第141章 一合一
梁安没敢偷瞄信纸上的字,退后两步,有些急切的道,“李校尉还有其他嘱咐。新的十二月牡丹已经送到京都,殿下随时都可以派人去京都岑府取花。”
“巧木村已经做出殿下想要的木地板,目前有两种不同的花纹,可惜工艺太精细,想要铺满整个房间,还得积攒几日。”
“杨家村在山中采回野姜,按照殿下所教的方式育种,然后种在自家门前屋后,如今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野姜地。消息传到安乐县,药铺东家和游商陆续赶去杨家村,想要以低价提前定下村民种的良姜。半数村民答应,半数村民咬死不肯松口。”
“安乐县内名为‘石板烧烤’的铺子在上月开张,不出意外,这个月就能收回所有的本钱,上个月和本月上旬的账册已经送到京都岑府。”
唐臻单手把玩麒麟踏祥云的玉佩,难得没有嫌弃在他耳边喋喋不休的人聒噪。
十二月是牡丹村最响亮的招牌,顾名思义,每个月都有不同品种和色彩的牡丹绽放。无一例外,皆是传闻中的名品。
木地板是唐臻在巧木村临时起意生出的念头,否则看着来往的游商热火朝天的与村民商议价格,最后满载而归。他双手空空,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野姜是岑威见距离牡丹村和巧木村只有半日距离的杨家村穷困潦倒,玩笑似的求他想想办法。唐臻原本是懒得去管这等闲事,但是岑威愿意替杨家村的村民付出代。
事后唐臻却觉得他很亏,岑威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真的很烂,过程中他被对方的牙齿磕碰数次,险些彻底痿掉。
然而疼痛难耐的同时,这具没用的身体却很诚实,激动的不能自已,连记忆都出现空白,像是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
他终究还是没做出提起裤子不认账的丢人事,随口给杨家村出了个主意。只是没想到,岑威居然还没将这件事忘在脑后,依旧关注后续。
至于安乐县的铺子,纯属意外。
作为京都附近最富庶的县城,安乐县不仅聚集众多富商,还有很多源源不断吸引富商的方式。
文斗、武斗、乐器、围棋只要是能想办法分出高下的事,都能在安乐县
找到可以证明自己的地方。
富商可以在这里找到各种人才,用金银或理想感化对方,将其变成自己的门客。
唐臻和岑威去安乐县的日子很巧,刚好是每年举行百门争斗的时间。
前者虽然已经不再漠视周边的所有人和事,但也没有凑热闹的想法,他既看不上所谓的魁首能得到的奖励,也不想成为富商的座上宾。
后者却兴致勃勃的报名,轻而易举的赢得武魁,得到个位置虽然不算好但也不至于偏远的铺子,直接送给了唐臻。
直至今日,回想起这段记忆,唐臻依旧想不通,他当时为什么会对这个未必还会再去的铺子上心,认真的规划用途和各种细节。
“殿下?”梁安察觉到唐臻的走神,眼中浮现担心。
虽然他为人粗犷,但是对任何与陈玉有关的事都格外上心,以至于陈玉很难隐瞒他什么。所以唐臻和岑威之间的不同寻常,他早就默默看在眼中。
此时因为去追问龙虎军,失踪的岑威有没有新消息,不得不说起唐臻和岑威改变的契机,离开京都去安乐县的日子。
哪怕粗心大意如梁安也难免生出担忧。
他不知道那段时间,唐臻和岑威之间发生过什么,更不会因为好奇去特意调查,只知道太子殿下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发生改变。
如同始终将自己关在树洞中的黑熊,忽然变得愿意接受树洞外的东西。
岑威在东南三省失踪,生死不知的消息传回京都,梁安和陈玉都担心唐臻会因此回到树洞,再次拒绝树洞外的所有。
好在太子殿下远比他们想象中的更有韧性。
岑威只是太子殿下改变的契机而非太子殿下活着的倚仗。
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唯一的好消息。
唐臻在梁安的呼唤中回神,缓缓摇头,“不必管他说的事,等岑威、有消息再说。”
曾经有很长的时间,他讨厌甚至痛恨回避和拖延。
因为这会让笃定的事出现不确定,对于缺乏安全感的人,这无疑是种折磨。
所以当他掌握大权,能够做主之后。唐臻不允许任何人在他的面前,出现这些情绪。他会用冷静到几乎默然的态度和语言,不
留余地的戳破对方的胆怯和懦弱,欣赏对方不得不战胜恐惧的挣扎。
有人在后背踹着,依旧不能战胜恐惧的废物,没有必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然而此时此刻,唐臻清晰的意识到,他在回避。
不想推测岑威依旧活着的可能,更不愿意深思,岑威所谓的失踪是不是在耍花招
耍花招也好。
唐臻冷漠的脸上忽然浮现笑意,眉宇间的温柔令人不寒而栗。
不听话的狼,应该拔掉牙齿,磨平利爪,关在牢笼里。
唐臻从不怀疑,他与岑威对上,最后谁会是赢家。
岑威注定一败涂地。
因为岑威在意的人和事太多,这会变成束缚在岑威身上的锁链。
而他,会为非要达成的目标不择手段。
梁安不小心觑见唐臻的表情,如同被抓住后脖颈的猫似的浑身僵住,下意识的退后几步,拉开与唐臻的距离。
随即心中浮现淡淡的庆幸,还好从去年到今年,令人猝不及防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他也跟着长进不少。否则恐怕会被太子殿下的表情,吓得立刻掉头逃命。
京都角落的巨响传到宫中,没比年夜的爆竹声大多少,唐臻和梁安却同时因此收敛心神。
“程诚动手了。”
梁安终究还是不如唐臻能沉得住气。
程诚在皇宫之外的地方随意用火药包,无论威力大小,有没有造成巨大的损失,这种行为都是踩在李晓朝的底线之内。
唐臻点头,吩咐道,“带人去接,别让他被李晓朝扣住。”
虽然以李晓朝善于隐忍的性格,即使抓住程诚也不会做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但程诚没必要受任何委屈。
梁安点头,匆匆离开。
没过多久,陈玉独身返回宫中。
“虽然燕鹄坚称孟长明旧疾复发,不宜见人,但是我觉得孟长明不在京都,燕鹄才会这么说。”陈玉仔细的回想他与燕鹄交锋的过程,又道,“他听闻殿下召见孟长明,眼底的惊讶很明显,好像是觉得殿下与孟长明虽然有师生之实却关系紧张,两看相厌,或许孟长明对他说过什么。”
作为曾经有幸旁听孟
长明为太子授课的伴读,陈玉最清楚,太子与孟长明之间的关系,既不像外界传言的那般微妙也算不上亲近,有时候甚至不如太子和梁安。
似乎有什么只有太子和孟长明才知道的秘密,导致两人似敌似友。特别是孟长明偶尔走神看太子的目光,古怪的令人满头雾水。
唐臻点头,并不好奇燕鹄和孟长明之间的事。
“话带到即可,等他回来,会来找我。”
炸掉五座无人老房的程诚留下足够的影子,畅通无阻的回到宫中,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拦。
仅隔半个时辰,李晓朝就令人到宫中传话,求唐臻不要再让人在京都用火药包,理由是容易引起百姓的恐慌。
唐臻这么做的原因是想要逼迫李晓朝接招,无法再对火药包的存在装作无动于衷。既然李晓朝给出反应,他自然不介意再给李晓朝些思索的时间。
最多整日。
如果明天的这个时候李晓朝还是没有反应。
唐臻不仅会再次在京都使用火药包,去做这件事的人也会从程诚变成沈木君。
他不怕沈木君会带走火药包,研究里面都有什么成分。
隐藏真正的配方,从古至今,再到未来千年都是军火最核心的内容之一。作为合格的军火商人,唐臻自信,绝不会在吃饭的本事上输给任何人。
翌日,李晓朝在唐臻没有说出口的期限之前进宫求见。
彼时唐臻正在用午膳,没问李晓朝是否已经用过膳,直接让宫人再拿副碗筷,“陪我再吃点。”
虽然神色淡淡,言语也不算犀利,但是不容拒绝的强势已经与从前形成鲜明的对比。
李晓朝脸上的笑意稍顿,目光不动声色的扫过桌上的程诚、陈玉和梁安,再次清晰的认识到,太子变了。
有人比他更早的发现这点,很多人。
因为曾经险些中毒身亡,唐臻的饭量始终比不上同龄人。哪怕身体逐渐好转,变得几乎与正常人没有区别,饭量也没有明显的提升。
刘御医为此险些操碎心,想方设法的为唐臻食补。
奈何唐臻见到药膳就恶心,无论如何都不肯委屈自己。刘御医能走的路越发狭窄,只能连夜研究食谱,压力大厨,逼迫
对方在味道和营养之间做到绝对的平衡。
久而久之,东宫的膳食逐渐成为除了唐臻之外,所有吃过的人都很喜欢的美味。
连陈玉都能吃两碗米饭。
如程诚、梁安和岑威这样的武将,用盆才能尽兴。
李晓朝却食不知味,勉强吃完碗里的饭,没有再让宫人去添。
用过午膳,宫人又端来消食的茶水。
李晓朝环顾四周,坦然道,“我有事想单独与殿下说。”
陈玉等人对此早有预料,立刻放下茶盏,抬头看向唐臻。
李晓朝见状,忽然想起从前。曾几何时,他甚至不必如此清晰的说出想法,只要暗示自己想要与太子单独相处,太子身边的人就会立刻低眉顺眼的退出去。生怕动作稍晚,既得罪骠骑大将军又被太子怪罪不懂看眼色。
他眼中闪过清晰的困惑。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所有举动都在他预料之内的太子开始逐渐的脱离他的掌控。他究竟在为什么忙碌,竟然会忽略太子身上如此明显的改变。
如今想来,数月前在王府巷陈府发现太子似乎对他有所隐藏,生出恼羞成怒的心思,因此故意冷待太子,继而对太子偷偷与岑威离开京都的行为视而不见鬼迷心窍,愚蠢至极。
“殿下”李晓朝长叹了口气,再次看向唐臻的目光,清晰的透露着不满,“你为什么让程诚在城内用火药包?这会让百姓恐慌。”
唐臻放下茶盏,嗤笑道,“这不是孤的错。如果百姓知道,火药方子是鬼神赐予,火药包所经之地皆为神迹,他们又怎么会畏惧?”
言下之意,如今百姓会恐慌是因为李晓朝行事不够周全。
更严重些甚至可以理解为,唐臻觉得李晓朝并非不能周全,只是不想周全,故意对百姓隐瞒太子梦中得鬼神垂青的事。
李晓朝面色不变,苦笑道,“就算是神迹东南三省的神迹是何结果,百姓只会更惧怕。”
“恐惧源于未知。”唐臻已经通过寥寥几句话摸清李晓朝的态度,肆无忌惮的道,“大将军可以告诉百姓真相:施尚文诬陷朝廷重臣,以重兵试图撼动京都,完全不将孤放在眼中,整个东南三省都助纣为虐。鬼神受父皇和孤的供奉,自然不忍见孤受此□□,遂降下天罚。”
“京都的百姓又不曾做错,鬼神赐下的火药已经炸响两次,皆不曾伤人。”稍显冷淡的脸上蓦地展开清浅的笑意,他意味深长的道,“孤听闻民间有句俗语,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李晓朝目光定定的与唐臻对视,缓慢却坚定的点头,“殿下说的对,是臣愚钝。”
某个瞬间,他清晰的感受到胸口剧烈的心跳。
逆我者,得天罚。
太子的野心,昭然若揭!
李晓朝早就埋葬于心底的野心也悄无声息的复苏,愈演愈烈。
第142章 一合一
从身无长物的流民到掌管京都的骠骑大将军,李晓朝一路走来,不知道被多少人羡慕、记恨。
然而无人知晓,夜深人静之时,这位在世人眼中已经飞上枝头的麻雀,经常会因为懊悔整夜辗转反侧。
当初如果不是他年轻气盛,没能沉住气,受到薛寄和施尚文的蛊惑,鬼迷心窍的答应对安定侯出手,他如今岂会只是骠骑大将军?
安定侯的所有京营、羽林卫、昌泰帝的绝对信任和依赖,这些东西都应该属于他!
更有甚者,如果当年安定侯没有树倒猢狲散,昌泰帝不曾为保命只能深入简出,圣朝也不会是如今的模样。
昌泰帝登基之初,安定侯的威严,丝毫不输燕北旗和施尚文。
可惜直到安定侯再也不能活过来,最支持他的程宝儿在狱中自缢,他曾经的最大阻碍程锋也葬身火海。李晓朝因为昌泰帝的不忍平安出狱,只能面对安定侯昔日部下的冷眼,仿佛再次变回没人愿意沾染的流民。
李晓朝终于恍然大悟,他究竟做了什么蠢事,亲手毁去自己最大的靠山,斩断青云路。
他从只差半步就能成为安定侯府的继承人,再次变得一无所有。
李晓朝不甘心,只能牢牢抓住用丢弃黄金换来的铜板,听从施尚文的利诱,费尽心思,从无到有的归拢安定侯的旧部。成为看似风光无限,实际却是既要受施尚文的威胁,又要面对程守忠排挤的骠骑大将军。
其中的落差李晓朝只有不去想他曾经差点就能拥有什么,才能保持冷静。
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李晓朝只能靠无数次正确的选择,忘记那次错误。
他在薛寄和施尚文之间周旋,既保住昌泰帝和太子,又成功的离间两人,得知他背叛安定侯的证据掌握在施尚文的手中。
然后假装彻底失去反抗施尚文的心思,利用东南三省源源不断提供的金银珍宝壮大自身,成为名正言顺的骠骑大将军。卧薪尝胆,虚与委蛇,终于得到施尚文的信任,彻底毁掉他背叛安定侯的证据。
李晓朝犹豫许久,终究还是在施尚文察觉到不对劲,手段越来越急切的逼迫他之后,选择彻底与施尚文撕破脸。转而用这些年与施尚文往来,故意收集的各种消息,对燕北旗表达诚意。
暗自与同样被施尚文的疯狂逼到墙角的北疆军达成共识,在施尚文以为胜券在握,最志得意满的时候狠狠戳破对方的美梦
东南三省降下天罚、施尚文和施尚武以最出人意料的方式猝死的消息传回京都,向来擅长克制隐忍的李晓朝畅快痛饮,难得睡了个好觉。
此时此刻,面对野心昭然若揭的太子殿下,李晓朝比听闻施尚文的死讯时还要激动。
仿佛回到很多年前,面容已经有些模糊的程宝儿跪在安定侯的面前。面容坚毅,掷地有声,她喜欢李小草,不允许李小草再做卑微的奴仆。
二十多年前,李小草因此变成李晓朝。
二十多年后,骠骑大将军也终于等到改变的契机。
李晓朝无比庆幸,虽然多次发现太子没有按照他所希望的那样长大,但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他始终没有亲自动手修剪太子的枝杈。
且不论这些年他对太子的功劳和苦劳,太子想要夺回失去的权力,身边必定少不得鞍前马后的信重之人。
于情于理,他都是最好的人选。
程守忠不在京都、程诚唯一的优点就是听话,难以担当大任、陈玉聪慧却不通兵事、梁安家中人口复杂,容易尾大不掉、燕翎和岑威刚好不在京都即使他们在京都也不是优选。
当太子的立场与燕北旗、岑壮虎不同,他们应该如何向太子证明,他们会为太子不惜忤逆亲爹?
李晓朝非常清楚,这些年,他是凭借什么与施尚文和薛寄周旋、得到如今的地位、能够与燕北旗和沈思水、岑壮虎讨价还价。
天下谁人不知,骠骑大将军是最后的忠君之臣。
当京都之外的地方重新被皇权掌控,骠骑大将军也将得到应有的奖赏。这是他数十年如一日的护着太子,应得的奖赏。
这次他绝不会再做蠢事。
“臣听闻沈木君近日想方设法的讨好殿下,特意送来许多金银宝物?”李晓朝垂目敛去眼中来不及平息的激动,主动问道。
唐臻点头,随口说出几个有印象的物件,“三千两黄金、前朝兴帝最喜爱的碧玉雕件、两个颇为稀奇的宝石树、还有”
光是他还记得,可以立刻说出口的物件,折价相加,差不多就有上万两的金子。
湖广距离京都,即使快马加鞭也要三至五日。
从东宫在巨响中变成废墟到今日,远远不够沈木君将火药包的消息传回湖广,再得到沈思水的回信。
换句话说,迄今为止,沈木君送给唐臻的所有东西都不可能经过沈思水的同意。
他能轻松调动价值上万两黄金的珍宝,不仅展现出在湖广的地位,同时也证明,他悄无声息出现在京都的原因是沈思水和施尚文之间的信任不够牢固。
即使施尚文曾在逼迫李晓朝的过程中占尽先机,沈思水也没觉得施尚文能十拿九稳的取得最终的胜利,所以让沈木君携带重宝来到京都,为湖广寻个退路。
李晓朝虽然没亲眼见到沈木君对太子殿下百般讨好的模样,但以他城府,早就通过种种细节推测出沈木君的选择。
对此,他非但没有因为沈木君与他目的相同,想要借助东宫的好风青云直上,对沈木君生出厌恶的心思。反而立刻思索,该如何利用沈木君此时的急切,彻底拉拢湖广,为太子殿下增加筹码。
“臣有要事,想要请教殿下。”李晓朝正色道。
唐臻神色淡淡,“什么?”
李晓朝面露犹豫,郑重的思索片刻才缓缓开口,“东南三省因天罚损失惨重,无法再维持对东南军的支持。正在京都边缘扎营的东南军,最多再坚持两日就会撤军。燕北旗与施尚文积怨已久,燕鹄似乎想要趁着这个机会赶尽杀绝。”
此次东南军北上,施尚文已经与李晓朝彻底撕破脸,打算凭借武力强取京都。他的野心昭然若揭,不仅想要拿下京都,更重要的是趁着北疆军忙于对抗草原异族,顺势趁虚而入。
所图甚大,下的本钱自然不能少。
岑威离开京都之前曾告诉唐臻,围攻京都的东南军至少有八万人,如果施尚文有意在兵力方面留个后手,营帐中或许还有两万人从不露面。
李晓朝的京营有三万人、燕鹄携三万北疆军支援京都。
总共六万人,即使比东南军少,守城也不会陷入劣势。况且京都还有超过万人的羽林卫、九千西南水师和九千龙虎军。
只要施尚文不发疯,京都的城门绝不会轻易被攻破。
如今燕鹄想要以少追多,留下人心惶惶、溃不成军的东南军,从武将的角度看只是抓住机会,几乎没有失败的可能,唯一的不确定是燕鹄能留下多少。
“你答应他了?”唐臻不答反问。
李晓朝面露欣慰,感叹道,“我知道殿下变得和从前不一样,这种兴兵大事,怎么会越过殿下,擅自做主?”
唐臻哂笑,暗骂老泥鳅。
他变得与从前不同,又不是这一日、两日的事。没有火药包之前,怎么没见李晓朝想起为人臣子的本分?
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终究不值当特意拿出来计较。
唐臻哂然笑过,从善如流的接住李晓朝的示好,“孤想听大将军的想法,依你之见,该如何?”
“若非京都险些被东南军攻破,臣不会让北疆军进入城内。如今燕鹄主动提出将人撤走,臣求之不得。”李晓朝义正言辞的解释,眉宇间逐渐浮现为难,“只是京都因此事元气大伤,恐怕有小人会趁机作乱,臣需要仔细排查危险,无法分出人去协助燕鹄。他带兵驰援京都的恩情,只能下次再报。”
言下之意,燕鹄愿意去追就让他去追,李晓朝绝不会专门拨人手,支持燕鹄的想法。
唐臻敷衍的点头,不耐烦听李晓朝故作玄虚的绕圈子,直接追问,“然后?”
李晓朝的脸色僵住,嘴唇动了动,终究忍住想要抱怨唐臻没有耐心的话。
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阶段,对待相同的人,应该如何转变态度。
将来的事暂且不提,现在不靠太子的火药包,他只能困在京都。
“没有然后。”怕唐臻恼火,李晓朝连气都没喘,立刻道,“臣听闻沈贤侄似乎对燕贤侄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欲与其不醉不归,彻夜畅饮。可惜因为自行惭愧心生胆怯,迟迟不敢让燕贤侄知道他的敬仰,殿下不妨点拨他些?”
停顿片刻,李晓朝又道,“燕贤侄远道而来,化解京都的危机。我虽然有难言之隐,不能为他派兵追杀东南军,但是因为这份情面,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恐怕只能先拖着,然后旁敲侧击,让贤侄知道我的难处。”
唐臻冷笑,不留情面的戳破李晓朝的真实想法,丝毫不在乎所谓的含蓄和斯文。
“孤知道了,你会让燕鹄以为你也会出兵,只是顾虑良多,不能立刻下决定,需要他及时督促。战机稍纵即逝,等燕鹄先将身边的大部分北疆军都派去追杀东南军,再逼沈木君出面,强行将燕鹄留在京都。”
李晓朝面色复杂的沉默片刻,终于适应太子不留情面的说话方式,从容行礼,“殿下英明。”
第143章 一合一
唐臻目光深沉的凝视李晓朝,久久没再开口,原本还算轻松的氛围急转直下,越来越有剑拔弩张的意味。
李晓朝面色平静,眼底坦荡清亮,完全不像位居高位,长年在权欲中挣扎的人。他不躲不闪的回视唐臻的目光,仿佛真如他表现的那般,所有算计都是为太子考虑,没有任何私心。
“孤给你个机会。”唐臻起身,居高临下,尽显冷漠,“如果父皇在北地遭遇任何意外,你立刻以死谢罪。”
话毕,他径直离开,再也没看李晓朝骤然紧缩的瞳孔。
寿宴之后,东南三省难成气候。
太子因为掌握火药包,奇货可居,终于被看在眼中,但也仅此而已。
无论是唐臻,还是如今因为火药包对唐臻改变态度的人,他们都知道太子仅有的依靠是什么。
如果火药包的秘方泄露,太子会立刻回到从前,不,展示过野心之后,他想要回到从前都是奢望。
目前仅有的变数在于太子有多大的本事,能在捂住火药包秘方的期限内,夺回多少权柄。
按照李晓朝的意思,逼迫沈思水拿出诚意站队,断绝对方再投向燕北旗的可能。再扣留燕鹄,以此拿捏燕北旗。
这确实能让唐臻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最大的利益。即使从长远的角度看,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可是这不代表,李晓朝没有私心。
如果燕鹄不止是被强行留在京都,先是被限制自由,又在被限制自由的过程中暴毙。
无论是为自身的尊严,还是为北疆军的士气,燕北旗都不会善罢甘休。
依旧在北地陈国公府做客的昌泰帝,无疑会是最先承受怒火的人。
只有昌泰帝死在北地,早就习惯混乱的圣朝才会发生更剧烈的变动甚至有可能彻底重组。
国不可一日无君。
太子会在沸沸扬扬的议论中临危受命,怀着悲愤的心情的登基。燕北旗背负弑君的罪名,宁王后裔的光环永远沾上昌泰帝的血,再也不复往日荣光。
更重要的是,距离去年异族突然南下奇袭已经过去快整年的时间,北疆军依旧没能彻底击退来势汹汹的异族。施尚文不能再找燕北旗的麻烦,太子却可以,尤其是失去父亲的太子。为父报仇,天经地义。
相比前者,太子有近乎神迹火药包,完全不必思考,如果燕北旗在异族还有余力的时候倒下,该如何对付来势汹汹的异族。
李晓朝虽然没能亲眼见到引燃火药包的过程,只是听闻东南三省寿宴前后的消息,又见到火药包造成的废墟。但是武将的直觉已经令李晓朝福灵心至,应该怎么做才能发挥火药包的最大威力。
只要将火药包埋在异族想要南下必须经过的要塞,以逸待劳便是滔天功劳。
到那个时候,因为太子躲过异族掳掠的百姓只会感激太子的英明,绝不会再怨恨太子非要为昌泰帝报仇
至于已经被异族烧杀掳掠的北地百姓,十室九空,何足为惧?
如此,太子既能借异族的手除去心腹大患燕北旗,又可以顺势收拢民心。重整破碎的山河,指日可待。
陈玉听唐臻轻描淡写的提起李晓朝的主意和真正的念头,气得脸色铁青,浑身颤抖,咬牙骂道,“世上怎会有如此无耻之徒!”
梁安虽然也诧异,但是不解多于愤怒,“李晓朝生出如此阴损的念头,想要得到什么?”
武将大多信因果循环,即使年少轻狂时不信,手中的鲜血越来越多,做梦都是血色之后也会相信。
梁安目前还没有那个感觉,然而家学渊源,从小就是在家中老将军们的身边长大,想法难免受到影响。他不仅厌恶无端作恶的人,更是从骨子里看不起这种人。
唐臻嗤笑,“他什么都想要。”
摆脱昌泰帝和程守忠的压制、重新获得太子的信任、随着太子青云直上,不再被小小的京都困住
梁安见状,心知无法从唐臻的口中得到答案,又看向陈玉。
“放心,即使你们隐藏的再好,他也会知道孤发疯的事。”唐臻笑意盈盈的抬起头,“孤已经警告过他,他不敢轻举妄动。”
没人会去猜测疯子是不是说话算数,除非是傻子。
避免沾染任何会刺激疯子的事,才是真正的聪明人该做的选择。
陈玉和梁安闻言,脸上的愤怒忽然凝滞,不动声色的交换眼色,清晰的看到彼此的不安。
虽然刘御医信誓旦旦的保证,太子的病情虽然有反复,但是依旧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只要短时间内别再受到其他刺激,不会回到药石无医的疲态。但是他们与太子日夜相处,明显的感受到太子的变化,并非回到过去的某个阶段,更像是从一个极端变成另一个极端。
从前的太子清醒的走向毁灭,如今的太子看似冷静,实则疯狂的走向权力。
无论是早就对唐臻忠心耿耿的陈玉,还是自知梁家军难成大器,终究要找个靠山,在唐臻和岑威之间迟疑,反复猜测两人关系的梁安。
他们都发自内心的乐于见到太子掌握权力,成为真正名副其实的太子。
可是唐臻真的按照他们的想法改变,陈玉和梁安非但没能安心,反而更心神难安。
太子明明能用更稳妥的方式达成目的。
哪怕退一万步,如今李晓朝有求于人。以太子的城府,想要拿捏对方绝非难事。
可是太子明知道李晓朝轻描淡写的献策中藏着多少野心和疯狂,竟然只是点到为止的给出警告。
如此绵软无力的手段,比起希望对方能悬崖勒马,更像、像是故意等着对方犯错!
陈玉向来知道唐臻胆大,可是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昌泰帝的命会变成唐臻的赌注。
心惊胆战的度过两个日夜,梁安告诉陈玉,东南军再次拔营,虽然不算战败却像丧家之犬似的浑浑噩噩、毫无章法的返回东南三省。
燕鹄只犹豫半日,立刻派出手下的精锐,不顾一切的追杀东南军。连续三次之后,身边只剩百名亲卫。
李晓朝佯装没听懂唐臻的警告,吝啬给出任何回应,按照献策的内容行事。
唐臻却当李晓朝听懂,按照承诺,给李晓朝展示能力的机会,召见沈木君,逼迫沈木君拿出更大的诚意。
此时距离东宫变成废墟已经满十日,足够沈木君将京都的最新消息传回湖广,再收到沈思水的回信。
虽然勉强至极,但是沈木君终究还是没有拒绝唐臻。只是心中有怨,难免在办事的过程中露出端倪。
沈木君是偷偷潜入京都,随身携带的人自然比不上陈玉和梁安数量多。
好在燕鹄杀红了眼,能派出城追杀东南军的人一个不留,身边仅剩的百名护卫,大多数都不是以武谋生。
沈木君趁虚而入,不仅毫无预兆的与燕鹄撕破脸,还强行带走他,将其软禁在京都内仅剩的北疆军无法涉足的地方。
陈玉和梁安始终密切的关注这件事,反复斟酌,终究还是决定,派人暗中保护燕鹄的安全。
只要燕鹄没有事,陈国公没有理由先对昌泰帝下手。
东南三省陆续传回的消息,个个不尽人意,岑威已经失踪大半个月,期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恐怕已经
如果能用燕鹄换回昌泰帝,稳定太子殿下的情绪,未尝不是好事。
陈玉长叹了口气,烧毁东南三省送回的最新消息。
在临近东南三省北方边缘的山林中发现沾满血迹的衣服,细节形容几乎可以确定属于岑威。
李晓朝出人预料的老实,不仅没有对燕鹄做任何小动作,还揪出数个试图对燕鹄下手的刺客。
可惜在刑讯时略显心黑,既没撬开刺客的嘴也没能留下刺客的命。
陈玉特意顺着线索追查,发现刺客似乎与沈木君有关,想要继续,突然受到李晓朝的警告,只能暂时作罢,将此事告诉太子。
唐臻平静的脸上丝毫不见意外,像是李晓朝的听劝、沈木君与李晓朝不谋而合的私心,陈玉和梁安的谨慎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仓库那边,有没有动静?”他对这些事未置一词,转而关心其他。
陈玉见状也不强求,立刻道,“总共六处隐蔽的藏物地点,全部被找到,抓住十二个细作。”
早在程诚在京都点燃火药包之后,唐臻就命令陈玉将似是而非的火药包或黑纸白字的药方,分别放到隐秘的地方,等待好不容易才能潜伏在福宁宫的细作来咬钩。
目前来看,福宁宫远不如所有人想象中的牢固。
“查他们背后的人,继续留意龙虎军的动向。”
唐臻闭上眼睛,默默回想,可以用什么代替火药包,先让为肉骨头辛苦装狗的恶狼吃点甜头。
训狗,不能光用棍子,适当的给出骨头才能事半功倍。
与此同时,东南三省与京都交界的地方。衣不蔽体,如同野人似的男人们像是举行古老神秘的部落仪式,举着用树枝粗糙搭建的小床,沉默的爬上最高的山,重新寻找能够离开群山的路。
第144章 一合一
抵达山顶的瞬间,腰肢和双脚都被细软的藤条绑在树床上的男人悄无声息的睁开眼睛。
“这里!你们快看!”站在最前方的野人激动的指着西北方向的官道,“顺着来时的路,快马加鞭,只要半日就能见到城池,少将军的腿不能再耽误!”
好在战马没有在逃亡的路上尽数丢失,除了性格倔强,无法揣测是否肯认断腿主人的烈马,还有两匹脾气相对温和的良驹。
众人闻言,深沉的眼底纷纷浮现亮色,如同身在绝处,濒临绝望之际,忽然发现还有生路存在。
“不行,绕路。”
沙哑虚弱的声音如同迎头而下的冷水,令山头燃烧的兴奋陡然熄灭,又悄无声息的死灰复燃。
“少将军?!”亲卫猛地扑到岑威身侧,膝盖掀起漫天的尘土,脸上却见不到任何痛色,只有难以言喻的兴奋和喜悦。
那日他们冲出城门,暂时甩掉追兵,陡然发现少将军身受毒箭。
好在施尚文不知道少将军此行的缘由,只想活捉少将军,用来胁迫龙虎军。别院的护卫虽然因为少将军太能跑,既怒又惧,决定放毒箭,但是没有下死手,只是令人立刻陷入沉睡,数日打不起精神的药。
如果能好好养着,以少将军的本事,最多三日就能彻底复原。
可惜他们不是在河南或陕西,怎么可能高枕无忧?
况且他们心中有鬼。哪怕岑威陷入昏迷,最好能安心休养,他们也不敢停下脚步。只是在原地稍作修整,立刻丢弃随身所有非必要的东西,重新开始逃命。
东南军的反应速度,远远超过亲卫的想象。
仅过去半日,不知从何处集结的东南军就远远的坠在他们的身后,追上只是迟早的事。
况且背后既然有追兵,那么前方未必没有拦路的人。
毕竟这里是东南三省,即使龙虎军是强龙也架不住地头蛇首尾相连。
关键时刻,岑威只昏睡大半日就醒了过来,带着找到主心骨的亲卫,顺着即将合成的包围圈唯一的缝隙,冲出东南军仓促计划,几乎不顾代价的围杀。
代价是原本能简单驱除的毒蔓延到心脉,导致岑威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在连续不断追杀中错估身体的承受能力,断了条腿。
他强撑着最后的一口气,带着亲卫逃入东南三省境内最复杂的群山,终于到达极限,彻底昏了过去。
整整十日,岑威高烧难退,不曾睁眼,全靠亲卫强行灌下炖煮至浓稠的肉糜才能吊住气。
因此龙虎军在群山之中,虽然暂时不用担心追兵,又不缺吃食和水源,但是内心的煎熬从未有一时半刻减少过。
如果少将军哪怕他们命大,没有死在追兵手中,又有什么脸面回去面对家乡父老?
岑威的目光依次扫过跪伏在身边的人,发现随他进入群山的面孔没有减少,眼中闪过满意,哑声问道,“我睡了几日?”
“十日!”亲卫低下头,怕被看见险些没能忍住的眼泪。
岑威默算日子。
因为东南军近乎疯狂的追杀,他只能带着亲卫四处逃窜,没能在约定的时间到达指定的地点与接应的人汇合。
如今在京都的人眼中,他应该是失踪的状态。
东南三省发生这么大的变故,京城外的东南军肯定无法再坚持。消息传到京都,最多十日,东南军就会撤兵。
李晓朝和燕鹄未必肯让东南军轻易离开。
然而两人在面对施尚文的逼迫时愿意共同面对,如今事关利益,未必还肯同进同退。
尤其是李晓朝虽然势弱,但是身处京都,占据地利。燕鹄的靠山更加强势,偏偏北疆军正被异族纠缠,难以对李晓朝有致命的威胁。从某种角度看,颇有势均力敌的意味
如此正好,他们有事做,就不会去找唐臻的麻烦。
想到此处,岑威忽然轻笑,笼罩在身上的沉重陡然消散。
唐臻不去找别人的麻烦,便是别人行善积德的结果。
“不能从官路回京都,绕路。”
岑威再次开口,因为久未说话而怪异的声音和语气逐渐消失,又变成从容可靠的少将军,即使他如今只能躺在用树枝搭制的简陋架子里,腰间甚至绑着藤蔓。
“少将军”亲卫紧张的舔了下干涩的嘴唇,没问原因,硬着头皮道,“我们带在身上的药边跑边丢,早就所剩无几,最多再过两日,退烧和止疼的药粉就会用尽。您身上的毒和断腿的痛却会越来越严重,如果腿还是不能得到及时的处置”
比腿更迫切的是已经侵入心脉的毒。
谁都不知道,任由毒素越积越重,会有怎样的结果。
岑威垂目看向即使包扎整齐也难掩血迹的腿,心知这是亲卫没能为他处理好腿上,伤口反复裂开,久久无法愈合的结果。再放任下去,最坏的后果莫过于整条腿都因此腐烂。
“必须绕路。”他语气坚定,不容置疑,伸手抽出依旧跪在身边的亲卫别在腰间的匕首,为节省所剩不多的布料,颇费了些时间解开布条上的绳结,仔细打量除了骨头没有彻底变形,看着已经不似人腿的黄白斑斓之物。
恶臭的味道随之散开。
然后岑威在所有亲卫反应过来之前,面不改色的挥下匕首,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亲自割掉所有的腐肉。
“药粉、找、找出来。”再怎么意志坚定的人,割肉的时候也会觉得疼,“止血药不必留,退烧药留一半。”
东南军不肯放过他,京都也必定会有想要他死的人。
如今不仅河南和陕西有人在等他,京都也有人等他,他宁愿用这条腿冒险也不能用性命去赌。
况且他如果这副模样落入别人手中,或许不会立刻丢掉性命,但是身上的毒肯定会越解越重,变成彻底的废人。
亲卫终究还是不敢对少将军有任何违逆,即使少将军脱力昏倒,奄奄一息的卧在乱枝从中,他也永远是亲卫心中的战神。
神明怎么会出错?
除非愚人自作聪明,对神的命令阴奉阳违。
当天夜里,唐臻做了个梦。
难得没能记住具体的内容,醒来后却很不高兴。
吓得原本打算请平安脉的刘御医只踏入房门一只脚就僵在原地,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就走,诚实的对陈玉解释,他状态不好,容易误诊。
陈玉见状,没忍心苛责刘御医,特意令人将两只半大的小狼送到唐臻的身边解闷。然后偷偷与梁安商量,如何为太子寻找能出气的倒霉蛋。
这话被刚好路过的程诚听在耳中。
仅隔半刻钟,忠诚的老实人就在唐臻漫不经心的询问中将陈玉和梁安的密谋倒得干干净净。
唐臻让程诚叫来陈玉和梁安,笑道,“你们的心意,孤已经有所感受,委实不忍忽视。”
梁安目光发直的盯着因为被太子温柔的梳理毛发,瑟瑟发抖,报团取暖的小狼,用尽全力才抑制住想要逃跑的本能,呐呐应声,“臣不敢。”
唐臻轻哂,没怪梁安所答非问,慢条斯理的道,“孤确实看有些人不顺眼许久”
“臣惭愧。”陈玉深深的低下头,眉宇间依稀可见愧疚不安。身为人臣,竟然忽略殿下至此。直到殿下亲口说出来,他才知道殿下确实有看不顺眼的人。
小狼远比两脚兽的敏感,立刻察觉到身侧的‘庞然大物’带来的压迫感有所缓和,讨好的舔了舔熟悉的味道,试图通过撒娇获得安全感却换来非人的折磨。
唐臻非常满意两只小狼因为浑身的毛发都被用手指逆着梳,看上去像是圆润至少两倍的模样,语气中的笑意变得真实许多,“京都朝堂尽是些只知道领俸禄的废物。不如废物利用,数数他们的罪名,令其家眷拿钱赎人,填充孤的私库。”
“”陈玉和梁安面面相觑,同时陷入沉默。
京都朝堂早就只是摆设,稀罕这点末微的权力,凭此作恶的人,哪怕出身尊贵也只是家族中最没本事的人。
别说太子今非昔比,就算是两年前的太子,非要与这样的废物过不去,也不会有人为此与太子争辩。
可是这些人用钱赎罪之后,从何处找人替代他们。
太子究竟是一时兴起的任性,还是想要肃清朝堂,重新搭建正常的朝臣体系?
理智告诉陈玉,后者风险极大,稍有不慎,如今表现的处处以太子为先的李晓朝就会因为还没尝到甜头就被触碰利益,翻脸不认人。
如果失败,太子即将面临的嘲讽,绝非常人能够忍受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更受不得气!
可是胸腔的震动不会骗人,陈玉甚至有头晕目眩的感受。
他知道,这是兴奋到极致的体现。
然而说出口的话却平淡冷静,一如既往的周全。
“依殿下的意思,京都朝堂恐怕十不存一,无法再维持大朝会的体面。缺少的朝臣,可要由骠骑大将军着人填补?”
“想得美。”唐臻冷哼,笑意盈盈的凝视陈玉的眼睛,语气既像责怪,又似诧异,“为什么要将这个机会让给李晓朝,难道你和梁安,没有想要提拔的人?”
李晓朝想要乘着他的东风扶摇直上,总要先拿出些诚意。
没等陈玉和梁安有所反应,唐臻便再次开口,“朝堂的位置空出来之后,别忘记去问龙虎军和沈木君,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李晓朝想要安插人,唐臻也不会拒绝,但是仅此而已。新的京都朝堂,绝不会再由李晓朝占据主导地位。
况且既然有真正的朝堂存在,京郊大营内所谓的小朝堂,自然也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
疯狂跳动的心尘埃落定,陈玉久久没再开口。
太子会比他更清楚,从朝堂开始动手要面临的阻力和风险。
这些都是太子应该考虑的事,他只需要相信太子的判断,不辜负太子的信任,做好殿下的每个交代!
同样陷入沉默的梁安悄无声息的抬起头,目光在上方的唐臻和身侧的陈玉之间来回游移,眉宇间的忧郁从无到有,越来越深。
虽然他很崇拜岑威,发自内心的希望岑威能够平安的回来,因此付出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哪怕是亲兄弟,梁安做到这种程度也问心无愧。但是他从未如现在这般迫切的想念岑威。
太子殿下的疯狂,似乎有人传人的迹象。
第145章 一合一
李晓朝果然如同梁安和陈玉所担心的那般,无法平静的接受,还没从唐臻的身上得到甜头就不得不让出利益的事实。
虽然没有明目张胆的违反唐臻的命令,但是对下属的不满也视而不见,任由他们想方设法的彰显存在感。
对于诸多不满和抗争,唐臻一视同仁的用刀锋作为回应。
但凡有反抗者,皆被程诚带领的羽林卫当场诛杀。
短短几日,太子残暴更甚烈宗的传言就遍布京都。
然而向来爱在茶余饭后胡乱传话的百姓,这次却对此避而不谈。如果不小心在街头巷尾听见类似的言语,下意识的反应都是掉头绕路,躲着有可能连累自己的扫把星。
这次传言的主角不是别人。
那可是太子!
不是如过去那般胆小怯懦,任人欺负的太子,这次是手握羽林卫,对待朝臣都能大开杀戒的太子!
京都百姓虽然胆大,但不是傻子。
沸沸扬扬的传言只经过短短两日就彻底销声匿迹,颇有雷声大雨点小的意思,太子想要做的事却在浓郁的血腥中顺利进行。
只用仅仅七日,原本的京都朝堂,四分之一因为不服太子定下的罪名,当场被程诚诛杀。四分之三选择知难而退,闭着眼睛认下罪名,然后被程诚押送到暂时由羽林卫接管的刑部大牢。
选择认下罪名的朝臣中,大部分人都愿意缴纳虽然肉痛但是不至于将他们逼上绝路的赎罪银,凭真金白银出狱。
只有少部分人或因在家中地位不高,平日又贪图享受,所以囊中羞涩,不得不老老实实的蹲满尚且能接受的刑期。或是心中另有主意,明明能轻松交上赎罪银,偏偏要住在狱中。
对待这些人,刚展示过强硬铁血手腕的唐臻忽然变得宽容起来,任由他们在他划定的范围之内做出选择。
李晓朝收到消息却心情复杂,随即态度强硬的警告手下的人,命令他们立刻停下所有的小动作。
如果太子只是残暴的疯子,这等激烈的反抗,即使不能唤醒太子的仁慈也能激起物伤其类的担忧。
可惜太子的手段确实残暴,神志却很清楚,没有对任何人赶尽杀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只要足够顺从,至少能在太子的手中保命,连伤不伤财都能自己做选择。
在明知有退路的情况下,勇气是格外稀缺的品质。
如果这些人都是他手下的兵,李晓朝尚且可以用当众诛杀逃兵的方式,逼得他们无路可退,只能反抗。
可惜沉迷权欲的人,又能有什么风骨?
要怪只能怪他的反应不如太子,没想到太子会有如此魄力,连脚跟都没站稳就敢虎口夺食。
李晓朝不得不承认,从某种角度看,他远不如太子狠心。
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愿意冒着满盘皆输的风险,不顾一切的去赌。
他用二十多年才从一无所有的流民,变成掌管京都的骠骑大将军,早就失去用所有筹码做赌注的勇气。
况且太子冒着巨大的风险,只是将从长远的角度看早晚能得到的东西,变成在最短的时间门内得到
年轻气盛。
从这件事看到太子的弱点,让李晓朝忽然觉得,暂时的退让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受。
没了李晓朝的暗中阻碍,重组朝堂的过程立刻变得顺利起来。
孟长明依旧不知所踪,唐臻有事想要问他,久久等不到人,耐心尽失,完全没有给孟长明留面子的意思,直接取消首辅之位,恢复前朝官制。
重新规划三省六部,保留翰林院,取消内阁,改行省制为郡县制。
此番改动,施行什么样的官制并非重点,只是想让整个圣朝意识到太子的存在。
至于新制度的朝臣任命,自然也是全看关系,不管能力。
三省尚书令、中书令、门下侍中暂时空置,六部尚书分别给李晓朝、岑壮虎、沈思水、两广、燕北旗和东南三省个面子。
其中燕鹄还是被软禁,不配发言,东南三省陷入内乱,没有精力理会京都的事。
唐臻简单粗暴的选择两地暗自埋在京都的人,直接提拔为工部尚书和刑部尚书,丝毫不在意,收到东宫诏书的人受到怎样的惊吓,晚上是否还能睡着。
至于下面大量等待补充的空位反正新朝堂只是先起个花架子,暂时派不上什么用场,何必雕琢的过于细致?
此番热热闹闹的折腾半个月,暂且不提别处,至少在京都,无人不知太子殿下。
“殿下,没有消息未尝不是好消息。”陈玉低着头,小声劝道,“如果有人杀了岑兄,肯定不会放弃以此扬名的机会。即使真正动手的人不敢宣扬此事,也会有数不尽的人想要冒领这样的功劳。”
东南三省已经正式成为昨日黄花。
损失最严重的地方,莫过于施尚文亲自坐镇的浙江行省,如今已经四分五裂,成为新的混乱之地。
施尚武的长子遭逢剧变,勉强支撑福建,完全没有空余的精力去管浙江。施尚文和施尚武的外甥,江西的新任广信侯倒是有余力。
可惜在广信侯眼中,东南三省的混乱是他的机会,陷入混乱的浙江更是已经掉到嘴边的肥肉。他没有主动对付身在福建的表兄,已经是看在血脉亲情的份上,给出天大的恩情。
年轻且尚未得到承认的福建巡抚和满腔雄心壮志的广信侯,如今都迫切的需要能够服众的功勋。
如果他们或他们的手下能够杀死龙虎少将军,他们肯定会为达成目的,立刻将其传扬出去。
唐臻面无表情的盯着手中的折子,连眼皮都没眨,语气平波无澜,“多事。”
陈玉闻言,非但没有放心,眉宇间门的迟疑反而越来越重。
虽然太子近日越来越少的问起岑威,至少已经有十日,没有再让他们去找龙虎军,专门询问岑威的消息。但是陈玉总觉得,唐臻的表现越来越不对劲
反正责怪他多嘴,肯定不是因为已经不关心岑威的死活。
陈玉正要硬着头皮,继续劝唐臻宽心,梁安忽然推门入内,迈着急切的步伐走到他们面前,身形甚至能称得上踉跄。
他猛地抬起头,立刻将梁安魂不守舍的模样尽数看在眼中。心跳无声加速,越来越快,甚至有无法再承受的错觉。
恍惚间门,他觉得自己似乎开口说了什么,脑海中却没留下任何印象。只有梁安的半句话振聋发聩,久久不曾消散。
“广信侯宣称已经砍下岑威的项上人头,要岑壮虎用百万两黄金换龙虎少将军全尸。”“这么没用?”唐臻喃喃,眼中满是失望。
随即闭上眼睛,默默回想广信侯所在位置。
既是原本的江西行省,又是新制的豫章郡。顺着京都南下,急行军只需五日刚好适合验证火药包在冷兵器时代战场的威力。
以岑威在龙虎军的地位,给岑壮虎和岑戎个机会,他们肯定会不惜代价的为岑威报仇。
李晓朝似乎通过崭新的朝堂想通了某些事,已经学会让出部分京都关卡给程诚。借路给龙虎军的事,完全不必通过李晓朝,他就能做主。
可是为什么要特意给龙虎军行方便?
这件事交给西南水师去做,有火药包开路,又没了浑然一体的东南三省,西南水师拿下整个南方只是时间门问题
没等得出答案,唐臻忽然难以克制的走神,他想不出岑威死前会是什么样,心中不知不觉的被遗憾填满。
越来越汹涌的情绪如同找不到宣泄路径的洪水,猛烈冲击名为理智的堤坝,唐臻突然起身,双眼惊人的明亮。
然而没人知道,他眼中的画面,正发生微妙的变化。
仿佛从无到有的蒙上绿色薄膜,以至于所有的色调都被浓稠的绿侵染。
这是只有他知道的秘密。
导致他变成太子的那次毒杀,给他的眼睛带来无法恢复的症状。每当身体变得虚弱,眼睛都会随机受到某种色调的影响。
等到身体恢复,眼睛就会回到正常的状态。
意识到自己所受的影响,唐臻的第一反应却是茫然。
这具身体虽然始终不争气,但是在刘御医的祖传医术的努力下,早就不是吹风就发热的破烂模样。
怎么会莫名其妙的陷入虚弱?
“殿下?”陈玉和梁安满眼担心。
他们早就私下考虑过岑威回不来的可能,也曾设想太子殿下可能会有的反应。
无非是愤怒、伤心没想到竟然是茫然?
陈玉立刻想到唐臻突然得知昌泰帝偷偷北上的消息之后,浑浑噩噩,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模样,满腔的伤感尽数转为对唐臻的担忧。
上次殿下因为陛下生出厌世的念头,是岑威将殿下拉回来。
这次不知道陛下亲自回来劝殿下有没有用。
念及殿下曾经对陛下的敬仰和依赖,他本不该对这个问题有任何质疑,但是陈玉止不住的心烦意乱,总觉得昌泰帝明确的抛下唐臻之后,再也无法成为唐臻心中最重要的人。
良久的沉默之后,程诚忽然出现,“燕鹄带着燕翎进宫,应该是想要求见殿下,不知为何,忽然绕路去御花园。”
唐臻狠狠摇头,抬脚就走。
无论什么事,只要能让他暂时忘记岑威,不用再陷入怪异如泥沼的思绪,他都愿意用前所未有的耐心去了解。
陈玉和梁安见状,眼中满是担心,下意识的跟在唐臻的身后。
饶是程诚再怎么迟钝,此时也从默剧中察觉到不对劲,满心犹豫的跟在众人身后,终究没有贸然开口。
与此同时,京都城门外,围着马车数次争吵的彪形大汉终于达成共识,满脸委屈的调转马头,从继续北上改成前往京都城门。
因为模样过于怪异,频频引起周围人的侧目.
燕鹄面色不耐的看着燕翎,他向来知道这个弟弟只是表面光鲜,因为在生母的身边长大,脑子不怎么好使。即使对方才是名正言顺的陈国公世子,他也从未对其生出过类似忌惮的心思。
他们那个难伺候的父亲,既见不得继承人处处好,又见不得继承人有任何不好。
脑子不行,肯定坐不稳世子的位置。
然而此时此刻,保险起见,他不得不亲自教导这个不怎么亲近的弟弟,最基本的道理。
“我知道你向来与太子亲近。”他稍作沉吟,决定将话说得简单些,“虽然家中叔伯因此对你颇有微词,但是家中的事都是父亲说了算。既然父亲没有因此斥责你,你就不必因为任何人做出改变。”
话毕,他尽量缓和眉宇间门的严肃,颇为慈爱的拍了拍燕翎的肩膀,表达亲近鼓励之意。
燕鹄自认将话说的很明白。
无论曾经怀有什么目的,继续讨好太子。
正所谓风水轮流转,去年父亲还能轻而易举的将昌泰帝召去北地,如今就变成他们看太子的脸色。
至少要让太子答应,别将火药包用在北地,令正奋力抵御异族的北地将士心寒。
即使被太子强行用手段留在京都,燕鹄也从未有过反抗的心思。
早就在得知火药包存在的第一时间门,他就立刻给家中去信,让燕鸿派人将燕翎送回京都,凭借从前的情分替陈国公府博取在太子面前的地位。
没想到惯常会装模作样的燕翎,自从回到京都就没个好脸色。
燕鹄原本觉得不用特意嘱咐燕翎什么,免得燕翎满脑子都是利益,在太子面前的表现不如从前自然,反而弄巧成拙。
可是燕翎的脸色,委实难看的令人见到就觉得倒胃口,燕鹄不得不改变想法,临时借赏花为理由将燕翎拽来花园叮嘱。
然而燕鹄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说的明明白白的话,在燕翎的眼中会自动变成截然相反的含义。
燕翎带着唐臻给他的京都特产——谋杀施乘风的功劳回到北地,初时心惊胆战,很快就在接连不断的奖赏和吹捧中志得意满。
偏巧燕鹄被派到京都支援李晓朝,燕鸿身子弱,为陈国公统筹后方已经耗费所有精力,没功夫管燕翎的小动作。
因此燕翎竟然在诸多恭维中忘记曾经的不安,自认距离彻底坐稳陈国公世子,只差陈国公对他的肯定。并且自作聪明的认为,只要他能拉拢到足够的支持,就能得到陈国公的认可,然后在作死的路上狂奔。
今日以家国情怀为名,开个诗会,歌颂陈国公的英勇。
明日以抚恤烈士为由,再开宴席,捐赠财物抚恤战死者的父母妻儿。
正忙得不亦乐乎,燕鹄的信由孟长明亲自带回北地。
燕翎在自诩距离成功最近的时候,见识占尽陈国公为数不多的父爱却向来是个好脾气的燕鸿,骤然对他用雷霆手段。在他明确拒绝的情况下,依旧强行将他扭送到京都。受到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他对燕鸿的惧怕和忌惮,理所当然的分给与燕鸿一母同胞的燕鹄。
燕翎发自内心的觉得,燕鹄不会对他有任何好心思,话也要反着听才行。
既然燕鹄鼓励他继续以从前那样,百般迁就的态度对待太子殿下,他就要表明立场,从未对太子有任何真心。
还好他为今日,早有准备。
唐臻拐过假山,远远看到两个绿云罩顶的身影,面对他的人是燕鹄那么背对他的人,必定是许久未见的燕翎。
燕翎信誓旦旦的保证随风而来,掷地有声的证明了他的猜测。
“不知道二哥是否记得,我曾有个叫玉真的贴身侍女,要不是太子的轮廓与真真有几分相似,我绝不会多看他半眼!”
燕鹄万万想不到,会从燕翎口中听到这等惊人之语,一时之间门,脸皮止不住的抽搐,暴呵道,“混账东西!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燕翎冷笑连连,自认戳破燕鹄的阴谋,骄傲的挺起胸膛,语气不屑,“他只有这仅存的优点,能让我在他身上浪费时间门。”
“是吗?”唐臻发出声轻笑,转头看向身侧。
老实人程诚原地呆滞,眉宇间门满是茫然震惊,颇有梦中惊醒,不知今夕何夕的意味。梁安拦腰将正拳打脚踢挣扎的陈玉抱在怀中,只能用嘴堵住陈玉愤怒的叫骂。
他抽出梁安腰间门的佩刀,笑意盎然的诱哄,“你叫那位青梅竹马什么?真真?”
眉宇间门难掩得意畅快的燕翎陡然僵住,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
第146章 一合一
燕鹄面无表情的凝视脑子确实不好使的弟弟,他并不好奇燕翎究竟是如何看待太子,只是疑惑,燕翎为什么能在宫中肆无忌惮的说出这番混账话。
他沉默的转身,无声表达态度。
哪怕太子立刻在燕翎的身上捅出几个血洞,陈国公府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至于陈国公世子的这条命只能算在孟长明的身上。长路漫漫,孟长明居然没能让燕翎明白,他此番进京的意义是什么。
燕翎怔怔的目光,不知不觉的随着地上的影子移动。
他的背后有人。
刚才的声音不是幻觉!
修长消瘦的身影,宽阔锋利的长刀燕翎猛地回过头,即使心中早有准备,依旧在看清唐臻面容的瞬间腿软跌倒。
明明是最喜欢思索的性子,此时此刻,他却有种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思索的茫然。
唐臻为什么会在这,有没有听见他的话?
燕鹄究竟有什么阴谋!
唐臻对燕翎近乎可怜的迷茫和惶恐视若无睹,陷入绝望的猎物都会这样,他见过太多。
刀锋落下,闻到血腥味的燕翎呆滞的转过头。
手臂外侧裂开的衣袍手掌长的缝隙,鲜红的痕迹源源不断的增多似乎有点疼?
直到眼睁睁的看着第二道伤口出现,燕翎才如梦初醒似的意识到他不是在做梦,边发出惊恐的痛呼,边四肢并用的往后躲避,语无伦次的认错,“不!真真?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唐臻轻笑,非但没有因此心软,眼中反而浮现猫戏老鼠似的趣味,“真真?她也在这里?”
话毕,他甚至煞有其事的左右环顾,对真真的兴趣似乎远超燕翎。
如此怪诞的举动,反而令燕翎心中山呼海啸似的惊恐找到侥幸宣泄的方式。他停下想要逃离唐臻的举动,用手狠狠的掐在腿上,竟然忘记手臂依旧在流血的伤口始终疼痛,奢望眼前的荒谬只是梦境。
绝处逢生的惊喜有多浓厚,腿上的疼痛就有多真实。
燕翎疼得面容扭曲,终于在骤然面临的惊恐中找回些许微弱的理智,连连摇头,喃喃道,“不是、听我解
释。”
“可以”唐臻莞尔,提起袍角,横刀蹲在距离燕翎只有半步的位置,“好好想想你对孤说过多少谎话,从前的谎话,每次一刀。如今再说谎话,每说一次,孤就砍下你身上的一部分。”
燕翎撑在地上的手掌骤然团成拳头,继而狼狈的抱住双腿,眼底难掩惊恐。早在狼狈的逃回北地却听闻自己在京都设巧计刺杀施乘风之后,他就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
说不清是逃避还是其他什么情绪作祟,燕翎下意识的抗拒思索狼狈逃离京都的细节,恨不得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北地,再也没想过要回到京都。
然而此时此刻,不得不面对与记忆中大相径庭的太子,燕翎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承认失败。
半晌后,燕翎终于彻底压下惊慌,勉强扬起想象中的苦涩笑意,“我没骗殿下,只是啊!”
燕鹄猛地回过头。
燕翎痛得面色狰狞,少了截小指的左手止不住的颤抖,太子的面容遮挡在阴影中暂时无法看清。
唐臻抬起头,目光不躲不闪的对上燕鹄的脸。
“孤告诉过他规则,况且欺君是诛九族的罪名,孤已经念在从前的情分,从轻发落。”像是突然想起格外有趣的事,完全被阳光笼罩在金色光晕中的青年调皮的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的道,“人有二百零六块骨头,他还有很多次骗孤的机会。”
“”燕鹄眉宇间的错愕尽数散去,终于肯垂下头颅,“陈国公世子做错在先,殿下尽管出气。”
如果太子干净利落的处死燕翎,燕鹄虽然愤怒痛心,但是会将这笔账算在孟长明的身上。至于比燕翎更像弟弟的孟长明如何偿还,燕鹄还没想好,总归不至于一命抵一命。
可是太子的态度,分明是将燕翎的性命当成取乐的工具。
燕鹄能够肯定,太子早就知道燕翎的小把戏,不是默认,更像不屑放在心上。如今突然发难,源头却不是燕翎口无遮拦。
看太子的模样,分明是在享受燕翎备受折磨,丑态辈出的模样。
如此更像是太子心情不好,燕翎刚好倒霉的撞上来!
燕鹄可以忍受太子趁着北疆军被异族拖住,重新收拢权力,剥夺北疆军
未来十几年南下的可能。他甚至愿意大费周章的讨好太子,主动退步维持陈国公府和北疆军的相安无事。
过去百年,有太多事证明,世上不是非黑即白。
皇族势微百年,哪怕太子能够重整旗鼓,想要回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鼎盛时期,至少也要十年。
现在李晓朝、龙虎军、西南水师和湖广都愿意给太子面子,甚至千方百计的讨好太子,只是因为太子没有动到他们的利益。
可是太子想要真正的掌握圣朝,早晚都要夺走这些人引以为傲,视作私产的基业这本就是他们从成宗手中分走的皇权。
然而北疆军击退异族,最多只需要三年。
如果太子的举动能让别人无暇在这三年打扰北地,燕鹄别说卖弟弟,他愿意亲自留在京都为太子做鞍前马后的粗活。
除了他哥天生体弱,能偶尔得到陈国公的怜惜,所有成年的儿子,在陈国公的眼中都是潜在的敌人。
如果有的选,燕鹄才不愿意留在北地受气。
只有燕鸿才知道,他有多羡慕燕翎,能够在京都享陈国公世子的福,不必面对小心眼的爹。
可是燕鹄无法做到,眼睁睁的看着以虐杀为乐的太子掌权。
人会为享乐和满足停下,疯子只会为更多的享乐和更多的满足变得更加疯狂。
况且太子不是普通的疯子,他是能在绝境中拉拢岑威和梁安,指点他们从异族手中大笔敛财,拿出羊绒布、火药包充满秘密,清醒又聪明的疯子。
这样的人,如果今日能当着他的面,毫无顾忌的虐杀燕翎,明日便人人都有可能变成‘燕翎’。
唐臻若有所思的盯着燕鹄再度转身的背影,黑白分明的眼中极快的闪过杀意。他能感受到,燕鹄先对他起了杀心。
因为燕翎?
可真是兄弟情深。
没见过,有趣。
唐臻弓起指节,轻轻敲击刀身,清脆的声音引得燕翎下意识的瑟缩。
他像是晒太阳的猫似的满足的眯起眼睛,懒洋洋的道,“怎么不继续解释?还没想到,接下来怎么骗孤吗?”
要将燕翎逼到什么程度,燕鹄才会不顾后果的出手?
不仅直面唐臻的燕翎和燕鹄感受到唐臻的疯狂,陈玉也不知不觉的停下挣扎,怔怔的望着唐臻,眼底满是犹豫。
殿下为保持理智,忍的这么辛苦,燕翎又是罪有应得
陈玉要紧牙关,爬到梁安的背上,先捂住对方的眼睛,又趴在梁安的耳边,用疾言厉色掩饰心虚,“燕翎居然骗殿下怎么久!亏我还曾以为他对殿下有几分真心!事到如今,他竟然还想继续骗殿下,活该千刀万剐!男人的嘴果然是骗人的鬼,他就应该变成鬼!你又不是不知道,殿下从前被燕翎的花言巧语迷惑成什么样,这份真心,哪怕喂狗都比给燕翎强!”
梁安默默收紧手臂,终究没能忍住反驳的话,“我没骗过你,燕翎不是男人。”
“”陈玉狠揪梁安的耳朵,心底的愤怒和不安皆被恼怒取代,“你是不是傻?!”
老实人程诚悄无声息的转过头,目光幽幽的凝视梁安和陈玉片刻,默默挪动脚步,远离两人。
虽然殿下的模样怪异的令人没办法不在意,但是陈玉的话也有道理。
算了,动脑太难
“这是、咳咳、怎么了?”
即使惊讶也难掩虚弱的声音响在耳畔,并非哑巴的程诚终于找到诉说的契机,不过脑子的话脱口而出。
“燕翎和燕鹄说他从前对殿下好,只是因为殿下的轮廓像他死去的贴身侍女对了,他每次叫殿下真真也是在叫贴身侍女,那个侍女名叫玉真。殿下没想到燕翎对他没有半点真心,恼羞成怒、伤心欲绝、打算活剐燕翎。”
说到这里,属于武将的敏感,后知后觉的在被冲击到麻木的神经中重新聚集。他迟钝的转过头,嘴却没停下,“殿下的真心喂了狗,有些疯狂也是正常,千错万错都是燕翎的错岑威?!”
程诚终于看清提问的人。
如同野草似毛躁的长发整齐的束在头顶,露出瘦得几乎脱形的脸,非但不难看,反而完美的显现优越的骨相。病态苍白的脸,衬着如同寒潭似的眼睛越发凛冽。
即使坐在轮椅上,矮人不止半截,依旧如同黑夜星辰般醒目。
同为武将的程诚甚至在短暂的目光交汇中感受到刺骨
的危险,勉强忍住拔刀的冲动。
不过程诚很幸运,没有忍耐太久便被巨力推开,不必继续为主动退避是否丢人而纠结。
“龙虎少将军?战无不胜?”
唐臻单手抬起岑威的下巴,居高临下的打量对方尽显狼狈的模样,明明在打趣,眼底却捕捉不到任何笑意。
岑威的目光在依旧委顿在地的燕翎身上停留片刻,下颔处的力道猛地增加,不得不顺势抬起头,匆忙收回的目光正对上充满明亮怒火的眼睛。
“这么狼狈还出来丢人现眼,难道不是为孤进宫?乱看什么。”青年的面容沉静安宁,比起嘲讽,更像单纯的疑问。
岑威终于肯回应唐臻,语气和神态却与唐臻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看殿下的真心喂了哪条狗。”
“说笑?”唐臻轻嗤,手掌轻慢的拍在岑威的侧脸,漫不经心的道,“孤哪来的心?”
话毕,他退开两步,径直走上来时的路,留下的话却令想要叙旧的人同时陷入沉默。
“程诚,将他送到孤床上。”
岑威闭上眼睛,身边的人错乱的呼吸,诡异的目光、不远处燕翎的低声抽泣、燕鹄的复杂目光、这些都没有唐臻越来越轻的脚步声清晰。
因为程诚的话,险些无法控制的怒火逐渐消散,连尘埃都没能留下。
无论唐臻为什么被燕翎牵动情绪,他只知道,唐臻因为他,毫不犹豫的丢到燕翎,再也没有回头。
“我、我是不是听错”程诚的声音越来越低,眉宇间满是惶恐。
“没听错。”梁安冷酷的斩断程诚的奢望,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庆幸,他在太子殿下心中可有可无的透明人地位。
已经习惯于缓和气氛的陈玉尴尬的移开刚好与岑威对视的目光,盯着岑威身下的轮椅,鬼使神差的道,“殿下确实没有心。”
“”梁安捂住脸,挡在岑威和陈玉之间,嘴瓢像是会传染,“见黄了。”
程诚不明所以,难以置信的看向陈玉,“为什么说殿下没有心?”
在他眼中,任何人都有可能质疑殿下,唯独陈玉不可能!
可是陈玉辜负了他的信任。
第147章 一合一
经历过未曾预料的失望,程诚再也不忍心对太子殿下有任何怀疑,无视几乎要怼到他脸上的不对劲,亲自推岑威的轮椅回福宁宫。
陈玉和梁安心中有鬼,慢吞吞的跟在后面,频繁的交换眼色。
以岑威的大度,应该不会责怪他们明目张胆的揣测对方与太子殿下的关系?
毕竟他们并非有意想要内涵什么,更不敢对太子和龙虎少将军的行为有异议,只是只是终于见到岑威平安归来,所以过于激动,口不择言!
满含心虚的目光在彼此的鼓励中逐渐恢复神采,鹌鹑似的碎步却丝毫没有变化。
行至福宁宫门前,两人默契的停下脚步。
梁安面露犹豫,陈玉立刻推着他转身,一本正经的道,“不知道燕鹄和燕翎还在不在宫中,我有些话想要嘱咐他们。”
岑威拒绝了程诚想要抱他上床的举动,双手撑住床沿,猛地用力,拖着几乎没有知觉的右腿,轻而易举的挪到千工拔步床的正中央。
“殿下近日睡的不好?”
床帐间有安神香的味道。
程诚点头,不假思索的道,“自从少将军失踪的消息传回来,殿下不仅夜里时常惊醒,刘御医为殿下请脉的频率也越来越勤,隔几日就要为殿下重新开副方子。”
身为主攻调养身体的大夫,刘御医信奉是药三分毒。
除非不用药难以达到想要的效果,否则刘御医大多会选择见效更缓慢的食补。
岑威的心像是忽然掉入灼热的糖锅,既感受到骤然从四面八方涌现的甜意,又有被灼热侵蚀的痛楚。
虽然几经生死,但他从不后悔。
此时此刻,想起刚才短暂的碰面,唐臻理所当然的反问,自己怎么可能有心的模样,岑威却难以抑制的生出几分悔意。
并非因为亲自南下刺杀施尚文的决定后悔。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依旧会当机立断的抓住寿宴的机会,彻底斩断三省总督的根基。
可是他会提前留下条至少可以通信的后路。
作为常胜将军,虽然鲜少有败绩,但是岑威从不会因此心存狂妄,自认能够永远战无不胜。幸运的是他有亲如手足,可以放心托付所有的兄弟。
如果他阵前战死,龙虎军可以托付给岑戎,岑壮虎也可以托付给岑戎。
直到真正触及到生死之间的边缘,岑威才醒悟,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有没办法托付给岑戎的牵挂。
他好不容易等到满身疏离的太子殿下,愿意屈尊降贵的走进人间,还没来得及将其彻底拥入怀中。
怎么忍心让依旧满身竖刺,稍有不慎就会刺痛自己的唐臻再次失去感受世间温度的兴趣。
还好唐臻远比岑威想象中更坚韧勇敢。
哪怕拉着他的手触碰世间温度的手暂时消失,唐臻也不会因此失去继续前进或停在原地的勇气。
只是像依旧在蹒跚学步的孩子,忽然失去已经达成默契,愿意信任的引导,难免因为不得其法的贸然行动受到磕碰。
如今岑威只有庆幸,他终究算是幸运,能够在唐臻没有因此受伤之前回到唐臻的身边。
同样的错误,他绝不会再犯第二次。
唐臻回到福宁宫,径直去找刘御医。
刘御医猝不及防的见到唐臻,既有突然被翻牌子的惊喜,又有直觉不会有好事的警惕。沉默良久,小心翼翼的问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唐臻嗤笑,不为人知的犹豫无声消散,吩咐道,“等会儿去给岑威诊脉,孤看他坐在轮椅上,可能有点瘸,最好别截肢。”
没等刘御医彻底体会短短几句话里的庞大信息,开始患得患失的猜测,太子这番话是不是别有深意,比如想要趁机砍掉岑威的腿唐臻已经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他很冷静,无论是拿着梁安的佩刀,打算与燕翎算账,还是突然见到岑威,决定不给遗憾第二次找上他的机会。
从头到尾,没有出现任何幻觉。
不需要任何人承认他的理智。
唐臻推开寝殿的门,立刻感受到两道呼吸。
桌旁是危襟正坐的程诚,那么床帐中的身影唐臻径直走过去。岑威的身上搭着唐臻白日小憩用的薄被睡的恬静,眼角眉梢透着难以言喻的疲惫。
“殿下?”程诚怕吵醒岑威,几乎没发出声音,幸亏唐臻的耳朵足够灵敏,他才没做无用功。
唐臻不曾回头,顺势坐在床边,然后抬起手随意的挥了挥,示意程诚退出去。
不知过去多久,岑威终于在睡梦中想起他还有惦记的事,挣扎着睁开眼睛,发现天色已经彻底陷入昏暗,连室内都伸手不见五指但是能看见亮晶晶如同兽瞳似的眼睛。
昏暗的环境,私密的空间,岑威眼底恍惚,鲜为人知的亲昵脱口而出,“甜甜?”
唐臻冷笑,修长的手指不客气的掐上硬挺的鼻子,“狗鼻子没用就割掉。”
岑威闭上眼睛,避免眼中的笑意被唐臻发现,惹得对方怒火浇油的可能。他的甜甜,本质如名,如果不生气,根本就不在乎从他口中听见什么样的称呼。
真的会因为他生气?
怎么又甜又乖。
岑威不知道近在咫尺的唐臻是否已经听见他越来越快的心跳,强行忍住想要将人锁在怀里的念头,连眼睛都不敢睁,生怕对方会被他眼中难以克制的情绪吓到,哑声道,“汪?”
“脸都不要?”唐臻挑起眉梢,毫不掩饰嘲讽,掐住岑威鼻翼的手却顺势松开,立刻感受到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手心。
岑威及时抓住这只手,十足的兵痞做派,“我只要命,脸有什么用?”
唐臻闻言,脸色再次冷硬,立刻想要抽回手,没想到岑威只是看着虚弱,手上的力道丝毫不减。
他猛地用力,反而因为不及岑威,踉跄栽入岑威怀中。
蓄谋已久的人立刻收紧臂膀,仗着天色昏暗,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也足够近,唐臻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嘴角肆无忌惮的勾起。
要脸有什么用?
“腿废了?”
许久之后,岑威感觉到右腿被不轻不重的踢了下,耳侧再次响起唐臻的声音,语气平静的显得冷漠,这却是岑威最喜欢的音色。
因为他知道,平静才是唐臻最寻常,最舒适的情绪。
“没全废,看运气。”岑威试着挪动右腿,额间的冷汗瞬间冒头,“现在用不上力,三个月之后再看。”
稍稍停顿片刻,他笑着补充道,“即使废了也不耽误做殿下的男宠。”
“嗯?”唐臻单手撑起上半身,轻车熟路的捧起岑威的侧脸,他喜欢居高临下的打量岑威仰望他的模样。
因为每当这种时刻,岑威的眼中只能看到他的身影,这次也不例外。
深渊寒潭般的眼底非但没有半分勉强,反而透着吃穿不愁的欣喜,看上去与院子里没心没肺的白狼没什么区别。
单论心情,唐臻不得不承认,他很愉悦,但他目光定定的凝视岑威的脸,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毕竟半日之前,新任广信侯宣称捕杀岑威的消息传回京都,唐臻满心都是遗憾,再也没有机会真正的睡到他两辈子唯一冲动过的□□。
如今只相隔半日。
这具□□就重新回到与他近在咫尺的距离,还
唐臻眯起眼睛,语气笃定,“你勾引我。”
岑威忍住笑,不行,没忍住,笑得非常灿烂,认真的解释道,“主要是我只想过刀剑无眼,生死难料,但是从未想过,如果不得不离开战场还能自力更生,靠男色度日。”
话毕,他再也忍不住汹涌的思念越来越难以抑制的庆幸,拉下唐臻的脖颈吻上日思夜想的温度。
良久之后,两人的姿势完全颠倒。
岑威闭上眼睛,不敢再多看令人心旌摇曳的画面,哑声与唐臻调笑,“怎么样,还有没有资格做殿下的男宠?”
唐臻脸色绯红,捏住远比岑威的嘴有骨气的地方,过于急促的呼吸导致语气分不清是嘲讽居多,还是平波无澜,“哪怕两条腿都废了,只要这里没废至少给你次争取的机会。”
岑威猛地吸气,随即不甘示弱,礼尚往来,用仅剩的理智转移话题,“这么沉?是不是攒了很久。”
聪明的猎物不仅不会主动跳入猎人的陷阱,还会反客为主。
唐臻扬起嘴角,主动揽住岑威的脖颈,贴在对方耳边道,“沉吗?我怎么觉得没你沉。如果是我的比较沉,委实不该浪费,不如直接送给你,省得你瘸着腿还要证明自己,怪可怜”
肆无忌惮的猎物被发狂的猎人咬住要害,发出近乎可怜的呜咽。
虽然瘸着条腿,但是岑威用事实证明,无论什么境地,可怜的人都不会是他。
精疲力尽之际,唐臻撑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起身,目光定定的凝视满身的泥泞。
饶是他再怎么不讲究,此时也做不到这样安然入睡。
岑威坐在唐臻身侧,单手揽住因为不堪重负,生理性抖动的腰肢,伸直没有伤的左腿,轻而易举的勾来轮椅。
然后当着唐臻的面,神色如常的双脚落地、将唐臻抱上轮椅、丢掉脏兮兮的被褥、去柜子找新被褥、前往隔间寻找热水和铜盆。
唐臻面无表情的凝视岑威忙碌、勤劳的身影,默默回想岑威的话。
‘腿废了?’
‘没全废,看运气。现在用不上力,三个月之后再看。’
呵,确实用不上力,几乎全靠左腿和令人惊叹的核心能力缓慢行走刚才的生龙活虎也是全靠腰腹力量,几乎与右腿没有关系。
“身体怎么回事?”
诡异的寂静终于被冷静平淡的声音打破。
岑威动作稍顿,眉宇间满是温柔,仔细解释道,“中过毒箭,条件所限,没能及时解毒,拖延太久,难免留下些症状,最多半、五个月,最多五个月,肯定能痊愈。”
唐臻面无表情的点头,冷笑道,“你应该庆幸,我的这具身体委实不中用。”
否则现在屁股开花的人,肯定不是他。
岑威浸湿毛巾,仔细为唐臻清理身上的泥泞,语气认真,“我宁愿殿下能有好体魄,这种事可以打架解决。”
唐臻闻言,忽然糟糕的心情毫无预兆的缓解,他惬意的眯起眼睛,似有若无的打量岑威这次回来,唯一能称得上毫发无损的劲腰。
谁要打架?
有人上赶着出力,为什么不躺平享受,傻。
第148章 一合一
前半夜的岑威有多行,后半夜高烧难退的人就有多狼狈。
可怜刘御医难得被唐臻想起,无论心中如何揣测莫名其妙的吩咐,他都不敢耽误太子殿下的命令。唐臻离开之后,他立刻整理‘吃饭’的家伙赶到寝殿,守在门外,提心吊胆的猜测龙虎少将军的腿伤有多严重。
然后眼睁睁的看着夕阳彻底落下,月明星稀,伸手难见五指,寝殿内如墓穴般漆黑寂静
众所周知,太子殿下不能长时间呆在完全没有光的地方。
担心险些令刘御医暂时忘记太子殿下与外表不符的破坏力,好在只是险些。他的手触碰到房门的瞬间,程诚和梁安及时出现,不仅将他拽走,还用颇为诡异的目光凝视他许久。
刘御医眼皮猛跳,忍住想要追问的念头,连‘吃饭’的东西都顾不上,转身就走。
他一点都不想知道程诚和梁安为什么不担心太子殿下。
梁安见状,眼中浮现遗憾,长叹了口气,喃喃道,“屋内只有殿下和岑兄?”
孤男寡男、深更半夜能做什么好事?
特别是其中有人无法忍受黑暗,屋内又迟迟没有点蜡。
他倒是不担心太子殿下的精神状态和岑威的安全,毕竟岑威只是坐上轮椅,看上去有些虚弱,又不是喉咙受损,无法呼救。
梁安只是好奇,如同恐水的大猫站在海边,明知道多踏出半步就是危险,但他摸了摸脖子,默念清静经。
程诚仔细打量梁安的神色,默默点头。
即使为人老实,有时甚至能达到木讷的程度,自从白日见到唐臻用折磨燕翎的方式发泄情绪之后,他也隐隐感觉到不对劲。
程诚已经跟在太子身边不短的时间,算是陪着太子经历许多变故。
每次看似无法跨越的难题,太子都能以出人预料的方式轻松解决,从未像这次,情绪险些失控在克制和放纵的边缘迟疑。
当初唐臻亲自解决齐黎,程诚始终跟在唐臻的身边,他知道唐臻真正果决的模样,所以对太子今日的犹豫更有感触。
他觉得自始至终,太子殿下都是拿刚好撞上来的燕翎发泄情绪。
直到最后完全忘记燕翎的存在,头也不回的离开,殿下恐怕也没想过,究竟要用什么样的结果惩罚燕翎曾经的欺骗。
程诚思索大半日,得出结论。
太子殿下因为岑威,险些活剐燕翎。又在兴致完全被挑起的时刻,再次因为岑威饶过燕翎。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导致太子殿下如此看重龙虎少将军?
半个时辰之后,程诚毫不费力的得到令他更加茫然的答案。
忍受大半夜黑暗的寝殿内,忽然有了光源。熟悉的影子映于窗前,快速朝门口靠近。
迟迟不肯离开的程诚等人立刻打起精神,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门口,眉宇间不知不觉的被担忧填满。
唐臻开门,眼角隐约泛红,裸露的脖颈更是毫不在意程诚等人的死活,连自欺欺人的机会都不给他们。
他对众人从呆滞到怪异的表情视而不见,环顾四周,明亮的眼底罕见的浮现急躁,“去叫刘御医,再取些滚烫的热水。”
陈玉的目光呆滞的停留在唐臻侧颈的牙印上。殿下虽然有两颗小尖牙,但规模只是秀气,尚且算不上犬齿,所以这肯定不是殿下的牙印!直到感受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凉,他才骤然回神,下意识的应声,“是,殿下。”
唐臻惦记夜里忽然高热的岑威,即使不满众人的呆滞,此时也不会在将时间浪费在训斥中,只是眼底的不耐烦愈发浓烈,“还不快去!”
人面面相觑,脚下纹丝不动,眼底皆是对彼此的催促。
随着时间的推移,陈玉和梁安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程诚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正被小团体排挤
“程诚,梁安,进来!”
唐臻的声音顺着没关的门传入众人耳中。程诚骄傲的挺胸抬头,大步入内。陈玉满脸难以置信,万万没想到跑腿的重任最后会落在他这个弱不禁风的文臣身上。
梁安暗道糟糕,既不敢明目张胆的违背太子殿下的吩咐,又怕陈玉迁怒,一时之间,竟然还没想出贴切的词语形容此时的伤感,屁股忽遭重力,眼角余光只来得及看到陈玉及时收回的脚。
“快去,别让殿下着急!”
等他稳住身形,陈玉只剩狂奔的背影。
如果说唐臻侧颈的痕迹只能证明他和岑威的关系,没有那么单纯。那么殿内的场景就是彻底对两人的关系改变定论,再也容不下任何侥幸的想法。
暂且不去探究堆积在角落的床单和薄被是怎么回事,只看岑威身上的痕迹。从喉结到身上仅存的衣物,遍布烙印般的咬痕,边缘处依稀可见青紫的痕迹,可见下嘴的人有多凶狠。
梁安竭尽全力的忽略狂跳的眼皮,神色如常的走到床边,按照唐臻的吩咐和身边手已经止不住颤抖的程诚,共同为意识模糊的岑威用滚烫的热水擦身。
尽管他已经足够专注,思想还是难以抑制的跑偏。
岑威身上的痕迹主要集中在上半身,尤其是胸前和后背,膝盖附近依稀能看到圆润的指痕和细长的血丝。
作为经验丰富的梁安悄无声息的瞪大眼睛,用尽全力才克制住重新观察唐臻的念头。
竟然!
明知道不该深思却无法控制的念头再次涌上梁安的心间。
岑兄如此虚弱,难道是殿下主动不愧是太子殿下!
可怜刘御医刚睡下就被陈玉叫醒,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几乎是被强壮的羽林卫拎上背后,一路颠簸到寝殿。
他忍住眼前的恍惚、胸口的窒闷,片刻都不敢耽搁,立刻扑刘御医不满的看向阻拦他的人,正对上唐臻耐心尽失的脸。
“岑威中过毒箭,还在调养。”唐臻松开攥住刘御医领子的手,眼底的警告丝毫未减,“用心些,别毛躁。”
刘御医:“”
身为大夫,他从小就知道,有些委屈在所难免。然而此时此刻,他还是想大声呵斥太子殿下,别太离谱!
好在多年的修身养性在最关键的时刻体现作用。
他沉默的点头,按照太子殿下的要求,深吸了口气缓和心跳,慢吞吞
“别耽误时间,快点给他退烧。”唐臻再次催促。
得益于太子殿下长久以来的折磨,刘御医见到岑威的满身痕迹和高烧难退的模样,除了稍显呆滞的目光,几乎看不出他的震惊。
没用把脉,刘御医就凭借高深的医术,以最快的时间,想到最有可能导致高烧难退的原因。他面不改色的道,“少将军可有撕裂、流血的症状?”
反复被揣测的唐臻反而思想最单纯,立刻回想岑威身上每处已经结疤的痕迹,笃定的答道,“没有。”
“是不是留了东西?”刘御医稍稍停顿,老脸终究浮现赧色,又急又快的道,“可否容老臣为少将军检查?”
唐臻见状,终于有所醒悟,冷笑道,“庸医!”
可惜他如今只有庸医堪用。
没等面露急切的刘御医苦口婆心的劝太子殿下不要讳疾忌医,唐臻就似笑非笑的道,“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手艺,别急,等会孤若是发热,再给你表现的机会。”
刘御医双眼发直,如遭雷击,求生的本能促使他立刻解释,“臣是庸医!竟然忘了诊脉!还没睡醒!对,因为还没睡醒!”
唐臻再次默念,可惜他如今只有庸医堪用。
舍弃这个,下一个说不定连庸医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个谋财害命的骗子。
他知道刘御医的惧怕,最后看了眼岑威,然后冷静的移开目光,依次与偷偷打量他的陈玉等人对视,转身走向门外。
陈玉目光呆滞的盯着唐臻离开的方向,声音轻得如同自言自语,“殿下竟然完全不在意。”
然而再小的声音也逃不过始终留意他的梁安。
“为什么在意?”梁安握紧陈玉的手,目光热切,“殿下喜欢岑威,所以愿意与岑威亲近,这是岑威的幸运。并非岑威勇冠军,所以征服身为男儿的殿下愿意雌伏。”
陈玉被触碰不愿深思的隐痛,下意识的想要挣脱,手却被拽紧,不得不与梁安对视。
“这是床榻之间的私事,外人如何评价都是自以为是的揣测。”
梁安忍了又忍,终究不是能坚持不动声色,点到为止的性子,沉声道,“谁敢议论你,我即使做不到如殿下那般让其陷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绝望。拔掉长舌,打碎牙齿却不是难事。”
刘御医虽然有庸医的风险,但是他只要不受惊吓,医术就不会有剧烈的波动。两碗汤药灌下去,岑威很快就恢复神志,连滚水擦身都难以降低的体温也逐渐恢复正常。
与此同时,唐臻也得到用词考究的脉案。
岑威的高烧虽然有身体虚弱的缘故,主因却是情绪大起大落。又在身心疲惫舒畅,失去防备之际邪风入体。
幸亏岑威的底子好,哪怕与自身相比已经是极度虚弱的状态,依旧展现常人难以触及的韧性。
至于中毒的亏空和腿伤刘御医不得不硬着头皮承认,以他的能力,只能为岑威缓慢调养。最多保证中毒不留旧疾,腿伤不影响走路,是否能回到巅峰状态,只能听天命。
金翅大鹏变成中看不中用的走地鸡?
唐臻垂目饮茶,挡住眼中陡然浓重的晦涩。
要将鸡架搭的足够高,走地鸡才不会因为从前见过壮阔的景色,如今却再也飞不起来抑郁的掉羽毛。
昌泰二十五年,九月。
太子下诏。
怒斥东南省多行不义之事,以至于遭受天谴。
责令临时上任的浙江巡抚钱明义、福建新巡抚施乘雨、江西广信侯自述罪过,入京受罚。
日未得回信,太子惊怒交加,欲讨叛臣。
龙虎军岑戎、湖广沈文君、西南水师梁安、北疆军燕鹄陆续上折,愿为太子效犬马之劳。
太子点岑戎为主将,梁安为副将,临时组成平叛军,特赐名为金吾卫。又令梁安手持东宫大印,如太子御驾亲征。
半月之后,金吾卫抵达东南省,百余地再降天谴,皆为叛臣所在或曾临之地。百姓未受波及,死伤者皆为叛臣或叛臣家眷。
第149章 一合一
东南三省原本就因为寿宴的变故元气大伤,再也回不到从前。面对太子的骤然发难,只能色厉内荏的反驳,然后被动的等待金吾卫前来平叛。
钱明义、施乘雨和广信侯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仅是以逸待劳,重创远道而来的金吾卫。以此让包括太子在内的所有人收起看不起东南三省的念头。
哪怕东南三省短时间内不可能找回从前的威势也不能未战即败这会让东南三省彻底陷入无法翻身的深渊。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金吾卫气势汹汹的南下,忙于争夺权力,以至于风雨飘摇只差彻底分裂的东南三省立刻恢复往日的和气。
短短数日就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做出最理智的决定。
暂时放弃最混乱的浙江行省,以此为代价,换取上有主心骨安定民心,下有肱股之臣平定乱象的福建行省和江西行省保留底蕴,以待来日翻身。
简而言之,效仿曾经的岑家村,用河南数座府城为代价,放任燕北旗的下属在此索取利益,换得彼此相安无事。
可是东南三省哪怕是瘦死的骆驼也有曾经的底蕴,远非突然起势的岑家村能比。由骤然掌权的太子临时促成的金吾卫,也不是雄踞北地足有百余年的北疆军。
如今只过去短短五年,当年只能处处退让的龙虎军就有了与北疆军平起平坐的底气,换成底蕴尚存的东南三省,需要隐忍的时间只会更短暂!
计策很好,可惜东南三省的敌人既非太子也不是金吾卫。
真正令东南三省溃败的关键是‘天意’。
金吾卫走到哪里,天谴就炸到哪里。
作为主将和副将,岑戎和梁安只需要抵达城外、安营扎寨、宣读讨逆诏书、等待天谴。
金吾卫扎营的首日,城内会有三个地方降临天谴。
次日,天谴的范围翻倍,变成六处。
又过一日,天谴范围再相较前日翻倍,变成十二处
期间不是没有东南三省的将领试图逆天而行,在金吾卫扎营之前,半路伏击,不给金吾卫扎营的机会。
结果还没与金吾卫碰面就因为突如其来的天谴损失惨重,反而令‘昌泰帝修行多年,不及太子得神青睐’的传闻更加深入人心。
勇于逆天而行的人,终究还是少数。
广信侯和施乘雨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原以为是拱手相让的浙江行省,反而是金吾卫耗费时间最久的地方。
梁安将东宫大旗插入浙江行省最后的城池那日,江西行省的逃兵概率几乎达到九成。只剩下广信侯的私兵依旧呆在军营,愿意听从调遣。
相比之下,福建行省的逃兵只占据五成。可惜依旧坚持留在军营的士兵,并非全部对施乘雨的忠心。
广信侯绝望的接受现实,在投降和逃跑之间犹豫。
施乘雨悄无声息的死在住处,连具全尸都没能留下。
没等已经彻底拿下浙江行省的金吾卫完成只有半个月的休养生息,继续南下,福建行省就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
施乘雨的庶出兄弟恨不得打出狗脑子,只为争取提着施乘雨的头,代表福建行省向东宫归降的机会。
消息传到江西行省,广信侯带着心腹家眷和金银细软,悄无声息的前往港口,在海上被早有准备的梁安追击。
很遗憾,年轻的广信侯没能被当场射杀。不幸成为战利品被梁安献给太子做年礼。
从九月到十一月,历时短短三个月,曾经与北地齐名,压的无数人无法喘息的东南三省,变成只存在于记忆里的昨日黄花。
取而代之的是会稽郡、闽中郡、豫章郡。
只要不是傻子,谁会猜不到太子如同儿戏似的启用旧朝制度,恢复郡县,仅仅是想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用最少的时间让更多的人体会到太子对朝政的影响。
表面碍于东宫气势汹汹,如日中天,众人皆老老实实的用别扭的旧称,私下却依旧习惯以行省称呼各地。
浙江行省、福建行省、江西行省。
临近新年,太子论功行赏,宫中频发恩旨。
羽林卫大将军程守忠兼任会稽郡守、骠骑大将军李晓朝兼任闽中郡守、西南大将军梁水师兼任豫章郡守、龙虎少将军岑威任金吾卫大将军,陈玉任副将。
唐臻心中的金吾卫副将人选应该是梁安。然而论功行赏之际,梁安的祖父兼任豫章郡守,相当于将整个江西行省都划给西南水师。
况且东南三省不复存在,往日依附东南三省存在的广东巡抚早晚会成为西南水师的饭后小甜点。
正所谓过犹不及,论功行赏才是维持平衡的最佳方式,过于慷慨的恩赐只会养大野心,为将来留下祸患。
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先让陈玉进入朝堂,梁安不满谁抢走他的位置都不会忌惮陈玉。
广西终究偏远,这里的人讲究落叶归根,陈雪早晚要送小侯爷回家。
岑戎原本就是替岑威出征东南三省,岑壮虎和岑壮牛加起来只有岑威和岑戎。唐臻不肯轻易放岑威回河南,岑戎自然也就不会离开陕西或河南。
金吾卫出征东南三省,不仅沿路积攒功绩,还带回许多东南三省的逃兵。这些人大多无牵无挂,只想在乱世中谋取容身之地,所以才肯背井离乡,前往京都。
虽然人数不多,只有三千余人,但是胜在只有青壮,皆无二心。
这种人,原本应该尽数收入羽林卫,可是程守忠只忠于昌泰帝。
时过境迁,唐臻已经能真正平静的面对昌泰帝的选择。但是破镜难圆,唐臻永远无法忘记,昌泰帝会放弃他。
程守忠、程诚、羽林卫,终究是昌泰帝的附属。
由昌泰帝编织的父亲梦已经结束,唐臻非常清楚,昌泰帝对他感情仅仅是因为太子是昌泰帝唯一的儿子。
无论太子聪慧还是愚蠢,昌泰帝都会无条件的偏爱太子,仅此而已。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唐臻不会因此非要给自己找麻烦和不痛快。
他身边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陈玉、程诚、梁安、燕翎孟长明或许有些不同。
孟长明心中特殊的人是永远回不来的原主,但也没什么不同。只因为原主,他或许会顺手照顾陌生的太子,但是不会对没有君主之相的太子悉心教导。毕竟他对原主的耐心也就那样,发现李晓朝和燕翎的别有用心,宁可吓唬原主,用最恶劣的方式逼原主醒悟,也不愿意细心的为原主讲道理。
只有岑威特殊。
哪怕他不是太子,岑威也会因为真正属于他的眼界和本事留意他的存在,不会因为他古怪的性格失去耐心,依旧以现在的态度与他走到如今的境地。
所以唐臻如今唯独无法接受岑威离开。
他不会因此打断岑威的腿,且不提困难程度,这会让威风凛凛的狼王变得面目全非。他会让岑威心甘情愿的做他手中的风筝,无论飞出多远,终究会回到他的身边。
程守忠突然升迁,兼任会稽郡守,奈何人在遥远的北地,一时半会,无法去浙江赴任。
好在浙江与京都的距离足够近,程诚既是程守忠是亲侄子,又是程家为无儿无女的程守忠挑选的嗣子。况且他在程守忠离开京都之后,名正言顺替程守忠统领羽林卫,从未有过疏忽。从某种角度看,算是程守忠的副将。
由程诚替程守忠处理会稽郡的日常琐事,谁都挑不出错处。
最重要的是众人心知肚明,叔叔或侄子都是太子殿下的傀儡,没有本质区别。会稽郡的所有新令,必定要太子殿下点头才能施行。
这是太子为自己圈定的私地。
不满程守忠或程诚,就是挑衅太子。
论功行赏之后,只有燕北旗和沈思水没能从东南三省的覆灭,获得任何好处。
前者虽然已经因为大雪封路,暂时与异族休战,但是他心中清楚,异族还没被北疆军打服,短暂的休养生息之后,明年还有苦战。
只要太子别主动找北疆军的麻烦,燕北旗并不在意能不能从太子的手中得到利益。如同他的真假继承人,燕鹄和燕翎。只要他们好好的活着,燕北旗完全不在乎他们在京都过的如何。
过得不好是自己没本事,活该。
相比燕北旗,沈思水的心态坚持完年节就开始缠绵病榻。高热昏迷之际,嘴边念叨的都是‘太子’和‘贤婿’。
早就被接回湖广的沈夫人好心去看望沈思水,惊闻沈思水口中的贤婿是岑威,立刻明白沈思水的悔意。当即脸色大变,砸了整个屋子的摆件,险些将剪刀插进沈思水的脖子。
因为沈思水的贪心,她的女儿不仅失去好婚事,还死在京都。
午夜梦回,她从来没有见到过女儿,更不敢深思她的女儿原本能够拥有什么,生怕会因此活在痛恨和怨憎里,再也不能解脱。
沈思水凭什么后悔?昌泰二十六年。
大多数人总结去年,展望明年之际,只有李晓朝陷入进退两难的犹豫。
兼任闽中郡守。
可是福建在浙江的南方,如果赴任,他再也称不上太子近臣。
东宫的人那么多,如今深得太子信任的岑威、程诚、陈玉、梁安还有许久不露面的孟长明、不知为何被厌弃却依旧留在京都的燕翎、虎视眈眈的燕鹄和沈木君。
从此以后,前仆后继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然而留在京都
身为掌管京营的骠骑大将军,李晓朝最清楚太子日渐强势的行事作风。
他原本以为火药包是他的机会,太子想要借助火药包夺回曾经失去的东西,必定需要他的帮助。
没想到仅仅过去不到半年的时间,他就从掌管半个京都的骠骑大将军,变成京都的边缘人物,只能靠过去的情分捡别人吃剩的边角料。
昔日与他针锋相对的程守忠兼任会稽郡守,过去他因京营能够轻而易举的包围羽林卫引以为傲,今后会稽守军面对京营也能达到人数碾压的优势。
况且如今皇宫除了羽林卫,又有金吾卫,太子重用程守忠和程诚,自身安全却交给岑威,这是何等的信任?
岑威本就有龙虎军做靠山,现在又得到太子的信任。
至少在失去太子的信任之前,京都没人能盖过他的风头。
李晓朝不得不承认,从太子决定让程守忠兼任会稽郡守,将金吾卫交给岑威的那刻起,他就输的一败涂地。
留在京都,只会越来越边缘化。
去闽中赴任,北有程守忠,南有梁水师。除非太子能想起他,否则这辈子恐怕仅限于此,再无寸进。
他不甘心。
年后第一次大朝会,年前得以论功行赏的人纷纷上折谢恩。
程守忠不在京都,程诚代叔谢恩。
因为即将赶去会稽坐镇,哪怕路途不算遥远,随时都能回来,程诚依旧眼泪汪汪,像是被主人丢弃的家犬。
梁水师没有亲自前往京都,由梁安替祖父上折。
能听得出这份折子用词考究,反复琢磨过细节,如果梁安能更有感情的朗诵,效果或许能更好。
唐臻漫不经心的移开目光,看向站在首位的李晓朝。
程诚先替程守忠去会稽坐镇,梁水师也会立刻前往豫章,李晓朝究竟是赴任,还是遥领,今日必须给出答案。
如果李晓朝老老实实的赴任,从此安心在闽中养老。
无论他曾经有过什么心思,只要陈玉没找到他参与谋害安定侯的证据,看在原主至死对李晓朝印象不坏的份上,唐臻愿意像丢垃圾似的忘记李晓朝。
第150章 一合一
李晓朝选择立刻去闽中赴任。
情理之中的决定令许多人面露惊讶,目光复杂的打量正依依不舍向太子道别的身影。
如果说刚拿出火药包的太子,只是拥有翻身的希望。那么时至今日,不会再有任何人怀疑太子的本事。
太子已经用事实证明,他有抓住机会的能力,仅需微弱的波澜就能掀起惊涛骇浪。不复存在的东南三省和眼睁睁的看着太子翻身却不得不保持沉默的燕北旗和沈思水是最好的证据。
这么想,李晓朝的选择也不算奇怪,只是第三个做出妥协的人而已。
他不如燕北旗和沈思水根基深厚,能够后退的余地自然也少的可怜。
虽然离开京都,等于放弃过去二十余年的积累,但是用可以预测的越来越边缘化,最后甚至有可能因为不够识趣被太子厌弃的未来换闽中郡守,从此天高海阔,未必不是李晓朝颠沛流离半生的圆满结局。
昌泰二十六年,二月。
骠骑大将军主动将京营虎符还给太子,携心腹前往闽中。
昌泰二十六年,三月。
北疆军与异族再次开战。
昌泰二十六年,五月。
太子称梦遇鬼神指点,要按照神意重新斟酌官制,命令京都朝臣上折献策,补充细节。
且不提究竟有几个人肯相信唐臻的鬼话。
年初李晓朝主动放弃京营,离开京都。太子临时起意,要将羽林卫和京营合并,统称京营,皇宫的安全皆由金吾卫负责。
因为昌泰二十五年的战事,京都的兵力分布发生很大的变化。
此时京营有九万人,羽林卫只有三万人,金吾卫更可怜,原本只有三千人。岑威又特别固执,不许任何与包括龙虎军在内的地方军有亲缘的人加入金吾卫。导致他接手金吾卫之后,想尽办法的扩军,只是让三千金吾卫变成五千。
三万羽林卫可以并入京营,五千金吾卫想要代替羽林卫保护皇宫的安全却是强人所难。
数不清的劝说中,太子再次对朝臣展现他的强势,连下数道诏书,突然改变原本要将羽林卫并入京营的想法。他将羽林卫拆开,半数并入京营,半数并入金吾卫。没等京营和金吾卫安顿好突然砸到脸上的羽林卫,太子又有新主意,让京营再分出两万人给金吾卫。
半个月后,太子重新召集已经安顿在金吾卫和京营的羽林卫,调陈玉为羽林卫副将,赐羽林府,专门安顿出走半月,归来已经被金吾卫偷家的羽林卫
如此断断续续的折腾到五月,京营、羽林卫和金吾卫终于迎来结局。
数不清的拆分重组让京营、羽林卫和金吾卫不知不觉的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上至下,皆有今日金吾卫当差,明日去京营打杂,后日去羽林卫巡逻的觉悟。
金吾卫依旧由岑威执掌,从五千人变成三万人,其中从羽林卫调动一万人,从京营调动五千人,从龙虎军调动一万人。
岑威确实坚持原则,不肯让地方军加入金吾卫,但是太子态度强硬,非要龙虎军补齐金吾卫的人数,最后妥协的人终究是岑威。
羽林卫不复存在。
另设五城兵马司,从京营调三万人,提拔原本的勇毅将军甄福兵为指挥使。
京营拆分成神机营和五军营,两万羽林卫组成神机营,程诚任提督。五万原京郊大营的兵马归入五军营,梁安任提督。
拆分重组的过程中,原本出身京营的人,不知不觉的消失十分之一。
有些人被遣送回家、有些人因为曾经犯下重罪,只能服役赎罪、还有人只是想要离开,经过同意,不知所踪。
原本因为各种原因进入京都或在京都周边驻扎的龙虎军、西南水师、北疆军等皆被驱逐。
京都范围之内,不许任何没有经过太子同意的军队驻扎。
城门之内,无论身份,最多只能带百名亲兵。
直到五月,太子折腾完京都的军队,再次将任性妄为用在朝堂和官制,恶劣的态度更加肆无忌惮,想要看热闹的人终于后知后觉,太子对京都的控制今非昔比。
从前太子想要杀谁,那个人或许还有逃脱的可能。
如今只能想想,否则自身死不足惜还会连累别人。
昌泰二十六年,七月。
朝臣翻烂史书典故,绞尽脑汁想出的新官制皆未被采纳。太子又开始频频下诏,颇有继续按照调动京都兵马的方式,只管横冲直撞至彻底满意的意思。
废除已经施行半年的郡县制,再次变成行省制度,另设御史台,遣三十六道监察御史去各行省巡视,重点在于清军、巡盐、茶马,巡漕、巡关及马政、屯田等事。
多亏唐臻在去年提拔许多朝臣,否则这么多人派出去,恐怕要无人可用。即使如此,刻意扒拉出沈思水和燕北旗的人,雨露均沾的安排到各个行省,到最后也有些捉襟见肘。
有关于监察御史的诏书发出,所有被波及在内的人都忍不住为此提心吊胆
除了远在地图边缘的关西七卫,因为所在的位置过于偏远,没有被波及,包括仿佛与世隔绝的四川行省在内,十二省皆被指派三名监察御史。
哪怕是有幸站在风口,圣眷正隆的梁安,当时依旧没心没肺,收到家中长辈的回信之后也变得小心翼翼,轻易不肯往唐臻面前凑。
他倒是有自知之明,虽然无法猜测唐臻真正的想法,但是也不认为自己能凭借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情分令唐臻改变主意。安分守己,等待结果至少不会做错。
昌泰二十六年,九月。
北疆传来捷报,陈国公亲自率兵大胜异族,带兵深入异族腹地追杀溃败残兵,暂时失去踪迹。
唐臻对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始终缺乏清晰的认识。他既然不会狂妄自大也不会做非要为难自己的傻事,直接问岑威如何看待这场战事的结局。
岑威的答案,再次出乎唐臻的预料。
“我希望陈国公能平安归来。”他如此告诉唐臻。
异族虽然损失惨重,但是根本原因并非败在北疆军手中。
草原的情况比圣朝还要复杂,自从三省总督暴毙,陈国公就能专心的对抗异族。异族却要时刻面对多个不同部落协同作战,可汗的继承人的争斗愈演愈烈等问题。
焦灼已久的战事突然迎来大捷,不仅因为陈国公治军有方,擅用奇兵,以少胜多。更因为异族内部再次陷入斗争,以至于无法像之前那般将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战线,给了陈国公可乘之机。
正是因为如此,燕北旗不该深入异族腹地去追残兵,尤其不该亲自带兵。
这是场豪赌。
燕北旗赌赢,即使战线溃败,异族依旧沉默政斗。他剿灭败军,及时撤回圣朝,至少保北疆十年之内可以休养生息。
燕北旗赌输,异族发现战线溃败,立刻支援,虽然无法改变劣势,但是在自己的地盘围剿燕北旗却不是难事。如果陈国公死在草原,表面上的世子燕翎在京都缠绵病榻,实际的继承人燕鹄也在京都享受生活,只有病秧子燕鸿能支撑陈国公府北疆军拦不住异族是迟早的事。
“如果燕北旗不去追败军?”唐臻若有所思的在地图中相应的位置留下特殊痕迹,漫不经心的追问。
岑威目光灼灼的盯着北疆送回的折子,根据各种渠道的消息推测北疆真正的情况,语气笃定,“如果这次政斗不会让异族内耗,这次北疆大捷,异族至少要用两年重整旗鼓。”
部落式政权,□□,可以解决任何问题,打不赢就是所有问题的根源。
如果这次溃败的是不同部落组成的联军,光是确定落败的责任都有可能让这些部落再打几次。输的不仅要向王庭承担落败的责任,更有可能失去所有,牛羊被掠夺,青壮和女人成为奴隶。
“你想去北地?”唐臻忽然问道。
岑威沉默良久,坚定的点头。他知道越是强势的人越缺乏安全感,所以从不会隐瞒唐臻任何事,尤其是明知道会让唐臻不高兴的事。
从他的口中听到,他至少能立刻想办法哄唐臻高兴。
如果从别处知道,唐臻只会更生气。
作为枕边人,没人比岑威更清楚唐臻的怒火有多恐怖。
最重要的是岑威舍不得唐臻动怒。
他握住唐臻的手,毫无保留的说出打算,“我只是去看看,如果用不上我,我就顺路将陛下带回来。要是有他们求我的地方,我会亲手将东宫大旗插上长城。”
唐臻冷笑,盯着岑威的眼睛,直言不讳,“这些都没有你重要。”
昌泰帝在北地,恐怕乐不思蜀。之前还不确定,从燕北旗这次的决定,唐臻终于能肯定,燕北旗与昌泰帝是一路人。
安定侯死的太早,方式又过于惨烈,如今只剩下月光般的皎洁。燕北旗贪恋权势,无论有没有感情的儿子,在他眼中都是早晚夺走他手中权力的冤家。昌泰帝太过没用,人至中年,能抓住的只有太子然而为唐臻无法理解的信念和情怀,他们孤注一掷的走上相同的路。
唐臻每次想起昌泰帝都会比上次更清楚,他抓不住昌泰帝,如今也不想再抓。
至于将东宫大旗插上长城。
争夺权力的心思最后一次出现,遥远的能追溯到上辈子。
如今正在做的事,只是防止他想要抓住大鹏鸟飞得太高,提前布置木梯而已。
无论岑威将来变成什么样,只要他想,岑威就要立刻将目光投向他。
岑威万万没想到会猝不及防的听见这样表明心迹的话。
虽然早就发现唐臻对昌泰帝的感情越来越淡,从未真正的喜欢过权势,但是真正眼睁睁的看着唐臻说出这番话,岑威远比想象中触动。
“你、你不喜欢京都,我就带你走!”他紧紧抱住唐臻,手臂难以抑制的颤抖。回河南,去任何唐臻想去的地方。
突然被抱住的人无声瞪大眼睛,既不是因为岑威愿意不顾所有,带他走,明明满身期望与责任却只在乎他是否开心的真诚,也不是因为勒得他呼吸逐渐困难的手臂。
脖颈又热又潮有人在掉眼泪。
原来激动也会传染,唐臻清晰的感受到心脏跳动的频率越来越快,逐渐与近在咫尺的频率无限接近,彻底不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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