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寻情(张良os一)
这是秦国一座临海的县城,繁华仅次临淄。
曾经,这里隶属于齐国,现在这是秦国的土地。
明日便是腊祭,街上的百姓难得见了笑颜。
一位腰间配剑、身着青衣的士人行走在街头,因为容貌太过俊俏,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女子含羞带怯的和女伴讨论他。
然而这位公子只是面无表情的慢慢前行,他步履从容,冰冷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商贩、行人,不知是在找什么。
“公子,是买菜吗?瞧瞧我这里的鱼,今早刚从海边捞上来的!明日腊祭,买回去带给家人,或蒸或煮,包你们一家人吃得开心!”有个胆大的卖鱼妇如此招呼道。
张良停下脚步,在鱼摊处伫足。
因他停于此处,不少姑娘慢慢凑过来,佯装来买鱼。
“我没有家人。”张良淡淡道。
卖鱼妇笑容一滞,随即机灵的换了说法:“一个人更要好好过,买条鱼吧,我送两只海蟹给你。”
张良掏出一枚钱放在小摊上,眉宇间有股疲倦:“城中生意最好的酒馆是何处?”
不等卖鱼妇回答,旁边一个嘴快的小姑娘指着西边,抢答道:“这边过三条街,再直行半里路便是了,城中读书人和侠士们最爱往那边去。”
“多谢。”张良转身便走。
见这俊逸如仙的公子竟是连看都没看过来,几个女子遗憾的叹了口气。
太阳落山之际,张良到了这座城中最繁华的酒馆,许是年关的缘故,酒馆中的客人并不多,拢共三桌。
张良在角落里坐下,老板上酒菜之际,他放下一枚钱,将老板留下,问:“你们这里的酒是城中最陈最好?”
老板喜笑颜开收下钱,弓着腰凑近:“这是自然!城中好酒之人都知道我们家的酒是一绝,连临淄的解忧楼都曾来我们这里采购呢!”
不知哪个字触动了这位冷如冰霜的公子,他唇畔忽然染上一抹温柔的笑意,老板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张良问:“近两年,可有好酒的女子来过?”
“自然是有的,许多夫人都曾跟着夫君来我们这里喝过酒,她们也都是赞不绝口呢!”老板笑着回答。
张良又问:“有独身的年轻女子吗?会随身带刀剑,貌美,好酒。”
老板挠了挠头,想了一会儿回答道:“这……倒是不曾见过,未出嫁的女子不大出来喝酒,更别提佩剑了。”
张良点点头,将杯中酒饮尽,又拿出三枚钱给他:“我想打听一个人,可此地不熟,想托付给你,若能找到,还有重金酬谢。”
老板的笑容顿时收不住了:“客人要打听什么人?”
张良道:“近两年刚搬来的,年轻、好看、擅武艺、有学识、喜欢喝酒。”
老板问:“是男是女?”
张良道:“无论男女,符合这些特征,都帮我打听来。”
老板没有犹豫,当即拍着胸脯作保,说明日便把结果告诉他。
张良道了声谢,然后坐在那里慢慢喝酒。他出着神,一杯接一杯的喝,直到酒坛见底,他才结账。
出了酒馆右转,张良又进了一家驿馆。
第二日他又去了酒馆,酒馆空无一人,只有老板的妻子孩子在准备年饭。
见张良过来,老板妻子道老板出门打听了,让他坐着稍等。
这一等,便等到天黑。
老板匆匆赶回,一见到张良,有些歉意:“公子,我今日跑了满城,跟城中那些消息灵通的游侠儿全都打听了!唉!似公子所说,文武双全又容貌好看,除了五年前搬来的一位年轻学者,实在没有其他人。”
张良似是自言自语:“许是没打听到?”
老板当即便道:“我们县只有这么大,小人又在此生活二十多年,想打听个人是再容易不过的,遗漏更不会了!公子幸亏找到我们这里,若是叫别人去打听,恐怕还要等个七八日呢!”
张良慢慢点头,拿出几两碎银子,起身:“多谢。”
外面天色已黑,街上空空荡荡,城中三不五时有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今夜腊祭,他只身一人在街头慢慢走了一段,最后回到了住宿的驿馆。
驿馆的老板也带着家人在门口烧竹子,张良看着竹子被烧裂发出一阵清脆的爆响,热闹过后便是一片死寂。
“我们家人今夜在后头过年,招呼不周的地方请见谅。”驿馆老板拿出一些酒肉放在大堂的桌上,如是说道。
于是张良独自一人坐在大堂,沉默的吃着菜。
越近子夜,爆竹声越多,而后便慢慢沉寂。
桌上的肉早已凉透,他自斟自饮,浑身没有半分温度。
直到驿馆老板与家人吃完饭、叙完话出来关门,见张良仍坐在那里,俊美如斯的公子,看上去那么凄凉。
驿馆老板忍不住上前,关切:“公子,还需要什么不成?”
张良轻轻摇头。
驿馆老板搓着手:“公子若不介意,小人陪您喝一杯?”
张良将旁边的空杯子放到对面,驿馆老板便在他对面坐下。张良又替他斟酒,驿馆老板憨厚的笑了两声,一饮而尽。
如此过了三杯,驿馆老板才问:“昨日公子来此下榻,满身尘土,似是远道而来?可是来此寻亲?”
老板想着,许是亲人未曾寻到,才沦落至此。
张良点点头,又给他斟了一杯酒。
驿馆老板关心道:“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张良这才开口:“昨日央求隔壁酒楼的老板寻人,他说找不到我说的那人。”
“连老板啊?”驿馆老板叹了口气:“他消息最灵通了,连他都寻不到人,只怕公子白跑了一趟。”
顿了一会儿,驿馆老板叹息:“是要紧的亲人吗?今日腊祭你都在外头奔波,你父母知道了,只怕心疼得要死。”
张良垂下眼,看着杯中浑浊的黄酒,道:“父母已逝。”
无人心疼。
驿馆老板眼中逐渐变得同情:“那……其他亲人呢?”
“有一个弟弟。”
“幼弟居于家中,只怕也期盼着你回去过节,公子该换个日子来寻亲。”
张良咽下一杯酒,口中只有苦涩:“弟弟也已不在人世。”
驿馆老板同情更甚,喃喃道:“看来,公子要寻的,是唯一的至亲了。”难怪连腊祭都在外寻找。
“是。”张良转着杯子,手心贴着冰凉的陶器,仿佛握着一块冰,他道:“我在寻我的妻子。”
驿馆老板一呆,慢慢思索着:“你们夫妻是……走散了?”是因为战乱?想到前几年的战争,驿馆老板顿时唏嘘不已。
张良摇头:“我做错了一件事,她便离开了我。”
驿馆老板愕然,不免带了薄责:“夫妻之间,偶尔做几件错事不是寻常?公子的夫人倒是……不过,公子如此人才,何愁无妻?何必苦寻呢?”
“我只要她。”张良冷然道。
半晌安静,驿馆老板问:“敢问公子寻了多久?”
“两年。”
“都走过哪些地方?”
“临淄、胶东、咸阳、会稽、百越之地、秽国、寿春……”
未等张良说完,驿馆老板的眼睛瞪大如铜铃:“这么多地方,公子只怕把整个秦国都走遍了吧!恕我直言,公子走了这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人,只怕……”
“并不多。”张良道。
“说句触霉头的话……”驿馆老板眉头微皱:“天下之大,世人之多,公子找人就如在大海捞针。”
“没关系。”
“那……要是一直找不到……”
“那就一直找。”张良毫不犹豫。
驿馆老板沉吟着不说话,许久,他道:“公子非凡夫俗子,若将一辈子耗在寻妻之上,光阴虚度,值得吗?”
张良没有再回答。
驿馆老板提起酒,给两人各倒一杯,他举起杯子:“夜已深,公子早些歇着。”
关上门,驿馆老板慢慢往后头走,忽听后面那位公子清冷的声音响起:“没有她,就没有一辈子。”
驿馆老板一怔,心里说不清是何滋味,他慢慢转身,诚恳道:“城南有座女娲庙,去过的人都说灵,不如公子去那边求一求,兴许能早日寻到妻子。”
张良揖手:“多谢,我不信神。”
他向来只信自己。
新年第一天,张良准备离开这座临海的县城,他骑上快马准备往西去,可走到城外,鬼使神差的他调转马头,往城南而去。
到了那座女娲庙,果然见到信徒如云。
女娲像庄严祥和,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张良站在外面直直盯着神像,然后跪在坚硬的石板上。
“公子,前面有蒲团。”有人小声提醒。
张良不并理会,他跪在地上,如其他香客一般虔诚祷告。
他不曾信天命,亦不曾信鬼神。
可如今他的双膝在冰冷的神像前弯下,挺直的脊梁弯曲,光洁的额头贴在坚硬的石板上,向他不曾信过的神明祈求,请让他找到他的爱人。
我愿折寿十年。
“公子,要抽签吗?”年迈的道人坐在殿门口的椅子上,有条不紊的询问。
张良拿出身上所有的钱财,全部投进神像前的盒子,轻摇发旧的签筒,一支木签落下。
看了一眼签,老道悠悠说道:“这是一支上签,名为:月出玄武,公子若求心愿达成,不如买一只老龟,在月圆之夜放生。”
张良不置可否,对老道行了一个礼,转身离去。
出了城,原本要西行的他,忽然想到了那支签。月出玄武,玄武……他想到了玄武山。
玄武山,即恒山,是他未曾去过的地方,或许该去那里看一看。
阳关大道,张良一夹马腹,往西南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一章女主安稳日常时,男主视角日常
第342章 仲春雨夜家进伤员
在张良这里住了半个月,怀瑾足不出户,张良也不出门。期间有许多陌生人过来递拜帖或是请帖,都被张良以身体有恙回绝了。
这个小院儿里的气氛让阿婉不敢再随意说笑,幸亏英月每日都过来,阿婉才有闲聊的机会。
她和英月一起在厨房准备饭食,英月就问:“张先生和怀瑾姐姐还是一句话没说吗?”
阿婉想了一下,说:“今天早上,夫人和先生说了一句话。”
英月精神大振,阿婉道:“夫人问先生有没有陶锅,先生说了一个字,有!然后让我把陶锅给夫人找了过来。”
看到灶上冒蒸汽的陶锅,英月指着:“这个吗?”
阿婉忙点点头,英月打开一看,里面是熬得烂烂的鸡肉粥。不用想,肯定是给莺儿准备的。
阿婉看了一眼外面,小声问:“为什么他们都不说话?”
英月也犯难,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莺儿生病那几天怀瑾气得似要吃人一般,她那几天从早到晚的盼着师父赶紧回来。
可这半个月,两人似乎归于平静了,怀瑾看张良的眼神也少了许多怨气,可就是不说话,看到了也当没看到一样。
可是阿婉却说,这两人日日睡一个被窝,英月想,这真是太奇怪了。
莺儿如今能满院子跑了,院子里四四方方的天井成了她的新地盘。她往地上一坐,玩具扔了一满地,她坐在那里能玩一天。
张良坐在左边的堂屋里看书,草席放了一半下来遮阳,他看一会儿书就会停下来看看孩子,然后看看对面廊下坐着的怀瑾。
她正盯着莺儿出神,这些日子她眼里只看得进这个孩子。张良知道,她还是想走,只是苦于没有机会罢了。
之前的心结尚未解掉,新的矛盾又产生了,她是一个向往自由的人,他却把她禁锢在这里。
自己已经越过了她的底线,张良清楚的知道她心里的怒气,可有些话需要时机才能说出来。便如那大鹏,有了风的相助才能飞万里遥,他需要一个好时机。
而怀瑾却只是想,张良不是说要带她去官府登记吗?这些日子为什么一直没有再提起了?他在想什么?
各怀心事,只有莺儿笑得纯粹又干净,她一个人坐在地上玩也能笑那么开心,怀瑾看见不由得也莞尔笑了一声。
半个月了,第一次见她露出笑容,张良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他放下书简过去开门,看见他的游侠朋友站在外面。
怀瑾好奇的瞟了一眼,看到门外那个汉子的衣着打扮和气质,似乎是个混江湖的。
他不知和张良说了什么,张良忽然回房取了佩剑就要跟着出去。
怀瑾心里一喜,却见张良又把阿婉叫过去低声嘱咐了什么,阿婉郑重的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她。
怀瑾撇撇嘴,却见张良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然后带上了一个斗笠,跟着那汉子离开了。
张良一走,阿婉就老老实实的坐在堂屋里,眼睛眨都不眨的看着她。
不用想,怀瑾都知道张良对这个小丫头交代了什么。看着阿婉尚未长成的身量,怀瑾心里笑了一声,她想走,这个小丫头片子可拦不住。
她一站起来,阿婉就紧张兮兮的跟着站立,同时底气不足的说:“先生说,夫人您要是迈出这个院子,叫奴女马上去报官。”
怀瑾气结,心想要不把她打晕?谁知小丫头又带着哭腔求道:“先生还说,要是奴女看不住夫人让您走了,回来就让砍了我的手脚。夫人可怜可怜,求您千万别走。”
说着不住的给她磕着头。
“他对你如何,于我何干?”怀瑾冷冷笑了一声,然后把孩子抱了起来。
阿婉吓得肝胆欲裂,磕头更用力了,直到额头破了开始流血:“奴女贱命,不值一提,但请夫人看在小姐的份上,就当给她积阴德了。”
“行了,别磕了,我就是抱孩子进去换身衣服。”怀瑾没好气的喝止道,想着张良还真是摸准了她的脉,不由一阵气结。
要换了她年轻的时候,这个小丫头哪怕立刻死在她面前,她都不带眨眼的,更是不怕什么报应,不知是不是生了孩子,她现在也容易心软了。
给莺儿换了干净的衣服,英月从厨房出来,说把饭菜做好了。两个女人坐了一桌,阿婉半跪在一旁伺候,英月熟练的给莺儿喂饭,怀瑾则夹了几口青菜死命的嚼着。
英月好奇的望着她:“是谁惹着你生气了?”
张先生此时又不在,莫非是阿婉?想着阿婉的胆子,英月又觉得不大可能。
可等阿婉一抬头,看到她额头上的伤痕,不由又踯躅了,阿婉一个奴隶哪来的胆子敢惹主人?
“被狗气着了。”怀瑾冷着脸,没好气的回道。
英月在院子里扫了一圈,哪来的狗?怀瑾的脸色着实难看得很,英月咽了咽口水,决定不去触霉头了。
吃过饭莺儿和母亲玩了一会儿,怀瑾花了一个小时教孩子说话,直到莺儿恹恹欲睡,她才把莺儿抱回了房。
把孩子哄睡了,她便坐到了堂屋里,下午的日头朝西去,阳光晒不到这边,怀瑾就让阿婉把草席拉了起来。
堂屋里的矮桌上有茶炉、茶具,并几卷书,还有张良写了一半的竹简。
怀瑾闲得无聊,便坐了过去翻看了一下,发现那几卷书都是张良写的,上面记录了他看兵书的心得。一手小篆沉稳有力,并不似他少时圆融逍遥的笔迹。
时间改变了一切,怀瑾心道。
她又想起,张良去年冬天说他与韩成已恩断义绝,想必不是为了她,不知中间又发生了什么事?
况且这次也没有见到张景,大约还在秽国跟着沧海君学习吧,贤贞是个好姑娘,不知他们在一起了没有?
想起张景,便又想起了韩念,这几个月都只见张良独自一人,韩念又在哪里呢?
发了许久的呆,怀瑾摇摇头,与她无关的事,想这么多干什么!
晚饭时张良也没有回来,英月和她一起用过饭后,就回去了郊外的宅子。
趁着还有天光,怀瑾给莺儿洗了个澡,看着女儿自顾自的在水盆里嬉笑,怀瑾觉得有些对不起她。
冬天过后发生了这么多事,莺儿的周岁生日也那么囫囵过去了,连抓周都没办。
黄昏时刮起了风,天上乌云滚动,怀瑾瞧着像是要下雨了。
阿婉看着阴沉沉的天气倒有些欢喜:“下邳的仲春时节,总是在一场大雨之后才真正到来,明日起天气就会越来越暖和啦!早春时咋暖还寒,阿婉总也穿不好衣服。”
看到她额头上的红肿,怀瑾温声道:“用煮熟的鸡蛋揉一下,淤血就散了。”
阿婉缩了缩脖子,抿唇道:“五十斤粟米才能买八枚鸡蛋,奴女不敢。”
见她毫不记恨,仍然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怀瑾不由莞尔,想着说张良怎会把一个鸡蛋放在眼里?
想到张良,胸腔中顿时又起点点怒火,笑容也不免淡了下来:“只是一枚鸡蛋而已,去煮吧。”
她平日虽与自己说不了几句话,但却是主子承认的夫人,主母发话,阿婉便欢喜着去厨房了。
橱柜里有一篮子鸡蛋,阿婉煮了三枚,全都自己吃了。好东西她可舍不得用在脑门上,一些淤血嘛,过几日就消了。
入夜的时候,大雨倾盆而下,怀瑾早早就把莺儿哄睡了。
时辰太早,她却无法入睡。
躺在榻上,旁边布枕上的淡香一个劲的往鼻子里蹿,怀瑾恼了,把张良的枕头扔在了地上,然后捂住耳朵隔绝外面的雨声。
大约下了两个多时辰,雨停了,世界瞬间寂静。
算着时辰,已经近子时了,这时候有宵禁,张良大约是不会回来了。怀瑾心念一动,不如趁此时带着孩子走?
念头刚起,外面就传来了开门声,怀瑾猛的坐起来。
她穿着单衣踩着木鞋走出去,看见门口两个身影,黑黢黢的看得不大真切,怀瑾在廊下观察了一会儿,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谁?”怀瑾不敢上前,轻声问了一句。
“是我,还有阿缠。”张良的声音不稳,带着喘息。
项伯着急的叫了一声:“小姑奶奶,快把灯点上!”
怀瑾呆了一下,立即回屋取了灯走过去,看见项伯把张良搀扶到了堂屋。
张良满身的血,右胸一个大血窟窿,从门口处血痕一直蜿蜒到堂屋。
怀瑾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项伯却找了一块苕帚出门去清理血迹。
“怎么……怎么回事?”怀瑾有些磕巴,张良脸色苍白,撑着桌子才没倒下去。
怀瑾从没见过他受这么重的伤,同时碍于两人现在的关系,一时踯躅着也不敢上前。
“我屋里有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些伤药,你给我拿过来。”张良说话带着沉重的喘息,他说着将外衣脱下来,黏糊糊的血拉了老长。
怀瑾回房把药盒子拿了过来,项伯已经把血迹清扫干净了,也在院子里脱了衣裳,怀瑾看到他身上也是好几条刀伤,不过看着不及张良重。
药盒子给了张良,怀瑾便不理会了,走到项伯旁边看了一圈,惊诧的低声问道:“怎么搞的?你不是在吴中吗?”
“等会再说,先给子房治伤!”项伯只简单给自己身上的伤口擦拭了一下,然后凑到了张良身边。
张良脸上一点血色也无,神情镇定,若不是血窟窿周围的肌肉已经在痉挛了,怀瑾当真觉得他是不是感觉不到疼痛。
“狗娘养的杂碎!谁知道袖中还藏了匕首!”项伯按着张良的指示,把各种药膏给他涂上,同时不忘骂人。
张良闭着眼,拳头紧紧握着,青筋暴露,他声音平静自持:“应该万幸了,还好只是匕首,换成长剑,恐怕我的尸体还要劳烦你带回来。”
“别瞎说!”项伯把衣服撕成布条缠绕在他身上,然后回头看了一眼怀瑾,发觉她无动于衷的在旁边站着,不由急道:“小姑奶奶,你倒是也帮帮忙啊!”
怀瑾几乎想笑出声来,连日来的憋闷和怨恨一扫而空,只剩下幸灾乐祸。
反正张良是死不了的,这些伤,全当老天爷给她出气了。
见她似乎都快憋不住笑出声来了,张良倒笑了:“抱歉,没死成,让你失望了。”
怀瑾嘴角抽搐了一下,张口便是嘲讽:“你要是觉得抱歉,不如我现在给你两刀?”
“怀瑾!”项伯蹙起眉,她怎会对子房如此尖酸刻薄?可马上又反应过来:“你怎么会在子房这里?桑楚呢?他怎么没跟你一处?”
怀瑾扫了张良一眼,一双娇柔的圆眼满是冷漠:“桑楚走了。”
“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回来?”项伯仍是没反应过来。
怀瑾道:“桑楚不会回来了。”
项伯一愣:“不会回来了?什么意思?”
莫不是这段姻缘又给黄了?想到此他又有些高兴,拍了拍张良的肩,兴奋的笑了两声,小声道:“那你岂不是又有机会了?”
看见小舅舅这般偏向张良,怀瑾就是气结,拿起盒子里的药按在项伯的伤口上。
项伯痛得一阵闷哼,然后连连认错。她帮项伯简单把伤口包扎了一下,然后便要去睡觉。
刚起身,身后扑通一声,张良竟倒下了。
猩红的血从他身下蔓延开,怀瑾忽有些喘不过气来。
项伯急出了汗:“这深夜,如何能请到医师!”
再者,这种剑伤,医师也不敢看,项伯害怕张良就此死去,却又一筹莫展。
怀瑾愣了一会儿,道:“我在郊外的房子里,有伤药,你给他把伤口压着,我很快就回来。”
“小心点,现在可是宵禁。”项伯提醒道。
那便不能骑马了,马蹄声绝对会引来巡城官吏的,怀瑾穿上衣服,头也不回的冲进了黑夜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第343章 解怨释嫌攻心谋情1
地上全是雨水,怀瑾跑了一阵,鞋袜都湿了。
足下冰凉刺骨,但她又加快了步伐。黄公那处宅子位于东南的郊外,骑马过去都得一刻钟,怀瑾不敢停歇,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雨水和泥泞奔跑。
湿润的空气将她的衣服都浸湿了,头发也被汗水绺到了一起。终于叫她跑到了地方。
黄公宅子里一片漆黑,英月肯定是睡下了,怀瑾摸黑进了木屋。
她熟悉这屋里的每一个陈设,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小木盒,里面许多小罐子并一张羊皮卷。
这些药是当年离开咸阳时甘罗给她准备的,这些年她无论去哪里都会带在身上。
拿到东西,她又连忙往回赶。
到了地方,怀瑾的膝盖几乎都在打颤。
张良已被项伯挪到了小侧间,他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模样,叫怀瑾一阵心颤。
她顾不上擦汗换衣服,连忙把盒子里的一瓶白瓷罐拿出来,这是镇痛的丸子,她立即给张良服了两颗。
然后又把治外伤的药瓶拿出来,解了项伯包的布条,她先将血擦干净了,把药粉倒上去。这瓶药粉是治外伤的灵药,在百越时给韩念用了不少,如今全都给了张良,只剩一个空瓶子了。
怀瑾又把阿婉叫起来,她知道张良这里是有许多药材的,只是不知道放哪儿。
阿婉见张良满身是血的躺在那里,傻了眼,亏得怀瑾一声呵斥,她连忙反应过来去库房取了山参。
把山参切成片,让张良含在口中,怀瑾这才停下来。
她忙活了半晌,项伯就在一旁手忙脚乱的看着,见她终于停下来了,便问:“子房会死吗?”
“我又不是大夫,如何知道,只能先这么处理了。”怀瑾没好气的说,然后又补了一句:“他死了更好!”
项伯饶有兴味的看着她,那眼神满是质疑,只是不敢说出来。
怀瑾被他看恼了,狠狠剜了他一眼,怒问:“今夜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何会在下邳?”
“我上个月在吴中杀了人,不想下狱,就逃出来了。被我打死那小子,他家人派了人一路追捕。昨日我逃到了下相,谁知正好遇到下相的一群地痞在与下邳的一行任侠刚火拼完,恰好那群任侠的头儿是子房,见我身后追了一帮人,就带着人来帮我了。好家伙,那群地痞太生猛了,追我那帮人里有一个大个子,一脚被跺出了肠子!”
项伯说得眉飞色舞,怀瑾打断:“地痞不是刚和任侠打完吗?怎么又帮你打架了?”
“他们都打完了,握手言和呢!还认子房当大哥!”项伯满脸骄傲,他是个贵族公子,却视这群江湖人士为豪杰好汉,难怪项梁老骂他!
想到张良也与这些人混在一起,怀瑾也有些奇怪,莫非他想发展武林帮派?
“能把你追得如丧家之犬,被你杀的人是谁?”怀瑾问,想来肯定不是普通人。
项伯蔑视的哼了一声:“一个狗东西,不值得污了你耳朵。”
停了一下,他问:“那你呢?你和桑楚怎么回事?和子房又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在他这里?”
“我困了,去睡觉了。”怀瑾不想说起这事,冷着脸就要走。
“姮儿……”身后张良唤了一声,怀瑾侧头瞟了他一眼,发觉他已经睁开了眼。
心里便骂道,这体质属钢铁侠的,她就不该拿那么好的药来浪费!
“你又要走?”烛火在他瞳孔里跳跃着,里面盛满了恳求:“我伤了,拦不住你,也威胁不了你……我没法子了……你别走。”
他似乎从没用过这样卑微的语气,怀瑾就是一怔。
项伯在她背上推了一把,然后拉着阿婉出去:“放心,我在这里,她走不了!”说罢还把门带上了。
怀瑾心里暗骂了一声,往后退了三步,冷冷的看过去:“干什么?指望我伺候你?我去叫阿婉过来,你有什么吩咐跟她说。”
“我只想同你说说话。”张良忽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无奈,他招招手,温柔的看着她:“过来,姮儿。”
自与他重逢,他便再也没有这样笑过了。他对着外人的温柔笑容,总是蒙着一层薄雾,朦胧又不清晰。
怀瑾静静的看着他,心情颇为复杂,默立了一会儿,她走过去坐下,问道:“你还要说什么?”
你还能说什么?怀瑾木然的想,哪怕你说出花来,也改变不了事实:桑楚是被你逼走的,孩子中毒也是你害的,她如今困在这里也是因为他。
放在现代,她早就报警了,恐怖前夫无下限纠缠、恐吓、囚禁、人身威胁。
她坐在近前,张良贪婪的注视着她,仿佛要一次看个够似的。
这热络的视线逼得怀瑾坐不住,她慌乱的看了张良一眼,细致得如美玉一般的皮肤,深邃的眸子温柔得几乎要浸出水了。
褪去了平日的清冷伪装和凉寒眼神,他认认真真的看着自己。
只这一眼,怀瑾慌忙挪开眼睛,镇定自若的开口:“有什么话,请说。”
“我知道,你现在恨我。”张良开口了,如山中幽泉一般纯净的柔和嗓音,此刻透着黯然和酸楚:“从哪里开始呢?不如先从夏福的死先说吧。”
怀瑾梗着脖子直起头,看也不看他。
“自我知道沉音害你时起,便料到了你的怒火,她害死夏福,你是非杀她不可,所以我事先命她哥哥鞭笞了她。我做这些,并非是为她开脱,只是想消你怒火,但你似乎认定了我是偏袒沉音。”说到这里张良苦笑一声:“惩罚一个人最好的法子不是杀了她,死了一了百了又怎能算报仇?我后来想着,把她嫁到百越去,那是中原人眼里的蛮荒之地,对沉音而言那是比死还痛苦的刑法。可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你就把她卖了。”
怀瑾静静的听着,仍是无动于衷。
张良道:“沉音与我的那点情分,在她和韩成那几年的胡闹中,早就消磨殆尽了,可我还是不能让她去死,不仅仅因她是韩非的孩子,她和韩成更是我故国王室仅存的血脉,我还在父亲面前立下了重誓。故国虽不在,信仰与缅怀却始终存于我心,姮儿,你是最懂得我的,你知道我那时的痛苦和左右为难不下于你。”
心念一动,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怀瑾不由得把自己的心境代入到张良那边。
确实……是左右为难。她当时的作为,是逼张良在她与旧国之间二选一……
惊觉自己突然涌起了愧疚,怀瑾的指甲抠进了手心,顿时清醒过来。张良的唇枪舌剑,她是早早就知道了,不应该这样掉以轻心的。
稳了稳心神,她嘲讽似的笑了一声:“张先生饱读圣贤书,难道不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
“结发多年,难道你不知道在我心目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吗?”张良静静的看着她,目光含悲,像是一轮朦胧的月光,里面呈放了千年的孤寒。
他想去握一握怀瑾的手,可是刚触碰到,怀瑾立即往后退了一下。
张良垂下眼眸,柔声道:“我从来没在你们之间做过选择,也从没把他们和你放在同一个衡杆上做比较。”
心中微叹了口气,他声音更加轻:“你若还觉得不解气,那么我告诉你一件事,我带着人在奴隶贩子那里找到沉音时,她已经受到了此生能承受的最大屈辱,她疯了。”
怀瑾瞪大眼,似有些不能置信。
待反应过来,心里也不知是解气高兴还是该叹息,只有空洞洞的一片。随即她便叹了气,问道:“那她如今呢?”
“我离开时,她随韩成住在城父,现在就不知道消息了。”张良见她面色茫然,便过去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我把一切全给了韩成,就连韩念也留给了他,离开时只有身上一件瞿衣。那之后,我就一直在找你。”
“还找我做什么?”怀瑾低下头,看见他骨节分明的双手,从前这只手只有因拿武器而磨出的茧子,如今手背上却多了生活的磨砺与风霜。
“张景死了,我唯一的亲人便只剩你了。”张良紧紧抓着她的手,声音凝重:“我怎能不牢牢抓住你?”他现在准备开始解释第二个心结了。
怀瑾的反应亦如他想象的一样,震惊又悲伤,见她眼眶中渐渐浮起泪花,张良心又放下来一分。
怀瑾问:“阿景不是在秽国吗?他怎么会……?”
“你离开的第二天,他就回来了,那时我忙着寻你的下落,忽略了他。他与人缠斗,被打伤了,治了许久便去了。”张景是他看着断气的,他把所有的珍贵名药都喂给了张景,可是都留不住他。
他看着张景的尸体,看着贞贤抱着张景痛哭,还有不知所踪的怀瑾,他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像是掉进了水里,再也无法呼吸。
“阿景……”怀瑾心脏一抽,觉得有些喘不上气,那个傻孩子……怀瑾开始感受到屋里四处弥漫的悲伤,她的心又酸又胀,她从来没有感受到张良这样浓烈的负面情绪。
“那日在黄公宅子外面看见你,我欢喜极了,以为这一路的艰辛到了尽头,可谁知见到你和……夫妻恩爱。”张良坦然的笑了笑,满是苦涩与酸楚:“我一生都不会再有这样失态的时候了,我想着,我苦苦追寻你两年,你却转投他人怀抱,叫我岂能甘心?”
“你不甘心,便来毁我婚事!害我女儿!”一提起这件事,怀瑾瞬间激动起来,一把甩开了她的手。
两桩事,她明显在意的是这一桩,不知道是为了桑楚还是为了女儿?张良不敢想更不敢问,只是静静道:“桑楚不是良人。”
“这天下的姻缘都由你说了算是吗?”怀瑾立即反唇相讥。
张良斟酌着,一字一句道:“看来桑楚离开时,什么都没跟你说对吗?”
“什么意思?”似乎另有隐情,怀瑾不由一怔。
张良道:“我冬日离开下邳,是为了探查桑楚的底细,叫我知道了一件事情。桑楚曾答应一个人,在那人有生之年绝不踏入中原。”
这话桑楚在很久的时候说过,黄公也和她说过,怀瑾不由惴惴起来。
“是一个叫夏姬的女人,桑楚对她做出了承诺。”张良带着淡淡的笑容,闪烁的烛火让他的脸明暗交错:“我找到了夏姬,然后告诉了桑楚,第二日你便气冲冲来找我了。”
夏姬?怀瑾闷闷的想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的胃被一只手拽住了,开始痉挛,手脚也忍不住微微发起抖。
桑楚是为了另一个女人,连招呼都不打的离开了,那他们这两年算什么呢?露水情缘?还是他的一段消遣?
记忆里桑楚和她说的每一句话,怀瑾在这一刻觉得可笑。
木木的问道:“他是去找夏姬了吗?”
还是又离开中原了?她想,如果是离开中原,桑楚一定会带着她走,看来是去找夏姬了。
“我不知道。”张良见到她的反应,只觉得伤口也不那么疼了。
桑楚利落的消失,起初让他也感到惊讶,原以为桑楚也许会对她说什么,谁知他竟然没有,否则今晚他会更费劲。
后来琢磨明白桑楚不告而别的意思时,他才对这个人开始真正敬佩起来。
默然了一会儿,怀瑾无力的叹了口气:“那你也不该去算计孩子,要是有个万一……”
她会恨死张良,怀瑾道:“你也会后悔终生的。”
张良一怔,见她低垂着眉眼,面上无任何表情的说:“我不知你为何不信,可莺儿真是你的女儿,我在原武遭人陷害入狱,被嬴政接到了东巡队伍里,是宫里的医师替我诊治的,当时我已有孕三个月。”
看他一副出神的样子,怀瑾咬咬牙,又道:“我以亡母名义起誓,莺儿真的是你的女儿。”
她绝不会拿这种事骗人,何况到这种时候了?
心里的冰山一点一点的化掉,张良心里涌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柔情,那个软糯可爱的孩子,当真是他与怀瑾的孩子!他想去隔壁仔细看看女儿,可他生生忍住了。
见怀瑾的样子,仿佛是希望他后悔愧疚,可她不知道的是,他知道莺儿是自己的女儿之后,心里涌起的那点愧疚便消逝无踪了。
她要是知道自己心里这么想,会不会更生气?张良笑了一声,想往她那边坐过去些,可一动伤口又渗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344章 解怨释嫌攻心谋情2
怀瑾皱起眉,这人是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个血窟窿吗?可张良只是抓着她的手,眼睛明亮似星辰:“我只是想离你近些,姮儿,我……”
仿佛有万千柔情,可他只能说:“多谢你。”
“她只是我的孩子,我并不是为了你。”怀瑾摇头说。
“我知道你肯定恨极了我,”张良说:“是我头脑发昏,做了错事。”
“不,你没有发昏,你算准了生豆荚的计量,请走了医师,准备好了朴硝,就等着我一步步走到你面前求你。”怀瑾冷静的看着他,她绝不会因他一句道歉就原谅。
“你既知道我算准了,便知我不是真的想害莺儿怎么样。”张良歉意的笑了笑,用力握着她的手,仿佛一松开怀瑾就会消失。
他道:“我只是想把你困在我身边,哪怕你恨我怨我,我也要你在我身边。”
怀瑾的脸越来越硬,死死的看定张良的眼睛:“因你的不甘心,便来逼迫我是么?”
她最恨被逼迫,骨子里仅剩的那点现代思想,叫她永远舍弃不了自由,当她的自由意志被逼迫时,她恨不得宁为玉碎!
“起初以为是我不甘心,这段日子才想明白,原来是因为我爱你。”张良撑着坐起来,不顾伤口是不是又渗血,他抚摸着怀瑾的脸颊,她没再躲开,只是怔怔的看着自己。
张良心里有淡淡的喜悦:“原谅我,我不是圣人,我只是一个普通男子。我会嫉妒、会吃醋、爱而不得时也会心生怨恨。此前种种,皆是我的过错,不奢求你原谅,只盼你莫再恨我。”
他真挚诚恳,坦然的诉说自己的不堪,给她认错,怀瑾的心忽然软了下来。
恨意空空,情意不明,怀瑾顿时满心怆然。
张良松开她,从怀中拿出一纸绢帛,是她画押的那张卖身契,白色的绢布已被血色染透。
他温柔的弯了弯唇,自嘲道:“我一直带在身上,唯恐遗失了你便会离开,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夜里那把匕首落在我身上时,我还在想,我死了你会不会高兴,这样你就自在了。”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挪到烛台边,将那张卖身契烧掉了。
地上一团火焰瞬间凶猛的蹿了一下,仿佛怀瑾在这一刻的心潮汹涌,接着火焰就慢慢低了,怀瑾觉得自己身上刺正在一根一根褪去。
她把张良扶到榻上,却见他带着一种认命又无奈的微笑瞧着自己:“你想离开,随时都可以。”
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怀瑾忽歪着头笑了一声:“好,多谢张师兄了。”
听到这个称呼张良呼吸一滞,随即也笑起来。
这次两人是真正的笑了,不是嘲笑冷笑或伪装。
静静地对看了一会儿,怀瑾撇开头,张良问:“你怀着莺儿的时候,辛苦吗?”
“怀着的时候不是很辛苦,”怀瑾抿着唇,心平气和的交谈:“生她的时候倒是艰难,要不是桑楚在,恐怕也活不过来了。”
“没能陪着你,是我的不是。”张良贪恋的看着她的脸,心中知道过几日她必定是要离开的,那时也许又是很久见不到了。
怀瑾看着自己的手,手指不自然的蜷曲了一下,她道:“其实我也有不是,你三番两次的找到我,我却连解释都不肯听就跑了。”
“是啊,你为什么不愿听呢?”张良轻叹一声,故意问道。
怀瑾没有回答,她拒绝想这个问题很久了,如今也不愿意想。
静坐了一会儿,她忽然又变了脸色:“你如今知道莺儿是你的女儿,不会又想把她从我身边夺走吧?”
这里又没有法院,难不成她要和孩子生父争夺抚养权?她是绝对争不过张良的。
见她突如其来的警觉,张良忍不住自嘲自己在她心里到底是有多可怕,他展颜道:“我怎会做让你伤心的事?”
怀瑾哦了一声,安心下来,瞬间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已经丑时了,你也赶紧休息吧,睡觉的时候恢复快。”怀瑾说。
张良却道:“我睡不着,你就在我身边,陪我说说话好吗?”
“好。”怀瑾点头道。
张良往里挪了些,留出榻边的空位,怀瑾便坐了过去,背靠着墙壁可以放松一会儿。
她一下觉得好轻松,心里的这些爱怨喜憎全都消失,过去的心结也全都解开,再没有任何负担了。
许多事情没有清楚的时候,便会有许多怨恨。可说清楚了,她又觉得造化弄人。
怀瑾想起桑楚说的那句话,都是天意,她竟没法再怪任何人。
怪桑楚吗?她并没有什么资格,她从来没有帮过桑楚什么,反而是桑楚这两年细心照料她们母女。
他若为了另一个女子要走,她也不能说什么,毕竟人家认识在先。她心里的难受,不过是因为他的不辞而别。
恨张良吗?前些时日快恨死了,可今晚这一番交谈,她看到了张良的艰难。
一个溺水的人,总想抓住什么东西,就像她那时也曾想方设法留下桑楚一样。
人性如此,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恨别人呢?
“你在想什么?”张良见她安静的坐在一旁,忍不住问道。
怀瑾看了他一眼,叹道:“我只是想起了桑楚。”
没注意到张良突然微沉的脸色,她半低着头继续说:“他曾说,缘来则聚缘去则散,简单八个字便解释了许多聪明人解释不了的事情。”
“你还恨我吗?”张良问她。
两人便如故友聊天一样,轻松又舒服,怀瑾微微笑道:“刚离开的时候恨过,前阵子也恨过。这会儿……倒还好。”
张良的眉眼骤然变得温润,他有些欣喜。
思虑再三,他还是想说那一句话,虽然他已知道回答,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那你……可不可以不走?”
静默须臾,怀瑾说:“我是一定要走的。”
她虽已不恨,可张良确实做错了事情,她不能因为他今日的坦白而留下。况且留下,是因为什么呢?是因为爱还是因为不忍?这些事情她尚未想明白,便只能先坚持自己的原则。
虽然早知道这个回答,他听到也难免刺心,面上仍是温暖的浅笑:“走之前,一起喝顿酒吧?在齐国的时候我们有时会装病溜到酒肆去,还记得吗?”
多少年的记忆了!怀瑾想起忍俊不禁:“你那时去的少,我都是跟阿缠还有田升一块,浮先生找不着我们三个,就会派你来抓我们。”
“每次去抓你们,都被你们三个撺掇着一起喝酒。”说起往事,张良的语调带了点点笑意:“那时还是年少,定力不够,以至于你们一说就把我说动了。”
“你那时候也才十多岁,哪能跟后来一般持重。”怀瑾想到如今种种,便叹息着笑道:“时间让你的心越来越冷硬,却让我的心越来越软,或许这就是男女的不同。”
“我少年时如顺水行舟,自然心性纯良。你少时经生离死别,不得不刚强立世。”他心平气和的说道。
平心而论,张良说得很对。
她从咸阳出来嫁给张良,被他呵护了七年;与张良离绝后又遇见了桑楚,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烦心事。
而张良,他长大后经历的事情就太多了,怀瑾有些不忍回想,单是他父母的死去就称得上惨烈了。
不论男女之情,她和张良,亦有同窗故友之情,她不能控制自己为他感到心酸。
怀瑾侧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带了些温情:“这些年,就这么走过来了,真是不易。”
你说两句我说两句,想到哪就说到哪,房间里一片融洽。张良说了许多从前的事情,惹出了怀瑾许多感慨,不知不觉外面就有了微弱的天光。
怀瑾打了个哈欠:“你歇着吧,我也要回去歇着了。”
“旁边只怕被阿缠住下了,要不你就在我这里躺一会儿吧。”张良说。
怀瑾摇摇头,道:“我去把他叫起来,让他来这边休息。”
她站起身走出去,张良叫住她,怀瑾回头:“怎么了?”
张良深深的看着她,嘴畔扬起一个温柔的笑:“姮儿,做个好梦。”
“你也是。”怀瑾牵了牵嘴角,回到了隔壁。
项伯四仰八叉睡得跟死猪一样,怀瑾拿地上的脏衣服把他抽醒,把他赶到了隔壁,然后自己和衣躺下了。
眼睛一闭她就进入了梦乡,可是没睡多久怀瑾就感觉有些喘不过气,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见莺儿爬到了自己身上。
她吮吸着自己的大拇指,另一只手就摸着母亲的胸脯,女儿圆溜溜的大眼睛让怀瑾笑了一声。
“娇娇是饿了吧!”她坐起来,外面已经大亮,听着喜鹊的叫声,估摸着才辰时,她才睡了两个时辰。
把孩子抱起出去,阿婉已在厨房做饭了,看到她就愁道:“先生和客人还没起,这饭烧好了,要不要把他们叫起来啊?”
怀瑾眼睛有些睁不开,她道:“他们一宿没睡,让他们睡吧,饭做好了你就自己吃。”
看了一眼灶上,煮了莺儿吃的鸡蛋羹,怀瑾便喂着孩子吃完。然后把孩子放在推车里,嘱咐阿婉:“你就推着她在堂屋里玩,我去睡觉了,别让她捡地上的东西,娇娇现在什么也不知道,小心她往嘴里塞。”
阿婉连忙点头,怀瑾又道:“等会儿英月就过来了,等她来了你再去忙别的事。还有,记得每隔一个时辰就喂娇娇喝两口水,也别让她在日头下面晒……”
仔细交代了许多,怀瑾在莺儿脸上亲了一下,就回房补觉了。莺儿瞧着推车上的铃铛有趣,看都不看母亲一眼。
没了孩子在旁边,怀瑾这一觉可算睡得香甜。待醒来时,已是傍晚,她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走出去。
看见堂屋里张良和项伯、英月坐在一起,三人都在陪着莺儿玩耍。
张良换了件深色的衣服,已然看不见里面厚厚的包扎。怀瑾站在柱子旁笑了一声,莺儿听到母亲的声音,从张良怀里爬出来,摇摇晃晃的走过来扑到了母亲身上。
“阿母!阿母!阿么阿么阿么!”起初还叫了她一声,后面就又听不明白她在讲什么了。
软绵绵的一团,怀瑾在她脸上蹭了蹭:“小宝贝吃过饭没有呀!”
“阿婉已在厨房备饭食了。”张良温言道,他脸色仍是苍白。
怀瑾笑着点点头,英月咦了一声,不明白他们俩今日怎么这样和颜悦色。
怀瑾过去在项伯身旁坐下,问道:“你怎么样了?”
“小伤!不痛不痒!”项伯拍了拍胸脯,咧嘴笑道。
英月就问:“项大哥受伤了?”
项伯卡了一下,连忙道:“来的路上摔下马了,不是什么大事。”
停顿半晌,他补充道:“你这年纪,该叫我一声叔。”
英月当即就笑眯眯的叫了一声:“知道了,项大叔!”
一会儿,阿婉做好了饭菜过来,几人就坐在堂屋里用饭。莺儿已能吃饭了,怀瑾把肉沫和米饭拌在一起喂给她吃了,可莺儿也不好好配合,吃两口就玩一会娃娃,怀瑾就只能趁她玩娃娃的空档自己吃口饭。
“让我试试。”张良放下筷子,把怀瑾手里的饭碗接了过去。
怀瑾乐得自在,便全权交给他了,睡了一天水米未进,她着实有些饿。
英月越看越惊讶,这段日子以来他们还是第一次坐在一张桌上吃饭,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这两人能正常交流了?不止正常交流,语气也很温和!
英月觉得自己满脑子全都线头,一时只恨自己太笨了,什么都看不明白。若是师父在这儿,什么事都瞒不过他老人家法眼。
张良从来没带过孩子,这会儿喂莺儿饭倒是极有耐心,怀瑾看了他们一会儿,道:“我准备后日回会稽了。”
英月一惊,立即去看张良的反应,谁知这位容颜绝尘的先生只是温和的笑笑:“好,我明日出门找几个人护送你。”
怀瑾连忙婉言谢绝,然后看着项伯:“你跟我一块儿回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大家都在骂男主,我申请有话要替他辩解一二:他做最过分的,是逼走桑楚,用孩子威胁女主,除此之外,他做的事都是一个正常人该做的选择。当初两人闹离婚,并不是他伤害的女主,而是沉音,女主惩罚了沉音把她卖了,而后张良的态度伤害了她让她离开。试问一下:换做是你们,不论讨厌和喜欢,你们在得知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且承诺妹妹的爹照顾她的这么一个人,被卖到缅北去采血了,你们当真能无动于衷不闻不问?必然是先把人的命保下来再论赏罚,所以我说这里张良并不是致命过错,当时事情太多情绪化导致他们的分离。但是要说女主,女主也没错,站在她的立场真的很生气,老公为了他的奇葩亲戚不管我亲人的冤屈。
然后再说张良黑化变态的问题:在古人的思想,结婚是一辈子的事情,女主的那纸休书是冲动悲愤下的产物,张良并没有认可(插一句,现代离婚都要双方确认,所以在男主看来这个不能算什么),所以在张良视角里:她还是我老婆,我们因为不可调和的矛盾让她生气,但现在我解决了这个矛盾去向她道歉,谁知道老婆跟别人好了还跟别的男人生孩子了。
而在女主的视角里:我的人生我做主!我的身体我做主!我才是我自己的主宰,你对我无情我就拜拜,男人多的是下一个更乖。(我自己包括我身边95后的朋友,大多是这种思想,所以我认为也正常。)
这是两种人生态度的碰撞,所以导致后面一连串事情的发生。
再说的张良逼迫这里,女主最不能接受的是伤害她的女儿,但女儿同时也是他的,又知道了他不是真心下杀手只是来逼迫自己,同时他还那么惨唯一的亲弟弟都死了。她感觉到张良已经到了极限了,恨不下去,所以揭过去不提了(想想当时女主为了留下桑楚,还想过打断他的腿之类的暗黑想法)
最后再说回张良,他的手段确实很卑鄙无耻,但不得不承认真的很有用。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过历史上楚汉之争张良的一系列手段,为了把楚霸王的视线从汉地转移,伪作书信将齐王谋反的事告知,以至于楚齐打得不可开交。说句不好听的,张良是个有风度的阴谋家,以至于后世评判他和陈平一个阴谋一个阳谋,但其实被张良的阴谋坑到的人不比陈平的少……他对人心把控之精准可怕到了一定程度。他对女主说的,全是实话,虽然有些地方没有说完全,这是一个弊病留到最后会被翻出来。
就酱,说完了,谢谢大家。
第345章 以柔克刚以退为进
项伯咬着筷子,颇为头痛:“我身上还有人命呢!这两年是别想回去了,反正子房这院子够大,我已与他说好在这里住下了。”
然后就觑着怀瑾,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回去干什么?你在这里不好吗?你和子房……你和子房……莺儿总是需要父亲的!”
怀瑾只不理他,对张良道:“那阿缠就麻烦你了。”
“放心。”张良从容笑道,莺儿这时爬到他腿上,攀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张良脸上瞬间多了一个油印,张良心里涌起淡淡的喜悦。
莺儿正看着他,张良低头,这流畅的轮廓真是极像她母亲,不过高挺的鼻子和这双眼睛却是……难怪他那时看到莺儿,便想到了张景,张良的唇弯了弯,心情极佳。
吃完饭怀瑾随英月去了一趟郊外,她的马车还停在老树下。马车里堆满了东西,全是她和桑楚为了去塞外而准备的,她一直没有清理。
看着马车发了一回呆,怀瑾动手把里面的东西都搬了出去,然后把自己的一些零碎东西放了进去,然后便把马车驶到张良家院外。
临行前一天,外面来了七八个壮汉,张良道:“这是我几个朋友,我托了他们送你到会稽。”
见怀瑾张嘴,他抢先道:“路上太平倒也罢了,若等遇到危险再去寻人,那便晚了。”
那七八个人看到怀瑾,纷纷笑着打趣:“这是不是嫂夫人啊?”
然后就要给她行礼,不过他们并未有学过正统礼仪,行礼的样子有些好笑,怀瑾连忙欠身,抱了抱拳:“我只是子房的朋友,明日便要劳烦诸位壮士了。”
见怀瑾学着江湖中人抱拳,那几人有些意外,一人连忙道:“大哥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夫人切莫客气!”
张良便让他们各自报了名字,让怀瑾认了一下,然后就让他们先回家了。
“这些人都是城中的游侠吗?”看这些人都走得没影了,怀瑾才好奇的问道。
张良点点头,徐徐解释道:“这些人功夫好,有他们护送你我能放心些。”
看怀瑾默默思量着,张良又道:“他们虽非名门正统出身,但却有侠义之心,虽不大知晓礼,但也绝不会对你有所冒犯,你放心便是。”
“我并不是在想这个。”怀瑾笑了一声,把院门关上:“我只是在想,全国各地各城皆有游侠,若把这群人全部笼在一起,必是一支强大的队伍。”
现在秦国明着打压游侠,比起战国末年时庞大的游侠群体,至少缩水了一半。
张良赞赏的看了她一眼,笑道:“他们之所以成为游侠,是为了自由。将他们变成有组织的队伍,是一件极度困难的事情。”
光是下邳这一百多游侠儿,就让他费了不少功夫才收服。
怀瑾瞟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张良见她不相信,就道:“韩国灭亡后,我也曾组织了一支游侠队伍,可不过两三年就解散了。那次你被成嬌抓去,便是一帮游侠助我把你救下的。想要一帮人为你所用,可用钱财名利。但想要一帮游侠聚集在一起为你驱使,只能用仁义侠气。”
“解释那么多做什么,我也就是随口一问。”怀瑾摆摆手,然后便要去房间看孩子,张良亦步亦趋紧跟在她身侧,怀瑾也不多置辞,任他跟随。
莺儿午觉睡得香,可姿势不好,把薄毯都踢开了。怀瑾给她胸口搭了一件衣服,怕她受了寒气。
张良注视着母女俩,目光眷眷。
等怀瑾回过身来,他捂着身上的伤口,道:“能劳烦你替我换一下药吗?阿缠已经睡下了,我不好叫他起来。”
怀瑾立即就想说让阿婉给他换药,可想起阿婉和英月去集市买东西了,于是就点点头。
让张良坐在一旁,她拿了烈酒和伤药,然后小心翼翼的拉开衣襟。他上半身缠了好几圈,怀瑾得一一给他解开,布条绕到后面时,难免就离得近了一些。
怀瑾有些不好意思,就略微往后仰头,手上动作也更快了。
“恢复得倒挺快的,果然还是阿罗的药神奇。”看到张良胸膛的伤口处红色的结痂,怀瑾忍不住喃喃出声。
她给人上药,必会先用烈酒擦拭一下,张良记得她说过这是为了消毒。伤口处有些刺痛,不过是尚能忍受的范畴。她专注的上药,有一束头发垂落下来,张良低头瞧着她的模样,只盼望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
阳光从后面的窗子洒进来,她的眼睛变得出奇的透亮,干净的肌肤似雨后的海棠花。她已经快近而立之年了,容貌却和从前无二变化,认真的模样有些娇憨无邪,张良舍不得挪开眼。
怀瑾忽抬头看了他一眼,望进张良深邃的眼眸,他背后是耀眼的天光,以至怀瑾眼有些花,看不清他的脸。
可这样的眼神却是无论如何都忽视不掉,她表情并没什么变化,却比刚刚多了疏离:“别这么看着我。”
张良嗯了一声,眼睛却不挪开。
她有些生气,虽然不知道自己气什么,手上却用了力。干净的缎布使劲一勒,张良顿时一声闷哼。
怀瑾瞟了他一眼,见他头上冒了汗,心头才顺了气。
“你要歇个午觉吗?”张良穿好衣服,问她。
怀瑾摇摇头:“还得收拾东西。”
张良神色一黯,默默走了出去。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不过是路上的食物和水,还有莺儿的换洗衣物。
很快就收拾停当了,怀瑾坐在室内,感觉到晌午的寂静,不觉出了神。
下午时英月和阿婉拎着几个大包袱从集市上回来,两个女孩压抑着的笑声给院子里带了生气。
门一直开着,怀瑾看到项伯揉着眼睛走过去,然后听到他和英月的交谈声。
许是母女的心灵感应,怀瑾下意识的看向摇篮,看见女儿打着哈欠睁开了眼。
怀瑾的笑容就不自觉的展开:“娇娇醒啦!”
莺儿朝她伸出手:“阿母,抱抱。”
怀瑾把她抱起来,这个小祖宗醒了,她哪里还有发呆的时候?先把她带到后院把尿,然后给她喝水、洗脸,最后把小鞋子给穿上,刚落地莺儿就跑出去了。
她现在走路已经很稳了,怀瑾不怕她会摔跤。
小小的人儿扶着门,见门槛迈不过去,她就趴在地上把自己挪出去。怀瑾忍俊不禁,这倒是个小机灵鬼。
吃饭时,怀瑾就对英月说:“你也跟我一道回会稽吧,这都一个月了都没见黄公回来,想必是遇到什么好玩的事绊住了他的行程。你留下书信随我去会稽,等你师父回来了你再归家,不然……我也不大放心你一个小姑娘。”
英月仰着脸笑道:“姐姐原先没来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在家里待过,况且周围邻居也能看顾我。怀瑾姐姐,你就别操心我啦!我是师父的徒弟,谁都会给我面子的!”
英月性子直率,她说不想去,大约是觉得家里自在,那怀瑾也不勉强了。
项伯在旁道:“你既回家,也给我带个信,就说我暂住在下邳了,叫他们别担心。”
怀瑾实在的白了他一眼:“担心你?他们才不会担心你,他们只会担心谁又得罪了你,那边官司还没完这边又有新事故了。”
项伯扒了两口饭,桌子底下暗踢了她一脚。
入夜时,项伯换了身短打出去晃悠,大约又想去结识当地的“英雄豪杰”,英月早早就回了家,阿婉在房间哄着孩子,怀瑾和张良坐在堂屋对酌。
一坛老酒,一碟香瓜,是好兄弟把酒言欢的标配。怀瑾心道,今日却不是什么兄弟局,而是一对离异夫妻对饮。
面对前夫,怀瑾觉得自己打不开话篓子。
张良也无言,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直到乌云散开,露出一轮莹白的圆盘。
张良面上微红,却见到怀瑾脸色如常,便笑:“咱们在大梁时,你把魏咎喝倒了,他后面一直还想再跟你喝顿酒呢,说要找回面子。”
怀瑾莞尔,随即摇头:“我现在酒量也不大行了,自怀上莺儿以来,就没怎么喝过酒了。”
张良点点头,又是一阵安静,他问:“莺儿是小名吧,你给她起大名了吗?”
“一直也没想到什么好名字,况且……”怀瑾没说下去,她也没想好让孩子姓什么,原本是打算让莺儿跟桑楚姓的,谁知后来桑楚走了。
即便她不说,张良也猜到了她心里的想法。
她犹豫了,张良便忍不住的暗自欢喜,她心里终究是有自己的。见她杯中已空,张良便替她满上,然后问:“日后,你是怎么打算的?”
“先在会稽待一阵子,等冬天的时候,或许会去胶东郡。”怀瑾也不准备瞒着自己的行踪。
张良微信:“胶东郡地处偏远,去那里做什么?”
“十八岁那年我本是要带着夏福去那里隐居的,我在胶东郡临海的地方买了一个小宅子,虽不知还在不在……”怀瑾微笑着,无论将来是否起战乱,是肯定打不到那边的,她可以去那里隐居。
有了孩子,她不会再感觉到孤独,也许在那里终老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那次我们在群山中走了好几个月,还记得吗?”张良言笑晏晏,似风雅名士一般的儒雅。
怀瑾点点头,那时她还不知道韩念就是张良,四个人走在大山中,虽餐风露宿却逍遥自在。
可当初的四个人,活着的就只有他们两个了。
那时她是真正开心,大仇得报又重得自由,正满心欢喜欢喜的迈向小康生活,谁知竟走进了燕国的境地。
说起来,都是拜张良所赐,要不是他的误导,她肯定不会走错路。
因此也不由感叹道:“要不是你,也许我早就在胶东安居下来了。”
“是我对不住你。”张良说。
怀瑾与他对视良久,摇摇头笑道:“都是天意。”
再次沉默下来,又是一杯酒下肚,张良问:“那你……日后还准备嫁人吗?”
怀瑾看着他,这灼人的目光让她又飞快的移开眼,她低下头,轻声道:“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这种事不是我能知道的,看缘分吧。不过……”
她笑了一声:“就算一辈子不嫁人也没什么,只要我自己过得快活了,那这一辈子就是值得的。”
“那你快活吗?”张良深深的看着她,想从她平静的脸色上探究出一二来。
怀瑾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可悲的是,她压根不知道自己快不快乐。一天中最满足的时刻,不过是与女儿在一起的时候;其他的时候不过是活着罢了,没有快乐也没有悲伤。
瞧了许久,张良说:“你并不快活。”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怀瑾不承认的反问道。
张良含笑看着她:“你非我又怎知我不知?”
怀瑾摆摆手,连连道:“罢了罢了,我是说不过你的,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我也不快活。”张良笑容淡下来,神色寂寂。
他自饮了一杯,见怀瑾并无询问的意思,心中如吃了黄连。他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何不快活吗?”
“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快活,我问与不问都是如此,又何必再问?”怀瑾安之若素,目光清明。
“我自懂事后,为了父母、故国、责任,没有一日真正快活过。后来心中存有志向,我便一意为之努力,这是一条漫长又艰辛的道路,谈不上轻松,自然也是谈不上快活的。”张良娓娓道,声音苍凉得让人心悸,他说:“这三十多年,真正让我欢喜的,唯有你。”
自嘲的扯了扯嘴角,他又道:“可悲的是,我还是把你弄丢了,大约我这一生注定孤寡,没有半分欢愉可言。”
即便低着头,她仍能感觉到那道视线,怀瑾心里闷闷的,她道:“别这么说,你总会再遇到你想共度一生的人,到时便不会再觉得悲苦了。”
“我只想与你共度一生!”张良说,他拉住怀瑾的手,认真道:“那夜我们一起偷溜进稷下学宫我就告诉过你,这辈子只有你!我只要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346章 欲擒故纵倾心一吻
“不必说这种话,”怀瑾强笑一声,把手抽出来,淡淡道:“那日在姜有宅子上……你分明快活得很。”
说着便又冷笑:“不过也没什么,天下男子大多都是这样的。”
嘴上说着爱,身体却又受不了诱惑,不然电视剧里哪来那么多负心薄幸的渣男?
张良眉眼都是笑,他轻轻叩了叩桌子:“你既认为与我仳离,我那时便是未婚,不知有哪里做错了?你不过是吃醋了,姮儿。”
“你胡说什么!”怀瑾恼怒的推开他,眼中三分火辣让张良笑得更开心,她便更恼怒了。
把杯中剩下的一点酒喝尽,她倏地站起身:“这酒也不必喝下去了,我回去歇了……”
可张良只是拽住她轻轻一拉,把她拉到了腿上坐下,怀瑾惊慌的去推他,张良却压下来。
堂屋里铺了竹席,张良放心的把她压在身下,堵住她的唇。怀瑾挣扎着,张良却把她的两只手抓住了,他一只手把她双手固定在了头顶,轻咬着她的唇瓣。
“张……良!”她一张口,张良的舌头就溜了进来,在她舌齿间挑逗着。
怀瑾的心越跳越快,也越来越不冷静,她觉得自己脸上几乎要烧起来了。他并不是强硬的侵略,只是温柔的一点点撬开她的嘴,微凉的舌尖缠绕上她的,怀瑾连耳朵都觉得烫了。
稍微稳一稳心神,她立即推开了张良,羞怒不已:“你……”
“最后一次了,”张良说,他的目光悲切又冰凉,抚上她的脸颊,留恋的目光如狂热的火焰能烧穿她的心:“明日你走了,我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你。”
怀瑾胸膛起伏着,责骂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这一辈子,我只中意你一个,我会永远等你,等你回心转意的那一日。”张良定定的看着她:“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有。”
怀瑾的心极速跳了两拍,她站起来:“我……去睡觉了、去睡觉了。”
她逃似的回了房,见她关了门,张良悲切的目光消失了,眼里只剩下一片寂静和淡然。
嘴角带着淡淡的苦涩,他独自坐在这里饮酒,仿佛跟月亮比着寂寞。
第二日清晨,那八个游侠来了,站在最前面的那个,怀瑾记得他的名字,叫原伏。他们把行李一一拿上马车,然后在外面等着。
张良和项伯相送,可惜莺儿还在睡梦中,极度不给面子。项伯在她脸上捏了十多下,她也只是哼哼唧唧的嘟嘟嘴,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让张良心中柔软又不舍。
等怀瑾上了马车,走远了,张良仍是在门口驻足看着。
项伯捅了捅他:“真就这么让她走了?我看你们这两日相处得挺好的嘛。”
“人心不能勉强,我已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端看她了。”张良老神在在的转身,一副狡黠的模样。
项伯长吁短叹:“这一分离,谁知道还会发生多少事?”
张良在堂屋坐下,翻开书卷,悠然道:“三十六计中有一招,叫欲擒故纵。”
“万一她就是不回来了呢?”项伯问。
张良看着密密麻麻的小篆,叹了口气:“那时自有别的办法。”
软硬兼施,以退为进,方是上上策。若还不起效,他便只能行下下策了,他志在必得。
想到此,张良心中发涩,只盼下下策永远不要用到。
路上走了五日方到会稽,一路平安。怀瑾没有先去大府,而是先到项声宅上,二府里的下人都认识她,立马就迎了上来。
有人通报,管家也过来了,怀瑾忙指着身后的八人,对管家道:“这是护送我的几位义士,你去摆桌上好的酒席,让他们吃顿饭。”
然后又对原伏等人行了一礼:“诸位相送,怀瑾在此谢过了,几位大哥进来吃顿饭歇一晚再回去吧。”
他们也不会回礼,手放在哪里都不知道,原伏只能挠挠头,笑道:“吃顿好的就行,歇就不歇了,我们吃完饭就回。”
管家就招呼着他们去外院吃饭喝茶,怀瑾抱着女儿径自往里走,直接走到内院的客厅。
满府奴仆就没有不认识她的,见表小姐来了,上茶的上茶拿点心的拿点心,好不热情。
“我表哥和嫂子呢?”怀瑾一坐下,就拉着一个侍女问道。
这侍女尚未答话,门外一个穿着水红色衣裙的女子就走进来,笑道:“大人和主母去公孙家吃席去了,晚间方归呢。”
竟是王姬,她原先的大肚子已经瘪下去了,整个人可算容光焕发。衣裳穿得也好,满头黄金首饰,怀瑾看着就觉得脑袋沉。
见周围侍女对王姬颇为恭敬,怀瑾就有些奇怪,之前殷氏处处刁难她,大着肚子还让罚跪,怎么这趟一回来这个王姬就水涨船高了?
“你生了?”怀瑾无需对她行礼,只是坐在那里询问。
王姬抿嘴笑了一声,有些得意:“是呢,一对龙凤胎,大人高兴极了。满月时母亲也从吴中来了一趟,说我是个有福的。小姐要不要见见孩子们,说起来您也是他们的表姑。”
听着她语气中的炫耀,怀瑾大为尴尬,想着殷氏对自己的好,她便问:“怎么孩子不是养在嫂子那儿的吗?”她记得,姬妾生的孩子是要养在主母那里的。
王姬面上一僵,随即道:“大人说,儿子叫主母养着,不过女儿在我房里呢,小丫头生得可乖巧了。”
她看了一眼怀瑾抱着的莺儿,又换上讨好的笑容:“不过自然比不上小小姐的。”
实在不喜人这么直接的奉承,怀瑾起身,道:“既然表哥不在,我先回大府去了,等他们回来你再替我说一声。”
她说着去外院转了一圈,原伏等人正大吃大喝有说有笑,怀瑾过去说了几句话,然后就抱着孩子回了大府里。
一回去,却见到任氏挺着个大肚子坐在客厅绣花,桓楚则在旁打着算筹记账。
一见到怀瑾,两人又惊又喜,桓楚站起身,笑道:“你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是我的不是!”怀瑾和他们互相先行礼,随后看着任氏的肚子笑:“真是大喜,看来我又要多个侄儿了,到时定是要准备一份大礼的。”
任氏摸着肚子,满脸娇羞。
“怎么只得你和娇娇回来,桑楚呢?”桓楚看到后面并未有人进来,不由问了一句。
怀瑾苦涩的笑了笑:“此事说来话长,晚上声哥和嫂子回来了,我再一道与你们说。”
桓楚心里咯噔一声,脱口而出:“你这姻缘莫不是又黄了?”
怀瑾尴尬的抠着手指,连忙转移话题:“我先带莺儿回房,一路舟车劳顿,她也没好好休息。”
见她脚步慌乱,桓楚急得原地转了一圈,对妻子愁道:“我的天老爷,她不会是又和夫婿吵架离绝了吧?这……这……哎呀!婶婶知道又要操心了!”
然而晚上项声他们回来时,怀瑾却道桑楚已经死了。
四个人同时张大了嘴,项声满脸匪夷所思:“怎么死的?”
殷氏配合着丈夫,往前倾了一下身子,询问:“什么时候死的?”
桓楚则问:“那尸体在何处?可下葬了?”
最后还有一个任氏,怀瑾看向她,任氏张着的嘴便合上了,她是新妇,不好意思多问。
怀瑾缓了一口气,道:“我们进山打猎,他……摔下了万丈悬崖,已经尸骨无存了。”
她喜感的想,自己这算不算是对桑楚的诅咒?可她没法说桑楚是离开了,因为那样她就成了弃妇,会给项家丢人的。
而桑楚死了则不一样,她只是变成寡妇,现在孩子也生了,她不嫁人也不会给家里抹黑,还能有个忠贞的名头。
见他们悲痛的看着自己,怀瑾小心翼翼的问:“你们不会再叫我嫁人吧?”
项声满脸沉痛,殷氏却红了眼眶:“妹妹真是命苦,两段姻缘都没长久。”
这着实是代沟,怀瑾没法解释,只能也作出一副委顿的样子。
旁边伺候的王姬便凑过来,有心劝慰:“表小姐这是有福的兆头啊,两位夫君都降不住这命格,幸亏前头那位和离得早,不然肯定也是要没命的。大人和主母尽管放宽心,将来必有人中之龙来娶表小姐呢!”
寡妇在古代确实吃香,可这话怎么听怀瑾都觉得搞笑,但殷氏扭头呵斥道:“贱婢,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退下!”
项声也皱起眉:“你这话说得没体统!”
王姬委委屈屈的退了下去,一时几人都没了声响。
许久,项声才严肃发话:“无论如何,项家永远有你一席之地,你和娇娇就安心在家待着吧。”
有了这句话,怀瑾满腹安心,于是自由自在的留在了会稽。
因着寡妇这个身份,她得了很多清净,只要她说想在房间待着,桓楚就会让人把饭菜送过来;她说想出去走走,殷氏就叫人套马车、给银钱;有什么宴饮也从来不叫她,谁让她是寡妇呢!有三年的孝期呢!
怀瑾便觉得这寡妇做得开开心心的,自得其乐。
入夏的时候,项李氏带着项羽匆匆忙忙赶回了会稽——因得到项声的书信,说她守了寡。
可一见到怀瑾,却见她是满面红光,和女儿玩球玩得不亦乐乎。
她把球丢在花园里,莺儿就会自己跑去捡回来;母亲再扔,她再捡;看着女儿满头汗,怀瑾不厚道的捧腹大笑。
“舅母?”怀瑾一扭头,看见项李氏小心翼翼的站在身后,又看见英俊阳光的项羽小少年,怀瑾眉毛一展:“阿籍!”
莺儿抱着球晃过来,口水都笑了出来,也跟着母亲喊:“阿籍——”
“傻娇娇,我是你表舅舅呀!”项羽哈哈大笑,十六岁的少年长开了,俊得打眼,可抱着一岁半额莺儿,两人凑在一起,都是满脸稚气。
怀瑾拍拍身上的灰,走过去行礼:“舅母,您怎么来了?”
“还不是来瞧你的!”项李氏拉着她的手往客堂走,项李氏有些小心翼翼:“声儿来信告诉我们了,你舅父就遣我过来了……你也别太伤心,还有大好年华呢。”
怀瑾默……可面对远道而来的关心,她不能说其他的话,只是低眉顺眼的听着项李氏絮絮叨叨说一大堆。
这些时日,她一直想跟他们说搬到胶东去,可大家处处照顾她的心情,她也不好意思这么白眼狼说走就走。
大家都是好心,怀瑾知道。
从前她觉得是因为母亲、因为她的本事、因为外祖父项燕的嘱托,他们才对她容忍宽厚。
可这些年下来,怀瑾知道项家人是真心爱护自己,哪怕她没有给家族做任何贡献,他们还是让她过着金尊玉贵的日子。
是真的把她当家人的。
但是怀瑾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和他们并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他们想让自己过得好日子,不是她想要的好日子。
况且她知道总有一天,这个世道会开始动荡,项家每一个人都将卷入那场朝代交替的风云中。她只是个小人物,什么都改变不了,那就离远些吧。
她准备到了秋天再和他们说离开的事,只是换个地方生活,并不是断了联系,她还是能时常回来探探亲的,想来项声他们应该也不会阻拦。
项李氏和项羽一回来,怀瑾又把项伯在下邳的事说了一遍,项李氏不慌不忙的拍拍胸脯:“哦呦!那可比前些年强多了,家里人还能知道行踪。”
怀瑾笑了一声,项伯在外游历时,往往是一两年都没踪迹,也难怪大家一点都不着急。
那边项羽正拿着木球逗莺儿,莺儿起先还蹦哒一阵,可蹦了两下莺儿忽然蹲了下来。项羽一脸不解,晃了晃木球:“来舅舅这边啊!”
莺儿笑嘻嘻的,怀瑾顿时明白过来:“小祖宗,你又给尿□□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347章 寻情(张良os2)
去西市的路上,张良始终在想刚刚怀瑾的那一声,他很想留下来陪伴妻子,可想到沉音此刻会遇到的处境,他不敢停留。
沉音可恨,可张良始终记得曾经韩非怀中抱着的幼小女童,笑嘻嘻的叫他哥哥。
他还记得,那一年和韩非去咸阳,他先回韩国,临行前一夜,韩非忧心忡忡的对他说:“不知为何,近日总觉心悸,子房……”
他说:“公子若有不祥预感,不如一同回去。”
“不能、不能啊!”韩非有些沉重的摇头,他回头看着自己,一字一句嘱托:“若我将来有不虞,阿成倒也罢了,唯有一个沉音是我心头宝,子房,唯能托付你。”
张良记得那时自己的承诺:“我会视沉音如亲妹妹。”
承诺……张良还想起自己也曾在父亲面前立下重誓,匡扶韩成,复兴韩国。
可是时光无情,将一切人一切事都已改变,他不禁想,他为韩成两兄妹做的这一切值得吗?他真的要为一个不正确的誓言付出全部吗?
在马上出着神,张良忽然慢了下来,他问韩念:“将沉音嫁到百越,你以为如何?”
韩念一惊:“沉音小姐、自视甚高,把她嫁到、百越,只怕她、痛苦不堪。”
每个人的痛苦和快乐都不尽相同,对于沉音来说,这大约是会终身痛苦的惩罚。
张良点点头,神色沉沉:“待找到她,便如此做吧。”
韩念有些讶异:“可韩王孙……恐怕不会、答应。”
韩成此刻躲在城中的一户农人家中,他的“尸体”正摆在张府,待到危险过去,韩成便假死脱身离开这里,离开他。
张良破天荒对韩成发出一声嘲笑不屑:“他有资格不答应吗?”
“公子!”韩念跟他多年,单单这一句话便听出了张良的决断,这么多年的沉疴,公子终于愿意彻底了断了。
夜色中有答答的马蹄声从后面而来,回头看,是张豆豆追了上来。
张豆豆满是愤然:“沉音小姐找到了,只是……”
“找到就好。”张良不想听到沉音如何了,径直打断,调转方向:“回去吧。”
路上,他想着,把韩成送到城父,把沉音嫁到百越,往后他跟这些人一刀两断,姮儿必然不会再生他气了,也算是对夏福的交代。
可是回到家,他看到桌上的休书。
字真的很丑,张良没反应过来便笑了一声,可笑完之后他心里一阵空洞,随即而来一种铺天盖地的恐惧。
他翻遍卧室,发现只有多年前那件男装和那把剑被她带走,其余的东西她全都摒弃了。
“夫人在哪里?”张良的声音有些颤抖。
可府上无人能回答他,城门封闭,他只以为她还在城内,疯了一般找人,可始终找不到下落,又有无数琐事将他绊住。
“公子,沉音小姐自尽了!”张豆豆慌张跑来,满脸泪痕:“要不是救得及时……”
张良不欲理会,只问:“淮阳城门打开了吗?”
张豆豆的泪挂在脸上:“今晨郡守离去,城门已经打开了。”
张良道:“那便送韩成去城父吧。”
张豆豆一愣,他察觉到公子对王孙的称呼已变,他应下来,马上又道:“可是沉音小姐……”
“一起送去淮阳,她自然是跟她哥哥一起的。”张良道。
张豆豆犹豫着:“公子要不要去看看沉音小姐,她不对劲得很,行为癫狂……”
张良又打断他:“有夫人的下落了吗?”
张豆豆胆怯的摇头,张良无力的摆摆手:“叫府上的人收拾东西,全都搬去城父吧。”
“那……公子你呢?”
“我如何,与你们再无干系。”张良绝然道。
张豆豆一惊,眼泪再次落下:“公子!公子!你是不要我们了吗?”
张良死死攥着袖中的休书,他想,这些人何曾是他想要的!那些责任何曾是他想要背负的!那么多事情,全都要压在他的身上,为何无人关心他是否会厌烦疲倦!
他们总是一遍又一遍的来问他:他们怎么办?沉音怎么办?韩成怎么办?韩国怎么办?
不管了、不愿管了、他再也不想管了。
于是他对张豆豆说:“滚!”
淮阳张家迁移之日,张景回来了,带着铁德和贤贞一起。
张景长高了,懂事了,张良说:“你先跟着去城父,等我把你嫂嫂接回来,我们就离开。”
张景不明就里:“离开?去哪里?我们不跟王孙一起了吗?”
“他们和我们,从来不是一家人。”张良道。
去会稽的路烂熟于心,他带着韩念急驰两天一夜过去,却并没有看到怀瑾,项家人说她并没有回去。
也许她去了临淄,张良心道,他知道那里是怀瑾生活得最开心的地方。
然后他去了临淄,可打听了好长时日,也去了浮先生和白生他们那里,并没有怀瑾的行踪。
临淄找完,他再度返回会稽,终于有了她回家的消息。张良想,自己该如何做才能让她消气,他想了很多,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演练,心中始终忐忑。
项梁安慰他:“这不是什么大事,子房你低个头,怀瑾定然谅解。”
张良摇头,他们全都不了解她。
夏福的死,于她而言不是小事;那一夜他的不回头,于她而言更不是小事。
但他也相信,并没有坏到不可挽救的田地,他耐心的等待,在她的卧室中睡下。
枕上有她的味道,多日的疲劳在这一刻得到抒解,他不知不觉的睡去,以为自己小睡一会儿醒来便能看到怀瑾。
可是清早他看到怀瑾,她却犹避洪水一般慌忙逃走,连一个解释道歉的机会也不愿意给他。
他眼睁睁的看着她跑掉,没能抓住她。
在会稽又等了几十天,城父那边的人来找他,说张景快死了。张良匆匆赶回,看到床上奄奄一息的张景,被褥被他的鲜血染红,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贤贞说了来龙去脉,张良得知是因韩成与人争执才祸及张景,可问及韩成,却只有一封信留给他。
信上韩成说,他带着铁德去刺杀嬴政了。
都不用动脑子,他都知道韩成为何这么做,自知心虚,怕自己彻底抛弃他而已。
张良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恨意,他头一次想,为何当初国破是韩成没有死去。他恨自己为何要苦苦守着一个誓言,犹如尾生抱柱。
“哥……”张景听到他的声音,模模糊糊的睁眼:“可算把你等回来了……”
“阿景,别怕。”张良摸着弟弟的手,却只摸到微弱的脉搏,不管用多少药,都是难救回来的。
“嫂嫂……回来没有……”张景一开口,血就从嘴里喷出来。
“她很快就会回来了。”张良轻轻抚摸着张景的额头。
听到这话,张景哭了:“哥,你以后怎么办呐……”
这些日子在城父,他已经把家里的事全都打听清楚了,张景哆嗦着抓着兄长的手,道:“哥!王孙……父亲……韩国……你别这么苦……”
“嫂嫂说,人都是要为自己而活的……”张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着兄长。
屋子外面忽然有人大喊大叫,贤贞望出去,看见脸上涂得鲜红的沉音在院子里又蹦又跳,下人怎么都拉她不住。
沉音一边跳一边笑:“死人啦!都去死!哈哈哈哈哈!全都给本公主死!”
她很快被人拉进屋子,贤贞不由打了个哆嗦,很快她又开始为张景流泪,因为他真的快死了。
张景的手慢慢松开,口中含糊不清的呢喃:“我们一家子,就剩你跟嫂嫂了……”
他枕在兄长怀中,睁着眼咽了气。
张良将张景安置在棺椁中,而后去了博浪沙寻找韩成。
可他没想到在那里遇到怀瑾,张良甚至想,是不是阿景在保佑他,终于让他遇到了她。
可是这一次她还是跑了,又一次,张良眼睁睁的看着她跑掉,无论如何都寻不到踪迹。
回到城父,他与韩成终于无话可说,只带了韩念、贤贞、铁德准备送张景的棺椁回颍川。
韩成先是低声下气的挽留他,听到他极尽嘲讽的话,而后变了态度,勒令他把韩念留下:“你既要叛离故国,那么故国之物你不能带走,韩念手上有韩国细作团,他不是属于你张良一个人的。”
韩念没有让他为难,磕了一个头,沉默的目送他们离去。
过往人脉、偌大产业、张家旧人皆归韩成,他只剩只身一人。
张良从未感觉过如此轻松,原来撇下这些人,是如此畅快的一件事。他想起怀瑾说过,人是要为自己活的,他终于在这一刻明白了这句话。
只恨明白得太迟。
张良将张景带回城父,葬在父母的坟茔旁。
待贤贞和铁德离开后,他于深夜到了父母坟前,在那里跪了一夜。
“父亲,孩儿不孝。”张良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
虽不孝,却不悔。
从此以后,他只剩下一个她了。
一匹马,一把剑,漫漫长路,他孤身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说明一下:张良抛弃韩成他们,并不只是因为女主,前面他们干了太多蠢事张良早就厌烦了,女主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348章 花落弦断终碎相思
项李氏每回来一趟,必得把会稽这边的产业和账本梳理一遍的,这时日项羽就一直抱着莺儿不撒手,去哪里都带着。
“你这么喜欢女儿呢,等娶妻了自己生一个。”怀瑾打趣他。
项羽脸涨得通红:“姐姐胡说什么呢!”
半晌,他嗫嚅着说:“我就是喜欢莺儿,跟儿子女儿没关系!”
“阿籍——”也不知莺儿是不是听懂了,淌着口水叫了一声项羽的名。
项羽不厌其烦的纠正:“是阿籍舅舅啊,叫阿籍舅舅。”
“阿籍——”莺儿响亮的叫了一声,怀瑾扑哧一声笑出来。
夏天渐渐炎热起来,韩信和香草得知她回来了,三不五时的上门拜访,这大概是她唯一的客人了。这夫妻俩依然恩爱,美中不足的是香草仍未有身孕。
“子孙都是缘分,急不来。”韩信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
他这样说,香草便越觉得有压力,神色顿时晦暗起来。
怀瑾忙现身说法:“正是这个理,我也是成婚七八年才怀上的。”
香草惊讶了一下:“您和桑楚先生……”
怀瑾笑了笑,解释:“是和我头一位夫君。”
韩信最清楚她和桑楚的来龙去脉,这几年居然一个字都没和妻子说过,怀瑾不由对他肃然起敬。牛逼人之所以牛逼是有道理的,她再一次对韩信刮目相看。
为了宽解香草,怀瑾把熟睡的莺儿放到香草怀里,表示让她随便亲。然后就问韩信:“近日生活可还好?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吗?”
“都好。”韩信还是缄默的性子,言简意赅。
怀瑾倒不知道还能和他聊什么了,讷讷半晌,她绞尽脑汁想着话题,韩信又突然问:“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香草一听这话就白了他一眼,又不是她家人,问那么仔细小心别人嫌烦!于是不等怀瑾回答,香草就道:“将来再慢慢打算呗,小姐有相貌有家世,何须愁将来?”
怀瑾忙摆手,笑道:“韩兄也是关心我。”
想了一下,随后便回答道:“我只是个妇人,没什么大志向,普普通通过一生吧。”
韩信嘴唇蠕动了一下,他似乎有话想说,不过最终也没开口。
几人正坐着喝茶,侍女忽从外面进来,递过来一个竹管:“刚刚有人上门送了这个,说是给怀瑾小姐的。”
“是什么人?”竹筒上封了腊,看样子是信件。
侍女束手而立,回答:“是从上党来的几个商人,他们说路经下邳,有人托他们将此信捎来。听他们描述那人的样貌,仿佛是咱们家缠爷。”
怀瑾笑了一声,连忙把竹筒打开,抽出一条雪白绢帛。绢帛上的小篆写得潦草飞扬,的确是项伯的字迹无疑了,怀瑾看着信,一行行读下去,笑容便慢慢淡了下去。
“是不好的消息?”韩信见她怔怔的拿着信,眼神也飘了,忍不住问道。
怀瑾随即恢复常态,笑了一声:“也不算什么不好的消息,是我那小舅舅问候我呐!”
项伯只在信上交代了一件事:张良要娶妻了。
信中如此交代的:近日有一大事,阿舅思索难定,寤寐难安。子房一恩师举家迁下邳,得见子房,许以掌珠,子房难拒。下月初八,子房将往女家下聘,阿舅旁观你二人多年,不忍见此良缘拆散,故书信一封。汝有意,速来下邳,项伯字。
她出神的想着项伯的信,香草后面又说了什么,却是一个字没听进去。
夜里躺在床上了,怀瑾回过味来,忽嗤笑一声。张良说永远等她,其实也不过是空话,世界上哪有从一而终的人呢?
她不是,张良……也不是。
项伯也是拎不清,张良既然答应去下聘了,她再去又有什么用呢?是以,根本不用告诉她这件事,反让她徒增烦恼。
“你这小舅公也是个大糊涂!”看着旁边熟睡的女儿,怀瑾忍不住吐槽。
翻来覆去睡不着,怀瑾甚至想,自己是不是该准备一份贺礼呢?总归是认识了一二十年的老朋友了,他成婚她总不能什么表示都没有吧?
或者她可以亲自到场贺一贺?张良会觉得尴尬吗?想到那场景,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这惆怅持续了好些日子,怀瑾总是做着某件事就忽然出神了,正与殷氏修剪花枝呢,她眼睛忽然就直了。殷氏在她面前晃了好几下,她才回过神来。
殷氏笑道:“妹妹这几日是没休息好么?”
“只是在想事情。”怀瑾扯了扯嘴角,继续挥舞着剪刀。往外面瞟了一眼,见莺儿和项佗坐在大树下玩泥巴,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打量着她的神色,殷氏就叹了口气:“你是想起阿楚了吧?世事无常,谁也料不到你们是这样的结局,彼时见你们夫妻恩爱,我瞧着都羡慕呢。”
殷氏不知误会到哪个山沟沟里去了,怀瑾只是安静的笑了笑,顺口恭维道:“嫂子羡慕我,还还羡慕嫂子呢!”
“我有什么可羡慕的,”殷氏扭头看了一眼儿子,笑容有些酸涩:“我与你表哥,是成婚那日才见到的,婚后虽是相敬如宾,可也少了一层贴心。夫君懂诗文能书写,时常也与我说个一二,可我总是听不大明白。像你和阿楚,总能说到一块儿去,他心里只有你,你心里也只有他,这便是我幼时听我祖母提过的恩爱夫妻。”
她与桑楚虽时常探讨人生哲学,可他们俩思想却并不是完全一样。虽不一样,可却从来没有争执过,每次一说到相反的地方时,两人都会默契的停下再说其他的。
不像她和张良,两人意见相悖时,总是能争上半个月,想起来了就各自说几句。她搜遍书籍找出新的论证去反驳,而张良轻而易举又说出新的东西把她驳回去,有时候怀瑾明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却不服气的对他凶神恶煞。
如此想起来,其实她和桑楚才是相敬如宾。俗世夫妻都是要过日子的,桑楚这般的,就很好,可他最终离她而去。怀瑾再想起时,伤情已被治愈,心里只余惋惜。
两个孩子玩累了,吃完饭后一同在榻上歇起了午觉。大日头的,怀瑾举了一把伞,出了门。
按着记忆中的路,她摸索着找过去,到了一个荷花开满的池塘。
桑楚只在那日夜里带她来过一次,怀瑾却记住了路径。又是一年夏天,粉色的花绿色的夜将水面全遮住了,怀瑾站在树荫下,看到陷在岸边泥地里的破船。
“天上真的有神明吗?”她轻声问这片荷塘,那晚桑楚也这么问了她,可是没有人回答她。
怀瑾迷茫的又开了口:“难道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吗?”
注定了桑楚在她生命中只停留了这两年,注定了她会这样孑然一生。怀瑾慢慢蹲下,双手捂住了脸,烈日照在她头顶,炙热的温度是如此煎熬。
蹲到脚都麻了,怀瑾才起身,缓了一会儿,她摘了一朵荷花和一株莲蓬,然后踱着步子往回走。
项声宅子上静悄悄的,殷氏应该也是去睡午觉了,怀瑾走进孩子们午觉的地方,看顾的两个侍女已经打起了盹儿。
怀瑾把荷花和莲蓬放在一旁,然后在女儿身旁躺下,进入了梦乡。
梦中与现实交错,混沌中怀瑾忽然想起了在临淄求学的时候,她慵懒的躺在竹榻上,另一个人躺在她身侧替她打着扇子。
“醒醒!”有人摇她的肩膀。
怀瑾立即睁开眼,看见日光西斜,两个孩子坐在一旁将那朵荷花扯得稀烂。殷氏正担忧的盯着自己。
“可是梦魇了?我瞧你睡得不安稳。”殷氏关切的问道。
怀瑾觉得脸上冰冰凉凉的,一摸全是水,难怪殷氏要把她叫起来了。
怀瑾疲惫不已:“做了一个伤心的梦,叫嫂子担忧了。”
殷氏打水沾湿帕子,轻轻在她脸上擦了一遍,道:“平日里不见你有伤心神色,原来都是暗地里憋着,你表哥果然没说错。”
她按着怀瑾的手,耐心道:“妹妹,听嫂子一句劝,人都是要往前看的,不能总活在过去。”
怀瑾心生感激,正要说两句,殷氏又道:“女子一生实属不易,你把过往都抛下,多看看旁人。虽说有孝期,但你表哥已经把你和阿楚的婚籍销掉了,也不必死守三年。今年你先在家歇着,等明年嫂子带你出去走走,说不定能相看到中意的。”
感激戛然而止,怀瑾张着嘴呆若木鸡。半晌,她才哭笑不得的摇摇头。
见她这个神情,殷氏语重心长道:“女人啊,可千万不能跟自个儿较劲呐!”
殷氏劝她放下桑楚,可许是听者有心,怀瑾抑制不住自己的思维跑到了下邳。
不管谁嫁给了张良,都会过得很幸福吧,他是那样智慧温柔的人。不管他娶的是谁,那也肯定是比自己强出很多,会替他管理家事,操持生活,生儿育女……
不像她,她并不是一个好妻子,至少在这个时代是这样的。
夜里,她又渐渐想起了桑楚,她忍不住想桑楚此时是在哪里,他是不是已经找到了那个叫夏姬的女人?抑或是已经离开了中原?
事到如今,当时的不甘心已经全部消散了,怀瑾也没了追根究底的欲望。哪怕将来真的再遇到桑楚了,她想必也能笑着打声招呼,问问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想到这里,怀瑾又不禁扪心自问,如果把桑楚换成张良,她还会释然吗?
绝不会的!如果是当时是张良就这样离开了她,她会恨死对方,她会千方百计去报复!可是……怀瑾下意识的想到,张良绝不会丢下她离开的。
他找了自己两年,怀瑾想到那日重逢时,他的脸色着实不好看。他……是个什么样的心情呢?她只是看到张良和别的女子……就已经难受到说不出话了,那张良见到她和桑楚夫妻恩爱,岂不是犹如剜心?
怀瑾马上又否定,男人的心和女人的心是不一样的……
等等!原来她当时是在难过!
怀瑾猛的坐起来,旁边的女儿被惊醒,开始瘪嘴看上去要哭了。怀瑾手忙脚乱的拍着她,莺儿嘴嘟了嘟,又安然的沉睡。
原来真如张良所说,她在吃醋吗?怀瑾茫然的躺下,把手搭在莺儿身上,眼睛找不到焦点。那么……她还是爱他……吗?
她爱张良,怀瑾闭上眼睛,其实从来没有放下过。只是那时候离开淮阳,她难过到了极点,本能的逃避事实。她自欺欺人的以为自己遗忘了,其实没有一天放下过。
可他要娶别人了。
想着回会稽前那一晚,张良对她说了那么多,怀瑾相信他还是对自己有情意的。可这么快又要另娶他人,是不是被她的决然伤了心?
他们两纠缠了这么多年,他想必也觉得累了、乏了。如果她此时再去下邳,张良还会回心转意吗?
怀瑾只是这么一想,心里便知道答案了。所以阿缠那封信其实还是白送了,张良不是轻易被人说动的人,他答应下聘,一定是自己心里也愿意。
无论她去不去下邳,结果都是不能改变的。
脑子疲乏得很,怀瑾长吁了一口气,然后把胳膊压在了眼睛上。应该睡了,再想下去,她会得精神病的。
翌日在大府里吃早饭,与项李氏、项羽、桓楚、任氏同坐一桌,正巧任氏在与妾室交代:“今日初八了,等会儿记得把我备的礼品送到我母亲那里去。”
项李氏好奇道:“非年非节的,怎么突然送起礼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349章 寻情(张良os3)
走过临淄、去了咸阳、回了百越……他把所有怀瑾有可能去的地方都走了一遍,可是仍然没有妻子的踪迹。
张良心想,没有关系。即便天涯海角,他也会寻到她。
他只有她了。
终于再找到怀瑾,张良却心如刀割,绷了两年的弦一下断裂,将他的一颗心弹得鲜血淋漓。
在他心里,她始终是他的妻子,他们从少年开始走了十多年,他以为两人早已交融成血肉不可分离。可她,却已嫁给旁人,替旁人生儿育女。
张良看到,小木屋旁,她抱着一个孩子与那个男人温情脉脉,两年的执念皆化作恨。
他不禁想起当年她在秦国,她只因自己没去找他,便放弃了他们的感情,如今亦如是。
为什么,她总是能为了一些他看来并未成死结的事而放弃他,一次又一次!为何感情在她那里,便是如此轻易就能放弃的!
夫妻,不都是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么!
在小木屋外,他看到她和桑楚的缠绵,张良浑身的血液都变得冰凉。他察觉到自己的内心不知不觉的发生了变化,黑暗的角落逐渐爬满灵台,当他开始恶意算计怀瑾时,他惊觉自己再也不是少年时的那个张良了。
那个谦和温柔的君子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也让他感觉到了陌生。
时间,张良感受到时间流逝所带来的变化。
不管是好是坏,是善是恶,人总是善于接纳自己的,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例外,于是便很轻易的开始做出计划。
姜有的宴请,黄公把她和桑楚都带了过来,张良看似在与黄公交谈,可全副心神都在她身上。
他看到她与桑楚窃窃私语,名叫妒忌的情绪把他的心填满。
手心已被指甲掐出血,幸而斟酒的女奴身上有劣质的香粉,将淡淡的血腥味全部盖住。
可是刚平复了的心情,看到她和桑楚掩饰不住的笑意,他放任妒火彻底点燃,他揽着女奴的腰离席,余光却觑着那边。
当看到她明显呆愣住的神情,张良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带女奴到了客房,张良刻意未将门关紧,他把小女奴拥在怀中,暧昧至极,可他全神贯注的盯着门口那条缝隙。
桑楚的身影一闪而过,而后便有轻快的脚步声传来。
隔着缝隙的那一眼,张良看到她眼底复杂的情绪,似乎愕然似乎烦闷。
终于如他所愿,他得到了怀瑾的反应。
他心中涌起一种报复的快感。
她可知何谓从一而终?自与她定情,除去占了名分的燕国公主,他将世间其他女子全部摒弃在外。他苦寻她两年,他这辈子早就认定她了,可她……
她可以在燕国的宫殿里与嬴政纠缠不清,她可以在摇曳的烛影下与桑楚缠绵。
怀瑾,你现在可知道了……我的心痛?
外面的声音不再,张良把沉醉的女奴推开,女子一脸错愕的看着他。
张良淡淡道:“下去吧。”
除了让她明了自己的内心,还需要让她没有其他选择,张良接着把注意力放在桑楚身上。
桑楚的身份是个谜,当他探听到桑楚一些信息时,果断离开下邳去寻找真相。
费尽周折终于查到桑楚的事,那令他感到震惊,却也庆幸拿到了桑楚的软肋。
再回到下邳,他将桑楚逼离她身边,又叫人将生豆荚放到那个孩子身边,用孩子把她逼到了自己身边
是,他卑鄙无耻,连一个孩子都能下得去手。可卑鄙如何?无耻又如何!别说那是旁人的孩子,哪怕是他的亲子,他也可以下手。
只要得到她,他可以将天下坏事做尽,所以她的深恨他都全盘接受。
他不怕她恨,只怕她无动于衷,像对陌生人一样对自己,就像那几个月一样,逼得他日夜难眠。
白日里他只作疏离,夜里想到她与别人的恩爱,他难受得如万蚁噬心。
如今她带着恨睡在自己身侧,他感觉到两年未曾有的放松,而她却对自己隐隐防备。
终于等到她睡着了,张良才敢直视她。
这是他一生的挚爱,亦是他一生的执念,哪怕是孽缘,他也要彼此纠缠,只要她待在自己身边。
就在他想如何化解她的恨意时,项伯来了,缠斗时他故意中了那一刀。哪怕那一刀再偏了一点,就能要了他的性命,他也觉得值得。
他终于得到解开她心结的机会,她那残存的爱和不忍,终于成全了他数月来的筹谋。
甚至意外得知了那个孩子,是他的女儿,他在那一瞬间开始感激上天。不是因为血脉的延续,而是因为他再也不必对那个孩子感到愧疚,更是因为这个孩子将他与怀瑾永远连结在一起。
他爱这个孩子,可他爱这个孩子,是因为孩子的母亲。
深夜二人对饮,他知道她必会离开,可他忍不住去挽留。他如今已孑然一身,失去什么都不会再害怕,唯一害怕的是失去她。
他害怕,放开手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她会不会又遇到第二个桑楚?会不会又遇到什么旁的事情彻底消失。
光是想到这样的局面,张良便觉得恐惧,可他此时不能不放手。
不然,前功尽弃,她是一个绝不能勉强的人。
于是他亲眼看着她又离开,站在门口,他凝往着护送她回会稽的队伍,久久不动。
项伯叹气道:“从没见哪个大丈夫为了男女之情劳心费神成你这样的。”
张良回答他:“因为他们不够爱。”
项伯问他:“那你呢?”
张良没有回答他,默默回了房中。他坐在桌边,将一堆碎玉慢慢拼接。
爱已入骨髓,万药失灵,唯她能救。
一日又一日,他专注的拼着那根簪子,哪怕有些碎裂得如粉末,他也耐心的一点点粘回去。
等待的日子里,他一遍一遍的想着,她在会稽正在做什么?
她有好好吃饭吗?有好好睡觉吗?她是否结交到了新朋友?她有没有遇到如桑楚那样惊艳的人?她有没有……
有没有想他。
张良牵挂得彻夜难眠。
就这么日夜不安的等到夏日,他觉得得时间差不多了,让项伯送去一封信。他想用信中的消息把她勾回来,但他知道她不会回来。
果然,她连信都没有回一封。
项伯开玩笑:“你还有别的办法对付我家小姑奶奶没?”
张良告诉他,之前可以阴招谋算,消她心结,可这回除了真心相求,再没有别的办法。
项伯又道:“万一你拿出真心,她也不屑一顾怎么办?”
他说:“那就求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
这次不能赌运气,亦不能盼天意,只能期待她的心里余情依旧。
晴好的日子里,他每日都出去捕猎,每日都带回一只大雁,直到有二十多只大雁被圈在院子里。
项伯笑问:“怎么?你要准备卖大雁了?”
他一个又一个的掂着,左右拎起两只,问项伯:“这两只够不够漂亮?”
项伯坐在堂屋磨剑,随意口道:“你要问我两个女人谁漂亮我倒是能回答,大雁么……不都长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张良心想,无论是人或者物件,她都喜欢好看的。
初七日,张良早早就起来沐浴,他把头发束得一丝不苟,穿上刚洗净的衣服,反复观镜。
项伯都奇了:“你反常得很,自打认识你也没见你这么注意过仪容。”
他从容的回头,心里却抑制不住的紧张,他问:“这样可还好看?”
项伯一口水喷了出来,斜着眼数落他:“你不是故意这么问我吧?”
他诚恳道:“我在认真问你。”
项伯懒得理会他,转身就走:“一大早在这儿气人!知道你长得俏,可也不必非逼着我承认吧……”
自出生起,在容貌之上他就占尽得天独厚的优势,他亦从来不曾在意过容貌,可今日他要去见心上人,他害怕自己在她眼里还不够好看。
得知他带着原伏几人是要去会稽提亲,项伯喜得嘴角快咧到耳后了,见他再三的理着袖子上的皱褶,项伯打趣:“看你这阵子从容自若,我只以为你胸有成竹,原来你竟也有这等紧张不安的时候。”
他挑挑眉,一夹马肚准备走。
走出一段路,他又抛下原伏几人往回来,他坐在马背上,问项伯:“你觉得她会拒绝吗?”
项伯看到他握缰绳的手骨节都发白了,诧异道:“你当真那么紧张?”
张良道:“不然呢?”
项伯撇撇嘴:“可你神情看不出半点风雨。”
他道:“喜形于色,便会叫人看出心绪,我神情惯常如此,你还没回答我。”
项伯叉着腰,叹了口气:“你都说了,不管一百次一千次,你永远不会放弃,那么何须问我?”
“自是如此。”张良摸着袖中的盒子,他道:“可我希望这次就能成功,她会答应吗?”
其实项伯还没有自己了解她,问项伯不过是白问,他就是想要她亲人的一个祝福,求一个好彩头。
“肯定答应你!”项伯摆摆手:“赶紧去!赶紧去!”
深深的一次呼吸,他压下一切不安和紧张,驾着马上了大路。
初夏的路上,满是姹紫嫣红,张良无暇去观赏这美丽,没有她的陪同,再绚丽多彩的颜色都是黑白。
他心无旁骛的赶路,终于在初八日的清晨到了会稽。
作者有话要说:
第350章 德音不忘德音不忘
任氏温婉的回答道:“今日初八,是我母亲三十九的寿辰,我这大着肚子不好走动,只能送些东西过去,聊表孝心。”
“夫人也不早告诉我!”桓楚听闻,又让人把礼加厚了三分,任氏瞬间满脸甜蜜。
今日初八了……怀瑾默默吃着菜,莺儿的勺子落在地上都没看见。女儿口齿不清的啊啊叫着,怀瑾都没回神,还是项羽拿了一把新勺子给莺儿。
“你在想什么呢?”桓楚放下筷子,看她面色憔悴,问:“是身子不舒服吗?”
怀瑾强打起精神,却仍是有气无力:“许是昨夜没休息好。”
她觉得浑身乏力得厉害,因此就看向项李氏,道:“我再回去歇会儿吧,等会表嫂过来,您让她把莺儿带过去和阿佗一块玩吧,让表嫂替我看一会儿。”
项李氏在会稽,殷氏作为儿媳每天必来这边侍奉,于是就答应下来。
谁知项羽笑道:“放心吧,我看着小莺儿呢。”
项羽在莺儿下巴上咯吱了一下,莺儿乐得咯咯直笑,项羽逗着她:“舅舅下午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呀,给我们娇娇买好吃的!”
怀瑾坐在一旁,微笑看着他们。
饭是吃不下了,可是长辈在,她也不能离席,只能等项李氏先放筷子。项李氏见她恹恹的,把米饭咽尽,道:“不必坐着了,你先去吧。”
怀瑾行了一个礼,转头回了房。
把门一关,怀瑾将帘子全都拉上了,静悄悄的,怀瑾和衣躺下。
仿佛中了迷香似的,怀瑾手脚一点力气都没有。张良此时应该已经出门了吧,他会带着一只大雁去女方家中……
怀瑾想到那样的场景,便满心悲凉。像有只蚂蚁在血液里游走,又麻又痒又痛苦,怀瑾缩在被子里,想哭又哭不出来。
烦闷一会儿,怀瑾开始有了困意,她昏昏沉沉的,像是飘在水面上一般。
好容易安静下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让她清醒,怀瑾刚睁开眼,就见殷氏竟然没敲门直接闯了进来。
殷氏是讲规矩的人,不会这样着急,怀瑾顿时慌了:“是莺儿怎么了?”
谁知殷氏满脸喜色,一把把她从榻上拉起来:“莺儿好着呢,是你的大喜事,快起来好好妆饰一番,随我出去。”
怀瑾糊里糊涂:“我有什么大喜事?”
殷氏不由分说去柜子里翻了一件水蓝色的曲裾深衣,见她动作着急,怀瑾下意识的也跟着着急起来,连忙把衣服换上。
刚要问问什么事,殷氏又把她按在铜镜前梳头,梳了一个未婚女子的发髻,随即问她:“你的首饰盒在哪里呢?”
怀瑾把书架上一个小木盒拿过去,殷氏打开看了一眼,满是嫌弃:“怎么都这么素?”她翻翻捡捡,找了一个嵌了三颗玉石的小银梳给她带上。
“你这连脂粉都没有啊!”殷氏叹了一声,拉着她上下左右看了一圈,勉强满意。
怀瑾满头雾水的看着她,不明就里:“嫂子你这是……”
“有人来提亲了!”殷氏笑嘻嘻的,携着她的手往外走。
怀瑾连连拒绝,脸都白了:“嫂子可千万别开我玩笑,我、我不去的……”
这么突然,怀瑾感觉像是个恶作剧。
殷氏忙过来拖她,神秘兮兮的笑道:“我保证妹妹会高兴的,快来吧!”
被殷氏一路拉到了客堂,怀瑾见到项李氏稳坐在上首,项羽抱着莺儿站在一旁,桓楚和任氏都是满脸笑容,下人们也是满脸喜色。
见到堂下站着的人,怀瑾顿时瞪大眼睛。
“她来了!”有人先看到她,是几个月前送她回会稽的那几个游侠。
张良回过头来,眉眼温润,璀然一笑。
怀瑾犹如梦中一般,呆楞的看着他们,转眼又看到桌上一对又白又肥的大雁。莺儿明显对大雁很感兴趣,一个劲往那边伸手,项羽只是牢牢的抱着她,小声让她听话。
“快过来!”项李氏一看到她,就站起来把她拉了过去。
怀瑾愣愣的看着张良:“你怎么来了?你不是……”
“我来提亲。”张良看着她,温柔似春风,琥珀般的瞳孔里满是笑意。
她面上仍是没有表情,可起伏的胸膛却暴露了她紊乱的呼吸。
见她不说话,张良看着项李氏,态度谦和:“晚辈张良,今日来此,求娶佳妇,望长辈成全!”
“好、好!”项李氏喜上眉梢,然后又看向怀瑾,见她只是游魂似的站着,她便道:“我夫君此时在吴中,大子也在办差,子房不如先去坐一会儿,待我大子项声回来,再一同商议。”
于是便让桓楚带着张良和那几个游侠去偏厅喝茶,张良转身时与她擦肩,轻声落下一句话:“你若拒绝,我下个月还来。”
这无赖的一句话,实在与他儒雅温柔的外形联系不起来。
见他随桓楚离去,怀瑾忽笑了一声,她这一笑让项李氏等人全放了心。
“你若愿意,舅母此刻就能答应。”项李氏把她拉到身旁,殷切道:“子房一表人才,文武双全,你舅舅总惋惜你和他离绝一事。如今他对你仍有有情意,桑楚也已不在,你日后总要再嫁的,不如就应了吧。”
她一个孤女在项家,其实项李氏是能做主她的婚事的,可却仍然询问她的意见,怀瑾感念道:“舅母一心替我打算,怀瑾心里记得的。”
“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殷氏见她顾左右而言他,都有些急了。
项李氏这回没责怪儿媳擅自发言,也着急的问:“是啊,总得给人个说法吧!他可是从下邳赶过来的,你看这大雁,也是他亲自猎来的,足见诚意。”
见怀瑾还是没说话,项李氏更急了:“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想想孩子,莺儿才多大?等她记事了问起父亲,你要如何回答她呢?”
殷氏眼神一亮:“是啊,莺儿可是……”
想着她曾经许诺过怀瑾不说出去的,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接着说:“那可是莺儿的生父!”
一屋子人都惊讶了一下,也来不及问前因后果了,项李氏更坚定了:“依我看,就应承了吧。刚刚他说了,要三书六礼八抬大轿迎你过门,如此郑重其事,我看了都觉得动容。”
项羽抱着莺儿,也期期艾艾的开口:“我也觉得姐夫……张先生很好,他还救了小叔呢,你要是拒绝了,回头他虐待小叔可怎么办?”
感觉侄儿说话像是在抹黑,项李氏笑着啐了一声:“瞎说什么,子房不是那种人。”
项李氏可谓叫得是一个亲热,怀瑾连忙打断,笑着摇头:“我也没说要拒绝呀!”
几人都是脸上一喜,怀瑾玩笑的想,他们是多怕自己嫁不出去啊?笑着叹了口气,她说:“我想先和他单独谈一会儿。”
项李氏忙不迭让她过去偏厅,张良坐在那里老神在在,似乎胸有成竹。
怀瑾跟桓楚说了两声,他便和那几个游侠离开了。
在张良面前坐下,她道:“你今日不是要去恩师那里下聘吗?”
“我几位老师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上哪儿下聘?”张良柔和的嗓音依然动听,清亮又温柔,不紧不慢的语调说起话来像在念诗:“那封信我特意让阿缠写的,本以为能把你激来下邳找我,谁知道没有奏效。”
怀瑾抿着唇,看着外面的蓝天白云,道:“我没去找你,你不是很失望?”
“我一早猜到你不会过去,我只是做无用功罢了。”张良好看的眉眼有点无奈。
“知道是无用功,你还做?”怀瑾瞥了他一眼,语调松快。
“总是忍不住想试一试,兴许老天眷顾我呢?”张良叩着手指,坐姿端正优雅:“谁知老天并没有眷顾我,那我只好自己来争一争了。”
怀瑾又忍不住道:“你既知老天不眷顾你,便知争也是争不了的。”
张良只是笑得更深,活像一只成了精的千年狐狸:“老天不眷顾我,你可以眷顾我。”
定定看了她一会儿,他目光一下变得悠远:“姮儿,不要拒绝我,我知道你心里仍是有我的。”
怀瑾嘴巴蠕动了一下,张良又换上怅然之色:“姮儿,你忍心把岁月就此蹉跎掉吗?我们本可以日日相守,琴瑟和鸣,却为了赌气和误会一再浪费时光,你说是不是?”
是啊……怀瑾的视线爬上他的脸,容颜依旧俊美,可再也不是少年时的精致华丽了。岁月亦在这张绝美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仔细看时,他的眼尾多了些细微的纹路。
怀瑾忽然问:“我是不是也老了?”
她问得奇怪,与原本他们要谈的事风马牛不相及,可张良却是认真端详着她的脸,回答道:“还是和我第一次见到你一样,又美丽又灵巧。”
怀瑾笑了一声:“第一次见到,那时我才多大?”
“姮儿在我心里,永远是美丽的样子,彼美孟姜,徳音不忘。”张良定定的看着她。
视线一交融,两人仿佛回到初见那日的雪地里,她是总角小童,他是稚音少年。
这一眼突然让怀瑾感到释然,她长呼出一口气,她还执拗什么呢?那么多年,这个人仍然执着于她。
跨过那么多岁月,走过那么多磨难,他们如今还面对面坐在一起,两两相望。
“彼美淑姬,诚心求娶,定不相负。盼琴瑟和鸣,白头偕老,永以为好。”张良坐起来,恳切的看着她,目中坚定。
怀瑾忽笑开,低头轻声道:“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她想,人终究是要顺着自己的心意来,才不会活得那么拧巴。穿越到秦朝,她已经很倒霉了,不能让任性和意气阻碍她的幸福。
于是就这样定下了,这次是正经办婚礼,各种流程也不能省去。
因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原因,问名和纳吉就简略过去了,张良直接将聘书、礼书给了项声,然后便回了下邳准备纳征礼,也就是准备聘礼。
不出意外的话,婚期就是在乞巧节了。
算起来,她是第三次嫁人了,却是头一次准备婚礼。
本以为就是走走流程,谁知道项李氏跟她说项梁会亲自过来发嫁,还会宴请所有亲朋来喝酒,又见到项李氏准备的嫁妆,怀瑾顿时觉得有些隆重过头了。
说来她一个寡妇,把婚礼办这么大,不知外面会怎么传呢?
把忧虑和殷氏稍稍透露了一下,殷氏笑得直打跌:“傻妹妹,正是因为你是寡妇,还能被如此风光迎娶,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你呢!”
说着她又补充道:“你和子房原先就做过夫妻的,他要是想接你回张家,本不必如此,但他如此用心,妹妹该高兴才是啊!”
怀瑾有些说不出口的紧张,大家如此郑重,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想。她满心忧愁的看着女儿发呆,可莺儿只是没心没肺的冲她咧嘴笑。
六月二十五,张良的聘礼从下邳抬了过来,二多口大箱子。第一箱是玄纁束帛,第二箱是鹿皮,第三箱是绸缎……
这些箱子全摆在院子里,项李氏带着女眷一一清点。
这些聘礼是按着世家大族的规制办的,不算厚也不算薄,正正好。不过想着张良如今已经不比以前了,他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呢?
怀瑾正想着,送聘礼的那人又送上一个盒子:“这是张先生吩咐,要亲自给小姐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351章 断钗重合朱颜开
在众人的期待中,怀瑾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根布满裂纹的玉簪。
大家都面露疑惑,怎会送这样一根簪来?可见怀瑾脸色突变,颇为动容,殷氏便小声对婆婆说:“大约是有什么说法,母亲瞧妹妹的样子。”
这根簪子,在她及笄时张良送出,又被她摔断,如今张良又粘好送了过来。
心中芥蒂再无,怀瑾看了项李氏他们一眼,既觉得骄傲又觉得感动,最后只是软语:“子房是极用心的。”
众人一片大笑,莺儿也挥舞着小拳头在项羽怀里蹦哒。
六月二十八,项李氏带着她清点嫁妆,比聘礼还多了三大箱,另有陪嫁的侍女十人。
怀瑾看着一地的珠光宝气,不由感叹道:“这嫁妆也太多了吧!”
“若楚国还未灭,你外祖父给你的嫁妆比这更多呢!”项李氏神色有些怀念:“我还记得你母亲出嫁的时候,嫁妆抬了三里地,还有陪嫁的媵女。如今不比以前了,这些已是家里能给你置办最好的嫁妆了。”
沉思片刻,怀瑾道:“这些嫁妆去一半吧,陪嫁侍女也不需要。”
“嫁资少了,可是要让夫家笑话的!”项李氏一副看孩子的神情,惊异极了。
怀瑾笑道:“舅母,我夫家就只剩我那夫君一人了,还有谁笑话我?咱们现在只是普通士族,如此多嫁妆,难免露了底。咱们现在……可不再是楚国贵族了。”
最后一句话怀瑾着重说的,项李氏拿不定主意,便道:“那等你舅舅明日到了,我去问问他。这嫁资也就罢了,那侍女也不要,往后谁伺候你和娇娇呢?”
“子房现在那宅子里有一侍女,已经够使唤了。”想到那三间屋的宅院,怀瑾又道:“再说他那宅子也不大,这些侍女过去,也没地方安排他们。”
项李氏半信半疑:“他能拿出这么多聘礼,怎会买不起大宅子?”
“他喜欢清净。”怀瑾拿出这个理由,至于这些聘礼,张良也肯定有他的门路。有好几口箱子里的布料,那是连买都买不到的,不知他上哪里弄来的。
“等你舅舅回来再商量,还有几日呢!”项李氏还是坚持要等丈夫回来拿主意。
第二日项梁就到了,只不过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许多人,项家宗族里的亲戚、项梁的门客、项家的旧部……
四五十匹马和七八辆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权贵呢!这些人一回来,这占地百亩的项家大宅瞬间住满了,怀瑾在这些人中看到了许多熟悉面孔,龙且夫妇和周兰那些熟面孔都在,还有田安和项庄。
客堂里仿佛在举办什么party一样,人人笑呵呵的拿着酒杯,怀瑾光行礼都行得手麻了,还有各个远房亲戚,这个叔那个舅的,她一一喊过来已是头晕眼花。
她也没待多久,新嫁娘应当待在绣房,因此只是出来见了众人一眼就被送回去了。
但怀瑾并没有嫁衣可绣,她的针线活不忍直视,项李氏另找了三个绣娘替她绣嫁衣。不过房间里虽没有绣架,却有一个白里透红的小胖姑娘。
和女儿玩了一会儿,怀瑾心里的紧张便去了一些,逐渐淡定下来。
月上中天时,外面的喧杂声才慢慢消停,却马上又有侍女过来请怀瑾,说是项梁叫她过去。
怀瑾让侍女看着莺儿,自己打着灯笼去了项梁的书房。
昏黄的蜡烛下,项梁似乎在端详什么东西,他头发上已经多了许多根银丝,眉心两股肌肉紧绷着。
这位舅舅是个天生就严肃的人,即便他满目柔和,那坚硬的川字纹也给他添了一股正气凌然。
“来了也不出声。”项梁感受到怀瑾的存在,抬起了头。
怀瑾走上前,在舅舅面前坐下,静静道:“刚刚站在外面,看到舅父头上的白发又多了。”
“舅父老了。”项梁看着她,嘴角不自觉添了柔和。
项梁给她倒了一杯茶,将一块淡黄色的玉环也放到她面前。
这块玉环上有刻痕,似乎已经有许多年头了,怀瑾拿起来看了一会儿,觉得这玉环有些眼熟。
“这是你母亲的,”项梁温和的说:“我们这一辈的子女,每人都有一块。”
他又在衣襟里掏出一摸一样的玉环,不过项梁那块稍微白一点。
怀瑾啊了一声,原来这是母亲带过的东西,依稀有了那么点印象,她一两岁的时候母亲似乎拿这个玉环逗过她。
“如今便给你吧,权当留个念想了。”项梁慢慢喝着茶,有种积年的沧桑。
“多谢舅父,”怀瑾起身郑重道了个谢:“不光是谢这块玉环,更是多谢舅父和舅母这些年对怀瑾的关心和照顾,怀瑾感激不尽。”
项梁看了她一会儿,慢慢的把她拉起来,又给她续上茶,语调悠长:“我们项家都是生儿子多,女儿少,项家的女儿也大多命不好。我表妹是难产而死,你母亲是遭人迫害,更远的还听说我一个姑母,也是年纪轻轻就不在了。你比她们都强,也比她们能折腾!你合该是咱们项家人,可惜不是个小子。”
见怀瑾拧眉笑了一下,项梁也笑了一声:“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你外祖父说的。”
“舅舅知道你是个有大主意的,所以我嘱咐家里人,谁都不许替你做主。”项梁继续说,认真又关切的看着她:“那这一回,你可是真的想好了?”
怀瑾看着舅舅,缓缓笑道:“他待我,也算得上是情深意重了,不会再有比他更好的人选了。”
撇开张良干混事的那两个月,他也没有其他毛病了,更何况张良跟她说开以后,她愿意谅解他。
怀瑾有某一刻怀疑,这是不是张良算计好的,可一细想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让她实在无从疑起。
“好、好、好。”项梁一连说了三个好,他拍了拍怀瑾的肩:“你们少年时就相互扶持,又育有一女,如今又结婚盟,往后不可任性了。”
项梁眼睛里似有泪光,怀瑾鼻子酸酸的,笑道:“外甥女知道的。”
项梁点点头,继续道:“你舅母已经和我说了嫁妆的事,你能想到这么仔细,很好。就依你的意思,嫁妆减半,陪嫁侍女也去掉。不过子房来的那些聘礼,等婚礼结束后,我还是让人偷偷给你送过去。你别急着说!我听说子房已经和橫阳君断绝关系,将万贯家财全散尽了,我们也是怕你过去后受委屈。万一有个什么急事,也不必发愁了。”
怀瑾扑哧笑了一声,项梁的意思是说张良把全部身家办了聘礼,怕她过去过穷日子。
但是不好意思,她认识的张良,绝对不会把自己弄成贫苦清流的!于是安慰道:“舅父,你便放心吧,张子房是绝对不可能把我们母子俩饿死的!”
项梁瞪大了眼,满是笑意,他故意板着脸说:“那舅父不是担心我们小莺儿会受委屈!”
又聊了一会儿,项梁把该嘱咐的话都嘱咐了,然后就让她回去歇着了。
怀瑾提着灯笼往回走,经过花园时,闻到一股酒香,并两个人窃窃私语的声音。
她寻摸着过去,看见桓楚、项声、龙且正在饮酒闲聊。
“你这秦官做的如何?”龙且正在调侃项声。
项声只是叹气:“每日办公不过处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那岳丈,处处喜欢压人一头。”
“委屈声哥了,只盼着那一日早些到来……”桓楚还没说完被项声嘘了一声,项声轻声告诫:“不是密会时,不要提起此话!”
桓楚连忙举杯道歉:“是我一时忘形了。”
龙且就笑:“声哥这稳重的性子,是随着梁叔了,天生的老成。像小叔和阿籍,不知随了谁的性子。还有妹妹……她和小叔性子相近,也不知是随谁。”
项声想了一下自家那三个人,摇头失笑:“听说我祖母就是个疏朗爱闹的人,许是随了她吧,小叔和阿籍都是嫉恶如仇的活泼性子,妹妹也是如此”
喝了一杯酒,桓楚咂巴着嘴:“我倒不这么觉得,妹妹……是个冷情之人,她拒绝让人亲近。嫂子常与她说笑,好几次观察,我倒瞧出一件有趣的事。在她面前,嫂子倒成了被哄的孩子,只有她接嫂子的话,而不见嫂子能接她的话。”
“妹妹心中自有丘壑。”龙且想起自己认识的怀瑾,那当真是一个叫人惊艳的女子。
项声神秘的笑笑,冲桓楚摇摇头:“你不知道,妹妹只是看着冷情,实际上是个重情义的人,否则小叔何故和她最要好?小叔有一次和我喝酒说过这样一句话,被她放在心里的人,便能得她十足十的真心相待。这几年她在家里,从不给我们添麻烦,哪怕你嫂子胸无点墨,她也耐心……”
“什么人!”龙且忽回头厉声一喝。
怀瑾忙从花影后面钻出来,笑道:“是我,适才去舅父那里,途径此处,闻到一股冷冽酒香,就忍不住驻足。”
桓楚面上有些尴尬,看来刚刚的话都让她听去了,背后说人可见不好。
龙且却大大方方的让座,主动给她倒酒:“可见不能背后说人,才说起你呢,你就来了。”
“说我什么呢?”怀瑾问道,故作不知。
项声温和的开着玩笑:“不过因你要嫁人了,在这里感慨几句罢了。父亲当真疼你,家里亲友全都过来了,阿佗周岁时,父亲也只让母亲他们过来。唉,我这个大表哥,也混得太差了。”
“不管周岁还是成年,阿佗可永远是他孙子!而我一个女子,嫁人也就这一次,舅父肯定想着一次性好好打发了,省得日后还要赖在家里让他养。养姑娘养姑娘,养成一个老姑娘,越养越发愁。”怀瑾俏皮的吐吐舌头,惹得三人大笑起来。
龙且仔细打量着她,举起酒樽:“婚期将至,我便先将祝贺提前送上。”
他饮尽杯中酒,诚恳道:“祝妹妹夫妻恩爱到白头。”
“多谢。”怀瑾饮下杯中酒,然后告辞:“三位兄长继续喝吧,怀瑾先回去歇着了。”
夜色已深,她快步走回自己房中,侍女已困得如小鸡啄米了。
莺儿穿着一个小肚兜,宁静的睡着,怀瑾把侍女摇醒让她回去睡觉,自己解了头发,一头倒在了榻上。
七月七,乞巧节,又名七夕节、女儿节。
这一日怀瑾天不亮就被拉了起来梳洗打扮,婉拒了这个时代糊墙似的妆容,怀瑾自己动手画了一个淡妆,以红色的胭脂点在眼角、面颊,接下来用大红色凤仙花制的口脂抹了嘴,最后她用朱砂笔在额头画了一个小小的花钿。
看着镜子里面的女子,怀瑾一边窃喜自己芳华还未逝,一边想着这妆容是不是太超前了?
“夫人这么着,真好看呢!”阿燕抱着莺儿在一旁夸赞道,前阵子她丈夫被征去长城了,一家人的生活又没了着落,她只好又找来怀瑾,希望能继续带孩子。
怀瑾没有拒绝,还说每个月能给她一两金子,这样她就能让婆婆和孩子过上好日子了。
“快些!快些!新郎队伍已经到门口了!在闯门了!”殷氏一阵风似的跑进来。
任氏抱着大肚子,笑道:“嫂子别急,快了、快了!”她俨然一副来监工的样子。
头发被挽了髻,怀瑾只觉得头皮都仿佛被掀掉了,然后梳头的婆婆拿着金色的缠花金箔头饰戴在发髻上,以四柄玉笄固定住,而后又给两边耳后坠了四五根金流苏。
如此盛装打扮下来,倒真有一丝倾城之色,怀瑾看着镜中的自己,少年时好打扮的心又起来了。
接着怀瑾被扶着站起来,几个侍女笑着给她穿上嫁衣。
是楚国样式的嫁衣,因此是一袭红得似火的颜色,只有衣边和蔽膝是玄色的。
衣服上用金线绣了大片的花草鸟雀,怀瑾瞥见左边袖子上的一对鸳鸯,顿时有些羞红了脸。
按理说不该的,她都快奔三了,孩子都生了,害羞个什么劲呢?
可当大羽扇被塞到手里,怀瑾遮着脸走出去时,看见前方数不清的人,听见每一个人的笑声,她脸上只觉得滚烫。
作者有话要说:
第352章 挚友亲朋证结发
垂着眼睛,余光中瞟到许多人的笑脸,殷氏扶着她走到客堂外的空地上。至少几百双眼睛,怀瑾就开始紧张起来。
殷氏带她站定,怀瑾把扇子往下移了一下,见到了张良。他满眼是笑,一袭红衣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绝代风华。
怀瑾心急跳了两下,连忙垂下眼。
“长辈醮婿——”有个高亢的声音盖过笑声、贺喜声。
扇子把前面都遮完了,怀瑾看不到什么,只能知道旁边张良走上了前。
大家安静的看着前面,安静了没几秒,然后又开始喝起彩来。
“拜别亲长——”
怀瑾紧张地看了一眼殷氏,殷氏忍着笑,拉着她的手往里走。
直到与张良并肩站好,她偷偷瞥了一眼张良,得到对方嘲笑的眼神,她假意恼怒的瞪了一眼。
瞥到张良跪下了,怀瑾也赶忙跪下。
四周一时再次安静起来,张良一揖而下,朗声道:“承天恩厚,求得佳妇;长辈托付,良自珍之;今日拜别,请长者赐福。”
项梁的声音响起:“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万物遽只。愿你们夫妇如此中所言,能历四季,开花结果。”
项李氏则道:“往后你们要夫妻同心,携手并进,衍嗣绵延。”
“多谢长者。”张良笑着接了项梁和项李氏递过来的茶水,一杯喝了一口。
“该拜别了。”殷氏在怀瑾耳边小声提醒道。
本是三次鞠躬的,规矩早先就已经说了,但怀瑾只是放下扇子,亲自给上座的项梁夫妇磕了三个头。
项梁只是深切的看着她,项李氏却红了眼眶,亲自把怀瑾扶了起来,小声嘱咐:“今日出了门便是别人家的女子了,你万要谦卑和顺,好好与夫婿过日子,不要叫我与你舅父担心。”
项李氏一辈子也没生过女儿,这还是第一次发嫁,怀瑾真心诚意的三个头,倒惹得她泪水涟涟。
怀瑾扫过高堂,项梁、项李氏、项声、殷氏、项羽、项庄、田安、龙且、还有来吃酒的韩信夫妇……这些熟悉的面孔都带着祝福的微笑,她重新拿起扇子遮住了脸,忍着眼泪转了身。
旁边扶她的换了人,怀瑾一眼瞟过去,却是英月。
满是惊讶,可惜不便说话,怀瑾只以眼神询问,英月却只是顽皮的眨了眨眼。
被搀扶着走出了项府,怀瑾专注着脚下的路,这大羽扇算是把一切都遮住了。
出去了,怀瑾被搀扶着进了轿子,外面的帘子一放下来,她立即把扇子放了下来。
微微一晃,怀瑾感觉坐着的轿子被抬了起来。
她有心想看看外面,可也不好意思,一时又牵挂女儿,阿燕和莺儿坐着后面的马车,不知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一时她又想看看,这到底是不是八抬大轿,晃了许久,怀瑾都有些饿了。
想了一会儿,她偷偷把帘子掀开一条缝,看见前头坐在马上的张良。
不知是不是背后长了眼睛,张良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怀瑾慌忙放下帘子,那含笑的戏谑眼神瞬间便隔绝在外了。
在轿子里晃了不知多久,突然停下来,怀瑾感觉自己被放了下来。
正犹豫着,张良就过来掀起了帘子。
轿子里全是红色的丝绸,将他的脸也映红了,怀瑾强自镇定的看过去:“怎么不走了?”
“已经出城了,要休息一会儿。”张良朝她伸出手:“要出来看看吗?”
她忧心女儿,迫不及待的搭上手,跟着张良出去。她把扇子放在鼻尖上,四下一扫,发觉他们正在会稽城外的一座山下。
前来迎亲的队伍有二十多个人,有不少熟人,比如说英月,还有上次送她回会稽的那拨人。
送嫁的,则只有项羽和几个侍女与仆人。
“扇子放下来吧,要走三天呢,难不成时时遮着脸,吃饭怎么办呢?”英月在旁笑道。
怀瑾面上一红,将扇子放下,英月瞧着她惊艳道:“怀瑾姐姐,你今天可真好看呐!”
她抿了抿唇,兀自瞧了一眼张良,却见他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满目柔光。
原伏等人见这二人仿佛眉目传情一般,都哄笑起来。
“我去瞧瞧孩子。”怀瑾半低着头和张良说了一声,然后提着裙子去了后面。
后面五辆大马车,三辆装着嫁妆,两辆供人休息。怀瑾过去时,莺儿正在阿燕怀里睡的打呼呢,阿燕见到她忙笑道:“小姐被马车颠得舒服,一上车就睡了。”
“她睡得可真安心,怎么吵都吵不醒她。”张良跟过来,在莺儿脸上摸了一下,莺儿一点反应都没有。
其他人都去树荫下面休息了,怀瑾独自和他站在这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所有模样,她已经全都见过了,此时却不争气的红了脸,不知是不是嫁衣上的颜色也染了脸。
“你这么着,真是极美的。”张良抬起她的头,跌进这双深海似的眼睛里面。
怀瑾讷讷道:“等会我就洗掉了,等到了下邳再梳妆。”不然她这几天,皮肤不知要爆多少痘。
明明已做过好几载的夫妻,如今她脸上的羞涩,却如刚开脸的少女。张良幽幽看了她一会儿,有些意动,转眼一瞧那头休息的人都望着这边,他也只好把悸动压下。
怀瑾看着他幽深的眼神,察觉出他的意图,咬着唇笑道:“莫非你等不及了?”
“知我者,姮儿也。”张良在她耳边低声道。
他的气息喷在耳边,怀瑾一阵酥麻,她低了头,不好意思再言语。
两人过去再恩爱,那时的如胶似漆也已逝去,他们这段关系如今正是新生时期,怀瑾感受到久违的谈恋爱的感觉,就像她还是少女时情窦初开的悸动。
路上走了三天半,中午时到达下邳城外的驿馆,怀瑾和张良要去里面重新梳洗一番。
送嫁的侍女重新替她梳头、穿衣,一番装扮之后,怀瑾又是出门那日一套隆重的礼服。
重新拿上扇子,怀瑾遮住面孔,身旁搀扶的变成了英月。在驿馆坐到将近黄昏时,队伍再次出发了。
轿子一路晃着往城里去,不过一刻钟,便落了轿。怀瑾听到琴笛合奏的《桃夭》,还有很多人在说话,不过这些声音太嘈杂了,她并不能分辨是哪些人。
英月把她扶了下来,送她在张良身边站定。
“有许多客人,待会儿行完礼,可一同出来吃酒。”张良笑着将她的手握住。
一同出来吃酒?怀瑾想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可眼下不是问的时候,张良已经牵着她往里走。看脚下的路,依然是那个小宅子,余光里瞟到了许多身影,怀瑾又开始紧张了。
“你瞧,她慌了!”不知谁笑了一声,这声音耳熟,她忍不住扭头看过去,却看见刘交和白生、申培站在一起。
怀瑾惊了一下,随即笑起来,猛的惊喜回头去看张良。
“先行礼。”张良只是含笑告诉她,一副有很多惊喜的模样。
张良带着她停下,他们站在天井的正中间,四周全是绰约的人影。
他们一站定,人声瞬间消失,只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新妇坐堂,应告祖先,得斯佳妇,承祖庇佑。”
怀瑾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只见张良松开她的手,不知上前做什么。不一会儿怀瑾就闻到一股清冽的酒香和一股焚香味道,然后张良又重新回到她身旁跪下。
“要拜三下。”张良在旁边小声提醒,怀瑾便随着他拜了三下。
“新妇行却扇礼。”怀瑾终于听出这个苍老的声音是谁了,她把扇子放下,看见长席案边,黄公拄着拐杖站在那里,满脸笑容。
再左右望去,全是她认识的人。
傻笑的项伯、斯文的刘交、乐呵呵的白生、笑眯眯的申培、面带风霜的穆生和他夫人穆渔,以及他们的一儿一女、有宁陵君魏咎和夫人青儿以及弟弟魏豹、而魏豹旁边那人站着的竟是……怀瑾睁大了眼。
她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见到尉缭,顿时满眼震惊,可尉缭只是朝她温和的笑了笑,示意她先顾着眼前。
怀瑾望了一圈,院子里的人不过四五十人,但大多数都是熟识。
听到黄公说要行沃盥礼,怀瑾吸吸鼻子,把注意力拉了回来。
项羽是娘家人,他端着一盆水到了张良面前,张良在里面清洁双手。
而张良那边端水的人,却是项伯,怀瑾洗手的时候,项伯就忍不住轻声调侃:“我都不知我算是娘家人还是夫家人了。”
怀瑾好笑的白了他一眼,接着被英月扶起来坐到了桌案的东边,张良则坐在西边,两人对席。
接下来就是同牢合卺,他们共分食了一片熟猪肉,一点盐没有,一股腥气直冲脑门。
紧接着杨天昊递给黄公一个瓠,瓠被一分为二交给新人,项伯则在里面倒了酒。
“夫妻共饮合卺酒,永结同好,甘苦与共!”黄公笑看着他们,满脸笑容。
怀瑾喝了一口,这酒竟是苦的,她不免皱了一下眉。以往见人家成婚喝这个都满脸高兴,她还当有多好喝呢!这瓠的苦味浸到酒里,和苦瓜汁似的。
等喝完酒,大家笑了一阵,然后项羽便让侍女递上一个盒子。打开来看,里面是一个新鲜的木瓜,怀瑾将木瓜递过去,张良郑重收下,然后回赠了一枚玉佩,侍女则将玉佩悬挂在她腰间。
等到这时,大家才纷纷喝起彩。
魏豹大声坏笑着:“接下来是合床礼了吧!咱们大家伙是不是也能去闹一闹啊!”
张良笑道:“我倒是欢迎之至,就怕新娘子不大好意思。”
怀瑾低头一笑,然后就看向尉缭,尉缭对她做出一个恭喜的手势,怀瑾眼中一片温热。
眼神扫过去,看到那些熟悉的人,怀瑾鼻子有些发酸。
“她哭鼻子啦!”申培对白生说,眼神却调侃似的瞧着她。
刘交在一旁故意道:“你再说,小八要不好意思啦!”
项伯大咧咧搭着刘交和申培的肩膀,笑道:“不趁着今日她做新娘子要装着腼腆,明日我们哪还说得过她啊,趁今日,要戏弄就赶紧的!”
英月和杨天昊此时就张罗着大家入席,可项伯等人哪里肯,纷纷跟到了新房里。
屋子里的床单全都换成了红色锦被,怀瑾被牵着坐在榻上,然而门口那十几个晃动的人头,让她一点儿旖旎想法全都没了。
因还要出去吃酒,张良只是象征性的把她头上一根钗环卸下,替她宽了披帛,而怀瑾只是把他腰间的一个香囊取下,权当合床礼已成了。
接着,在十多双眼睛的注视下,怀瑾又重新跟着出来吃酒。
大家敬了一杯又一杯,尉缭一直坐在靠后的桌案上笑看着那边,怀瑾始终找不到机会过去和他说话。
“老师年纪大,没能来,不过他要我们好好看看你,叫我们回去说给他听呢!”白生和气的娃娃脸,一点也不显年纪,反比项伯几个更显年轻。
“几位师兄过来,小八已是喜出望外了。”怀瑾笑着和他们捧杯,一如回到少年时候。
刘交喝了酒,意味深长的看着怀瑾:“小八啊,你往后和张师兄可要好好的,千万别再和他置气了,不然……”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大家都看着他,这时项伯接上他的话,道:“不然子房又要上天入地的找你,我们看着倒是没什么,只是最后心疼的,又变成你了。”
刘交和项伯想必是最清楚他们两前因后果的,怀瑾顿时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项羽拍了拍他,眨眨眼:“小叔,她今天是新娘子,你可别充长辈派头!”
项伯手一抬,项羽缩着脖子躲到了怀瑾身后。
怀瑾拉住项羽,轻声道:“你去把莺儿抱过来。”项羽咧嘴一笑,立刻溜了。
这时魏咎夫妇也走了过来,穆生和穆渔跟在他们身侧。
作者有话要说:
第353章 红烛罗帐屏锦鸳鸯
“真不知你和子房,究竟谁更幸运。”魏咎笑容真挚,他已不是当年年轻的风流君侯,但眼中仍有一派无畏的率真。
张良看了她一眼,浅浅一笑:“自然是我幸运些。”
穆生站在魏咎身旁,调侃:“上次你气冲冲过来,我叫你你都没答应!”
怀瑾当真想不起来是哪一日,茫然了一下她眼睛一亮,那天她跑过来兴师问罪,那两位客人原来是穆生和魏咎。可她当时怒气上头,都没看清楚他们。
正要开口道歉,穆生却摆摆手:“我可不是指责你,当年你助我与阿渔的好姻缘,今日师兄也真心祝福你。前路坎坷都不必再提,今日大婚便是从新开始,你和子房定要相守到白头。”
怀瑾欠身一揖:“多谢穆师兄。”
大家在各自席案上坐下,除了昔日老友,还有张良在下邳的新朋友。
张良携着她一一认识了一遍,最后停在黄公面前,黄公坐在最尊贵的位置,见到怀瑾也是一副慧黠的笑脸。
新人敬酒,黄公给面子连引三杯,然后把一个香球大小的圆盒递给怀瑾:“这是老头子给你的新婚贺礼,多的话也不说了,没事常和子房去我那坐坐。”
怀瑾把圆盒收好,见到黄公她心情有些复杂,最终只是释然的笑道:“多谢黄公。”
“怀瑾姐姐,那我以后是不要要叫你张夫人了呀!张夫人好,张夫人今日真好看!”英月坐在师父旁边,她喝了一点酒,脸颊上涌起红晕。
怀瑾笑着点点她的额头:“鬼丫头!”
英月笑嘻嘻的,然后推搡了一下师兄杨天昊,杨天昊憨憨的看着她,低声说了一句恭喜的话,怀瑾瞧着他害羞的样子,不禁有些莞尔。
这时项羽把莺儿抱了出来,大家顿时全都围了上去,穆渔的两个孩子看着小女孩惊奇的很。
穆循对妹妹说:“你晓得吗,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的,不过头发上没绑红带子。”
面对十多只手的揩油,莺儿睁着大眼睛一脸无辜,紧紧搂着项羽的脖子打量这些人。她终于在人群中见到了母亲,立即就伸出手,发出明亮的笑声:“阿母,要抱抱!”
怀瑾满心柔软,立即过去把孩子抱了过来。
张良在席上坐下,项伯就招呼大家一块喝酒、玩笑,这时怀瑾看到坐在最边上的尉缭,他始终带着温暖的笑容看着这边。
张良招呼客人的时候,怀瑾终于找着机会过去了,她抱着孩子在尉缭面前坐下。
今日这么多客人,唯有见到他,怀瑾才大为震动。
面对面坐着,怀瑾笑看了他一会儿,尉缭已经见老了。头发半白,脸上有了许多皱纹,只有那份温和不争的气质与从前无分别。
“新娘子可不许掉眼泪。”尉缭见她红了眼眶,连忙笑着劝道。
怀瑾把眼泪憋回去,深吸一口气,笑道:“多少年没见了,老尉,你老了。”
“我都年过半百了,自然会老。”尉缭平和的语气,缓慢的语调,真是好多年都没听见了。
怀瑾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和子房有联系?”
“我也是来之前的一天才知道是你和张先生的昏礼,之前我并未和他见过面,是我辅佐之君与他交好。”尉缭的视线落到张良那边,怀瑾望过去,见张良和魏咎、项伯同坐一桌,尉缭说:“故人之子,我找到了。”
“是魏咎?”怀瑾诧异了一下。
尉缭轻轻点头,然后看向她怀里的莺儿:“这是你和子房的女儿?”
怀瑾摇了摇莺儿的手,大方道:“她小名叫莺儿。”
“孩子都这么大了,张先生却还大张旗鼓的娶你,想来中间发生了许多故事。”尉缭淡褐色的眸子似琥珀,里面满是了然。
怀瑾苦笑一声,摇摇头:“不是什么好故事,就不说与你听了。”
看着尉缭,她说:“阿罗已经离开中原了,你可知道?”
尉缭毫不意外,温吞笑道:“我离开咸阳时,他已经跟我透露过了。”
怀瑾道:“阿罗离开之前,特意来与我告了别。”
尉缭淡淡的喜悦,笃定道:“想来你定是不舍,偷偷哭了。”
怀瑾低头抚了抚鬓角,一手揽着孩子,莺儿正偷着桌上的果子,趁大人一个不注意就吃了一颗梅子。
她脸被酸成了褶子,尉缭见孩子可爱,忍不住过去摸了摸她的头。
“尉叔,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呢?”魏咎喝得满面通红,步履不稳的走过来坐下,他的夫人青儿就亦步亦趋的的跟在身后。
尉缭看着他,道:“挚友相逢,寒暄几句。”
“我也是来的时候才知你与尉叔是好友,当真是……”魏咎大着舌头,有些口齿不清,他想了半日,又茫然起来:“我要说什么来着?”
青儿扶着魏咎,柔声道:“夫君喝醉了。”
“我没醉——”魏咎高喝一声,对怀瑾笑道:“当年你把我们一群人全喝趴下了,今日我得一雪前耻,来!嫂子,喝酒!”
他许是看重了影儿,竟是在对着怀瑾旁边的空气举杯,几人都掩着嘴笑起来。
莺儿乐呵呵的拍着手:“嫂子,喝酒!”
孩子正是学舌的时候,这一下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喝到月上中天,转眼就是要宵禁的时候了,诸位宾客便纷纷起身告辞。
怀瑾本有些不舍,可张良在她耳边说,他们都住在城中的客舍,她一听便放心了。想想也是,古代交通不便,他们也不可能连夜走。
张良和项伯一一送客,怀瑾在后面看着这两人,忍俊不禁,不知道的还以为项伯是他的亲兄弟呢!少时不见这两人有多投契,这么多年下来,项伯和张良竟也发展出如此深的交情。
客人一走,院子里就剩下项羽和几个送嫁的下人。阿燕和几个侍女被项伯安排到阿婉屋里休息了,仆人则在堂屋里支起屏风打起地铺,项羽是肯定和项伯一屋的。
怀瑾抱着已经熟睡的莺儿准备回房,项伯却吹了声口哨,让项羽去把孩子抱了过来。
怀瑾皱眉,项伯就坏笑道:“洞房花烛夜带什么孩子,娇娇今日舅公带着睡,你只管去安歇吧。”
张良不知跑哪里去了,怀瑾左看右看也没见到人,项伯却把她推搡着进了新房,然后把门关上了。
今天的合房礼并不合传统规矩,怀瑾这会儿想起来合房礼该办什么,一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着身上还穿着礼服,脸上妆容也未卸掉,总不能就这么入睡吧?
坐在榻边看了一会儿红烛,张良推门进来了,项家的一个侍女和阿婉跟在后头进来,她们把角落里的浴桶填满水,又把屏风拉开挡在那里,然后笑嘻嘻的看了一眼怀瑾就退下了。
“是不是……该歇了?”怀瑾镇定的看着张良,心却不自主的狂跳起来。
张扬的红色将他的脸越发衬得他肤白如雪,容颜精致,张良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先洗漱吧。”
他走过来,竟直接拉开了怀瑾的衣带,修长的手指灵活的将繁琐的结拆掉,怀瑾外面穿的那层深衣瞬间滑落。幸而里面还有中衣,怀瑾忙止住,站起来:“我自己来。”
张良轻笑一声,他身上带着酒味,脸颊潮红,想必今天喝了不少。不等怀瑾过去,张良便躺倒,双手还紧紧拉着她。
胳膊一受力,她也跟着倒下去,完全扑在张良身上。鼻尖轻轻撞了一下,怀瑾眼睛还花着,张良忽又翻身,将她牢牢压在了身下。
头上的金流苏落在锁骨上,一片冰凉。
她的发髻一松,鬓边跑出几丝碎发,慵懒又风情。
“你终于又回到我身边了……”张良的唇在她耳边轻扫着,呢喃低语。
她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只是呆呆的任他任他亲吻。张良在她面颊上落下无数个吻,然后停下来,满目柔情的瞧着她。
是失而复得的珍宝,他怀着满心的喜悦和爱意瞧着她,连陈年的老酒也及不上张良的目光醉人。
张良爱她,以前在一起时他看自己的眼神温柔又深情,可却从没用这样的狂热放肆的眼神看过她,怀瑾一阵恍惚。
“是从前的我更让你喜欢,还是失而复得的我更让你喜欢?”鬼使神差的,怀瑾问出这一句。
假使是因失而复得的狂喜,那么这深情是不是也打上了折扣呢?
她那超乎常人的联想能力刚开始运作,张良就瞬间打断她:“过去的你和现在的你,都是你,我自始自终知道一件事,我只要你。”
他动手将她头上的钗环卸掉,慢慢道:“姮儿,不要胡思乱想。”
头饰全都卸掉了,一头青丝铺了满床,张良轻点着她的眼睛,深沉的看着她:“姮儿,你还爱我,是不是?”
从提亲到迎娶,她都太过冷静。
瞧着张良的样子,她心里有一点点的得意,他因自己而感到不安了。
一个向来从容稳重的人,为了她几次三番的失态慌乱,怎叫她不得意呢?
张良幽深的眸子似一潭深泉,把她的目光牢牢吸住,怀瑾道:“我收到阿缠的信之后,有半个月都没睡安稳过,半夜一惊醒,这里就开始痛。”
她把手放在胸口,盈盈看着他。
张良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她以前是那么直白的表达她的爱意,如今却转了性子变得含蓄起来。
有那么一转眼的念头想到,她是不是敷衍自己,所以才没有直接说爱他。又或者……她间接的被另一个人改变了?那个人的身影在脑海里一浮现,张良瞬间有些消沉。
感觉到空气里突然冷了一寸,怀瑾莫名其妙,她哪儿说错了吗?
“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事吗?”张良埋首在她脖颈里,声音闷闷的。
怀瑾一愣,不明白他为何低落,问:“什么?”
“那天清晨,我就该把你牢牢抓住,不让你跑掉。”张良一说话,她脖子上就麻麻的。
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张良是说他第二次去会稽找她的时候,那时她答应了毛亨去原武送信,早上溜回去拿东西,与他碰到了。
可惜她那时既怨恨又胆怯,见了他拔腿就跑,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若不是那次跑掉,便不会遇到桑楚了。
难怪他陡然之间这么消沉,怀瑾想。可这会儿,张良怎么会突然想到桑楚呢?
不等她想出头绪,张良直起身子来看着她,声音暗哑:“你知道我那日在下邳见到你,是什么心情吗?锥心之痛也不过如此了。”
怀瑾心脏一抽,半垂下眼,睫毛如蝴蝶般抖动起来:“都过去了。”
沉默半晌,张良似乎有些埋怨的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我不过想听你哄哄我,想听你说说甜言蜜语,有这么难吗?”
她勾住张良的脖子,缓缓道:“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你还怕没有机会听吗?”
亲了亲他的额头,她勾出一个笑容:“这么多年过去了,多少物是人非,我们都一一走了过来,往后也要继续走下去。从前的事,咱们不提了。以后我只是你的妻子,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我……再也不会随便使性子。”
“我爱你,想让你过好日子,若连性子都不许你使了,那我算什么好夫君呢?你不高兴了就尽管使性子,那时我便来哄你。”张良刚刚的那一丝阴霾散去:“只是有一点,不管再怎么生气,不许再轻易离开我。”
他总是轻易的就能让自己坠入爱河,怀瑾心想,原来人与人真的是不一样的。
她郑重的点点头:“无论贫穷或富有,无论健康和疾病,你我永不离弃,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张良笑了一下,随即便问:“这段话我记得,你与我说过,是你们那里的人成婚时的誓词。”
“嗯?我与你说过?”怀瑾惊讶了一下,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张良提醒:“在咸阳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第354章 相伴朝暮恩爱不移
怀瑾还是没想起来,那时候张良刚得知她是穿越的,那半年几乎每天都会给他说点现代的东西。说得实在太多了,她自己都记不住哪些说了哪些没说。
见她迷糊的神情,张良笑着吻下去:“良宵苦短,夫人还是明日再想吧。”
身体像是两块尺寸相合的磁铁,当张良进来的时候,怀瑾觉得自己终于又走到了终点。
缠绵了无数次的身体,竟还能再起这么多的激情,放在现代,怀瑾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可此刻她与张良欢好,身体的感受真真切切的告诉她:她爱他。
新婚夜略过三百字……
第二日她起得迟了,张良他们在吃饭,项伯见到她笑得十分暧昧。
怀瑾颇为不好意思,走过去坐下,女儿一见到她就笑出了牙豁子。
“小莺儿昨夜睡得好不好?”怀瑾示意阿燕把碗放下,然后把木勺塞到莺儿手里,让她自己吃饭。莺儿倒也不排斥,她吃饭跟玩似的,拿着木勺在菜碗里嚯嚯。
项伯放下筷子,撑着头,调笑的看着她:“那你昨晚睡得好不好啊?”
怀瑾横了他一眼:“有子房在身旁,哪会有什么不好?”
张良夹了一块肉放在她碗里,怀瑾回头对上他的眼睛,两人都是满眼温情。
项伯看了一会儿,笑着感慨:“你们两个又在一起了,真好。”
怀瑾刚想嘲讽几句,一旁的项羽抬起头,极为认真:“小叔,那你什么时候娶妻啊?”
项伯卡着脖子扭过去,冷笑两声,然后挥手在项羽脑门后面拍了一下。
项羽正处于自诩为大人的年纪,登时就涨紫了脸皮准备回击,项伯以顺雷不及掩耳之势夹起一个丸子塞在他嘴里,强行堵住了他的话。
莺儿瞧得有趣,拍着手咯咯大笑起来。
昨日办过宴席,家里四处都是乱的,今天一整天大家都在收拾东西。幸而项羽带来了几个送嫁的仆人,不到中午就把院子里恢复了原来的整洁。
下午的时候,张良带着怀瑾去驿站看望昨日的客人。
远道而来的客人共三拨人:一拨是从安邑过来的魏咎一家,随他一起的有尉缭和穆生一家,魏咎还带着一众仆从,几乎把客房都住满了。
另一拨就是从临淄来的白生和申培,他们就各自带了一个小厮,和从沛县过来的刘交一起,他们五个人住在最大的那间房中。
都是故交,彼此一介绍就都熟了,再加上都是士人,聊得就更热闹了。怀瑾过去时,所有人都在魏咎房里喝酒闲谈,她和张良一到立即就被罚了三杯。
天南地北的,能够聚在一起实属不容易,不然再有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等到七月底时,大家便陆陆续续回程了。她让张良拿了很多礼物让白生带回去——给老师浮丘伯,白生却只捡了一些滋补药材拿走。
白生和申培要回临淄,刘交要回沛县,他们是同一日启程的。
怀瑾、张良、项伯一直送到了城门口,被申培调侃了好几遍。
“咱们几个师兄弟下次再这么齐整的一块儿喝酒,也不知什么时候了。”项伯抱着手笑道。
刘交道:“只要彼此平安,何愁没有共饮之日?”
“也是。”项伯点点头,看向刘交三人:“这一两年我就待在下邳了,你们若得闲,可随时来找我喝酒。”
“还有我——”后面穆生大喊了一声,几人回头,见他步履匆匆。
到了近前,怀瑾笑道:“穆师兄,你可来迟了!”
“阿循一大早带着娇娇跑到集市去了,刚把他逮回来,公子就说你们走了。”穆生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幸而我脚程快,赶上了。”
“当年最端方的穆师弟,如今也成了为孩子头疼的慈父了!”白生笑道。
穆生囧了一下,随即告饶:“白师兄就别笑话我了!”
申培就在旁嘲笑:“你还说三师兄,自己不也是,你家那几个怕是把你耳朵都吵聋了。”
他与白生在临淄生活二十多年,两人现在是最为亲近的兄弟了。
玩笑几句,他们就上了马车离去,怀瑾几人慢慢往回走着。
分离总是使人低落,一时谁也没说话。
半晌,怀瑾问穆生:“你们是什么时候走?”
“明日。”穆生不舍的说。
那老尉也要走了,怀瑾更加低落了。
她垂着头走在一旁,张良察觉到她的神色,捏了捏她的手,轻声道:“安邑不远,回头我带你和莺儿过去玩。”
怀瑾眼睛瞬间亮晶晶的,张良不由莞尔,心内满足。
项伯见他们两的样子,也忘了前几天的真诚祝福,抖了抖肩膀快步走远:“这腻歪劲儿!”
第二日他们又在这里送别魏咎等人,三辆豪华大马车格外引人注目。怀瑾心里笑道,落毛的凤凰也是凤凰,果然还是魏咎有钱。
“唉,这辈子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把你喝倒。”魏咎看着怀瑾叹了口气,这几天常去张家宴饮,可惜他次次都喝得烂醉,怀瑾都岿然不动。
她挑了挑眉毛:“我看是没什么机会了。”
魏咎搂着青儿哈哈大笑,然后把魏豹扯过来,对弟弟说:“回去了你就给我练酒量,兄长我不行了,你可得给我们家争口气!”
“男儿争气,跟喝酒有何关系?”青儿笑嗔了夫君一句。
魏咎忙换上一脸正色,眼中却是调戏:“夫人此话差异,争气嘛,无非争个意气!不光喝酒争得,就连走路也能争……”
怀瑾小声凑到张良耳边:“你们男人真无聊。”
“你说话小声一点。”尉缭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这叫什么悄悄话?穆生和穆渔躲在一旁憋着没出声,不过怀瑾看他们马上也要绷不住了。
摸了摸鼻子,她尴尬的往张良身后躲了一下。
“闲话不多说,走了!”魏咎哈哈大笑,看向张良:“咱们来日再聚。”
张良回了一拜:“一路平安。”
魏咎搂着夫人上了马车,穆生也让穆渔带着两个孩子上车,转身朝张良和怀瑾深深一揖,夫妻俩相视一笑,同回一礼。
穆生也上了车,怀瑾不舍的看向尉缭,尉缭也含笑看着她。
不需要再多说,尉缭笑着点点头,然后上了马。
他的身姿不再挺拔,他的容颜不再年轻,可他身边自始自终都笼罩着春风般的温和。
目送他们远去,怀瑾和张良久久伫立在城门口,直到再也看不见踪迹了,夫妻二人才挽着手往回。
太阳散发着夏日最后的余晖,微风却送来了秋的凉爽。下邳街头少见行人,怀瑾心平气和的走在街头,自有一番宁静。
不意外的话,接下来好些年,都在这里安家了。
“黄公明日邀我们过去喝茶。”张良看着妻子,满是温柔。
怀瑾眉眼耷拉着,这个月她每天都在喝酒作乐,晚上也不得消停。
张良热切的行动告诉她,他希望自己再生一个孩子,因此身体力行不留余力。本想着客人都走了,她能睡几日好觉,因此坚定的说:“明日你去就好,我在家带孩子。”
“莺儿自然也是跟着一起过去的。”张良道。
怀瑾哑然,然后蔫巴的低了头:“好吧。”
张良凑到她耳边,低声道:“那今夜……一定让夫人好好安歇。”
怀瑾抬头,看见他戏弄的眼神,脸上一红。众目睽睽,她忽然踮起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张良抿着唇,目光平稳的直视前方,那叫一个平静。
怀瑾小声笑了一声:“假正经!”
被张良牵着的手忽然被重重捏了一下,怀瑾心里得意,愉悦的翘着嘴角,脚步也轻快起来。
牵手走在陌上,张良摘下一朵不知名的野花,温柔的插在她的鬓上。他专注的神情让怀瑾挪不开眼睛,她心里涌起满满的柔情,从少年到现在,始终都是他,一直都是他。
“我看你像是在想什么坏事。”张良抬起她的下颌,左看右看,都觉得这朵花戴的位置是恰到好处。
怀瑾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张良璀然一笑,俊逸无尘的脸上出现了浓重的烟火气息。
世界上那么多人,偏偏他只要她,张良温柔的注视着妻子,一颗心尽是满足。
世道动荡,前路漫长,凡人在命运面前是如此渺小,怀瑾觉得自己还算幸运,在地狱中找到了光亮。这束光让她在远离家乡的地方,不再感觉到孤独与消极。
张良就是她的光亮,照明她未知的前路,驱散她的孤寡。
一条平阔的大道,路两边开满了鲜花,每一朵花都尽力舒展着花瓣,企图在夏尽之时将美丽全部绽放。
一对夫妻走在路上,丈夫步履平稳,眼中含笑,温柔的瞧着妻子将那些娇柔的花朵摘下。
世间姹紫嫣红开遍,他眼里只能看到她。
刺秦篇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终章篇开始。
第355章 荧惑守心风云将变
人在地上看到夜空,夜空中有无数的星。
有的星星明亮,有的星光微弱,有人说星星都是有生命的,是死去的亲人所化。但是怀瑾来自一个科技飞速发展的时代,她看着漫天星空,知道有些星星早已死去。
太阳的光需要八分钟到达地球上,这是最快的速度,而星星的光可能需要跑过十几万光年才能来到地球。
当人的眼睛看到那渺小又微弱的荧光时,那颗星星也许在十几万年前就已经不存在了。
夏日的某一天,下邳一个温馨的小院里,一家四口正坐在院里吃饭。
六岁的小女孩和四岁的弟弟正在打闹,小男孩被欺负得哇哇大叫,温柔的父亲正准备制止,却被那顽皮的母亲拉住。
这一天,会稽郡突然涌入许多外来人,这些人都是三五成群,且都穿着华贵。
这些人全都聚集在当地最大的名门府中,不知要密谋什么事,看上去十分可疑。可人人皆知,那府中的主君与会稽郡守乃是姻亲,无人敢上门一探究竟。
这一天,一个穿着玄衣短打的年轻男子,躺在塞外的牧场上。草原绵延千里,牛羊成群,天边红得仿佛要烧起来一样。
男子手里拿着一个陈旧的狐狸面具,他温柔的抚摸着,任由自己的思念在这片草原上散落。
这一天,上郡的长城上,面容文秀的年轻公子忧心忡忡的眺望着咸阳方向。
不知为何,他今日的感觉很不好,他想起了在咸阳的父亲,不知他是不是还在生自己的气?威严稳重的将军站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还是这一天,傍晚云霞似锦,天上出现一个火红的小点。
起初没有人在意,直到这个红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人们看到了一颗燃烧着的小球状物从天边划过,拖着火光四溅的长长的尾巴。
百姓们以为是天上降下来的神物,惊奇的在地上指指点点;懂星象的术士看到这一异物,面色大变;下邳的小院中,儒雅的先生放下手中碗筷,肃穆的看向天空;还有会稽的许多贵人,他们看到那颗流星去的方向,派出了两个人去追寻这颗星星的踪迹……
这颗陨石在天空中划过很长的时间,最终消失无踪影了。
等到秋日时,民间纷纷在传一件事情,那颗天降神石上刻了七个字:始皇帝死而地分。
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已经亲眼看过一般。
紧接着,各地官吏将谈论这件事的人全都抓了起来,自此关于这颗神石的事情没有人敢再说。
但是传了那么久,几乎人人心中都直犯嘀咕,只是害怕那些官吏,没敢宣之于口。
张良说这是荧惑守心的天象,怀瑾心想,这大概就是中原大陆乱起来的先兆。
她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但她没有办法去改变,也没有能力去阻止。
在下邳的日子,她是宁静的,自得于一个小老百姓的安稳生活,怀瑾不愿面对战乱。
可是再不愿意,第二年始皇帝病死沙丘的事传到下邳,怀瑾还是忍不住郁郁了半个月。
她并非单单为嬴政而悲伤,只是同时也听说了扶苏和蒙恬被赐死的消息。
怀瑾告诉自己,这都是命,她不过一个局外人,伤心几天便是尽了情分了。
秋日时,张良带着她和孩子去郊外黄公家里。
她的二儿子都五岁了,黄公也更见苍老,背也驼了,只是眼睛却依旧精神。
杨天昊已经成了大小伙子,也娶了妻,夫妻二人照顾着黄公的起居。
“阿爷!”两个孩子一见到黄公,争着过去挽他的胳膊。
黄公看了大的看小的,从袖子里摸出两块山楂糖递过去,孩子们都笑嘻嘻的接了过去。
“张唐虞!”怀瑾见此景,忙威胁的叫着女儿的大名。
莺儿脖子一缩,眼珠子转了转,看向张良委屈巴巴的样子:“阿父……”
张良便灼灼的看着她,怀瑾板着脸:“你看她那牙都烂成什么样了,还给她吃糖!”
张良对女儿表示无能为力,莺儿便垂头丧气的把糖塞到弟弟张不疑的手里。
黄公眨巴眼,胡子笑得一颤一颤的,把莺儿拉到一边:“阿爷也帮不了你啦,你阿母最凶了!”然后偷偷又摸出一枚山楂糖,趁怀瑾不注意塞到莺儿手里。
莺儿眼睛瞬间亮了,小心翼翼看了怀瑾一眼,然后面色如常的把糖收进袖子。
怀瑾如何不知他们的小动作,她好笑的看着那一老一小,只装做不知。
见杨天昊夫妻把东西都搬上了马车,院子里各类名贵的木桩也都装了车,怀瑾有些感伤,对黄公说:“您这一走,不知道何时能见到你了。”
黄公笑道:“我一个糟老头子,也不知还能活几年。”
张良温柔的开着玩笑,道:“谷城山风景如画,远离喧嚣,你去那里炼丹修道,说不定能活个几百年。”
黄公嘴快,小孩儿似的笑道:“我又不是……”
看了怀瑾一眼,他连忙把那个名字咽下去,然后和张良笑道:“修什么道,我又不是那群骗吃骗喝的术士!”
末了他叹了口气,摸着胡子:“不过是老头子看这世道要乱,找个深山躲起来罢了。”
杨天昊忍不住插嘴:“自二世皇帝登基后,上缴的赋税越来越多,还有越来越重的徭役,唉——”
下邳现在种植田地的已经都成了老人和妇人了,除了有钱的士族和不受管制的游侠,其余的年轻男子都被征去做了民夫。
黄公敲了敲桌子,对徒弟说:“再去给我泡一壶茶来。”
杨天昊只好让妻子去马车上又把茶炉拿下来,他则去打水拿茶叶。
黄公站起来蹒跚着进了屋,出来时手里抱了一堆书简,张良连忙上去接了过来。
“这些藏书对我已无用,便都给你吧。”黄公微微喘了会气,拿起其中一卷竹简,他道:“这是完整的《太公六韬》,极其珍贵,你要好好保管。”
张良吃了一惊,莺儿倚在父亲腿上,道:“阿父房里也有《六韬》的。”
黄公笑了笑,把莺儿拉过去,笑问:“娇娇知道什么是《六韬》吗?”
“我知道!是一本兵书!”莺儿声音清脆,如娇滴滴的的黄莺在鸣叫。
黄公又问:“娇娇真厉害,知道这么多。”
见小女孩儿的得意神色,黄公又故意问:“那娇娇看过没有啊?”
莺儿吐了吐舌头,低着头:“我不爱看兵书!”
“还敢在你阿爷面前卖弄!”怀瑾摇头失笑,她拿过黄公手里那卷竹简看了两眼,然后递给张良,给女儿科普:“《太公六韬》又叫《太公兵法》,是姜尚所著,共六卷。现在外面的《六韬》只有前两卷,且都是后人所抄录的。”
又把桌上那些竹简也看了两眼,怀瑾问黄公:“这是原卷吗?”
黄公点点头,张良便行了一礼:“多谢黄公。”
旁边的茶已经开始冒泡了,不疑捡了根树枝总想拔那小炉子里的火,杨天昊的妻子只好把他抱到一边,拿了一个旧木球给他。
可惜黄公宅子里的东西,这两姐弟全都玩过了,不疑并不买账。怀瑾看到,便对莺儿道:“把弟弟带到外面去玩。”
莺儿也不爱听大人谈天,于是拉着不疑出去了。
看两个孩子一蹦一跳的出去,黄公感慨了一声:“还真是舍不得这两个小家伙。”
他又看向张良,道:“天下大乱之时,便是你的机会,子房夙愿可达成了。”
张良笑了笑:“但愿如此吧。”
但他所图之事,并不是那么容易达成的。
茶已烹好,黄公倒了三杯,其中两杯给了张良和怀瑾。
黄公举着杯子,笑道:“当初与子房相识在恒山,也没料到最终会与你成为至交好友。如今我要离去,不知再见何日,你们便以茶水相送吧。”
他喝完这杯茶,颤颤巍巍的起了身,张良和怀瑾也忙站了起来。
一路走出宅子,莺儿带着不疑正和周围几户农人的孩子们玩泥巴。
黄公站在门口招了招手,莺儿撇下不疑飞快的跑过来,她细嫩的脸颊上全泥点子。
黄公摸了摸莺儿的头,和蔼道:“阿爷要走了。”
“那阿爷什么时候回来?”黄公每年总会出门远游一阵子,莺儿只以为他还会回来。
可黄公没说话,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边的不疑,慈爱的扯了扯嘴角。
黄公看向怀瑾:“这两个孩子淘气,你要多辛苦了。”
他说完这句又别有深意的交代道:“你是个心胸开阔的,可一旦遇到感情的事就喜欢钻牛角尖,这毛病不好。将来……只希望你能如现在一般行事果断,万不可摇摆不定,拖泥带水,不然苦的是你自己。”
她何时拖泥带水过了?怀瑾心里笑了一声,她做事向来快刀斩乱麻。不过黄公嘱咐了,她还是点头:“我记下了,您放心吧。”
“还有英月……”黄公提起小徒弟,不免又添惆怅。
提起英月,怀瑾便心虚。
项伯前几年在下邳躲灾,英月时常上门来玩,谁知他们俩居然滚了草地。项伯的意思是露水姻缘,可英月却搁不下了,项伯回会稽时,英月不顾一切跟了过去。
那段时日她都不敢上门见黄公,幸而黄公也没说什么。
“儿女姻缘,都是注定的,老头子也不能多干涉。”黄公唏嘘不已。
怀瑾忙道:“英月一跟过去,我便写了信去会稽,阿缠不会放任她不管的。”
如果项伯真的不管英月,这丫头早回来了。
黄公叹了口气,道:“你再见到她,就告诉她,若无处可去,就来谷城山。”
英月是孤儿,没人给她做主,只有他这个糟老头子。想到英月追去会稽时对自己说的话,黄公就忍不住苦笑连连,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他并不想强硬的干预。
“放心,怀瑾会看顾她的。”张良如此说,便是把英月的责任揽到了自己家。
黄公点点头,杨天昊夫妇就扶着他上了车。
马车带起尘土飞扬,张良揽着怀瑾目送他们远去,直到马车变成了了一个小点直至不见。
“黄公又远游啦?”户婶从地里摘菜过来,瞧见这夫妻俩,便问了一嘴。
他们是黄公的常客,与附近的农人全都相熟。
怀瑾点点头:“是啊,又出门了。”
户婶老实巴交的笑了笑,在旁边玩泥巴的那群小孩儿里,有一个看到她拔腿就跑。户婶瞧见自己小儿子一身脏污,从菜篮子拿起镰刀就追过去了。
“莺儿、不疑,回家了。”张良温柔的嗓音叫了一声,两个孩子一身泥的跑回来。
两人也不生气,一人牵起一个,往城里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356章 有吉有庆一家融融
阿婉和阿燕已经差不多做好了饭,他们到家时,堂屋里的桌上已经摆了五道菜了。
怀瑾和阿燕带着两个孩子去换衣服,张良就把黄公那里带回的书简整理好,然后摆在了书桌上。
三道青菜两道荤菜,已经算得上丰盛了,阿婉看着桌上的肉咽了咽口水。如今许多人家里连青菜都吃不上,想到此,她就庆幸自己在张先生家里当奴隶。
“我还留了一小碗肉,等会一起去吃。”布碗筷时,阿燕小声跟她说。
夫人不管事,先生银钱管的也松,她们俩时常给自己弄些小灶。有一次还被夫人撞见过,本以为会被责骂,谁知夫人什么都没说,第二日先生就多给了买菜的钱。
虽没明说,但她们知道,是主人家的仁慈。
莺儿和不疑都已经过了吃饭让人头疼的年纪,怀瑾见她们坐的端正,大口大口的吃着东西,心里一阵满足。
正吃着饭呢,门外忽有个人探头,怀瑾扭头一瞧,是她认识的一个年轻游侠,知道是来找张良的,怀瑾便回头继续吃饭。
“张先生,这是原大哥让我拿过来的。”这人手里拎了几只绑了腿的野兔子。
张良放了筷子,起身过去,温言道:“如今挣钱越发难了,你们不用总送东西过来,自己留着就是了。”
他说着从袖袋中掏出一两金子递过去:“把这个带过去了,当是我买的。”
“那不行,您素日帮了我们多少,哪能要您的钱!”小游侠笑嘻嘻的把兔子在门脚一放,脚底抹油似的跑了。
张良摇头失笑,看着这几只灰兔子,他将绳子解开,抱了一只给女儿。
“阿父只给姐姐,不疑也要兔兔!”不疑撅着小嘴,肉嘟嘟的脸鼓了起来。
张良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又拿了一只兔子给他,不疑这才笑起来。
谁知这时莺儿说:“我的兔子比你的大!”
不疑看看自己的兔子,又看看姐姐的兔子,好像确实那只大一些,顿时他嘴一瘪,眼泪花花就出来了。
张良好看的眉眼卷起来,头痛了片刻,他展眉笑道:“阿父也不能厚此薄彼,既然这两只兔子让你们姐弟相争,不如都不要养了,给我吧。”
莺儿傻了眼,不疑哭得更大声了,怀瑾咬着筷子吃吃笑了一声。
在没有兔子和有小兔子之间摇摆了一会儿,莺儿选择了后者。
“那……大兔子给弟弟。”莺儿忙把自己的兔子递给不疑,不疑抽抽嗒嗒的缩了缩鼻子,然后欣然接受了姐姐递过来的大兔子:“谢谢姐姐,不疑最喜欢姐姐。”
张良有些得意的看了怀瑾一眼,这一刻怀瑾觉得他幼稚到家了,扭头无视!
长夜漫漫,暖黄的烛火跳跃着,怀瑾坐在一旁缝缝补补,张良坐在书案边翻动《太公六韬》。
两片平直的布片被她缝到一起,便是一条裤子,她知道这手艺谁都看不上,不过小孩子长得快,这条裤子能凑合两个月了。
两只裤腿缝好了,她拿起来欣赏了一下,自觉针线功夫比以前更精进了,正想和夫君吹嘘一下,却见他全神贯注的盯着手中书简。
烛火下,张良的身姿更见绰约,他是天生的贵族,举手投足间都见优雅。
怀瑾盯了他一阵,觉得他比青年时候更吸引人了。
年轻时,大家都拼一副好皮囊,中年时便看气质。张良正是壮年,皮囊的俊美尚未完全消退,又有如兰花一般的温和,如松竹一样高洁的气质,手拿着书简时又有一股文质彬彬的儒雅,正是一个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
怀瑾看了一会儿,心里有些酸溜溜的,她把铜镜翻出来摆在面前。刚抛光没多久的镜子,朦朦胧胧映出她的模样。
她还没有见老,皮肤也没松弛,但也不是年轻时候般的灵气逼人。她在自己的眼睛里面看到了时间的痕迹,容貌如往昔,可眼神却不再年轻了。
“怎么突然把镜子翻出来了?”张良放下书准备歇一会儿时,却见到妻子对着镜子发呆。
怀瑾只是抿着唇不说话,张良便知道她又觉得自己老了、不漂亮了。
心里觉得好笑,她正是女人韵味到极致的时候,是盛开到极致的花朵,可她却偏生在意自己的眼角的两条细纹。
张良过去把镜子收了起来,将她抱到了床塌上:“不早了,歇吧。”
吹了灯,张良把她拥进怀里。怀里小小的一个人,一点肉都没有,张良平日有心想让她多吃一点,可她总是说要……减肥?
想到这里张良就想发笑,过了会,怀瑾小声问:“我是不是老了?不好看了?”
这个问题她已经不知道问了多少遍了,张良立即回答:“哪有?”
说着在她腰间摸了一下,然后顺着腰线往上,低声道:“肌肤也更见紧致了。”
说完便压了上去堵住她的嘴。
吻得脑袋如一团浆糊,衣服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拉开了。怀瑾有些高兴,看来她真的美貌依旧。因此更认真的回应着他。
满室春色,怀瑾闭着眼睛,脸上泛起了潮红。
天刚亮,张良就起了身,怀瑾犹自酣睡着。
推门出去,阿燕正给两个孩子洗脸,莺儿见到父亲,一撇嘴:“阿母真懒!又不起床!”
家里怀瑾永远是最后一个起床的,也必然是睡到日上三竿。张良笑了一声,然后督促着两个小家伙去院子里扎马步。
这是每日的功课,从三岁的时候就开始了,比起弟弟的磨磨叽叽,莺儿早就在院子里蹲好了。
清晨的空气清新,蹲了一会马步,头发上都起了露珠。
不疑哼哼说自己站不住了,可父亲只是坐在堂屋里擦拭着他们待会儿要用的木剑,并不让他休息。
太阳出来了,日头刚打上屋檐,就有人来拜访了。
看见来人,莺儿笑嘻嘻的喊了一声:“原叔!”
原伏看见两个孩子,和蔼的笑了一声,径直走进去在张良身边坐下:“大哥,小公子就罢了,莺儿一个女娇娇,何必让她也辛苦?”
张良起身给他拿了一杯水,道:“她母亲要求的。”
这个家里说一不二的是女主人,原伏摸了摸鼻子,然后说起其他的事:“小照自从被选去当了营尉后,兄弟们都有些气愤,说他也干起了狗彘的勾当。我没敢说是您的意思,不过我也确实是纳闷。”
他们这些游侠最憎恨的,就是押送民夫的这些狗腿子,成日狗仗人势的欺压百姓。
张良只是道:“我有我的用意,只是眼下还不能与你说。”
原伏本也没指望他会告诉自己,不过一清早过来闲话两句,点点头笑道:“我知道了。”
大哥的心思深,他们这些人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像前几年他要他们去和那些地痞挑事,他们也不明白是为什么,地痞无赖他们是连话都不屑与之交谈的。
谁知到了后面,下邳乃至两个邻县的地痞无赖全都从了良,干起了游侠的勾当。等他们这群人发展到五百人的规模后,无人不敬服他。
一口气将水喝完,张良又给他倒了一杯。一手拎着茶壶,另一手蜷起,只有两根细长的手指抵着盖子,这个动作很好看。
原伏憨笑两声,大哥出身贵族,说话走路都有章法,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学会的。
堂屋里两只兔子蹦来蹦去,一只蹦到了原伏腿上,他一把抓起耳朵将小东西拎起来,道:“昨天叫阿根送来的兔子,大哥和嫂子还没吃呢?”
“这是我和姐姐的,不能吃!”不疑听到那边的谈话,满头是汗的大声嚷道。
原伏哈哈笑了两声,又想到了现在外面的情形,就看着张良叹了口气:“现在多少人为了买只兔子典衣卖履的,官府现在赋税要得越来越勤了,林嫂子家里就剩一个小儿子,没人去耕种,那些狗仗人势的营尉就敢跑去她家里搬东西!”
越说越气愤,原伏噗嗤喘着怒气。
张良平静的说:“物极必反,等着吧。”
原伏不大理解这四个字的意思,张良见他挠着头,笑着解释道:“任何事情发展到极致,就一定会朝相反的方向回转,等到百姓忍无可忍了,便会开始反抗。”
“老子现在就想反,把那群狗官全都杀了!”原伏看了那边两个孩子,压低声音说。
“耐心等待。”张良告诉他。
又喝完一杯水,原伏就起身回去了。
张良往天井方向看了一眼,瞧见不疑的腿抖得跟筛糠似的,莺儿也是满头汗却一动不动。
“过来歇一会儿。”张良招招手,两个孩子白着脸跑到父亲身边喝水。
只是歇了一盏茶的功夫,父亲就让他们拿起木剑。
父亲把袖子绑好,然后亲自教导他们剑术。这时候母亲也起来了,母亲的头发散在脑后,衣服也穿的松松垮垮的,她在堂屋里坐着,看他们比划。
不疑总是被姐姐三两下打得剑都掉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357章 张家有女集万千宠
见儿子摔了一个大屁股墩儿,怀瑾就在旁边哈哈大笑,不疑就气鼓鼓的看着母亲,不服气:“阿母,你不知道这剑有多难学!”
怀瑾手托着腮,笑道:“明明很简单,肯定是你不用心,偷懒!”
莺儿就帮着弟弟,认真的吹嘘:“阿母,你又不擅剑术,是真的很难学,弟弟这回没骗你。”
见她笑得一脸促狭,张良把不疑从地上拉了起来:“君子六艺,你母亲没有不会的。”
两个小的对父亲的话向来都是深信不疑,莺儿眨着大眼睛,看着怀瑾:“真的吗?阿母真的都会吗?你会剑术?”
“当然会了!”怀瑾有些骄傲:“礼乐射御书数,你阿母没有不会的。”
莺儿跳起来,一脸期待:“那阿母给我瞧瞧你的剑术!”
既然女儿要求了,怀瑾自然是不会拒绝的,当即挽着袖子接了她手上的木剑,像模像样的给张良行了一个礼:“请张先生赐教。”
张良掌不住的想笑,满脸揶揄,把不疑的木剑拿过来,然后回了一个礼。
莺儿和不疑全都坐到了一边,兴奋的看着父亲和母亲。
悲剧的是,仅仅过了十招,她的剑就被挑飞了。
莺儿和不疑看着张良,都是一脸:父亲你怎么可以骗人?
怀瑾满脸尴尬,她这些年不事生产,也没有再练剑术了,哪里是日日勤练的张良的对手?
正忿忿的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要每天开始练剑,好在儿女面前找回面子,张良却对莺儿说:“你母亲力弱,自然不能和我比,不如你自己来试试?”
莺儿一脸信心的过去,她从三岁就开始学了,今年跟父亲也能过几招,肯定比阿母厉害。
想着待会阿母和阿父肯定会满脸骄傲,莺儿便满心喜悦。
母女俩互行礼,莺儿大喝一声冲过去,然而怀瑾只是两招把她架在了地上,动都动不了了。
不知道是什么招式,母亲看着也没用力,她的手肘却连抬都抬不起来。
原来父亲真的没骗人啊!莺儿丧气的低下头,不疑则张大了嘴,满脸震惊。
阿婉这时端着饭菜出来,笑道:“可以用饭啦!”
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坐下,怀瑾开始吧唧吧唧的吃东西,不疑也吧唧吧唧的吃东西,怀瑾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吃东西不许出声!”
张良和女儿对视一眼,偷偷憋着笑。
不疑委委屈屈的摸着头:“可是阿母吃饭就有声音啊。”
怀瑾卡了壳,瞬间振振有词:“因为阿母是大人,大人吃饭时可以没有规矩,你就不行,因为你是小孩子!”
她可以不以古代人的礼仪要求自己,但她的孩子不行,这两个孩子将来注定是在古代生活的,她不想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时代的另类。
“阿母在外面吃饭也是不出声的,她只在家里才这样,因为咱们是一家人,阿母不怕失礼。”莺儿跟弟弟说,满脸认真:“但是我们还小啊,要从小就养成习惯,将来在外面才不会丢人。等到我们都长大了,知礼了,阿母就不会这样时刻管着你啦。”
怀瑾内牛满面,还是女儿贴心!她把鸡腿夹到女儿碗里,笑眯眯的说:“阿母最喜欢你了。”
转眼看到瘪着嘴的不疑,她连忙补充:“阿母也最喜欢不疑。”
吃完饭后,母亲带着他们认字、学礼,父亲则在一旁看书。有时父亲会在上午出门,不过今日父亲穿了大袖瞿衣,莺儿知道他不会出去了。
父亲出门时,总会穿着那些上门来的叔叔们穿的衣服,黑色的朴素短打,还会带着剑出去。
她喜欢父母都在身边坐着,她在下邳有许多玩伴,都是些农人的孩子,他们都很瘦弱,经常吃不到糖,她知道自己是和那些小伙伴不一样的。
她每隔十天半个月都有新衣服,想吃糖的时候就会有糖,她的父母也都在身边,还有每年从会稽来的舅舅和舅公……她有那么多关心她的人。
看着一旁弟弟白嫩的脸庞,莺儿抿着嘴笑起来。
莺儿最喜欢的便是过生辰,日夜盼夜也盼,终于盼到又一年的春天。这天起床时,她听见外面笃笃的马蹄声,她知道是谁来了,猛的掀开被子跑了出去。
父亲似乎也才刚起来,阿婉在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俊朗飞扬的年轻男子,莺儿一见到他,就笑着跑过去,跳起来挂在了他身上,不住的喊着:“舅舅!舅舅!”
项羽抱了个满怀,笑容止不住的扬起来:“好娇娇,让我看看你长高没有?”
拉着莺儿看了一圈,项羽大笑:“今年这牙总算是长齐了!”
看到张良披着大氅出来,项羽叫了声姐夫,然后问:“姐姐还睡着呢?”
“阿母最懒了!”莺儿笑嘻嘻的挂在他胳膊上,伸出手:“我的生辰礼物呢?”
“我说你每年见到我都这么开心,原来是为了礼物。”项羽走进来,将披风解下,阿婉顺手就接了过去。
他手上拿了一个小锦盒,递过去:“你瞧瞧喜欢不喜欢?”
是一只玉手串,莺儿立即带上晃了晃,显然十分满意。
大门又关上了,没有旁的人进来,张良问项羽:“今年就你一个人来的?”
项羽点点头,张良又问:“喝茶还是喝酒?”
问完便自话:“自然是酒了。”
项羽咧嘴一笑,仿佛耀眼的阳光,这时不疑也从里面跑了出来,在项羽身旁绕着喊他舅舅。
项羽把不疑抱起来亲了亲,笑道:“好小子,你今年怎么变胖了!”
外面的吵闹声终于把里面的怀瑾吵醒,她揉着眼睛出来,看到项羽一手抱了一个,摇头失笑:“今年怎么就你一个人过来,阿缠呢?”
“有事把他绊住了。”项羽说。
张良拿了一坛酒过来,项羽一拔开塞子,闻到了清冽的酒香,瞬间眼睛就亮了。
怀瑾忍不住笑骂:“瞧你这幅酒鬼样子!”
莺儿的生辰,阿婉和阿燕一早就在厨房忙活,又是鱼又是肉,厨房里叮叮当当一阵热闹。
怀瑾给孩子换上新衣服,鲜艳的红裙子穿在八岁的女孩身上,稚嫩的脸上竟显出英气和艳丽。
怀瑾看着镜中的女儿,笑道:“你像你阿父年轻的时候。”
“也像阿母!”莺儿咕哝着,然后又好奇的看着母亲:“那不疑呢?”
怀瑾想了一下,说:“不疑……嗯,他既像阿父也像我。”
小儿子遗传得太平均了,以致看不出特色,她亲昵的在女儿头上点了一下,笑道:“你机灵,净挑好的长!”
给莺儿头上绑了两个小圆髻,然后用红绳子系上。
刚给她打扮完,莺儿就拿着自己的木剑跑出去,要让舅舅看看她的“剑术”了。
怀瑾出去时,正好看见项羽佯装被女儿打败求饶的场面,不疑骑在他脖子上扯着嗓子大笑。
怀瑾皱了眉:“不许再闹了,快下来!”
说罢又看着项羽,嗔笑道:“你这宠起孩子来都没边了,老大不小的,你几时成婚啊?这么喜欢孩子,赶紧生一个。”
“叔母已在替我相看了。”项羽对娶妻不大在意,他把散落的头发抹到后面去,端坐在张良身旁,笑道:“小舅上个月已迎娶英月过门啦。”
“真的?”怀瑾愣了一下,继而高兴起来:“他可算成家了!舅父和舅母想必要高兴坏了。”
项伯单身了三十多年,总算在不惑之时,愿意成家了。
项羽眉毛一动,是个尴尬的神情:“叔父不大高兴。”
“这是为何?”怀瑾反而不解了,项梁和项李氏这些年一直在念叨,怎么如今项伯都娶妻了反而还不高兴。
她这边正纳闷呢,转头却瞧见张良了然的神情,再一想,她就明白过来了。
不过吃饭时,几个大人却闭口不再提这些事,只是专心给莺儿过着生辰。瞧着女儿和儿子灿烂的笑容,怀瑾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等夜里把孩子哄睡了,张良又重新开了一坛酒,三人坐在堂屋里静静聊着天。
“现在是多事之秋,叔父需和人联姻,谁知小叔娶了英月。”项羽简单告诉怀瑾说。
白天时怀瑾已经想到这茬了,英月虽为良籍,背后却无支撑,而项伯却是项氏一族的二把手,无怪乎项梁没那么高兴。
张良小口酌酒,问道:“你叔父欲与谁结姻亲?”
项羽本就是怀着任务前来,因此也不隐瞒:“齐王室田假与赵氏宗族的赵歇。”
看了一眼怀瑾他继续说:“姐姐对赵歇有印象吗?”
“论起来,我该叫他一声堂叔。”怀瑾虽记得这号人,可对此人不过是印象淡淡,赵氏宗族里的那些人她表示都不太熟。
项羽看向张良,道:“其实这次来,不止是给娇娇过生辰,下月会稽的香炉峰上有一酒会,叔父让我请姐夫过去。”
张良执杯的手一顿,莞尔:“是请姐夫过去,还是请故韩相国之子张良过去?”
“这……到了会稽,你去问叔父吧。”项羽尴尬的挠了挠头,不明白这二者有什么区别。
张良点点头,笑容如地上的月光一样清冷,睿智的眼神瞟了一眼项羽,淡淡道:“这酒会,去的人应当不少吧,都有哪些人?田假和赵歇想必就在其中了。”
“从前的六国后人都在,除了……韩国无人。”项羽小心的看了怀瑾一眼,说:“那位流落在外的橫阳君,无人找得到他。”
张良出了一会儿神,慢慢道:“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在颍川。”
然后直视着怀瑾:“明日我叫人给他送一封信,让他去会稽。”
怀瑾已经猜到这个酒会是什么性质了,过往恩怨她早就已经淡忘,于是点点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事事与我商量。”
她清楚的知道这一年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历史的车轮已经驶了过来,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
夜里她把那张珍藏的羊皮卷拿了出来,上面的内容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今天又拿出来看了一会儿,她将羊皮卷烧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刺秦篇出来的人比较多,一笔带过不会太过细写,对哪个角色有兴趣可以自己搜一搜,或者评论区留言,看到一定回
第358章 无谓兴亡百姓皆苦
她有些惧怕未来的动乱,可身处中原,却是无处可藏。何况还有丈夫和儿女,怀瑾坚信张良,所以也预备和他一起走下去。
她的丈夫,将会大放异彩,在历史上留下浓墨的一笔,那么她作为他的妻子,一定也会得到善终。
三天后,一家人收拾了行装准备去会稽。
阿婉留在家里,阿燕则随行,正好她也能回去看看孩子和婆婆。
项羽和张良骑马在前面,怀瑾带着不疑坐在马车里,莺儿则缠着舅舅要一起骑马。项羽无法,只能把莺儿放在前方,用披风拢着她。
怀瑾已经许久没出过远门,车辆一行驶出下邳,便见到城外沿路的乞丐和逃荒者,还有竖着草牌卖儿卖女的老妇人。
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无望的颓废,怀瑾有些呼吸困难,将帘子放下,抱着儿子半天说不出话。
有句话说,宁为盛世犬,不做太平人,怀瑾现在无比深刻的理解了这句话。
从前她觉得最残忍的,莫过于在战场上见到血肉横飞的尸体,年轻的生命如飞蛾扑火般死去。
现在想想,那也算死得痛快了。而外面的这些人,背井离乡骨肉分离,吃了这顿没下顿,只能一日日煎熬得活下去。
行至一处山坳,马车停了下来,阿燕拉起帘子看了一眼,慌乱的回来:“有……有土匪!”
怀瑾一惊,连忙探头出去。
张良和项羽都拔出了剑,而对面只是四五个衣衫褴褛的男人。项羽有些恼怒:“好大的狗胆,敢拦我的路!”
那几个人明显有些恐惧,却也不让路,只是紧张的抓住了手里的镰刀。
项羽下了马,怀瑾看到女儿挺直的背影,她连忙下车,喝道:“先别动手。
张良皱眉:“你在车上坐着便好。”
怀瑾冲他微微摇头,然后走上前来,看着眼前这五个人,不由叹了口气,问:“你们是几时开始做的土匪?”
那几人都不回话,只是贪婪的看着她腰间的玉坠,几人眼神一交流,感觉马上就要动手了。
怀瑾便解下腰间的玉坠递过去:“这个能换一些钱,你们拿去吧。”
“姐姐这是做什么?”项羽大为不解。
“你看他们的样子,”怀瑾说:“他们并不是真的土匪,不过是被生活所迫的穷苦人。”
这玉坠对她而言只是普通的装饰物,如果能让他们离开,也算做了一件好事了,只因她并不想让儿女看到什么血腥场面。
可若是这些人拿了玉坠还贪心,那她就决计不会拦着项羽。
那几人面面相觑,无一人敢动,项羽没好气的把玉坠拿过来,往那边一抛:“我家姐姐心善,还不拿了滚!”
可那几人捡起了玉坠,却还不离开,只是闪烁的看着怀瑾这边。
心里有些微凉,怀瑾心中暗叹起,然后把女儿抱下马,对张良说:“外头交给你们俩了,我带莺儿去车上。”
刚上车,外面就乒乓几声响,接着几声惨叫。
阿燕满脸惨白,不疑不知者无畏,莺儿却跃跃欲试想出去看看。可母亲只是安稳的坐着,莺儿有点不敢动。
过了会儿,她的那枚玉坠被扔了进来,马车又开始动起来。
莺儿再也忍不住了,掀开车帘往后看去。怀瑾看到女儿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心疼的把她抱进怀里,轻轻的拍着她。
傍晚找到一条小溪,他们停下来休息,莺儿还是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
不疑忍不住问她:“姐姐,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莺儿只是飞快的摇摇头。马车帘被掀起,张良和项羽在外头看着他们,怀瑾好笑又心疼:“她刚刚往外头瞟了一眼,被吓着了。”
“到阿父这里来。”张良伸出手,把莺儿接下了马车,牵着她去了溪边洗手。
项羽则是挠了挠头:“也不算吓人吧,都是一剑割了脖子,可干净了!”
阿燕听着打了个哆嗦,然后抱着不疑下马车。怀瑾见项羽一脸无辜样,不由摇了摇头。
那父女俩站在溪边,不知道在说什么。怀瑾把水囊拿下来准备去溪边打水,等到了近前,莺儿已经好了许多,脸上也红润了。
打了水,吃了些糕点,休息过一阵,他们继续往会稽去。
不过莺儿却没缠着项羽要骑马了,而是和母亲一起坐在车里,知道她还是被吓着了,乖乖巧巧的模样让怀瑾有些心疼。
马车颠簸中,莺儿忽然问她:“阿父刚刚跟我说,阿母才十多岁就上过战场,是真的吗?”
她摸摸女儿的头,疼爱道:“母亲十岁的时候被人迫害,无奈走上流亡之路,上战场也是迫不得已。不过娇娇比母亲命好,是绝对不会经历那样的危险的。”
莺儿眼神干净,柔软的声音像刚出生的小鸟,她拉着怀瑾的手说:“唐虞心疼阿母。”
“不疑也心疼阿母!”不疑似懂非懂,学着姐姐说话的模样憨态可掬。
怀瑾把两个大宝贝搂进怀里,都有些高兴不过来。
行路四天,到达会稽,他们直奔府里。
这是她出嫁之后第一次回会稽,大府里人来人往,大厅里坐满了有头有脸的人物。
怀瑾细细辨认过去,都是项家得力的旧部和交好的世家,给项梁他们见了礼,张良留在大厅,她和孩子被殷氏带去了偏厅,女眷们全在这里了。
“怀……你来了!”英月一见到她就站起来,只是不能再唤她姐姐了,一时没转过弯来。
英月随项伯离开时,莺儿已经四岁了,是记得事的,当即脱口而出:“月姐姐!”
“得叫舅奶奶!”项李氏坐在上头,殷切的纠正莺儿的叫法,然后看向英月,蹙眉道:“你也是长辈,快坐下!”
英月扁扁嘴,在项李氏旁边的软垫上坐下,整个屋子就她和项李氏的坐榻在上席。
怀瑾带着两个孩子与项李氏行了一个礼,项李氏满意的点点头,把不疑和莺儿叫到近前和气的说了两句话,然后就对殷氏说:“带他们去和阿佗一起玩吧,几个表兄妹,亲热一些。”
殷氏忙答应着去了,项李氏拉着怀瑾在旁边坐下。
怀瑾扫了一圈,这些女眷大多也曾见过的:桓楚夫人任氏、龙且夫人昭氏,周兰夫人、余樊君夫人及她的两个儿媳、周殷夫人、表舅项襄的夫人和儿媳……还有十多张生面孔,怀瑾叫不上名字来。
项李氏拉着怀瑾的手,指着席上的人给她一一介绍。好家伙,还有一个老夫人据说她得喊人家舅姨奶奶,直把怀瑾给绕晕过去了。
等介绍完,大家客客气气的恭维了几句,然后继续之前的闲聊。怀瑾听她们说着家长里短,无奈的看了一旁的英月一眼,见对方也是一脸无聊的表情。
“我就说这几日没瞧见你家阿籍,原来是去接表姐和外甥们去了。”项襄夫人道。
这边余樊君夫人就道:“小时候阿籍皮得跟猴儿似的,如今长大,却成了一个俊俏郎君了!刚来那日见到,着实是没认出来!”
世交之间说话,就是比较随意。
那边周兰夫人拿帕子掩着嘴就笑:“我夫君总说,项家年轻一辈,只有阿籍最肖老将军,说不定将来也是位名震天下的大将军呢!”
那他何止大将军啊!怀瑾心里吐槽道。
坐在靠门口的一个中年妇女这时站了出来,刚刚项李氏介绍过,是谁夫人来着?她想了半天没想起来,就听对方说:“小公子应还未婚配吧?”
项李氏对这人不咸不淡,只是端起了茶盏吹了吹沫子,桓楚夫人任氏就热情道:“何止阿籍,我家三个小子都还没婚配呢!”
交情泛泛的人家就问:“三个?不是只有籍公子和庄公子吗?”
英月终于找到说话的地方了,忙道:“还有夫君的义子田安。”
看得出来大家对田安这个名字不是很放在心上,那个中年妇女就继续说:“阿籍尚未婚配,我这里倒有一个品貌极佳的人选……”
项李氏扫了任氏一眼,任氏会意,便笑道:“可不巧,咱们家阿籍已经在议亲,是齐王室宗女,年岁相当,不日就去下聘了。”
那中年妇女起初还想说两句,然而听到对方是齐宗室女,瞬间偃旗息鼓,讪讪的坐了回去。
大家一听项羽即将要定亲了,连忙一阵恭喜,又巧妙的说着恭维话。
“到底是宗族里的老大,能有这般好福气。”忽然一句酸溜溜的话,让大家安静下来。
怀瑾看过去,却是项襄夫人。她夫君和项梁是堂兄弟,风光好处却都是项梁这边的,瞬间有些发酸了。
“论起来,当时挑着项氏宗族担子的,还是二堂叔呢,谁知后来却是父亲将项氏一门光大了。”项李氏笑呵呵的,眼神好似风刀。
她说的二堂叔,应该就是项襄的父亲,怀瑾理了一下其中的关系。当时宗族老大是项襄的爹,但她外祖父项燕实在太牛了,在楚国干到大权在握,项氏宗族的老大自然就成了他。
见这两个头发半白的老妇人,一个笑里藏刀,一个满身酸气,怀瑾顿时觉得气氛尴尬。
这时项襄夫人的儿媳——项婴夫人就及时的挽住婆婆的手,用力笑道:“是啊,这天下的好福气都被咱们项家人占了去了,儿媳一想便觉得高兴呢!”
甭管老大老二,都是一家人。
怀瑾心里暗暗点头,这倒是个懂事的。
果然这两老太太一听,便收起了不悦,项李氏笑道:“回头有合适的贵女,一定说给你家阿悍!叫你也高兴高兴!”
“那我就多谢老嫂子了!”项襄夫人接了台阶,顺着下坡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359章 齐聚家宴始谈反秦
怀瑾百无聊赖,背都挺酸了,扭头瞟了一眼英月,她正无聊的玩着自己的袖子。
这时项李氏笑道:“后日去香炉山踏春,你们都把家里的娇娇也都带上,说不定……”说着她先笑了。
众人连忙附议:“是,说不定那日少司命降下缘分,咱们又多几对儿女亲家!”
大家纷纷笑起来,怀瑾掐算着时间,觉得自己已经坐了半个时辰了,便起来:“舅母,几天都在赶路,我这身上乏得厉害。”
“怀瑾还是做姑娘时的性子呢!”龙且夫人昭氏突然惊异笑了一声,潜意思就是:长辈还坐着,你还敢先走?
怀瑾看了她一眼,觉得对方对自己隐约有些敌意,她扯了扯嘴角。在项家,她不需要自己动嘴巴,果然——
“累了就去歇着吧,你从前那座小院一直给你空着呢。”项李氏和蔼的拍了拍她的手,然后客气微笑朝着昭氏:“女人永远是做姑娘的性子,说明她有福气,娘家夫家都愿意疼惜着。”
昭氏端起茶喝了一口,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英月眼睛一亮,微微直起身子:“嫂嫂,我……我带怀瑾过去吧。”
见英月期待的眼神,怀瑾心里笑了一声,项李氏的年纪能做英月的妈了。
看着年轻得过分,又不大懂事的弟媳,项李氏无奈的叹了口气:“去吧。”
英月便带着怀瑾一起出去了,一出偏厅,英月就拿袖子扇了扇,苦着脸和怀瑾说:“我是真不大会和她们打交道,真是累的慌!”
这几天家中都是客人,她必须陪在项李氏身边招待女眷,枯坐了好几天了。
“习惯了就好。”怀瑾拍拍她的肩,直接出了府去了项声宅子上。
相比起大府里的热闹,这边就安静多了,只有孩子们疯玩的声音。
莺儿、不疑、项佗和王姬所出的那一男一女:项遂和项敏,几个孩子凑在一块挖树下的蚂蚁。殷氏也不管他们,躺在榻边小憩。
殷氏身旁,少年田安坐在桌案边,凝神写着什么。
“这是……《荀子》?”怀瑾辨认了一会儿,问田安。
田安抬头,见到她惊喜的笑出声:“姑姑?”
他又看到怀瑾身后的英月,站起来恭敬的叫了一声“义母”。
田安知礼斯文,性子与他父亲田升完全不一样,可怀瑾看到他的脸,却仿佛见到少时的田升一样。
怀瑾多了一分伤感:“你长得很像你父亲。”
田安腼腆的笑了笑,记忆中父亲的脸已经变得模糊了,他……已经有些记不清父亲的模样。
那一年姑姑派人把他接到会稽,他得知父亲的死讯,伤心了好些时日。可这些年在项家,义夫他们对自己很好,那些苦痛和悲伤都被关爱冲淡了。
“你们怎么过来了?”殷氏听到声响,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怀瑾在殷氏面前随意惯了,便直言道:“我不喜欢交际,便借口身子不舒服出来了。”
“我也是!”英月在一旁坐下,她嫁给项伯,就成了殷氏的婶婶,在家里比怀瑾更自在。但唯独只在项梁和项李氏面前,她就如被踩着尾巴的猫,爪子都不敢亮出来一下。
殷氏摇头笑了,然后起身吩咐侍女拿些瓜果点心来,三个女人坐在廊下一同闲聊,田安继续写字看书,五个孩子继续掏蚂蚁。
待太阳西斜时,项声、项伯、张良三人并肩从外面进来。
“你们聊完了?”怀瑾坐着,询问张良。
另外两个女人连忙站起来,迎到了夫君身旁。紧接着几个孩子也纷纷跑到了各自的父亲面前,怀瑾此时便慢腾腾的朝张良走过去。
“刚刚在那边没找到你,侍女说你来这儿了。”张良说。
项伯道:“晚上有宴席,就咱们一家人。”
然后走到田安身边,大手放在了田安头上,关切道:“又看什么书呢?你老子不爱读书,我也不爱读书,你竟然喜欢文墨,稀奇!”
田安有些不好意思,起身恭敬的叫道:“义父大人。”
项伯哈哈大笑,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搂着他在旁边坐下。英月高高兴兴的给项伯倒了茶,然后在他旁边挨着坐下。
殷氏也忙前忙后的给项声宽了外衣,几个孩子都是毕恭毕敬的。
只有张良和怀瑾,两个孩子满头大汗的腻在他们腿上,跟没骨头似的。
“阿籍舅舅是不是也忙完了?”莺儿咬着指头问父亲。
张良擦了擦女儿的汗,温柔的笑道:“他在那边大府里,待会儿吃饭就能看到他了。”
马上要开饭了,怀瑾和张良就带着两个孩子先到了住的地方,找出两身干净衣服给他们换上。
怀瑾叮嘱道:“这不是在自己家里,你们两个要正仪态讲规矩。”
莺儿响亮的答应下来,不疑也慢悠悠的点点头。
“你们适才说什么呢?说了一下午?”怀瑾见他的衣领松开了一些,就上去给他扯了一下,手下并不温柔,张良却满眼是笑。
“也没什么,闲聊几句。”张良想了一下,弯了弯唇:“就是你说的,男人之间吹的牛逼。”
怀瑾愣了一下,继而笑出了声,在他胸口轻捶了一下。
张良一把握住她的拳头,拉着她在床塌边坐下,问:“后日在香炉峰,你的老尉也会过来。”
怀瑾先是一喜,而后笑嗔了他一眼:“什么我的,你这会儿怎么不醋了?”
老尉来,必然是跟着魏咎的,魏咎代表了魏国。不知除了他们,还有多少人会来,怀瑾倒有些好奇了。
不一会儿,侍女来请,他们一家人便往正厅方向过去了。
项伯说家宴,怀瑾本以为项襄那些宗亲也在,没想到却只有项梁一家人。怀瑾本来昂首挺胸的端着仪态,可见正厅里坐着的皆是血亲,顿时放松了下来。
桌上有道凉拌秋葵,是项家常做的一道菜,怀瑾下意识就给两个孩子夹了一筷子。
不疑口味清淡,吃着倒欢快,莺儿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这味道好奇怪,又甜又酸。”
“这个吃了对肠胃好。”项庄坐在临桌,见她一脸嫌弃的模样,就解释道。
怀瑾也不奇怪,笑着对项庄说:“我小时候也不喜欢吃这道菜。”
项羽把自己面前的茱萸羊肉汤盛了一碗,让侍女给旁桌送过去,莺儿探出头,朝项羽做了个鬼脸。
上头项梁几人,都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吃完饭,仆人们将桌子收拾干净,然后给他们一一上了茶水和点心。
项李氏就准备带着女人们和孩子去花园散步消食,谁知项梁却说:“怀瑾留下吧。”
殷氏和任氏侧目看了一眼怀瑾,然后相视一笑,彼此眼神中都有些说不上来的羡慕。
琢磨了一瞬间,怀瑾意识到项梁可能要和他们说正事了,只是不知道把她留下来管什么用?
茶过三盏,项梁就看向张良:“下午项襄所说,子房认为如何?”
“六国王室后裔若皆与项氏有姻亲,难免让人推测项氏的用心,究竟是光复六国呢还是想取秦而代之呢?”张良神色淡淡,波澜不惊。
项梁沉吟不语,半晌他道:“我也是如此想,不过那会儿人多,不好驳了我这堂弟的好意。”
“什么好意!”项伯嗤笑一声:“不过是见你与田假定了儿女婚事,他不甘落后而已。”
张良浅浅笑道:“子房愚见,大家既要合而反秦,梁先生还需先把内部稳住。后日密会,来的定是各股势力默认的领袖,若那时项襄先生还与你有争执,楚国这边可就难服众了。”
“我虽暗地集结六国后人,但我项氏儿郎却并非楚国王室血脉,若要服众,还需找一位楚王氏后裔。”项梁说到这里,就不免叹气。
项氏当年在楚国权倾朝野,没有一位楚王愿娶项氏女,也不愿将公主嫁到项家。
张良却微微摇头,不语。
怀瑾听了这几句,立即便推断出下午他们这些人究竟议了什么,于是便道:“王室后裔又如何?是舅父将众人凝聚在一起的,谁先起头谁就是老大!兵无将而不动,蛇无头而不行!”
“还是小姑奶奶说得好!”项伯第一个赞成,话虽直白,但是这么个道理。
项梁看了她一眼,严肃的脸上染了点点笑意:“你这话说得也没错,但别忘了这次来的都是六国王室后裔,他们起义是师出有名。我们虽出自楚国,却不能代表芈王室,以项氏名义聚集兵马,哪及芈姓王族的号召力大?还是得寻王族后裔来。”
他看着项伯:“你从前不是与熊心交好?可有他的下落?”
项伯刚要回答,项羽却不解:“熊心才智平庸,他能担什么大事?”
项梁和项伯都像是看傻子一般看着他,怀瑾心里叹了口气:“找一个才智平庸的,才好控制啊!”她把项梁不好直说的话告诉项羽。
得来项梁不痛不痒的轻斥:“不得妄言,岂能如此!”
项伯笑了一声,嘲笑道:“阿籍,你这光长个,不长脑子!”
“你在他这个年岁时,还不是一个样。”怀瑾闲适的喝了口茶,招来项伯一记白眼。
略静了一会儿,项梁和气的看着张良:“子房,你觉得以韩成的名义,能号召多少韩地兵马?”
“这……”张良犹豫了一下,眼睛半垂:“不好说。”
怀瑾心道,他大约是不好意思说实话吧,就韩成那废物性格,实在是扶不动。
项梁又道:“若你帮扶,韩国旧地能拿下吗?”
张良放下茶盏,慢条斯理的回复:“我与韩成已然决裂,即便我想帮他,他大约也不会领情的。至于我,我并非韩国王室出身,自然难挑大梁。”
相比他的淡然,项梁皱起了眉:“你不想匡复韩国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360章 登香炉峰反秦议会
张良波澜不惊的叹了口气:“匡复韩国,应是韩王孙该挑的胆子,他猜忌我多年,若我再以复韩为己任,他只怕更如防贼一样防我了。”
“那子房不如留在项家,你娶了怀瑾,也是我们自家人。”项声直视着他,恳切道。
“不管留在会稽还是留在下邳,咱们都是一家人。”张良给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回答,他温和的笑了两声,道:“这些年舅父对姮儿和孩子的照拂,子房铭记于心,将来必会报答。”
项声和项庄都满意的笑了,项伯不予回应,项梁却微微皱眉。
长子的相邀,张良并未正面作答。项梁不是文邹邹的项声,也不是心思单纯的项庄,在他看来,张良没有给出明确的许诺,那便是拒绝了。
可刚刚他言语中也没有复韩的想法,项梁想起十多年前张良在楚国的作为,不相信他真就是如此淡泊无争,只怕是有其他想法。
再看看张良身旁一派恬淡的外甥女,项梁不由有些踌躇,不若从怀瑾那边着手?
夜里孩子们都睡下了,夫妻俩回了房间,洗漱之后抵头而眠。
怀瑾躺在张良臂弯里,想到晚饭时项梁的欲言又止,她道:“舅父只怕会来让我劝说你,你是怎么想的?”
被子里的两只手十指相扣,张良眼神灼灼:“姮儿,你知我心里是如何打算的。”
她当然是知道的,十多年相守,她要是还不知道,那张良铁定要吐血了。
可是……想到项家对自己的照顾,她担忧道:“现在只是口头上提起,也是第一次提起,要是再往后要你明确表态,又以高位相托付,那时候怎么办?”
难道真与项家断交吗?
“现在状况还不明朗,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张良拍拍她的肩,声音温柔。
怀瑾爬起来,趴在他胸膛上:“难道项家儿郎,没有一个是你认定的明君吗?”
张良的指腹在她脸上划过,缠绵悱恻,他清明的看着怀瑾:“你要听实话吗?”
“我不生气,你说吧。”怀瑾在他下巴上轻轻咬了一下,认真的竖起耳朵。
张良抱着她,手指在她背后轻敲了一阵,似乎在琢磨怎么开口。许久,他才道:“项家这一代主事的,是你二舅父,他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但若为君却有不足。他有魄力,却不是称王的魄力,而是为将的魄力。况且,我与他并不投契。”
怀瑾静静的听着,张良的手在她背上一下一下的拍着,继续道:“阿缠倒是与我投契,可你看阿缠他是个能担大任的人么……”
说到这里,夫妻俩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再说项家年轻一辈,阿籍、阿庄、项声,你表舅家那几个儿子我今日也见了,其中佼佼者唯有阿籍一人。”张良谆谆道:“阿籍天生神力,熟知兵法,可他为人简单,心性又未定,我实在看不出他将来会如何。”
“那你将来会从何人?”怀瑾问道,心内不免想起了刘邦的名字,这位将来是他的boss。
但这位boss,至今都还没影儿呢。
张良笑了一声,搂着她翻了个身,语调中隐有笑声:“夫人呀,我又不是神仙,如何能知将来之事呢?慢慢观望吧。”
怀瑾哦了一声,老老实实的闭上眼睛。可惜甘罗没有把张良的生平写在羊皮卷上,她只知张良最后找到了刘邦,一生辅佐,可她却不知道张良是何时遇到刘邦的。
至少现在,她这位聪明绝顶的老公,也不知道自己未来的道路在哪里。
她倒是知道,可她却不知道刘邦此时在哪里,真惆怅……
甘罗给她的羊皮卷,只有楚汉之争那几年的事情是最详细的,在那之前,甘罗只记录了哪些地方会发生战争。
羊皮卷的最后,甘罗说他并未写全,只道把自己记得的历史写了下来,秦末到汉初的战争实在太多了,他也未能全部记住。
怀瑾只能打定主意,一定要死死跟着张良,跟着张良肯定不会有危险。况且不为了活命,也是为了丈夫和孩子,她也没法离开中原。
考虑完自己和孩子,转眼她又想到了项家众人的命运,不由一阵心慌。她好好活下去了,那项梁呢?项羽呢?还有项庄、项声他们,难道自己看着他们去死吗?
眼下看来,项家反秦是板上定钉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如果她是穿越小说里的女主,倒是可以想办法先把刘邦弄死,她的母舅家得了天下,说不定她又能当个公主呢。
可怀瑾知道自己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
风云更迭,她在这里面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女人,她没有能力去改变任何人。
她无比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香炉峰位于城南,是一处赏花踏青的好去处。
这一天,许多马车停在了香炉峰的脚下,怀瑾下了车一眼看过去,马车停的乱,她都数不过来了。
再看到守卫在山脚下的秦兵,怀瑾不免感到迷惑。这不是一次反动份子大聚会吗?为何把风的却是会稽的秦吏?而且,这么多人这么大阵仗,已经不算是密会了吧?
“这是我父亲手下的兵吏。”殷氏站在众女眷中,轻快的语调中彰显着骄傲。
这一次,项李氏反而没在旁紧着这个儿媳了,只是含着笑点点头。
张良和男人们走在前面,怀瑾则牵着孩子和英月站在一起。听到殷氏所说,怀瑾心中不免感慨,会稽郡守都被策反了,真……牛逼!
男人们在山顶的一处凉亭里,或休息或说笑或赏景。
女人和孩子们则在远离凉亭的一片林中休息,一路爬上来,她们早已体力不支了,纷纷嘱咐随从生火煮茶。
孩子们一进山就疯玩,怀瑾不得不嘱咐阿燕把两个孩子看牢了。
陆陆续续还有人上山,怀瑾看到了魏咎。
魏咎身后站着穆生和尉缭,以及十众随从,身旁有几个女眷,怀瑾认出是青儿和穆渔。侍女引着她们到了林中,怀瑾立即站起来迎上去。
“你也在这里!”青儿一笑起来,便有一派温婉的气质。
“这二位是?”项李氏今日算是女眷们的东道主,她赶忙跟着怀瑾过来,看到青儿和穆渔的站位主次分明,便主动携着青儿的手在软垫上坐下。
青儿见了一个礼,头上的流苏都不带动的,好涵养道:“妾身夫君是魏王之孙,魏咎。”
“原来是魏夫人,失敬了。”项李氏和蔼道,周围的女人们也纷纷见礼。
穆生是魏咎的幕僚,穆渔自然也矮了青儿一头,带着礼貌的微笑站在女君身后。
怀瑾微微冲她点点头,算作打了个招呼。
见青儿与怀瑾交头接耳,殷氏便好奇:“你们是旧识?”
怀瑾笑道:“子房与魏咎公子是旧识,多年前曾在大梁的宁陵君府上小住过一阵子,与青儿相熟。”
青儿性子温柔,却不腼腆,比起一旁谨言慎行的穆渔,自有一派大气,无人敢小瞧。
接着又来了好几拨人,怀瑾分别见到了齐王室田假的妻女、赵王室赵歇的夫人和一双儿女、以及燕地那边的韩广的妾室。
韩广并不是燕王的后裔,但不知为何也受邀前来,而且还带的是一个小妾。
怀瑾不禁多看了这个小妾两眼,倒不是对方有多漂亮。而是众人知道此女为妾室后,纷纷对她爱答不理的,唯恐和她说多了两句话就自降了身份。
项李氏对田假夫人最为热络,当即拉着手笑道:“我年岁比你长,就叫你一声妹妹,你别嫌我托大了。”
说着不停的瞟着田假夫人身后的年轻姑娘,又笑:“珂儿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英月凑在怀瑾耳边,小声道:“这就是说给阿籍的那位姑娘,叫田珂。”
怀瑾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身材修长,容貌出色,是个美女。于是就笑着回应英月:“阿籍这厮有福了。”
英月吃吃笑起来,许是这动作不大端庄,与田假夫人说话的项李氏暗暗看了她好几眼。
英月立即收敛了笑容,端正的坐好。
怀瑾却望向山峰处的凉亭,在一众男子中先找到了自家夫君,别人都坐在凉亭里,偏他站在亭外一块大石头上。
张良背对着这边,怀瑾看不到他的神情,只瞧见被风吹起的衣袂,似凌风而去的翩翩仙人。
他站了会儿,魏咎和穆生走了过去,张良这才转身,三人不知在说些什么。
怀瑾又扫了一圈,见坐在角落里的尉缭,然后又见到了项梁身旁的田假。
她和田假是有嫌隙的,不过已过去了很多年,不晓得对方还记不记得自己?
“那位公子是谁?好生俊美!”忽然有一个女子问道,怀瑾看过去,见一个年轻小姑娘指着张良问身旁的妇人。那妇人是赵歇夫人,这女子看来是她女儿了。
怀瑾顿时心生不虞,她尚未说话,桓楚夫人任氏便道:“这是我家表姑娘的夫婿。”
大家都看着怀瑾,怀瑾只是礼貌性的微笑一下。
项李氏神色一动,便笑道:“论起来,我们家怀瑾还得叫你一声堂婶。”
赵歇夫人惊讶:“堂婶,她是……”
“夫人不知,我家三姑娘是你们赵国悼襄王的夫人,怀瑾正是她唯一的独女。”项襄夫人在一旁满脸笑容的帮腔。
赵歇夫人尴尬的说:“这……我是幽谬王登基那年才嫁过去的。”
因此她并不知晓宗族里还有怀瑾这号人物,思索了一回,她问:“你与嘉儿是……兄妹?”
怀瑾一愣:“赵嘉哥哥……他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那年邯郸一别,赵嘉满是恨意的眼神,让她此时一回想起来便心惊。
“他如今在信都,昔年他留守代地,被秦兵攻破,他也被俘获到了咸阳。”赵歇夫人道:“不知为何后来又被放回来,只是一条腿也废了。”
怀瑾顿时一阵黯然。赵歇的女儿突然道:“我想起来了,母亲,你记不记得六堂姐跟咱们说过一桩事。嘉哥哥被废太子那一年,咱们赵国有一位公主被倡后迫害,在宗族里除了名。”
这可不是什么美事,有人同情的看着怀瑾,有人在看热闹。
场面冷寂了一下,殷氏竭力说起了别的事情,将话题引开。
作者有话要说:
人物有点多,你们会不会看得比较迷糊啊?求问终章篇开头这几章读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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