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顾嘉年尴尬得脚趾头都缩在一起了,但莫名又觉得有点好笑。
她轻咳了一声,看着一旁驾驶座上的人紧绷的侧脸。
没忍住笑出了声。
迟晏悠悠地叹了口气,也笑了。
半晌后,他伸出手握了握小豆丁白白胖胖的胳膊,柔声道:“看在你舍己救人的大无畏精神上,今天我谁都不咬,放过你们,好不好?”
小豆丁听到这话,眼睛立刻亮了,一方面是劫后余生,另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行为得到了夸奖:“真……真的吗?”
迟晏无奈地薅了下他的脑袋,收回手支着太阳穴,有点头疼:“真的,你们赶紧走吧,省得我一会儿反悔。”
小豆丁闻言脸色一紧,立马火急火燎地从车头绕过来,敲敲副驾驶的门,小小声催促道:“停停姐姐,快出来,快!”
顾嘉年看了迟晏一眼,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下去。
小豆丁救到人,飞快地拉着她往院子里跑,像是身后有怪兽在追。
顾嘉年怕他摔倒,迁就地跟着他跑起来。
等跑到院门口的时候,她才松开小男孩,停下脚步往回看。
车子还停在原处,驾驶座上的人影已经看不清了。
顾嘉年脸还热着,咬着唇冲那边挥了挥手。
如同回应一般,车前灯亮了两下,才终于发动引擎,掉头往来时的路开去。
她看着渐渐远离车尾,嘴角慢慢勾起来,重新牵起小豆丁的手,弯腰摸摸他脑袋:“现在安全啦,你回去吧,明天姐姐去给你买汽水。这么勇敢,值得奖励!”
小豆丁没拒绝,心里也觉得自己表现得特别英勇,红着脸挠了挠头小声道:“好!”
等顾嘉年告别了小豆丁,深吸了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走进外婆家,才发现爸妈已经离开了。
就连放在堂屋楼梯下的行李也全都收拾走了。
她松了口气垂下眼,觉得这样更好。
心里原本打好了据理力争的腹稿,也用不着了。
家里静悄悄的,顾嘉年推开外婆房间虚掩的门,发现外婆还没起床。
老人家睡眠浅,听到她的声音,咕哝着问了句:“……停停?”
顾嘉年走到她床边,蹲下来握住外婆伸出被子的手。
“阿婆,我回来了,让你担心了。”
外婆慢慢坐起来,打了个呵欠:“担心倒是还好,就是有点困。昨天的事小迟都跟我说了,你在他那里我很放心。”
顾嘉年帮她披上件衣服,听她提起迟晏,不免有点别扭。
她默了一会儿,嗫嚅地说:“阿婆,那个……他跟你说了吗?就……”
话说到一半,耳廓开始发烫。
张不开口。
外婆却猜到了她的心思,笑着打趣:“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下个月你就十九岁了,是大姑娘了。阿婆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结婚了。而且,小迟这孩子随他爷爷,重情义,阿婆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顾嘉年还是不好意思看她,红着脸往被子上一埋,闷闷地说了声“哦”。
祖孙俩都笑起来。
两个人聊了会儿天,外婆戴上老花眼镜,又从床头的柜子里翻出来那张之前给她看过的存折,神色稍微严肃了一些:“停停,你想好了去昼山大学吗?知不知道每年的学费、生活费需要多少,阿婆算算够不够。”
她没直接跟顾嘉年说她爸妈被她赶回北霖的事,但祖孙俩彼此都心照不宣了。
顾嘉年愣了好久,鼻子开始发酸。
她想了一下,神色坚定地把外婆手上的存折推回去,摇了摇头,认真地和她说自己的打算。
“今天回来的路上,我给昼大招生办的老师打了电话,他们很欢迎我去。我的高考成绩足够申请第一年的金奖奖学金,最多有五千块钱呢,几乎可以覆盖大一的学费加住宿费。”
“至于生活费和未来几年的学费……阿婆,我想要拥有选择学校和专业的自由,自然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我会努力学习拿奖学金,然后用空暇的时间兼职,自己养活自己。”
她说着,蹭到外婆胸前撒娇道:“您刚刚都说了,我十九岁了,在您那个年代都得开始承担家庭的责任了,您还怕我养不活自己么?”
外婆静了好半晌,才终于叹了口气:“可是这样你会很辛苦,又要读书又要赚钱。”
顾嘉年没有敷衍地否认,抬起头看着她:“嗯,肯定会有点。不过我觉得这样很好、很充实。阿婆,我之前在北霖的十多年里虽然衣食无忧,却一直活在别人的眼光和操控里。现在虽然可能会辛苦一些,但我心甘情愿。只要想到我是以‘顾嘉年’这个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就觉得很知足。”
外婆最终拿回了存折,摸摸她脑袋说道:“好。”
那天晚上,顾嘉年多方打听之下,找到了那几个被爸妈伤害过的同学的联系方式,一一编辑了一封长长的信,同他们恳切地解释与致歉。
不逃避、也不是自责,只是想要给那些曾经真心对待她的少年人们,一个跨越了五六年的交代。
临睡前,顾嘉年看了眼手机。
陆许阳和郑媛都相继给她回了消息。
【陆许阳】:接受道歉,我也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咱们就算扯平了行吗?以后再看到胳膊上的疤,我就会想到你写的这封信。起码,我年少时候喜欢过的女孩子可是主动给我写了一封两页的信呢。
顾嘉年笑起来,又看郑媛的消息。
她发了一个拽拽的表情。
【郑媛】:磨磨唧唧的干什么,八百年前的事,你不说我早就忘记了。哪天回北霖,姐请你做spa。
如同时光在回溯。
五六年后,那个曾经笑容有些腼腆的、爱看书的少年,与那个霸气漂亮、爱帮她梳头的少女,一起在光阴的那头,释怀地冲她招手。
他们喜欢过她,恨过她,又在收到时隔多年的道歉后,那么轻易地原谅了她。
顾嘉年眨了眨眼睛。
倘若没有那些事。
她应该会有很多爱她的人吧,可以和这些朋友们一起,幸福地长大。
但这世界上从来没有倘若。
何况也无需倘若。
此时此刻,也有人爱着她。
顾嘉年翻了个身,给迟晏发了句“晚安”。
几秒钟后,那边也回了句“晚安”。
又接了一句“早点睡,大后天回来陪你填志愿。”
“好。”
她一字一句地发,再也无需掩藏:“迟晏,我很想你。”
对面回了一句:“我也是。”
那些曾经以为腐朽不堪的过去,真的在某一天,成为了过去。
往后她有爱的人陪在身边。
她也能够真正地去追求那些好不容易拾回来的梦想。
三天后,爬墙虎别墅堆满书的客厅里。
顾嘉年坐在大大的书桌后,用迟晏的电脑填志愿。
第一志愿,学校名称:昼山大学,专业名称:中国语言文学专业。
顾嘉年绷着一张脸仔仔细细查看了好久,仍是不放心,又让迟晏帮她看看有没有出什么差错。
才最终点击确认。
等提交之后,她愣愣地坐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然后两眼发光、絮絮叨叨地跟迟晏说自己粗浅的抱负和规划。
“我这几天看了一下昼大中文系的校友论坛,他们好多现在是作家、编剧、文学编辑、记者等等……当然还有一些大学老师、教授,一辈子在校园里搞学术。”
“我就好好思考了一下未来。我从小到大最喜欢看书,喜欢各种各样的文学。而且我好像对创作没有什么太大的热情,只是很迷恋搞清楚各种文字之间的连结和脉络。文字对我来说,永远是最后的栖息地,它是人类所有文明的承载、祭奠。”
“所以,我就想着,以后要是一辈子都能单纯地和文字打交道就好了。我想先涉足我们中国的文学,古代的也好,现代的也罢,五千年的文明就算只挑出十之一二,四年恐怕都不够用。”
“然后如果有机会,读研读博的时候再去涉猎外国文学,争取能够继续留在高校里做学术研究。一辈子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只做一件自己热爱的事,就算清贫一点也没什么,反正我没那么强的物质欲。”
“你说好不好?”
迟晏看着她侃侃而谈、自信又坦然的模样,不由得弯了弯嘴角。
怎么就这么,让人骄傲呢。
他的小姑娘终于开始意气风发地谈自己的未来。
那个她曾经一度认为不存在的未来。
“嗯,前面这些你一定能做到——”
迟晏忍不住满心自豪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只不过最后一条比较难。除非我努努力,以后给贺季同打白工。”
顾嘉年被他逗乐,笑了好一会儿。
笑完之后还是觉得心情激昂、难以平复。
哪怕出分的那天,都没有此时此刻亲自在志愿表上填上“昼山大学”四个字来得真实。
她想起一年前那个栉风沐雨的早上,迟晏带着她翻阅山河,站在那座伫立了一百多年的校门前的时候,她仰起头看到的那几个字。
思学明志,德载芳华。
从一八七九年建校开始,从未更改过的校训,它如同一盏长明灯,指引着一代代山南海北的昼大学子求识育德。
那天的晨光热烈,昼大的学生们骑着单车从她眼前如同自由的风般呼啸而过。
当时的她大概想不到。
往后这些人里面,也会有她自己。
顾嘉年猛地站起来,拉了拉迟晏的衣袖问道:“你家里还有酒吗?我想喝点酒,有点上头。”
迟晏笑她:“那还喝,不怕喝了更上头?”
“不怕。”
顾嘉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迟晏招架不住,伸手捏了捏她耳朵。
一来不想让她扫兴,二来,反正是在他家,喝就喝吧,醉了他担着。
于是勉强应下,去楼下酒窖挑挑拣拣半天,有点犯难。
最终,他从一堆干猛的烈酒中挑了瓶稍微好入口些的威士忌。
但度数也很高。
他控制着量倒了一些,又兑了大半杯姜汁汽水,还加了很多的冰块——
只是没想到这小孩嘴上说的好听,酒量还真的不怎么样,一边满口的豪言壮志,一边咕咚咕咚喝酒,才喝了一杯半就晕晕乎乎地说要睡觉。
迟晏只好带她去楼上的房间,一路上她整个人都挂在他胳膊上,晕乎得使不上劲,还不要他抱。
好不容易把人连扯带哄地塞进被子里,迟晏松了口气,坐在床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往被子里拱。
越拱越下,最后把脑袋都埋了进去。
半分钟都没露头。
“不憋么?”
迟晏盯着被子里那个浅浅的起伏,挑了挑眉。弯下腰帮她把被子往下掖了掖,只露出一张脸和铺了满枕的黑发。
女孩的双颊因为醉意而酡红,嘴角却一直翘着,不知道做了什么好梦。
乌黑的发铺在脑后,如绸缎般展开,把一张脸衬得更加小。
他原本只是觉得她这样子挺好玩的。
爱逞能,其实又很菜,喝了这么点就醉成这样,也不知道之前跟同学聚会都是怎么过来的。
可看了半晌后,这好笑的情绪渐渐变了味。
房间里莫名的热意升腾起来,室温无人察觉地攀升。
迟晏轻轻咳了一下,移开眼,支在她枕边的手迅速抽离。
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门,颇有点落荒而逃的味道。
“……”
他带上房门,背靠着门框闭着眼站了一会儿,才扯了扯领子荒诞地笑了声。
再这样下去,还真要变禽兽了。
他缓了片刻,收起情绪往楼下走,坐着翻了会儿书。
又想到刚刚顾嘉年的豪言壮志,他静默片刻,拿出手机翻出通讯录。
手指在“沈教授”那一行上顿了片刻后,继续往下翻,转而给郑齐越打了个电话。
那边好半天才接起来,郑齐越揶揄道:“大作家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什么时候哥几个再一起吃顿饭啊?”
迟晏打击他:“吃饭也可以。上次我请的,下次该轮到你了吧?”
他这一年都在昼山,和三个室友聚餐了几次。
不过他们仨都保研昼大了,郑齐越今年还转博了,忙得团团转,不是总有空闲。
郑齐越唉声叹气:“要我请不是不可以,不过像你上次带我们去的那种人均上千的日料可没戏啊,顶多校门口几家大排档里挑一个。读博这点工资还真伤不起。”
“嗯,我是那么挑的人么?”
“是。”
“……”
迟晏不跟他继续贫,语气认真了些:“问你件事儿,现在沈教授组里还招本科生么?”
其他的不谈,沈晋的学术能力和对学生的用心程度在昼大中文系是首屈一指的。
既然小孩儿以后想做学术,一定是越早越好的,本科期间如果有不错的论文和研究成果,研究生和博士的门槛都会降低。
而跟一个好导师,意味着成功了一半。
郑齐越愣了一下:“招啊,我手底下还带了几个大二的小孩儿呢,怎么了?”
迟晏想了一会儿,斟酌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去年跟我们一起吃饭的那个女孩儿,你记得吗?她今年报了昼大中文系,以后想搞学术,帮哥们照看下呗。”
郑齐越回忆了一下:“就是那个你亲戚家的小孩对吧?我去,小姑娘挺出息啊,说考就考上了?咱们学校中文系的分数,可是一年比一年高了。”
“那是,我家小孩是很有出息。”
迟晏勾了勾唇角,与有荣焉地顺着他说。
郑齐越答应道:“行,这么可爱的小师妹,我帮你照看肯定没问题。不过沈老头那边我可不敢打包票,他什么招人标准你又不是不清楚,完全看个人喜好。迟晏,你要真想让她进组,还是让她自己找老头商——”
他话还没说完,被电话那头另一个严肃的声音打断。
“跟我商量什么?”
“沈老……”郑齐越惊得咬了咬舌头,“师?您怎么来我办公室?”
片刻后,郑齐越的手机被人拿过。
阔别几年的苍老的声音从听筒里清晰地传过来:“迟晏?”
迟晏握着手机的手指蓦地收紧。
上一次听到这个声音,已经是两年半之前了。
老头摔保温杯、让他滚蛋的那次。
迟晏不由自主地坐直,缓慢地吐出一口气。
而后抬手摁了摁眉心,恭谨道:“沈教授,是我。”
电话那头静了一会儿。
然后响起老人微粗的喘气声和推门而出的脚步声。
沈晋走到走廊里,找了个没人的地方。
电话那头是他昔日最满意的学生。
“听说你堵了我好几次都没堵到人,怎么,改策略了?想找郑齐越的门路?”
迟晏闻言,额角突突地跳起来。
指节用力到发白。
他终于慢慢地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次……不是序言的事。”
“那是什么?”
迟晏不想跟他撒谎,便斟酌说道:“我……”
他本能地警醒了半秒,没有说顾嘉年和他的关系:“认识的一个小孩,今年考上了中文系,想请您关照一——”
可他话音未落。
曾经被他当作父亲来敬重、带他入门的恩师,声音刻薄地打断了他。
“你最好别说这个学生的名字,我担心我会对他有偏见。”
迟晏的后半句话艰难地哑住。
屋子里,透过窗户倾洒而入的阳光,在一年之后,再一次久违地刺眼到,令人难以忍受。
他没办法地闭上眼,可仍是不够。
阳光透过薄薄的眼皮,橘黄一片。
迟晏抬起手背盖在眼睛上,拉直嘴角,听着他的恩师继续说。
“至于你那个书,我不会看,也不会帮你写序言。”
“我是曾经说过要写,但那也是曾经。现在我可把不准,万一写了,我的序言会出现在谁的书上?迟晏,你这次又是帮谁写呢,程遇商?还是什么别的人?”
“堂堂昼大中文系高材生,年少成名的作家,为了点钱自甘堕落去当别人的影子,你可真有出息。”
“——嘟嘟嘟。”
电话被掐断。
光线仍然不可抵挡地从指缝里溜进来。
迟晏捂着眼睛坐了一会儿,站起身凭着感觉拉上了客厅里所有的遮光窗帘。
遮天蔽日的黑暗在刹那间将他包围。
他终于移开盖在眼皮上的手背,拉开抽屉,情绪平平地找烟。
翻了一会儿后才想起来,去年戒烟的阶段,一股脑都给扔了。
伸手不见指的黑暗里。
手机在此刻再一次亮起来。
屏幕上是一个陌生号码,属地昼山。
这个号码这个月里锲而不舍地给他打了很多通电话,他都没理会过。
迟晏静了一会儿,扯了扯嘴角接起来。
电话那头果然是那个被他拉黑的人,换了个新号。
男人也没料到能打通,愣了半晌后语气讨好地说:“阿晏?你总算肯接我电话了。催债的人在门口堵我,我现在连家门都出不了,你再帮我一次好不好?就一次。”
迟晏笑起来,头往后靠,情绪忽然全都卸了下来。
只是觉得有点没劲。
“怎么帮?程遇商给你的钱都花完了?还想再来一次?”
“我在你眼里,真就这么贱呗。”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