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踏破千军(十)
既然他不肯要, 张濛也就不非得给了,他礼貌谢过杂役, 等热水倒满, 自己便脱了衣服进水里清洗。男性的身体的确很奇怪,不过张濛过了两天已经有点适应了,大约再有几天, 他便会彻底习惯吧。
张濛洗澡速度很快,拿皂角打湿了头发,洗得干干净净, 而后又搓洗身上汗水污垢, 只花了十五分钟便结束了洗浴,让杂役将洗澡水拿去倒掉了。
他洗完没多久, 到了汇合的时间。天色蒙蒙, 橙黄的光在夕阳边浅浅挂着,弥赛诺与卫道前后脚返回了驿站。他们看上去都没什么疲惫之意, 弥赛诺看见张濛, 笑道:“恭喜你, 今日许多人谈论你把圆木从西墙搬到东墙的事迹。”
“谢谢, 你们情况怎样?”张濛道。
“还好还好, 我给每一个第一个来摊上占卜的人免费算命, 今天正好算过了九个人,还赚了点钱。等我有了名声,我就打算搞饥饿营销那套了。”弥赛诺有点生疏笨拙地从怀中衣袋摸出五枚铜钱, “只是全是平头百姓, 还有求我看风水的, 我是占卜师, 不是什么风水师啊。”
“一直在洗马, 洗车。”卫道表情冷淡,语气平和,“回来的时候被一个蒙着脸的女人砸了一个香囊,我没看见她的脸,也不知道她是谁。我本想还给她,但她很快离开了。”
他把一只香囊拿出来,柔软顺滑的料子上绣着栩栩如生的飞燕与荷花,打开一看,里头塞着一些风干的花瓣,带着淡淡香气,还带着一张纸条,上书娟秀小字一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诗句中蕴含着一种显而易见,又委婉含蓄的脉脉之意,字迹轻微晕染,看得出大概写了没多久。
“看来你很受欢迎嘛。”张濛揶揄道。
卫道本人长得不错,有种冷峻美感,个头虽然比不了变性后的张濛,却也是一米八多的大个子,在燕国内引人瞩目。他被丢香囊也算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了——丢香囊的小姐大概是个家世很好、颇为胆大的女子。
“我回头碰见她,把这个还回去。”卫道皱眉道,“我是轮回者,又不是这个世界的土著,不可能在这里和对方在一起,早点拒绝,让她早点死心,省得出麻烦。”
这话虽然有种断然的冷酷之意,但却是轮回者最有道德、最负责任的行为了。作为不断穿梭在各个任务世界的轮回者,如果在某个世界和某个土著有了超越友谊的感情,或者干脆就来几次肉|体关系,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人毕竟要发泄,张濛不是圣人,她自己也懒得管别人是不是感情渣滓。但现在,卫道的道德观还是让张濛高看了他一眼。
“至于我,就是今天揭了告示,顺道周茹那边也获得了一点线索……”张濛把今天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大致就是这样。”
“有意思,看来我们可以省点力气了。”弥赛诺很感兴趣,“那个钓叟也是个厉害的人物啊,这办法十分有趣。他们只要搞定了‘娇弱无依’的‘周小姐’皎皎,就能搞定柠檬,顺道还解决了褫燕两国即将诞生的罅隙。”
卫道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正说话间,周茹忽然传来消息:“公子恒派人来了。”
张濛神色一凛,低声传达众人,接着起身开门,到皎皎和周茹的房间门口站着。他直挺挺地杵在门口,就像一尊门神,又或者一个尽忠职守的侍卫。
耳中传来踢踏行走之声,没多久,楼梯上便出现了一个身材瘦长的中年男人,深衣直裾,正是夏侯舀。他身边还跟着个低眉顺眼的小厮,望见张濛,脸上不由地微微一笑,上到二楼,双手合十,微微一躬,权做施礼:“原来是宁壮士当面,吾代公子恒,特来寻周小姐有要事商谈,还望通秉一声。”
张濛点点头,敲了敲门,门内便走出一个身段修长高挑,眉眼桀骜野性的女子。周茹穿着一身素雅的淡蓝裙衫,头戴精致簪子,脸上涂着浅浅的胭脂,将张濛给她买的东西全用上了。
夏侯舀趁周茹与张濛低声交谈时,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周茹一番,心中生出些许疑窦:这女子分明身份低微,容貌不显,身材粗壮,怎地竟然还成了宁孟的妻子?莫不是此人其实心慕周小姐,为了时时守在她身边,才勉强与此女结亲罢?
他越想越有可能——因为他自己便是将这份代表公子恒游说周小姐的差事抢来的,对夏侯舀而已,周小姐之美超乎常理,为了同她再见一面,夏侯舀甚么都肯做。
只是这次之后,周小姐便要成了褫国公主,日后更是得嫁给燕国公子,卷入□□……一想到这里,夏侯舀心中就难以自已地产生了一丝怜爱悲怆之情。
被彻底魅惑的夏侯舀正在悲春伤秋,周茹和张濛则在窃窃私语。周茹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公子恒亲自来了。”张濛克制自己不要将目光看向夏侯舀那边,耳语道:“是那个小厮?”周茹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家小姐允了,夏侯先生请进。”周茹对夏侯舀道,开门请两人入内。夏侯舀谢过周茹,与小厮大跨步进入屋中。
屋内没甚么华美陈设,更在假扮小厮的公子恒看来颇为逼仄狭隘,但他的眼神没有移向其他地方,只凝聚在一个人的身上——
那是一名绝色美人。
许是因为这是房间之内,美人并未戴上帷幕,而是用一条不透丝毫风景的纯色丝缎遮掩住面孔,身穿一件花饰单调的顺滑长裙。比起夏侯舀目睹时,多露出了一头缎子般的乌黑秀发,两道婉约修长的柳眉,一双春水碧波般动人心魄的眼眸。
只是这样,就足以让人心折了。
公子恒的目光再也无法离开她,甚至愣住了几秒。夏侯舀更是不堪,痴痴地凝望着她,几乎呆住。在皎皎手持一把圆扇,垂眸轻轻将扇面遮在脸上时,这两人才醒悟过来。
“姑娘天姿国色,在下失礼了,还望姑娘勿要怪罪。”夏侯舀立刻俯身行礼。这一礼行得甚大,甚至超过了目前皎皎假扮身份能受下的资格,但夏侯舀脸上没有丝毫刻意——他是发自内心认为自己就该对皎皎行礼的。
“夏侯先生过誉了,皎皎蒲柳之姿,怎谈得上美貌一词?”皎皎声音酥麻柔软,让人听得骨子里都醉了,“夏侯先生此次来访,不知是有何事?”
“……此事是为……”夏侯舀说着说着便迟疑了,此时此刻,他对于皎皎的爱已经超越了对公子恒的忠诚,因而他难以说出让周小姐假扮‘公主珺’的事情,他甚至想要让皎皎不被影响。
但他没说话,公子恒说话了。
“周姑娘,吾是公子恒。”
公子恒身穿小厮服装,朝前跨出一步,抬头望向皎皎。他说出的话让夏侯舀顿时吃惊至极——公子恒在之前压根是不准备现出真实身份的。但此时此刻,公子恒面对皎皎,揭露了他的真实身份。
“公子恒……”皎皎配合地做出吃惊神色,眸光闪动,“这,这,奴家何德何能……”
公子恒道:“此次面见姑娘,不能庄重相待,实是因为吾不可被他人知晓出府之顾。然而姑娘心底纯粹,吾又怎可视这份坦然于不顾?吾此行前来,是为问姑娘,前来燕国可否是来投亲?”
得了吧,刚见面就知道人家心底纯粹?你就是见色起意。张濛站在外面吐槽。
“这……并非如此。”皎皎道,“奴家曾经住在他国,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家父去世,家产也为奸人所夺,奴家一介弱女子,不敢与其争锋,只得携着些许细软与心腹之人逃离,遇到夏侯先生相助,这才来到燕国。日后该怎生过活,奴家也……”
她说着,声音中带有些许哽咽,让在场两个男人心疼不已。公子恒立刻道:“姑娘虽然有宁壮士护持,但他终究只是一个人,又怎么比得上千万人呢?姑娘美貌富足,这世间太多心怀恶念之徒,姑娘又如何招架呢?”
“奴家……奴家也没法子……谁又能如夏侯先生一般,救助奴家呢?”皎皎泪盈于睫,楚楚动人。公子恒便柔声道:“夏侯舀乃是吾之客卿,救助姑娘正是理所应当之事。”
“原来公子恒便是夏侯先生的主人,奴家多谢公子……”皎皎祥装错愕,起身对公子恒弯下膝盖,身若扶柳的行了一礼。公子恒口中道“万万使不得”,伸手扶住她小臂。
柔腻触感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得到,公子恒心中一荡,却见皎皎耳廓晕红,羞若海棠,一时间不由地有些痴了。
皎皎避开他双手,柔声道:“公子恒乃是燕国愿为奴家伸出援手的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人,奴家,奴家实在无以为报……”
公子恒吸了口气,冷静下来,和煦道:“周姑娘何须如此?不瞒周姑娘,吾见姑娘,好似上辈子就有了亲缘一般,若姑娘不嫌弃,吾愿娶姑娘为妻!”
作者有话说:
? 62、踏破千军(十一)
张濛听见公子恒这话, 第一个想法就是:‘你不是有妻妾儿女了么?’
之前李柳和夏侯舀的商谈,众人也都知道了他早有家室, 但公子恒现在说得这么信誓旦旦, 难不成是想休了老婆迎娶皎皎?
不过,这人虽然被皎皎美貌所动,但依然没有放弃令皎皎假扮公主珺的想法, 这样看来,公子恒倒也是一位意志坚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枭雄一般的人物了。
“娶……娶我为……妻?”皎皎双眸如水, 惊愕之下, 竟然呆住了。接着双颊晕红,眼神朦胧, 羞涩到声音也在发颤, “公子……公子怎可……这般说……”
公子恒从怀中默默取出一枚玉佩。玉质绝佳,剔透精英, 触手温润, 雕刻着一个‘恒’字。他对皎皎道:“这枚玉佩是吾贴身之物, 吾愿将它赠予姑娘, 作为定情之礼。”
这话说得颇为诚恳真挚, 又有信物作证, 若是寻常闺秀,说不准真被打动了。皎皎望他俊逸面庞,低垂眼睑道:“公子一片真心, 可皎皎……身份低微, 又怎能作为公子之妻?此事还是莫要再提了……”
她说着便语带哽咽, 显然不舍至极, 但却顾忌对方名誉, 因而才忍痛婉拒。
公子恒柔色更甚,将玉佩放在桌上,温煦道:“姑娘莫怕,吾与你说一件事,此事既可以叫姑娘嫁我为妻,又可以叫姑娘帮吾,保吾性命周全……”
“是、是何事?”
“你可知褫国公主?此事与她有关…”
之后便是公子恒这人厚颜哄骗无知少女,哄得自幼‘生于闺中’、‘懵懂天真’的周小姐晕头转向,不但答应了她假扮褫国公主,还答应了等他三个月,叫他准备完毕再迎娶自己,更是用自己一张贴身的手帕做了定情信物,用以交换玉佩。
两人谈了几个时辰,公子恒已然确定此女已对自己情根深重——这也正常。周皎自幼生长在后院,见过的男人寥寥无几,公子恒身份尊贵,模样俊朗,温柔体贴,还是将来的夫君,心生憧憬爱慕也理所当然。
他在确定问题已然解决之后,一边为自己庆幸周皎的柔顺——若周皎不肯,他是得杀了她的——一边道:“皎皎,你我已然是未婚夫妻,可否将面上纱巾揭下,叫我一睹芳容,好在纸上画作,以解思念之苦。”
皎皎未曾推诿,只是含羞带怯地将面巾轻轻摘下,露出一张赛雪欺霜、美若天仙的脸庞。晕红将她衬得更美,宛若瑶池仙子,又好像异常虚无瑰丽的梦。公子恒见过的女子多如繁星,美人更是层出不穷,但皎皎的美丽依然让他如毛头小子般怔住了。
“皎皎仙姿玉质,岂是笔墨能描?”良久,公子恒才发出一声微微的叹息。
——魅惑彻底成功。
皎皎柔声道:“兹事体大,奴家绝不说出口半句。周茹自小与我长大,宁孟又听命于我,爱护妻子,他们二人决计不会有丝毫忤逆。之前那位容长脸的算命先生只是途中相逢,对我全然不知,而车夫……他不会言语,不会写字,赶出燕国就好,莫要伤他性命。”
公子恒点头应允。他与夏侯舀告别皎皎,离开了驿站。而张濛也从房间外走入房内。他望着美若天仙的皎皎,语气有些复杂:“这次任务虽然困难,但也用不着非要你牺牲自己去和别人成亲。如果你不乐意……”
皎皎起初还不晓得为什么张濛要进门,等听到现在,才恍然大悟。她体察到张濛话语中对她的怜悯与不忍,温柔地微微一笑,一边摘掉鸦黑发鬓边的簪花,一便柔声道:
“放心吧,奴家不会委屈自己的,而这压根算不上甚么委屈。公子恒年轻英俊,情商高,有野心,又是燕王最大的儿子。虽然母家差了一点,但这不是大事。他条件挺好,比奴家生前那些前男友也丝毫不差。他觉得他在泡奴家,真是巧了,奴家还觉得……是自己在泡他呢~”
说罢,皎皎对张濛嫣然一笑,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一反之前的纯净天真。张濛定了定神,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看来不用我多担心你了。”
“你这样担忧奴家,叫奴家心里也好舒服。”皎皎嘻嘻笑道,缎子般的乌发挥洒而下,“现在任务才刚刚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呢。”
周茹这时才插|嘴笑道:“你现在总算知道皎皎的心态了吧。”
“是啊……那就没问题了。”
张濛这时才与两人告别,回到了他们三人的房间,将这里发生的种种事情一一低声告知两人,叮嘱他们自己多小心。
“这样一来,我们就分开了。”弥赛诺笑道,“我打算在这里算命一会儿,再去褫国搞个‘国师’做做,也给我们互相之间留条后路——鸡蛋不能只放在一个篮子里嘛。”
“那我去敏国,就用游侠身份。”卫道淡淡道,“为了方便起见,最好你们当着众人的面给我几金,而后我拿着包裹感恩戴德,转身离开。如果公子恒要杀我,我会把他的人甩掉,不用担心。”
“还是老样子,每周下午三点联系一次,如果有特殊情况再看。”张濛道。
几人笼统地商量完毕,各自吃了东西去睡觉。夜晚悠悠而过,天光撕破暗夜,天幕被朝阳照得亮堂堂的。张濛一大早便起床了,穿衣洗漱,默默将头发挽起来,用黑色皮筋和灰色布条扎紧。
他出门时才意识到外面有多热闹,喧嚣的人声隔着数米乱哄哄地传达到张濛耳畔,之前为他挑洗澡水的杂役看见了张濛,眼前一亮,连忙凑过去道:“宁壮士,公子恒派人来接你们了!听说周小姐其实是褫国‘第一美人’公主,宁壮士原来是褫国的大将军,怪不得能轻松抬起圆木!”
公子恒的人来得好快,看来还用了好大的声势。张濛心里了悟。但杂役对他语气崇敬的夸大就有些虚假了,大约这里的老百姓以为护着公主的就只会是大将军吧,毕竟在这种年头,目不识丁的人太多,大部分人估计连本国官位都搞不清楚。
“我不是甚么大将军,只是个侍卫罢了。”张濛摇摇头,“多谢提醒,日后有缘再会。”
他出门后,朝外一望,果真看见数十位身材匀称,看起来没有丝毫营养不良的饥黄颜色的侍从正站在外头。他们身穿青衣,腰配宝剑,为首小将打扮的那人还戴着一面令牌,上书一个龙飞凤舞的‘恒’字。
张濛出门之后,倒也引起了围观百姓小范围的骚动,为首那精悍强壮的小厮目露惊愕之色,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拱手道:“这位就是英勇护送公主珺来我燕国,从贼寇队伍中冲杀而出的宁侍卫吧?公子恒曾经与我说过你,果真英雄豪杰。”
不是,公子恒那家伙到底把他吹成什么样了?张濛自己都没敢吹这么厉害,那家伙是不是不营销就会死?张濛沉默两秒,朝对方回礼道:“此事休提,在下不敢居功。”
那小将以为张濛是对自己没能护住其他队伍的愧疚,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安慰一笑。
张濛在外头等着,不消片刻,浑身上下遮掩得严严实实的皎皎从楼上下来了,这回她连手都遮了起来,魅力大打折扣,但纵然如此,从她体态轮廓上也能瞧出是个大美人。小将似乎是之前被叮嘱过了甚么,没对皎皎的打扮有丝毫质疑,恭恭敬敬地请她上了张濛等人的马车,而后便簇拥着马车与骏马朝街道另一头走去。
张濛跟着马车走,卫道依然是驾车,弥赛诺已经离开了驿站,早就朝褫国去了。众人走了小半个时辰,浩浩荡荡张扬了许久,让褫国公主的消息传遍了燕国上下,才拐进了一座布置清雅素净的庞大宅邸之中。
宅邸之内花草无数,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假山活水伴着各类新鲜花卉,景色美轮美奂。到门口时那小将便告辞了,只跟张濛说他叫“韩林”,日后有机会两人比划比划,而后就毫不含糊地带人离开。
府上还挂着新鲜的匾额,上书‘公主府’三字,里头的婢女侍仆早早地来迎接皎皎,每个人看着都是好好调|教过的,很有礼仪风范。
一名女官是仆从的领头,她上前向下了马车的皎皎屈膝行礼:“公主珺舟车劳顿,我等早已备好了膳食热水。奴是公主府的管事,名为棋,先前在公子恒府上做事,管理公主府内一切吃穿用度、账簿田地、铺子仆从。”
“辛苦你了,棋。吾现下甚是疲乏,想先去小憩片刻,膳食先撤下去罢,等中午再用。身边这两人是吾用惯了的,好好照顾他们。”皎皎柔声道,周茹一直陪在皎皎身边,一副死也不离开半步的模样。
张濛便随着女官棋的指引到了后府一个颇为宽敞的院子中,院子里种着一株松树,挖了一小片池塘,里头还有活鱼摇曳,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房屋也算宽敞,陈设齐全,木料家具的边角也光滑圆润,看着已经很是不错了。他满意地点点头。
作者有话说:
? 63、踏破千军(十二)
月落日升, 时光流转。张濛等人很快适应了公主府的环境。
张濛在丧尸横行的新手世界就强行戒断了手机综合症,现在即使不使用手机也全然无所谓——他有更好的消遣方式, 比如练剑, 比如战斗。
保持锻炼是曾经的张濛一直以来忽视和未曾涉及过的事情,但现在他像一个狂热的武痴一般每天运动身体的任何一块肌肉,像精湛的铁匠锻造钢铁胚胎一样锻造它们, 期待着某一天能挣脱技巧上的桎梏,从而用自己的力量达到真正的持续强化——
这类想法其实起源于张濛在灵异世界回归之后,目睹了自己属性点增长的错愕, 让她产生了‘只要努力, 即使只是一星半点,也能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的念头。
张濛以他坚定的意志保持了每日清晨早起锻炼, 中午洗澡吃饭, 下午在街道上溜达转圈,晚上早早休息的良好作息。皎皎装病不出门已经有半个月了, 周茹也一直紧跟在皎皎身边。张濛曾经和他们用千面联系过, 确认了双方都没有甚么值得特别在意的情报需要紧张认真。
无聊的生活持续了挺久。张濛每天早起锻炼也成了公主府上侍从们习以为常的景色——他们最开始还颇为惊奇地悄声交头接耳, 对张濛的行为嘀咕点评, 现在则把张濛的锻炼当作了日常生活理所当然的一部分坦然接纳了。要说为什么人类就是适应性强大的生物呢?
在此要着重申明, 张濛锻炼时不用自己的装备, 而是使用着公主府库存里的长剑长刀。他很珍惜在混沌之海中评价D级的两把隐秘长剑,尽管它们锋利得吹毛短发,刀身反射日光时能将刺目的光线晕染成清澈湖面上一抹淡淡的碧影, 在空气中挥动则会使刀刃本身呼啸出切割空气的锐声, 但张濛不会贸然使用它们, 为炫耀或自以为是的愚蠢情绪买单。
他希望自己在真正动用它们时, 这两个隐藏着腰间与伞柄的剑刃会让敌人露出猝不及防的惊恐目光, 而不是早早就针对解决——每个人都需要底牌。
倘若他将这把剑献给某位王,说不准立刻便能获得不下于现在获得了的丰厚嘉奖;如果进献的对象再昏庸一点、愚蠢一点,他甚至能捞一个地位不错的官位过过瘾。
但张濛的性格本就对不是自己亲手获取的权势不屑一顾,假如这份权势再加上沉甸甸的鲜血和为了攻讦而攻讦的阴谋,那就更让人敬而远之。或许是男性的□□影响了荷尔蒙的分泌,张濛感到自己对战斗和杀戮的强|欲一天比一天旺盛。他压抑着自己的兽性就好像徒手摁住嘴巴下的脖颈,这固然让人心情烦闷,但也勉强可称作草原上顶尖狩猎者在猎杀前勤奋的打磨爪牙。
这日天气晴朗无云,瓦檐上流淌着光芒闪烁的浅薄积水。昨晚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阴沉沉的天色像无形的手缓慢搅弄着乌云的漩涡中心,雷霆就在指缝间酝酿。
今早时雨已经停了,几个结伴而行的侍从穿着布料坚韧平滑的青衣长裳窃窃私语,通常是说些八卦,比如今天的小道消息是城北有两棵老树因为打雷被劈焦了,燃烧的火焰在小雨和旷野的荒原上燃烧了半盏茶的时间就熄灭成灰烬——张濛轻轻动了动耳廓,像某种听觉敏锐的猫科动物。
他的听力也的确很好,在黑夜中能迅速捕捉到百米内稍微重一点的任何动静,也因为如此他不得不在习惯周围吵闹的环境前失眠了几个晚上,得幸于轮回者强韧的身体素质,第二天早起的张濛眼眶下也没有浮现虚肿的青色,破坏他在侍从中称颂的好相貌。
瓦楞湿漉漉的,缝隙中还滴着水,在白日的阳光下晒出一种雨水挥发之后的冰冷气味。张濛敏锐的耳朵再次建功,他听到有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了不远处,自己的左后方,与此同时两道视线若有若无地朝这边看来,像是在观察情况,又好似在打量外表。
这个人必定是公主府的下人们熟悉的人,否则不会没有人警惕提醒;但这个人的权利却又不大,否则站在后面的就不只是他一个。张濛习惯性地分析,但他不会因为多一个侍从之外的人围观就放弃锻炼。在用手掌紧紧地裹住粗糙的青铜长剑时,张濛的注意力也立刻从略微涣散到了极度集中——
张濛开始专心致志地挥剑,比饥饿的鸟雀寻找草垛中干瘪的浆果更加庄重专注,他忘却了身后的目光与围观的人们,只是默默地用这具身体发挥出满级中级剑法应该存在的力量和技巧。将它们挥洒出去,向空气中不存在的敌人发动攻击。这种虚假的战斗方式有时会让张濛心中的野兽不甘地咆哮,但他平静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焦躁不耐——张濛的耐心和他的战斗欲|望一样不分高下。
张濛默默地锻炼了半个时辰,后头的人也跟着看了半个时辰。等他收剑回鞘之后转过身去,才望见了身后正双手抱臂昂然站立的小将,正是昔日带人护送周茹从驿站来到公主府的韩林。他眉眼英气勃勃,触及张濛目光,脸上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笑意,抬步朝他走去。
“宁壮士。”韩林双手合拢,做了个礼,略带歉意道,“方才我看你练剑,不由地有些入迷,还望你多多包涵。”
“没什么,这里的人都天天看。”张濛将青铜剑挂在腰间,他运动了许久,汗水像山丘间的溪流一般从他体表流下,脊背与额头全是热汗,肌肉群带着充分锻炼过的张弛感有力地传达着力量。张濛的表情淡淡,垂眼看向韩林,“韩将军是来同我切磋的么?”
“这倒可以,不过只是顺道。我是陪公子恒来的。他一入公主府就去了大厅,叫我在周围随便逛一逛,不要拘束。”
韩林微微耸肩,身上细密精致的软甲互相轻轻碰撞,发出金属摩擦的锐响。他今日穿了一件深褐色短衣,外罩一件马甲般的软甲,肩头与小臂同样裹着甲衣,从外表看去朴实无华,但却的的确确是件不错的‘铠甲’。
“都这样说了,我自然不好再赶着上前,叫公子恒厌恶,只得在这里东走走,西转转,这不就碰上了你么?好在你还记得我,看来咱们之前约定今日就能兑现了。”
他说罢从腰间抽出一把青铜长刀,指向张濛:“点到为止。”
“好!”张濛内心顿时蠢蠢欲动,不禁裂开嘴角露出灿烂笑容,雪白的犬齿如同鬣狗。他也不管自己是刚刚锻炼完毕,疲累至极的,更不管韩林身上着甲,而他没有丝毫防御这事有任何不公正之处,只是满心想着战斗,好似终于开荤的肉食猛兽一般,身挟一股恶风,肌肉似虎豹般扭动,扑杀了上去。
两人斗在一起。张濛力大无穷,体力极佳,纵然挥剑半个时辰,现在扑杀起来也依然猛不可挡。韩林比他身量更矮小些,也没有他那样大的力道,只仗着敏捷与灵巧勉强游走,但也游走不了多久——张濛也甚是敏捷,本就走的全面路线,没有甚么明显的缺陷短板,一旦被他抓住一点罅隙便会紧跟而上,将这份优势不断扩大乃至于彻底胜利。
“砰!砰!锵!——”
金属摩擦的声音极为刺耳,张濛的刀刃几次直刺韩林胸腹又被他身上光滑的鳞甲划过。两把剑刃碰撞时产生的反作用力让韩林持握剑柄的手被震到麻木酸软。张濛在战斗中不断地前进而他在不断地后退,尽管也是以守代攻的法子,但退了也的确证实了张濛的综合战斗力远在他之上。
淋漓的汗水顺着张濛的前额流淌,他的眼睛在阳光映射下反着冷彻的寒光,如同一把剃刀——在与张濛战斗时很难不联想到剃刀就搭在自己脖子边,若是稍微松懈便会不可遏止地被切断喉咙。
韩林本也打着切磋的念头,他虽然对自己的剑术身法格外具有自信,却也知道张濛扛圆木、拔老树的勇名,自知力量与体力上自是全然比不过他,直到今日眼睁睁目睹张濛手持沉重青铜剑全力以赴地挥舞锻炼了足足半个时辰,锻炼到汗如雨下气喘如牛,他才走了过去,向对方抛出切磋的邀请。
这固然有些卑鄙,但韩林也从不是非要永远光明正大的君子。他与张濛两人的切磋不过是兴起的产物,而非甚么承载着重要赌注的决斗,因此即使并不公平也很正常。
‘——本已经打算击败他之后勉励一番,用他耗费了体力而我精神百倍、身穿甲胄作为理由安慰,再顺势抛出橄榄枝,请他入军队做我副手。没想到……这莽汉怎地这般力大无穷!精疲力尽时也能让我如此狼狈吗!?’
韩林险之又险地后退半步,躲过了张濛一次猛烈的直砍。前者早已因为流汗缺水而嘴唇干裂,但那眼神依然明亮得让人害怕,让人一眼便看得出他还想继续再打。但韩林已经起了退却之心,区区切磋不值得他这样对待,更何况……
他心痛地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甲胄——这套珍贵至极的甲胄已经被张濛的青铜刀砍出了好些白印儿啦!?
作者有话说:
? 64、踏破千军(十三)
“吸——呼——”
韩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临近中午而被阳光晒热了的空气中含有被雨水洗过的草木清新味道, 让他的神志为之一清。他将因为兵器交接而震动麻木的双手微微放松,同时不断地将大腿与小腿的发力肌肉绷紧又张弛, 接着主动地朝张蒙挥出了剑。
张濛依然不躲不闪, 他同样挥出的剑刃击砍在韩林的青铜刀上,剑刃互相摩擦碰撞,在张濛意识到这次斩击的力道有些不对劲时, 韩林的刀柄已经脱手而出,顺势被张濛的力道在空中改变轨迹,如秋日脱离了枝桠的枯黄枫叶一般跌落在地。与此同时韩林则从腰间迅速地抽出了匕首——
‘我可以躲开它, 只要用肩膀接住这刀, 然后顺势用剑技从他左前方砍下去……’
一瞬间,张濛的脑海中出现了如何对应的念头。但这下意识的狠辣和不将自己的身体受伤状态视为应当在意的心理让天赋【第六感】敲响了警告——张濛陡然从之前纯然沉浸于杀戮与战斗的情况中脱离而出。
假如他真的像自己之前的想法一样去做, 韩林的脑袋就会如被菜刀剖开的苹果一样裂为两瓣。而他在最开始还谨记着这场比试仅仅是“切磋”, 而非生死决斗,在攻击韩林时也只是将武器的刃对准他包裹在甲胄里的身躯, 而非手臂、大腿、脖颈、脑颅……但在刚才, 他险些遗忘了这重要的一点, 将韩林全力以赴地劈开头骨, 夺去他的生命。
‘现在的我已经像脱胎换骨一样轻盈了, 心里积攒的烦闷与压力更消失得无影无踪……切磋的目的宣泄积压已经完成。所以到此为止是最好的。’
张濛于是刻意慢了一拍, 如同对突兀转变攻击方式感到惊愕与不适而迟缓了一瞬间,韩林抓住了这个机会,将短刀横在了张濛的锁骨边。松了口气的韩林只是将刀刃在他锁骨上碰了碰, 而后便迅速抽身后撤。
站稳在张濛三步外的年轻小将对他微微一笑:“宁壮士果然不同凡响, 这次切磋便视为‘平手’吧, 你看如何?”
“多谢韩将军指点。”张濛发泄了旺盛的精力与战斗的强|欲, 不再专注杀伐时情商也自然回归, 顺坡下道地接受了韩林的说法。
后者从腰间摘下一块令牌,笑道:“宁壮士可想知道在下是如何获得这身甲胄的?有好话道,‘不打不相识’。今日你我不需要太过生疏,我也不同你推诿了——这甲胄正是公子恒赐给在下的。此外,他还给了在下一个从六品的校尉做。”
韩林一面说一面放开步子,在公主府的后院子内缓步走动。张濛与他并肩潜行,双足踏过微微湿润的平整地面,绕过草茎纠结的植被与点缀嫩黄娇花的高大灌木。
风吹得人心情舒畅,张濛满身汗水被冷风一吹,反而有种别开生面的清爽感。韩林和他主动说话,张濛自然不会傻乎乎地单听着。他虽然本身并不特别善于言辞,但搭个话还是做得到的——张濛随之道:“公子恒也……帮了公主许多,我虽没有被公子恒面见的荣幸,却也听过他在民间流传的贤明。”
这话倒也不全是假惺惺的吹捧。公子恒这人在民间的确颇有贤明,张濛在外头街道上闲逛,在公主府后院转悠,自然不全是为了开阔身心偷懒耍滑,也有一部分收集这世界的风俗情报的目的。
据他打听所知,燕王生了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但活到现在的只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公主早已在三年前嫁给了燕王器重的臣子,而今都诞下了子嗣;三个儿子则分别是大儿子公子恒,二儿子公子珏,三儿子公子琛。公子恒今年二十八岁,也的确有妻有子,最大的儿子都十二了——这世界的人总是很早就结婚生子的。
公子恒因为在朝堂中较为活跃,性情温和宽仁,头脑又颇为聪慧,善于纳谏,在灾年也时常施粥赈灾,用耗去的钱财为自己的名誉增添威望。因而无论士人抑或百姓,对公子恒的看法都颇为友善。
这些事情自然不能证明公子恒是一个贤良谦恭的明君,也不能告诉别人他代表了正义与礼法,但至少证明了他在需要付出某些物质上的东西时会毫不犹豫地去做,而不会像贪婪的恶龙一样把属于自己或不属于自己的财宝都纳入怀中;这是理智。
同样,这也证明了公子恒是乐于包装自我,对舆论的把控很有一套,甚至明白百姓对于君王重要意义的。这话其实有点讥讽,但在现在的时代,在那些唯有贵族才能把控编撰的书籍中,没有一本书的一页纸上写了‘民为水,君如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而是老百姓天生就要是贱民,血统代表一切——上品无寒门,下品无贵胄,没有所谓的科举制度,除了参军之外没有多余的晋升渠道,甚至参军也无法保证真的能晋升……贵族的公子哥儿们也是会来军中镀金的,用裤腰带别着脑袋求荣耀,却最后落得自己的胜利果实被他人摘去,这类事情其实层出不穷。
张濛不是这个世界的土著,他对这样显而易见的弊端和残缺抱以漠视冷淡的态度。在自己都无法保证生命安全时操心别人的吃喝拉撒?张濛没有崇高到那种地步。即使向来以道德洁癖著称的卫道本人,他也并非是那样多管闲事的家伙。他会站在弱者身边,但却对从根本上改变他们没有抱以任何希望,只是默默地拔除邪恶而已。
——但公子恒能展现出这一素质,已经证明了他本身就具有王的器量和胸襟,在其他两个兄弟中称得上优势显著了。
但同时公子恒的缺点显露得也异常明显。他和公子珏本身的素养差距分明这般显著,但为什么公子珏才是众人心中理所当然的下一任继承者,甚至年仅十四岁的公子琛也比公子恒更有竞争优势?原因非常简单。燕国是为嫡长子继承制,而公子恒不是嫡子,公子珏与公子琛却是嫡子!
不过,正因为如此,张濛才又从中觑见了公子恒的又一个特质……野心。
身份的不同并没有让公子恒颓丧,沉迷女色——至少在沉迷皎皎之前,他是不沉迷女色的。公子恒广纳客卿,在朝野中与官员联络游走,甚至把韩林也拉拢过来了——听韩林的口气可以知道,他之前是不在公子恒这边的。难道做这一切只是他想要日后做个老老实实的王卿?当然不是。他还是想做王的……这就足够了。
理智,清醒,野望。这三样东西足以将一个人变成一个王。在这世界里,做王哪里需要多么强大的素质呢?反正张濛是不觉得必须如何贤明强大才能做王的。
公子恒距离他们很近,同时也是目前最好的选择,张濛早已同周茹他们商量过,认可了公子恒将作为他们日后推举的统一三国的王了。就算他公子恒在其他贵族的眼中继位希望渺茫至极,那又如何?他若是有了轮回者的帮助,就算出生再怎样卑微,也绝不会有丝毫问题。
——轮回者本身便是创造奇迹的人。
韩林听闻张濛夸赞公子恒,同样微微一笑:“宁壮士勇武公子恒早已听闻,公主君现下已然脱离了身无可依的危险情景,宁壮士一身好武艺,弃之不用岂不可惜?若你乐点一下头,公子恒必定是会重用与你的。”
“公子恒帮助公主良多,我实在颇为感动,请韩校尉替我回应公子恒,知遇之恩难以为报,若不嫌弃,我愿意为公子恒所用。”
张濛答应得爽快,韩林目的达成自然也心情愉悦,笑道:“宁兄痛快!我一直在东军内做值,日后说不准便要同宁兄做同袍呢。”
“哈哈,那就承蒙韩校尉吉言了。”张濛笑声愉快,眸光发亮,瞧着意气风发,心中却长长地叹气,脑海中也转悠着担心的念头。
‘总算可以进入军队了,真是麻烦,这么一来一去,分明走了捷径也才都过了快一个月……还剩下十一个月,这段时间要更加迅速的前进才行,否则恐怕无法统一三国!主线任务失败要扣除两万多分,我哪里有那么多分数可扣的!为了不被抹杀,还是要多多加油才行。希望其他人也一切顺利……’
张濛与韩林在院子里兜了兜风,大厅内很快有年轻侍从走出,韩林道:“咦,那不是公子恒身边伺候的人么?”当即高声喊了两句。年轻侍从下意识转过头来,被韩林快步抓住了肩头,问道:“公子恒要出来了么?”
那侍从摇摇头,苦着脸道:“公子恒正同公主身边的侍女说话呢,忽然渴了,这才叫我去外头烧一壶茶水来……茶叶要公子喝惯了的,我这不正要回王府内拿么?”
“这么大老远的干嘛叫你跑这么一趟?”韩林惊奇至极,“公子恒也不似这般刻意折腾下人的人呐。你是不是犯了甚么错了?”
侍从只说自己不知,韩林见在他身上也问不出甚么,便松手放他离开。张濛把对话听在耳中,心里颇有些困惑疑虑,总感觉甚么地方不大对劲儿……就在他细细思忖时,脑海中忽然传来周茹的声音:
“——柠檬,公子恒死了。”
作者有话说:
? 65、踏破千军(十四)
张蒙的表情空白了两秒。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 若无其事地恢复了平淡的模样,在脑海中问道:“发生什么了?公子恒怎么突然死了?出甚么问题了?”
“一切顺利。他今天来了之后就想见皎皎, 我告诉他皎皎现在的身份是公主, 你和她见面没有什么理由,最多看一眼。他同意了。在那之前我们友好地聊了聊天,谈了谈日后的事情……他说自己正在处理妻子的问题, 会把那个女人休回家,那时候再娶皎皎。还讲了他两个兄弟大约明天或后天也都会来这里,探望皎皎。”
“听起来似乎很正常。”张蒙心道。
“是的, 很正常。在两分钟前一直都很正常。”周茹道, “直至他和皎皎见面时,想要强迫她, 生米煮成熟饭为止。”
张蒙微微眯起了眼睛, 心中生出了一丝杀意。而比他更有杀意的是声音平淡描述情况的周茹:
“我原本在门外站着,但通过鸟雀看见了他的行为……大概是担心皎皎会背叛他, 转而选择其他公子吧。毕竟他现在有妻子的身份可不能和‘公主’扯上太多联系。你也知道, 皎皎才过了一个世界, 她的身体素质就是普通人的身体素质, 属性点全在魅力上。她挣扎不开公子恒。”
几秒的停顿, 张蒙猜测也许周茹是在平复她充斥杀意的汹涌心情。
——接着, 她像说今天天气真好一般轻描淡写的吐出了残酷的话语:
“我开门,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后,他正忙着脱皎皎的衣服……我把簪子从发髻上摘下来, 扎进了他的喉咙里。啊……他现在还在挣扎呢, 血撒了一地, 还想往外爬?稍等, 我处理一下, 你过会儿要进来看看么?我们得想办法改一下之前商量好的情况。”
周茹断开了联系,张蒙垂下眼,神色若有所思。韩林叹了口气:“不知公子恒何时出来,我在这里也呆了许久,妻子还在家中等待呢……”
“韩校尉,”张蒙忽然开口道,“方才未曾发现,我一身臭汗,实在失礼。我现下打算去洗洗身上,韩校尉若是高兴,可在院子里再转转。”
“我也没什么好转的了……”韩林有点苦恼地皱了皱眉头,“宁兄,你是公主得力的侍卫,不若你替我向公子恒说一说,我在这里呆着也不是个事,这就回去了。”
“好,我记住了,韩兄再会。”
韩林在张蒙的目送下离开了公主府,他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却并未叫人接水,而是从刺青中取出了一对珍珠耳环——‘白色恋人’。男性的张蒙没有耳洞,他混不在意地强行将其刺入耳垂,接着便开启了‘隐身’特效,身影融入周边环境。
身手矫健的张蒙趁自己处于隐身状态,无声无息地摸到公主府内皎皎居住的屋子外。他在门口敲了敲,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隙,周茹的眼睛就透过缝隙观察着外面。
张蒙取消了隐身,摘掉耳环。被刺穿的耳垂渗出血珠……周茹打开了门,张蒙一进屋就闻到扑面而来强烈血腥味,锐利的眼睛在屋内扫视一圈,停在了房屋角落的尸体上。
屋内的地板上没有多少鲜血,大约是周茹已经处理过了。
尸体的脖子上包着一层厚厚的布堵住了出血的伤口,张蒙把尸体翻了个身,公子恒死不瞑目的脸惨白如纸,俊秀的五官因狰狞而扭曲,眼中夹杂着残留的惊怒情绪,仿佛极为动容恐惧——这也难怪,他大约到死也未曾想过,周茹这个相貌平淡、混不起眼的侍女如此心狠手辣,果断决绝,乃至于让他毫无反应地便被杀了吧?
公子恒将皎皎当作了一个除了美丽之外可以肆意揉捏的人,纵使他的确被皎皎魅惑,但那源自内心的轻蔑感依然让他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或许在他看来,夺去皎皎的纯洁是一件轻松而正确的事情吧,兴许他还会自以为是的给这恶劣的行为寻找理由,倘若他真的成功了,也自然可以说些甜言蜜语稳住皎皎的心——他自始至终对女性都抱着残忍的宠爱,哪怕这份自信最终会将他心爱的女人推进无底的深渊。
皎皎现在的身份是一位公主,再往前推,她刚刚和公子恒见面时,也是一个富户人家的大家闺秀。欺骗这样的她产生苟|且之事,他本人并不会失去什么,但皎皎则截然不同。
公子恒一定认为只要夺去了身为娇弱女性的皎皎的身体,她就不得不成为他的依附品,不得不永远对他忠心耿耿吧。
……那么,既然如此,被反过来夺去了生命……也就不会有丝毫怨言吧。
杀人者人恒杀之。在做出任何事情任何决定之前,都必须拥有做了恶事之后获得报应的觉悟。如果没有觉悟又在最后哭天喊地得嚷嚷着‘我错了,我没有这个想法,饶了我吧’,之类的蠢话也无济于事。
——这就是张蒙清晰而冷酷的思维。
张濛伸手摸了摸尸体的皮肤。因为刚刚步入死亡,这具躯体还残留着人体的温热感,但这种温热正从他指尖不断的流逝,过不了多久,公子恒的尸身便会如一块硬邦邦的冷铁。
他转头看向周茹。周茹的手心里还攥着一根纤细而精致的簪子,簪子的尖端湿漉漉的,张蒙几乎可以想象到她在用簪子尖刺死了公子恒之后,又拿水细细清洗的模样;这只簪子颇有些眼熟,她多看了几眼才豁然意识到它便是当初张蒙送给周茹的簪子,之前她就是用它杀了公子恒。
他又将目光转向一直坐在梳妆台边的皎皎。
少女穿着一身鹅黄色长裙,正用一把触手温润的木梳子慢慢梳理着自己漆黑柔顺的长发,如瀑黑发间露出她洁白而素净的面庞,美丽得仿佛是荷花池内一朵最为娇嫩鲜妍的花儿,两片饱满润泽的唇瓣上涂着淡淡的红色胭脂,望向模糊铜镜的目光散漫而冷淡。
似乎察觉到张濛望向自己的目光,皎皎微微回过头来,对他轻轻扬起唇角,显出柔和而无意义的动人微笑。在她洁白的面庞上,张濛无法觑见一丝一毫的后怕与恐惧,只有湖水一般波澜不兴的平静。
‘假如她的天赋是【倾国倾城】,那么在她生前她又是否曾经因为自己的美丽遭受过类似,甚至更糟的事情?’
——张濛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某种令人不适的可能性。但他垂下眼睑,沉默地隐藏了内心近乎悲悯的想法,直接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只不过我还是挺讨厌强|奸|犯的……抱歉啦。这次任务本来是可以更轻松过关的,现在事情变麻烦了。这是我的错,如果真的不能解决……我会再努力想想其他办法的。”
皎皎梳拢自己的秀发,郑重向两人道歉。张濛完全没觉得她又什么地方做错了,微微摇头,看向周茹:“又什么主意吗?如果你暂时没有其他好办法,那就听听我的意见如何?”
“……请?”周茹与皎皎将目光投向张濛。这个自始至终都如同沉默的松木一般安静而善于听取意见的队友,在她们的印象中不会是喜欢胡言乱语的类型。
“公子恒依然是我们侍奉为王的第一人,其他两个公子倘若要与他们再增添联系,恐怕要浪费更多时间,而我们没有充沛的时间了,必须尽早行动。”
“卫道在慜国惩恶扬善,但却未曾接触到国家的上层,甚至得罪了两个作风不良的贵族。弥赛诺虽然在褫国已经忽悠到了一个富户,但目前没有巨大的灾难发生,让他拥有可以影响整个国都的力量。”
“褫国是我们目前为止最好的目标。”
周茹微微皱眉,她不大明白为什么张濛要将众人皆知的事实再重复一遍。的确,公子恒是最好目标,但他现在已经死了,再好也只能另外去想其他办法。他们的任务是“辅佐一位王统一三国”,不是没想过从微末起义,但那样一来需要花费的时间就太多太多了……
她耐下性子,继续聆听张濛的阐述。
“——所以,我们继续使用‘公子恒’这个身份,只不过这次是用我们的存在。”
“什么……?要假扮他吗?这大概做得到,但这个世界的一切我们都是不熟悉的,我们很难完全假扮一个人,但不能这么做的话也会让我们的任务变得无比艰难……你有可以做到的装备或技能?”
周茹几乎立刻反应过来,瞬间明白了张濛的想法。
张濛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周茹的手腕。她纤细的手腕上套着一枚漆黑的手镯,镯子朴素无华,看上去只是普通的小玩意儿——手镯一瞬间‘活’了。它化作一道阴气立于地面,转而变成了一个面孔清秀的美少年。
‘千面’彬彬有礼地朝张濛深深一躬:
“我的主人,千面为您服务。”
作者有话说:
日更三千我要死了,累die,下个月只能恢复日更2000……太累了我晕厥
? 66、踏破千军(十五)
与张濛心有灵犀的千面不等主人再累赘的复述要求, 阴气一横,扫过地面尸首。
公子恒的尸体便如同遇见了王水一般迅速消融腐蚀, 皮肉血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湮灭虚无, 脏器与大脑也一个不落,‘吃’得干干净净。
几个呼吸间,尸体已经彻底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膨胀收缩的阴气团。在周茹等人的瞩目之下,阴气沉重落地,一个身材修长, 二十余岁, 面容俊朗的年轻公子哥儿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朝周茹微微一笑,神色带有公卿式的傲慢与野心家的谦逊:“周姑娘, 劳烦通报一声你家小姐, 就说故人拜见。”
“……太像了。”周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千面化身的‘公子恒’,“语气, 表情, 微小的肢体动作……简直一模一样。”
千面嘻嘻笑出一口洁白牙齿, 这时才显露出属于自己的轻佻来。他得意道:“我能变化出任何人的面孔, 也能以假乱真地祥装别人。刚才吃了那家伙的尸体, 更是获得了他大部分记忆, 绝对没有人能把我认出来,放心吧。”
“这个模样能保持多久,有没有什么弊端、弱点?”周茹抿嘴问道。
“怕极其剧烈的阳光, 怕极其剧烈的阴气, 怕强大的光明与火焰系力量……但是这里似乎非常‘干净’, 我只需要在夏日最晒人的时候躲起来就好了。”
皎皎也好奇地插|嘴道:“你能一直保持公子恒的状态不变化吗?”
“我不是人, 皎皎小姐。人或许做不到一直扮演, 但我可以,这是我的天赋。”
千面的回答让周茹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她长舒了一口气,朝张濛深深鞠躬。
“谢谢,真是帮了大忙了。”
“不用客套,我们是队友。虽然只是暂时的,但你们也帮了我很多吧,互相配合才能更好的完成主线不是吗?”张濛浑不在意,“我最开始没用千面,只是因为我觉得杀了某个人……只为了更加保险这种事情太过独断,卫道也在身边。所以没说。现在嘛就无所谓了。”
“这样一来我们也不用多做计划的改动了。不过,将公子恒替换的事需要在下回情报交流时通知卫道吗?”周茹问。
她现在已经开始不自觉地寻求张濛的意见,不是因为她显露出了聪明的才智,而是因为她展现出了认真配合的团队精神——真心实意为团队添砖加瓦的轮回者太少了。大部分轮回者的内心深处其实都是一匹独狼,多疑,傲慢,外加一点冷血,像张濛这样转变态度很快的实在很少。
他既然表现出了应当的行径,那么周茹也会投桃报李的更加注重她。
张濛思索片刻,迟疑道:“说吧。临时契约里不是无法刻意隐瞒有关主线的事情么?卫道应该不会因为公子恒的行为和你们闹掰……如果他真那么做了,就直接把他剔除吧。那种家伙不值得成为队友。”
“和我想的差不多。”周茹微微一笑。
两人低声商讨了一会儿该怎么做,而后外头便传来年轻丫头声音清脆的通报声:
“——公主珺,周姑姑,外头公子恒的侍从来啦。您看……?”
“放他进来!”周茹扬声道,看向千面。
后者彬彬有礼地朝她微笑,而后从眼神到举止完全变为了公子恒。他抬步离开了皎皎的闺房,出门对付那位贴身侍从了。
“好好睡一觉吧,明天还要继续。”张濛对皎皎道,同时告诉了她们有关韩林邀请他进入军营的事,“我打算明天就出发,你们接下来可以不用非嫁给公子恒了,公子珏和公子琛也是不错的选择。或许可以获得更多消息情报。”
“会考虑的,不过以后我们就不能经常联络了,依然是和弥赛诺、卫道他们交流情报的时间一样。”
“没问题。”张濛点点头。
千面用不被任何人怀疑的方式打发掉了贴身侍从,施施然离开了公主府,返回公子恒的王府,开始了作为高层领导的卧底生涯。
公子恒离开次日,公子琛就带着赠礼态度谦和地敲门,递到公主府的礼单长得让人震撼。公子琛并未主动到来,来的是他的管事;皎皎自然也没有主动现身,一直是周茹负责接待。
再然后则是公子珏,他同样没有主动拜访公主府,但替代他的是他的侧妃李氏,一位身材修长,美丽温柔的女性,气质像温水一样恬淡,顺道隔着帷幕看了一眼皎皎。她倒是没看出什么,只听到皎皎刻意假装的轻声咳嗽,闻到屋内淡淡的药味。
这两位公子来探望即将嫁入燕国的褫国公主的办法才是正确的,公子恒纯粹是因为被皎皎迷得神魂颠倒,因而有些行为不正、礼仪不周了。
不过,在公子恒被千面替换之后,本来轻微动荡的形式又恢复了正常的平静。
千面把公子恒想要找机会杀了夏侯舀——因为他和自己一样目睹了皎皎的娇容——的事情压了下去,又将公子恒为铲除妻子而刻意制造的阴毒陷害无声无息得抹掉。吸纳了公子恒记忆的千面对自己曾经完全陌生的事情变得熟稔上手,即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无法看出他有任何异样。
纵使是极为亲密的公子恒的妻子,也只是发现自己的丈夫从之前半个月的冷淡、不耐、忙碌重新恢复了温和与柔情,让她欣喜不已;兴许在她心中,被皎皎魅惑而认为妻子惹人厌憎的丈夫才是陌生的吧。
在千面的运作下,张濛很快被安排到了公子恒所掌握的东军,空降成了其中一个正七品的佐领。
燕国军武官职为九品中正制,从上到下依次是元帅、大将军、将军、副将、裨将、统领、佐领、什长、兵卒长。一般而言,想要升官儿,只能依靠敌人的脑袋数量,但走后门的实在不少,张濛为了快捷方便也做了其中一个……
有了千面的帮助,张濛很快收拾包裹踏入东军。
他用令牌开道,四面环视这个接下来要待许久的地方。
东军的军营比街道上朴实简陋的民舍结实一些,地面有许多泥点土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臭气。扎营在燕国城内,因而罕少扎营,士兵大多傍晚训练完后便回家去了。除过门口巡逻的守卫之外,军营中也有不少人正懒懒散散地漫步。
兵卒身上穿着残破陈旧的甲片布衣,有的人甚至甲胄的扣锁烂了大半,只剩下一些虚搭的链条空荡荡的甩来甩去。更让人瞩目的是它们脸上的表情——大部分都是满脸懒散的兵痞子老油条模样。
张蒙看得直皱眉——虽然他早已知道这世界的军营不会如现代的军队那般严肃整齐,但这也太过可笑,令人吃惊了吧?这也算得上是一个‘军队’吗?简直是一盘散沙!也没听说燕国政治腐败国君残暴昏庸啊?这不是一个很正常的国家吗?
假如不是她所说的这些理由,那么,这个国家的军队训练情况与士兵风貌为什么这样低下,就只有一个理由了。
——整个任务世界都是这样的情况。
得出如此结论,简直就如同观赏着一场可笑的戏剧,但却并非不是真实的。
人类一直在进步和发展,在千年前的过去,如此低下的战力和残酷的死亡率是身为现代人的张濛难以想象的。
许多他所知道的常识性问题,在这个世界的人们脑海中甚至完全没有相应的意识。他们会犯下一些可笑滑稽的错误,为能轻易解决的事绞尽脑汁,某些浅白的计策和可笑的行军方式都能让他们惊叹不已。
而这些种种问题的原因只是最简单的理由——生产力极度低下。仅此而已。
张濛第一次这样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于遥远的过去,就好像飞跃了时间而抵达那看似神秘古老却陈腐可悲的历史深处,用自己的双眼目睹一切的变化与未来。
带领着他进入军队的小兵是个眉眼精神的年轻小伙子,名为‘黑夫’。
他一望见张濛就感慨道:“我今日才知道人能长得多么高大。”
黑夫对张濛非常热情,兴许是因为千面为张濛打点了军队上下,让他能更顺利的融入其他人的团队。
他不断地为张濛介绍着军营中的一切:烧火做饭的地方,练习兵卒的校场,中心贵族军官和公卿将军们的住处,甚至是军|女支所在的地方……
接着他又召集了那些分配到张濛名义下的兵卒,都是些神色懒散的年轻士兵,没有人超过三十岁,也没有伤残。这已经是千面能托关系给他搞到的最好的兵了。
张濛默默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默默地吸纳着他所目睹的东西带来的情报,一声不吭,一句话也不问。黑夫对张濛沉默的态度感到忐忑与惶恐,他自认已经做到能做到的最好。
他不禁小心翼翼得询问道:“张佐领有什么指点之处么?”
作者有话说:
? 67、踏破千军(十六)
张濛听他这话, 微微一怔,转而明白黑夫心中怕是担心他像许多公卿之后一般, 故意生事挑刺了。但他懒得解释, 反正自己的确是公子恒推荐来的,那些平民出生的兵卒将士们自始至终都不会把他放在真正一伙儿的位置,索性径直问道:
“我听说, 凡是两军交战,必会叫一伙儿死囚作为‘敢死之军’,率先向敌军冲锋, 以惨烈血气感染其他诸人, 调动兵将士气,是有这事么?”
黑夫闻言点头, 以为张濛厌恶死囚占地, 忙道:“是,那些死囚全在边角之处, 平日里压根见不着他们, 吃喝拉撒全不与我等在一处, 佐领还请放宽心。”
张濛“嗯”了一声, 挑眉道:“看来这些人吃的喝的, 一定十分之差了?”
“卑贱之人, 如何有□□粮的资格?”黑夫浑不在意道,“若是他们能斩下二十人头颅,才能脱离死囚身份, 否则这辈子不过是草芥一般的尘埃而已。”
“你给我叫来的那些人是很好, 只是他们是正规士卒, 无法适应我的要求, 因此我不要他们。”张濛这下才真正揭开了自己的目的, “我看那些死囚,早已把性命置之度外,你从死囚中挑选五十人,以此作为我日后的士兵。”
“什么?”黑夫惊呆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可是……佐领大人,这些人桀骜不驯,死皮赖脸,是癞皮狗一般的东西,怎么能和您上战场呢?”
“你去做就是了,倘若有人问责,我一力承担。”张濛满不在乎道,“你切记,到了那边之后,先问谁愿意跟我,说清楚若是跟我则在训练之中会有身死可能,如果有自愿的,就带过来,多带些也无所谓。”
黑夫无可奈何,只好接下张濛的命令,带一队士兵苦着脸前去死囚营。
在一片肮脏污浊的臭水沟边,到处是粪便臭气,地上有混杂着排泄物的深褐血渍,几个伤处溃烂的死囚正低低地□□着,无助地躺在臭水沟里,伤口处有蛆虫钻来钻去,苍蝇也围绕着这些将死不死的人等待着他们断气的那一刻。
周围来来去去的死囚皆是神色冷漠,仿佛早已对这惨烈的一幕习以为常。那些闯入死囚营的士卒们则面色难看,有人掩鼻皱眉,有人低声嘟囔,有人摇头畏怯。叫他们更加难受的是这群低贱死囚看他们的眼神,混杂着冰冷的仇恨与漠然的冷嘲,还有一些贪婪憎恨的凝视……
“你们这群废物,都给我听好了!”黑夫强打精神,心中叹气,脸上却露出了强势的表情。他若是在这些人面前显出一点点怯懦,今天能不能全须全尾的走出去还是两说,“新来的宁佐领要提拔你们,若有意者,可主动前去!”
死囚们没有人出声,有的三三两两窃窃私语,也有的神色麻木地站着坐着。
黑夫又说了两遍,见还是无人主动出来,不由大为恼火。正要强行抓五十人,忽而看见死囚中缓缓走出一个身材瘦小的少年,他肤色黝黑,唯唯诺诺,有些胆怯的低声道:“大人,我愿意去。”
至少他的出现让黑夫没有彻底丢人,他稍微柔和了一点神色,打量着此人,问道:“你叫什么?——罢了,等去了宁统领处再说吧。好,除了你之外,还有谁么?”
似乎因为有人带头,死囚中陆陆续续走出三人,一个年老的跛子,一个瞎了一支眼睛的壮汉,一个脸色枯败的中年人。黑夫见没人再主动了,便干脆又抓了五十人充数,而后带着一群臭烘烘的死囚,直接前往张濛锁在的地方。
这群人浩浩荡荡,十分惹人注目。消息很快传递到军营各处,作为东军主帅,赫连恩自然也知晓了这事。他正在营帐内查看前些日子的粮草情况,一边听着身边的亲卫陈述,一边冷冷地皱起了眉头,不耐道:“三个公子塞进来的人,有哪个是人才?这人大约也是如此吧!等他压不住那群死囚,自然会还回去的。”
亲卫不像他这般乐观,劝说道:“赫连大帅,那位宁孟据说是一个力能扛鼎、天生神力的将才,若是他,不一定压不住那些死囚。”
“好吧,他到底想做什么,我也十分好奇。”赫连恩不是一个独断专横的人,他思忖片刻,依然接纳了亲卫的提醒,“召那宁佐领来我帐下!”
亲卫速度很快,张濛来得更快。赫连恩坐在营帐宽阔的案几后,眼睁睁看见一个比他身材高大的亲卫更高一个头的男人走了进来,顿时对张濛天生神力的说法信了几分。
但赫连恩脸上依然淡淡的,两道鹏鸟双翼般的长眉纠结在一起,冷冷道:“你便是公子恒推荐来的宁佐领?瞧着并非是什么蠢人,为何公然违反军规,将死囚带走?”
张濛脸上没显出半点惊讶惶恐神色,虽然郑重其事,却也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回元帅,我是个不懂得行军布阵的粗人,倘若让我用平常的办法教导士兵,恐怕会引起一阵怨声载道。不如来用死囚……”
“你这说法更是胡闹。‘敢死军’是要在战场上第一个冲锋陷阵的,你训练他们有何用!”赫连恩微觉不耐,只当他是个没脑子的莽夫,想一出是一出。又思及他是公子恒引荐的,顿时头疼怎么处罚为妙,恶声恶气道,“今日立刻把那群死囚还回去!”
“大帅勿要着急,请听我一言。”张濛不慌不忙,“我正因为死囚是要第一个冲锋陷阵的,所以才要了他们——”
一面说着,张濛一面深深弯下腰,朝赫连恩行了一礼。
“我欲做先锋,与敢死军一道陷阵!”
“……你说什么?”赫连恩愣了片刻,望着张濛的目光古怪起来。
燕国原先从未有带品级的官兵身先士卒的,倘若这张濛真要做那第一个冲锋的军官,他也不知道怎么给他定身份。但两军交战,率先冲锋者九死一生,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眼下却有个刚刚入伍的新官儿,扬言要主动揽下这份要命的活计!
赫连恩慢悠悠地直起靠在长椅上的脊背,鹰目微微眯起,若有所思地望向张濛。这一刻,他忽然对眼前高大的男人起了点兴致。
搁在平时,他定然会直接呵斥,几鞭子打醒这发梦之人。
但既然张濛是公子恒引荐……
“说说看,倘若本帅同意了你做先锋,你若是死在战场上如何,若是败了又如何?”赫连恩道,“倘若你只是一时意气,看在你面目年轻,不过二十的模样,我劝你还是收回先前的妄言,混一混功绩,也算是能在军队里活下去的办法。”
——这人怎么这么惹人厌啊?
张濛有点不耐烦。他作为轮回者自然不是来开玩笑的,可或许是他太过语出惊人,反倒让赫连恩把他一直当做小孩子的玩笑话,让张濛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杀意。
但他随即把杀意深深地按捺下去,淡淡道:“宁孟愿立军令状,以表决心。”
“好!”赫连恩豁然一拍案几,震得桌上一些物件全部谈起些许。他声音极大,夹杂着大笑,“青生,拿纸币来!就在此处,立军令状!”
‘原来如此……他是在拿话激将我呢……还真是足够浅白的手段。算了,既然我目的已经达成,再揣摩别人的心思也不是我擅长的事情。’
张濛终于看出赫连恩这番连敲打带诱哄的目的。
要么是他想借着军令状把张濛狠狠打进泥里,要么就是凭借军令状表明这完全是张濛自己的意思,处理他时叫公子恒也抓不出错处来,免得得罪了几位身份尊贵的公子。
……真够无聊的。
张濛接过身侧站着的,之前通知他来赫连恩这块儿的亲卫递来的笔,在下面划了一条横线。
很遗憾,即使张濛在混沌之海的帮助下,可以轻松自然地与他人交流,查看书籍上的字,但本质上他还是不会写这个世界的字的。
好在眼下这时代里,不会写字的太多了;因而在立军令状时,只用划一条线。
军令状立下,赫连恩便懒洋洋地朝张濛挥了挥手。
他露出明显的送客神色,张濛也不再在这里多留,默默地弯腰行礼之后转身拉开了主帅营帐的帘幕,离开了赫连恩的地盘。
他回到划分给自己的那一小片地方时,刚刚领来的一群死囚正歪歪扭扭地站着,旁边是一直紧盯着他们的黑夫等人。
看来张濛离开后黑夫也并没有因为完成了引领的任务便撒手不管,反倒一直尽职尽责地看着这群人,否则不知道那些被强行抓来,注定被死亡充塞未来的五十人会在张濛暂时不在的时间段做出什么龃龉破事,让他头疼费心。
身材高大魁梧的张濛宛若一座小山,身形在远处时便极为醒目了。黑夫一眼便望见了他的身影,松了口气,面带喜色道:“宁佐领,您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 68、踏破千军(十七)
“多谢你费心思, 这点钱拿去和兄弟们吃酒吧。”
张濛对黑夫微微一笑,神色疏朗清爽, 正如明月清风, 在强势中透出一份和蔼来。他假意从怀中取物,实则摊入储物空间,将一金握在手上, 塞给黑夫。
“这……这……怎生使得。这不过是卑下该做的事情罢了。”
黑夫深色皮肤的脸庞上微微一红,眼睛也亮了许多,身后他的士卒更是轻微鼓噪起来。一金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虽然军中不禁钱财交易, 但大多只是一两贯钱罢了。可是正因如此,黑夫才犹豫起来, 有些惴惴不安。
“收下吧。公子恒对待器重之人, 向来十分慷慨。我初来乍到,看你为人有分寸, 又懂进退, 脑子也颇为机敏, 日后说不准还有要需要帮忙的地方, 勿要推脱客气。”
张濛坦然自若地扯着虎皮做大旗, 光明正大的收揽人心。
黑夫迟疑片刻, 还是接过了沉甸甸的金子,对张濛郑重其事道:“卑下虽然身份卑微,却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多谢宁佐领看重, 日后若有甚么需要卑下的地方, 我黑夫定不有丝毫退却。”
虽然嘴上说的不代表真会去做, 但现下他的行径也代表了自己的意向。张濛含笑点头, 主动送黑夫等人出去。临走时,黑夫同他细细讲了去敢死军捉人时的情况。
等张濛回身返回营帐,黑夫手下的兵卒才忽而道:“那位宁佐领当真是个好官儿!”
“是啊,他分明被公子恒器重,前途无量,武艺高强,却还肯和我们和和气气的说话,也能看见咱们的辛苦……宁佐领可比钱佐领为人好得多了!”
“一金呐,我这辈子都没瞧见过这样多的钱。”
“好了好了,别在背后嘀嘀咕咕的。钱佐领是我等的上官,若被人听见我们嘀咕,钱佐领岂会饶了我等?”黑夫打断了几人的零碎话,“勿要多言,办事便是!”
话虽如此,黑夫心中也实实在在地偏向了张濛。一个颇有后台且有功必赏的上官可是底下这群士卒的运道,若有几乎,也要多和张濛走动走动才是。
那边在夸赞张濛为人宽和,这边却是气氛凝重。
张濛回到了五十多位死囚身前,保持着之前的笑容,语气温煦的问:“之前是谁主动来我这儿的?站出来,让我瞧一瞧。”
他这副明显要褒奖主动出头之人的模样,再加上方才慷慨阔绰的一金奖赏,死囚们心思活泛起来,有的互相对视,有的跃跃欲试……一时之间,死囚中当即站出了十来个人,皆说自己是主动之人。
张濛面容年轻英武,笑容更甚:“是么?好极了,原来如此。”
——他‘噌’地从腰间抽出了青铜长剑。
从左到右开始,动作极为流畅自然、洒脱肆意地扬起、落下;扬起,落下……碰碰碰!伴随着刀刃的每一次挥舞,空中总有一个人头从脖颈上跌落在地,鲜血刹那铺满地面,尸体上大多还带着或谄媚讨好,或阴险投机的神色。
他这一手实在出乎预料,等张濛杀到第四个,剩下站出来胡乱假装自己主动出头,想讨要好处的死囚们骚动起来。一个大汉怒道:“这姓宁的不守诺……”
大汉尚未说完,张濛长剑一转,他的人头便轻巧落地了。
一个瘦弱的少年慌忙跪倒在地,哭求道:“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求宁佐领饶了……”
他同样没有把话说完的机会,张濛看也不看他一眼,长剑划过纤细的脖子,少年的人头同样飞舞出去,就着鲜血泥土跌在地上,滚了一滚。
无论是反抗还是谩骂,求饶还是哭泣,张濛全都视若无睹,把那站出来的并非真正主动自荐之人杀了个干干净净,才一甩青铜长剑,望着剑刃上轻微破损的痕迹,叹道:“只砍了几个脑袋,这剑便有些钝了。”
他说这话时,神色微带遗憾,白皙的面颊边溅了些鲜红的人头血,正沿着皮肤缓缓下滑,全无丝毫迟疑、停滞的平淡表情,这一刻仿佛赋予了无尽的压力与杀意。
没站出来的死囚也都是胆子较小,性情较谨慎的。他们瞧见张濛如此模样,不禁后背冒出冷汗来——虽说见惯了生死,但这样轻描淡写无动于衷的杀人,也实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之前因张濛赠金而产生的蠢蠢欲动的心思,倏忽间化作深深的忌惮与惊惧。
“我为何不用士卒,而用死囚?”张濛收剑回鞘,对剩下众人微笑道,“士卒不可随意杀戮,而死囚即使全消失了,又有谁会给你们叫一声屈?”
众人静默不语。张濛对之前那站出来的人中真正主动的几人闻声道:“我不介意你们为何主动进谏自己,也不在乎。只要听话、踏实,日后有我一口肉,就有你们一口汤,若做得极好,说不准我也会求公子恒,将你们宽恕放回自由身。”顿了顿,又道:“但若偷奸耍滑,自以为是,不遵守我的规矩……”
他没有说出后半句话,但相信每个人都听清楚了这话语中的杀意与冷酷。
在短暂的寂静中,那主动站出来但活下来了的少年忽然单膝下跪,向张濛行了隆重一礼。他的膝盖浸没在周围被杀之人流淌出的血泊中,神色却显出一丝狂热。
“我王禄必不会忘记宁佐领的大恩大德!”
有了他做开头,其他人也纷纷惊醒似的七嘴八舌的表忠心起来。
张濛望向王禄。他是个消瘦而黝黑的少年,手脚上带着厚厚的茧子和各种细小的疤痕,看起来顶多十四、五岁。张濛微微一笑,主动伸手扶起王禄,对周围人道:“从今天开始,王禄便是我的副官,也是指挥你们的人。”
他又指了指剩下那主动的三人指做辅助王禄的队长,向众人道:“今日,我教授你们如何训练。若你们有什么要问要说的,就喊‘报告’!如果不喊,直接拖去鞭打。在我不在时,所有人都要听这四人命令,如果有谁不服,有谁故意闹事,尽管告知于我。”
“是!”这四人面现喜色,齐声道。
张濛微微一笑,并未给他们钱财,这些人毕竟还是死囚——而是在把尸体拖下去后就径直开始了训练。
他的训练方式在这些人眼中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甚至异常怪诞奇特、不知所谓,但他们不敢反抗张濛,只是照做。那些杀鸡儆猴的尸体还在地上躺着呢!
张濛的训练方法很简单,就是高中军训那一套左转右转,走路跑步,排列队列。他们乱遭遭地转来转去,张濛便拿着青铜长剑在旁边等候,看见谁做错了,抬手就是一剑鞘。虽然他收了力道,却也打得这群囚犯嗷嗷直叫。
暴力和恐惧永远是驯服的最佳伙伴,对这些死囚,张濛并没有多少怜悯之心。
他最开始只是教授了他们,什么是左边,什么是右边,怎么排队,排队的位置在哪里……这四十多人简直像愚钝的木头,光是分左右就让张濛简直把剑鞘打断。
直到日落西山,张濛手一挥,让他们滚蛋,死囚们才总算歇下来。
“你们日后便不必住在敢死营地了,就住在我的兵卒住的地方吧。从此之后,你们便是我手底下的兵,若你们胆敢做出任何损毁我面子的腌臜事,我也不会对你们客气!”
张濛对他们冷冷道。但这严酷的话语并未吓到这群死囚,或者说,他们被更大的惊喜压制了喜悦——住在张濛的兵能住的地方,可比他们睡在敢死营那脏差简陋到极点的地方好得多了!
“多谢大人……”有几个机灵的向张濛抱拳道谢。
死囚们稀稀拉拉地回到了营地,张濛去找了黑夫,问出了辎重处在何地,径直前往,找到辎重处的负责人,向对方买了一些伤药,又买了十颗鸡蛋,二两猪肉。
倘若有钱,在军营里也能生活得很好,否则那些军营中的公卿贵胄是怎么撑下来的?张濛花起公子恒的钱没用一点心理负担,反正千面在临走前特意给了他一百金。其实还想多给些,但储物空间盛不下了。
他买下这些食物,找到炊事军,给管事的头子一贯钱,对方便笑眯眯地拍胸脯保证会把这些饭做得漂漂亮亮。张濛叮嘱了几句,又吃了顿饭,满意地离开了炊事军,回到自己佐领的营帐中,叫来王禄,让他把药物纷发下去,便睡觉去了。
等他睡觉时,东军的炊事军也开始忙活起来,炊烟与食物的香气飘散在空中。
之前住在敢死军里还不觉得,现在睡进了张濛麾下的军帐里,那香气便一阵阵勾着疲累了一天的死囚们。不少人偷偷摸摸地吞口水……
“——喂,宁佐领下面的兵蛋子!赶紧出来吃饭!”
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破锣嗓子的大喊,军帐中是十人一个帐子,此时此刻,里头装睡的死囚们几乎连呼吸声音都安静下来。他们面面相觑片刻,不可置信和惊讶怀疑交织,沉寂几秒,开始推搡拥挤着冲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 69、踏破千军(十八)
饭菜是新做好的, 香喷喷,热乎乎, 和其他士兵的饭菜一个样。
好几个捧着碗, 眼神麻木疲倦的死囚都默默地哭了,眼泪一滴滴落进碗里,被他们就着饭吞进肚子, 香喷喷的热饭夹带了咸涩的味道。
没有人说半个字,发出半点声音,都只是默默地吃着。
死囚是和奴隶一样低贱卑微的东西, 没有贵胄真正在乎他们, 甚至于有的国度还存在着死囚陪葬和祭天的规矩,他们的命是不值钱的。
至少在张濛给了他们人吃的饭食前, 这些人总是饥一顿饱一顿, 全吃士兵们剩下的下水货。
“咦,这是……”一个人吃饭的动作忽然一顿。
他从自己的饭里扒出了一块鸡蛋, 一块肉, 都煮熟了, 香喷喷的。
“什么, 肉?是肉?还有鸡蛋?”
他碗里的情形很快被其他人看见, 当时身边的死囚眼睛就红了, 伸手就要去抓。
那人也反应快,狼吞虎咽地先把东西全塞进嘴里。
等前者要把他嘴掰开时,负责分食物的炊事兵冷冷道:“这是宁佐领为了褒奖训练最好的前三人的东西, 谁动了, 谁就死。”
上午被张濛一剑一个的十几人的人头还在他们脑海中晃悠, 留下来的也基本不受特别刺头的——特别刺头的已经死了。
抢食那人犹豫了一下, 人家已经把东西咽了下去, 吞进胃里。
炊事兵也懒得理会他们之间的争执,本着收钱办事的原则,又道:
“除了这三人之外,四位副官也有加餐,一蛋一肉,都是宁佐领自己掏钱买的好东西,宁佐领说了,每天评判一次,谁做得好谁就有肉蛋吃,做得不好,就吃白饭。”
死囚们面面相觑,沉默片刻。
——他们倏忽意识到,这位宁佐领与其他将军有着怎样的差异。
虽然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宁佐领要把他们找来,但他们本就是该死的人,在死前能吃饱饭,不做个饿死鬼;能睡好觉,不做个冻死鬼,那也足够了。
至于向谁献出忠心,这样的事情还用得着多说么?
从此之后,张濛的训练有了长足的进展。
在吃喝不愁、死囚配合的情况下,张濛很快将松松垮垮的四十多个死囚整顿成了在他眼中勉强合格的军人。
他这段时间一直泡在军营里,只每周以鸟雀与周茹等人联系,从千面那里探求已知的情报。
将底下死囚训练了一个多月,他们瞧着已经没了之前死寂麻木的模样,精神风貌与纪律性与往日远远不同。
张濛看时机到了,便在一次训练后叫来一直兢兢业业的王禄,感慨道:
“我作为佐领,麾下本该有一百人,但现在却只得了四十几人。通过你们的努力,我也算知道死囚之中并非只有偷鸡摸狗之辈。若是有人努力奋进,我自然也不会因为他的出身而嫌弃鄙夷。你可愿意再去死囚营,替我带来五十人么?”
“佐领大人从不因我等曾经是触犯律法之人而刻意为难苛待,待我等恩重如山,王禄自然愿意为大人效力!”
“很好,去吧。”张濛点点头,将这件事情交给他处理。
王禄带着二十多人离开了营地,不到半个时辰便重新回来了,身后跟着六十多人。
他们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蓬头垢面,与一个多月前的王禄等人别无二致,但此时此刻,王禄他们与新来的敢死营死囚已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凡生着眼睛的,都能一眼认出两者的不同。
兴许这些人也是目睹了曾经离开敢死营的熟面孔的改变,兴许是被王禄吃喝不愁的承诺迷惑了心智,兴许只是单纯的不想继续在一个地方等死。
他们从烂泥与秽物中站了起来,决定选择另一个方向继续前进。
——于是这些人成为了张濛训练的第二批兵卒。
王禄他们的训练度比这些人强得多,两方都是一起训练的,谁更累自然看得清清楚楚。
起先后来的人还暗自嘲弄王禄他们,但等到吃饭时这些人便傻了眼。
王禄他们吃的是什么?
香喷喷的粟米!软嫩嫩的鸡蛋!甚至还有肉?!
后一批人的伙食自然是比曾经在敢死营里时好的,但王禄他们吃得更好。人不怕资源少,就怕分配不平衡,这些人望着碗里的饭,顿时心态崩了。
有个人趁着第一批死囚中的某人起身如厕,悄悄吃了对方的饭。
他行动时没人阻拦,王禄等人看着他,眼神古怪而冷漠。
偷饭之人起初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自己,但在他用手扒饭时,他终于知道了——张濛就站在他身后,他高大的影子投下来,将偷饭之人全身遮掩在内。
而后,他的手按在了腰间挎刀上。
人头落地,鲜血滚滚。
血泼进了饭里,张濛收刀回鞘,对王禄道:“给他们讲讲规矩。”
王禄恭恭敬敬地垂首道:“是,佐领大人。”
张濛杀了人便走了,王禄看向第二批死囚,露出了温和的微笑:“在这里,佐领大人的规矩只有一个,那便是‘服从命令’!现在,我同你们讲讲命令为何。”
杀鸡儆猴这事张濛做得干脆利落。
一个棍子一个红枣,他严厉地敲打着那群死囚,在付出了四个人的性命之后,这些走出敢死营的第二批死囚总算懂得了服从二字。
张濛也不吝啬,第二批中做得好的,他自然调去第一批,和其他人一道吃好饭,偶尔闻闻肉味。做得不好的,继续看着别人吃香的喝辣的流口水。
这是一种鞭策的竞争措施,虽然简单,但十分好使。
张濛手底下的队伍就这么建立起来了。
三个月后,张濛终于集齐了自己一百人的队伍,他们曾经全部是敢死营里烂泥般低贱的囚徒,但现在,他们已经成了独属于张濛的队伍。
但张濛知道,这远远不够。
眼前看似纪律严明的死囚们,一旦踏上绞肉机般的战场,其结果究竟会是疯狂逃窜,还是鼓起勇气、强压恐惧地向敌人发起九死一生的冲锋?
张濛是无法操控人心的,他知道自己的训练没有那么有效,自己也不是什么虎躯一震便令人当场拜服,乃至于为他抛弃生命的魅力无穷的领袖。
他只是尽可能做到自己能做到的事情,而后等待着属于他的机会罢了。
——机会很快来临了。
燕王欲联合褫国,对慜国发动战争。
在这沉寂的三个月中,通过鸟雀传信与千面的阐述,张濛知道,燕国内其实发生了挺多事情。
比如皎皎被燕王一眼看中,燕王不顾朝臣劝阻,强行将其纳入后宫,转瞬间令皎皎摇身一变,从‘褫国公主’,变为了燕王的‘珍夫人’。
比如千面已被慜国不着痕迹地接触,甚至有自称可以帮助他坐上王位的慜国细作在撩拨着属于公子恒的野心,希冀以此挑动燕国公子之间发生内讧。
比如慜国与燕国之间的气氛愈来愈紧张,近来驻外的军队甚至发生了几场微小的摩擦,火|药味渐趋浓郁……
这些都如同一个个醒目而隐晦的信号,昭示着国与国之间即将爆发出一场酝酿已久的残酷战争,而爆发战争的导|火|索却如此模糊暧昧,以至于让人心生疑窦与恐惧——
究竟何时才会真正一战?
有时候绥靖政策是必须的,也是最为常见的。
燕国与褫国的国力不如慜国,但他们结盟也是慜国不愿看到的。
为了破坏结盟,慜国不惜杀死公主珺。倘若后来一切顺利,燕国与褫国的关系必定会因为公主被杀之事变得僵硬。
——但是轮回者横空而入了。
没有人认为皎皎并非褫国公主。
实在是公主珺‘褫国第一美人’的名头太过响亮,而她本人也太过安于闺阁。
没几个人见过公主珺的真容,而见过的人全在褫国高层,他们几乎不会主动前往燕国,主动面见皎皎,从而揭穿她的。
皎皎的美貌自然担得起第一美人的称呼,甚至于现在的燕国也开始流传起更为夸张的、赞誉皎皎倾国倾城美丽的民谣与诗句。
民间流传着褫国公主珺的绝色丽容,流传着几个目睹了皎皎容颜的年轻朝臣甚至因为相思病一病不起的故事,流传着燕国公子珏更是因为燕王抢了本可能是他妻子的皎皎而与燕王闹翻了脸的逸闻……
谁又会怀疑她呢?皎皎若不是第一美人,谁还能是?谁还敢是?
绝世美人的力量是很可怕的。
皎皎入宫不过几个月,便已然将燕王彻底魅惑,对方从此变成了她言听计从的傀儡。
她吹着枕头风,在年迈的燕王耳边低语。
“慜国为了破坏联姻,险些杀死臣妾,若非臣妾命大,今日已是不能与陛下见面,成为夫妻的了。一想到这里,臣妾就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每到雷雨天时,惊恐至极,仿若梦魇缠身。”
绝世美人倚栏垂泪,栏杆朱红,美人如画,涕泣之声几乎令燕王心碎。
“慜国一日仍在,臣妾一日不安。”
——于是,燕王发动了战争。
作者有话说:
? 70、踏破千军(十九)
打从一开始, 临时队伍的分工就异常明确。
皎皎负责引导战争,周茹负责保护皎皎、传递信息, 张濛负责战斗并胜利, 卫道与弥赛诺负责查探慜国与褫国的消息,相当于两条后路。
现在,皎皎已经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周茹更是兢兢业业的做着辛苦的联络工作,最为紧要的压力负担在了张濛肩上。
他并不紧张,因为在三个月内, 他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最好。
燕王下达了指令, 但战书的送达需要一段时间,同时与褫国的商议也需要拉锯战, 粮草与兵马的运输更要提前进行。
燕国兵马大元帅赫连恩甫一接受指令, 便当即召令各个武官前往中军大营。
张濛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佐领,却也同样属于武官之列, 踏入大营之后, 便在黑夫的轻声提示下选择了一个靠后的位置。
待他坐定, 周围陆陆续续又有武官前来, 张濛来得时间不算很早, 却也绝不晚, 但他坐着等了近小半个时辰,军营中的武官也没能来全。
赫连恩的军令中,已然清清楚楚地写明了需在两盏茶的世界内抵达, 然而此时武官只来了大半, 左右两侧前头的几个位置仍旧是空的。
张濛拿眼角余光瞥了眼正端坐在元帅主位上的赫连恩。
他神色冷峻, 面无表情, 脊背挺直, 双掌搭在交叠的膝盖上,没表现出对不遵军令之人的怒火。
尚未在规定时间抵达的武官无一不是公卿贵胄之后,他们大多只是在军里挂了个名字,却是非要占据高品重要位置,但又不乐意在军营中受苦,顶多是偶尔来点个卯,平日里该在什么地方舒坦就在什么地方舒坦,一时之间自然赶不回来。
若是平日,赫连恩大约就轻轻放下了。
但现在正是多事之秋,赫连恩沉默地等着,其他武官也没有吭声,军营之中氛围严峻至极,沉寂到近乎凝固,压抑在每个人心头。
又半个时辰,赫连恩的额头上青筋暴突,就要发火之际,门口终于传来动静。
一个身材消瘦颀长,脸色苍白,面目清隽的俊美中年人衣袂飘飘地跨入了中军大营,他腰带玉珏,身后跟着数十个膀大腰圆的小厮,从衣裳料子与精神风度看去,压根不是兵卒,而是府内从小豢养的豪奴。
“在下方才正在宫中与燕王商谈要事,一时之间疏忽元帅,还望元帅勿怪。”
俊美的中年人文质彬彬地拱手施礼,赫连恩的嘴角肌肉抽动了一下,似乎想露出个冷笑,最后却仍是干巴巴道:“霍将军请入座中。”
将军与元帅不和……张濛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霍将军总算到位,赫连恩对众人道:“今日我等正是为燕慜两国交战之事而来。战书已运往慜国,粮草也准备妥当,吾等不日便要上战场,届时是死是活,全要看各位的运道。众将士听令——!”
“喏!”众人齐声回道。
“周将军,你带领辎重,率先前往前线扎营;贺副将,你点齐兵马,确认矛戈数量,战车损坏与否,与周将军同去;刘副将,你带领骑兵到褫国与其军队交接,令牌在我这边领取……”
赫连恩有条不紊地下达指令,一个个高级武官出列应答,接过令箭。
等差不多安排完了,方才那白衣飘飘,与在场众人打扮迥异,宛若来此郊游的中年人忽地开口了:“赫连将军,末将需要作何准备?”
张濛瞧得出赫连恩是刻意不提霍将军的,而霍将军也是故意主动请缨询问的。但既然两人没有默契,赫连恩便皱了皱眉,在场中扫视一圈。
他的目光似是在即使坐下也十分高大显眼的张濛身上停了停。
……不详的预感。张濛想。
赫连恩声音带着一股漫不经心,淡淡道:“霍将军么……便协领麾下队伍,连同敢死营一道去前头冲锋陷阵,交流提醒便是。”
这话一出,张濛心里骂了一句,霍将军更是耸然大怒,将手中折扇摔在桌上。这动作本该十分惹人畏惧,但却因他并不大的力气而显出几分耍脾气的滑稽。
“姓赫连的,你这低贱之人,莫不是消遣我不成!前线冲锋怎可能是吾该做之事,莫非要吾去拜访宰相,才能叫你这庸碌回心转意?!”
这话倒是把赫连恩彻底得罪了。张濛心道。
黑夫曾经说过,赫连恩出生低微,只是个外室子,后来参军,被燕王相中,才得以爬到元帅之位,因此对与公卿贵胄相关塞入的酒囊饭桶十分厌恶。虽然不至于彻底撕破面皮,却是不介意给他们点颜色看的。
而被‘公子恒’不遗余力捧起来的张濛,大约也在赫连恩厌烦的行列。
赫连恩为此发火,只是冷冷道:“军令如山,若霍将军不服,自然可去找燕王叫屈。若是怕了上战场,方才又何必主动出言?在后方缩着,岂不妙哉?”
这话讽刺之意太强,惹得中年人冷笑连连。
“我若有个三长两短,赫连元帅想必定然是有了应付燕王的对策。”霍将军尖锐道,“梳理死囚,本非本将职责,你这是擅用权势,僭越无礼!”
“霍将军何必这般急着给本帅戴帽子?话尚未听完,如何说得?”赫连恩道,“既然霍将军不该梳理死囚,本帅自然不会勉强,合该予你精通此事之人——宁孟宁佐领何在!?”
果然把他牵扯进去了……真是遭殃。算了,他的目标只是上战场,其他勾心斗角无所谓了。
张濛默默起身出列,抱拳鞠躬行礼道:“卑下在!”
“你最初所立军令状尚在此处,现下,念出你立誓之言!”赫连恩铿锵道。
“是!”张濛毫不含糊地昂然道,“——燕国东军佐领宁孟,愿为先锋,携领敢死军,率先上战杀敌,不有退却,不有迟滞,有我无敌!”
哗——这话语如同一泼冷水入了滚油,众人当即沸腾。
“此人疯了不成?与敢死军一道冲锋?这,这并非是佐领必须做的事情啊。”
“年轻人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
“怪不得我先前在校场内发现他正训练死囚……”
在窃窃私语之中,赫连恩微微点头,大喝道:“肃静!军队之中,不许喧闹!”
众人低语渐渐消散,赫连恩面向霍将军,抬手指了指张濛道:“此人便是我为将军挑选的下属。他力大无穷,勇猛爽直,想必定然是能同将军相处愉快的。至于死囚集结之事,便由他来处理。”
话说到这个地步,虽然依旧略有蹩脚之处,但霍将军却没有继续指责下去。赫连恩依旧给了台阶,他再啰嗦便真的只能与赫连恩撕破脸了。到时候谁都不好看,何苦来哉?
霍将军上下打量张濛,张濛则垂目凝望地面,并没有看他。
“此人……吾记得。”霍将军道,话语中掺杂了些许古怪味道,“他是之前那抬圆木的壮士罢?吾曾经还想遣人去寻,谁料竟是入了军中……好,既然元帅引荐,又有军令状做担保,吾便允了这事罢。只有一点——”
“甚么?”赫连恩略感不耐。
“在吾麾下办事,佐领太低了,应当再高些才是。”霍将军道。
张濛听出了他对自己的抬举之意,略有惊讶。这人莫非是知晓他和‘公子恒’的关系,想给张濛些颜面,借此对‘公子恒’示好么?
“哼……那便做六品的统领罢。”赫连恩道。
张濛低头行礼谢恩,待他抬起头时,正撞见霍将军审视的目光,对方微微一笑,单手轻抚短须,神态甚是和蔼亲切,张濛略微低头做回礼,返去自己的位置。
赫连恩又与诸人谈论了些许作战情况,而后便大手一挥,叫四品下的武官尽数回去。张濛知道这是有机密要闻与其他人说,当即顺令离开。
他回到自己领地,心情激昂,对即将到来的杀伐征战产生了不可遏制的兴奋喜悦之情,如同久旱逢甘霖,一想到鲜血与惨叫,厮杀与疯狂,张濛便有些迫不及待,恨不得立刻拿起武器,上阵杀敌!
为了平息心中磨牙吮血、躁动不安的恶兽,张濛粗暴地将正自锻炼的一百死囚们拉来,自己主动监督审视。
在场众人倒是没有如寻常士兵一般显出多少不安的气氛,大约他们早已习惯了与死亡相伴,而上战场本就是死囚要做的事。
“腿伸直!今日是没吃饭么?”
“还有你,跑步时记得匀称呼吸,否则连半刻钟都撑不过便累死了!”
张濛一边对做得不好的死囚喝骂指点,一边快步走动。等他将心中情绪略微抒发而出,在场众人已经是累得不可开交,等他说了‘解散’,便轰地一下萎软下去,各自喘息擦汗起来。
此时,王禄忽而从人群中摇摇晃晃站起,朝张濛走去。
张濛略感惊讶,看向他,目中包含疑惑之色。
王禄一咬牙关,低声道:“佐领大人……不,统领大人,你也要同我们一道冲锋么?”
? 71、踏破千军(二十)
王禄的问话如同某种信号, 身侧或是呻|吟叫苦,或是低头交谈, 或是活动身体的死囚们, 如同被下达了令行禁止的约束,整个训练校场内的喧嚣声骤然消失。张濛可以感觉到他们若有若无地瞥着他,神色复杂而静默。
张濛不太懂这些人的想法, 他最初只是为了将他们训练成可以和自己一起在战场上衬托自己声势的工具人而已。
因此他压根没有多做思考,直截了当道:“当然。我没有必须站在后方的理由。作为将领,我对排兵布阵不精通, 训练士兵也没有多少经验, 唯一能够称道的只有这一身武艺。我会冲锋杀敌,这本该是我做的事。”
王禄盯着他, 眼睛一眨不眨。他从张濛的话语中听到了决绝的意志, 同样也察觉到了无法动摇的决心。这让王禄的胸口产生了某种灼热的悸动,叫他难以遏制地战栗起来, 深深吸了口气, 朝张濛直直地跪拜下去。
双膝跪地, 此为礼仪之中最大的礼。
“统领一直以来, 待我等没有丝毫隐瞒排斥, 每日予我等饱饭, 强壮我等体魄……”
王禄一字一顿道,他抬起头,以狂热而憧憬的目光凝望着张濛, “统领是何等人杰?我王禄又是怎样的草芥小民?当初我只是碰坏了燕王喜爱的大树树皮, 便被剥去良籍, 成为死囚。本以为我一生一世再也无法起来, 但我王禄何其有幸, 遇见了大人您!”
张濛垂首默默地看着王禄。周围的人没有一个说话,所有人都静默宛若雕塑,一种莫名的气息缓缓飘荡,弥散在众人之间。
“大人,您要上战场,为先锋,正是说明了您的胆色与勇猛早已不下与此间世上的任何人。纵然是慜国的常胜将军也无法与您媲美。王禄虽然贱命一条,却知道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
王禄道:“今日,我在此发誓。有我王禄在,若有人想要您的性命,便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一阵静默。
打破静默的是另一个死囚的高呼。
“——我亦然!”
“大人把我们当人看呐,我们本是该死的,现在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愿为大人效死!”
“愿为统领大人效死——!!!”
山呼海啸之中,百名死囚对张濛缓缓跪下,一个接一个,一个连一个。他们下跪得干脆利落,毫不迟疑;下跪得心甘情愿,狂热真挚!
张濛扫视周围,所有人皆朝他跪下,高呼‘效死’!
从未感受过这般氛围的张濛,一时之间竟然有些茫然无措,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了——身为后世人的张濛,一直以来都无法理解这个世界里人们的观念。
他们如此腐朽落后,遵守着莫名其妙的规则,习惯着难以忍受的压迫,对降临到头上的绝望常有听天由命而罕有奋起反抗,对各种正确的理念加以指责。
他们又是如此的执着热忱,一饭一水,一言一行,单薄的文字与话语便能叫他们感激涕零,将胸中的热血与生命毫无保留地赠予自己所崇拜的人。
——愚蠢至极。
张濛是不会对眼前这所谓的效死感动的。
他从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也不喜欢被他人寄托沉重的感情与期盼。张濛是天生的独行侠,虽然团队给她带来了大量的便捷,但她从未羡慕、追求过。
不过,纵然对此无法动容,张濛也不会破坏氛围到直接说出来。
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扬声道:“今后若上战场,吾等便是同袍,冲锋杀敌,仅此而已。莫要在此处杵着了,回去好好歇一歇,马上便要开战了。”
在诸人眼中,他这便算是默认了死囚的效忠。
王禄等人默默从地上站起,听从张濛的命令,各自前去了自己睡觉的营地中。
张濛自己也默默地望了这些人一眼,转身离开——
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霍将军?”张濛略有迟疑地问。
他的目光看向了不远处正背着双手,半边身子隐藏在高大帐篷之后的白衣男人。这俊美的中年人仰头望天,目光中存着些许深邃莫名的味道。
霍将军方才一直都在帐篷后,将死囚效忠的事情听得清清楚楚。
张濛微微眯起双眼,但却没有贸然行动,只是等待着。等了片刻,霍将军才将脸转向他,郃下几缕长须,苍白的皮肤和瘦削的身形让他看起来像个病弱之人。
他对张濛微微一笑:“不必多想,吾只为了同麾下唯一的下属联络联络感情而已。”
这便暗示了张濛,他不会将方才之事说出去。
“霍将军见笑了,我一个粗鲁之人,也吃不惯山珍海味,看不惯歌舞表演。战争将近,若霍将军没有要事,我便去休憩了。”张濛当然不怕他多说什么,但也懒得和他多有交际。一个在六个半月后便要离开这里的轮回者,怎么会费心思经营人脉?
他拱手问好,而后便打算抬步离去。谁料霍将军忽而高声道:“宁统领,日后你若虎啸九天,必定得当心身边之人啊。”
……什么?这家伙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张濛略感吃惊地回头望了一眼霍将军,中年男人自如地微笑着,并未对自己方才的话语多加解释,只是也朝他点了下头,才转身带着身边小厮离去。他一边昂然自在地步行,一边饱含笑意、自言自语般嘴里嘀咕着:
“白虎星君,气冲斗牛,如星浩淼,如星短暂……真乃我大燕之福啊。”
耳明目聪的张濛早已将他这一句话纳入心中,他不禁皱眉,对这个‘霍将军’产生了些许警惕。或许是他口中的‘短暂’一词引起了张濛的敏感之心,他思索着那句奇奇怪怪的话,立即联系上正自假扮‘公子恒’的千面,将方才那件事情告诉了它。
“你知道这人是谁,有什么能耐么?如果没问题,我就不关心他了。”
张濛询问千面,而吞噬了公子恒记忆的千面轻而易举地将搜索到了那位‘霍将军’的相关情报,直截了当地袒露给了它的主人——
霍将军,本名霍彦,字本善,为上卿左大夫之子,据说从小具有慧根,七岁便能作诗力压名声不小的诗人,但为人好赌、好色,府内妻妾如云。不过此人痴迷道家‘望气’之术,据说能从人头顶烟云中瞧出这人未来。
霍彦还想做些神神道道的事情卖关子,不料早已被千面卖地一干二净。
张濛对于这位据说能望气的霍彦采取的态度是半信半疑。
倘若他一直只是普通穿越者,那必然是在社会主义科学的熏陶下,对这等所谓望气占星之类的历史遗留物嗤之以鼻。但作为轮回者,张濛清楚地知道这些东西很可能都是正确的,真实存在的。
这个世界目前的确是没有所谓的‘超凡力量’,但难道就能证明这里曾经也没有?所谓‘魔潮消退’,所谓‘灵气枯竭’,这样的世界在‘混沌之海’中也不一定是没有的,万事都要小心谨慎才好。
“小心身边的人……吗?”张濛喃喃道。
他没有再去找霍彦,好似从没有在乎过他那句箴言一般,默默做自己的事。练武,收拾东西,聚集死囚,一样一样,有条不紊,毫无战事将近的浮躁之态,只是镇定平静,认认真真地办自己该办的事,叫许多听闻了他堪称狂妄之言的军令状,本认为张濛不自量力的武官们倒是有些刮目相看了。
三日之后,张濛随大军出发,前往前线。
时间荏苒,经过十二天的行军,众人总算抵达燕国与慜国的交界线处。
此刻正值秋日,天气晴朗凉爽,空中云彩丝丝缕缕,洁白如棉絮。张濛作为统领,既然立下军令状,自然是要提前出发,与霍彦一道加速前进的,燕国大军倒是仍然在后方行军,大约七日才能与敢死队与前锋汇合。
燕、慜两国以一条宽阔至极的大河作为国境线,这条河浩浩荡荡,携着滚滚浪花,卷起惊涛骇浪,拍打在犬牙交错的两岸,溅起碎玉飞雪无数,于湍流中发出怒号之声,空气中充斥着潮湿咸涩的气息。
这条河名为‘澴河’,据闻是以上古时期一位神女为死去的孩子伤心涕泣,垂泪泛滥所致,因而又名‘泪波河’。河水滋润无数百姓庄稼,夏日时也偶有泛滥灾害,两岸百米有余,河水又深不见底,浑浊不堪,令人望之生畏。
张濛静静地望了片刻,下令部下扎营驻寨。
他身穿一件新发放的精铁锁子甲,内衬软皮革,锁甲之间以鞣制牛筋相连,表面打磨得十分踏实,在光照下泛着浅浅的银光,心口戴着一片护心镜,头颅上则套着一只两耳做飞翼状的鹰盔,腰间挎一柄比寻常长剑更长半臂的青铜剑。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没有战马,也没有大弓。
张濛倒是比较看得开,这个世界里的战马和弓箭是极为稀罕的资源,燕国骑兵满打满算也就五十多个,死一个少一个,豢养战马的价格更是高得可怕,四品以下的武官全没有战马——反正他也不会骑马,在地上杀人与在马上杀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河非人力能游过,张濛看向骑在一匹枣红色骏马之上,身穿华丽而精美的百花锴的霍彦,问道:“霍将军,我等是开始建造小舟还是等候大军到来?”
作者有话说:
? 72、踏破千军(二十一)
霍彦虽然并未上过什么战场, 但作为公卿之子,他自然是熟于骑马的。此番征战, 霍彦协领麾下一千兵卒, 又并张濛麾下一百死囚,人虽不多,却也足以做先行部队。
他一直骑在马上, 神色甚是难看,不时在马上轻微扭动身子,仿佛有所不适。
这年头的马儿是没有马镫与铁掌的, 张濛与部队走了十二天, 霍彦就骑了十二天的马,看他那副细皮嫩肉的模样, 在太阳底下晒一会儿就脸色潮红, 更别谈其他——骑马自然折磨着大腿内侧,估计他现在又疼又痒, 难以忍受, 却又要保持风度吧。
死要面子活受罪, 好在还不算太软蛋, 至少没有叫过一声累。张濛心想。
霍彦面色难看, 紧紧皱眉望向澴河, 迟疑片刻,有气无力道:“叫士兵建造小舟吧。若是等大军到来再,指不定还要被按上个畏怯不前的罪。”
“是, 霍将军。”张濛铿锵道。
“这次慜国本就打着固守不前的主意, 我们若是不主动进攻, 只怕粮草先支撑不住, 单凭熬是熬不过慜国的, 也不能太靠着褫国。”
霍彦微微眯着眼,对秋日依旧十分显眼的大太阳感到颇为不满,汗水顺着他鬓角滑落,将漂亮的美髯也弄得湿漉漉的。他擦了擦额头上涔涔热汗,终于耐不住将头盔脱下,丢给身边亲卫拿着,这才舒了口气,又道:
“西军与褫国汇合,在中路攻临城。北军与南军则往上路,攻衡城。我军走下路,攻惑城……惑城乃是慜国鱼米之乡,粮食八成都从此地运往各处,守军更是颇为周密,我等现下重要之事,其实不过是‘镇守本地、骚扰惑城’而已。”
张濛似懂非懂。他也不晓得霍彦是真的懂军事兵法,还是嘴上扯淡,纸上谈兵。反正霍彦现下是他的上司,张濛只要听命战斗便是。
他叫来王禄等人,将命令吩咐下去,众人便开始烧火做饭,伐木修船,一部分兵卒去了就近城镇之中借船,各自都去做相应之事。
张濛也不例外,在霍彦回中军帐中之后,他便同兵卒一道主动修补船只。
他力气大,身手好,耐性强,又是本不用修船的武官,有他带头做事帮助,率先士卒,主动指挥,兵卒们不但真正认识了这位传说中力拔山气气盖世,与众不同、平易近人的统领,军队建造效率也立刻抬高了一筹。
太阳西下,暖橙色夕光将远处蜿蜒起伏的青翠山头镀上一层薄薄金边,轮廓暗淡的惑城在阴影中静静沉眠,一缕缕炊烟自地面浮起,如同一条条缎带。
澴河水流滚滚,浪花拍打之间发出规律而汹涌的哗啦声,炊事兵在忙着烧火做饭。张濛正把一只小舟的顶端拿楔子固定之时,身边传来几声呼喊。
“他们回来了!看来借了不少船。”
张濛将绳头拧紧,回首望去,只见方才受命去借船的士兵搭着伙儿往这里走,身后拖着十几条小舟,看来收获颇丰。他点了点头,拍拍双手,将手掌上细微的木屑拍去,迎向几人,道:“做得不错,可否遇到了什么麻烦?”
他们大约没料到张濛会主动询问,一时之间既有受宠若惊,又有胆怯忐忑,只道“一切顺利”,“没出什么事”云云。张濛点了点头,语气平缓道:“吃饭时候也到了,都去吃东西吧。明日我分配你们继续造船。”
他看向众人之中的王禄,后者机敏地跟上了他,跟在张濛身后走到了距离吃饭众人较远的一处地方,让其他人听不到二者谈话。
“的确是没有事么?”张濛直截了当地问。
“确实发生了一件事情,只是我不晓得是否无关紧要。”王禄迟疑道,“这些船其实并非是‘借’来的,而是抢来的。”
“……哦?”张濛眉头微挑,哼声道,“继续说下去。”
“是,统领大人。”王禄道,“之前我等去了周围城镇乡村之中,村民们借了我们三条小舟,但其他人嫌船太少,恐怕不够交差,便又强行搜刮夺走了十三艘。那些村民们哭天抢地,直说没了船活不下去了,他们也不管不顾。”
张濛皱起眉头。他叫王禄同去,其实是担心那些士兵做逃兵,趁机跑路而已。但现在这种情况……张濛也说不上什么。错了吗?没错吗?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吗?
他只是觉得有些不爽而已,真要故意为这些土著出头,那也未必。
“行了,我知道了。去吃饭吧。想来那些村民也不敢到此处抗议。”张濛边说着,边顿了顿,“……若是真有来这里讨个说法的,看着点,别让其他士兵给打了。”
王禄称是,颠颠儿着跑去吃饭了。张濛摇了摇头,将这件事抛开,自己在军中转了转,找到霍彦的营帐处,进去同吃饭。
次日清晨,晨光熹微,云气散漫。
张濛早早起来,刚走出营帐不久,便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若隐若现的啼哭之声。他微微一怔,向左右士兵问道:“远处似有啼哭之声,你们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两个兵卒满脸困惑迷茫,他们没有张濛这样好的听力,压根什么都没有听到。但既然张濛这个统领开口吩咐了,他们也就不说什么,直接前往张濛手指的方向,去查看是否有人啼哭。
张濛也没多理睬这种事情,大约是某个士兵因为战争到来而啼哭不止吧。
好在现在的士兵大多没见过血,否则心理压抑的士兵们因为这啼哭声音引发营啸,恐怕要死不少人,张濛自己重整秩序也需要花费很大精力。
他继续帮助其他士兵制造船只,但在两炷香时间后,方才被他叫去查看情况的两名士兵回来了,他们还带着一个身材纤细窈窕,面容秀丽,眼神坚毅的年轻女性。
“统领大人,这女子便是之前哭泣之人。”士兵道。
这女人竟然没有戴帷幕!张濛有些吃惊,但转念一想,假若是个普通老百姓,帷幕需要花费的钱不如省下来,之前他看见戴帷幕的女人也都是已做华贵的大家小姐,普通女性大约的确不怎么太在意这些风俗吧。
他心里嘀咕,脸上一直是淡淡的,瞥了眼女子,问道:“为何在军营边哭泣?你可知晓我等即将与慜国开战,你这样作态,莫非是想给燕国招来晦气么?”
被张濛这么语气平静地恐吓了一番,面对高大强壮、神色冷峻的男人,眼前的女子眉眼间显露出一丝惧色,她双目通红,鼻尖也带着红痕,一看便是哭了许久的模样,此时此刻,手掌揽在嘴边,眼泪又掉下来了。
与此同时,她‘噗通’一声跌跪在地,朝张濛哭诉道:“奴家乃是澴水村里正之女,昨日兵爷前来借船,吾父借出船来,他们却还不肯罢休,硬生生抢走了所有船只。可澴水村人皆是靠水吃水的啊,没了船只,我等便不能捕鱼下河,现下已是临近冬日,这个冬天我们该怎么活?”
她哭得声音极大,说话却还算有条有理,清晰明确,甚至是颇有逻辑的。在吸引了一群士卒目光的同时,也引起了张濛些许审视斟酌之意。
“父亲当日便愁得病倒了,我身为人女,岂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受累,村人等死?因而,小女子斗胆来此,恳求诸位兵爷行行好,给我们留三、四条船吧。若是怪罪,便只怪罪奴家,村人父亲皆不知奴家所为,他们对燕国忠心耿耿,岂会要我前来?但奴家是小女子,心中只父亲兄长而已,统领大人,求您行行好吧!”
说罢,这女子在地上碰碰磕头,白皙的额头磕出了血痕。
先点明自己乃是官家之女,而后又说出村民的苦楚,再把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表示与其他人没有干系……这女人有点厉害啊。
张濛的心里浮现出些许惊诧与欣慰。或许因为他本就是女性,对这种有脑子、有胆色的土著女性比较有同理心的缘由吧,张濛还挺欣赏她,乃至生出了救助之心。
“原来如此……你!去叫昨日那群借船的士兵前来。”
张濛随手指了一个看热闹、与周围同袍窃窃私语的的士兵,叫他去做事。士兵苦着脸走了——他不敢不做。张濛昔日徒手搬数根树木,一人凿船从早到晚不停歇的勇猛姿态还历历在目呢,谁不怕惹怒了张濛,被随手一巴掌拍下来?
下达命令之后,张濛放缓了声音,将跪在地上的少女扶起,道:“你的冤屈我已知晓了,你与我去寻主将,将此事告知。走吧。”
那女子有一瞬间的迟滞,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仍是白着脸、红着眼,哽咽道:“是,统领大人。多谢大人相助,无论此事成与不成,奴家来世必衔草以报。”
“不必如此。”张濛道。
他领着几个敢死军的人与这少女,一道前往霍彦的军营之中。
作者有话说:
? 73、踏破千军(二十二)
两侧兵卒替张濛掀开帘幕, 一股气味清雅的胭脂香风扑面而来。
霍彦正大马金刀地坐在营帐正中的案几之后,身边依偎着三个身材婀娜, 衣衫轻薄, 几欲透出肉色的美丽少女。一名少女正手持琵琶,媚眼如丝地婉转弹唱;一名少女正晃动着水袖与柳腰,舞姿柔美动人;一名少女正软绵绵地倚在霍彦怀中, 芊芊素手抬起酒樽,为他一杯一杯地倒酒。
镂刻精美的炉子里烧着炭火,相比外头秋日草木上隐隐浮动的寒意, 此处温暖如春, 香气熏人,轻歌曼舞, 好不快活。
随同张濛一道前来的蓝箬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当时便愣在原地,露出惊愕表情。张濛沉静地瞥她一眼, 从她秀美白皙的面庞上觑见一丝愤怒鄙夷之色。
她大约觉得霍彦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 毫无认真求战之心, 纸上谈兵一样的公卿贵族吧。事实也的确如此, 霍彦几乎不过问军中琐碎繁杂的事物, 将军名头也真就是个摆设而已。
曾经的霍彦手底下连个能办事的下属都没有, 现在也只有张濛一个统领,还是被赫连恩诱导着签了军令状,发下豪言壮语原为先锋的‘必死之人’。
好在张濛不是道德洁癖, 对眼前这个总喜欢同自己带入军中的少女们游玩, 不关心军中事物, 把一切全权交给张濛的人, 他抱着的感情便是‘你不妨碍我, 我不妨碍你;关键事情你点头,剩下麻烦交给我’,因而与霍彦倒还相处融洽。
——只要忽略那些多余的东西便好了。
张濛娴熟地过滤掉视野中多余的美貌少女,空气中隐隐浮动的暗香,表情平静地向霍彦行礼,将蓝箬之事道出。
蓝箬本打算在霍彦面前多掉两滴眼泪,表现得更加楚楚可怜一些,好争取霍彦的同情。但她发现霍彦很可能是个纨绔子弟,反而担心自己表现过多,被不幸强娶看中,便只低低地垂着头,向张濛身后悄然无声地挪了挪步子,好叫张濛用自己高大的身形遮住她,别令霍彦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霍彦果然没看见蓝箬,有些醉眼朦胧的挥了挥手,说话时声音带着一股懒散劲儿。他满不在乎道:“宁统领自己处理便是,这等小事莫要再烦扰于我了。”
这话正在张濛预料之中,他点点头,道:“是。卑下告退。”
张濛带着蓝箬又无声无息地退出去了。
得到了霍彦的许诺,张濛的表面手续已经完成。外头几个抢船的士兵早已走了出来,包括王禄在内,都垂首耷肩的站着。
蓝箬望向张濛,心中生出些许隐秘的好奇与好感——都是同行衬托,让张濛瞧着反倒像那类脚踏实地、诚恳忠心之人了。张濛也没有多理睬蓝箬打量的视线,只是对那几人冷冷道:“我叫你们借船,你们却为了自己面子好看,非要抢夺百姓所有的船只,一条都不给旁人留,歪曲命令,此为违反军纪!”
“每人鞭挞三下,将多余小舟给村民送回去!你们曾经也是种地打渔的良民,为何做了兵时却要搜刮民脂民膏?——取鞭子来。”
士兵们脸色难看地跪在地上,形成一排,手攥成拳头,在身侧紧紧抓着。张濛取来浸泡过盐水的鞭子,一人在脊背上鞭挞三下。鞭声响亮刺耳,几个士兵疼得脸色惨白,汗如雨下,被鞭挞了之后却还要向张濛谢恩。
打王禄时他留了手,因而王禄比其他人要好得多,但也机敏的表现出了一副疼痛无比,难以忍耐的表情。张濛打完了人,又给他们分发伤药,才挥挥手,叫这几人退下了。他再看其他围观之人的表情,便知道自己这次立威十分成功。
“蓝箬姑娘,此事实在是我御下不严所致。虽然将船只送回十只,但村人是否依然过得有些紧紧巴巴?”张濛望向蓝箬,终于袒露出自己的真实目的,“倘若姑娘乐意做牵桥,可叫村人们前来,一道造船。我愿意给众人应有的工钱。”
蓝箬早已在他一番话下对他生出许多欣赏之情来,当即微笑道:“统领的人品,我等自然是相信的。请将军放宽了心,我这便回去与村人们言说。若没有什么问题,今日下午便可来相助。”
“多谢蓝箬姑娘费心,这是提前付的工钱,可安村人的心。”张濛假意从怀中取钱,实际上在刺青空间里把一贯钱取了出来,递给蓝箬。
他在这里呆了近半年时间,也算了解到金钱的购买力标准,之前在军营中花了三金有余,这些一贯一贯的钱都是别人找下来的零余,足够十人工作三日了。
蓝箬也不推辞,伸手接过,笑道:“小女子这便更有把握了。”
远处光晕朦朦胧胧,天空晴朗得好似被水洗过,惑城依然矗立在远处,大门紧闭,模糊的轮廓在光照下耀人眼球。张濛叫自己的死忠带着小舟,送蓝箬回家。他目送了片刻,便转身继续投入紧张的凿船、造船事业之中。
下午时分,张濛正自与士兵一道吃饭,王禄便凑到他耳边,低声道:“统领大人,澴水村的村人们来了。”
“你去叫人看着点他们,不要让士兵多动手脚,妨碍人家。给他们相应的活计去做,如果没吃来及吃饭,便也把饭给他们盛一份吧。”张濛道。
王禄领命而去,很快把这些村人分配好了活计。
张濛去望了一眼,瞧着都是老实巴交、手脚伶俐的人,只是望见高大强壮的张濛,都有点瑟瑟发抖。蓝箬也在这些人中,负责给众人倒水,做一些轻点的木活儿,她反而不像最初望见张濛模样时那样有点畏怯,倒是态度平和端正了。
有了这些经验丰富的村人竭力相助,原本计划十日完成的小舟不到五日便全做完了。张濛给这些兢兢业业的村人发了剩下的钱,打发他们离开——后面的事情便不是老百姓能参与的了。
蓝箬不肯离去。这些天里,她与士卒们也混了个面熟,在军营中行走也还不大奇怪。她主动找到正在打磨自己青铜长剑的张濛,诚恳道:“奴家少时便熟悉水性,更擅长拨弄水花、转移船只方向,驱使船只前进。若统领不嫌弃,奴家愿意帮您划船,好更快抵达对岸。”
“若登岸时战斗一触即发,我没有多余精力保护你。这事不是你们百姓可以做的,回去。”张濛冷冷道。
但他刻意露出的恶相没能将蓝箬的心思扑灭,蓝箬道:“这些天里,奴家日日看着统领。分明是武官儿,却与士兵同吃同住;分明可做指挥,却依然每日同士兵一道修船;分明不必这般辛苦,却依旧操劳着本不该是统领做的事。”
……啊?就是无聊所以忙一些,让胸中因为即将饮血而兴奋不已的凶兽冷静点而已。这难道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情吗?张濛微微露出诧异之色。
蓝箬瞧见他神色,心中更是感慨,郑重道:“奴家乃是女子,若没有意外,这辈子便就这样了。但统领高义,即使是奴家也为之心折,愿为统领所用。若是死了,至少还能说一句‘是为燕国而死’,而非死在床铺之上,徒留遗憾。”
张濛望见她坚毅的目光,完全无法理解她的想法——这个世界的土著女性,竟然也会拥有这样璀璨的思维?怎么会?怎么可能?这简直……不可思议。
他望着她,心里倏忽浮现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
——难道,她其实是被天道恩赐的‘命运之子’?
仔细想想,蓝箬胆大心细,不被礼法桎梏,甚至看淡了生死……这种人实在太少太少了。但莫非完全不存在吗?当然不是。假若她便是止水曾经提到过的,所谓的‘命运之子’……其实是很可能的。
虽然不大清楚‘命运之子’的筛选条件,但张濛的‘第六感’却莫名信赖自己这堪称荒诞猜测的想法。他当即将这事在脑海中通知了千面,要他转达周茹,而后沉默片刻,道:“如果你执意如此,便先向父母告别吧。”
倘若蓝箬真是‘命运之子’,那么她在战争中站在燕国一边,或许就能给燕国带来某种冥冥中的好运道,有利于燕国获胜。
倘若她不是,一个拥有自我、心气颇高的女子,在这个世道能感受到的痛苦,实在比蒙昧愚蠢的人多得多,死亡……也说不准真是解脱呢?
“不必了。我之前已留书告知了父母。”蓝箬道,“多谢统领成全。”
她眼中闪动着水波般的流光,脸颊上露出了一丝喜悦的微笑。张濛朝她略微点了下头,与此同时,系统刷出了崭新的任务——
【系统提示:玩家触发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澴河之战。】
【任务描述:你们决心站在燕国一方,横扫天下。第一个需要克服的难关便是临依澴河的鱼米之乡,‘惑城’。在这里与慜国军队战斗,并取得胜利吧。夺下惑城对于慜国是一件伤筋动骨的大事。】
【任务奖励:1000奖励点。】
【任务惩罚:无。】
……
【系统提示:玩家触发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初露头角。】
【任务描述:作为统领,你或你麾下的士兵必须杀死100名敌人。让敌人的头颅成为你前进垫脚的阶梯吧,这是属于你的胜利!】
【任务奖励:500奖励点。】
【任务惩罚:无。】
……
【系统提示:玩家触发了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保护‘命运之子’。】
【任务描述:你发现了被此世钟情的‘命运之子’,但她并不是无敌的,在敌人的冷箭之中也很难保持不死。保护‘命运之子’渡过澴河。】
【任务奖励:2000奖励点。】
【任务惩罚:受到世界意识的憎恶。】
作者有话说:
? 74、踏破千军(二十三)
她果真是这个世界的“命运之子”……之前自己的猜测没错……
张濛心情略感复杂, 手上却果断地接了任务。
在这数个月繁忙而紧张的日子里,张濛为了燕国能统一三国而费尽心思。他心里始终紧绷着一根弦, 生怕自己因为积分不够, 惨被混沌之海收去性命。
现在她终于触发了支线任务,有多少要多少,张濛绝不会拒绝。
——他目前急需积分!
蓝箬果真承载着整个世界的“命运”, 而她又的确是张濛第一次目睹过的,被‘混沌之海’承认的‘命运之子’。即使特殊如浅上白昭,也不过是没有姓名的存在……光是这点就足以让张濛高看她一眼了。
不晓得在没有轮回者插手的情况下, 她到底会有怎样的命运?但现在, 她的生命已经同张濛的生命联系在了一起,轮回者不会乐意尝试‘世界意识的憎恶’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未来, 因而他必须保护蓝箬。
张濛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赶走了那些村民, 张濛便径直开始发号施令,叫士兵们扎紧小舟, 拿好船桨。
一艘艘小舟从湿泞的岸边滑进波涛滚滚的澴河水里, 冰冷的河水拍湿了士兵的鞋袜。张濛自己找了一艘小舟, 摇摇晃晃地站上去。蓝箬也随之步履轻盈地跳上小舟, 她拿起两只船桨, 一下一下拨弄着碧涛, 小舟两侧泛起层层波澜,她用巧劲儿令吃水较深的船只朝对岸划去。
一群士兵陆陆续续下了水,朝岸边划去, 挤挤挨挨的船只在宽广的澴河内仿若一片片秋日坠落枝头的枯叶, 泛着秋季深暗的暮气。
小舟简陋至极, 几乎如同扎紧了的木料集合而成的栅栏般的玩意儿而已, 张濛坐下已不可能, 站着又重心不稳,只好半蹲在船上,膝盖上裹着的布料也一并被河水浸湿,透着深郁的青色。
“且慢!”一直紧盯着对岸情况的张濛忽然出声,大喝道,“对岸有情况!”
国境线的另一边出现了一群轻装简行的士兵,他们身穿皮甲,脚踏草鞋,与燕国士兵唯一不同的是后背上背着一套弓箭。
张濛的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弓箭手与非弓箭手的差别巨大到恍若天堑,一队训练有素、箭矢充沛的弓箭手拉开了距离,能把高于自己十倍数量的兵卒生 生射杀到士气崩溃!
这些人一直在惑城内等待着燕国士兵下水的一刻,才朝此处冲来!
“各军听令,暂时后撤……”张濛道。
他话未说完,位于张濛右侧的小舟之上,同样作为敢死队位于队伍前方的王濛嘶声道:“统领,我们不能退!”他嘶吼中夹带着一点鼻音,声音近乎沙哑,“敢死军一旦出战,无论敌人是什么,无论胜利多么渺茫……都不能退!军令如山,后退者死啊!统领!”
张濛沉默几秒。在众人惶恐不安、不知所措的氛围之中,他陡然从腰间抽出青铜长剑,站起身来,双脚分开维持重心,剑尖直指正自从惑城内赶往岸边的弓箭手与步兵,眸光锐利而嗜血,含着一层野兽般猛烈的煞气,高声道:
“——见敌必杀!!”
蓝箬心跳如擂。在这紧张至极的情况下,她死死咬住了嘴唇,毫不犹豫地朝前挥舞着船桨。木桨拨开沉重的浪花,船只划出一条笔直的水线,朝对岸驶去。
敌军弓箭手已布好了阵,拉开弓弦的整齐吱呀声折磨着燕国每一个人的神经。箭矢顶端的铁质箭头在阳光下寒光烁烁,随着一声“放箭!”千百支箭矢如同落雨,划过一道修长的抛物线,朝他们兜头盖脸地射来!
刷刷刷、刷刷刷——!
箭矢刺破空气的锐物之声,弓弦紧绷又松弛的嗡鸣之声,周边士卒因为恐惧而颤抖不稳的呼吸之声,以及胸口处拼命鼓噪传来的震动之声。
蓝箬只觉得自己浑身血液皆化作寒冰,冷彻入骨——但她没有停止划船,她依然机械地、拼命地划着船,朝前划!
要死了吗?就这样结束了吗?
自己就在最前面的船上,她一定会被扎成刺猬吧……
脑海中有些茫然的低语着,蓝箬心中并不悔恨,只有临死前稀薄的、生命本身对活着的渴求。她甚至因为恐惧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唯一的念头便是至少要再靠近岸边一点,至少要再划得快一点!
拨弄水声的响动灌满了双耳,本以为会赴死的蓝箬却又听见了水声之中的金属交接、碰撞之声。几支细长的玩意从她鬓角手臂边擦过,带来细微的刺痛——但她没有感到自己的胸口或眼珠被穿透。
她下意识睁开眼。蓝箬眼睁睁看着一支箭矢在快速而短暂的碰撞声后,从她头顶跌落,被作用力推进澴河,激起一点溅落的水花。
……发生了什么?
蓝箬呆滞地转动手臂,她没有回头或傻乎乎的询问,只是沉默的闭紧了嘴巴,不顾刚才因猛烈划船而划破掌心的刺痛,细长手指握紧了船桨,继续向前!
身后传来了浓烈的血腥味,痛苦的呻|吟声与临死前短促的哀嚎。澴河水浑浊的黄蓝色里掺入了一丝若隐若现的红。腥锈气味迫不及待地随着河水上跌落漂流的箭矢拍打在船沿上,蓝箬的衣袖已被沾湿。
于是一瞬间她意识到了——
本该惨死的自己之所以毫发无损,是因为身后站着的、手持长剑的男人。
那个拥有统领名头,高大强壮而与兵同乐的男人,用手中的青铜剑刃,一个一个击飞磕掉了袭来的箭矢,如同在暴雨中以匕首击落雨滴而让自己不染半点湿痕……张濛做出了几乎不可思议的、让人无法置信的奇迹!
纵然是史书中传闻能以一挡百的绝世猛将,在箭雨前也要落败后退,但她身后的人,却迎着箭雨,毫不犹豫地正面击溃了它。
……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吗?
对于仍然是人类的土著,的确是绝无可能发生的情况。但对于一个身体素质是常人三倍以上,身负混合了内力的‘负能量’的张濛来讲,并非不可能。
甚至于,他做得还算轻松。
视野中的箭矢在专注下变得缓慢起来,空气如同胶纸,令飞驰的箭矢在空气中破开层层叠叠的气流。每一道气流都有迹可循,每一根即将射中自己的箭矢都可以被发现、被目睹。
张濛抬起手臂,青铜长剑在空中切开一道劣弧,剑锋所指的每一道气流都被切断,所有加诸在箭矢上的“力”都被破坏,因而它们只能如失去了水的鱼儿般坠落,被脚底翻卷的浪花吞噬。
对他来说非常轻松……只要“挥剑”就足够了。
——怎么可能?
慜国的弓箭手们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他们几乎无法相信这是事实,而非一场离奇的梦境。纵然弓箭手的准头在百米之外已经有些困难,但二百人的弓箭手面对挤挤挨挨在一块儿不能挪动的水上的靶子,纵使闭着眼睛也能将其屠杀殆尽。可他们看见了什么?
在秋日枯叶般漂浮在水面上的船队最前方的一叶扁舟上,那个站立的高大男人用身上的甲胄、手里的长剑作为盾牌,击落了飞驰的箭矢……!?
“那个男人……他不是人啊!?”
“怎么回事,怎么会!他做了什么?不可能啊!?”
弓箭手们发出一阵骚乱,他们是千锤百炼的士兵,经历过无数战争的洗礼,鲜血已经无法带给他们丝毫恐惧。但正因为如此,正因为这样熟悉战争,这样了解生命的脆弱与浅薄,他们便更不能接受有人用一把剑拨开了箭雨的事实!
他们其实是杀死了对面许多人的,但在周围其他士兵全部哀嚎着倒下的衬托下,最前方昂然站立的张濛便更加显眼、更加可怕!弓箭手与骑兵本该是这战场上最为可怕的杀戮武器。但现在……他们却并未建功?
“不准退!一队后撤,二队上前,拉弓!”
一个男人的呵斥声打断了弓箭手们发自内心生出的寒意。身穿白甲红袍,头戴缨冠饰带的男人手持一把长槊,面容威严而凝重。
他正是慜国名传天下的‘常胜将军’苏怀,为了守住慜国命脉,慜王在收到战书的第一时间便将苏怀布置到了惑城,为他拨军数千人,其中包括两百名弓箭手与三百名骑兵——几乎是慜国的大半身家。
苏怀被下令必须守住惑城,若有必要,还要大胜燕国东军,好教燕国与褫国在这临头痛击之下犹豫退兵,又或拖延时间,令两国粮草稀缺。
这本不是一件难事,但……
苏怀深深地望着抛下了身后船只,孤舟划破激流,独身一人而来的张濛。
为什么……总有一种不祥的预兆在心头泛起波澜呢?
常年征战的苏怀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潮湿的空气,压下心中敏锐而警惕的嘶鸣,强行忽略脊背上竖起的寒毛、皮肤上激起的细小颗粒,举起了手中长槊,响亮而浑厚的声音从胸腔中迸发:
“——放箭!!!”
作者有话说:
? 75、踏破千军(二十四)
箭雨又落。
这一回死人罕少——都在第一批箭雨里伤的伤, 死的死了。
小舟凑在一块儿打着转,碰撞之间又翻了几条船, 中箭而死的燕国士兵歪歪扭扭跌进河里, 尸首将澴河水染得泛出腥臭的红。
但站在一叶扁舟之上,手持青铜剑,眼眸锐利的高大男人, 依旧巍然不动。
小舟之上,紧紧蜷缩伏跪的蓝箬恢复了镇定。她额上冒出细丝般的轻汗,脸颊与鼻尖因充血而泛红。
她依然一下一下划着桨, 在高大的张濛衬托下, 蓝箬显得娇小又不起眼。
苏怀感到齿颊泛冷。他这回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这燕国统领打扮的人是如何挥剑击落箭矢的——他裹着细甲的右臂轻盈而随性地挥舞几下, 刀纹如水纹的长剑便带着箭矢轻飘飘偏离原道, 如劈山分海般将箭矢滑向两侧……
……自己毫发无损。
眼看张濛所乘坐的小舟已脱离了大部队,孤零零地在水上留下波痕, 朝岸边划来, 苏怀终于听从了多年征战磨砺敏锐的危机感。
“众将士, 后退!”他一边下令, 一边驾驭马匹, 朝惑城前进而去, 将后半段话远远地抛下来,“后退,与大军汇合!”
倘若这两百多人面对唯一一个人, 还会因为恐惧不战而退, 那么苏怀也无法宽赦自己。但这二百多人皆是珍贵至极的弓箭手, 死一个都让慜国心疼。既然如此, 何必与那一看便勇猛无匹的统领硬碰硬?
惑城的大军正在集结, 那两千步兵与三百骑兵才是惑城真正的战斗力量。
弓箭手们迅速后撤,单看军人素质,比起燕国的兵卒好得多。张濛眼看距离对岸还有二十多米,那些人便已经跑了甚远了。
不能让他们再跑了……张濛深深吸了口气。
他足底渗出稀薄而浅淡的黑色雾气,周身笼罩着一层隐秘不可察的阴气——这是张濛在中古任务世界第一次使用‘负能量’,不出所料,它对于阴魂的杀伤力和对于□□的增幅程度不可同日而语。
——但终究是增强了许多的。
张濛一把提起正在专心致志划船的蓝箬,如同提幼猫后颈肉一般,扯住了她肩膀后背的衣裳。在蓝箬尚且未曾反应过来时,张濛狠狠一踏脚底小舟,小舟当即“咵嚓”一声被踢得四分五裂,力道传入水中,激起又高又冷的飞溅的浪花。
在四溅的水珠之中,蓝箬被淋了一头一脸,身上外裳全湿透了。
但她没来得及抱怨,更不能做什么反抗的举动——她被张濛提着衣领子,借助那一踏之力,猛然飞身跃起,犹如一头乍然舒张脊背,从一块大石落向另一块大石的猛虎。
蓝箬的尖叫憋在嗓子眼儿里,她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一般瞪大了眼,一口气还没喘上来,身子便腾空又落下,正好落在了对岸湿泞的泥地上……
“啊……!”
这回,蓝箬总算把胸臆中收紧的那声尖叫喊出来了。
她双膝一软,跪坐在地,只觉头晕目眩,耳中嗡嗡直响,心脏跳动之快几欲撞碎肋骨,呼吸之间带着一阵阵泛涩的血腥气。后颈处已没了那牢固而又强势的抓扯力度,但一时之间,蓝箬竟然腿软头晕道站不起来。
她便这么湿漉漉、脏兮兮,无比狼狈地跪坐在岸边,看张濛杀人。
【支线任务:保护「命运之子」。已完成】
张濛把蓝箬丢在地上。
他没多加理会,只是如猛虎扑入羊群一般,快跑飞跃,扑入了慜国弓箭手队伍之中。
青铜长剑“铮!”地带起一泼一泼的热血,随之落地的是一颗颗几秒前还尚且能喘气儿的人头。张濛恶意勃发,杀意如火,一边痛痛快快地杀人,一边轻而易举地闪躲过寥寥几支软弱的箭矢,任由它们插|入其余弓箭手温热的肢体之内。
“啊啊啊……!好痛、救命!?”
“他过来了,他来了!呜哇!他、他不是人,不是人啊!!”
“——修罗,是修罗恶鬼来了啊!!”
方才还在燕国敢死军嘴里喊出的痛苦呻|吟与临死惨嚎,此刻成了慜国弓箭手们口中的交响乐。张濛一挥手臂就是一个脑袋。他转身,跳跃,挥剑。身形轻盈如燕子落水三下,却又猛烈狂放如恶兽噬咬血肉。
热血泼洒在张濛脸颊边,将他左眼视野化作一片模糊的鲜红。
他便犹如肆无忌惮的疯子,不但不去抹掉鲜血,反而干脆地狂笑起来,闭上双眼,神色狞恶而癫狂,任由自己的“第六感”在战场上发挥作用,挥洒杀意。
即使是训练有素的士兵,那也是“人”。
是人,便有恐惧之心。
——当整个弓箭手队伍死了两成人时,当张濛用极为酷烈的手段将曾经的同袍腰斩、斩首、劈开之时……恐惧支配了所有人的意志。
他们如同野外被豺狼驱赶的羔羊般无序而狂乱地四散逃窜。在强烈恐惧的情绪之下,这些人已经头脑空白,遗忘了道德、秩序、荣耀等等一切东西,只想逃跑,远远地、快速地远离身后那磨牙吮血的修罗!
“擅自逃窜者死!混账玩意……!”
苏怀高声怒吼,喊到嗓音嘶哑,抬手拿铁槊斩杀了几名逃亡的弓箭手,却也依旧无济于事。他额角渗出涔涔冷汗,脊背更是蹿上一股冷气,让他打了个寒颤。
有秩序的后撤与仓皇逃窜之间的差距大到离谱,苏怀本是个谨慎稳重的性子,却偏偏遇上了张濛这样不讲道理的‘绝世猛将’,杀人如砍瓜切菜一般,方才那一脚踏碎小舟,直跨国二十多米距离飞至岸边的行径,更是让他瞠目结舌。
此时此刻,苏怀的脑海之中,唯有一个念头。
——原来那些夸张的历史传说之中,所谓单人破阵的凶人是真实存在的……
他长叹一声。在内心深处早已知晓万事休矣,却依然强打精神,抬起铁槊,拉扯缰绳,调转马头,从向惑城撤退,到转身正面对敌。
手掌被缰绳咯得生疼,苏怀因直面凶兽般浴血的张濛而头皮发紧。
但他不能退,也不能走了。
距离不够他退回城内,张濛又如此穷追不舍,苏怀纵然贪生,却并不怕死!他只愿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并非是以“后背中伤”这等可笑缘由而死。他宁肯堂堂正正地……被张濛杀了。
“慜国威武将军苏怀在此,敌寇必灭!扬我国威——!”
苏怀朝张濛冲锋而去。
——啷呛!
精铁长槊与染血青铜长剑□□撞在一起。
那柄斩杀了数十人的长剑早已千疮百孔。此时此刻,被长槊一碰,竟然从中间折断,断裂之处飞射而出,划破了张濛的面颊,让他第一次染上自己的鲜血。
一瞬间,狂喜席卷了苏怀的心。
他突兀滋生出了绝境之中获求生机的希望,脸颊上下意识牵起一丝微笑……
接着,他望见随手丢开了断剑的张濛往腰间一抹,一条近乎透明的纤细剑刃从他手指间滑出,如热刀切开黄油般切开了铁槊,继而切开了苏怀的脖颈。
战马嘶鸣着踩踏四肢,张濛一拳击在马头上。他刻意留了力气,那皮毛枣红四蹄漆黑的马儿便歪歪斜斜地倒在了尸堆之中。
苏怀从脖颈上掉落,犹带一丝微笑的头颅,滚在湿漉漉的马蹄边。
张濛虽然杀得兴起,却还有理智。
他俯身捡起染血的头颅,五指插入发髻将其高高举起,随之爆发出响亮的声音:“——威武将军已死!苏怀已死!”
“马上,就轮到你们了!”他随之狂吼长笑道:“见敌必杀——!”
*
在燕国剩余部队渡过澴河,抵达对岸之时,张濛正蹲在血泊之中。
他将手凑近方才被自己揍了一拳的战马鼻子边,感受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才放心地将浸满鲜血的手掌放在马儿脸庞上,生疏地抚摸了几下,露出浅淡笑容。
这笑脸实在有些狰狞可怖,身后赶来的部队都不由地因畏怯停顿了脚步,直到一个兵卒大着胆子上前几步,对张濛道:“宁统领?”
“来了啊。这是我的战利品,小心对待。”张濛血淋淋地站起身,他的衣服上沾染着破碎的内脏碎片和粘稠的血流,“这个脑袋……你们应该认识吧?”
张濛将苏怀发髻散乱的脑袋丢了过去。
那士兵下意识倒退几步,低头仔细看了良久,才错愕道:“这,这是,那位‘常胜将军’苏怀的……”
张濛点了点头,有些倦怠地擦去脸颊上干涸的血痂。
“城内尚有数千兵卒,不过因为苏怀死了,他们不敢出来,鸣金收兵了。”他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弓箭手是个麻烦,我干脆清理了。”
【支线任务:初露头角。已完成】
——张濛又一个斩杀敌人的任务完成了,是他自己完成的。
“人到齐了之后便扎营吧,我先休息休息,有水吗?取水来!”
他一边说话,一边走向自己之前丢下蓝箬的地方,在发现少女只是呆滞地躲在土丘之后,并没有受到□□上的伤害时,张濛不禁在心中感慨‘命运之子’的好运气。
“没事吗?没事就站起来。”
作者有话说:
目前本世界获得积分:2500。
? 76、踏破千军(二十五)
蓝箬呆呆地应了一声, 把手递到张濛滑腻染血的掌心里,在他诧异的目光下微微一抖, 眼神清明了些, 又连忙缩回了手。
她指尖已经染上腥臭的赤色。
“我……还好。多谢统领关怀。”蓝箬低垂着头,没有看他,鬓边蓬乱的发丝在风中轻颤。她往湿漉漉的衣裙上一下下机械地擦着手, 声音听起来还算理智清晰,“多谢统领救命之恩。”
“你方才还说要和其他士兵一到上战场,现在已经看清楚战场是甚么东西了吧?我能救你一次, 但救不了你第二次。”
“统领训斥得对, 之前是我自己想差了。我稍后便回村里去。”
蓝箬没有反驳而是温顺地承认了错误,这让张濛心里生出点讶异来, 不过他转念忆起方才蓝箬昏头昏脑抓自己手掌的事情, 也就接受了她的异样。
“快点收拾东西离开这里,待会儿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张濛最后警告了一句, 姿态从半蹲转为起身, 已经不打算继续问询了。
蓝箬衣衫半湿, 形容狼狈, 裙角袖口还染着血渍, 就这么让她离开实在有些狠心。但在场两人都没在意这事, 蓝箬伸手顺了顺而后的碎发,轻声说了一句:
“统领可有婚配?”
张濛愣了一下,“……有。我妻子就在燕国国都之内。”
蓝箬点了下头, 没再多说半个字, 脸上表情也惨淡冷漠, 像只是随口一问。她朝张濛微微屈膝行礼, 而后便往岸边其他尚且完好的小舟走去。
澴河上依然在一拨一拨的渡舟, 士兵们依次前往对岸。一部分士兵在河上尝试打捞死者残骸,但河水太过湍急,几分钟的功夫,尸体就被河水汹涌的浪花冲得无影无踪,捞来捞去,只捞出一些残存的小舟碎片,蠢鱼活虾。
燕国士兵在此处驻扎营地,来回忙碌,张濛分出一半人手警戒周围,防止惑城突兀出兵,搅乱打扰他们扎营。
不过等来等去,惑城内仍是安安静静的,仿佛慜国除了那‘常胜将军’之外,其他将领的军事素质极差,压根不晓得趁燕国踟蹰,乘胜追击一般;又好似已被方才张濛那单人穿阵的架势杀破了胆,只敢不出声地缩着。
更有可能……他们是在纠结,谁登上死去的苏怀的位置。
燕国不多时搭好了营地,来来回回的船只也渐渐稀疏,一个兵卒奔至张濛面前,通知他霍彦霍将军要见自己。张濛点了下头,也不收拾一身血腥,撩开主营帐的门帘子便踏了进去。
“见过霍将军,不知将军找我是有甚么命令下达么?”
刚刚乘船淌水过来,换了身新衣裳的霍彦文雅地跪坐在帐中,今日他身侧倒没了那些红袖添香、靡靡之音,大约是初来乍到,尚未脚踏实地。
“宁统领,快快坐下,勿要多礼。”霍彦朝他微微一笑,唇边短须轻动,稍显热情,“方才我听闻统领单人入敌军之中,斩杀数人,令敌军溃败而逃,又摘下了苏怀的脑袋,实在威武至极,特来恭贺啊。”
张濛俊朗英武的眉目间显出几分困惑之色,迟疑道:“恭贺?”
霍彦将案几之上一方锦盒缓缓打开。
他双手朝里捧住什么物什,继而缓缓起身,动作小心谨慎,手持从盒中取出之物走向张濛,双掌间捧着的正是一块少女巴掌大小,镂刻精美雕文,包浆温润,形如飞虎的令牌,上书一个洒脱精美的‘将’字。
——竟是一方将军令牌!
莫非这是给他的?张濛一时之间颇为惊愕。但霍彦顺顺利利迈了几步,行至张濛面前,将令牌双手递向他。
“恭贺宁统领,现下已经是宁裨将了。”
“……多谢霍将军抬爱!”
张濛同样伸出双手,将令牌接住,触手冰凉润泽的小玩意儿有种玉般的质地,张濛凝望这枚令牌,从胸口中涌现出一声悠长而轻盈的叹息。
他却不知,自己又为何叹息。
“宁裨将,今日你勇毅果敢,诛杀敌寇,叫本该死伤惨重的燕军付出了远远小于预想的伤亡,更别说拿走了苏怀的头——他对燕军可是素来如鲠在喉啊。如此功绩,足以为裨将,稍后你便要点齐兵马,换件崭新甲胄,再拿一件趁手兵器。”
霍彦身为将军,本不是个善于打仗的性子,现下白得了张濛这般的武将,心中便嘲弄赫连恩错把珍珠当鱼目,白白送了他一个百年难得的人才。
作为将军,自然有分润手下功勋的权利,过去数年之间,霍彦颇有自知之明,素来只是挂个号而已,但有了张濛,一切便截然不同,他甚至开始畅想如何靠着此人收揽功勋,为家族增光。
目前的张濛还不足以让霍彦感到忌惮而打压。
“按理说,裨将应当是再有两副甲的。只是现下正在征战途中,物资匮乏,你便先委屈委屈。”霍彦道,“方才我听人说你俘虏了苏怀的战马,正好,那匹马就算是你的坐骑了,不过若想自由骑行,还需要多加练习啊。”
“卑下从未坐过战马……不知可否请教霍将军?”张濛问。
“这是自然。今日下午便教与你。”
霍彦颇为大气地挥了挥手,张濛又是低头称谢。他再望了一眼令牌,其光润表面折射出清亮柔和的色泽,此刻却已被他手心纹路内沁着的血染红了。
“你要明白,我等本是不被看好的。但现下功劳已是唾手可得,若能在东军大军到来之前,将这惑城拿下,日后可不只是一个裨将而已。”
霍彦看他出神,更不像其他机灵些的人那般张口道谢,表达想扶相持之情,因而轻咳两声,隐含暗示道,“这之后,剩下的兵卒便交给你来指挥了。还望宁裨将能早日攻克惑城,好叫旁人看看清楚,你是为猛将,而非立下军令状的无知之徒啊。”
张濛已听出他意思——霍彦欲以他为将,早日攻城。
一来,他看出了张濛的勇武,想尝试拿一个天大的功劳;二来,若是攻城不利,死伤惨重,失败而返,也全是张濛自己冒进的错,与他无关。
此人思想固然直白,张濛却依然会听命于他。
至少他所做的、所说的,都是为了早日攻下惑城,这与张濛急切地试图平推的想法完全一致。两人既然目的相同,便是有什么小心思也无伤大雅,更逞论霍彦还刻意升了张濛的官职,叫他能更加理直气壮、放心大胆地驱使军队呢?
他铿锵有力地回答道:“请将军放心,卑下必将破城获胜,叫赫连元帅哑口无言!”
霍彦笑弯了眼,带着些许揶揄之意,和和气气的说:
“你已是裨将,不该自称‘卑下’,而可自称‘末将’啦。”
*
有时候,张濛会认为自己是个不具备谋略思维的人。
他在死前仅仅念书到高中,尚未来得及进入同学们夸大诽谤的「勾心斗角,像个小社会」的大学,尽管张濛并不认为自己会弱智到放弃思考,但对于那些弯弯绕绕的想法,他顶多能猜出其中浅层的隐晦联系,倘若有更深入的隐喻,恐怕他便毫无知觉了。
这便是张濛不大喜欢同九曲回肠的人说话的原因,太费脑子。
但他有时候又不能自己做主,混沌之海不会亲自为张濛筛选掉他不擅长、不喜欢的任务,反而从这四个截然不同的任务来看,它甚至在鼓励轮回者「全方面发展」。
还好张濛对自己的实力颇有自信,这次任务又有互补的临时队友。否则他恐怕会陷入纠结难缠的阴谋诡计之中,到现在为止也在同土著们斗智斗勇吧。
张濛想,他兴许没必要万事皆备,只要发扬光大自己的长处,规避自己的短处,这不是更好吗?
但不能因为擅长战斗就忽略逻辑,他依然努力地按照自己的思维理解和思考其他人的谋划。也许思考方向完全错误了,又或者思考出来也无济于事,但她不能让自己的大脑生锈。
否则真成了只会蛮干的莽夫,未来张濛的道路便会如羊肠般狭窄。
张濛扑入弓箭手队伍之中,但却并未完全被嗜血想法支配,而是在残杀到剩余寥寥几个士兵时暂且停手了。
满面献血的男人揪起了两个还没发疯的人打晕,剩下的则全部撕裂,化为尸体,满足他内心张牙舞爪的猛兽。
他自己并非是擅长逼问的,若说「恐吓他人」那才算勉强上手。因此,张濛干脆把人打晕,叫后面清扫战场的士兵拖去逼问情报。
从霍彦手中获取了裨将的令牌,这是一件意外之喜,能更方便的统领军队。但在他的谋划之中,去找寻两个俘虏也是必要之事。
张濛向霍彦道谢,离开了主将营帐。
刚走出去没几步,一个满脸谄媚巴结的士兵便主动靠近张濛,顶着他满脸血痂、冷峻如刀的神情,殷勤道:
“统领……哎呀,我这张破嘴,该打!应当是宁将军才对!大人,您的营帐已经收拾好了,就在最中间那块儿,靠一块大石,位置极好。水已烧热,进去便能清洗。”
他刻意把「裨将」中的「裨」字隐藏了,虽然姿态不讨人喜欢,但说话很有机灵劲儿,也不叫人讨厌。
张濛本欲询问俘虏之事,但也知晓自己血糊糊的十分惹人害怕。他不是心理变态,对一身血没有特殊爱好,因而也就点点头,顺了这兵卒的意,跟随他往自己的营帐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说:
? 77、踏破千军(二十六)
“王璐人呢?”张濛边走边问, “他一般不是第一个凑到我跟前的么?”
眼前这兵不是敢死军的,但张濛相信他既然敢于第一个讨好自己, 对张濛身边熟悉的人也必然有所了解。果不其然, 此人没露出困惑表情,只是嘴角下撇,神色为难。
“这……王璐他怕是已死了。”张濛沉默了一瞬。忆起王璐也是在小舟最前头, 淋着箭雨的敢死军之一。
不是谁都像他这般能拦住箭雨,也不是谁都像蓝箬那般好运气的。王璐虽然与他不是没有深刻的感情,但是无论如何也与他共同度过了三个月的时光, 如今他死了, 张濛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难过么?也说不上。
最后,他只“嗯”了一声。或许这句话在小兵看来惹得张濛不快, 一路上他再没多嘴多舌, 讲一些拙劣直白的奉承话,老老实实送张濛到了营帐外, 又主动为他接好了满满一木桶水。
在小兵就要低头离开营帐之时, 张门忽然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小人贱名章石头。”他愣怔几秒, 立时脸颊涨红, 面现红光, 积极回道。
张濛没有叫他跌入失望的漩涡, “你去帮我挑足人手,填补我麾下士兵名额,做得好了, 给你一个什长当。做得不好……”
他意味深长地抿住双唇, 未曾吐露责罚, 而章石头便如打了鸡血一般, 立时连声称喏, 笑容满面、点头哈腰地倒退出了营帐。
想必今日之后,张濛已是裨将、勇武杀敌的声名便能传遍军中了吧。
张濛皮肤上带着些许水渍,干干净净地从雾气蒸腾的木桶中起身之前,已经有两名小兵帮他拿来了新换洗的内衣甲胄。
他穿好衣裳,挎上崭新的青铜长剑,清清爽爽地前去探望逼问俘虏情报的几个小兵。
从他们口中得知,惑城内部有三名将领,死了苏怀,现下只两名副将。虽然目前仍因种种缘由,暂且不予出兵,但内讧终究会停止,惑城充足精干的兵马届时便会如潮水冲垮堤坝般摧毁燕军。
“三百骑兵,两千步兵……”张濛喃喃自语,“失了两百弓兵,竟然还有这么多么?”
燕军这方东军大部队尚未汇合,满打满算,只不到一千兵马而已。
眼前那两个逼问情报的燕兵神色难看忐忑,眉头紧锁,一副忧心中隐含恐惧的模样。张濛淡淡道:“此事暂且瞒下,勿要张扬,否则军法论处。”
“是,大人。”他们点头应声。
目送两人离去,张濛神色若有所思,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下意识喃喃道:“看来先要废了骑兵才行啊,又要干回老本行了……”
*
张濛的老本行是「刺客」。
作为身体素质并不非常优异的女性,张濛更喜欢用可以隐匿身形的「白色恋人」藏于黑暗之中,将敌人一击毙命。
现在的张濛虽然阔绰了许多,能用积分将自己的弱势属性砸上去,成为一个足以称之为全面的战斗型人才。但事实上,他依旧可以胜任刺客的位置。
目前他所处的军队同敌人的军队相比,无论是军纪、军容,身上穿着的装备,又或者人数,兵种……差距实在太大了——大到即使有张濛这个高个子顶着塌陷的天空,也不能想象他要如何用堂堂正正的方法打败对方。
他必须攻下惑城。
这是张濛日后话语权的保证,也是他能够继续勇猛精进,节省任务时间的第一个目的地。
说句实话,惑城在张濛的想象中应当是很容易攻陷的。但他压根没有想到事实并非如此——惑城是重兵把守的城市。却也同样说明了惑城对慜国的重要性。简直相当于在刚出新手村就遇到了高级boss堵门一样,令人厌恶不适的情况。
因此,轮回者自然而然的想到了出阴招——他并不以此为耻。
临近深夜之后,本该沉沉入睡的张濛在黑暗中翻身而起。他穿着全副武装的铠甲,无声无息的从怀中摸出两枚珍珠耳环,扎进了耳垂的皮肉之中。
深秋的黑夜冷得可怕,河畔摇摇欲坠的苍白枯树在地面倒映出朦胧的幻影。河水的吼叫也仿佛比白日里温柔许多,甚至带着一种富有韵律的节奏感;月光冷冰冰的,甲胄光滑的表面反射着轻微的蓝光,如同月晕轮廓边缘的颜色。
已经隐身在夜色之中的张濛,如同一滴水珠汇入了大海。
他悄无声息地从两个结伴而行的燕兵身边走过,看到其中一个困惑地张望周围,但心中知道,士兵注定一无所获。心态稳定的张濛穿越一顶顶简陋的帐篷,绕过一丛丛熄灭冷却的篝火,很快抵达了他之前预定好了的一个陡坡之下。
这时隐身时间刚刚结束,差一点儿他就要被不远处的巡逻士兵发现,而他已经离开了燕军扎营的范围,径直躲藏在面向惑城,不能被月光照亮的角落。
张濛数着心跳等待,在这万籁俱寂的夜色下,轮回者内心深处潜藏的野兽微微呲出獠牙。
冷却时间结束,张濛又一次开启隐身,这次不用于方才的轻手轻脚,张濛迈开双腿,大步超前奔跑,犹如追逐猎物的斑豹,不过隐身一半时间便抵达了惑城墙下。
他曾目睹燕国低矮可怜的城墙,也在心中发出「助跑几步就能翻过去」的豪言壮语。此刻两相对比,惑城城墙果不其然更为高耸厚重。可惜强也强得有限,张濛五指缠绕丝丝缕缕黑雾,手指抓入比后世水泥脆弱太多的土夯墙面,生生插入五枚细洞,以此为借力点,犹如蜘蛛般敏捷攀登,不出十秒便从城墙另一侧轻盈翻下。
他屏息闪躲进最近距离的阴影中,耳环的隐身效果再次消失。
静静等待片刻,一队巡逻小队朝墙边走来,张濛悄然吞服一片从周茹处购置的转性别药片,蜷曲在阴影之中,朝小队最后一人无声无息地伸出了手。
之所以不使用男性的身躯,原因便在于他过于高大的身形,一米九的男人无法混入敌军,但一米七却可以。张濛重新从男人化为身材修长的少女,她有些久违地活动了一下手脚,而后以最快的速度,扒下在刚才被她捂着嘴拖入阴影并勒晕在地的士兵衣裳,自己穿好。
她将□□的男人塞进月光难以照射的墙壁与丘壑之间缝隙的阴霾内,在他的同伴发现不对前,悄无声息地挂在慜国军队巡逻士兵的末尾。
这一系列动作看似局促,实际耗费不到半分钟。
感谢漆黑的深夜,困倦的士兵和她出色至极的身体素质。
张濛就这样将简陋头盔低低地压在前额,大摇大摆地伪装成另一个人,跟随敌军一道,在这漫漫长夜中就着他们手中烛光微弱的纸灯向前。许是空气寒意太甚,又或者寂静之中容易生出恐惧,几个兵卒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
“唉,不晓得刘副将与吴副将谁会成为主将?若不是苏将军……哪里轮得到他们!在此危机时刻争权夺势,也不怕苏将军半夜找他们!”
“慎言,慎言,我等小卒子,与那些事情也没甚么相干。”
“怎么不相干?若顶头的官儿站错了队,我等岂不要成下回先上战场的炮灰?”
“上次我在城墙上远远忘了一眼,瞧着燕军也不如我等人多器利,上战场便上了吧,说不准还能拿到些功劳油水,何惧之有?”
“蠢材!燕军中有修罗恶鬼附在人身上,在战场上吸食血气精魄呢!那二百弓箭手一个都没回来,连苏将军都给杀了,我等在修罗面前岂不连塞牙缝都懒得!要去你去,我不找死!”
“这……莫非真有修罗?怎么如此?天不在我慜国么……”
“胡扯什么!莫要多言!前头便是拐弯了,省得嘴上抱怨给旁人听见,我慜国素来强大,日后也定会如此,什么修罗什么恶鬼,皆不能敌。”
几人歇了谈话兴头,继续沉默前进。
差不多绕着惑城走了小半圈,张濛通过光明正大的查探与自己在黑暗中也十分敏锐的视觉,摸清了双脚丈量过的周围的地势与路线,如同她曾在童话世界中一直做的那样。
在这支队伍与另一支互相交换时,张濛有些兴奋地期待着他们有谁能认出自己并非队友,而是敌人。
可惜极了,他们兴许压根没有往「敌人会没有丝毫动静地打扮成自己人的模样」的概念,又兴许他们对面孔生疏的士兵已经习惯,张濛顺顺利利地进入了他们隐秘的扎营地,甚至借着月光看清了远处不同于士兵营帐的耸立的长官营地。
这时「白色恋人」的冷却时间已经度过。
张濛启动隐身,悄然脱离了其他人,往那顶特殊营帐走去。
她从腰间一抹,薄如蝉翼,剑刃有如流水的腰剑「锐眼」从柔软化为笔直携在她掌间,掀开帷幕一角,一个闪身便钻了进去。内部充满密闭空间长久不通风却住人的沉郁空气。
张濛心态平静乃至轻松的将腰剑的剑尖从正在熟睡的男人的左眼窝刺入,轻柔地搅烂了他的大脑,让他只来得及手脚抽搐几下便停止了呼吸,空气中刹那便多了血腥的淡淡气味。
她在抵达男人身边时经过了桌边脱下,摆放整齐的副将级别才能穿戴的铠甲,确认了此人身份。按理说,她本应在杀死男人后及时离去,可张濛突兀生出了一个狠辣的念头。
兴许是在黑暗中待得太久,兴许是被血腥味与安静的刺杀勾起了嗜血之情,她嘴角带着淡淡微笑,从尸体腰间拔出一把开锋了的短刀,将其再次扎入眼窝拔出,沾满脑浆与鲜血之后,才施施然放在男人手里,叫他牢牢握紧刀柄。
? 78、踏破千军(二十七)
张濛离开了副将营帐。
她未曾再次徒劳地寻找另一位副将的踪迹, 而是通过自己在燕军内生活发现的军伍习惯,转而摸到了粮草与马匹的所在位置。
依然是毫无技术含量的杀戮, 张濛只是挥剑, 挥剑,再挥剑。守卫,马匹, 全部被她杀死,而她也刻意抢走尸体原本手持的纸灯笼,随手掷入了粮草之中。火焰伴随浓烟渐渐翻滚冒出, 张濛在隐身的帮助下吞服药片, 转为男性,穿回衣裳, 施施然离开了惑城。
她听到不久之后, 身后传来了大喊走水的嘶嚎,火焰熊熊燃烧的噼啪声音, 杂乱的奔跑声, 铠甲碰撞摩擦声……而在其中, 泼洒水的声音显得如此低微、轻忽、毫不起眼。
火焰在熊熊燃烧, 刚刚从本地红楼中被下属扯起, 衣衫略显凌乱的中年男人站在被点燃了的粮草边, 声嘶力竭地叱骂着兵卒灭火。
大火足足燃烧了一个时辰,甚至将周边许多民宅农舍也一并点燃。等到火焰扑灭,粮仓里只剩焦黑的余烬, 空气中残留浓郁的灼烧臭味, 地面上也尽是张牙舞爪的灰痕。
中年男人正是慜国驻城副将之一, 刘伯恩。他面色惨白难看, 咬牙切齿的红着眼睛怒视这片焦土, 倏忽如猛虎般暴怒,朝身边人吼道:“怎么回事!那群巡逻的、看火的、守门的,都是死的吗!?这么大的火怎么点起来的!”
旁边一个打扮是个低级武官儿的年轻男人小心翼翼回答:“回副将,此处隐隐有火油气味,许是有人刻意纵火。看守粮仓的兄弟们都被杀了,脖子拧断扔进仓内,已化作焦尸了……”
这还真是死的。刘伯恩咬紧牙关,狠狠瞪视年轻人一眼,把后者瞪得缩了脖子低下头去。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左右环视一圈,如同抓住了藏匿在洞穴中的貂儿露出的尾巴一般,恶狠狠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丝喜意:
“吴起人呢!?他同为副将,嘴里说着什么为国为民,但现下起了火人都没影!他不是一直住在营地中吗?他人呢?也死啦!?”
众将士面面相觑,方才那个开口答话的年轻人硬着头皮,面现难色,声音艰涩道:“回刘副将,火起时有人去叫吴副将,结果发现他死在营帐中……”
“……”刘伯恩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吼声更大,“他妈的,怎么死的?!他营地就扎在中间,周围全是兵。两千人呐!就是两千头猪,也不可能一个也没发现吴起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吧!”
“卑下也不知这事如何发生的。”年轻人语气中带着些许恐惧与茫然,“来人看时,吴起副将手里拿着他的匕首,上头全是血……像是自杀。”
“什么?怎么可能?那小子不可能自杀!”刘伯恩压根儿不信。
“卑下等也不信啊。”年轻人的呼吸粗重起来,他不断地吞咽着唾沫,额上冒出涔涔冷汗,握着刀柄的手攥得紧紧的,“但,但营帐内除了尸体,还有一行字,奇奇怪怪,方方正正,看不分明,不知是何字迹,是用吴副将的血写成的……”
几个进了营帐的兵卒脸上现出戚戚之色。兵卒中弥漫着一股惶然氛围。前途大好、武艺高强的副将在几千个兵的围拢中无声无息自杀在营帐,地上又有一行莫名其妙、不知写的什么意思的字迹;被拧断脖子、连挣扎也来不及的数个兵卒,骤然燃烧的粮仓……
漆黑的夜色下,众人心中生出一股淡淡的森冷寒意。刘伯恩也听明白了这话蕴含的意思,不禁打了个寒颤,强行镇定道:“少在那宣扬鬼神之事!鬼神是站在我慜国这边的,懂不懂?都是意外罢了!吴起他心志脆弱,怨不得谁。我等兵强马壮,此番小小挫折,根本不值一哂!”
“刘副将,刘副将!不好啦!——”一个兵卒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脚下一绊,跌倒在地,脸上划出好大一条口子,却是丝毫不顾,只满面惊惶绝望,嘶声道,“马儿死了,全死啦!好几个骑兵已是哭得不能自已……”
“……你说什么?”
“呜呜呜,马儿死了,三百匹,全死了,一个没活啊!”
“死了,死了?全死了?那骑兵岂不是废了?怎么办?那马儿多珍贵你知道吗?他妈的,它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刘伯恩一愣,一股寒意顺着脊背往上流窜,直叫他硬生生打了个哆嗦。深夜的风似是过了冰水,秋日的萧瑟吹入他心间,方才扑火时满身的大汗刹那化作冰水,乃至一时之间竟然不能站立,踉跄了几下。
“刘副将!”身侧兵卒连忙伸手扶住了他歪歪斜斜的身子。
刘伯恩声音虚弱,好似经历了一场大病,嘴唇哆嗦着道:“完了,完了,还有甚么坏事?一并来吧!”
他话音未落,西南方城墙处忽地传来隐隐约约的喧闹喊杀之声,刘伯恩一下子站直了,手掌紧紧握着扶他的那兵卒的手,几乎将其手掌捏碎。不多时,又一个兵卒一边高声吵嚷,一边狂奔而来。
“——燕军来袭!燕军来袭!”
刘伯恩闻言,声音发颤,语气变调道:“还真来啊!?整军,整军!!”
*
这是一场颇为惨烈的战争。
张濛甫一回营,便立刻叫醒所有兵卒,整合兵马,立刻攻打惑城。
因为城内熊熊的大火,不久前才忙于救火的士卒们刚刚被烟熏火烤,疲惫不堪,更是分出了一部分人,守城者稀疏,碰上被张濛吼起来的燕军,最开始竟然呈现出了隐隐的颓势。
而张濛则完美发挥了他强悍的武力与可怕的机动性,翻身跨越城墙,在慜军骇然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一剑劈下,城门门闩当即四分五裂,燕军如潮水般冲入城内,前来阻拦的慜军如同飞蛾扑火,无论来者多少,皆被一剑枭首,死如蝼蚁。
有人认出了他,绝望地嘶吼着“修罗恶鬼!刀枪不入的修罗恶鬼啊!”当即转身逃跑,抑或抛下武器,哭笑着束手等死。有人拼命反抗,努力纠结兵卒,呐喊着:“救援即将到来,诸位勿要停止!”
可惜的是,他的呐喊声音远没有张濛的大。
于远方隐隐约约火光下满面鲜血、畅快狞笑的燕军裨将一边以长剑将一个兵卒的上半身劈开,一边气沉丹田、长啸怒号道:
“慜国马匹已死,副将自戕,粮仓着火,实乃天之怒也,天命在吾燕国!”
他连吼三遍,吼得周围靠得近的慜军耳膜震颤,渗出血丝,吼得百米开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于是,慜国本就低落的士气以极快的速度崩溃了。
没了马匹,骑兵便废了;没了粮仓,慜军便撑不下去了;没了副将,他们就剩下一个流连花丛、不住营地的刘伯恩了。更逞论他们的将领与寻常将领不同,冲锋在最前,杀人如砍瓜切菜,狂笑之声震撼寰宇,一合之内无人能敌?
“天命在燕!天命在燕!天命在燕——!”
燕军士气如虹,齐声高呼,他们一扫曾经的担忧与恐惧,在张濛的带领下,紧紧地跟上他,挥刀,杀人,攻城,获胜!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远处火光终于暗淡、扑灭,这也意味着慜军的救援要到了。但张濛丝毫不惧。没了马匹,传达信息的人就只能靠着驴子或两条腿跑过去传讯,等他们得知情况,这里的战斗已经趋于结束。
“众将士听令,斩杀副将者,赏十金!”
张濛在尸山血海中激励着燕军的士气,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所有人都开始蠢蠢欲动。血腥惨烈之气冲入脑髓,让神智也随之变得嗜血疯狂。杀人是会上瘾的,张濛已上了瘾,而这些几天前还对着尸体呕吐的燕军……也上瘾了。
“杀!杀!杀!”
张濛携着狂热的众人,朝慜国剩余灭火的部队,以及最后剩余的副将冲杀而去。其间惨烈疯狂,不予言表,足以令善人掩面涕泣,乃至活活吓死胆小之辈。战斗足足从深夜持续到天明,杀到最后,每个人血积刀柄,灌入刀鞘,张濛杀人最多,积血乃至充塞鞘眼,殊为可怖。
城中最后仅剩的一位副将意图换上兵卒衣裳,从惑城逃跑,被杀红了眼睛的张濛随手掷出一具将将劈开胸口的尸体。尸身尚且温热,血液滚烫喷涌,却是连带着几个亲兵在内,狠狠砸中刘伯恩,将其砸晕过去,活捉至手。
兵戈杀伐之声持续了许久,一道夕光倏忽自山峦闪耀。
夕光明亮温暖,好似一把闪亮的利剑撕裂了黑暗与沉寂,万物在阳光下勃发。张濛自一具尸体上缓缓拔出插|入其胸口的青铜宝剑。
剑刃带出一股一股半凝固的粘稠血液,尸体的指尖抽搐了几下,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放射出万丈光芒的、于东方黛色蜿蜒山脉上冉冉升起的巨大太阳,漆黑干瘪的眼球反射着浅浅的晕光。
“……结束了。”张濛低声喃喃。
他抬首环顾四周。惑城的城门口流淌着滚滚的澴河,无数尸体堆积擂砌,散发出浓烈到足以让人难以呼吸的血腥味与腐臭味。
一堆堆垒砌而起的尸体淌出鲜血的溪流,从略微倾斜的地面一直延伸至澴河,一些尚且存活的士兵正默默地将一具具尸体丢进河内……假如不让它们被鱼虾吃掉,恐怕很快会迎来一场大疫吧。
张濛凝望着剩余下来满身鲜血的燕军,他们每个人都疲惫而亢奋,注视张濛的目光如同注视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像,狂热又隐含畏怯。
他昂然道:“吾等胜了,与诸军同喜。”
——于是,更加疯狂、嘶哑的欢呼雀跃之声,冲破了云霄。
作者有话说:
? 79、踏破千军(二十八)
惑城被破, 粮草便运不出去。虽说被张濛烧了大半,但还有剩余的粮草埋在其他地方, 一车一车的驮着, 看样子是本打算送去给其他城池的。只是现下惑城被燕军驻扎,这数车粮草自然成了燕军的战利品,绝不会送出去了。
张濛此次立了大功, 他昨晚杀得太疯,甚至忽略了耳边‘混沌之海’任务完成的提示。破了惑城,霍彦便也进入了城内。
一堆堆尸体早被张濛叮嘱着丢进河里、收拾干净了, 但霍彦途经城门口整整齐齐垒叠而起, 血腥恐怖,令人难以直视的人头浮屠时, 原本只是白了些的脸色骤然破功, 指着人头浮屠哆哆嗦嗦、声音发颤道:“这是干什么?啊?”
勉强说完这句话,他一低头, 胸腹抽搐紧缩, 翻腾的肠胃推着呕吐物从喉管里逆流而上, 自嘴里喷呕而出……
身边士兵都是尸山血海里刚刚走出来的, 他们杀了那么多人, 现在看那人头浮屠也浑然无所觉, 有的人甚至就是把它搭起来的。为了迎接霍彦,兵卒们都擦洗过了,谁知道霍彦方才还神色镇定, 看了人头浮屠就豁然吐了?
众人慌乱起来, 七手八脚地把脸色煞白的霍彦照着头脚抬起来。
“霍将军?!快, 把霍将军带到营帐里去!”
张濛营帐被人粗暴掀开, 外头吵吵嚷嚷, 尽是喊‘宁裨将’的,他便知道外头出了点儿事。等看清被抬进来的人的模样,张濛也有些吃惊,连忙叫人打水来。
他拿帕子沾水给霍彦擦了擦脸,张濛的力气极大,擦得也用力,瞧着几乎要拿帕子把脸皮擦下来一般。霍彦疼醒了,一睁眼就望见张濛那张英俊阳刚、犹带稚气的面孔,清澈的黑眼睛正关切地望着自己,胃里不知怎么的,更绞着疼了。
“霍将军,你没事吧?”张濛问道,将帕子丢进盛水的盆里。
霍彦扶住额头,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本是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又仗着自己家室好,把军权全然递给了张濛,任他指挥。同样为顾及家族颜面,面对那血淋淋的景色,霍彦也能用常年锻炼的表里不一维持脸上的笑样。
当初他封张濛为裨将时,张濛一身鲜血夹杂内脏碎块,浑身恶臭不已,霍彦也能微笑自若。但这并非是他习惯了血腥,只是为了颜面罢了。
现在看清了城门口那一张张死不瞑目的脸,一片片干涸的血迹,冲天的尸臭味儿和仔细堆成小山的人头浮屠……霍彦是真的受不了了,他恨不得立刻回燕国京都去,再也不管这劳什子丘八的破事。
但他按捺住了内心悲凉的想法,扶着额头,有气无力道:“宁裨将,你那是做什么呐?好好的城池,门口堆一堆脑袋?不怕过几天臭了?”
“您说那人头浮屠?”张濛道,“实不相瞒,此举正是为了震慑惑城百姓,叫他们心生恐惧,不敢与燕军为敌。毕竟燕军虽然胜利,却是惨胜,所剩兵卒寥寥无几,东军大军又在后方,尚未与我等汇合。若是惑城百姓趁此时机袭杀我等,那必是死得极惨无比,故而出此下策。”
他刻意露出一丝错愕歉疚之色:“谁知惊扰了将军,是我之过。”
其实除了这理由之外,张濛另一个想法便是借人头浮屠以威吓赫连恩、东军大军,叫他们招子放亮一点,别在他脑袋上指手画脚。一个冷血残忍的人若战功显赫,身后还跟着燕王的儿子,那么他便极大可能不会被昧了功劳。
霍彦虽是公子哥儿,却不是连脑子都被花团锦簇泡坏了的纨绔,他自然晓得张濛所说的话是最为妥帖有效的。等这阵子震慑住了惑城百姓,过几天大军来了,事情也就尘埃落定。
因而他只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不说什么了。
如张濛所料,惑城内气氛压抑至极,百姓都瞧见了那人头浮屠,也知晓了燕军破城的事情。张濛在幸存的士兵中威信极高,有他约束,兵卒也忍住了骚扰百姓。但即便如此,城内仍然有一则童谣流传而出:
“修罗鬼,燕家将,啄人心,食人肝。”
“不等日出方歃血,始知男儿去无还。”
这正是惑城百姓对于张濛的残酷、无情的控诉,没多久,如此童谣便传遍了城内,几乎人人都能口中念诵一两句。有燕兵气愤之下,将此事通报了张濛,他却不以为然,只笑道:“说得挺有意思。”更让童谣中的修罗跃然纸上。
不过三日,燕国东军大军抵达。他们踌躇满志而来,却被城池门口的人头浮屠惊得一个倒仰。等得知了霍彦小股部队就用那么点人马将惑城攻下,众人皆是心情复杂,哑口无言。
霍彦为了蹭一蹭功勋,又为对张濛及其身后的公子恒示好,亲自提笔捉刀,战书写得花团锦簇、别开生面、引人入胜。赫连恩带着麾下将领蒙头商议了半日,终究给张濛账上记下大功,破格擢升他为副将。
战时将领擢升往往极快,历史上甚至有仅仅五年便从一个平头百姓到手握军权的大将军。但张濛晋升之快,依旧让众多将领心有戚戚。
他受封在赫连恩新于惑城搭建的中军大帐,此时众将士皆在其中,张濛早已梳洗干净,换上擦去了血液的崭新锁甲。
他大跨步朝最中央案几上正坐的赫连恩走去,走到跟前时,双手合拢,弓腰行了一礼,铿锵有力道:“赫连大帅,宁孟受命前来!”
“此番破城,你立下大功。诛苏怀、刘伯恩,破开城门,带兵卒杀入城内、夺得胜利,更逞论一直敢为先锋,冲锋陷阵,守护惑城,直到大军抵达。此番功勋卓著,不但有你自己的努力,更有上天的赐福。功勋卓著,可堪为副将。”
赫连恩凝望面前高大挺拔的青年,心中感慨万分。
他将属于副将的一块玉质令牌双手捧起,递给张濛,而后又是一件副将才可穿戴的精美锁甲,承诺将张濛从苏怀胯|下抢来的战马送给他,从此作为他的坐骑。又送了他一张五石大弓,箭矢若干,划分补全了张濛麾下本应有的统领、佐领等低级武官与一千兵卒,这才继续缓缓道:
“——望你日后宿卫忠正,守节乘谊,以安社稷。”
张濛虽却是心情平静,双手接过玉令,高声道:“宁孟遵从大帅恩赏!”
或许连张濛自己都未曾料到,赫连恩原本不打算擢升他为副将——不到一个月,张濛便从佐领升为副将,从此成为燕国为数不多手握实权、踏入朱紫贵胄领域的平民,这着实太过不可思议,也太过令人无法释然。
他原先的预想只是再加封恩赐他许多美女财物,仅此而已。只是在下令之前,赫连恩被身边素来器重的将军临昼阻止了。
临昼是赫连恩一手提拔上来的老将,身家勉强能与贵卿挂个钩,相比其他将领,他对政治的敏感性更为出色,年纪虽然已至而立,却仍头脑清晰。赫连恩虽然看不起霍彦,却对临昼器重有加,视为心腹。
赫连恩的想法被临昼得知,这位老将当即与赫连恩私下剖心置腹了一番。
“大帅,若您只当宁孟是个有些勇力、有些后台的小将,那可大为错误了。今日我来到此处,便发觉曾经与宁孟一道打下惑城的兵卒,对宁孟推崇备至,已然超越了对天子、对大帅的崇敬,甚至称得上是宁孟自己的亲卫私兵了。”
“可宁孟却并未给他们实质性的好处,只是吃喝同在一块儿,与他们一道冲锋陷阵,在最危险的地方杀人罢了。而此举才是最能笼络兵卒之心的。”
“但凡武官将领,皆都珍惜性命,有谁敢像宁孟这般冲在最前?我听说他武力超群,可敌百人,面临箭雨时尚且能护着毫无武力的女子,自己也毫发无损;训练兵士有一套独特法子,凡是被他带过的兵,没有不服气尊崇他的;凡是与他一道上过战场的兵,没有不仰慕他的。他若想分军独立,他们必然会毫不犹豫地跟随。”
“只从这些事看来,已知晓宁孟此人乃是一个才能卓著之人。犹如锥立囊中,必要拔尖出头。更何况他乃是公子恒最为看重的将军?之前大帅以军令状为由,推开了公子恒的恪问,却是已经隐隐叫公子恒不喜。此次宁孟本已立下大功,若不重赏,公子恒必要再次质问,那时大帅又如何回应?”
“破了惑城,这乃是化不可能为可能之事,城内人心惶惶,据说其缘由正是破城当晚,颇有才干的吴起副将自戕,三百匹战马皆被砍下了脑袋,粮仓又着了火。吴起尸体边只留下一行血淋淋的字,去用心研读,也不知是何字迹,只叫人毛骨悚然。因而城破了,城内百姓也碍于人头浮屠,不敢稍有抵抗。”
“人人都说这乃是上天的惩罚。可我等乃是将军,出生入死,对神仙未有多少崇敬,反而更愿祭祀先祖,这事究竟是不是上天的惩罚,谁又知道呢?杀了如此多的命,做出这样可怕的事情,倘若真是人做的,那又有谁武艺高强可怕到做出这事呢?除了他宁孟,恐怕再没旁人!”
“大帅不若顺水推舟,为他担保。以他的功勋,当个副将的确勉强够了。资历云云,只在平日有用,战时无用。如此一来,卖他一个好,也算给公子恒一个交代。因此不但不能压他,反而要重重地赏。”
临昼这般苦口婆心,将事情掰开了、揉碎了谆谆道来,赫连恩也心气平和,点头称是。他所说的话全出自真心的为了赫连恩,后者又岂会拂了他的好意?
只是赫连恩依然心里不快,冷声道:“他宁孟在城门口堆了一堆人头,又越过霍彦,行本不该行之责却理所当然,这般桀骜不逊、内心骄横的人,若他走得高了,军中的德行便要偏移。偏偏还不懂光明正大的行军布阵,要么自己做前锋一拥而上,要么做偏激奇诡的招数,今日给了他副将之位,日后又要如何?”
“日后便是陛下的事情了。我等臣子,只是代行命令而已。”临昼淡淡道,“副将为三品,也能入了陛下的眼。我这便写一份军书,递去给陛下。将军做前锋是闻所未闻之事,没有历史考究,要如何自处,但凭陛下吩咐!”
赫连恩叹了口气:“也只好如此了。”
于是,张濛摇身一变,成了宁副将;一封军书也直达圣听,只等玉旨下达。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这章很厚,大家快给我多多评论鸭。爱你们!
? 80、踏破千军(二十九)
副将乃是三品的武官儿, 已足够被燕王看在眼里。
军书越过层层关隘,被一匹又一匹骏马役从承载着送向遥远的燕国京都。燕王拿到这封经由了无数双人手的军书时, 正跻身于一间游廊曲桥、四面环水的亭子里。各色鲜艳欲滴的花卉垂檐绕柱, 亭下水声潺潺,锦鲤嬉戏,身侧正侍立着一名绝色美人, 粉面桃腮,鼻腻鹅芷,正是与张濛分别已久的皎皎。
她笑靥如花, 与年迈老朽、眉眼威严的燕王共处一室, 神态洒然自若,眼波流转间滋生一种惑人媚态, 却又绝不显得轻浮俗媚, 而如富贵牡丹,花团锦簇。
望见燕王皱眉, 皎皎洁白如雪的双臂轻柔挽住他臂膀, 凑过身来, 娇声道:“王, 您在烦扰甚么呢?”
此情此景, 若是被哪个性子古板些的大臣瞧见, 必当勃然色变,要以触柱而亡的法子威胁上奏,叫燕王远离皎皎。实在因为皎皎竟可与燕王共处一室之间, 瞧见燕国无数奏疏、军政, 燕王不但丝毫不以为意, 反而纵容无比, 任她观看。
好在皎皎并非真正的祸国妖姬, 而是个身负任务的轮回者。纵然燕王曾对她痴迷至极,她也会时常劝诫燕王多关心朝事,勤勉治国,勿要性情推移,叫燕王更加偏爱于她,甚至自发地许她在燕王批改奏章时一道查阅、侍候。
“你瞧瞧。近来战事倒是颇有惊喜,其他两城没什么反应,惑城倒成了最先破的。”燕王随手将军书递给皎皎,“里头说的这人便是爱妃原先的侍卫宁孟吧。吾记得他勇武过人,忠心耿耿,甚至救过爱妃一次?”
皎皎一目十行,看完笑道:“王所言不错,他原先不声不响,若非那次大变,臣妾恐怕还不晓得他是个如此勇力过人之辈。周茹一直伺候臣妾,又是同臣妾从小长大的,她的相公今时这般出众,指不定能给她讨个诰命呢。”
“是这个理。”燕王微笑点头,毫无挂碍地接受了皎皎的意见,“既然是英才,那便得好好地赏赐,求贤若渴时,吾并不会对才能出众之人的出生挑剔指点。”
他沉吟片刻,笑道:“既然赫连恩不晓得怎么给他赏,就照着吾说的来吧。”
“当下他为副将,日后若他再有擢升,便为‘前锋将军’。既然他行军布阵快若雷霆,擅长冲锋陷阵,踏破敌营,又能在千军之内取敌将首级,不可谓不勇猛……日后本王便在军中增设一将,为二品,可单独控军,不受元帅操纵,给他个诨号,便叫‘飞将军’……如何?”
“好名字。比那甚么‘威武’、‘常胜’、‘百战’的号儿好得多啦。”皎皎嫣然一笑,素手拍合,轻咬嘴唇,“王起的名儿十分好听。此人踏破敌阵,勇冠三军,先锋飞将军,正是名副其实呀。”
燕王被她的奉承夸赞哄得哈哈大笑,伸手揽住皎皎。后者顺其自然,依偎在他身侧肩头,任由自己漆黑顺滑的长发穿过燕王骨骼分明的宽大手掌。
“不谈这个飞将军了,爱妃,来,咱们看下一封奏疏……”
*
张濛的消息传进了京都,最为喜悦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周茹。
周茹当即力断,把情报递给千面,两人里应外合,搅弄舆论,掰动民众风评,疯狂营销,硬生生把张濛的名头吹捧得光辉灿烂。
什么忠义双全、勇猛无敌、再世恶来、天狼星君……只要是能挂上边儿的,必然要狠狠地蹭。直蹭到张濛的声誉像春风般吹遍大地每一个角落,连目不识丁的老妪都能对他侃侃而谈,这才暂且把吹嘘大业告一段落,歇了一歇。
在这样的名头里,在燕王的宽容许诺中,在他个人强悍无比的勇力下,张濛于短短两个月,又连拔三座城池。
以惑城为基准,深入慜国腹地,其中一座城池甚至是因为张濛凶神恶煞,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爱食人心肝,堆头做塔的名声太盛,吓得守城的将领伙同太守一道,干脆地出门投降,只希望燕国勿要骚扰杀戮百姓,才攻下来的。
……虽说不费吹灰之力便攻下城池,实在是件轻松快活的好事。但因这份‘赫赫威名’而起,便让张濛有些无可奈何了。
他用脚后跟想都晓得,自己这份声势浩大的名头是怎么来的。从燕国的绝世名将到后来越传越离谱,等传到慜国、褫国,早已不是甚么名将,而是恶鬼修罗上增添了许多匪夷所思、闻所未闻之事的臭名头了。
不过,张濛也并非太不高兴:臭名头也是名头嘛。
在眼下的中古世界,名声显赫二字可谓可遇而不可求,哪怕是战功卓著如赫连恩,也因为不会营销包装而声名平平,张濛现下已是超越了这世间绝大部分人了,自然不会多么不愉快。
在这两个月内,张濛不但在争分夺秒地攻城拔寨,而且还在空余时间虚心请教与他较为交好的霍彦霍将军如何骑马射箭。
张濛虽然从未接触过这些古老而深奥的技巧,但一技通百技,战斗方面的运用总有相通之处,拥有中级剑术的张濛,在他极为优越的身体素质与精神感知做基础的情况下,很快学会拉弓射箭、骑马前行。
兴许是因为曾是苏怀所有的青骢马曾被他一拳打晕过,现在记住了他的气息模样,张濛若想操纵骑行,它总是分外老实听话,大大减轻了张濛的学习难度。
虽说他背跨弓箭,腰系长剑,骑马前行时,杀人的效率反而下降了些许,但张濛更为在意的是学习这份‘技巧’的熟练程度。他偶尔会因在战场上杀红了眼而跳下战马,徒步冲杀;但大部分时间张濛都以实践为磨砺,快速熟稔着新学的骑射——很快霍彦便再没法教他什么了。
东军进展迅猛无比,其余三军倒也不太拖后腿,渐渐地也侵蚀了慜国两座城池。如此一来,慜国便只余下两城。张濛有些焦躁,他们已经花去了八个月时间,再拖延下去,恐怕打下慜国之后便没时间再攻褫国了。
他在攻下三城时同样领取了任务奖励,现在满打满算,手头只有六千积分。就是张濛这般竭尽全力推任务,恐怕算是目前轮回者中出力最多的人,也心里惶惶不安,可见其他临时队友心中也一定极不好受。
张濛将此事在情报传达时,以飞鸟送给了两位自任务世界开始后便一直浑水摸鱼的友军——卫道、弥赛诺两人。一日之后,他收到了他们的答复。
“三天后,绕过绉城,直攻慜国京都。”——卫道。
“我明白你的担忧,我亲爱的队友。不过请放心,我不会故意什么都不做,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目前我已经将褫国所有高层全部操控,让他们成了我的眼耳口鼻,只等燕国攻下慜国,确认吞并,我立刻带着褫国全国来投。在那之前,我暂时没有理由令褫国人相信燕国天命所归。”——弥赛诺。
卫道的回应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但却压根没说明他做了什么;弥赛诺则将前因后果仔细讲清楚,同时保证了褫国的归降时间。张濛扫过纸条,在昏暗的油灯下揉皱了两张纤细短小的纸片,将纸团儿弹入灯焰,平静地注视着火光舔净纸张,徒留一捧轻飘飘的浅淡灰烬。
看来目前他目前需要做的事情,异常简单明了……那便是继续战斗。
——正合我意。
张濛的嘴角在明暗交错的焰光下轻轻扬起。
*
三日后。
张濛点齐兵马,身披甲胄,身边没牵着他近来缰绳不离手的青骢马,徒步穿过一群群聚拢的兵卒,行至赫连恩帐前。
他站定,向门口的亲卫说明了来意,请他们为自己通报。
灰土色的营帐在地上矗立着,远远看去如同一颗大地的疱疹,近看时则像一座在月光下沉默守卫的坟茔。外头站着的亲卫对张濛很是客气,两人中的一个掀开帘幕钻进营帐,里头传来切切的低声交谈。张濛没有凝神去听,只在外头站着。
他等了片刻,守卫从营帐里钻出来,恭敬的说:“大帅请副将入内商谈。”
“多谢。”张濛朝他神色泰然地轻轻颔首,以示礼貌。
营帐帘幕不太大,张濛这样的高个子进去时得低低地弯下腰。他掀开帘幕,跨入一个还算宽阔的居所。赫连恩正坐在最中央的案几后,和原先张濛见他时没什么不同。桌上放着泡水煮好的干粮,热腾腾的冒着麦子香气,旁边放着一碗缺了口的水,几卷军事地图。
赫连恩嘴边胡须微微发颤,闪着水光,想来刚放下碗。他神色威严,衣不解甲,端庄平静地询问道:“宁副将,你所来有何要事?”
张濛双手抱拳,行礼道:“回禀大帅,慜国攻城在即,末将想着,是否可做直捣黄龙之举?慜国落败,已是迟早之事,但若由我东军动手,则光耀大帅,可堪为一大功。宁孟不才,愿主动请缨,带麾下兵卒绕过绉城,直捣黄龙。还请大帅答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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