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太阳西斜, 碧空如洗,浓烈的光芒从五色琉璃窗投了进来, 耀花了舒筠的眼。


    她抱着包袱在奉天殿的后殿等了快两刻钟。


    经历了慈宁宫一事,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傻,裴钺不是寻常人家的少爷,太皇太后更是见惯了花团锦簇, 她却傻乎乎的用寻常市井的人情世故来通皇家。


    真是笨死了。


    那些高门贵胄言辞间不是诗词歌赋便是谈经辩道, 赠礼不是文雅便是矜贵,不像她, 送一件再寻常不过的褂子。


    当初淮阳王妃母子不就是因此而瞧不起她吗?


    舒筠已经不想等下去,将包袱搁在腋下便打算离开。


    珠帘响动, 一道修长的身影迈了进来, 他想是步伐极快, 竟似裹了风。


    四目相对。


    舒筠往后退了几步, 躲不开了, 她垂下眸施礼。


    裴钺一眼就看到那个包袱, 方才在慈宁宫不曾拿出来,可见是特意给他的。


    一股潮气漫上胸口,裴钺往前一步, 舒筠往后倒退一步,人一下撞在炕床上的小案,跌坐在炕床上, 只是意识到失礼, 又磕碰地站了起来, 包袱顺着胳膊滑下, 她窘迫地捏在手里。


    心里想, 裴钺不问, 她就不给。


    “这是什么?”裴钺指着她包袱问。


    舒筠委屈地垮了跨小脸,将包袱搁在小案上,也未急着打开,


    “就是做了一件褂子,方才问了小公公,怕是不大合尺寸”她避开他的视线,寻个借口搪塞他。


    裴钺轻笑,提了提蔽膝,在她跟前坐了下来,视线投在她面颊。


    站着至少因那身高差距,她还能躲开些。


    他一旦坐着,那道视线便平平投过来,越发逼人。


    舒筠不由自主往后小退了一步,保持着自认为安全的距离。


    裴钺盯着她莹玉般的脸,“尺寸合不合适,得试了才晓得。”


    他语气一字一顿,颇有几分意味深长,舒筠听得耳根发热。


    裴钺仿佛看穿她的心事,手指轻轻敲着小案,有一搭没一搭与她聊,


    “朕与你说一个故事,曾经有一匹小马,它要过河,水牛说水浅,松鼠说水深,小马难以抉择回去寻母马,母马告诉它,不要道听途说,也不要被眼前的乱象所迷惑,得自己去尝试,深也好,浅也罢,只有试了方知根底,水也只有喝了,方知冷暖。”


    舒筠大约听明白他的意思,犹豫片刻,她瞥着那包袱,慢慢解开,将那件褂子拿出来递给他,


    “呐,您瞧一瞧吧,看喜欢否?”


    裴钺不假思索,“朕很喜欢。”视线直逼舒筠。


    舒筠这下面庞都在发烫,支支吾吾道,


    “您看都没看,怎么知道喜欢?不是说要试吗?”


    他明明只盯着她在瞧。


    裴钺神色依然是平淡的,只眼梢微微下垂含着笑意,他伸手将褂子接了过来,细细翻看,从纹路到绣花,指腹一点点拂过,


    “朕并不缺衣裳,御用监每月均要做上几套,朕来回换都穿不过来。”


    舒筠嘟囔一声,她就知道。


    “但,”他视线重新落在她的眼,“这还是第一回有人亲自给朕缝制衣裳,你说我会不喜欢吗?”裴钺将褂子拿在手里,眼神明湛。


    舒筠脑子里有根弦,无声而断,她痴痴望着皇帝。


    裴钺伸手将她拉了过来,“朕三岁丧母,自幼养在太皇太后跟前,朕自然不会缺吃穿用度,也有人给朕制衣裳,那不是在讨好太皇太后,便是奉承朕,朕心里感激,却也晓得那不是爱。”


    “所以,你能明白吗?”


    舒筠明白。


    她不是大富大贵之家,至少父母双全,双亲疼爱之至,她幼时的衣物母亲更是不假于人手,父亲每每出门总要给她捎零嘴玩具,她自来活得是快乐的,否则也养不出这样娇憨的性子来。


    舒筠那点窘迫荡然无存,挨着他坐下,只是还不敢瞧他,只将褂子抖开红着脸道,


    “那您试一试,若不合尺寸,我再给您改。”


    裴钺愣了愣,这语气分明就像是夫妻之间温柔而体贴的亲昵。


    很有烟火气。


    裴钺心口忽然有一股不同寻常的暗流在涌动,他盯了舒筠一会儿,拿着褂子起身步入屏风后。


    舒筠看着他身影绕进去,脸上不自禁露出笑,也带着几分期待。


    只是随着时间过去,裴钺还未出来,她便有些担心,莫不是太不相宜了?


    她起身隔着屏风往里唤道,


    “陛下,是哪儿不合适吗?”


    这是一扇紫檀镶嵌松石珠贝八宝屏风,有十二开,厚厚的跟堵墙似的,舒筠什么都瞥不见。


    里面还是没有声响,舒筠心里七上八下,干脆顾不上了冲了进去。


    裴钺的龙袍已脱下,里面只有一件玄色的中衣,衣裳剪裁得当,结实的胸膛微微绷起,就连腹部的肌肉也现出几分块状的轮廓,笔直修长的双腿,神姿伟岸,只消看了一眼便能感受到那贲张而隐忍的力量。


    一切都很完美,唯独那件褂子挂在他胸膛,敞开着,似乎扣不上。


    舒筠窘得无地自容,喃喃道,“陛下,您快些脱下来,我我重新给您做”


    她自认为已经做的够大了,不成想还是短了一小截,他明明看着修长俊秀,不成想脱了衣裳又是这般舒筠后知后觉自个儿失礼,慌忙转过身去。


    裴钺唇角微不可见弯了弯,将褂子脱下,又重新将龙袍裹在身上,慢条斯理系着,


    “虽是小了些,我穿着倒是极为舒适,筠筠手艺这么好,以后我的衣裳都由筠筠来做如何?”


    他的龙袍必须御用监定制,能让舒筠做的无非是内里的衣裳。


    舒筠却不知自己被坑了,问,“您还需要什么?”


    裴钺念了一堆。


    舒筠听到最后面颊烧透,“其他的我可以做,但最后两项,我我”舒筠再三咬牙,不愿意看到裴钺得寸进尺,恨道,“我不做。”


    裴钺将龙袍穿好,慢慢踱步至她身后,语调儿倒是自在,


    “成,那朕就让旁人做。”


    舒筠脊背登时一紧,让旁的女子替裴钺做内里的小衣?


    她胸口涌上一股酸气,


    “以往是何人替陛下缝制?”


    裴钺怕舒筠误会,解释道,“我母亲留下的一位老嬷嬷,如今替我看着乾坤二宫。”


    舒筠心里稍稍舒坦些,耳发垂在双鬓也顾不上料理,仿佛这样可以遮掩羞涩的情//态,默了片刻,还是狠心道,


    “那以后还是让嬷嬷做。”


    裴钺不做声了。


    他人就站在她身后,连呼吸都灼着她后颈,可就是不肯答应。


    舒筠闭了闭眼,合着他就是想欺负她。


    回想他方才说的那番话,仿佛无人真心疼爱他,舒筠脑一热,“做就做。”


    她一鼓作气扭头,艰难地仰视面前的挺拔男子,恍惚想到什么,人跟被击了一下似的,然后懵然往他腰间睃了一眼,


    一件褂子尺寸相差那么多,那胯//裤呢?


    又回想裴钺所说量一量,试一试的话,舒筠脑海已成了一团浆糊。


    裴钺仿佛猜到她所想,眼神分明,直白地给了她答案。


    于是舒筠联想起飞檐亭,羞愤地冲了出去,头也不回离开了奉天殿。


    *


    裴钺的好心情并未持续多久,夜里刘奎带来一个消息,


    “陛下,李相着了风寒,病了三日不起,这几日朝臣日日奔往相府,中书省政务耽搁不少,您看,该怎么办?”


    事实上李辙生病的消息,裴钺早就知晓,准他修养几日,不成想朝臣离不开李辙,李辙即便在病榻上也在打理政务,虽是如此,多少比不得在中书省方便,一来二去,朝务耽搁,李辙的病情也不见好。


    裴钺思忖片刻,语气平静,“不急,就让他们去。”


    又三日过去,中书省政务堆积愈多,而李辙不堪其扰,病情反而越重,联想近来四处的风声,朝臣围堵相府,皇帝却视而不见,李辙生出一个念头,他想试一试裴钺的胸怀。


    在李辙这样的老臣眼里,裴钺年纪还轻,即便有几分能耐,这个江山犹然是他们这些老臣给扛下来的,他就不信裴钺离得开他,于是李辙上书乞骸骨。


    这封折子递去司礼监,众臣也司空见惯,自太上皇当政以来,时不时有朝臣乞骸骨,以试探自个儿在帝王心中的地位,太上皇夺回所请,再宽慰一番,以示恩宠,这叫以退为进。


    但裴钺不按常理出牌,他准了李辙所请。


    朝中掀起一阵悍然大波。


    李辙躺在病床上差点一口血喷出来,然而紧接着年轻的帝王手段老辣,他下旨将皇妹十公主赐婚给李辙的幼子,在通州赏赐李辙一栋极为奢华的园林,供他老人家颐养天年,又加封李辙为太子太保,明升暗降。


    这一招,打李辙一个措手不及。


    他召集几个儿子孙子并心腹幕僚商议应对之策。


    其中一幕僚建议道,


    “李相勿忧,陛下回京还不到一年光景,政务方面他压根不熟,虽然朝中还有右相顾云生,可顾云生此人只会阿谀奉承,没多少真才实干,中书省左丞右丞均是您的人,您即便不在朝,依然牢牢把控中枢。”


    这位幕僚所料不差,皇帝紧接着顺势提拔顾云生为左相,将此前的左丞齐铮擢升右相,齐铮是李辙的门生,是他一手提拔出来的心腹,听到齐铮位居右相,李辙心又宽了下来。


    果不其然,堪堪三日,中书省乱象横生,顾云生几无主见,大事听皇帝拿主意,小事和政务全部交给齐铮。


    而齐铮呢,一日都要往李府跑上三趟,李辙人虽不在朝廷,却遥遥把控着朝局。


    刘奎将形势禀报给皇帝,裴钺悠悠在御书房捧着那件褂子欣赏,“不急,朕心里有数。”


    “让你查得那件事如何了?”


    刘奎连忙将准备好的一系列奏折文书递上去,摆在御案,


    “哎哟,可叫老奴好找,愣是费了不少功夫分别在吏部,都察院与司礼监才寻到这么一些,您瞧瞧。”


    裴钺将褂子小心搁下,重新回到御案,案上堆积不少贺表,请功折,请罪折,还有述职文书,裴钺挑着几篇翻阅。


    刘奎在一旁与他唠叨,


    “这位苏县令是甲午年的恩科,当时是进士末名,他在朝中没有倚仗,即便姐夫任国子监司业,可司业又能走得了什么门路,观政结束后便被打发去了穷乡僻壤,这一干就是十年,十年他从推官升至县令”


    话未说完,只听得裴钺称赞道,“哟,这位苏县令文才极好,性敏思捷。”


    刘奎笑着恭维道,“谁叫人家是筠姑娘的舅舅呢,文才必定是好的。”


    裴钺权当没听见,继而失笑,“就是性子有些桀骜。”


    “可不是。”刘奎直起腰身,指着吏部考核文书,“否则以他进士出身,早就不是一县之长,他呀,性情桀骜,眼底揉不进沙子,得罪了不少人,上头没有人肯提拔他,担心他是个刺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嗯。”裴钺颔首,正色问道,“他政绩如何?”


    刘奎将吏部与都察院考核的折子一同摘出来递给他,“您瞧,天佑三年主持修堤,救数万百姓与农田于危难,天佑八年,组织官兵清剿了漓水一带的绿林土匪,天佑九年”


    裴钺耐心听他念完,“下旨,擢升苏朝山为四品佥都御史。”


    刘奎一听这官职,吓了一跳,“陛下,七品县令升至四品佥都御史,这也太”怕皇帝不高兴,连忙苦笑着解释,“奴婢就是怕朝臣不答应。”


    裴钺将折子一扔,冷笑道,


    “以苏朝山之功绩,他若不是一地之督抚,也早该是三品京官,都察院与吏部司明辨是非擢优汰劣之责,放着这么好的官员不提拔,朕没治他们的罪已是法外开恩,谁嚼半个字,朕砍了他的脑袋!”


    刘奎颤栗不言。


    没了李辙的掣肘,皇帝旨意到了中书省,顾云生半字不言盖戳发放吏部。


    等手续办齐全也就是三日的事。


    十月二十八这一日,鹊鸟啾鸣,舒筠伸个懒腰起床,早早去杏花堂照顾苏氏。


    苏氏经几位太医轮流调理,如今已能下地行走,晨起在屋内折了几圈正靠在软枕歇着,舒筠在一旁给她喂完药丸,百无聊赖开始打络子。


    苏氏见不得她犯懒,催着她道,


    “你别杵在我这躲懒,你既是打定主意招婿,家里铺子都交给你,你自个儿学着去料理。”


    靠人还不如靠己,苏氏打算将舒筠培养出来。


    舒筠最不耐烦算账,小嘴刚嘟起,外头传来芍药大喜的嗓音,


    “夫人,姑娘,大喜,大喜呀。”


    人还没奔进来,便听得她扶着门框大口喘息,想是担心舒筠二人等得急,气喘吁吁撩开帘子,


    “夫人,老爷刚遣人来递消息,舅老爷升任四品佥都御史,调令一个时辰前从通政司发出,送去漓水了。”


    苏氏一惊,手中茶盏失声而落。


    苏氏本江南人士,上有庶兄,下有个双胞胎弟弟,母亲过世后,父亲扶正了庶兄的姨娘,苏氏偶遇游山的舒澜风,二人一见钟情遂嫁来京城,待父亲去世后,与家里情分渐渐就淡了。


    当年她出嫁京城,幼弟苏朝山为了给她撑腰,将母亲留下的嫁妆和手里家当全部变卖,在居大不易的京城给她置办了两间铺子,苏朝山性情卓尔不群,后游山历水去了外地。


    数年后,他入京赶考得中进士,又被发配至边陲之地任县官。


    苏氏心里一直牵挂这个弟弟,只是每每写家书,苏朝山只道自己在漓水护佑一方百姓,怡然自得,叫苏氏无需挂念,到底骨肉分离,苏氏这些年病不好也有则个缘故。


    骤然听闻弟弟即将调任京城,且还是那么大的官,苏氏喜极而泣,捧着绣帕哭了好久,心中积郁一扫而空,就连身上的病也好了大半。


    连忙吩咐厨子,今日无论如何要置办两桌席面,一家人好好热闹热闹。


    舒筠呆呆地看着喜出望外的母亲,只觉不可思议,她扭头与芍药对了一眼,芍药踮着脚在她耳边低语,


    “姑娘,定是陛下给您撑腰呢。”


    “待舅老爷入京,三房有了依靠,看谁还敢欺负咱们夫人姑娘,”单嬷嬷在一旁高兴地抹眼泪。


    苏氏这么多年在舒家站不稳脚跟,除了没儿子,也是没有娘家人撑腰的缘故。


    这厢好了,舅老爷高升,嫡亲的骨肉相聚,双喜临门。


    屋子里人人欢天地喜,比过年还要高兴。


    舒筠眼底漫上一抹潮气,只觉胸膛有一股热浪在沸腾,她按捺不住与苏氏道,“娘,女儿有急事要出一趟门,您别等女儿,只管跟爹爹乐。”


    芍药怕苏氏担心,待舒筠奔出门后,连忙笑着与她解释,


    “夫人,姑娘上回与王小姐一同拜佛,许了愿,不成想佛祖显灵灵验了,姑娘这是高兴地要去还愿呢。”


    事儿是皇帝办的,可不就得去“还愿”么?


    苏氏太高兴了,都顾不上约束舒筠,只吩咐芍药多带些婆子跟去。


    舒筠这厢跑回自己院子,捧着这段时日别别扭扭给他缝好的衣裳,顾不上羞涩,顾不上矜持,一股脑子往外头跑。


    有了前车之鉴,皇帝为了方便舒筠入宫,特意留了眼线。


    舒筠前脚到舒家附近那间茶楼,后脚马车抵达角门,主仆二人悄悄上了车,马车徐徐赶往皇宫。


    午时刚到,裴钺风尘仆仆从前朝回宫,就瞧见一双眸泛红的姑娘,俏生生立在御书房内。


    “陛下,是您吗?”


    她双眸蒙着一层雾气,要哭不哭,就连说话的腔调也被雾气晕染,有气无力,藕断丝连。


    裴钺心口一热,面上不显,从容往罗汉床上坐了下来,顺道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睇了一眼她抱在怀里的包袱,问,“来多久了。”


    舒筠不高兴他避而不答,跟了过来挨着他坐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觑着他,


    “我问您话呢。”


    又是撒娇,又是依赖,还要几分恃宠而骄的嗔怪。


    从来没有人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


    裴钺眼神略深,凝视她,顿了片刻,又慢慢露出笑意,


    “你想听官话还是真心话?”他不疾不徐将一口茶饮尽。


    舒筠抿唇瞥着他,意思不言而喻。


    裴钺颀长的身影往后靠了靠,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官话呢,便是苏朝山进士出身,政绩斐然,忠贞明辨,是佥都御史不二人选。”


    “至于真心话嘛”长相过分优越的男人,用不经意的语气,“为了你。”


    简简单单三字,直戳人心。


    舒筠只觉脑门一热,扬起红嘟嘟的樱嘴,无比精准地扑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皇帝:姑娘太虎了,朕招架不住。


    ? 第 32 章


    冬日的午阳斜斜照进来。


    随着她的动作, 光影在他面颊忽明忽暗地交织。


    姑娘并不懂得循序渐进,她毫无章法破开他的唇齿, 胡乱捕捉追寻, 乐此不疲,又无比沉醉,她用这种笨拙又直白的方式倾泻心中难以安放的情绪。


    裴钺脊梁被压在罗汉床靠背, 起先是懵的, 讶于这姑娘的虎气,身子绷得挺直, 待她终于捉到他的唇,绵密的吮声裹挟分外的旖旎, 一点点吞没他的理智, 他也由着她慢慢松弛下来。


    他睁着眼想看清她, 记住她此时此刻的模样, 她黑长的眉睫轻轻往下倾垂, 眼神有如一汪汪的水要漫出来。


    裴钺伸手去揽她, 又跟随她纷乱的节奏慢慢扣紧,片刻似想起什么,手微不可见地颤动一下, 终是松开垂了下来,胳膊磕在罗汉床的边沿,他吃痛, 下意识吸了一口气。


    舒筠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像是得到新奇玩具的孩子, 用力地表达自己的喜欢。


    那头通政司正送来一急递, 塞至刘奎手里, 请他迅速禀报陛下, 刘奎抓着急递便大步往御书房来,堪堪绕过屏风瞧见里头这一幕,猛地打个急转弯,趔趔趄趄折了出去。


    他出去时下摆不小心挂在了屏风处,发出砰的一声响。


    裴钺理智回旋,倏忽松开了舒筠。


    舒筠正当情热,湿漉漉的眼眸如痴似醉凝望着他,


    “陛下”


    丝丝缕缕地跟蜜糖一般,如胶似漆。


    裴钺喉结翻滚,几若抑制不住,强忍着闭上眼暗吸了一口凉气。


    “筠筠,朕的定力没有你想象那么好”这姑娘莽莽撞撞的,竟爱惹事。


    上一回将他折腾不轻,今日又招惹他。


    他眼神翻腾着怒色。


    舒筠被他这模样吓到,方觉自己骑在他身上,露珠般的眸眼顿时蓄满羞色,逃也似的跳开,胳膊就这么撞在小案上,她痛得不敢吱声,纤细的身子软软地靠着不敢动,裴钺见状重新将她捞起来,手掌搁在她痛处,替她枕着坚硬的小案。


    舒筠躲在他怀里,羞于抬眸,整个人皆在他注视下,犹如煮熟的鸭子,“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方才不是你扑过来的?”裴钺抿着唇,眼神里的欲//色并未褪去半分。


    舒筠也恨自己脑热做了冲动的事,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场面,最后干脆抬起双袖捂住脸,迷糊不清的嗓音隔着布料传来,


    “亲就亲了嘛,又不是第一回。”


    还理直气壮了。


    裴钺被她这话给气笑,看来这姑娘压根不知自己惹了什么火,他抬手推开小案,小案上的茶盏花瓶稀里哗啦全部倾倒在地,欺身将她整个人给压下,昏暗不明的眼神直勾勾凝着她,随着力道加重,一点点注视着她神色的变化,


    “你现在知道缘故了?”


    舒筠娇躯僵如石膏,总算明白自己犯下何等滔天大祸,她如迷途小鹿,眼神乱撞,只气吁吁求饶,


    “陛下,我错了,您饶了我吧。”明明是哀求之色,眉眼却生动至极,娇艳妩媚,勾人得很。


    她不求饶还好,一求饶裴钺更想了。


    这小妮子定是他的劫数,他竟拿她一点法子也没有。


    裴钺到底还残存几分理智,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很快松开了她,单膝屈起靠在罗汉床上,闭目平复。


    舒筠慢腾腾爬起来,缩到角落里,将包袱抱在怀里寻求一丝安全感,偷偷瞄了他几眼,趁着他阖目又往那处一睃,发烫似的挪开。


    裴钺察觉她的小动作,看了她一眼,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小眼神偶尔往梁上瞅,又时而低下眸,虎头虎脑的样子。


    裴钺心累。


    二人好一会都没吭声。


    宫人听到里面动静,慌忙躬身进来将碎片收拾干净,又重新奉了茶水过来。


    裴钺喉干舌燥,擒着一杯茶猛地喝了一口,幸在宫人还算灵敏,沏的茶并不热,勉勉强强缓解了裴钺体内的躁意。


    为了转移话题,他往舒筠抱着的包袱示意了下,


    “这是什么?”


    “哦。”舒筠意识被拉回来,连忙将包袱解开,全部塞给他眼前,“这是我给陛下做的衣裳。”


    裴钺随意翻开,上面叠着两套中衣,重新做了一件褂子,底下则是一些袜子汗巾,还有胯//裤之类。


    舒筠见他视线一动不动,也伸着脖子瞅了一眼,这下好了,就瞅到自己一时脑抽做的几条胯//裤,登时面红耳赤,惶惶四望恨不得寻个地儿钻进去。


    裴钺心里那点子邪火莫名就消了,这姑娘真是太好哄,三言两语就哄得她给他做些事。


    他慢慢将包袱给合上,问,“要不要试一试?”


    舒筠这回倒是学聪明了,连连摆手,“不不不,”嘟咽了一下口水,“应该合适的。”她尽量把尺寸往大了做,大差不差吧,她心里这样想。


    裴钺笑了笑,招来小内使,将衣物收进去,吩咐人传膳。


    都是舒筠爱吃的菜,午膳结束后,裴钺想留舒筠歇一会儿,舒筠担心自己觊觎他的美色,再做出什么糊涂事,忙不迭告退。


    日子进入寒冬,天地飘起绵绵小雪,苏氏因几位太医联手医治,今年反而比往年要好,由丫鬟搀着站在窗下赏雪,舒筠担心她头风发作,无论如何不许她去吹风。


    上个月舒灵顺顺利利出嫁柳家,到了年底,淮阳王府派人催妆,想尽早让舒芝与裴江成完婚,舒家自然是乐意的,两厢约定十二月十八迎亲。


    苏朝山得任佥都御史,效果是显著的,大老爷对三房客气许多,也不许府上任何下人怠慢三房,三房境遇明显改善。老太太自被大老爷治过后,再是不敢作妖,虽不轻易给舒筠笑脸,却也绝不敢再恶言相向。


    至于二房可就惨了,主母被扔去尼姑庵,家里乱了套,二老爷日日腻歪在姨娘床上,醉生梦死,舒谦尚且还能照常进学,舒让便如同脱缰的野马,一月有半月不在府上。


    临近舒芝出嫁,尼姑庵传来消息,说是二夫人病重,眼看就要一命呜呼,二老爷跪着求大老爷将她接回来,当初也是做给外人看的,如今人得了教训,大老爷也不好赶尽杀绝,问过妻子的意思,着人将二夫人接回府中,只是仍不许出院门。


    苏朝山得了调令,却因山高地远,一时半会还入不了京城,给苏氏的信中说大约要回苏州过年,待年后初八方走马上任入京,苏氏便吩咐舒澜风给苏朝山提前寻个住处,


    “他一家五口人,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听闻老大也到了议亲的时候,院子太小,怕是周转不开,你提前给赁个三进的院子,若是年后再寻怕是价钱不好。”


    京城地价极贵,想买个像样的宅子,没上万两银子怕是不成。


    升任京官是荣耀,可真正要在京城落脚却不容易。


    四品佥都御史,住的地儿太偏有失体面,若租好地段的宅子,价格不菲。


    舒澜风犯愁。


    舒筠在一旁插嘴道,“娘,我那个宅子不是空着吗,先让舅父阖家住过去,待将来宽裕了再换宅子呗。”


    苏氏失笑,“我倒是乐意,就怕你舅舅不肯,你舅舅那个脾气呀。”苏氏想起胞弟的拗脾气好一阵头疼。


    屋子里安静一瞬,舒筠忽然想起那两间铺子,从罗汉床滚了下来,连忙爬上苏氏的床榻,挨着她道,


    “娘,咱们那两间铺子不是舅舅给置办的吗,依我看,还一间给舅舅,这样舅舅家里也有嚼用,铺子的进帐大约能抵去租赁的开销,您道如何?”


    苏氏与舒澜风相视一眼,不约而同道,“这倒是好主意。”


    言罢,苏氏凉凉睨着舒筠,“扔出去个烫手山芋你高兴了吧?”


    舒筠讪讪一笑,连忙又躲回罗汉床上偷懒,母亲给她的账本她实在看得头昏,除了能看懂最末一行年入账多少,结余多少,其余一概晕头转向。


    苏氏看着惫懒的女儿头疼,今后哪个男子能消受她这副性子。


    舒筠的确被裴钺养得越发娇气,这段时日虽见面极少,日日的零嘴是少不了,宫里的御厨都快紧着她的口味撤换,害得太上皇都忍不住与裴钺埋怨,


    “合着满宫的太妃都得给你家娇娇让路,她不爱吃的,御膳房就不做,你有本事把人给弄进宫来,我这就咽下这口气。”


    裴钺不予理会。


    时近年关,中书省与六部格外忙碌,李辙趁着这个机会怂恿右相齐铮跟左相顾云生打擂台,恰恰逮着有官员给顾云生行贿,纠结都察院御史将顾云生告到了御书房。


    顾云生虽不算能干,却也是个滑头,岂会轻易让人捉到把柄,也伙同党羽去寻齐铮的霉头,两党在朝堂闹得不可开交。


    齐铮暗中思量,他晓得裴钺颇为忌惮李辙,故而两头跑,一面讨好皇帝,一面奉承李辙,一来二往,倒也成了君臣之间的桥梁,裴钺数次称赞他深谙为臣之道,齐铮便有些飘飘然,自以为在与顾云生的倾轧中,占据了上风。


    眨眼到了腊月十八,天蒙蒙亮,舒芝已沐浴更衣穿上七层喜服,忐忑又兴奋地坐在婚房里,外头传来婆子们忙碌的脚步声,舒芝心里的不真实感淡去了些,深吸一口气回想昨夜嬷嬷所教,面颊的红晕又窜了上来。


    她已不是懵懂少女,这一年光景为了哄好裴江成,没少让他尝甜头,只是无论如何不会真让他得手,虽说如此,仅有的几回经历,让她对裴江成生出一些疑惑,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作者有话说:


    有事出门,二更在晚上


    ? 第 33 章


    淮阳王虽不大喜欢这个儿媳, 礼数却还算周全,迎亲办得热热闹闹的, 也让舒芝心里那份忐忑散去不少。


    论理娘家得有送嫁的姐妹, 舒灵与妹妹感情不合,舒筠就更不消说,婚礼上都不曾露面, 最后舒芝给四妹舒菁塞了个大金镯子, 央求着她送嫁,舒菁性子比舒筠还没主见, 便糊里糊涂听着安排上了轿,待将舒芝送入洞房, 陪着她坐了一会儿, 方借口回了府。


    风雪压不住外院的热闹, 舒芝独自一人在喜房坐着, 心里终于踏实了。


    淮阳王府世子娶妻, 太上皇亲自到场, 其余朝臣与王爷王孙自不待言,府内前所未有热闹。裴江成被灌得醉醺醺的,淮阳王怕耽搁洞房, 愣是请几位侄儿去挡酒,总算将裴江成给扶了下来。


    雪越发大了,炉子里的炭火燃了又灭, 客人渐渐散去, 淮阳王回眸瞅了一眼趴在圈椅上不省人事的儿子, 叹了一声, 吩咐管家, “将人送去洞房, 预备好的醒酒汤也给他喝上一口。”


    管家照做,着平日伺候裴江成的两个小厮搀着他往后院去,裴江成架在两个小厮肩膀,听得身后喧嚣渐渐消弭,行至正院前面的穿堂,忽然睁开一线眼缝,


    冰渣子砸了他一脸,他鼻尖吸了吸,冷气灌来,他并未喝醉,不仅未喝醉,人还相当清醒,自年初元宵摔伤后,裴江成那事便有些妨碍,唤了几个丫鬟试了试,偶尔能匆匆应付,偶尔总是不成,大夫劝他别急,故而裴江成又休养了整整半年。


    行宫那回被舒芝勾得来了些兴致,后来关键时刻舒芝打断他,他又泄了气。


    眼看成亲在即,他心里头急,私下又唤丫鬟侍寝,也不尽如人意。


    大红的光芒透过琉璃窗漫出来,簇簇白雪被灯笼摇落,眼看舒芝的丫头婆子立在门口,往这头迎来,裴江成不由捏了一把汗。


    舒芝的乳娘早备好醒酒汤,待小厮将人掺进去,便将汤水呈至舒芝跟前,舒芝已卸下钗环,换下喜服,只穿了一身粉嫩的寝衣,屋子里烧了地龙,她面颊犹在发烫,亲自过来侍奉夫君喝醒酒汤,哪知喝了不到一口,被醉眼朦浓裴江成给打碎了,还泼了她一身。


    舒芝气得眉间蹙起,却不敢吱声,一面进去重新洗漱,一面吩咐人再备一碗汤。


    如此来回,裴江成心想舒芝是不把他灌醒不放手,最后勉强喝了几口,装作幽幽醒来。


    又是洗漱,又是换寝衣,待折腾停当已是半夜。


    红帐被垂下,宽大的拔步床内躺着夫妻二人。


    裴江成直挺挺睡着一动不动,看样子是累坏了。


    舒芝衣衫半解,柔柔靠过去,纤手覆上裴江成的胸腹,跟轻羽似的一点点挠他,含糊不清唤他,“夫君,你醒一醒,今夜是洞房呢。”


    裴江成皱着眉嗯哝一声,假装没动,想试探自己有无起色,为了鼓励舒芝他甚至伸出修长的手臂半揽着妻子,舒芝得到暗示,自是使出十八般武艺,也不知是过于紧张还是旁的缘故,裴江成还是不行,他睁开疲惫的眸子,一副醉醺醺的口吻,


    “明日吧,今日我接亲乏了,明日补偿你。”


    言罢,便佯装睡过去。


    舒芝登时眼眶泛酸,她盯了丈夫片刻,忍气吞声下了塌来,去浴室净手,这时乳娘钻了进来问她,


    “这是怎么回事?”


    舒芝想哭却又不敢,委屈嘟囔道,“世子睡了。”


    乳娘吃了一惊,从舒芝艰涩的眼神里读出门道,她轻声宽慰,“喝了酒的男子的确如此。”


    舒芝却不信,哭丧着道,“哪有,不是听说男人容易酒后失德么?”


    乳娘失笑,“姑娘年纪还小,切莫道听途说,喝了酒才是不成呢。”


    舒芝见乳娘如此笃定,心里稍稍得到安抚,净了手面重新去了婚房。


    而这个时候,隔着帘帐,已听得丈夫打起呼噜,舒芝形单影只立在空荡的喜房,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这一夜自是这么交待过去,翌日晨起裴江成倒是醒得早,神采奕奕照顾新婚妻子梳妆,舒芝权当他昨夜真的是醉酒,心底的那点空落终于得到弥补,也朝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来。


    夫妇二人先是去王妃起居的安荣堂敬茶,暖阁内除了王爷与王妃,还有府上的庶子庶女,淮阳王除了王妃外,还有姬妾十来人,孕育庶子女七人,自裴江成与舒筠解除婚约后,王爷便亲近两位侧妃的儿子,这让王妃倍感压力,她如今就盼着舒芝与裴江成顺利圆房,给她整个大胖孙儿,好巩固母子地位。


    王爷面色倒是寻常,王妃则紧张地盯着儿子媳妇打量,放眼瞧去,儿子神色无异,仿佛带着新婚的喜悦,儿媳妇面色便有些耐人寻味,没有圆房过后的羞赧,也没有明显的不悦,王妃拿不定主意。


    待敬茶结束,也不敢多问,儿子提醒过她不许她管房里事,王妃若多嘴必定招致反感,若直截了当问儿媳妇,担心漏了馅儿,一场敬茶礼好不煎熬。


    这边王府礼仪结束,淮阳王起身道,“随本王入宫给太皇太后,太上皇与陛下请安。”


    舒芝与裴江成起身跟着王爷夫妇行至门口,外头风大,一家人站在帘内等着下人披氅衣戴羽帽,淮阳王扭头看了舒芝一眼,不知为何竟是想起舒筠,神色恍惚,若是那孩子嫁过来多好,可惜木已成舟,视线慢慢聚焦,察觉儿媳妇面带羞涩,淮阳王说服自己摒弃成见,提醒她道,


    “今日起,你便是皇家的儿媳,成儿是太上皇的长孙,你便是长孙媳,处处得谨言慎行,做弟妹们的榜样,明白吗?”


    舒芝眼眶酸动,自定亲,淮阳王几乎没正眼瞧过她,这还是头回郑重与她说话,舒芝心里交织着委屈与欢喜,连忙屈膝,“儿媳谨遵教诲。”


    待一家人登车至东华门,舒芝看着满宫红墙绿瓦,庄严气派,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是皇家的一员,母亲瞧不起她又如何,姐姐冷漠又能怎么样,王爷说得对,她是皇家的长孙媳,她会受万人瞩目,抬目,前方宫道几乎望不到尽头,仿佛是绵绵无尽的繁华在等着她。


    舒芝昂首挺胸迎过去。


    太上皇将敬茶的家宴设在仁寿宫,淮阳王带着儿子儿媳进去时,发现除了各府的王爷王孙,国子监祭酒孙老先生与司业舒澜风也在,心里头万分疑惑,王妃带着儿媳给太上皇磕头,也与其余王爷王妃敬礼,


    太上皇倒是很给面子,赏赐不菲,又与长子解释道,


    “太皇太后晨起不适,午后两个孩子去慈宁宫外头磕个头便罢了,至于孙先生与舒先生,嘿嘿,”太上皇笑着道,“昨个儿我库房翻出一幅古画,不知真假,遂请二位入宫品鉴,念着舒先生乃长孙媳的叔伯,干脆留着一道用膳。”


    淮阳王与舒澜风交好,自然是乐意的。


    敬茶礼结束,女眷退去侧殿摆宴。


    正殿只剩下一群大老爷们,淮阳王干脆挨着舒澜风说话,裴江成坐在对面与裴彦生挤在一块。


    裴彦生前不久也已大婚,大婚后他整个人气质大变,不爱说话,一贯洁身自好的男子,婚后竟也纳了两名侍妾,这倒是让裴江成刮目相看,拉着堂弟便讨教婚后长短。


    这时,门口内侍禀报,


    “陛下驾到。”


    除了太上皇,众人齐齐起身行礼。


    裴钺一身玄袍大步迈进,他一眼看到了舒澜风,愣了下,旋即抬手道,“免礼。”


    临川王本坐在太上皇身侧,瞧见他来连忙让开一个席位,大家依次往后退,裴钺挨着太上皇坐下,待宫人奉了茶,太上皇便指着舒澜风道,


    “这位是国子监司业舒先生,你应该见过吧。”


    上回在行宫给儒学选拔宗子,当时舒澜风在裴钺面前露过脸,裴钺既然盯上了人家女儿,不可能不在意她的父亲,立即和颜悦色道,


    “朕见过。”


    舒澜风也迅速起身朝皇帝行叩拜大礼,裴钺赶在他下跪前连忙抬手一扶,换作平日皇帝对臣子只需虚扶,但裴钺这回实打实扶了舒澜风一把,他动作太快,又为宽袖给遮掩,除了舒澜风旁人不知。


    舒澜风心头无比震惊,近来他深感皇家恩威浩荡,不是提拔他的妻舅,就是遣太医给他妻子治病,舒澜风铭感五内的同时,也生出几分疑惑。


    就因为舒筠被皇家退了两回婚,故而太上皇与皇帝如此礼遇?


    这个念头刚起,视线忽然瞥见了皇帝的腰封。


    也不知是舒澜风眼花,还是过于敏锐,他竟然觉得这腰封无比眼熟,圣驾面前岂可失礼,舒澜风一步一步往后退回自己的席位,在坐下之后,忍不住又瞄了一眼。


    怎么跟筠儿给他做的那件腰封颜色面料一模一样。


    舒澜风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腰封。


    裴钺今日穿得是一件玄色常服,腰封是他额外搭的,这是舒筠新给他做的腰封,近来朝务繁忙,二人见面屈指可数,天冷舒筠担心母亲身子也不敢轻易外出,为解相思,只得私下偷偷给他做,裴钺昨日刚得,今日便迫不及待穿上了。


    倒也没有显摆的意思,就是心情好。


    直到他发现自己的腰封与舒澜风一模一样,神色便有些不自在。


    倒不是吃味,猜到那姑娘要给自己缝制衣裳,定是打着她父亲的旗号,眼下二人撞一块,着实有些尴尬。


    人家父亲穿得正大光明,倒是他偷偷摸摸的。


    幸在腰封是靛蓝色,若不细细分辨,也无人察觉。


    裴钺面色内敛如常。


    太上皇便指着裴江成,


    “还不快给你皇叔磕头行礼。”


    裴江成收敛了笑意,正了正衣冠,来到裴钺跟前下跪,头刚磕下去半个,余光忽然看到那抹腰封,裴江成觉得眼熟是因为纹路眼熟,一个人绣花的习惯很难改变,舒筠绣花纹喜欢在尾巴上绕个结,显得俏皮可爱,且舒筠极爱绣兰花,当初舒筠给他纳过鞋面绣过香囊,退婚后虽还了回去,印象还是有的。


    大约是碰巧?


    裴江成也不敢多想,得了裴钺的赏赐便退了下来,只是也与舒澜风一般,时不时与裴钺腰间睃上一眼,越看越奇怪,心里像搁了块石头。


    舒澜风盯着裴钺瞧,裴钺不觉冒犯,但裴江成就不一样了。


    他是舒筠前未婚夫。


    联想那姑娘软糯好哄的性子,从不吃干醋的帝王,忽然泛起一口酸气,他冰冷的目光落在裴江成身上,


    “成儿最近所司何务?”


    没有考取功名的皇室子弟,会在宗人府领一份闲差,当练手。


    裴钺从不搭理这茬,特意问起,准没好事。裴江成后颈一凉,连忙绷直身子规矩坐着。


    淮阳王替他接过话,语气微微带着嘲讽与无奈,


    “他呀,能做什么,整日吃酒好闲,我让他跟着老宁王打下手,记记账目。”


    老宁王是太上皇的幼弟,这一届宗人府的大宗令,待今年一过,便将由淮阳王接过这项差事,淮阳王原是打算让儿子多历练历练,往后也是儿子接他的班。


    显然,儿子不争气。


    裴钺一听这话便知淮阳王的安排。


    这样的人怎堪为大宗令。


    裴钺语气淡漠道,“游手好闲可当不好宗人府的差,既是要历练,便去督粮,渭北陇西一带的粮食运送,全由成儿督送。”


    这话一出,裴江成脸上血色褪尽,乍然一听是提拔看重,实则是吃苦,那渭北苦寒之地,他这一去不是去喝西北风么,况且那活计是吃力不讨好。


    太上皇看了一眼裴钺,心中微有不满,他还舍不得长孙吃这个苦。


    淮阳王默了默,倒是没反驳,只道,“臣接旨。”然后朝裴江成使眼色,示意他叩谢天恩。


    裴江成险些要哭出来,眼巴巴从圈椅里滑下来,苦着脸道,“皇叔,侄儿是哪儿做错了,您要责侄儿?”


    裴钺还未搭话,淮阳王怒得低斥,“你个混账,陛下是看重你才让你吃苦,想当初陛下十多岁便去了边关,第一桩差事便是督粮,你何其有幸!”


    裴江成不敢说话了,只眼神哀求太上皇,太上皇手都搁在圈椅把手,来回摩挲了几回,瞅着裴钺渐冷的脸色终究忍着没开口。


    舒澜风莫名地弯了弯唇,只觉解气。


    回到王府,裴江成跟打了霜的茄子,一头蒙在炕床的薄毯里不吭声,舒芝也从王妃那里听到消息,心里埋怨裴钺不是零星半点,好好的新婚,非要把她夫君差去那不毛之地,这么不解风情,合该皇帝娶不到媳妇。


    听着意思年后开春就要离开,这越发显得圆房的紧迫性。


    得在这段时日怀上才好。


    舒芝于是柔情似水地在他身旁安抚,甚至不惜将丫鬟全部差使出去,将软软的身子覆上去勾他,裴江成着实有些念头,铆了一口劲将舒芝打横抱起,气势汹汹往床榻去。


    舒芝搂着他脖颈激动地哭出来。


    总算是成了。


    一刻钟后。


    舒芝看着空荡荡的床榻,脸时而绿时而青。


    这这这算什么?


    在门口晃悠两下缴械投降?


    净房内光顾着擦身子的裴江成也很没面子,他在犹豫是回去哄一哄娇妻,还是寻个地儿破罐破摔躲起来,原想选前者,可是听到帘帐内传来压抑的哭声,裴江成合上衣干脆跑了。


    裴江成回到自己书房,想起舒筠曾给他做过一个香囊,当初退亲时没寻着,谎称烧了,这会儿忽然想起可能在书房,四处翻箱倒柜,终于在格子里找到那个香囊。


    犹豫了一下,他搁在腰间。


    与此同时,忙了一日的舒澜风也急忙赶回了府。


    今日在仁寿宫见到的一幕实在是过于匪夷所思,这种巧合也不是没有,毕竟宫里绣娘多,绣艺五花八门,撞上一些花纹设计也无伤大雅,但舒澜风心里头还是不放心。


    告诉妻子,担心妻子忧思成疾,权衡一番,舒澜风行至穿堂,脚步忽然折往了舒筠的闺房。


    即便是父亲,也不能随意进女儿闺房,舒澜风来到院子门口,便有婆子迎了出来,他背着手立在风口没动,


    “小姐呢?”


    婆子连忙屈膝搭话,脸上还带着忧色,“回老爷的话,姑娘今日出门摘雪,不小心摔了一跤,脚踝处肿的厉害,如今涂了活络油在床上躺着呢。”


    舒澜风闻言哪还记得什么腰封不腰封,连忙询问女儿伤势,婆子只道无大碍,舒澜风急得在廊庑下来回踱步,这下是越发不好进去,偏生天寒地冻,妻子不能出门探望女儿,只得女儿一人煎熬,舒澜风心疼得跟什么似的,隔着窗牖安抚女儿几句,摇摇头踱步回了杏花堂。


    夜里用了晚膳,陪着妻子说了一会儿话,等着苏氏睡了,舒澜风不放心女儿,打算去瞧一瞧,白日雪停了一日,夜里又刮起寒风,大片大片的鹅毛铺下来,舒澜风紧了紧披风打了个寒颤。


    杏花堂在西,舒筠的闺房在东,出了穿堂绕过前方的游廊过去便是。


    除此之外,舒筠闺房的后罩房连接着杏花堂东南角,仆人便是从此处给两边的主子送热水,舒澜风从正房绕出来行至东边的回廊,借着角门瞥见女儿闺房灯火通明,确定舒筠没睡,便大大方方从前方绕过去。


    岂知待他迈至闺房前的月洞门口,除了廊庑点了几盏风灯,正房内骤然一片漆黑,平日守门婆子不见,是芍药抱着手炉哆哆嗦嗦出来行礼,


    “老爷您怎么来了?姑娘已经睡下了。”


    “睡了,什么时候睡的?”舒澜风面带狐疑问道。


    芍药苦笑着回,“都睡了快半个时辰了。”


    舒澜风脸色一凝。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么么哒。


    ? 第 34 章


    舒筠今日有些倒霉, 下午申时见桂花树上蓄了一层厚厚的雪,遂想取些雪煮茶喝, 却因脚底生滑, 摔了一跤,脚踝处扭伤不说,腿侧也擦破一块薄薄的皮, 疼得她躺在塌上好半晌没法吭声。


    怕母亲挂念, 连累她大冷天的过来探望,故而嘱咐单嬷嬷不许声张, 单嬷嬷念着苏氏刚大好,掂量下轻重应下了, 芍药用活络油给她揉了揉脚踝, 舒筠疼得生无可恋恹恹躺在塌上不语。


    大约是晚膳光景, 外头递来消息, 说是陛下想见她, 约她半个时辰后去茶楼相见, 裴钺到底是天子,还豁不下脸面夜闯女孩子的闺房,预备安排一会武艺的女卫妥帖地接着舒筠去茶楼, 舒筠无奈只能着人告诉他,她摔了一跤出不了门,这话着实把帝王给唬住了, 扔下未看完的折子, 顾不得体面, 匆匆带着药膏便来了舒家。


    来时天色刚暗下来, 积雪折射出一层银白的光, 忽然间院子里就没了仆从的声音, 四下静谧,她刚喝了一小碗燕窝粥,眼神迷蒙要睡不睡,是时不时传来的刺痛让她维持一线清明。


    珠帘被掀开,有寒风涌进来,室内烛光一暗,舒筠微微眯了眯眼,就看到熟悉的身影立在她塌前,从这个角度望去,他身影越发挺拔,如山峰一般伟岸。


    她并不觉得压迫,反而是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暖和踏实。


    心口暖流涌上,泪水蓄了一眶,


    “陛下”


    她疼得都快没力气了,还要在长辈面前强颜欢笑,看到他这一刻便破防了,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在这个男人面前已经放下一切包袱。


    裴钺将沾了寒霜的大氅褪去,俯身将他的女孩儿搂在怀里,


    “娇娇,朕来了。”


    舒筠紧紧搂住他脖颈,试图在他怀里寻求安抚,怎奈身高差距过大,她总是够不着,裴钺干脆往她塌上一坐,舒筠便彻底依偎在他怀里,还努力地想去蹭他的脖颈,裴钺也由着她。


    屋子里有地龙,舒筠穿得并不多,只一件桃红的褙子,下裳是一条杏色的纱裙,在裴钺怀里便显得格外娇小。


    下身被褥子遮得严实,裴钺瞧不到伤口,便干脆伸出手将她整个人从被褥里抱出来,搁在自己身上,一双雪白的玉足露在他面前,左脚内侧脚踝肿得老高,红彤彤的,瞧着十分刺眼。


    “很疼?”裴钺轻声问她。


    小姑娘泪珠挂在眼眶,眼角殷红一片,显然是哭过,却一副努力不哭的样子,


    “疼”


    事实上这样的伤势在军营里司空见惯,遇到紧急时刻,战士们必须带伤上阵,裴钺以前在边关也没有半点嫡皇子的架子,日日枕戈待旦,他在军营以铁血手腕著称,这辈子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喊过疼,这是第一回。


    裴钺也着实是心疼的。


    他重新将舒筠放在塌上,自己挪至一旁的锦杌,将携带的膏药掏出,把她脚踝捉出来,抹上一点膏药,给她轻柔。


    舒筠起先是怕的,只是待那宽厚的手掌抚摸下去,竟是出乎意料不那么疼。


    她好奇极了,水汪汪的大眼睛睁得跟明珠一般。


    裴钺被她模样给逗笑,温声道,“躺好,朕要慢慢加重力道。”


    舒筠乖乖地往下挪着身子,侧身托腮躺好,乌黑的秀发从她肩头滑下,露出一张倾城的容,娇靥酡红,眉梢脉脉,偏生那双眼眸却明澈地跟露珠似的,越是这般不谙世事,才越发勾得人心痒。


    裴钺一面谨慎地给她推拿,一面凝睇她,眼神比往日多了几分深邃,


    “军营跌打损伤乃家常便饭,正因为此,军医研制最多的便是此药,朕给你拿的是最好的药膏,三日下去,必定痊愈。”


    舒筠听着他语气十分寻常,可那眼神却有些陌生,她糊里糊涂问道,“三日?那陛下明日还来吗?”


    话落也知自己这个要求有些无理,连忙小声辩解,“陛下揉的很舒服,手艺比芍药要好。”


    嗓音太柔了,跟轻羽似的拂过他心尖。


    裴钺语气微有些发暗,“朕手艺好?”


    舒筠很想点头,却又莫名觉察出他眼神有些危险,于是昏懵望着他不动。


    眼梢残有泪痕,眸眼湿漉漉的,柔美地躺在塌上,很好欺负的模样。


    裴钺侧过眸,将视线挪至她脚踝,喉结滚了滚,语气却无波澜,“娇娇既夸朕的手艺,朕自然不能让娇娇失望。”


    舒筠只当他答应了,咧嘴轻轻笑了笑。


    这一笑不知怎么扯了下裙摆,腿侧的伤口被拂过,疼得她抽了一口气。


    裴钺只当自己伤了她,停下动作,“朕弄疼你了?”


    “不是”舒筠隔着被褥指着里面的伤口,“是这儿被蹭破一块皮。”


    裴钺根据她手指的位置,猜测是大腿内侧,脸色顿了顿,“上药了没?”


    舒筠小幅度摇了摇头,小脸歪在掌心,“没呢,药用得不好,担心留疤,索性任由它疼一疼。”


    女孩子爱美是天性。


    裴钺也无可奈何,“朕等会着人送玉肌膏给你,不会留疤。”


    随后又道,“忍一忍,朕要用力了。”


    “嗯。”舒筠郑重其事点头,一副做好准备的样子,只是下一刻,她便忍不住哎哟一声,疼得额尖汗渗出来,


    “陛陛下,我我疼,”


    “不不,我能忍,我能。”


    眼神跟小鹿似的四处乱撞,仿佛寻不到支撑,嘴里说着能忍,模样却是忍不了。


    裴钺为了她好,却也没手软,“筠筠,再撑一会儿。”


    “好”


    “嗯嗯嗯,哎哟,啊啊”舒筠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又怕被外面的人听见,刻意压低嗓音,娇软的痛吟从唇齿一进一出,喘气声,痛呼声,夹杂着埋怨与委屈还有几分承受不住,糜丽踏来。


    知道的明白这是在疗伤,不知道的还以为


    年轻的帝王眼神极深,一眼望不到底,看着四平八稳,脊背也微微渗出一些汗液。


    只是他愣是不动声色,待药膏彻底揉进去,方松开了手。


    他松手那一刻,舒筠软趴趴地跌在塌上,纤手紧紧拽着被子,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裴钺一面净手,一面看着她这副模样,脸色一言难尽。


    作者有话说:


    先更一点。


    ? 第 35 章


    “睡了半个时辰?”


    舒澜风嗓音比还寒风还要厉。


    事先没太注意, 这会儿回想,恰才迈过穿堂, 隐约听到娇娇的哭声。


    他只当孩子疼得厉害, 加快脚步过来,岂知来到门口,便告诉他睡了半个时辰了?


    别看舒澜风文质彬彬, 一介六品司业, 他实则小有几分功夫,舒家三兄弟, 就属他最像已故的老太爷,少时曾追随老太爷游山玩水, 人在江湖, 没有一点本事是不成的, 三教九流的功夫舒澜风也学了点。


    只是成婚后他留在京城, 后又任教国子监, 这才收敛了几分豪气。


    即便没法像过去那般飞檐走壁, 耳目功夫尚在。


    若此刻,女儿在里面好生坐着,他也就不会怀疑。


    可芍药这么一回, 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一贯温和的人脸色拉下来十分发怵,


    舒澜风阴沉着脸盯着芍药,芍药委实承受不住, 眼看就要跪下来。


    舒澜风扭头吩咐随身跟来的仆妇, “你现在去正院请单嬷嬷过来。”然后不管芍药什么脸色大步往里迈去。


    芍药惊慌失措, 愣是不敢吱个声, 追着舒澜风脚步往里跑。


    “老爷, 您慢些走, 这路滑呢,您且在次间稍候,奴婢这就去服侍小姐更衣来见您。”


    她刻意拔高嗓音给舒筠报信。


    舒澜风却没管她,脚步飞快来到舒筠寝歇的东次间,隔着珠帘往内则是舒筠的寝室,芍药急急忙忙点了一盏小灯追他进来搁在桌案。


    舒澜风再怀疑,也不可能冲进女儿的卧室,他环视一周寻了东侧圈椅坐下,克制着怒气朝内唤道,“娇娇,爹爹来看望你,你可醒了?”


    舒筠何止是醒了,心脏都快吓出毛病来,方才暗卫递讯,舒筠一时脑热,连忙将灯给吹了,她睡觉一向吹灯,这个习惯爹爹是晓得的,唯有这样才能迫着爹爹不进屋里来,不成想爹爹不知那根筋抽了,察觉不对非要进来。


    舒筠瞥了一眼站在屏风后的男人,急得要哭出来。


    她愣是暗吸一口气,倚着床榻,装作刚醒的样子,


    “爹爹,女儿刚刚疼醒了。”


    舒澜风听得这语气,柔怜中带着一丝哭腔,还暗含几分紧张。


    她紧张什么?


    恰在这时,单嬷嬷急急赶到,看一眼沉着脸坐在圈椅里的主君,一时摸不着头脑,


    “老爷,不知发生了何事?”


    舒澜风从容给自己寻个借口,“我将将瞧见有夜猫子窜进小姐屋子,你进去瞧一瞧,切莫伤着了小姐。”


    单嬷嬷半信半疑,掀开珠帘踏了进来,舒筠心快跳到了嗓子眼,余光偷偷瞥了一眼屏风处,好像不见裴钺踪影,稍稍稳了稳心神。


    单嬷嬷小心翼翼将手里的风灯搁在墙角,又点了一盏银釭,屋子里彻底亮了起来,她开始四处寻夜猫子,舒筠靠在引枕眼神随着她步伐而动。


    单嬷嬷寻了一圈没任何发现,站在珠帘处朝舒澜风禀道,


    “老爷,奴婢没有找到夜猫子。”


    舒澜风松了一口气,刚刚他鬼使神差担心女儿屋里有人,故而使出这一招,此刻听得无人,颇有几分劫后的松快,不过他还是不放心,给了女儿一点时间,想必她已穿戴整齐,遂亲自掀帘进来了。


    舒澜风第一时间朝女儿望去。


    女儿面容白皙清透,红晕犹存,额前的碎发与鬓发湿漉漉的粘在面颊,杏眼泛红带着几分娇嗔,气息明显不稳。


    舒澜风是过来人,几乎一眼就要怀疑些什么。


    “这是疼得?”


    舒筠委屈地瘪瘪嘴,轻轻点了头。


    舒澜风看了一眼干干净净的床榻,闻得那一室的药香,扶额在靠屏风处的圈椅坐下,心里慢慢平静下来。


    单嬷嬷只觉老爷有些古怪,却也不好多问,见舒筠面容湿透,赶忙吩咐芍药取热毛巾来,亲自给舒筠擦拭。


    舒澜风淡淡看着女儿,心情很是复杂,


    “筠儿近来很是勤勉,给为父做了帕子,汗巾,腰封,中衣,褂子为父都数不过来了。”


    舒筠轻轻咳了两声,有些尴尬,“女儿不是闲的无聊么?”


    心里默默给亲爹赔不是,毕竟是裴钺用剩下的料子勉强给爹爹缝几件凑数。


    舒澜风捋须叹道,“女儿果然长大了。”


    莫名想起那腰封,他话锋一转,“娇娇有没有什么事瞒着爹爹?”


    舒筠一张俏脸绷得又红又紧,弱弱地回,“爹爹为什么这么问?”


    “爹爹就是觉得心里有点不踏实。”


    “有没有可能是爹爹想多了?”


    她也想过与爹娘坦白,只是一旦开口,她怕是必须入宫去,她喜欢裴钺不假,但皇宫于她而言过于陌生,她还想在家里赖上一会儿。


    舒澜风重重吁着气,他着实想多了,竟怀疑女儿与皇帝有牵连,怎么可能?


    若女儿真的被皇帝看上,这会儿人怕是已在皇宫。


    皇帝英华内敛,气度非凡,绝不可能半夜潜女孩子闺房。


    舒澜风怀疑自己真的是魔怔了,什么都敢想。


    他揉了揉眉心,晃了晃神,起身道,“那娇娇好好歇着,爹爹不放心来看看,这就回去。”


    待人离开,舒筠又催着单嬷嬷回去,朝芍药使眼色,芍药赶忙溜出去。


    屋子内彻底安静下来,舒筠不确定裴钺有没有离开,小声唤道,“陛下,您还在吗?”


    片刻,那道清俊的身影重新从屏风后绕了出来,舒筠瞧见他,连忙从塌上坐起,“对不起,让您受罪了。”


    裴钺脸色倒是没什么变化,反而打量舒筠,“好些了吗?”


    舒筠方才过于紧张,还未在意,这会儿特意去揉了揉,眼神一亮,“好多了,陛下,这药可真神奇,”末了,意识到自己失言,笑吟吟纠正,“是陛下手法好。”


    裴钺失笑,抬手指腹覆上她眼角,试图将那抹勾人的泛红给遮掩住,低喃道,


    “娇娇,时辰不早,朕要回去了。”


    舒筠忽然有些舍不得,眸中泛着潮气,“那您明日还来吗?”


    裴钺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心里发烫,跋山涉水奔来,总该讨些利息回去,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尖,顺势往下擒住她丹唇细密地吮着,嗓音暗哑,“你想朕来?”


    “嗯”她双手撑在床榻,努力去迎合他,以弥补双方身形的差距。


    裴钺察觉到她的动作,双手插入她发丝,重重扣紧她,他吻得极深,也前所未有猛烈。


    待他离开许久,舒筠一人躺在暗夜里,还沉浸在那个吻里缓不过气来。


    裴钺在她面前一直是被动而克制的,可刚刚那短暂的一瞬,仿佛要吃了她。


    舒筠脸红透了,将自己埋入被褥里。


    翌日,裴钺天未黑透便来了,舒筠又兴奋又紧张,眼神频频往窗口使,


    “您来的这样早,万一待会我爹爹来了,岂不又要上粱?”


    裴钺看着迷糊的小姑娘,有些无奈,“朕可以未雨绸缪,譬如今日,朕想了个法子,将你爹爹留在了藏书阁。”


    舒筠睁大了眼,“还可以这样吗?”


    裴钺与她解释道,“国子监与翰林院近来商议要编纂一部类书,你爹爹负责经书部分,朕准他去藏书阁整理书目,你爹爹一头扎进去,这会儿还没用午膳呢。”


    舒筠抿嘴轻笑,小粉拳锤了锤裴钺胸膛,“陛下使坏。”


    这话明明是不该有歧义的,只是配着她撒娇的语气,便让人遐思。


    裴钺好一会儿没说话。


    舒筠对上他浓烈的眸,想起昨晚那个吻,连忙往被褥里一躲,只将那雪白的小脚丫伸出来,戳到他跟前,“呐,陛下快些疗伤。”


    裴钺看着那玉雪可爱的脚趾感慨万千,御书房折子扎堆,他却跑来此处听小姑娘使唤,裴钺认命地捧着,甚至还小小地拍了一下,发出脆响。


    舒筠气得将脚抽回去,从被褥里露出半张俏脸,恼道,“陛下打我作甚?”


    “你不乖。”裴钺面不改色将雪足又捉回来,这下开始认真给她推拿。


    没多久,舒筠那股嚣张气在他不轻不重的力道下,被揉出娇柔的本色,


    疼是疼的,只是她今日叫声比昨日要不同,她将自己蒙入被褥里,那股子痛吟被厚厚的棉纱过滤后,变得模糊不堪,以为有了被褥做遮挡,她便无所顾虑地在里面疼得扭来扭去。


    像一尾搁浅的美人鱼。


    裴钺闭上眼不去看她。


    漫入耳郭的腔调越发清晰,像是蜜糖水从漏斗里渗出来,丝丝滑滑,顺着感官流窜全身。


    有一处淤血,昨日渗透了化瘀的药膏进去,今日好些了,只是还堵在一处,裴钺试图将那郁结之处给疏通。


    舒筠受不了了,从被褥里爬了出来,拱入他怀里,双手拽着他衣襟,绵绵不断地恳求,


    “您轻一点,您饶了我吧。”他身形高大,胸膛宽阔,够得她折腾摇摆。


    那狠心肠的人儿无动于衷,按住她的痛处,如同捏住她的软肋,任她乞怜也不肯松手。


    他怎么那么坏。


    舒筠心里这样想,无计可施的女孩儿,笨拙地扬起唇去够他的薄唇,想尽一切法子逼得他袖手。


    他动作果然一顿。


    脚踝的痛感消失了。


    尝到甜头的姑娘将那落雪般的轻触化作冰雪交融。


    裴钺一只手握住她脚踝不动,保护伤处不被磕到,另一只手沾满了药膏,火辣辣地垂在一侧。


    恍觉她姿势不对,担心脚下气血不通,他单手将她整个人给抱起,舒筠双臂攀住他脖颈,就这么悬空挂在他身上。


    她一直知道男女力量是悬殊的,可这也悬殊地过于可怕。


    他仿佛轻轻松松就将她拧了起来。


    舒筠亲了许久,也未将那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待气竭,委屈巴巴去望他,只见他眸眼深邃异常,淡声问,


    “亲够了没?”


    舒筠吸了吸鼻子,不吭声。


    裴钺目色凝着她一动不动,“那我继续。”又将她放了下来。


    舒筠小脸垮起。


    明明只是疗伤,二人都折腾出一身汗来。


    淤结散开后,便没那么痛了,舒筠懒洋洋窝在被褥里,眼神跟藕丝一样黏在他身上,


    “陛下以后还会这么疼我吗?”


    他待她也太好了些,寒风雪夜,竟然来给她疗伤。


    裴钺表情纹丝不动,心肠早被她给揉开掰成了几瓣,


    “朕以后日日疼你。”


    末了,鬼使神差加了一句,“届时你可别喊疼。”


    舒筠笃定地摇头,带着天真,“不会的,我高兴还来不及。”


    裴钺笑了笑,“朕记住你这话。”


    舒筠显然没意识到他话里有话,听得窗缝里灌进来一丝寒风,催促道,


    “陛下,夜深了,您快些回吧,明日还有朝务。”


    裴钺看了她一眼,晓得她身上出了汗要换衣裳,也不好多留,喝了一口热茶便离开了。


    也不知老天爷是否与他为对,这一夜风雪格外急,好不容易纵马奔回奉天殿,当值的李公公告诉他,


    “陛下,国子监祭酒孙大人与司业舒大人正在偏殿候着,说是有要事禀报。”


    裴钺一愣,“让两位爱卿稍候,朕换个衣裳便去。”


    寒冬腊月,裴钺也不好让二人久等,猜到大约是与修编类书有关,他只换了一件龙袍便来到侧殿。


    舒澜风与孙老先生因为类书目录正口若悬河议论,直到明黄的身影出现,二人方住口,随后齐齐请安。


    裴钺立在不远不近的位置,朝二人抬手,“免礼,这么晚了,两位爱卿有何事?”


    舒澜风看了他一眼,因着昨夜怀疑过皇帝与女儿有来往,今日看皇帝多少有几分心虚,瞧裴钺没有坐下的意思,可见是不欲与他们多谈。


    事实上,舒澜风二人也不是多急的事,本可不必等这么久,实在是宫人不敢随意透漏裴钺行踪,只道皇帝不在御书房,二人想着风雪大,年关将近,逮皇帝一次不容易,便干脆等一等,哪知一等再等,一个时辰过去了。


    孙老先生率先开口解释缘故,提到可能要出入藏书阁,恳求皇帝下一道手书给舒澜风。


    裴钺几乎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这好办,来人,备笔墨。”


    裴钺答应得太爽快,舒澜风喜不自禁,皇家藏书阁囊括古往今来最珍贵的典籍,外头有的此处有,外头没有的,此处还有,有了这道手书,类书编纂完成前,他可畅通无阻出入,这是多少读书人的梦想。


    夜里当值的宫人不如白日多,其中一人捧着笔墨过来时,舒澜风心情激动,揣着臣子伺候主君的本分,当即往前去帮忙,


    挽起袖子,正要研墨,一股熟悉的活络油药香窜入鼻尖,人登时便僵住了。


    裴钺也没料到舒澜风会来伺候笔墨,脸色微不可见地抽了下。


    他刻意站得远一些,便是想避开舒澜风,殊不知千万万算,老天爷还是不放过他。


    作者有话说:


    入宫前翁婿要过下招,不知道皇帝过不过得老丈人这一关,哈哈,么么哒。


    ? 第 36 章


    舒澜风脑子如遭雷击, 这墨无论如何研不下去。


    先是行宫得到万众瞩目的特殊优待,又是出动锦衣卫太医院救他妻子于危难还有那条几乎一模一样的靛蓝缎面腰封, 以及这一身怎么都挥之不去的活络油药香


    每一桩事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可这么多迹象凑在一块,舒澜风很难不怀疑。


    他偷偷抬眼打量端坐在案后的年轻帝王,模样俊美, 举止内敛, 在朝中刀起刀落,在疆场信手由僵, 难以想象这样一个几乎可以用完美来形容的男人,竟然跟自己女儿


    舒澜风不敢想下去, 心中更是如绑缚了一块巨石, 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可他愣是凭着多年为官的敏锐给强压下去。


    手往下一扶, 捏住墨锭缓缓朝一个方向研动。


    他没吭声。


    小内使替裴钺摊开绢帛, 又奉上朱砂玉笔。


    裴钺接了过来, 悬在手中。


    他瞧见舒澜风眼底的惊愕一闪而逝,昨夜舒澜风本已生疑,眼下怕是断定, 裴钺这辈子都不曾像此刻这般窘迫,与人家女儿偷香,被对方捉个正着。


    裴钺的眉目是低垂的, 在舒澜风看来, 他依然保持着一个帝王该有的高深莫测。


    可舒澜风实在是憋坏了, 趁着裴钺还未动笔, 咬着牙涩声问了一句,


    “陛下这是受了伤?”


    裴钺手中朱笔一动, 不知为何,他竟是在舒澜风语气里嗅到一丝冷讽,


    他目光依然定在绢帛上,神色毫无起伏,回道,“今晨习武不小心扭了一下胳膊。”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开始下笔。


    他完全可以当场承认,并与舒澜风表明娶舒筠之心意,可是一旦承认,无异于告诉舒澜风,他私下与舒筠已暗通款曲,即便这在一个帝王身上并不算什么大事,可他还是不想给这位老丈人留下任何把柄,更不能给他质问舒筠的机会,舒筠面儿薄,定要哭坏身子。


    舒澜风听了这话,并未好受半点,裴钺表情越没破绽,他心里越发笃定。


    可是笃定之后呢。


    无论帝王在不在理,一旦捅破这层窗户纸,女儿非入宫不可。


    舒澜风绝不可能将娇滴滴的女儿送入这吃人的皇宫,那么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趁着皇帝还没有下旨,想法子应对。


    于是,舒澜风关怀一句,将墨研好便退去一旁。


    君臣二人各怀心思,均又默契地没有挑明。


    孙祭酒听闻皇帝受了伤,提了个心眼,愣是细细问了缘故,又恳求皇帝爱惜身子,裴钺含笑应付几句。


    一封手书写好,递给舒澜风,舒澜风双手捧上,仪态恭敬地挑不出半点毛病。


    “臣告退。”


    望着舒澜风二人渐退的身影,裴钺心底募的一空,舒澜风的神情没有半分女儿得到皇帝宠爱的欢喜,哪怕一丝丝荣幸也没有,意味着舒澜风不想让舒筠入宫。


    裴钺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意识到事情可能比较棘手。


    舒澜风这一夜并没有回府,他喝了几口苦茶,打起精神留在藏书阁继续查阅文书档案,将所需书目单独摘录出来,回头交给小内使帮他找书,他忙个了个通宵,直到天蒙蒙亮,雪彻底停下来,他方收拾行装离开藏书阁。


    出宫时舒家的马车已在西华门外等他,舒澜风心情沉重上了马车,双手交合坐在车内闭目养神,一夜未睡,他身子极为疲惫,只是意识却无比清醒。


    皇帝刚提拔妻舅入京,彻底改变了三房与苏家的境遇,这不吝于再造之恩,可若这是以女儿幸福乃至性命为代价,舒澜风不答应,他相信若妻舅晓得真相,也定与他一般抉择。


    无论如何,赶在皇帝下旨前,他得搏一把。


    半个时辰后,马车稳稳当当抵达舒家大门,舒澜风下车时,一股寒风扑鼻而来,他环顾四周方发觉,在这样一个阖城封冻的时候,舒家前面的巷子居然被清扫的干干净净,舒家下人是什么秉性舒澜风还算清楚,能一路畅通无阻回府,定是皇帝交待了兵马司,预先给了舒家行了方便。


    舒澜风摇着头下了车,先去后院给老太太请了早安,随后回到三房,路过穿堂,他下意识往舒筠院子方向瞥了一眼,问守门的婆子,


    “姑娘呢?”


    婆子回道,“姑娘醒了一会儿,晨起喝了粥又睡下了。”


    舒澜风不言,至正院沐浴洗漱回到房内,已是巳时三刻,苏氏早就醒了,靠在床榻给他做袜子,舒澜风担心她累着,劝道,


    “筠儿给我做了不少,你就别费这个功夫了。”


    苏氏含笑,眉梢间依然有年轻时的秀美,“我这不是闲着吗?”


    舒澜风想起娇滴滴的女儿,被那天子哄得给他做女红,头皮一阵发麻,他默了默,开口与妻子道,


    “先前怕你担心,有桩事没告诉你,筠儿这几日没过来并非是着了凉,她实则摔了一跤。”


    苏氏闻言手中针尖一刺,戳入指腹,失声道,“严重吗?现在怎么样了?”


    舒澜风见妻子脸色惊慌,连忙宽慰,“没有大事,你别慌,这两日已好了很多,不然我也不敢告诉你。”


    苏氏一颗心回落,眼眶渗出湿意,“我就说这孩子平日健健康康,怎么连着几日没来正院,单嬷嬷说是着了凉,我还没当回事,不行,我要去看她。”


    舒澜风笑着拦住,“别急,不如这样,我让单嬷嬷带着人将她从角门背过来,年前她就住在正院,我左右忙,回来就在书房歇着,不叨搅了你们娘俩。”


    苏氏闻言露出笑意,“也好,那就委屈老爷了。”


    她根本不知舒澜风另有打算,舒澜风笑了笑没接话,转背便唤单嬷嬷去将舒筠背过来。


    大约是午时初刻,睡得迷迷糊糊的舒筠就被婆子丫鬟给弄来了正院,好几日没见着母亲,舒筠想念之至便趴在苏氏怀里腻歪一会儿,苏氏只顾去查看她的伤势,搂着她心疼地喊心肝。


    舒澜风看着女儿出了一会儿神,他昨夜一宿没睡,眼下已撑不住,一面吩咐人早些去摆膳,一面就跟舒筠道,


    “接下来你便陪着你娘睡,爹爹去书房歇着。”


    “啊?”舒筠下意识愣了下。


    舒澜风眯起眼看着她,换作以往她不知多高兴,如今却是这副反应,可见不乐意了。


    “怎么,你不想陪娘?”苏氏率先反应过来,摇了摇舒筠。


    “哦,不是,女儿自然想”舒筠心里头打鼓,勉强露出笑容,怕被苏氏察觉便扑在她怀里,苏氏被她弄得浑身痒痒,笑着抚了抚她的头。


    舒澜风起身出去了,迈出门口,见芍药端着绣篓往里去,他忽然叫住她,


    “慢着。”


    芍药连忙打住步子,折回来给舒澜风请安,“老爷,您唤奴婢有事吗?”


    舒澜风看了一眼正房,避到廊角下说话,“后院人多,缺你一个不少,今日起你去外院书房管茶水。”


    芍药一听便知坏了事,脸色煞白煞白的,扑腾一声跪了下去,呜咽道,


    “老爷,奴婢错了,您有什么事罚奴婢几板子,或者扣奴婢月银也成啊,千万别让奴婢离开姑娘。”


    舒澜风自然知道舒筠没了芍药不成,他不过是敲打敲打,脸色前所未有冷漠,


    “你想留在筠儿身边也不是不成,其一,嘴给我严实了,一个字都不许乱说,其二,记住谁才是你的主子。”


    芍药有如五雷轰顶,身子往下一沉,磕头在地,“奴婢明白了。”


    芍药每日忐忑不安,生怕哪一日东窗事发,如今舒澜风已知晓舒筠与皇帝的事,芍药反而卸下了重担,她含着泪磕了几个响头,


    “奴婢一切听从老爷安排,只是还请老爷不要怪责姑娘,姑娘也是没法子。”


    舒澜风何尝不知女儿是无计可施,那个傻姑娘,定是看在皇帝救了苏氏的份上,决心将自己一生搭进去。


    “进去伺候吧,先别声张。”他皱着眉往外院走。


    芍药连忙擦了泪,重新抱着篓子进了正房。


    舒筠这一日心情谈不上好,她倒也不是非要见裴钺,就是怕他夜里跑空,午膳后,趁着苏氏午歇,舒筠便让芍药想法子递消息出去,芍药面上是应了,私下却不敢行动,舒澜风嘱咐她不管,她便当个睁眼瞎。


    舒澜风这一觉睡到掌灯时分,他来到后院时瞧见女儿靠在罗汉床上发呆,单嬷嬷端着锦杌坐在她跟前,拿着一瓶活络油药膏,给舒筠推拿。


    舒筠神色恹恹的,时不时还皱了皱眉。


    舒澜风慢悠悠踱步至她身侧,俯身轻问,“单嬷嬷没有他揉的舒服?”


    “嗯”舒筠不假思索点头,旋即猛地反应过来,“不是的,爹爹”


    舒澜风看着泫然欲泣的女儿,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


    没错。


    那个深更半夜潜入女儿闺房,替女儿疗伤的男人是当今圣上。


    舒澜风坐在舒筠对面,扶着额,心情前所未有的复杂。


    堂堂帝王竟来给一个小姑娘揉脚推拿,可真是豁得下脸面。舒澜风不知该叩谢天恩还是勃然生怒。


    舒筠见父亲一脸黑青,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她近来一直犹豫寻个什么契机将事情与父亲禀明,每每临到嘴边便有些迟疑,或是没有底气告诉父亲她将入宫与人为妾,又或者想多贪婪一丝家中的温存,到了眼下父亲问出那话,可见是怀疑她私会男人了。


    舒筠吸了几口寒气,将泪水拂开,与单嬷嬷道,“嬷嬷,您请避开一回儿,我有话与爹爹说。”


    她说未说完,舒澜风抬手阻止她,“不,你什么都不必说,爹爹也什么都不想知道。”


    舒澜风起身往苏氏的东次间走,路过舒筠身侧,语气放缓,“孩子,不是你的错,一切交给爹爹。”


    夜越深,舒筠心里越不安,北风呼啸而过,吹得窗棂飒飒作响,她怕裴钺不顾风雪奔来寻她,即便是她这样不谙世事的后宅女子,也晓得年关是朝中最为忙碌的时候,他白日殚精竭虑,夜里还要来吹一遭冷风,舒筠一想,心口坠坠的疼。


    苏氏本就敏锐,自然察觉丈夫与女儿今日不对头,她将舒筠搂在怀里,轻轻安抚她的背心,“筠儿,你跟爹爹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呢?”舒筠红着眼在她怀里抬眸,“爹爹给女儿相中了一个上门女婿,女儿不大看得上。”这是父女俩商量好的说辞,


    苏氏笑了,又开始询问那男子是何人,她腔调格外轻柔跟摇篮曲似的,舒筠意识渐渐混沌,迷迷糊糊说着,


    “他生得十分好性子沉稳”


    苏氏越听越觉得好笑,揉了揉女儿发梢,“你这莫不是说胡话吧,世上有这样好的男人?”


    “有的”


    “既这么好,你为何不答应?”


    舒筠睡过去了。


    裴钺的确来了舒家,他在茫茫风雪中立了半宿,明知道舒澜风不会让他见舒筠,他还是来了,他只是想告诉舒筠,


    他没有食言。


    也不会食言。


    *


    腊月二十二日清晨,风雪交加,奉天殿的大门被刮的一阵阵响。


    顾云生的党羽寻到几处齐铮贪腐的证据,伙同都察院御史,在朝廷参了齐铮一本,其中还牵扯到了前一任左相李辙,朝中炸开了锅,整个京城风声鹤唳。


    天下初创时,各部制度不健全,人为操纵的余地大,现在四海安定,吏部考核,户部审批都该有长治久安的章程,根子出了毛病,必须将那根腐烂的筋给拔出来,再将内里的腐肉给踢除,待春花大地,方能成就一片欣欣向荣。


    裴钺心如明镜,坐山观虎斗,待闹差不多了,他再来收拾局面。


    午后回到御书房,刘奎给他递来一道请觐帖,“陛下,司业舒大人求见太上皇。”


    裴钺神色一顿,目光往那觐贴一扫,轻啧一声,“他见太上皇可没好事。”


    朝中臣子拜见太上皇,先投觐贴至司礼监,再由司礼监呈给太上皇,可事实上,裴钺严格管控臣子走太上皇的门道,故而有帖子刘奎第一时间便送到这里。


    裴钺自然有法子拦,可他更想知道舒澜风是什么打算。


    “让他去见。”


    舒澜风得了司礼监的回复,于半个时辰后赶到太上皇所在的万寿宫。


    太上皇早盼着舒澜风将女儿送入皇宫,这会儿正主来了,他摆出扫榻而迎的架势,着宫人将舒澜风迎入暖阁,不待人行礼,就高高兴兴道,“无需多礼,坐。”


    舒澜风倒是不疾不徐掀起蔽膝,在太上皇跟前跪了下来,


    “臣叩谢太上皇救命之恩,如今内子已大好,心里挂念着您的恩情,特嘱咐臣来给您磕头请安。”


    太上皇脸色有些微妙。


    给苏氏治病打着的是他的旗号,事情已过去了许久,舒澜风先前已谢过恩,如今又特意来一次,有些蹊跷。


    老人家试探道,“朕关怀爱卿,自然也是有缘故的。”


    话留一半,看舒澜风接不接招。


    舒澜风抬眸看了太上皇一眼,脸上笑意不改,


    “臣明白,当初那桩婚事筠儿没能攀上,是咱们舒家没有福气,眼下正有一门好亲,也算了了臣一桩心事,今日来也是想告诉您,还请您不要再记挂了。”


    太上皇心里猛地一咯噔。


    这可不妙得很。


    “什么好亲?”


    舒澜风直起腰身,再道,“臣蒙天恩得授国子监司业,南来北往的士子见了不少,前不久恰恰遇见一江南的学生,竟是臣内子的同乡,那孩子性子本分,家中贫寒,臣与内子欲招为女婿。”


    太上皇这下再也维持不住淡定,眼角绷起,“好好的姑娘,为何招婿?”他气得脸色泛青。


    舒澜风苦笑道,“臣家中只此一女,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她性子软糯,毫无心机,若嫁出去指不定被人欺负,干脆就留在家里,再说,先前也不是没有人上门说亲,可女儿在佛祖前起誓,说什么必须正妻待之,且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若不合这条,她便不得好死,臣左右寻不着这样的人家,只得招婿。”


    太上皇双手从膝盖滑下,脸色阴沉如水。


    这哪里是寻了一门好亲,分明是找借口婉拒皇家。


    舒澜风明知皇家与朝臣不可能选舒筠为后,故而撂下此话,以堵皇帝之口。


    正妻待之都不可能,遑论四十无子方纳妾一话。


    简直是荒唐。


    可偏生舒澜风只字不提皇帝,让太上皇有口难言。


    不过话说回来,舒澜风这番顾虑倒不假,舒筠那性子的确不适合皇宫,除非皇帝铁腕保护,否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哪日死在妃嫔争宠中也不是不可能,太上皇回想舒筠那弱不禁风的模样,到底没当场挑明。


    裴钺的事让他自个儿做主。


    “舒先生这要求可是为难人,这样的男子满京城也不好找。”太上皇语气淡淡。


    舒澜风笑道,“可不是,故而只能招婿了。”


    他已细细琢磨,待风头一过,辞去司业一职,携妻女回江南,等皇帝娶妻生子了,再给舒筠婚配,届时尘归尘,土归土,谁也不记得谁了。


    太上皇见舒澜风执意如此,也不好多留,最后摆摆手,“舒先生去忙吧。”


    舒澜风再三磕头谢恩,缓步退了出去。


    太上皇坐在圈椅里好一会没吭声。万寿宫毗邻太液池,湖风凛冽,一下又一下拍打窗牖,衬得殿内越发寂静。


    等人走了,裴钺方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他捏着那串已包浆的菩提子,长身玉立,眺望湖上皑皑白雪,神色辨不出喜怒。


    太上皇一时拿不定儿子主意,讽笑道,“瞧见了?你上杆子讨好人家,人家可不待见你,怎么着,是下旨还是放弃?”


    “若一封圣旨扔下去,你长兄与三兄面子不好看,干脆放弃,貌美的有,天真的也有,何愁寻不到心仪之人?”说白了,太上皇对裴钺夺侄儿之妻的事耿耿于怀。


    若裴彦生知道裴钺纳了舒筠为妃,不知道要难过成什么样。


    裴钺一眼窥破太上皇的心思,他冷笑了笑,到今天为止,太上皇还认为舒筠于他而言可有可无,随时可被替代,那便表明他老人家没有真正关心过他。


    回想舒澜风那番话,裴钺反而松了一口气,他不怕舒澜风提条件,他怕的是舒澜风死不奉旨,裴钺一言未发,离开了万寿宫。


    申时六刻,裴钺回到奉天殿,忽然瞥见御书房上摆着一不寻常之物,


    “这是什么?”他一面褪去玄色大氅,一面指了指那被黑绢包裹之物。


    刘奎笑眯眯接过他的大氅,“这是暗卫蹲守舒家时,亲眼瞧见舒姑娘搁在窗台上的。”


    裴钺一听与舒筠有关,心中莫名一动,修长的手指缓缓伸过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和忐忑,慢慢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平平无奇的岩石。


    周身已风化露出斑驳的纹路,唯独正中不知被什么打磨过,跟明镜般幽亮。


    裴钺心仿佛被重重一击,手掌轻轻覆在磐石,慢慢露出深长的笑。


    心如磐石,坚不可移。


    她这么勇敢,他又怎么会让她失望。


    作者有话说:


    再写一个剧情就入宫啦。


    ? 第 37 章


    裴钺将磐石收好, 开始笔耕不辍批改折子,刘奎在一旁伺候笔墨, 一面轻声问道,


    “爷,您打算如何处置舒家的事?”


    裴钺没回他。


    刘奎深深看着他清隽的面容,心里大概有底了。


    裴钺不是个爱将什么事挂在嘴边的人, 他惯于行动, 这么久一直没将舒筠迎入皇宫,起先或许是想等姑娘答应, 不愿勉强人,渐渐的嘛, 怕是动了娶妻的念头, 之所以迟迟不下旨, 是想将朝中掣肘肃清, 届时封后旨意下去, 阻力便会小很多。


    平心而论, 刘奎也不赞成裴钺立舒筠为后,那样一个玉柔花软的姑娘,如何坐镇得了后宫?可裴钺又不是一个冲动昏脑的君上, 他既然动了这个念头,定然将后路也铺好。


    难不成他真要应下舒澜风的条件,不纳其他妃子?


    刘奎只觉不可思议, 却又无话可说。


    裴钺一贯不许人忤逆他的意思, 一旦定了主意便无可更改, 刘奎晓得自己多说无益, 干脆做个人情, 顺着君上心意才是上策。


    除夕将至, 天气终于在腊月二十四这一日放晴,街道都被兵马司的人给清扫出来,闷了许久的各家采买均鱼贯而出,涌至街道购置年货,舒家两个铺子也在正忙碌的时候。


    苏氏忙着看账本,舒筠被舒澜风拘在家里不许出门,只得帮着苏氏打理后宅,召集小丫鬟剪窗花贴窗花,以旧换新。


    二房那边杨氏身子已好的差不多,只是丢了这么大脸面,不常出门,最多去老太太屋子里坐一坐便回房,舒家的事已彻底由大夫人夫妇做主。


    大夫人膝下儿子已娶妻,两个女儿都出嫁了,正是一身轻的时候,大少奶奶两月前诊断出身孕,大夫人方氏只待等着抱孙,年前舒芝回过一趟舒家,她性子要强,绝不肯将在王府委屈的事告诉娘家人,只是大夫人到底还是从女儿神色里看出些端倪,便问她是何缘故。


    舒芝在亲娘面前没绷住,告诉大夫人裴江成房事有妨碍,她至今未破身子,大夫人狠狠吃了一惊,“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你怎么不早说?”舒芝在回门那日怕丢面子愣是没吱声。


    大夫人看着泪水涟涟的女儿,心里气归气,也不得不为她打算,


    “你看着办,要么和离改嫁,要么告诉你婆婆,让她想法子,我想,她该比我们更着急。”


    舒芝收了收哭声,“她确实比我着急”


    “这么说,你婆婆现在也没更好的法子?”大夫人挑眉道,


    舒芝心不在焉地点头,沉默一会儿,她咬牙道,“无论如何,女儿是不会和离的。”


    皇家长孙媳这份体面她必须守住。


    大夫人就不喜欢她这副势利的嘴脸,只看面子不看里子,最终吃亏的还不是自己。


    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她只道,“待我回头也帮你想想法子。”


    舒家人丁不算多,除夕之夜并不算热闹,各房聚在老太太的屋子里吃了年夜饭,舒澜风借着苏氏身子不好的缘故,携妻女早早回了房。


    阖城燃起烟火炮竹,喧声不断,衬得舒家三房格外安静,苏氏出门一趟,吹了一阵风,早早进里间躺着去了,舒筠裹着一件大羽纱缎面的皮袄在院子里看烟火,舒澜风瞥见女儿兴致不高,哄着她道,


    “你娘睡下了,今夜你陪爹爹守岁?”


    舒筠哼了一声,把脸一别。


    舒澜风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迎着远处时不时绽开的零碎烟火,轻声叹道,


    “傻孩子,爹爹还能害了你不成。”


    舒筠不吭声,只是眼眶慢慢泛红。


    舒澜风也不多解释。


    舒筠重信,必是许了人家,眼下为他所阻心里懊恼,而他呢,断不能看着女儿往火坑里跳。连着数日,皇宫毫无动静,舒澜风隐隐也摸了到了裴钺的性子,当不是强人所难的君王,如此最好。


    只是大过年的,总不能让女儿绷着一张脸,


    “你等等,爹爹送一样宝贝给你。”


    舒澜风笑吟吟踱步往前院书房去。


    舒筠瞪了父亲背影一眼,抓着衣摆裹紧身子,沿着角门往自己院子去。


    刚过角门,上了她院中的抄手游廊,忽然瞥见迎面一个丫鬟穿着舒家下人的衣裳,手里捧着一个宽大的锦盒低眉朝舒筠这头走来,舒筠一眼认出她是皇宫里的那个唤玲玲的小宫女,也不知她怎么混入舒家来了。


    顾不及多想,舒筠心跳加快,忽然止住脚步,将身子转过来挡住芍药的视线,


    “好姐姐,我饿上了,你帮我去煮些年糕来如何?”


    芍药一愣,“姑娘,您不是刚用过晚膳么?小心吃多了闹肚子。”


    舒筠小嘴嘟起,“你又不是没瞧见,老太太嘴脸难看,我方才没吃几口呢,对了,除了年糕,你再烤一盘虾子来吃。”


    芍药看着舒筠俏皮的模样,无计可施,近段时日她夹在老爷与姑娘当中好不为难,眼下舒筠提这么个小要求,芍药岂会不答应,她只是担心自己走了,屋子里没人照应,


    “那您哪儿都别去。”


    舒筠眼神乌溜溜觑着她,“我还能去哪,你放心,他也不会来。”舒筠说到这里,心口微微泛酸。


    芍药反而不知该说什么,朝她屈膝,便折回后罩房。


    舒筠见状,赶忙回头去寻玲玲,玲玲一面打量四周,一面快步来到舒筠跟前,二话不说将锦盒塞她手里,也不敢吭声,只无声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锦盒搁在手里十分地沉,舒筠差点没接住,待扭头去寻玲玲,玲玲已不见踪影。


    舒筠将锦盒搁在兜里,匆匆回到正房,将烧炭火的小丫头使出去,在罗汉床上坐下来,将那锦盒给打开。


    入目的是一个通体红润的珊瑚镯子,色泽鲜艳沉郁,有如凝脂,上头雕刻龙凤呈祥的纹路,舒筠并不懂皇家规矩,若是王幼君在这,必定知道这样一个镯子意味着什么。


    舒筠猜到这是裴钺赠她的新年贺礼,她毫不犹豫将镯子往手腕一套,皓白的雪腕,配上沉郁的珊瑚手镯,红的越艳,白的更白,十分相宜。


    舒筠很喜欢,因为是他送的,她更喜欢。


    除了镯子,锦盒里还有一个明黄的布囊,舒筠掏开一看,里面是一袋金灿灿的小金鱼。


    这是他给的压岁钱么?


    舒筠咧嘴一笑,眉梢都泛着春晖。


    从小到大,她也收过父母不少压岁钱,最多是十两银子八两银子,裴钺却相当豪气地给她一袋小金鱼。


    舒筠抱在怀里,心里也跟着沉甸甸的。


    她平日很节省,并不是铺张的女孩,吃穿用度够用便成,她对金银珠宝并无过多的欲望,只因是心上人送的,舒筠才格外高兴。


    她正抱的乐呵着呢,听到门口传来父亲的笑声,“筠筠,瞧爹爹给你准备什么来着?”


    舒筠吓了一跳,赶忙将布囊与锦盒悉数藏在身后。


    舒澜风很快踱步进来,见舒筠坐着不动,也没计较女儿失礼,径直摊开掌心,往她跟前一送,哄着道,


    “瞧,这是爹爹用今年的私房钱给你准备的一枚小金鱼,这玩意儿可金贵着呢,来,你收着。”舒澜风满怀期待看着女儿。


    舒筠脸上没有任何喜色,只嘟囔一声,甚至还有几分紧张兮兮的,“谢谢爹爹。”


    慢吞吞将手伸出来。


    舒澜风正要将掌心的小金鱼递过去,忽然瞥见舒筠身后露出明黄一角。


    寻常人家里可不许用明黄之物,除非帝王。


    舒澜风脸色登时一沉,“你这身后藏着什么呢。”


    舒筠被逮了个正着,委屈巴巴望着舒澜风,“爹爹”细眉皱起,一副敢怒不敢言,还带着几分恳求的模样。


    舒澜风把眼一瞪,舒筠小嘴一瘪,心不甘情不愿将盒子和布囊都给掏出来。


    舒澜风先将自己那枚珍贵的小金鱼强行塞至舒筠手里,再将布囊与盒子接过来,打开那明黄的布囊一瞧,


    一整袋小金鱼,差点闪瞎他的眼。


    掂量一下,怕是有一两斤。


    他再看了一眼自己省吃俭用方存下的一枚小小金鱼,顿时心累。


    难怪女儿对他的压岁钱无动于衷。


    出手真阔绰。


    舒澜风咬着牙深呼吸几口气,压下心头的邪火,问舒筠,“除了这袋子小金鱼,还有别的吗?”


    舒筠小心缩了缩手腕,含着泪迟疑地摇着头。


    好歹给她留一件当念想。


    舒澜风也没多想,便将布囊全部塞回锦盒,临走时还狠狠剜了女儿一眼,指着他给的压岁钱,


    “好好收着。”


    舒筠木着脸嗯了一声,舒澜风拧着锦盒便离开了。


    舒筠连忙追到窗口,伸着脖子目送他跨出院门,方赶忙将珊瑚手镯给退下,寻个紧密的地儿给藏起来。


    舒澜风这厢将锦盒用一个布袋给装好,再用竹竿挑起将之送到穿堂一片低矮的屋顶。


    不消说,皇帝定在舒家安排了眼线,只需将锦盒搁上去,自然有人取走。


    舒澜风做完这一切,气得折回了舒筠的院子,二话不说拖着女儿一道去正院守岁。


    他今夜便守在这儿,看皇帝有没有脸来。


    单嬷嬷只当父女俩要守岁,便在堂屋准备一个小围炉,各人给一条厚厚的绒毯盖着,父女俩隔着围炉,跟木头似的,坐在门前吹冷风,谁也不搭理谁。


    大约一刻钟后,仆妇悄声禀报舒澜风,


    “老爷,东西取走了。”


    舒澜风心里这才顺了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顺完,忽的一声炮响,一朵硕大的烟花当空炸开,有如天女散花般倾垂下来,舒筠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烟花,雀跃地站起身,奔去了廊外。


    “好美。”


    舒澜风愣了一下,旋即面带狐疑。


    舒家这一待位置不算好,既不在城墙边,也不是什么热闹要处,故而每年除夕皇城司放烟花,舒家也只能看到零星半点,或者干脆闻一闻炮竹声就算沾年味。


    但眼前这一束接着一束的烟花,璀璨华丽,离得这么近,一定就在附近,而且那烟花还是各式各样的兰花图样,将舒筠绣过的花样放了个遍。


    舒澜风不得不怀疑,这是皇帝的手笔。


    送来的压岁钱他能还回去,这满院的烟花要他怎么办?


    只见那舒筠已在院子蹦蹦跳跳,高兴地就要飞上天去似的。


    这是独属于她的一片烟火。


    作者有话说:


    有点卡文,先更一点。


    ? 第 38 章


    眨眼寒冬过, 草长莺飞。


    二月中旬的夜,风尚有些沁凉, 崔凤林裹了裹身上的披风, 问丫鬟道,


    “人参燕窝汤可备好?我要给父亲送去。”


    丫鬟禀道,“奴婢这就去小厨房取。”


    待她离去, 崔凤林推开房门, 来到廊芜下,月色空濛, 片片云团漫过,春鸟低喃, 等了片刻, 小丫头提来一小食盒, 崔凤林面无表情接过, “你去歇着, 不必跟着我。”


    语毕, 她独自拧着食盒出了闺房,往西上了游廊过垂花门,来到父亲的外书房, 放眼望去,书房灯火未歇,人进人出, 可见父亲尚在忙碌, 崔凤林缓步来到廊庑下, 有仆从瞧见她连忙行了个礼, 对她的出现习以为常, 恭敬往里一指。


    崔凤林进去后, 仆从将门给掩下。


    户部尚书崔明修听得熟悉的脚步声,头也未抬,“依依来啦。”


    崔凤林听得这声亲昵的称呼,眉头一皱,“父亲,跟您说过多少回,女儿已经长大,这乳名莫要再提。”


    崔父笑而不语,继续提笔写字,


    崔凤林将食盒搁至桌案,将人参燕窝水端出,推至父亲身侧不远,


    “您歇一会儿。”


    崔父将那一页书法写完,搁笔净手,方端起人参汤慢慢享用,


    崔凤林坐在一旁锦杌问他,


    “父亲,李顾两党相争,已快穷图匕现,您怎么看?”


    崔父狭长的凤眼一抬,看了女儿一眼,继续慢悠悠饮汤,


    “以为父看,李家怕是撑不了多久。”


    “何以见得?”


    崔父看着崔凤林露出欣慰,这个女儿自小聪慧,李家兄弟无一人能胜过她,崔父也有意培养女儿,故而朝中诸事并不瞒她,


    “新任佥都御史苏朝山可不是等闲人物,为父偶闻他老家在江南,他一个佥都御史得了调令并未急着入京赴任,反而回老家待了一两月,美其名曰衣锦还乡。”


    说到这里,崔父语气一顿,捋着胡须道,“原先我也是信的,可是苏朝山入京后,我与他打过几次照面,此人面相奇伟,绝不是沽名钓誉之辈,李家老宅就在余杭,如果我没猜错,他之所以停留江南,怕是奉了密诏,在查李家的老底,只待关键时刻一锤定音,替陛下拿下李辙。”


    崔凤林闻言露出深意,“原来如此,我说这佥都御史一入京便闹得满城风雨,原来是陛下授意,爹爹,陛下动李家乃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李家便无翻身之地了?”


    “有的。”崔父将参汤碗搁下,坐直了身子,双手轻轻敲打在桌案,淡声道,


    “上皇草创天下曾允诺,只要随他起兵的四大功勋世家直系子弟不行造反之举,可免罪。”


    “替李辙打点老宅的是他一族弟,无论苏朝山查出什么,只消将此事推去他人身上,李家嫡系可保全,陛下最多也是将他们削官罢职,可李家根脉极广,你瞧,这齐铮不就是李辙的人?只要根基不动,李家的影响就在。”


    崔凤林冷笑,“这么说陛下岂不跟吞了只苍蝇难受?”


    崔父笑了笑,“不然你以为陛下在等什么?他在逼李辙反,李辙把持中枢多年,门生故吏遍布朝廷,陛下想要行新政,必须根除李家。”


    崔凤林看着崔父,“那父亲准备怎么办?可要帮陛下一把?”


    崔父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我倒是想帮陛下,只是也得陛下有诚意才行,我替陛下执掌户部,我女儿又生得如此端庄温秀,陛下若肯立你为后,我自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崔凤林闻言并无小女儿惺惺作态的羞涩,反而轻叹一声,


    “爹爹,陛下是有为之君,他与太上皇性子迥异,太上皇能屈能伸,愿意卖臣下面子,陛下骨子里却有着当年南梁萧氏的傲气,爹爹若真想投诚,得先拜码头才行。”


    崔父闻言露出几分为难来,“爹爹在朝中多年,行事一贯不偏不倚,贸然出手恐遭来非议。”


    崔凤林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爹爹可要想明白才成。”


    崔父不做声了。


    崔凤林也没多劝,离开书房后,她张望长空,陛下有傲骨,父亲何尝没有傲气,这场君臣博弈谁输谁赢有的时候便在一念之间。


    崔凤林忽然想起舒筠那张天真烂漫的脸,眼底闪过一丝冷色。


    翌日上午巳时,她约李瑛在迎风楼喝茶,迎风楼就在正阳门附近,面朝官署区,平日官僚下衙也爱在此处流连,此楼原叫迎凤楼,后怕犯了皇家忌讳,给改为迎风楼。


    崔凤林消息递出去没一刻钟,李瑛便到了,她风尘仆仆的,一坐下便自顾自倒了一杯茶,


    “凤林妹妹无事不登三宝殿,何以今日约我?有什么事便直说,我可没功夫闲聊。”


    崔凤林弯了弯唇,见李瑛唇角沾了些水渍递了一块干净的绣帕过去,李瑛此人将规矩刻在骨子里,今日方寸有失,可见李家到了很窘迫的地步。


    “我当然知道姐姐忙,我昨夜从我父亲嘴里得到一些消息,今日特来透露给姐姐。”


    李瑛闻言侧眸看着她,有些不可置信,问道,“何事?”


    崔凤林淡声道,“新任佥都御史苏朝山入京前,悄悄去了一趟苏杭,他该是在苏杭搜集了证据以来问罪李家。”


    李瑛闻言脸色大变,“怎么可能?你从何处得知?”


    李瑛犹不相信,咬牙恨道,“此人新官上任,无所依仗,也不看看他有几斤几两,蚍蜉焉能撼大树?”


    都这个时候了,李瑛还在嘴硬,崔凤林也是无语,


    她脸色沉静道,“李姐姐莫要小看这位苏大人,你可知他是什么底细?”


    李瑛还没将一位四品御史放在眼里,眼神睨着崔凤林,“他是何人?”


    崔凤林幽幽一笑,擒起茶杯道,“他是国子监司业舒澜风之妻弟,舒筠的嫡亲舅舅。”


    李瑛眉头一皱,不说话了。


    崔凤林浅酌一口茶,慢声道,“舒家很得太上皇看重,那舒筠与皇家又不清不楚,殊不知那苏朝山会不会借着舒筠攀上太上皇甚至是陛下?姐姐可要当心。”


    李瑛眼底险些气出泪来,就仿佛是擎天高松骤然被一蝼蚁藐视,令她觉得无比耻辱也万分愤慨,


    “痴人说梦!”


    李瑛扶案而起,窗外凉风扑面,她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低眉看着崔凤林,


    “妹妹好意我心领了,我知道该怎么做,只是,”她语调忽然一转,面带审视看着崔凤林,


    “我与妹妹虽有几分交情,却不值当妹妹倾心帮我,妹妹有何目的,不妨直说。”


    崔凤林纤指勾着茶盏,神色冷漠道,“我助姐姐保住李家,还请姐姐让李家麾下大臣助我为后。”


    李瑛神色一怔,这段时日她已看得分明,裴钺没有半点娶她的意思,她直起腰身,傲然一笑,眼底还藏着几分自嘲,“我与陛下怕是无缘了,在此,先恭贺妹妹。”


    扔下这话,李瑛转身离开。


    崔凤林自始至终眼底无半分波澜,她独自坐在窗下,眺望奉天殿的方向,喃喃道,


    “陛下,凤林帮您到这了。”


    *


    三月三,上巳节,也叫春浴日。


    这一日坐落在城郊三交河附近的轩辕庙人满为患,舒筠被舒澜风闷了数月,今日苏家表兄与表妹上门邀她出门踏春,舒澜风再是不忍心,便放她游玩,苏夫人晓得舒澜风夫妇不放心舒筠,主动请缨跟去看顾几个孩子。


    苏家是年后初十抵达的京城,舒澜风提前给他们安置好房子,顺带提出将铺子给苏家,苏家夫妇说什么都不肯要,最后苏氏打发三位外甥各人一千两银子,算是把事情揭过去。


    两月来,苏朝山只来过舒家一趟,吃了一回接尘宴便一头扎入都察院,都察院首座是个老狐狸,将朝中几个大案扔给他这个新官,苏朝山倒也识时务,皇帝起用他,他若不做出点成绩,交待不过去,遂当仁不让接过担子。


    丈夫初入京城便锋芒毕露,弄得苏夫人日日悬着心,别看苏夫人出身不高,却是玲珑剔透,这两月她掏出不少体己替丈夫走动门路,结交一些官宦夫人。


    苏夫人结交官宦的路子比较特别,她晓得自己家世不显,那些权贵不一定愿意给她面子,故而想了个法子,漓水毗邻番禺,苏夫人曾去过番禺数回,见过不少夷邦外臣。


    她在番禺入股了一间作坊,此作坊专与番禺海商来往,收买南洋来的香料,苏夫人擅长调香,她研制了一样极为特别的香膏,名唤“黄玉膏”,此膏体成金黄色,却有祛黄美白之功效。


    苏夫人初次露面,那一身与众不同的清香惹得妇人注意,旁人顺带便打听苏夫人涂得何香,在何处购的,苏夫人乘势说是自己所调,并大方地表示愿意赠一些予对方。


    一来二去,苏夫人靠着独门蜜香打开了局面。


    譬如今日随行的还有王幼君的长嫂,王大夫人生养过几个孩子,年纪与苏夫人不相上下,面颊有斑,偶尔脂粉都遮掩不住,这一回在轩辕庙撞上苏夫人,二人便攀谈起来。


    几位姑娘被家里兄弟护着去河边祓禊,又拜了轩辕神,玩了大半日光景,腿也酸了,腰也累了,这才打算回府。


    王夫人与苏夫人一见如故,愣是拉着她上了自个儿马车,津津乐道祛斑之法。


    于是王幼君便被挤来跟舒筠同乘,与舒筠一起的还有她的表妹苏茵茵。


    苏茵茵眼尖,发现舒筠带着那个珊瑚手镯,“姐姐,你这镯子可真好看。”


    舒筠抿着嘴轻笑,还朝王幼君眨了眨眼,王幼君便知是皇帝所赐,给了她一道揶揄的眼神。


    舒筠不过是偷偷戴着,便与苏茵茵交待,“这是我用私房钱买的,你可别声张。”


    苏茵茵不过十四岁,很好骗,便信了她的话,“姐姐私房钱可真多。”


    舒筠和王幼君哈哈笑了起来,“谁叫你小呢,等你及笄便有更多的私房钱了。”


    “是吗?”苏茵茵一本正经地问道,“这么说,待我及笄,我娘得给我涨月银了?”


    舒筠忽然发现自己摊上了一桩麻烦,连忙制止苏茵茵的念头,


    “你别寻舅母要,我给,我给你涨月钱还不成吗?”


    苏茵茵乐了,扑过去挠她腰身,“姐姐有吗?可别骗我。”


    舒筠笑岔了气,说不上话,王幼君半是羡慕半是逗趣道,


    “你姐姐现在可是腰才万贯,你忘了前段时日她那两间铺子附近着了火,连着她的库房都给烧了么,朝中不知何人发觉此事,忽然起意要在那一处建一座火神庙,你姐姐的铺子就这么被征用了,官府在另一条街补了十余间铺子给你姐姐,写得都是你姐姐的名儿,你说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怎么没被我摊上呢?”


    王幼君挤眉弄眼推着舒筠,舒筠俏脸红得发烫,跟个熟透的果子似的,


    “好啦,别说了。”


    苏茵茵不知里情,惊艳道,“姐姐可真是命里带财。”


    舒筠羞愧。


    王幼君又在一旁捏她的脸,“她何止是命里带财,她是天生富贵命,我看过不了多久,那十余间铺子也会被征用,这回看那人寻什么由头来疼你姐姐”


    舒筠担心王幼君说漏嘴,恼羞成怒扑过去捂她,“你再说,我撕了你的嘴。”


    三位俏皮的姑娘在马车里闹成一团,浑然不觉马车顺坡下山,速度越来越快,连着车夫换了人亦不知。


    李瑛立在一处山坡口默默看着那辆马车从山路经过,吩咐暗卫道,


    “将马车停在后山,用迷香迷晕她们,记住,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动她们。”


    “派人给苏朝山送信,告诉他,交出证据,便放了两位姑娘。”


    李瑛女子出身,本不愿为难女子,家族倾覆在即,她不得不利用舒筠和苏茵茵换取苏朝山袖手,可惜她却漏算了一事,她并不知王幼君在马车内。


    皇帝派了两名暗卫紧随舒筠,今日人多眼杂,李家的暗桩十分狡猾,悄无声息便伪装成车夫,暗卫并未在第一时间察觉不对,后来下山时见马速过快,两位暗卫迅速上前准备抢夺马车,可惜李家潜伏的黑衣人杀了出来,一名暗卫立即抽身回宫报信,另一人则殊死搏斗,可惜最终被黑衣人拦了下来。


    暗卫受了伤径直来到北镇抚司,将消息禀报给蔺洵,蔺洵一面派出侍卫去营救舒筠,一面迅速入宫面圣。


    裴钺上午主持朝会,下午在文华殿旁听三司会审,坐镇三司会审的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三位大臣,今日会审齐铮贪腐一案,其中便牵扯李辙,原本苏朝山打算在今日会审提供李家奴仆侵占民田一案的证据,怎奈出了岔子。


    李家既然今日要动舒筠,自然是有所准备。


    苏朝山先是入宫的令牌无故失踪,被一名御史瞧见参了一本,而后发现有人拿着苏朝山的令牌入宫行鬼祟之事,苏朝山就这么被宫门侍卫给扣住,扣住之后,因苏朝山是都察院御史,故而此案移交给刑部,在去刑部的路上,苏朝山被人带走了,软禁在一间茶楼。


    杀苏朝山容易,但苏朝山手中查到多少证据,证据在何处,李家并没有底,故而便用舒筠与苏茵茵来威胁苏朝山。


    苏朝山个块硬骨头,他很清楚,只要他不开口,舒筠与苏茵茵便是安全的,他坚信皇帝既然安排他行事,必定有所准备,他只要拖到皇帝救出人,那么李家末日便到了。


    蔺洵将消息送达文华殿,裴钺愣是吃了一惊,


    “你说什么?筠儿无故失踪?”


    蔺洵也是冷汗涔涔,“是,臣也是方才得到的消息,陛下,这个紧要关口,舒姑娘不见踪影,苏大人也无消息,臣担心是李家暗中作祟。”


    裴钺气得阴沉一笑,“很好,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李家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负手大步往奉天殿跨去,吩咐蔺洵,“你亲自带锦衣卫封锁李家。”


    蔺洵脚步一顿,露出凝色,“陛下,李家案子还未落定,臣以什么理由出兵?”


    轰隆隆一阵雷声过境,雨沫子洋洋洒洒飘下来,裴钺眼底寒霜密布,“你尽管去,朕会给全天下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蔺洵对着他高大的背影行了一礼,二话不说迅速出宫调兵。


    裴钺回了一趟奉天殿,写完一道诏书交给刘奎,旋即召集成林带着亲兵前往城郊。


    细雨朦胧,灯火下,纤细的雨丝跟针似的不间断往地上砸来,舒家人与王家人均聚在轩辕庙,王大夫人与苏夫人先行下山,半晌方觉舒筠的马车没能追上来,又派人折回去寻,这才发现王家与舒家的几名家丁被人扔在山脚下,而舒筠的马车不见了。


    一行人火速赶回轩辕庙,开始漫山遍野寻人。


    舒澜风赶到时,雨正从当空浇下来,天色黑透,锦衣卫已下令封山,舒澜风不顾浑身是水,非要跟着锦衣卫去追,众人循着马车留下的车痕往山道深处去。


    数百人擒着火把穿梭在山林间,好不容易在一处凹角寻到被遗弃的马车,掀开车帘,里面空无一人,


    众人心下一慌,环顾四周,其中一名侍卫发现踪迹,


    “舒大人,这里有上山的痕迹。”


    锦衣卫首领将火把往前一照,确定是姑娘家绣花鞋的脚印,抬眸往黑漆漆的山顶一望,下令道,“追!”


    舒澜风心神俱碎含着泪,用袖子将长刀绑在手腕,跟着锦衣卫徒步上山,刀尖滑过一片片山岩发出尖锐的刺声,一声声扎在他心上。


    轩辕庙毗邻灵山寺,轩辕庙在山脚,灵山寺坐落在半山腰,灵山极大,山木葱茏,一波又一波侍卫从四面八方往山上涌,等到皇帝赶到时,先遣侍卫已在灵山寺山门发出信号烟火,他带着人直奔灵山寺。


    锦衣卫连夜出兵围困李府和齐府,令朝臣大惊失色,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李家虽有嫌疑却还未定罪,皇帝这么做,百官不服,有李家姻亲故旧要寻裴钺讨个说法,更多大臣想打探风声弄个究竟,于是一伙人齐齐扑向奉天殿,后闻皇帝出宫,又纷纷骑马尾随而来,等到众人赶到皇家寺庙时,大雄宝殿前的广坪已乌泱泱围个水泄不通。


    李瑛与心腹奴仆侍卫均被控制住,她当先一身白衣被绳索缚住跪在最前。


    那个挺拔伟岸的男人,一身明黄龙袍端坐在马背,以近乎无情的眼神居高临下睨着她,


    “人在何处?”


    李瑛这一刻是木的。


    皇帝怎么会来?


    是因苏朝山吗?


    是因苏朝山手中的证据重要到皇帝必须亲自露面?


    还是这里有更为重要的人,值得皇帝亲自带兵营救?


    这个念头一起,李瑛心中那根弦无声断了,她犯了一个弥天大错,看上舒筠的不是太上皇,而是裴钺本人。


    雨已停了下来,李瑛跪在湿漉漉的青石板砖,全身僵硬,这会儿方意识到自己中了崔凤林的圈套,崔凤林为了得到后位,将她和李家拱手献给了皇帝。


    李瑛苦笑一声,一口血从肺腑里溢出,她剧烈地咳嗽,半晌缓不过气来,不,不到最后一刻,她岂会认输。


    李瑛昂起骄傲的头颅,迎视裴钺,


    “陛下,您误会了,臣女根本没有绑架舒姑娘与苏姑娘,相反,臣女上山狩猎时,听闻有人丢了,帮着去寻,可惜待臣女发现那辆马车,马车内已无人影。”


    后半句倒不假,舒筠与苏茵茵竟是奇迹般逃脱出去,她的人一直在追,至今没追着,最后反被锦衣卫的人拿下。


    李瑛若早知道舒筠是皇帝的人,她绝对不会行此险招,事已至此,她尽可能将自己摘出去,不牵连李家。


    李瑛既然嘴硬,裴钺便没有功夫与她废话,只朝侍卫示意,继续搜寻。


    在场的锦衣卫首领,将李家奴仆带下去审问,李瑛不招,不代表别人不招,李瑛看着这一幕,愣是咬紧牙关没有变色。


    舒澜风浑身湿透,家仆取来一件大氅给他罩着,他麻木地看着高耸的大雄宝殿,心里一阵发虚。


    整个山林已被地毯式地搜寻过了,只剩下皇家寺庙。


    寺庙极大,房间更是数不胜数,想要彻底搜完,尚需时间。


    舒澜风眼底布满血丝,吐息间已带着哭腔。


    王大夫人,苏夫人等女眷早已泣不成声,只盼着三个孩子能安安全全回来,可是山林都寻遍了,人去哪了?


    裴钺听得舒澜风哽咽之色,却是没有功夫去安抚,他心里也慌,这辈子从来没有什么事脱离他的掌控,这是第一回,他无比懊悔没能多派些人手守着舒筠,时间每过一刻,他越发心急如焚,缰绳被他勒得沁入肉里而不自知。


    成林将所有侍卫分成十队,每队划出一定的区域进行搜寻。


    他亲自带着二十来人搜寻寺庙东北角。


    勇猛的男人双手持剑,目色龟裂,跟个豹子似的在院子暗道间窜,一面搜一面喊,


    “王幼君!”


    搜了大约一刻钟,忽然闻到一丝香气,他猛地抬手,示意身后侍卫不要声张,慢慢地循着香味,最后来到一栋鎏金大殿前,抬眸望了一眼,辨出此地乃供奉已故皇室的往生殿。


    成林不清楚里面情形,不敢妄动,打了几个手势,示意侍卫散开守住要冲,他带着两人悄悄从窗棂翻了进去,香气越来越浓,隐约还透着一片亮光来。


    他悄声掠过一处帷幔,瞧见一硕大的往生牌前跪着三人。


    三位姑娘发髻不算凌乱,只衣裳略有些沾污,人人手里抱着一只兔腿,在太上皇后萧氏的往生牌前盘腿而坐,乍眼望去,三人并无任何被绑架的慌乱,反倒像偷吃荤腥的迷糊鬼。


    王幼君边啃兔肉边小声嘀咕,


    “太上皇后娘娘,您大人大量别跟我们一般见识,我们遇见歹人了,实在饿坏了,半路抓住一只笨兔子,那笨兔子竟然一头撞在树上,被咱们给捡了回来,啧,可不就是上天赐下的美味?”


    苏茵茵年纪还小,被今日的场面给吓坏了,捧着香喷喷的兔腿不敢吃,泪汪汪地望着王幼君,


    “幼君姐姐,咱们这样会不会遭天谴?”


    王幼君白了她一眼,“你这话可是冤枉咱们太上皇后娘娘了,人家最是慈悲心怀,必是心疼咱们的。”


    说完她还朝跟前那慈眉善目的塑像,露出一个乖巧的笑脸,


    “娘娘您说是不是?哦对了,您瞧,君儿把您儿媳妇给捎来,您睁开天眼看看,貌不貌美?可配不配得上陛下?”


    舒筠尽管肚子饿得咕咕作响,望着太上皇后的牌位,实在是吃不下去,被王幼君这么一捉弄,她羞红了脸,俏生生的模样在昏黄的烛火下越显瑰艳,


    “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再乱说,我”


    “你能把我怎么着?”王幼君嚣张地把下颌一抬,这一抬竟然瞧见成林双手环胸靠在柱子旁,神情复杂看着她们仨,王幼君一呆,登时眼泪滑出后怕袭来,扔开兔腿,朝成林奔过去,紧紧抱住他的胳膊,


    “你怎么才来?堂堂虎贲卫都指挥使,就这点能耐?害我们仨在荒郊野外躲这么久,要不是太上皇后保佑我们,我们都被野兽给吃了,呜呜呜!”


    王幼君和舒筠在苏茵茵跟前是个大姐姐,关键时刻二人临危不乱,一唱一和迷惑那些汉子,王幼君擅长用香,反用迷香制住对方,带着苏茵茵从车厢逃出来,别看王幼君信誓旦旦,心里实则怕得很,到了成林面前她便不再逞强,放纵地哭出声。


    成林看着那一地的兔骨头,闻着满室的香味,心情难以形容,很想埋汰王幼君几句,只一想起这姑娘勇敢地带着人逃出生天,既钦佩又心疼,布满老茧的手掌重重抬起来,最终轻轻覆在她后脑勺揉了揉,


    “好样的,不愧是我成林看上的女人。”


    王幼君闻言身子一僵,不对,她不是讨厌这厮吗,怎么抱住他了?


    还有,什么叫“他成林看上的女人”?


    王幼君木了片刻,愣是压住场子,厚着脸皮装作若无其事松开成林,后退几步,朝他露出个完美的笑,然后转身一左一右拽起舒筠和苏茵茵大步往外跑。


    三位姑娘一路跑至大雄宝殿,迈出那高高的门槛,方发现宽阔的广场聚满了人,火把逼亮整个夜空,无数双目光殷切地落过来,有哭声,有欢喜,还有惊叹,沉寂的夜色瞬间鲜活。


    舒筠一眼看到那个披着明黄披风的醒目男人,眼眶一热,似翩跹的蝴蝶义无反顾朝他扑去,


    “陛下”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谁也瞧不见,只望见他眉间的风霜触温而化,慢慢化作一眶柔情。


    舒澜风见女儿完好如初地跨出,心情激动,一时没听清她嘴里唤得谁,只当她朝自己奔来,连忙张开手臂要迎她,“筠儿”


    眨眼却发现女儿目不斜视越过他,径直投入皇帝的怀抱。


    舒澜风:“”


    半晌,他僵硬地扭过脖子,缓缓放下手臂,木着脸盯着舒筠的背影。


    李瑛就跪在不远处,眼睁睁看着裴钺将舒筠搂在怀里,眉梢间划过从未有过的温柔,她唇角艰涩地扯了扯,闭了闭眼,她冷声打破现场的寂静,


    “陛下,即便是我掳了她又如何?她一介六品司业之女,还不够陛下治我和李家的罪。”


    “上皇有诺,我四大勋贵非谋反重罪,陛下必须赦免。”


    裴钺根本没理会李瑛,只小心翼翼拨开舒筠纷乱的碎发,露出她那双乌润灵动的眼,他欣慰地笑了,打横将她整个抱在怀里,转身往后方的宫车行去。


    朝臣们瞅了瞅皇帝远去的背影,又回眸看了一眼李瑛。


    不知该如何收场。


    李瑛见裴钺无动于衷,哽咽再唤,“陛下”


    这时,匆匆赶来的刘奎提着蔽膝飞快来到前方,他高举手中圣旨,目光扫过一众朝臣与侍卫,最后对着李瑛凉凉冷笑,


    “李瑛,你掳的可不是六品司业之女,而是当朝皇后!”


    “行刺皇后,罪同谋反,来人,拿下!”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么么。


    ? 第 39 章


    宫车顺着崎岖的山路平稳往城中驶去。


    下过雨后, 路面湿滑,有侍卫提前在宫车必经之地铺下草垫, 是以舒筠在车内并不觉得颠簸。


    宫人递了湿帕子进来, 裴钺亲自给舒筠擦拭手脸,小姑娘除了一双眼还乌溜溜的,无一处干净, 面额均沾了泥污, 像个小花猫,裴钺给她清理干净又发现软乎的小手布满了红痕。


    他眉目沉了沉, 询问舒筠逃脱的过程,方知王幼君有勇有谋, 舒筠胆大心细, 对方过于轻敌反而给了两个姑娘可乘之机。


    舒筠察觉他脸色不好看, 刻意淡化逃脱的危险, 反倒是说书似的哄他开怀。


    裴钺认真听完她的每一个字, 寒意侵身, 心底情绪翻涌,却是一言未发,只将她冻僵的小手捂在掌心。


    小花猫变成美娇娘, 开始往裴钺怀里蹭,将捂热的手抽离,搂住他脖颈撒着娇,


    “陛下, 您带我入宫吧, 我想日日夜夜见到您。”


    这样直白的爱慕将裴钺一颗心捣成了碎泥, 他望着她, 莹玉的宫灯罩在她眉梢, 有细碎的光芒随她眼睑而动。


    他指腹慢慢伸过去揉着她耳鬓,将那点水沫子给捏干,慢声道,


    “朕先送你回府,等婚期定了,再风风光光迎你入宫。”


    舒筠没听到刘奎那封圣旨,尚且不明白裴钺的意思,一想起“回府”,她圆啾啾的眸子忽然顿住,


    “哎呀,我方才好像看到我爹爹了。”


    裴钺被她弄得一惊一乍,看着小姑娘一脸呆愣,心里那点余悸随着笑声闷出,他好气又好笑地揉了揉她脑额,


    “你才发现吗?”


    舒筠万分羞愧,捂了捂面颊,然后偷偷地掀开车帘一角往外探望,马蹄声锐,侍卫手举火把破开这一片暗沉的夜色,文武百官紧随车驾被侍卫拱卫在正中,而离得最近的正是裹着一身月白大氅的舒澜风。


    舒筠视线与他对了个正着,正慢腾腾伸出手想与他打招呼,却见亲爹已将脸别开。


    舒筠瘪瘪嘴,将车帘放下,扭头神色低落与裴钺道,“爹爹生我气了。”


    裴钺弯唇一笑,扶着她的肩,将她往怀里带,语气沉稳,


    “他现在不敢生你的气。”


    “为什么?”舒筠迷糊问。


    裴钺将她腰身往上搂了搂,调整到二人可以相视的高度,“傻姑娘,你现在已经是朕的妻,是当朝皇后,你爹岂敢生气?”


    舒筠一呆,小嘴微张,有些反应不过来,好像有什么热浪在心头炸开,整个人软乎乎的,原先刻意尘封的信念慢慢被勾出来,连着眼眶也渗出绵绵的泪,


    “陛下我没听错吗?我真的可以做您的妻吗?”


    她不是不在意的,只是告诉自己不要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故而每每与他相处皆是那么没心没肺,可真正一想到她将来会被孤零零扔在帝陵外时,心口的痛无以复加,


    “您可知上回我摔跤是何缘故?我听闻姐姐十里红妆大大方方嫁为人妇,而我终其一生只能是您的妾,不能与你生同衾,死同穴,我难过极了便摔倒了”


    好不容易擦干净的脸又哭花了。


    她趴在他肩头,委屈又情动。


    裴钺心里比她更难受,“是朕让你受委屈了,”他慢慢地安抚她,嗓音低沉又有力量,“朕这辈子只与你同衾同穴。”


    舒筠胸口充滞着太多情绪无处安放,便循着老路子,缓缓地伸出灵蛇往他喉结一舔,湿漉漉的触感从裴钺心头滑过,他身子僵住,低下眸,却见姑娘已轻车熟路地扶住他肩头,将他往下一扑。


    舒筠力气并不大,只是偶尔虎起来,裴钺也招架不住。


    马车的坐塌十分宽大,有如舒筠家里的拔步床,二人躺下去时还有足够的空间。


    舒筠开始投入地亲吻他。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齐整地停在舒家前面的小巷子,老太太等人闻讯全部迎跪在台阶下,虎贲卫铁甲如林,文武百官静默不言,个个神情肃穆在舒家门前排开,火把燃尽了又换,将这片天地映如白昼。


    所有人的视线聚焦在最前那辆明黄的宫车,而马车内迟迟没有动静。


    夜凉如水,舒澜风等得脑子僵了,膝盖麻木了,冷不丁往宫车觑了一眼,明明什么动静都没听到,愣是腻歪什么呢,他黑着脸不置一词。


    身侧满朝文武依着品阶前后数排站班,这么一来显得舒澜风格外突兀,礼部侍郎见他脸色不大好,踱步过来稍稍朝他拱了拱手,


    “国丈稍安,娘娘定是受了惊吓,陛下在安抚呢。”


    一声国丈唤得舒澜风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这礼部侍郎,可是他寻常够都够不着的人物,舒澜风也不是一朝得势便趾高气昂之人,一如既往郑重还礼,


    “大人这声国丈委实不敢当,毕竟”他往马车指了指,脸色越发难看,言下之意还未大婚。


    礼部侍郎抿嘴轻笑,“说来大人可是帮了我们礼部大忙,了了臣子一桩心事,陛下大婚在望,想必不日江山便后继有人,我等也能枕个好眠。”


    亦有人见礼部侍郎打了头阵,纷纷凑过来在国丈面前露脸,舒澜风不咸不淡应付着,心情五味陈杂。


    好在这时车帘被掀开,一只嫩白的小手伸出来,由芍药稳稳当当扶住,然后下了马车来。


    朝臣不敢瞻望,当即齐齐下跪,“请皇后娘娘安。”


    舒筠从未见过这等阵仗,也不知要如何应付,只扭头朝帘内的皇帝挥手,


    “陛下快些回去吧。”


    车内的男人神情温和,语气却不容置疑,“你先进去。”【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兴许是被吻久了,他嗓音有些暗哑。


    舒筠微微害羞,提着裙摆越过舒家一众主仆,往三房奔去。


    舒澜风这厢跪送皇帝车驾远去,方回过眸,二话不说便径直往里去,老太太与大老爷等人却是团团将他围住,


    “老三,这是怎么回事,筠儿怎么成了”


    老太太话未说完,大老爷在一旁厉声提醒,


    “母亲慎言,娘娘闺名可不是你能叫的!”


    老太太登时哑了声,心里憋了一股子邪火,从小到大瞧不上眼的小丫头怎么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一想到以后要跪在舒筠跟前磕头,老太太恨不得现在就死了。


    大老爷担心老太太再出岔子,连忙给妻子使了个眼色,大夫人便示意嬷嬷们搀着老太太去后宅,至于傻愣一般的二夫人,倒是没人管她了。


    大老爷跟随舒澜风一道跨过门槛,炮语连珠问了一串话,舒澜风听得心烦意燥,


    “你问我,我还得问筠儿呢!”


    扔下面面相觑的舒家人,他气冲冲往三房去。


    杏花堂内,舒筠正与苏氏讲述历险的过程,苏氏心头后怕阵阵,骇色难消,舒澜风立在一旁仔细扫了一眼舒筠的衣裳,见衣裳齐整,不像是在马车内行了孟浪之事,悬着的心稍宽,他浑身湿漉难受也没管她们娘俩,先去了浴室沐浴。


    苏氏这厢也劝着舒筠先去洗个热水澡,待父女俩齐齐整整回到东次间,已是半个时辰后。


    苏氏拉着舒筠问,“你倒是如实交代,你跟陛下是怎么回事?”


    舒筠怯怯看了父亲一眼,老老实实将来龙去脉给交待,“是我招惹的陛下,爹,娘,原先女儿是存了报恩的心思,只要陛下肯要我,我便入宫给他做妃子,这不,还是爹爹厉害,竟然说服陛下娶我呢。”


    裴钺肯当庭下旨,除了爱重她的缘故,也有爹爹舒澜风的功劳。


    舒澜风坐在下方的圈椅,神情还绷着。


    苏氏见女儿高兴也由衷宽慰,不过她更能够理解丈夫。


    女儿这样的性子,一生荣辱全凭裴钺宠爱,着实有些冒险。


    不过诏书已下,舒家除了接旨别无选择。


    舒筠见舒澜风始终不肯搭腔,心里头不好受,苏氏便将她拉入怀里,


    “你爹爹之所以板着脸,是因你寻了全天下最好的夫婿,他不能摆岳父架子,心里头憋得慌呢。”


    舒筠眼神亮晶晶的,“原来如此,”


    舒澜风愣是被她们母女给气笑了,


    “行了,天色已晚,你今夜便歇在你母亲房里,我去书房睡。”


    他先一步离开了。


    舒筠对着他背影吐了吐舌,跟苏氏一道歪去床榻,


    “娘,女儿快要入宫了,舍不得您呢。”


    苏氏捏着她粉嫩嫩的面颊,语气发凉,“是吗?我看你在宫车内不想下来呢。”


    舒筠面色一羞,躲去了被褥里。


    苏氏去捉她,“你这孩子每每害羞便把自己给蒙起来,也不嫌闷坏了自个儿。”


    “哎哟,陛下怎么受得了你。”


    舒筠从被褥另一头露出个乌黑的小脑袋,“陛下对我好着呢,不像爹娘逼着我看账本,陛下方才说,只叫我在家里等着,嫁妆之类全部替我备好。”


    苏氏感慨道,“你是憨姑娘有憨福。”


    *


    裴钺这道立后的圣旨给了李家迎头痛击,也打了朝臣一个措手不及。


    有官员奉召,亦有诸如礼部尚书这样的老臣表示不满,认为舒筠无论门楣家世性情与国母均相差甚远,裴钺置若罔闻,他只吩咐锦衣卫迅速查清李家一案,苏朝山也果断将李家侵占农田的证据递交三司,连着三日三司会审,当庭将李家与齐铮的罪证给定了下来。


    李家倒台,左相顾云生也在这次党争中沾了一身骚,落得名声败尽的下场。


    朝中正在商议由何人继位左相,裴钺雷厉风行裁撤中书省,废除丞相之制,今后六部尚书直隶皇帝本人,原先凌驾六部之上的中书省班子便跨了,朝中骤然出现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文武纷纷哑火,不知该如何应对。


    朝臣摸不着皇帝风向,干脆继续将矛头指向舒筠,那夜裴钺写完诏书交给刘奎,刘奎当即去中书省寻了顾云生盖戳,故而,无论朝臣如何分辨,舒筠已是板上钉钉的皇后,既然皇后人选不可动,那么只能另寻突破口。


    朝臣不乐意看到皇帝独宠舒家女,意图送女儿入宫巩固权势,纷纷上书与皇帝博弈,提出帝后大婚的同时纳四妃入宫,折子之后还覆上一份名单,皆是皇妃人选。


    这里头便有崔凤林等世家贵女。


    深夜裴钺撑额靠在御案假寐,刘奎侍候在侧,看着堆积如山的立妃折子一阵头疼,他正打算将这些折子收拾扔出去,蔺洵大步从外头迈进来,行至屏风处,瞥见裴钺在休憩,连忙放慢脚步声,跟刘奎交换了个眼色。


    刘奎悄声踱出,拉着蔺洵到了门外,


    “何事这般急匆匆的?”


    蔺洵眼色阴沉,“我今日午后审问李瑛,李瑛招供,说是崔凤林参与皇后被劫一案,是她出主意让李瑛挟持娘娘以威胁苏大人。”


    刘奎一惊,“然后呢?”


    蔺洵冷笑,“我将崔凤林传去北镇抚司,这位崔姑娘好生厉害,她承认自己在茶楼见过李瑛,却不肯承认是始作俑者,只道李瑛攀咬,我拿不到证据治她的罪,这才来回禀陛下。”


    “而且,她要求面圣。”


    这时,御书房内传来裴钺低沉的嗓音,


    “进来。”


    二人连忙一道入内,蔺洵便将事情道出。


    裴钺慢悠悠掀开茶盖正在抿茶,面上几乎没有任何情绪,只淡声道,


    “召她进奉天殿。”


    蔺洵出去传消息,刘奎则将那些折子抱在怀里,吞吞吐吐问裴钺,


    “陛下您瞧这些折子该如何处置?朝中物议沸然,长此已久于娘娘不利,老奴倒是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裴钺漠然地翻看蔺洵送来的供状,“奏来。”


    刘奎得了准许,连忙压低了身量,郑重道,


    “前朝有一位舒太傅,写得一手好文章,晓誉四海,咱们娘娘恰巧与之同姓,且不如借此给娘娘安个舒太傅后人的名头,再弄些谶言谶语,给娘娘助阵。”


    裴钺闻言掀起眼睑,面带冷色,“不必,她是什么样,朕就娶什么样的,她无需为任何人改变,也不必去逢迎谁。”


    刘奎闻言一顿,连忙掌了自己几嘴,“都怪老奴失言。”


    裴钺看着他,“如何平复朝中争议,朕已有数,你不必忧心。”


    “哎哎哎,陛下英明。”


    大约过了两刻钟,蔺洵将崔凤林带到。


    裴钺并不乐意见她,便在当中隔了一扇屏风,让崔凤林跪在屏风外,


    “你见朕有何缘故?”


    崔凤林一身素衫,隔着屏风望向那道模糊的身影,看不清他的脸,却能分辨出他高大清峻的轮廓,她语气低喃,


    “陛下,李瑛污蔑臣女,蔺大人又不信臣女,臣女只能求见陛下,崔家对陛下一直忠心耿耿,还望陛下莫要轻信李瑛。”


    夜深,裴钺忙了一日朝务,十分疲惫,他捏着眉心,


    “你知道朕为什么见你吗?你不是仗着没有证据朕治不了你的罪,那现在朕给你一个理由,崔氏御前失仪,够不够朕要了你的性命?”


    崔凤林神色微晃,当即识趣地磕下头,


    “陛下,是我怂恿李瑛对付苏朝山,我意在帮着您收拾李家,给您治罪李家提供借口。”


    屏风内的男人依旧未抬头,“为什么这么做?”


    崔凤林眼睫一颤,竟是哑口无言。


    一直以来,裴钺在她眼里是个无所不能,且任何时候不会为情绪所主导的男人,说白了,她自认与裴钺是一类人,裴钺喜欢舒筠她能理解,男人嘛,谁又能面对倾城绝色无动于衷呢,只是她没有料到裴钺喜爱舒筠到要立她为后的地步。


    利用舒筠除掉李瑛,给裴钺递上刀子,一举三得,可惜她料错了舒筠在裴钺心中的位置,也没想到舒筠竟然能脱出虎口。


    如今立后诏书已下,她算盘落空,将心事道出只会越显得狼狈。


    崔凤林慢慢深呼吸一口气,露出苦涩,“臣女只是想替爹爹助陛下一臂之力。”


    “是吗?”裴钺在御案后慢慢掀起唇角,“你想助朕,还是打算拿皇后祭旗?”


    崔凤林喉咙一哽,“陛下,我”


    裴钺打断她,“你没料到朕把她看得这般重,以为朕冷血无情,愿意牺牲一个女人来对付李家。”


    崔凤林双肩微颤,吞着苦果,低垂着眉眼道,


    “臣女思虑不周,不如陛下当机立断,以一封立后诏书将李家置于必死之地,比起陛下运筹帷幄,臣女不过是蝼蚁之姿。”


    裴钺面带嘲讽,“你是在刻意拿自己与朕比呢,还是在顾左右而言他?”


    “前者,你想让朕看到你的城府与聪慧,告诉朕,只有你这样的人方能当皇后,方能与朕比肩?后者,是提醒朕,朕得感谢你搭了这个台子,让朕不治你的罪?”


    崔凤林哑口无言。


    他将她给看透了,崔凤林并不觉得难过,反而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欢喜,这个世上能值得她俯首的也只有他呀。


    他为什么要喜欢舒筠呢。


    可惜,已成定局。


    裴钺语气淡漠到近乎无情,“崔氏,你真正目的,并非是为了帮朕,而是一箭双雕,除掉李瑛与皇后,此罪不可恕。”


    “来人,将崔凤林与李瑛关在一处,同罪论处,户部尚书崔明修革职查办。”


    崔凤林身子一软,跌坐在地,她这是把李家送出去的同时,也将自己给搭了进去,想是无法经受这个打击,她双目慢慢失焦渐而晕了过去。


    *


    骤然失去数位大员,朝廷震动,有人惶惶不安,亦有人蠢蠢欲动,裴钺甚是敏锐,又在这个档口下旨设内阁,从三品以上大臣中擢升四到五员辅臣入阁当政,这下整个朝堂炸开了锅。


    原先那些攻讦皇后身份,闹着要皇帝纳妃的臣子登时偃旗息鼓,若这个时候还触皇帝霉头便别想入阁了,人人生怕自己慢人一步,争先恐后上书恭贺帝后新禧,以表忠心。


    裴钺适时提拔有声望与能干务实的臣子入阁,等到朝中班子搭好已是两月后。


    这两月内,礼部官员来舒家下聘,凤冠朝服提前送达,帝后大婚已筹备妥当,只待五月十八日婚期到来。依着规矩,宫中得遣嬷嬷来府上教规矩,可裴钺为了不约束舒筠,一概旧俗全部省去,故而舒筠备婚也是自由自在的。


    临近婚期,舒筠心中忐忑一日胜过一日,有对未知的憧憬,更有即将离家的惆怅。


    “爹,娘,待女儿出阁,二老便去老家择一族弟入嗣吧。”


    自舒筠被封皇后,想要乘这口东风的人太多太多,舒家各房均有意无意走动苏氏,意将孩子送给三房当儿子。


    苏氏与舒澜风经历了舒筠失踪一事,只盼着孩子平安,对其他诸事反而看淡了。


    舒澜风摆摆手,“这事你就别挂心了,我与你娘亲商议,这辈子就这么过,人死如灯灭,谁还在乎有无人焚香烧纸,若是再养一个孩子,你母亲心力难继,且不如我俩慢悠悠过松乏日子。”


    苏氏也颔首,“养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还不如依靠我外孙来的实在,你在皇宫好好的,爹娘在宫外就有靠。”


    舒筠见他们拿定主意,也不多言,一面蹭在母亲怀里,一面抱着父亲的胳膊,半是不舍半是撒娇,“那女儿多出宫来陪陪二老。”


    苏氏摸摸她的头没接话,一入宫门深似海,谁知是何光景,婚期越近,夫妇二人情绪越发低落,来回就那几句话嘱咐来嘱咐去,舒筠耳朵都听出茧。


    舒筠出嫁当日,晴空万里,礼炮高鸣,舒家门外,文武朝臣按班分立,另有五位一品外命妇相携来正院迎皇后大驾。


    舒澜风一身殷红喜服坐在堂屋,目送女儿拖着迆地凤尾裙,由妇人们簇拥着慢慢消失在廊角,方揉了揉发胀的眼,收回目光,


    “筠儿这一走,屋子里就显得空荡荡的。”


    苏氏出神了一阵,也跟着四下张望,这一眼望过去,仿佛哪个角落都藏有她的欢声笑语,眼眶不由一酸,“谁说不是呢。”


    夫妇俩又沉默一阵,舒澜风越想心中越空,到最后忍不住哽咽抽泣,


    “咱们筠儿还小,才十七岁,陛下却近而立,可别欺负了咱们筠儿。”


    苏氏见丈夫哭起来,深受感染,也跟着落泪,“应该不会吧,陛下如此看重筠儿,怎么会欺负她呢?你不是说太上皇召见你,承诺陛下不纳妃吗?”


    舒澜风一哭反而止不住,不停地抹眼泪,“我不是指的这事”


    苏氏见舒澜风神色别别扭扭,这才明白他在担心什么,


    “哎呀,完了!”


    苏氏猛地一拍桌案,急得在屋内来回踱步,“我忘了件要事。”


    舒澜风被她吓到,泪花犹挂在眼睑,声音发沉,“什么事?”


    “我”苏氏苦着脸狠狠锤了自己脑门几下,“我昨夜千叮万嘱,来回折腾,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此刻方想起,我压根就忘了交待筠儿洞房一事。”


    舒澜风一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么么。


    ? 第 40 章


    喧嚣褪尽, 舒筠端坐在坤宁宫的拔步床上,脖子有些僵硬, 她揉了揉, 发现丫鬟芍药兴奋地在一旁抿嘴,嘴角咧得老高,


    “你高兴什么呀。”


    芍药笑嘿嘿道, “您嫁人了, 奴婢自然替您高兴。”当初无论如何没想到舒筠能以皇后的尊荣入宫,“您的花轿可是从正阳门入, 一直行到午门入的宫,全城三品以上外命妇扶轿, 全京城谁能比过您风光?”


    舒筠并不在意这些浮华虚名, 她更在意的是她堂堂正正成为他的妻。


    “快些帮我把凤冠取下。”


    芍药二话不说上前来帮忙, 候在门口的嬷嬷瞧见这一幕, 欲提醒舒筠皇帝还没过来怎么能脱簪去冠, 刚往前一步, 那小丫头已手脚利索帮着舒筠把凤冠取了下来,她只得又退回去。


    舒筠脱去凤冠,整个人轻松许多, 一面松乏筋骨一面开始打量坤宁宫,兴许是先前对皇宫有过于夸张的想象,她一直以为坤宁宫如奉天殿那般恢弘气派, 这会儿环顾一周发现仿佛与寻常人家的内宅也没太多区别。


    只是奢华精致一些。


    内殿摆设充实而温馨, 金丝楠木所制的千工拔步床, 雕工精细的八宝镶嵌衣柜, 再有便是镶玉的梳妆台和紫檀罗汉床, 仔细一瞧, 摆设习惯竟与她闺房相差无几。


    寝室往东连着有两间是安置衣物箱柜的梢间,若有贵重之物或体己便锁在此处,算是她的小库房,往西则如家里一般有个起居待客室,过了当中的正堂,沿着打通的甬道过去,则是一间装饰格外雅致的书房,里面挂了历朝历代的名画,看得出来都是依着她喜好来布置的,心里的陌生与忐忑散去不少。


    舒筠乏累,也没细瞧,稍稍扫了一眼就回到内寝,坐在梳妆台前唤玲玲与芍药给她脱妆卸钗环。


    两个丫鬟照做。


    玲玲得了裴钺吩咐,处处依着舒筠性子来,万不能用皇宫那些沉闷的规矩束缚她,见她打着哈欠便问,“娘娘,可是要传热水沐浴?”


    舒筠没多想,将一只点翠金钗取下搁在台上,“传吧。”


    芍药带着小宫女从梢间捧来一堆衣物,橙黄红绿各色丝绸制的寝衣共有十多套,均是内廷御制的款式,上头有用金线缝制出龙凤花样,这样的衣裳是帝后专用。


    舒筠歪脑坐在椅上,为选哪套衣裳而犯难,她问玲玲道,“洞房之夜可有什么规矩?”


    玲玲心里想宫里规矩可多着呢,“陛下说,娘娘便是规矩。”


    舒筠平日喜欢穿鹅黄,今夜大婚穿红色才应景,她先拿出那件红色的寝衣,花纹繁复精致,就是显得过于庄重了,拧在手上沉甸甸的,她顺带又抖开那件黄色的寝衣,面料柔软花纹简单,穿在身上该是十分舒适,


    五月的夜已经有些热了。


    舒筠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挑这件鹅黄的丝绸寝衣。


    待沐浴更衣出来,舒筠便后悔了。


    “怎么会这么紧?”


    芍药和玲玲打量她一圈,“这不是挺好看吗?”


    凹凸有致,纤秾合度。


    宫人在大婚前两月便去舒府给舒筠量身裁衣,两个月过去,她整日无所事事,吃吃睡睡,好像长得丰腴了些,舒筠摸了摸自己滑嫩的腰身,紧张兮兮看着芍药,


    “我是不是胖了许多?”


    芍药在她鼓囊囊的胸脯扫了一眼,憋着笑道,“没有,您瞧,您这腰身细得跟柳条似的,”


    舒筠瞪了她一眼,她从未穿过如此服帖的衣裳,总觉得浑身不自在,“换殷红的来。”


    话音一落,屏风处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裴钺挺拔的身影已绕了过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娇嫩潋滟的新婚妻子。


    玲玲朝芍药使了个眼色,二人连忙垂眸退了出去。


    舒筠躲开裴钺打量的目光,拽着衣摆恨不得扯宽一些,结结巴巴道,“陛下,您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裴钺仿佛没瞧出她的窘迫,目光甚至也没多往她身上瞥,只慢步走过来,“朕大婚,太上皇与兄长们与百官宴饮,轮不到朕出面。”


    若不是必须露个面还敬百官三杯,他甚至都不必离开她。


    裴钺坐在罗汉床,一老嬷嬷连忙跪进来给他褪去蟒龙金丝纹黑靴,重新换上舒适的布鞋,“你先等等,朕去沐浴?”


    这话说得,仿佛她很迫不及待,舒筠撩了撩耳发,佯装从容在他对面坐下,“嗯,我还要打量打量这内殿,熟悉熟悉环境。”


    表示自己并不着急。


    裴钺抿了抿唇,什么都没说,起身往浴室方向去。


    走了几步,他驻足扭头,隔着一座宽大的苏绣屏风,瞧见那小迷糊虫局促地站在内寝,不知在想什么,低头扯了扯自己紧致的寝衣,裴钺无声地笑了笑进了浴室。


    宫人悉数被挥退,偌大的内殿只新婚夫妇二人。


    一个在浴室不紧不慢沐浴,一个在内寝神游太虚。


    回想她方才的模样,面颊嫩的可以掐出水来,一身鹅黄的丝绸长裙裹着她曼妙的身躯,仿佛含苞待放的花朵,没错,是含苞待放,那水灵灵的模样,懵懂娇嗔的眼神,再穿上颜色这么娇嫩的衣裳,越发显得年纪小。


    本就比他小那么多,还装扮得如此娇艳,也不为他着想着想。


    裴钺深吸一口气,慢慢放松紧绷的腹部,遣嬷嬷去教导她规矩,担心她被拘束越发对皇宫生惧,磨了她那份天性,没教呢,这姑娘便是莽莽撞撞,处处戳他软肋。


    自裴钺进去浴室,舒筠便十分紧张。


    十七岁的年纪不是完全年少无知,即便没经历过却也晓得洞房要发生些什么,虽然具体怎么做她还不太明白,恐怕不是搂搂抱抱卿卿我我那么简单。


    然后她便想起飞檐亭曾被她狠狠拽住过的腰刀。


    会不会很疼?


    她记得无意中听灶上的婆子说过,那事儿好像很快活。


    舒筠小脸垮起,深表怀疑。


    熟悉的脚步声再次响动,舒筠一紧张,一屁股坐在了东侧的罗汉床上。


    裴钺挽了挽衣袖进入寝殿。


    抬眸,年轻的妻子僵硬地坐在罗汉床上不动,他往拔步床上一坐,双手搭在膝盖,平平静静看着她,


    “你坐那作甚?过来。”


    舒筠望着裴钺,那张脸格外清隽好看,眉色温柔,是熟悉的模样,他的明黄寝衣便宽大多了,显得气定神闲,再看自己,果真是迫不及待呢。


    舒筠想哭。


    往他腰间睃了一眼,也不见腰刀,舒筠稍稍松了一口气,慢慢挪了过去。


    两个人并排地坐在拔步床上,一大一小,一个高大精壮,一个柔弱秀美。


    好像明知道要发生些什么,这样的笃定反而令舒筠格外不自在,她刻意隔开了一些距离。


    裴钺侧眸,发现舒筠只够他的肩膀,这么小的姑娘,他深深有种罪孽感。


    “口渴吗?”他试图安抚她紧张的情绪。


    舒筠眼巴巴望着他,“有点。”


    “那朕给你倒水。”


    舒筠趁着他倾身倒茶的空档,看了一眼二人的距离,都成亲了,以前又不是没亲过,这会儿紧张作甚,不着痕迹往他的方向挪了挪。


    裴钺没注意她,退回来坐下时,明显听到布料摩擦的声音,小姑娘一下子挤了过来,他唇角微微平了平,将茶杯递给她,“来,喝水。”


    舒筠接过茶盏喝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不对,不该她来伺候皇帝吗。


    于是她抬目问,“陛下口渴吗?”


    裴钺静静瞥着她,“确实有些口干舌燥。”


    “那我给您倒水。”


    “不必。”


    “都口干舌燥了不喝水怎么成?”


    裴钺无奈抚了抚额,“朕现在想喝的并不是茶。”


    懂了。


    舒筠害羞地垂下眸。


    两侧的红烛摇曳,明亮的光芒映在她眼底,随着秋水一般的眼神在荡//漾。


    “你今日应该累了,咱们歇息?”裴钺从容地将床榻一侧的挂钩取下,明黄的帘帐垂下一半,他也顺势往后挪了两步上了床。


    舒筠不敢迟疑,跟着取下自个儿那一侧的帘钩,瞧见帘钩上还挂着一个福袋,上头绣着多子多福的纹样,她看了一会儿,抿着嘴将帘帐放好,爬上了床。


    这张千工拔步床格外的大,比舒筠家里的床榻大了两倍不止。


    帘帷将光芒隔绝在外,只剩下满帐的朦胧。


    仿佛有旖旎的气息在二人当中流转,裴钺双手枕着枕头,薄衾搭在他胸口,很好地遮住了他腰身。


    舒筠憋着呼吸跟着他一道躺下,很想装作若无其事,胸口却闷如一团棉花,仅凭鼻子呼吸还不够,她忍不住深深吐了一口气,帐内温度升高。


    平静被打破。


    “陛下”


    她太紧张了,仿佛是破功的小皮球,一下子憋不住破罐子破摔,翻过身扑入他怀里。


    她将螓首埋入他胸口,泄气又懊恼。


    裴钺笑了,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姑娘。


    莽撞的是她,羞愤的是她,紧张的是她,耍赖的还是她。


    裴钺五脏六腑的热流全部往那一处涌,也跟着慢慢呼吸出气,抬手覆在她发髻,轻声安抚,


    “别怕。”


    隔着薄薄的面秒,感受到他结实坚硬的胸膛,舒筠摸了摸他胸肌,硬邦邦的,实在寻不到一丝温柔之处,她委屈嘟囔一声,往上一爬,将脸塞入他颈窝,这才磨蹭到了一点柔软的肌肤。


    裴钺宽大的手掌从她腋下穿过,将她整个人往怀里搂住,力道并不重,带着抚慰,保持着依偎的姿势。


    他的确很渴望,但他并不着急,慢慢帮着她适应。


    她额尖抵着他下颚,连着呼吸也漫出一片潮气。


    裴钺有些受不了,却还是很克制地没做出任何反应。


    姑娘抱了一会儿,找到熟悉的感觉,低喃一句,“陛下,我热。”


    这话便如导火索。


    裴钺挪了挪身,低眸看着怀里的人儿,“真的热?”


    “嗯。”


    他将薄衾全部掀开。


    “陛下,您出汗了您也热。”舒筠一只手拽住自己领口,一只手摸到了他肩骨。


    小手顺着肩骨往下,无一处不是紧绷的纹理。


    昏暗的光线里,她嗓音格外轻柔,慢慢的,随着濡湿软糯的掌心往下,她腔调儿带着一丝俏皮,忐忑与好奇,


    “陛下我能看一看吗?”


    裴钺修长的身躯一僵,翻过身双手撑在她上方,呼吸几乎凝滞了一下,半晌才出声,“为何?”


    黑暗里那双湿漉漉的眼眸坦诚而无辜,“我怕您伤到我。”


    她脑海浮现腰刀的形状。


    作者有话说:


    先更一章,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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