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那你让我咬回来, 那桩事咱们便清了。”
舒筠杏眼微朦,听得一愣一愣的, “好像有些道理哦”
话落, 她便如脱兔般,从他怀里挣出,可惜她并未穿鞋, 襦裙又长, 小脚丫踩在裙底,只见襦裙往下滑落, 她整个人也往前方栽去。
裴钺来不及取笑她,见她一头往屏风撞去, 飞快起身掠过, 一面拉住她胳膊, 一面伸手去扶她, 她栽得太快, 裴钺也来不及思索, 手掌就这么钳住了她腋下,襦裙已被扯下一大片,露出殷红碎花的小衣, 裴钺虽无意冒犯她,却因那手掌过于宽大,这么一托几乎已握住半个。
舒筠更是惯性所致, 整个胸//脯全部撞在他胳膊上。
掌心的炙热透过薄薄的纱衣窜至她面颊, 舒筠又羞又恼, 已无地自容。
裴钺扶稳她后, 飞快抽回手, 他定力太好, 脸色几乎无任何变化,舒筠羞于见人,扯起那松松垮垮的襦裙,逃也似的躲去屏风后,她拽着裙子盖住整个烧红的面颊,气得哭起来。
烛火摇曳,两道身影交织投在屏风,裴钺听得她嘤嘤懊恼,也略生尴尬,
“是朕的过错,不该逗你。”
嗓音明显要暗哑几分。
舒筠捂着热浪腾腾的脸,从没有这般丢人过,这还不如让他咬回去呢。
脸烫,那被他握过之处更烫,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越想越羞恼,绵绵的泣声被屏风一隔,越发添了几分悱恻,裴钺听得格外不自在。
他自然知道她因何而气恼,垂眸看了一眼那片手掌,那一股颤麻萦在掌心久久挥之不去。
软的不可思议,他从不知女孩子那处会如此柔软。
倒显得欺负了她似的。
裴钺抚了抚额,思索片刻,语气坚定,
“筠筠,你知道朕的心意,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舒筠听得心尖一颤,假装听不懂他的话,她拭了拭眼泪,将纷乱的衣裳稍稍整理些,也不肯出去见他,便隔着屏风问他道,
“那陛下还要咬回来吗?”她嗓音又黏又糯,像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糖丝。
明着是问,实则是暗示他,可以两清了。
裴钺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笨丫头总是能极聪明又委婉的拒绝他。
温汤里的热浪依然源源不断往外冒,屏风内外被染上一片潮气。
他眼神沉沉盯着她的影子,语气幽黯,
“是朕哪里不好吗?”
襦裙从她掌心滑落,她转过身来,隔着屏风看着那张轮廓分明的俊脸,些许是有了一层绢纱做挡,她方敢直面他。
他的眼更加深邃了,好像有些难过。
舒筠心头一软,“不是的”
趁着机会,便将在胸口滚过无数次的念头,脱口而出,“陛下哪儿哪儿都好,只是我不能入宫,也不想入宫,我家里只我一个女儿,我不能离开我爹娘。”她语气娇脆。
印象里姑姑舒太妃自入宫后,只有年轻时回过一趟舒家,那皇宫与牢笼又有何区别,她爹娘除了她再无子嗣,她若去了皇宫,爹娘怎么办。
更何况,她一点都不想入宫。
一想到与那么多女人争抢一个男人,她还不如死了。
裴钺想起她家里的情形,倒也能理解,回想起未表明身份前,她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娇嗔可爱,她拒绝的大约是他这层身份。
“若我只是七爷呢?你还会拒朕于千里之外吗?”
舒筠一愣,沉默了。
换作以往,她会告诉他,她要明媒正娶,可现在晓得面前这个男人是当今圣上,那样的话她再也说不出口,于是她沉默以对。
裴钺明白了,他慢慢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无数女人为了荣华富贵绞尽脑汁入宫,舒筠是第一个嫌弃他身份的人。
舒筠不肯入宫,他更不可能为了舒筠放弃什么,这段不期而遇的邂逅,陷入了死胡同。
时间一点点逝去,二人隔着一扇苏绣花鸟座屏相对而立,谁也没再做声。
良久,裴钺瞅了一眼桌案上齐整的食盒,弹了弹眉心,淡声道,“给朕一点时间考虑,时辰不早,出来用晚膳。”
舒筠也调整了下呼吸,再三确认裙衫稳妥,方才慢慢走出来,她压根不敢抬眸,裴钺凝睇她,她面颊依然红扑扑的,目光从她胸前掠过,那根系带不见了,显得襦裙十分宽大。
欲盖弥彰。
舒筠与他说开,心里也踏实了。
二人刚坐下,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尖叫,而这声叫还格外熟悉。
*
王幼君用过晚膳,闲得无聊,便去西苑寻舒筠,猜到方氏不会善待舒筠,打算将她接来与自己一道住,却得知舒筠去了琉安宫,王幼君羡慕得两眼放光,当即便带着丫鬟赶来,刚走到行宫正中那片水泊处,撞见谢纭与李瑛等人在争执。
王幼君对琉安宫并不陌生,有一年她母亲陪着太皇太后来泡温汤,她得机会跟了过来,贪玩时无意中发现琉安宫后墙有个狗洞,于是她吩咐丫鬟替她打掩护,自个儿偷偷钻入林子,绕去琉安宫的后墙,只要舒筠在里头,那么她溜进去便可趁机留下来。
她历尽千辛不顾世家贵女体面,从狗洞钻入时,一只铁臂毫不客气地拧住她衣领,将她给提溜出来。
那声尖叫就是这么来的。
若非成将军及时看清楚那张脸,大约王幼君的小命就要交待在这。
他看着满脸泥污的姑娘,死皮赖脸坐在地上,一双眼红彤彤的跟小兽似的瞪过来,“你好大胆子,本姑娘是太上皇的外孙女,今日奉旨陪伴舒姑娘,你为何抓我?”
王幼君意图从气势上压倒对方,来遮掩自己的狼狈。
成将军心想底下那些姑娘已经够胡搅蛮缠了,没想到这个是胡搅蛮缠的祖宗,他抚了抚下颚的胡渣,笑得阴森,
“既是上皇旨意,您老人家怎么还钻狗洞?莫非上皇是让您从狗洞钻进来?”
王幼君心虚,气急败坏剜了他一眼,“你管我呢,我高兴走哪是我的事。”
还有理了。
成将军自认在边疆是最难降服的刺头,面前这位大约也是姑娘中的刺头,他耐心告罄,语气冰冷道,
“王姑娘,在下奉命驻守此地,你无故闯入,按律当抓,来人将她捆好扔出去。”
王幼君一看他是动真格的,急得提着衣摆后跳几步,“你敢”旋即扯起嗓子朝里面喊,
“筠妹妹,快救我!”
幸在芍药出来的及时,将王幼君从成将军的魔掌下解救出来。
王幼君解气了,起身时抖了抖身上的枯叶,趾高气昂走过他身旁,睨了他一眼,
“成林,咱们俩的梁子结下了!”
成林掏出那叠薄荷叶,塞了两片进去,发出一声嗤笑。
王幼君迫不及待要去见舒筠,根本不顾芍药阻拦,摇曳多姿往里飘,
“筠筠,我来了,我可想死你了,你有这等好事竟然不告诉我?害我从狗洞爬进来,被人逮了个正着,丢死人了”
行至门槛往里一望,对上一双陌生却又熟悉的眼神,她来不及刹住脚步,脚被门槛绊住,一头栽下去。
“啊!”
舒筠哭笑不得,连忙上前将摔得眼冒金星的王幼君给扶起,王幼君哪里敢起身,推开她的手,战战兢兢伏低在地,顾不上发髻凌乱,哆哆嗦嗦朝皇帝请罪,
“皇帝舅舅,不知您大驾光临,外甥女御前失仪了”
王幼君头点地,心中惊雷阵阵,她脑筋灵活,堪堪一眼也猜了个大概,就说太上皇不可能无缘无故让舒筠来琉安宫,原来始作俑者是皇帝。
可惜,她坏了皇帝好事,今夜怕是要被舅舅生吞活剥了。
王幼君边请罪,边将眼神往舒筠偷瞄,舒筠站在她身侧不远处,搀也不是不搀也不是,乌溜溜的眼只觑着皇帝,等他示下。
裴钺正剥了半个蟹,将其中一块蟹黄剔出来放在舒筠的碗里,语气平和,
“你刚沐过温汤,不宜吃过多寒凉之物,今晚尝个鲜便可。”
王幼君眼神有些发愣,她见过太多女人在裴钺身上折戟,这还是头一回看到他这么体贴温柔待一个女人,筠筠真是好命啊。
见皇帝不肯搭理自己,她朝舒筠投去求救的眼神。
舒筠面庞有些发热,语气温温柔柔替她求情,“陛下,幼君姐姐不是故意的,您饶她这次吧。”
裴钺慢慢看了她一眼,又扫过王幼君,视线没在王幼君身上停留半分,淡声道,“起来。”又朝舒筠抬了抬下颚,“快些吃。”
舒筠只得坐下,这一大桌子菜,她与皇帝也吃不完,便示意王幼君也坐下来吃。
皇帝没发话,王幼君哪敢呢,不过她倒是聪明,连忙挽了挽衣袖,朝皇帝请示,“陛下,要不臣女来给您布菜?”
裴钺还是没看她,朝舒筠对面示意了下,“你也坐。”
王幼君依言坐了下来,再看这一桌子好菜,顿时口中生津。
一顿饭吃得格外沉默,裴钺不开口,谁也不敢吭声。
好好的二人独处时光被王幼君打乱,裴钺心情自然不好,只是他这人情绪不轻易外露,也不会真的跟个小女孩计较,饭毕,便深深看了一眼舒筠,
“朕回京城了,你早些歇着。”
舒筠听他说要回京城,呆了呆。
这么说,他从京城赶来,陪着她吃一顿饭,又赶回去?
舒筠心中如打碎了五味瓶,不知是何滋味。
王幼君不明其理,恭敬地起身送皇帝,顺带眼巴巴求了一个恩典,
“皇帝舅舅,我可不可以在琉安宫陪筠筠呀?”
皇帝看着坏自己好事的外甥女,没有立即搭她的话,直到行至殿外望着满院秋霜终于舍得开尊口,
“照顾好她。”
王幼君咧开嘴笑,屈膝施礼,“臣女遵旨。”
抬眸见成林阴恻恻地盯着她,她立即做了个得意的鬼脸。
成林没搭理她,跟在皇帝身后离开了。
王幼君目送皇帝走远,连忙折回殿内,示意芍药在外头守着,屋子里暖和,王幼君便退去脏乱的外衫,只剩杏色的中衣,见舒筠倚坐在罗汉床上,神色痴惘,便凑了过去,
“我的好筠儿,你何时跟我皇帝舅舅勾搭到了一处?”
王幼君的心跳到这会儿还扑通扑通直跳,谁能料到那不近女色的帝王竟然进了她手帕交的闺房。
“莫非是你在宫中当伴读时,陛下遇见了你,为你美貌所惊艳,故而见色起意?”
舒筠面色一羞,“才不是,是我冒犯了他。”
“啊?”王幼君这下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舒筠叹了一息,将事情一五一十道来。
王幼君听到最后指了指自己,“这么说,倒是我害了你。”
若不是她引舒筠去摘星阁,舒筠也不会遇见皇帝。
舒筠沮丧地嘟了嘟嘴,“可不是,”又抱着她胳膊,央求道,“幼君姐姐,快些帮我想个法子,我是真的不想入宫。”
舒筠倾身过来,身上散发一股芳香,连着那饱满的胸脯也若隐若现,王幼君笑眯眯瞥她一眼,促狭笑道,“你们刚刚一起泡温汤?”
舒筠躁得推开她,“胡说什么!”
王幼君打量她两眼,舒筠身上这件襦裙恰到好处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段,“你穿成这样,舅舅还没碰你,可见是对你动了真心。”
舒筠微愣,“这话怎么说?”
王幼君道,“他将你放在心上,才不舍得轻易动你,否则早就一纸诏书将你纳入皇宫。”
舒筠怔了怔,语气平淡道,“哪里,他只是不愿意强迫人罢了。”裴钺对她心思是有,只是远不到非她不可的地步。
王幼君见她语气低靡,将她双手握在掌心,神色变得郑重,“不管怎么说,咱都不能入宫,陛下再好,将来也会娶别的女子,且不说旁人,若叫谢纭晓得陛下给你剥蟹吃,她怕要提刀杀过来。”
舒筠想起连夜奔波过来陪她用膳的男人,心里忽然有些难受,却还是很坚定地点头,
“你说得对,那我该怎么办?”
“让我想想。”
王幼君方才吓出一身冷汗,这会儿身上格外不自在,遂央求舒筠陪她一道泡温汤,两个姑娘褪去衣衫,泡去池子里,舒筠方才凫过一轮,干脆靠在角落里不动,王幼君游了片刻,又划过来依在她身旁。
“依我看,陛下雄才伟略,文武双全,又生得那样好,不如你从了她?”
舒筠气得敲她的脑门,“这就是你凫了一圈想得好法子?”
王幼君笑吟吟的,“可不是,琉安宫的温汤泉水甘甜,有养颜益寿之功效,我在想,这么好的地儿,我何时还能来第二次,倘若你成了陛下宠妃,那我还不是想来便来?”
舒筠白了她一眼。
王幼君怂恿道,“你有没想过,干脆一鼓作气杀出重围,成为我的舅娘呢。”
舒筠彻底不想打理她,转身便要出浴,王幼君见她生了气,急忙抱住她,“好啦,好啦,别气了,我不就是觉得棘手吗?”
舒筠眉心一顿,沉默下来,她也觉得无计可施。
“罢了,我今夜已与陛下坦明心意,陛下是君子,当会权衡。”舒筠心里乱糟糟的,干脆丢开不想。
王幼君看着那张又娇又嫩的脸,心里想,舒筠还是不懂男人。
两个姑娘年纪小,亦不是心思重的人,好不容易出来游玩,又无父母约束,胡天胡地地闹了起来,夜色沉寂,皓云流动,吃了夜宵,枕着温暖舒适的药枕,双双酣睡过去。
翌日清晨,秋霜吐露,舒筠与王幼君尚在呓语中,谢纭一纸状书递到太上皇跟前,她昨夜放出耳目,终是打听到住在琉安宫的是舒筠,这下可惹恼了谢纭,舒筠是什么身份,也敢跟她抢琉安宫,谢纭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织罗了一堆罪名和理由,非要太上皇把舒筠挪出去,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舒家人自然不肯认这个罪,只道昨夜是小公公传了太上皇口谕,舒家人并无过错。
那太上皇昨夜与几位老哥们纵酒言欢,睡得晚,清晨被闹醒,尚有些昏懵,他指了指自己,问身侧的老太监,
“朕昨夜安排了姑娘进琉安宫?”
老太监头疼地看着老人家,太上皇年轻时干过的混账事也不少,一旦喝醉了酒嘴便拴不住,故而也拿不定主意,上皇便摆摆手,正了正衣冠,
“将人带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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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档文:《被迫嫁给首辅后》(先婚后爱,暗恋成真)
简介:沈瑶自小不得父母喜爱,拖到十八岁方议亲,一日出席宴会,因生得花容绝丽,一眼被当朝太子给看上,太子欲纳沈瑶为良悌,沈家世代书香传家,骤然出个妾室有辱门楣,太子亦得罪不起,沈家夫妇一合计,便谎称沈瑶是夫妇所收之义女。
沈瑶给气笑了,她这宁折不弯的性子,岂可与人为妾?
正头疼之际,当朝首辅谢钦带着媒人坐在她家门口。
他清贵无双的眼直直落在她身上,言简意赅:“我娶。”
沈瑶打了个寒颤,破罐子破摔道,“好歹是做正妻,便嫁谢钦吧。”
后来方知,原来谢钦是为报恩才娶她。
大婚前夕,二人商议:不同房,不掌中馈,两年后和离。
婚后某一日,沈瑶与婢女私语:谢首辅这副皮囊着实不错。
夜里沈瑶喝了些小酒,不小心把房给圆了。
醒来:她好像摊上事了,肿么破?
*
谢钦初入官场,锋芒毕露,一次查案时被幕后黑手追杀,是一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将他救下,后来她婚事遭遇危机,他用一纸婚约护她安宁。
她不想与他做真夫妻,他也由着她了,约法三章一概应下。
只是某一日夜里,那端庄的美人忽然变得妖娆,非要拉他入被窝,
谢钦深深凝睇她:负责么?
沈瑶眸眼微醺,张口就来:那还用说?
谢钦也由着她。
待翌日醒来,以为自己修成正果的谢钦,却见娇妻打着哈欠,昏懵地问,“首辅大人昨夜哪去了,害我好等?”
谢钦俊眉一挑:这是出了被窝便不认账?
没门!
先婚后爱,暗恋成真,相互救赎。
疯批美人VS狠辣权臣。
? 第 22 章
炽烈的秋阳泼进乾坤殿, 绵长的光线里翻腾着细微的尘粒。
大殿内外聚了不少人,谢纭陪坐在太上皇身侧, 大夫人方氏也被传了来, 太上皇念着她是儿女亲家,没让她跪,给她安置在一把锦杌。方氏忧心地看着舒筠。
舒筠跪在乾坤殿的正中, 手心掐出一把冷汗, 喃喃地说不出话来,她不惧被太上皇惩罚, 惧的是她与皇帝的事被人知晓,届时她不入宫也得入宫去了。
王幼君明白舒筠的顾虑, 稍一思忖, 便决定将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她提着裙摆径直往太上皇跟前一跪, 含着委屈的腔调,
“外祖父忘了吗?昨个儿上午扎营用午膳时, 君儿给您请安,您亲口答应让君儿住琉安宫,于是君儿便住了进去”
太上皇听得一头雾水, “我昨个儿答应你了?”他怎么不记得有这事?
王幼君反而理直气壮,“若非您开口,给君儿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擅闯琉安宫呀?”
太上皇扶着额, “这话倒是。”
谢纭却不信她这套说辞, 指着舒筠, “那她呢, 她怎么进去的?”
王幼君眨眨眼, 又看了一眼太上皇, “我一人无聊,便央求外祖父答应我捎带一人,我便带上了筠妹妹。”
王幼君与谢纭也算是老对手了,王幼君说的话,谢纭一个字都不信,怕是掂量着太上皇记性不好,故意瞒天过海呢,
“昨夜我在湖边散步消食,听到一声突兀的尖叫,极像幼君外甥女,君儿啊,你当真是奉旨进去,还是偷偷溜进去的?”
王幼君听得那声“君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平日里谢纭仗着自己辈分高,每每遇见王幼君这些晚辈,总爱颐指气使,摆长辈的谱儿,王幼君看她格外不顺眼,
她也毫不客气回过去,“一声夜莺叫也能安在我身上?我昨个儿在琉安宫还听得有人在底下与成将军大呼小叫呢,一听便知是谢姑娘的好嗓子。”
“我看你是故意嫁祸我,嫉妒我比你受外祖父宠爱,故而一清早折腾这么一出,哎哟,外祖父,今日天清气朗,您不去狩猎吗?”
这话踩了太上皇的痛处,他也嫌谢纭无事生非。
谢纭脸色愈发难看,她昨夜听得清清楚楚,那就是王幼君的声音,不可能出错,直觉告诉她,事情不是这么简单,想了想,她与太上皇建议道,
“舅舅,泡个温汤本不是多大的事,可若王幼君假传圣旨,便是欺君大罪,您不可不治,以外甥女来看,您不妨将成将军请来对证?”
成林是皇帝的人,谁的面子都不会给,他不会偏袒王幼君。
谢纭这一嚷嚷,不少公主王孙借口请安来旁观,若不弄个清楚明白,上皇也没法交代,毕竟晚辈太多了,若每一个都像王幼君这么闹,岂不乱了套。
于是上皇派人去传成林。
王幼君和舒筠相视一眼,均是心下擂鼓,王幼君昨夜刚得罪了成林,也不知成林会不会帮她,成林倒是不至于坑害舒筠,怕就怕在成林为了皇帝抱得美人归,径直承认是皇帝的旨意,那就糟糕了。
舒筠脸色白的厉害,王幼君稍稍往后挪了挪膝盖,握住了她的手,“别怕。”
谢纭瞧二人这做贼心虚的模样,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
成林本在猎区排查隐患,听得侍卫传唤,立即赶来乾坤殿,侍卫路上已告诉他殿内情形,他行至殿门口,取下佩刀,大步入内,眼神稍稍一抬,便看到王幼君苦巴巴地望着他,成林装作没看到的,任凭王幼君把眼睛眨瞎,他也没什么表情。
王幼君媚眼抛给了瞎子,气得胸口发胀。
成林来到太上皇跟前,不待太上皇问便开了口,
“回禀太上皇,昨夜着实有手令从乾坤殿出,交待臣戍卫琉安宫,护卫两位姑娘安全。”
成林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乾坤殿的指令可以是太上皇发出,也可以是皇帝发出,而众人并不知皇帝昨夜驾临行宫,故而只能是太上皇。
“有吗?”太上皇这下是真的对自己的记性产生了动摇。
成林面不改色,“臣岂敢欺君罔上?”
“没错的。”王幼君与成林一唱一和,她猜到必是皇帝有了交待,心中底气十足,面上越发装得委屈,鼻子一抽一搭,
“外祖父,君儿一向乖巧,岂敢撒谎,说来,这还是外祖父头一回许诺君儿呢。”
成林见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格外动情,生怕泪沫子沾到自个儿身上,连忙挪得离她远了些。
这厮演戏的水准炉火纯青。
有了成林作证,太上皇再怀疑也不能够了,毕竟成林没有撒谎的理由,他老人家摸了摸额,也没太把这桩事放在心上,“成吧,事情到此为止,既然朕许了君儿,君儿今日又受了委屈,就继续住着。”
王幼君破涕为笑,当即谢恩。
谢纭自是十分不服气。
成林收膝站起,冷冰冰看了谢纭一眼,转而朝上皇拱手,
“上皇,王姑娘与舒姑娘的事是澄清了,但谢姑娘搬弄是非,混淆视听,坏您声誉,影响秋猎大典,此事不可不究。”
谢纭闻言唰的一下站起身,勃然变色,“成林,本郡主与你无冤无仇,不过是昨夜”她看了一眼上皇也不好将昨夜欲闯琉安宫的事抖出,只得转了话锋,“没错,是我误会了幼君与舒家妹妹,这也不是多大的事吧?”
成林没有看她,太上皇也没有看她。
太上皇只盯了成林几眼,成林的性子太上皇了解,绝不可能掺和到姑娘家的争执里,他突然开口要治谢纭,很蹊跷,不过蹊跷归蹊跷,成林既然开了口,太上皇必须惩治。
于是他老人家下令,“着谢纭闭门思过。”
谢纭正待委屈辩驳,
成林忽然靠近太上皇,悄悄耳语几句,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太上皇脸色明显凝重,旋即改了口风,
“着嬷嬷掌掴二十下,再闭门思过。”
谢纭差点气昏过去。
谁也不明白为何成林非要逮着治谢纭,大约是这位谢大小姐得罪了军中第一刺头。
谢纭被当众打得鼻青脸肿,再也没脸出门,她为祸京中多年,第一回吃了这么大亏,也算大快人心。
事情尘埃落定后,舒筠欲与成林道谢,王幼君念着成林今日替她出了口恶气,决定不计较他昨晚的失礼,随舒筠一道追他至丹樨处,朝他施礼,“多谢将军相救。”
成林淡淡看着她,吐出两字,“不必,”随后看了一眼腼腆温柔的舒筠,朝王幼君皮笑肉不笑道,“若不是舒姑娘,我可不管你死活。”
王幼君钦佩的心情顿时见鬼了,木着一张脸咬牙切齿睨着他,“成林,你真是不知好歹!”
成林懒得理会,朝舒筠拱了拱手,快步回了林子。
王幼君从没这么丢脸,恼得狠狠跺了几下脚。
舒筠在一旁安慰她道,“好啦,今日天气不错,我陪你去骑马?”
王幼君想起舒筠让她教骑马的事,深吸了一口气,又往成林的背影扔了一记眼刀子,方揽着舒筠回了琉安宫,一想到能名正言顺待在琉安宫,王幼君的心情便美妙了,二人早早用了些午膳,出门时,撞上舒家遣人来寻舒筠,舒筠只得让王幼君先过去,带着芍药来到西苑。
舒筠到了西苑,瞧见父亲舒澜风急得在厅内来回踱步,舒澜风不知里情,只责怪舒筠,
“你待会便把东西收拾好搬回西苑,那琉安宫岂是咱们能住的地儿?你瞧,今日差点惹上风波,幼君虽是好意,但规矩不可破。”
舒筠看着满脸风霜的父亲,心口的委屈差点要溢出来,她哪里愿意去住那劳什子琉安宫,若不是皇帝逼她,她今日也不用受这么大惊吓,今日谢纭的跋扈可见一斑,当真与谢纭共侍一夫,她怕是不知道怎么死的,可惜满腔的苦水只能往肚子吞,舒筠不敢告诉父亲,只呐声点头,
“女儿知道了,只是幼君尚在马场等女儿,待晚边回来,女儿再搬如何?”
舒澜风见女儿眼眶泛红,泪水要落不落,只当她吓坏了,心疼至极,“娇娇不哭,怪爹爹语气不好吓着了你。”
舒筠怕父亲担心,擦了擦眼角的泪,“我没事了爹爹,您去忙吧。”
舒澜风着实还有很多公务,吩咐芍药照顾好舒筠便离开了。
主仆二人稍事休整,至午时正迈出行宫。
还未绕至前方的草原,便已闻得纵马入林的喧声,大雁南飞,马鸣鹿啾,一条狭长的水泊从东面山林蜿蜒而出,横贯草原又延伸至西边的深林。
快下丹樨,芍药忽然想起还未捎带水囊,又急急赶回琉安宫,舒筠迎风而立,望向猎场,苍色葱茏,群山环绕,四周一片蓊郁之色,那些鲜衣怒马的少年与姑娘,则成了苍茫山色里的点缀。
东西两面的林子便可狩猎,入口处各有一个马棚,里头拴着不少高头大马,远远的瞧见王幼君在西边林子口挑选马匹,舒筠慢悠悠去寻她。
草原甚为宽阔,眼瞅着没多远,走起来却十分费劲。
大晋民风开放,男女大防虽有,却也没过分苛刻,譬如未婚的男女便是可一道出游,舒筠踏上绵密的草坡,便见长姐舒灵与柳侯家的世子柳鸣晨站在不远处。
柳鸣晨个子并不高,只比长姐高半个头,可他神情极为温柔,见长姐发梢沾了一片薄叶,便不着痕迹替她摘去了,长姐那么端重的一个人,在他面前也露出了腼腆温柔的神色。
二人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一道往前方林子里去,柳鸣晨见长姐手里提着个水囊,主动接了过来,长姐宽袖垂下,柳鸣晨空出挨着长姐那只手,舒筠清晰地看到二人的手指借着宽袖遮掩悄悄碰了碰。
放眼望去,草原处处成双成对,有年轻的丈夫扶着妻子上马,相携纵情山野,有母亲牵着年幼的孩童在草原上嬉戏,哪怕是上了些年纪的官老爷,也背着手领着妻子有说有笑往皇帐方向踱去。
舒筠不由自主浮现几分艳羡,多么有烟火气的画面啊,可惜不能属于她。
她也不知这一生要怎么办?
即便能成功说服皇帝放弃她,那她还敢嫁人吗?她不敢,男人嘛对得不到的总会惦记着,若她嫁人生子,哪一日帝王不高兴了,便要逮着她发作,她不会也不敢去连累旁人。
离开京城远赴他乡苟且偷生,爹爹一生的抱负便葬送在她手里了。
阳光明明很是炽热,她身上却没由来的发冷。
远处的王幼君发现了她,朝她挥手,舒筠暂且压下酸楚的念头快步朝她奔去。
这时一道暗含沙哑的嗓音唤住了她,
“筠妹妹。”
舒筠猛地止住脚步,慢慢转过眸来,
将将半个多月未见,裴彦生仿佛换了个人,他形容消瘦,下颚布满胡渣,眼眶略深陷下去,一双眸早没了往日的神采,满含苦涩望着舒筠。
面朝舒筠那张脸后,裴彦生干裂的嘴唇抽搐了下,换了个称呼,“舒姑娘”
舒筠看着这样的他,心里堵得慌。
原先她嫌裴彦生做事不过脑子,眼下才知道,裴彦生也不是她能肖想的。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此地处处是皇帝耳目,舒筠更不敢与他交谈,事已成定局,不如狠心些才好,舒筠一字未言,转身跑开了。
身后的裴彦生也没有追来。
舒筠一口气跑到王幼君身边,王幼君也看到了裴彦生,见他还盯着舒筠在瞧,啧了一声,将舒筠拉扯至马棚旁边的围栏内,隔绝了裴彦生的视线。
“你没有发现裴彦生不对劲吗?”
舒筠茫然望着她,“什么意思?”
王幼君手揽着她的肩,脸色一言难尽,“前段时日裴彦生大受打击,在家里不吃不喝,临川王妃给他下了一剂猛药,”
舒筠睁大眼,面露疑惑。
王幼君凑近她耳边道,“王妃偷偷给儿子吃了那种药,将自己的外甥女送入他屋子,二人春宵一度,如今两家已开始议亲,大约年底便要迎过来。”
舒筠吃了一惊,心底犯上一股恶心,神色怔怔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乌眸转动,语气低落,“也好,至少不再被我耽搁。”
王幼君又往裴彦生的方向望了望,见他不知何时离开了,这才将舒筠拉出来,
“行了行了,事情都过去了,你也别难过,说句心里话,即便没有舅舅,你们俩也长久不了。”
“淮阳王妃只是心高气傲,行事还算要面子,临川王妃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她不喜欢你,指不定怎么折腾你。”
“好了,不聊这些,咱们骑马吧?”
王幼君替舒筠挑了一匹矮瘦的马,舒筠谨小慎微地坐上去,勒着缰绳不敢乱动,王幼君自个儿骑术精湛,却不怎么会教学生,两位姑娘折腾片刻,只在原地打转。
王幼君有些泄气,舒筠也被折腾得气喘吁吁。
恰在这时,成林从林子里巡防出来,撞上两位姑娘倚在马棚处形容沮丧,便多看了一眼,王幼君瞧见他便一肚子火,将脸别开。
成林却是扶着腰刀大步走过来,
“两位姑娘这是作甚?”
舒筠起身朝他施礼,“成将军。”
成林避开不受她的礼。
王幼君见他主动搭腔,也不好装作没听到,冷冰冰道,“筠妹妹不会骑马,我正在教她。”
成林刮了刮脸腮,瞅了一眼舒筠,语气还是那般吊儿郎当,“学骑马是吧?”
王幼君有些受不了他这副模样,没吭声。
舒筠指了指那匹矮马,“成将军,这马儿我骑上去怎么都不肯动,将军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成林笑了笑,“本将虽会骑马,却不会教人骑马,不过,我可以请个会教的来!”
王幼君心里想这样最好,她也不想看成林的臭脸色,不过成林肯帮忙,她也没表现得过于明显,“那多谢了。”
成林二话不说便离开了,走到丹樨前,招来一侍卫,吩咐几句,那侍卫快马加鞭离开了。
王幼君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也没太放在心上,舒筠怕搅了她的兴致,便道,
“你带着我骑,我坐在你身后便是。”
王幼君的父亲也是军中老将,家里兄长给她挑了一匹玉骢马,这次狩猎她自然牵了来,她先翻身上马,再将舒筠拉上来,舒筠抱着她腰身,任凭她驰骋。
王幼君担心舒筠害怕,也不敢骑得太快,二人骑了大约半个时辰,行至一片高坡,此地视野极为宽阔,待马速慢下来,舒筠这才从王幼君身后睁开眼,双眼倏地一亮。
面前的景色太漂亮了。
群山绵延,沃野千里。橙红黄绿漫山遍野,如同打碎的染缸,蔚为壮观。
王幼君将舒筠放了下来,说要去猎个兔子晚上烤着吃,舒筠也就随她,不多时,芍药与王幼君的丫鬟春花也追了来,芍药伺候舒筠喝了水,便带着春花寻避风之地准备晚上野炊的用具。
王幼君给舒筠挑的那匹矮马上搁着些水囊干粮衣物,还有一张专用于草原上的褥垫。
舒筠将褥垫取下,独自坐在山坡上赏景。
大约一个人坐得有些无聊,她垂下眸开始拨弄脚跟前的野花。
清风摇动草木,发出簌簌的声响。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她脖子垂得有些累了,便双手托颊,眼神一动不动盯着一个方向,舒筠意识渐渐模糊,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耳边总有什么东西一下一下的挠她,心里虽嘀咕着,却也没伸手去拂开。
渐渐的,耳郭越发痒,仿佛有轻羽从上方掠过。
舒筠有些受不了,这才抬起昏懵的眼,一双清湛的眉目垂下来,他眼神介于深邃与清润之间,比年轻的男子多了几分岁月悠长浸润出的沉稳,又不会感觉深不可测而令人生怵。
舒筠微愣,“您怎么来了?”
她嗓音带着模糊的气音,仿佛是懒洋洋的小懒猫,神情呆懵可爱。
裴钺的心哪一刻便软下来,不枉自己从御书房奔波而来,。
裴钺见她蹲的久了,将她扶起来,看着她,唇角的笑意似有似无,
“不是有个姑娘要学骑马么?”
舒筠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慢慢聚在眼眶,“您是从京城赶来的吗?”
“不然呢?”他幽幽笑道。
舒筠惭愧地垂下眸。
昨晚刚奔波回去,这会儿又赶来行宫。
她不知该说他对她过于好,还是说这份帝王的偏爱令她承受不住。
舒筠心里酝酿了一些话,不知从何说起。
裴钺见她欲言又止,也不逼她,而是指着身侧那匹瘦马,“这是你的马?”
舒筠回过头,那匹马正在百无聊赖啃咬枯草,“这是幼君姐姐帮我挑的马。”
裴钺摇头失笑,“这马不适合你,你自然学不好。朕教你?”
舒筠局促地摇头,慢慢往后退步,“不,陛下,您这么忙,我”
“筠筠,”他语气温和却又莫名地郑重,“你就把我当做七爷,或者当做寻常的兄长,兄长千里迢迢奔来,便是想教筠筠骑马,你学会了,我也好放心不是?”
舒筠痛苦地闭上了眼。
“御书房还有一堆折子等着我。”
他便是拿捏住舒筠性子软好欺负。
裴钺打了个响指,山坡下一名侍卫牵着一匹火红色的小马过来,马匹并没有过于雄壮,却看得出来很是瘦劲,那马蹄往上跃来的劲儿还有那凶狠却从容的眼神,都看出来与寻常马很不一样。
在裴钺的示意下,那马儿用嘴来蹭舒筠,舒筠怪不好意思的,想要躲开却还是鼓起勇气没动,“陛下,这是什么马?”
“它是大宛敬献的汗血宝马。”
侍卫将缰绳双手奉上,裴钺接过递给舒筠,舒筠迟钝地牵住,只是碍于刚刚不愉快的经验,她还有些害怕。
裴钺看着胆怯的姑娘,轻声安抚,“不怕,它并不凶,朕先前不是告诉你,朕是驯马师吗,倒也不是虚言,这匹马便是朕驯养出来的,它特别温顺,适合姑娘骑。”
舒筠想起自己骂他大骗子,害羞地笑了笑。
裴钺看得出来,小姑娘刚刚蹲在此处时,神情失落而孤独,这会儿露出笑意,他心情也跟着愉悦了些。
“来,试一试。”裴钺鼓励她。
舒筠勒紧马缰,意图踩着马镫上去,方才与王幼君骑马时,王幼君会拖住她腰身送她上去,现在身后站着皇帝,舒筠不知该怎么办,而且她还做不到像王幼君那样流畅利索的上马,这样屁股撅起,显得十分不文雅。
裴钺看出她的为难,走到她对面,隔着马背朝她伸手,“朕给你借力。”
他自然可以扶着舒筠上马,只是小姑娘现在对他心有抵触,裴钺知道该如何化解她心中的尴尬又能恰到好处帮到她。
不知这是不是年长男子才有的细致和体贴。
舒筠拉住他的手,裴钺用力一带,她便轻轻松松上了马。
就这么短暂的一下,舒筠感受到了两个人力量的差距,他明明看着没用力,实则又强又稳,舒筠看了一眼高大的裴钺,裴钺比普通男子还要高出不少,譬如现在,她明明是坐在马背上,他的视线便可平平投过来。
裴钺开始教她骑马的要领,也没有过多赘叙,更多的是他牵着缰绳在前方,引导舒筠怎么用力怎么骑马。
比起方才那匹马怎么使唤不动,这匹马果然灵敏多了,舒筠稍稍扯了扯缰绳,它便知往哪儿走。
裴钺见她渐渐有了些方寸,便松开马缰,退至一边。
舒筠缓缓骑了一段,尝到了骑马的乐趣,兴致便上来了,情不自禁朝他招手,“陛下,我好像会了一些。”
裴钺负手而立,颀长身影矗立在风中,岿如松柏。
光望着便令人心安。
舒筠大着胆子继续往前骑,那马儿也适应了新的主人,开始颠颠地往前去,它脚程有些快,舒筠开始发慌,“陛下”她揪住缰绳想要勒止。
马儿再温顺,似乎也有些不快,顿时嗷鸣了一声,发出抗议,舒筠一声惊呼,裴钺担心她吓到,迅速掠身过来,提醒她道,“别动,你松些缰绳,顺着它走,切记,双腿夹紧马腹。”
舒筠抽了几口凉风,咬着牙关,慢慢松开些缰绳,那马儿得到信号,忽的一跃冲上前方。
“啊”舒筠身子被猛地往前一扯,起先是不适应的,双目闭上任由马儿驰骋,渐渐的发现这匹马格外的稳,她睁开一丝眼缝,风呼呼从脸颊漫过,前方的风景一幕幕朝她扑来,马儿带着她又快又稳得往前飞驰,这种感觉又险又刺激,仿佛什么烦恼都能随风消散。
她试着力夹马腹,再加快些速度,这匹大宛神驹十分灵性,察觉到主人的意图,开始匀速加快步伐。
舒筠胸膛里的热浪也跟着要翻腾出来。
过了一把瘾,舒筠才发觉自己已奔出老远,惶惶回眸,却见那道清峻的身影不知不觉已尾随而来。
心底的顾虑一刹那消散,笑容不自禁绽放在眼梢,她神采飞扬往前:“驾!”
又驰了一段,直至一条宽阔的小溪,舒筠尚不敢过去,便掉转马头往回驶,恰在这时,一只麋鹿从前方的草丛飞快窜过,马儿受惊,双蹄腾空,舒筠何时见过这等场面,马缰脱手,身子不受控地往后方栽去。
她尚来不及呼救,人已被裴钺伸手一捞,搁在他身前,□□的马儿持续奔驰,舒筠惊魂未定,只觉双腿发软,下意识拽住了他袖口。
她身子娇软,一下又一下撞在身后宽厚又结实的胸膛,舒筠倏忽绷直了脊背,克制着不往后撞。
察觉到她的僵硬,裴钺也将胸膛往后挪了挪,尽量不让自己碰到她。
晚风大口灌入她口鼻,舒筠侧过脸努力寻到一丝呼吸。
她坐在他胸前,尚且还够不着他的下颚,那双臂更是无比结实地护在她左右。
这种强有力的安全感是她想忽略也忽略不掉的,仿佛只要他在,即便此刻山川河海,亦不可惧。
舒筠抬眸望了他一眼。
裴钺明知她在瞧自己,却是没有任何回应,他只要一垂下脸,便可吻到她的发梢,他没有,保持着直视前方的姿势不动,甚至为了照顾她的情绪,慢慢放缓马速。
片刻,他们驶回高坡,裴钺也未停留,连忙搀着舒筠下来马,舒筠拂了拂耳发,不着痕迹离开他几步,这时那匹小神驹也赶回来了,它来到舒筠跟前,一双眼无辜地望着她,似为自己刚刚的失措而愧疚。
舒筠纳罕极了,心底那点细微的后怕也随之消散,小神驹并不高,舒筠伸手便可触摸到它的额,于是,她轻轻揉了揉,笑着道,“没事的。”
马儿呜咽鸣了一声,那腔调儿与先前鲜见不同,似乎在卖乖,舒筠越发觉得它可爱,连着对马儿也没了那么深的恐惧。
裴钺在一旁负手看着,解释道,“她是一匹小母马,平日做错了事便爱撒娇。”
也不知裴钺这话是有意还是无意,舒筠听得莫名耳热。
裴钺看了一眼她羞红的耳垂,“若下次遇到这种情形,你可千万别松马缰,俯身往前化解那股甩力,片刻它便带着你继续前奔。”
舒筠讷讷点头,“我知道了”
裴钺见她眼神里还有跃跃的光,又道,“要不再试一试?”
舒筠心里是想的,不过看了一眼天色,斜晖铺满大地,层林尽染,遂摇头道,“时辰不早,幼君姐姐该回来了”
裴钺心下遗憾,不过面上不显,指了指坡下侍卫搭起的营帐,“咱们先歇一会儿,在此处等她。”
舒筠听信了这话,便跟着他下坡来到营帐。
营帐并不大,却也不小,大约是一丈见宽,里面安置了一张小塌与席垫,茶具点心也一应俱全,舒筠算是见识到了帝王的待遇,只消骑个马,悄悄伺候的侍从怕是不下二十人。
舒筠主动替他斟茶,裴钺也没有推拒。
她心里盼望着王幼君早些回来。
事实上,王幼君一刻钟前便回来了,她瞧见舒筠与裴钺在坡上说话,便大喇喇往这头奔,迈出没几步,又被人从后方拽起给扔到了一边。
王幼君再一次体会了男女力量的悬殊,她很想回踹一脚,可那人一身轻便的银甲,光瞧一眼便能感受到银甲后那勃发的臂力,她又惧又怒,控诉道,
“除了拧,你就不能换个动作吗?”
成林还是嚼着那口薄荷叶,用含糊不清的口音,“抱?”
王幼君面颊腾地一下便红了,气得跺脚跑开。
成林看着跑远的姑娘,刮了刮额角,早知道一个字能解决麻烦,他费劲作甚?
这时,锦衣卫都指挥使蔺洵拧着一个皮封迈了过来,成林瞅了一眼便知是锦衣卫的密信,
“何事?”
蔺洵朝远处的营帐看了一眼,“有要务,需禀报陛下。”
成林眉头便皱了起来,“什么要务能比得上祖宗基业,江山子嗣重要?”
蔺洵听得便有些烦躁,怎么一个个动不动就往祖宗基业上扯?刘奎是如此,成林也一样。
成林见他不服气又道,“陛下这辈子仗没少打吧,重要的折子一封也没落下吧?陪女人可还是头一遭,你就不能省省心?”
蔺洵无语了,他殚精竭虑为国为民,怎么就成了不省心?
“那你呢,你在这作甚?”
成林往不远处气鼓鼓坐在草凳上的女人努了努嘴,“呐,我也在陪女人。”
蔺洵就更无语了。
王幼君并不想在这里受气,怎奈舒筠不回来她便不能离开,皇帝自然是不惧被人发现,她却不能不给手帕交打掩护,于是她蹲坐在丫鬟烤火处,时不时往成林扔下眼刀子。
成林痞疲地笑着,“瞧,人家东亭侯的小小姐还给我抛媚眼呢。”
蔺洵不想听他贫嘴,“对了,今日清晨谢姑娘大闹行宫的事,陛下已知晓,出宫时,恰恰遇见谢尚书,陛下与谢尚书说了一句话。”
成林收敛了几分痞气,沉声问,“什么话?”
蔺洵面无表情复述,“谢姑娘年纪不小,该要定亲了。”
夕阳被远山吞去大半个,余晖脉脉。
侍卫奉了两个食盒进来,有烤野兔,也有烤乳鸽,裴钺催促着舒筠用一些,舒筠心里记挂着王幼君,吃相比往日文雅。
裴钺比她吃得快,喝茶时看着对面单纯的姑娘,“筠筠,你就没想过,尝试接纳朕?”
舒筠听到这,还剩下的半个兔腿怎么都啃不下去,为免被裴钺发现端倪,她小口吃着,低眸不看他,“那陛下呢,您想没想过要了解我呢?您想过我适合皇宫吗?”
“朕想过。”裴钺语气淡然,他从袖下掏出一物,递给她,
舒筠抬眸看着他掌心,那是一块紫金色的金镶玉令牌,做工极为精致,似有玄铁的痕迹,舒筠隐约猜到一些。
裴钺道,“你手执此物,可自由出入皇宫,现在如此,往后你嫁了朕亦是如此,届时你可随时出宫探望父母。”
这就是他考虑的结果?
舒筠水汪汪望着他,还是不死心,“陛下又不是非我不可,您随时可以娶更多的女子。”
裴钺语气不容反驳,“可朕现在想娶的只有你。”
舒筠面颊发烫,既然说开了,干脆一鼓作气,小声道,“那将来呢?您不可能守着我一辈子呀。”
裴钺听了这话倒是沉默了,他并不喜欢花言巧语,也不爱空口承诺,他更倾向用行动来证明,可这姑娘明显给他设了个大关口。
“筠儿,朕确实无法保证将来的事,但朕给你这道令牌便是告诉你,若哪日朕辜负你,你可出宫。”
舒筠心被狠狠一撞。
他这人总是滴水不漏,无论她扔出什么,他总能轻而易举化解,并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裴钺敏锐察觉到了小姑娘情绪的变化,温柔地笑着,“你越是回避朕,朕越想要你,”将令牌塞至她掌心,
“那现在,你试着有事没事入宫来看看朕,给朕更多的机会了解你?”
舒筠觉得自己又被他套进去了。
作者有话说:
老男人的手段筠筠招架不住,么么哒。
? 第 23 章
舒筠昏昏懵懵拿着那块令牌回了琉安宫, 芍药替她收拾行囊打算回西苑,却被王幼君强行阻止, 王幼君遣了春花去寻自己兄长, 请兄长去与舒澜风说情,舒澜风耳根子软,又得了王家少爷再三保证不会出事, 这才松口。
这琉安宫本是供人享乐之地, 别说那泓举世罕见的独特药泉,便是那床席褥垫茶具屏障无一不是珍品, 两位姑娘泡在氤氲的温池宫里,享受着自在的时光。
王幼君入林狩猎收获颇丰, 却也累得够呛, 这会儿浸在温汤里, 浑身筋骨得到松乏。
舒筠头一回骑马, 双股内侧皆是红红的一片, 幸在不算严重, 没耽搁她泡浴。她杏眼微醺,大半个身子皆没入水中,唯独双肩浮现, 冰肌玉骨被气氲所熏,泛出一层粉嫩嫩的红,柔美的线条滑过精致的锁骨往下, 便到了那柔软雪白之处, 年纪小, 却生得凹凸有致, 着实令人艳羡。
王幼君趴在舒筠跟前, 托腮望着她,
“看来陛下今日必定是大展神威,方引得你魂不守舍。”
舒筠羞红了脸,却是没反驳。
王幼君越发好奇了,摇了摇她胳膊,“快告诉我,陛下与你说什么了?”
舒筠拗不过她,便将二人最后的对话转述给她。
王幼君闻言激动地拍水花,“筠儿,陛下攻势强劲,防守更是密不透风,你怎么可能逃出他手掌心啊?”
舒筠也格外害躁,“你说陛下也不像个毛头小子,如何这么多年不曾娶妻?”
王幼君也万分感慨,叹道,“此事说来话长。”
舒筠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王幼君与她并排躺下来,“外祖父当年登基时,江南世族不肯归附,而这世族之首便是萧齐皇室后裔萧家,萧家有一嫡出的大小姐,生得十分貌美,群臣提议让外祖父娶她为后,萧家将皇后娘娘送入皇宫,从此携江南世族归附,天下大安。”
“可惜娘娘并不爱外祖父,她是个胸有韬略的女子,之所以嫁给外祖父是为天下苍生着想,待生下当今圣上后,她便再也不肯亲近外祖父。”
“圣上三岁时,娘娘便过世了,临终前作赋《望江南》。”
舒筠听得这里,忽然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太上皇后生出感佩,“娘娘也是个苦命人。”
“可不是,”王幼君接着道,“陛下成年后晓得母亲的过往,心中对太上皇生了几分埋怨,有一年百官请旨立妃,一共选出十三名女子,那时陛下年轻气盛,一怒之下将那些画像全扔地上,只道,‘娶这么多女子入宫,好看着她们为朕倾轧?蹉跎光阴?’”
“我猜,陛下迟迟不立后,大约也是想寻一位合心意的女子。”
“其实,陛下也挺难的。”
王幼君说完,直白地看着舒筠,舒筠窘迫地躲开她的视线,“你看我作甚?”
王幼君伸手,捧着她娇艳的面颊,“我在想,你要不试着与陛下相处,万一能成呢?”
舒筠一惊,连忙反驳,“你还真是敢想,陛下现在哄着我,可没有娶我为妻的意思,无非是想纳我为妃子。”
王幼君道,“我明白呀,我的意思是,既然陛下盯上了你,你也逃不脱,何不干脆争取争取,你现在可是比其他人有机会,陛下雄才大略,怕是不乐意看到外戚势大,娶你不也正好吗?”
舒筠根本不往这头想,一来朝臣不会答应,届时闹得沸反盈天,最终受伤的还是她,二来,即便现在裴钺答应娶她,她也没有特别强烈的兴致,说到底,入宫不是她心之所愿。
舒筠这一夜辗转反侧,裴钺始终不肯放手,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与他周旋,最好的结果是耗着耗着,耗到他另有新欢渐渐对她失去了兴致。
用王幼君的话说,“你现在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不是吗?”
舒筠想通后,反而卸下了一颗大石头,至后半夜终于阖上眼。
*
裴钺这一夜倒是陪着太上皇歇在了乾坤殿,太上皇小事糊涂,大事却不糊涂,他抬目睨着儿子,
“成林是怎么回事?”
裴钺替太上皇斟了一杯小酒,“父亲已猜到,又何必再问?”
太上皇心中的疑惑得到了裴钺亲口证实,顿时脸色转晴,“果真是为了那姑娘?”
半年前他一直打听那姑娘的消息,后来刘奎告诉他,人家姑娘不肯跟皇帝,太上皇那个叫伤心,现在终于续上前缘,太上皇喜不自禁,仿佛就等着要抱孙了。
“那姑娘诶,等等!”太上皇猛地意识到一桩事,王幼君是裴钺的外甥,那么裴钺心仪的姑娘竟然是中秋家宴那日的事忽然走马观花从脑海滚过,太上皇脸色一瞬间千变万化,眼角抽搐了好几下,方才回过神来,朝裴钺骂道,
“你你你,你个混账,你怎么能这么做?”
裴钺将酒盏慢慢推到太上皇跟前,语气冰冷而沉寂,“不然呢,儿子喜欢的人让给旁人?别说是他,就是您都不成。”
太上皇被这话给噎了个半死,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是太上皇心里还是觉得对不起孙儿。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宫人借机送了些夜宵来,父子俩各人喝了一碗燕窝粥。粥喝完,气氛也就缓和下来。
太上皇主动问道,“那这回,人家是答应了你?”
裴钺扶着茶盏,抿唇未言。
太上皇看他这模样来气,“你这是怎么回事?费尽心机阻拦人家婚事,却又不接她入宫?还是说,她不肯入宫?还迟疑什么,为父替你下旨便是。”
裴钺担心太上皇插手这桩事给舒筠带来压力,
“父亲,儿子还是那句话,后宫的事您别插手,儿子心里有数。”
登闻鼓的事历历在目,裴钺趁机斩了李辙一条臂膀,弄得朝中人心惶惶,太上皇也晓得儿子狠起来极有魄力,他也不敢逆其锋芒。
闷闷不乐半晌,终是一字不言。
裴钺驾临行宫的消息,一夜之间传开。
谢纭蒙在被褥里哭红了眼,她除了想做皇后,更多的是喜欢裴钺这个人,她自小听着表兄的事迹长大,一颗心早就安在他身上,现如今谢家派人来接她回去,说是要给她议亲,谢纭哭得撕心裂肺,都有剪了头发做姑子的念头。
谢纭一离开,皇后之位少了一大竞争对手,对于李瑛和崔凤林来说自然是幸事。
皇帝出现,那些想将女儿送入宫的官宦人家开始想法子走动乾坤殿。
李夫人清晨带着李瑛来给太上皇请安,说是李瑛亲自调制了一碗参汤想敬奉给太上皇,太上皇将人传了进来。
陪着太上皇住在乾坤殿的是李太妃,裴钺的母亲故去后,后宫便由李太妃执掌,李太妃正是宰相李辙的堂妹,自然是寻着机会给侄孙女与皇帝制造机会。
李瑛来时,皇帝刚好在西殿给太上皇请安。
太上皇很给重臣女眷面子,当场便尝了一勺,夸了几句,算是恩典。
不多时,其他几位重臣官眷也纷纷来拜,再有王爷王孙日常请安,西殿内挤了乌泱泱一群人。
在太上皇看来,儿子喜欢舒筠,也不妨碍他立后纳其他妃子,寻着借口拖着他不许走,恰恰淮阳王要与裴钺商议帝陵的事,裴钺就在西殿留下来。
太上皇年事已高,帝陵已修建得差不多,此事由淮阳王督建,依着大晋礼法,可在享殿内加塑功臣石像,供后人瞻仰,当初跟太上皇闯天下的许多臣子已经过世,哪些人可以塑像,得由裴钺拿主意。
李夫人时不时与李太妃唠家常,心下却急着让女儿与皇帝搭上话。
裴钺深居简出,甚少参加宫宴,李瑛见到他的机会十分有限。
太上皇随和,裴钺却是有着天然的气场,他坐在殿中,大家伙都不敢说话,大殿内到最后也只剩下淮阳王与裴钺交谈的声音,他嗓音清越从容,明明音调不高,却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恰在这时,门口小内使禀报,
“禀太上皇,禀陛下,东亭侯府小小姐王幼君姑娘携舒筠姑娘来谢恩。”
裴钺扶在圈椅上的手指微微一动。
太上皇慢慢舒展开眉心,忽然觉得有好戏看了,他扬声道,“传进来吧。”
这样的场合本轮不到舒筠露面,她与王幼君得了上皇恩典,依着规矩该要来谢恩,可哪怕是谢恩,一个六品司业之女只要在殿外磕个头便够了,只是她曾与皇家议亲,上皇对她又存了几分愧疚,宫人不敢轻怠,故而入殿请示。
片刻,两位姑娘被宫人引着绕过硕大的博古雕窗进来。
舒筠今日梳了个垂髻,一小撮乌亮的头发垂至面颊延伸至下颚,恰恰将那饱满如银盘的小脸给包裹住,她穿得并不算鲜艳,一身月白的褙子,兰花镶边,底下是一条浅粉的素裙,只是模样生得好,即便不打扮也是令人一眼惊艳。
她跟在王幼君身后款款行来,裴钺的目光便停留在她身上。
可也只是一瞬,很快就挪开。
姑娘现在还没点头,他就必须克制。
这满殿的姑娘,就她一人穿得素净,裴钺心里忽然有些疼。
淮阳王唤了他两声,他方才回过神,继续与他商定余下的人选。
太上皇抚着下颚,大大方方打量舒筠,待二人行了礼,一同赐坐。
王幼君母亲并未随驾,她便带着舒筠挨着她长嫂坐在一块。
太上皇心思既然在舒筠身上,便免不了找借口问话,
“温泉泡得可舒适?”
王幼君恨不得炫耀一番,立即兴致勃勃回,“可舒服呢,外祖父”
“没问你。”太上皇截断她的话,笑眯眯看着舒筠。
王幼君默默哼了几声,朝舒筠扔眼神。
舒筠起身屈膝一礼,她眉目温静回道,“大约似天上的瑶池,臣女谢上皇恩典。”
太上皇心里想的是,温汤是瑶池,那舒筠便是瑶池仙子,要不是王幼君这个混账碍事,大约儿子已吃到嘴里了,顿时看外孙女越发嫌弃。
太上皇还想说什么,身旁的儿子已将茶盏往他这头推了推,太上皇还能不明白么,只得收住话头,转而问起李瑛,
“瑛丫头,昨日听你姑祖母说,你近来画了一幅《千里江山图》,画得是雍州风情,可有这回事?”
李瑛终于等到太上皇主动垂询,优雅的起身施了一礼,“回上皇的话,中秋家宴时,臣女听父亲提起当年随陛下征战萧关的情景,想起幼时也曾去过萧关,遂结合父亲所言,画了下来。”
太上皇暗搓搓地往裴钺看了一眼,“是吗,那你得空拿来与皇帝请教,若有不对之处,你便重画。”
这是明目张胆给李瑛制造接近皇帝的机会。
李瑛平日是个极为嚣张霸气的女子,几乎不屑于示弱,但在裴钺跟前,她却罕见露出女子的柔情,面色微羞,缓缓一拜,“臣女遵旨,”抬眸盈盈望着皇帝,“就看陛下什么时候得空,臣女可奉于御前,请陛下指正。”
由太上皇亲自牵线搭桥,这样的福分旁人羡慕不来。
唯独崔凤林眼神淡漠,几乎毫无波澜。
自她听说谢纭被接回京城后,她便知李家离倒台不远了。
谢家一直是皇帝制衡李家的棋子,皇帝既然让谢家给谢纭定亲,也就意味着他要对李家动手了。
皇帝立谁为皇后,都不可能立李家女为后。
外戚干政是皇帝的逆鳞,李瑛是个处处聪明的女子,偏生看不透这一点。
或许李瑛慕强,骨子里崇拜皇帝,那就另当别论。
崔凤林浅浅啜着茶,压根没把这一幕放在心上,甚至没去想着如何引起皇帝的注意。
裴钺听了太上皇的话,下意识看了一眼舒筠,小姑娘密长的鸦羽跟小扇子似的覆在眼下,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裴钺看着她的方向,语气很是寻常,
“一幅画而已,又不是舆图勘测,无需费心。”
这是委婉拒绝了李瑛。
李瑛自然是失望的,只是她没有表现出来,
“其实臣女真正要请教的并非是画,陛下前年提议将算学纳入国子监课目,臣女恰恰对算筹略有些钻研,前段时日在英华殿读书,便整理了古往今来算学名录,想着要编制一部算学的类书,名录初步拟定,想请陛下过目。”
殿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李瑛的才学当真是难以企及。
到这个程度,皇帝不被她打动实在是铁石心肠。
至少太上皇和李太妃都是这么想的。
但裴钺不这么想,这种大庭广众之下,非要以冠冕堂皇的理由逼着对方答应的行事作风,与李辙如出一辙,很是令人抵触,况且,既然无心娶她,自然也不必给她留念想。
“朕是天子,不是翰林院编纂,李姑娘要编类书,可请教翰林院老学究。”
话落,殿内顿时一静。
李瑛有些下不来台。
她像块坚不可摧的岩石,铿铿锵锵耸在那里,不肯屈服,李太妃看着侄孙女倔强的模样,很是心疼,连忙打圆场,
“瞧你,好好的姑娘家编什么类书,”李太妃责了一声侄孙女,示意李夫人拉着李瑛坐下,又连忙转移话题,
“对了,陛下,妾身昨个儿与太上皇提议,这次行宫来了不少佳丽,且不如让诸位姑娘给陛下献艺?”
太上皇本因裴钺刚刚的拒绝而黑了脸,听了李太妃这话,将火暂且压下,
“朕看这个主意就很好。”他故意探头瞥了一眼舒筠,
“舒家丫头,朕听淮阳王提起,你才貌双全,今夜朕等着看你献艺。”
这是暗示裴钺,可以趁机将舒筠一道纳入皇宫。
他这是给裴钺搭台子,希望儿子也没拆他的台。
舒筠听了这话,文文弱弱站起身,“太上皇,臣女并无什么才艺,怕让您见笑。”
太上皇待要回她,裴钺已不悦开口,“父亲,姑娘们都是正正经经的官宦女眷,哪个愿意抛头露面?您与太妃若想看热闹,可让钟鼓司给你们准备舞曲。”
太上皇怒火已窜到眉心,不等他发作,裴钺已起身,“京城送了折子来,儿子要去批阅,晚些时候来给您请安。”
裴钺回到东殿没多久,太上皇便追了过来,老人家推开殿门,来到他御案前,气冲冲骂道,
“你是不给李瑛面子吗,你是不给你爹我面子?见一面怎么了?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她脸面,让姑娘心里怎么想?”
裴钺冷冷淡淡回话,“您以为我是您吗?来者不拒,看着差不多的就往皇宫里收,那后宫都快住不下了。”
太上皇眼底闪着无法遏制的怒火,“你好端端的,拿你老子说事作甚?你这么能耐,怎么不去和尚庙当和尚算了?”
裴钺笔下如银蛇,头也没抬,“您明知道我不可能娶李家女为后,为何非要折腾这出?”
太上皇与裴钺在处理政务上路子完全不同,他苦口婆心劝道,
“钺儿,为父明白你不喜李辙,但只要你立李瑛为后,李辙最迟两年便可退出中枢,这是皆大欢喜的事,也可避免一场朝争,你为什么就要这么拗呢?”
裴钺笔顿了下,被搁置一旁,他抬起眸,黑沉沉的眸子里辨不出什么情绪,
“李辙这是威胁朕吗?”
太上皇噎住,恼羞成怒道,“我看你是当着心上人的面,不好意思青睐旁的女子!”
裴钺:“”
父子俩自然不欢而散。
待太上皇拂袖离去,蔺洵自屏风后迈了出来,他眼底翻腾着暗火,
“陛下,李辙之所以行事猖狂,是因有太上皇撑腰。”
裴钺捏着朱笔没动。
太上皇少时性情疏狂,擅结交,前朝末帝□□,各地揭竿而起,太上皇便与他们那帮老兄弟聚众称雄,后来成功改朝换代,只是国朝初立,各地豪强不服,世族离心,太上皇便采取怀柔笼络的方式维护了局面。
但这种法子留下的隐患极大。
起先还好,待裴钺登基,矛盾便凸显出来,各地纷争四起,小到蛮族作乱,大到蒙兀侵袭,不仅如此,在朝亦是备受悍将权臣掣肘,太上皇是得过且过的性子,裴钺不是,他意识到必须以强有力的手段镇压,国朝方能长久,故而他登基这些年,一年有大半时间征战在外。
去年年底,他总算是直捣蒙兀老穴,彻底平定边关危急,大胜还朝,接下来便可腾出手收拾朝中蠹虫。
在他离京期间,太上皇大多时候住在养心殿,看顾国政。
现在嘛。
“你暗中安排些人手上书,让太上皇移出养心殿,切断他与李辙等老臣的联系。”
“臣这就去办。”
一朝天子一朝臣,老一辈的开国功臣聪明的早已退下来颐养天年,裴钺自然也不会亏待他们,可也有一些人自恃功勋,贪栈恋位甚至把持中枢,裴钺绝对不能忍。
裴钺擅长走一步算三步,回京之前,他早暗中布置了几颗棋子,如今快到收网的时候。
太阳西斜,舒筠与王幼君去给几处长辈行了礼,方回到琉安宫,听宫人禀报后院的花开的正好,王幼君想起自己缺的几样花粉,便带着舒筠来后花园采花。
琉安宫有地热,后花园的溪水常年温热,连着院子里也是一年四季姹紫嫣红。
东一园殷红的玫瑰,西一院白嫩的茉莉花。
也有应季的红桂。
舒筠个子比王幼君高些,便手执一竹盒脚踩一条矮木梯,替她采桂花。
芍药在她身后替她稳住梯子。
采过这片树枝,又要换个地儿,舒筠正要下来挪动梯子,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力量,稳稳地架着梯子换到另外一枝。
舒筠扭过头来,那张俊脸近在迟尺,他面色温煦,与上午乾坤殿内拒人千里的淡漠判若两人。
有了昨夜那番思虑,如今看到他便没有先前那般抗拒。
王幼君告诉她,女子越怯懦,男人越想着征服。
她现在要让自己表现出自在又从容。
“多谢陛下。”舒筠装作若无其事,继续采花。
无关人等早已退得一干二净,错落有致的花园里仅有二人。
裴钺也不打搅她,单手替她稳着木梯,看着她摘花,偶尔伸手替她采上两朵,只是花朵儿到了掌心,也舍不得扔进去,裴钺干脆悄悄点缀在舒筠的发髻。
舒筠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淡定,面对七爷她能无拘无束的撒娇,为他心动为他着迷,到了皇帝这,就仿佛有个桎梏在捆着她,她浑身不自在。
裴钺站在她身后,清晰地看到她面颊及裸/露出的那片颈肤,透出薄薄的嫣粉,就连耳珠有一丝瑰艳般的剔透。
裴钺无声笑了。
想是那晚不小心扶她一把,惹恼了她,她这两日穿着便挑了宽大的衣裳,譬如今日这件月白褙子并没有很好的勾勒出她的身段。离得近,她踮着脚支起腰身,那浑圆微微拱现,姑娘家玲珑有致的身段得到凸显。
裴钺并非没有渴望,甚至渴望一日胜过一日。
只是孰轻孰重他拿捏得很清楚。
比起身体的纾解,他更期望能守住舒筠对他的那份信赖。
太上皇质问他喜欢舒筠什么,也不明白他在迟疑什么。
他并非在迟疑,他只是在享受,享受与喜欢女子的相处,至于喜欢什么,或许是自小生活在皇宫,见惯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舒筠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天真烂漫,毫无城府,毫无目的,便成了他的一片净土。
至于昨日舒筠问他,他不可能一辈子守着她呀。
他想,也不是不可能。
裴钺出现后,舒筠并不能专心采花,采了一会儿装得差不多就行了。
她下来时,裙角不小心挂在了树枝,被撕开一条口子,舒筠没当回事,裴钺却在心里琢磨,得给他的女孩置办些行头才行。
怎么哄着她收下倒成了难题。
二人进了殿内,宫人上前伺候二人净手,舒筠引着裴钺去东窗下喝茶,她亲自给他斟了一杯碧螺春,“也不知陛下平日爱喝什么茶,我这儿只有碧螺春,您将就喝些。”
舒筠本是一句客气的话,落在裴钺耳朵里却有别样的意味,
“筠筠开始打听朕的喜好了?”他喝了一口将茶盏置了下来。
舒筠面色腾得一下泛红,不过她生生忍住,“陛下,无论谁来我皆是这句话。”
裴钺好像有意无意引导她往那方面想。
舒筠暗恨自己多嘴。
裴钺笑了笑,适可而止,转而问起了上午的事,
“朕本是要急着回京,只是想起上午”他语气稍稍停顿,深深望着她,“朕怕你不高兴。”
那么多女人围着他,舒筠却是头也不抬,他怕她心里不好受。
舒筠满脸疑惑望着他,“我为什么不高兴?”
裴钺淡声道,“你不是不希望朕娶别的女子么?”
舒筠无言,他这么说好像显得两个人已经有什么似的,“我没有。”舒筠实事求是道。
可惜无论她怎么说,都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最后她懊恼地嘟囔一声,干脆随裴钺怎么想。
裴钺是有些失望的,他倒是喜欢舒筠能跟他闹闹脾气,至少说明她在乎他。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舒筠忽然冒出个念头,转而试探他道,
“陛下,今日在座的姑娘,无论才情家世相貌皆极是出众,您就真的没有想法吗?”
换做别人,定以为心仪女子是在吃醋。
但裴钺一眼看穿舒筠的心思,他眼神变得锐利了几分,
“你盼望着朕喜欢别人,然后将你丢开?”
舒筠被戳中心事怪不好意思的,她害羞地低下头。
这姑娘就是这样憨,连干坏事都没底气,就像个纸老虎,戳一戳就破了。
他却是很喜欢。
裴钺也不恼,伸出手刮了刮她挺翘的鼻梁,“你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用功读读书,画些画。”
舒筠却是恼了,侧身躲开他的手,身子往圈椅里一挪,扬起丹唇,“您喜欢满腹诗书的女子,去乾坤殿寻便是了,何苦来折腾我,我就不爱读书,我这辈子都不爱读书,我懒懒散散惯了,谁也甭管我!”
她小脸绷得紧紧的,越说越有理。
裴钺哈哈大笑。
这副俏皮娇嗔,终于有了藏书阁时的影子。
舒筠今日与往日不同,不像先前那般防备抗拒,大约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些。
裴钺乐见其成。
这姑娘的心,总算是被他凿开了一线缝。
“朕来探望你,倒是真有一桩正事。”裴钺从袖下掏出一个极小的锦盒,递到她跟前,
“这是太医院华老太医研制的一位药丸,名为养颜丸,实则是清肝健脾之用,为太皇太后专享。”
舒筠听到这,心神微微一动,她接了过来,打开里面装着五六颗棕色的药丸,散发一抹浅浅的药香。
裴钺继续道,“你母亲身子不好,该是你的心病,朕也替你记挂着,待回京,朕遣太医上府里给你母亲瞧瞧?”
舒筠慢慢合上锦盒,远黛似的峨眉轻轻一颤,鼻尖吸了吸,眼底涌现稍许悸动。
“多谢陛下”
这是一个她根本没法抗拒的恩典。
裴钺徐徐道,“除此之外,你亦可随时接你母亲来这琉安宫泡温浴,太皇太后高寿,温浴功不可没。”
舒筠怔了下,心里挣扎了许久,却是摇头,“怎么好意思麻烦您。”
请太医还能说是托王幼君或淮阳王的人情,来这琉安宫养身子,享受与太皇太后一般的待遇,委实含糊不过去。
裴钺暗暗叹息,舒筠哪里是怕麻烦他,是怕没法给苏氏交待,也侧面说明舒筠并未将他的事告诉苏氏与舒澜风,这是还没打算接纳他。
裴钺心知肚明,却无法戳穿她。
强有强的盾,软有软的矛。
天色已悄然暗下,隔窗眺望,葱茏山木均被一层薄薄的霞色给笼罩。
裴钺在余晖中慢慢注视着她的眼,
“筠儿,肯做上门女婿的男人又会是什么好男人,若是男人没有担当,日日闹心,岂不更麻烦?你年纪轻不经事,母亲身子不好,父亲性子也温吞,若是遇到个厉害的,算计你一家,你又当如何自处?”
“朕就不一样了,朕无需你挂心,你嫁了朕,只用舒舒服服做你自己,其他诸事朕皆可替你摆平。”
舒筠想起数次相亲的经历,那些男人着实揣着各种小算盘,她顿感身心疲惫,再想一想苏氏的身子,每到秋冬总要闹上一阵,严重时下不来床,舒筠没有兄弟姐妹帮衬,性子不算强悍,不是什么事都能无所畏惧地扛起来,这些糟心事光想一想她就后怕。
被裴钺一点点拨开皮壳的姑娘,慢慢蓄起一眶泪水,水盈盈地望着他,哭着控诉,
“陛下您太可恶了”
针针见血戳到她痛处。
作者有话说:
陛下:好想吃了这只小白兔。
? 第 24 章
裴钺轻笑出声, 揉了揉她发梢,“好了, 别哭了。”
舒筠哭得有些收不住, 一来是前景未明,二来何尝不是一种发泄。
裴钺又着人上了美食佳肴,自罚三杯, 哄得美人儿收住泪。
舒筠在殿内暖和和地享受美味, 王幼君可没这么好的福气,她双手环胸靠在琉安宫后院敞轩廊柱出神, 成林手里不知在把玩何物,嘴里哼着曲儿, 似乎兴致正浓, 听得王幼君唉声叹气, 便皱起眉,
“小小年纪, 一天天的长吁短叹作甚?”
王幼君被他这腔调又勾起火来, 斜了他一眼,“你看这都什么时辰了,我本该在屋子里吃热乎乎的菜, 这会儿却在这里吹冷风。”
余晖将散,她面颊那抹被冻出的红晕却是正浓。
成林没好气地盯着她,“你这人, 怎么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到底是谁在琉安宫碍事?”
王幼君心虚了几分, 她当然知道是自己碍事, 若非她杵在这里, 皇帝怕是要留宿了, 可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要冒着得罪皇帝的危险守在舒筠身旁,
成林见她眼神微缩,教训的劲儿又上来了,“陛下还好,言谈间不曾提你,你可知太上皇骂了你多少回。”
王幼君轻哼几声,翻了个白眼。
成林也有些替皇帝急,凑过来与她并排靠在另一根廊柱上,侧眸瞧她,哄着小祖宗问道,
“舒姑娘还没信儿?”
王幼君看穿成林的小心思,将嘴儿撩得老高,“想知道啊?”
成林笑了笑,干脆地点头。
“没门!”王幼君得意地把俏脸撇过去。
成林瞧她这副嘚瑟的样子,也不急,揉了揉人中,语气忽然放得很轻,
“本将忽然想起小小姐幼时在蓟州是个小霸王,最狠的一次骑在人少年头上”
“啊啊啊,别说了!”王幼君捂着双耳把头扭过来,眼神跟刀子似的剜着他,“成林,揭人老底有辱斯文。”
成林咧嘴一笑,“本将军从来不是斯文人。”
王幼君瞅了一眼他腰间,顺手抽出他的刀,追着成林满后院跑,成林跳上后墙,折了一只树杈,哪怕只是个树杈,王幼君也不是他的对手,不是胳膊被他挠了,便是腿被那枝条嗦了一下,王幼君气得大呼小叫,
“等着,我让我爹爹治你。”
成林也曾是东亭侯手下的兵,对老人家他向来肃然起敬,于是立即从围墙上跳了下来,将枝条一扔,背对着王幼君站好,“成,我让你打。”
王幼君不敢真刀实枪打他,胜之不武,于是扔了刀捡起他的树杈,围绕他转了一圈,暴露在外的也就是那张脸,打人不打脸,那就只剩脖子了,于是王幼君用了些力道,飞快地从他脖颈嗦了一道,然后撒丫跑开了。
又辣又痒,还有一股不可思议的酥麻窜过他喉结。
成林抚了抚额,咬着后槽牙,“行。”
连着放了几日晴,到了第四日,天空飘着毛毛细雨。
秦太傅奉旨在天羽殿选徒,老太傅被誉为儒学宗师,其关门弟子便是下一任儒学宗子,此事关乎国运,不可小觑,裴钺从京城赶来,亲自到场观看选拔。
比试由翰林院与国子监组织,国子监负责筛选出合格的学子与试,人选早在一个月便挑出来,这项公务恰恰由舒澜风负责,中书省与礼部对此事十分看重,左相李辙,右相顾云生,礼部尚书柳尚书三人陪同裴钺到场。
偌大的天羽殿飞檐相接,雕栏画栋,殿内中空成环形,皇帝与太上皇端坐在正北的珠帘内,其他重臣陪坐左右,其他三面布满雅间小室,均垂下珠帘以便女眷看热闹,秦老太傅立在南面的台樨,准备测试的考题,学子们分坐小案候考,殿内济济一堂。
舒筠对这些比试向来不感兴趣,实在是因父亲的公务,想来给父亲撑场子便陪着王幼君来到分属王家的雅间,也不知谁插了一手,位置安排得巧妙,从裴钺的角度望去,正好可清晰瞧见王家雅间。
王幼君在王家行六,是老侯爷的幺女,十分受宠,家里的侄女侄子均是要让着这位祖宗,王家与舒家均有少爷参与比试,二人便挤在最前头。
不多时比试正式开始,由秦老太傅出题,一轮轮淘汰,谁能留到最后便是赢家。
姑娘们对考较不感兴趣,大多是兴致勃勃品评那些俊秀子弟。
王幼君也不例外,哪个生得俊俏,哪个又气质夺人,大家看得津津有味,后来王家的晚辈也都凑到前头来,舒筠被挤在当中,进退不得。
裴钺无意中瞥上一眼,正好瞧见王幼君指着当堂一年轻士子,议论得头头是道,舒筠十分赞同,连连点头。
裴钺眉头一皱,目光落在那对答的少年身上。
年纪大约十八岁上下,身材颀长,穿着一件雪白的澜衫侃侃而谈,檀木而冠,白色系带顺着墨发垂下来,直过腰身,通身无饰。
生得也算是风流俊秀,气质斐然。
在人头攒动的殿内,着实算得上眼前一亮。
裴钺按在书册上的手指忽然蜷了蜷。
比试至傍晚酉时结束,此时已雨过天晴,天际沉浮着一抹余晖。
那位澜衫士子不负众望获得儒学宗子的头衔,此人出身江南岳州,时常泛舟洞庭,横槊赋诗,替百姓写状子,敢于直谏父母官,在当地甚有令誉,他四处游学,前不久方来国子监,舒澜风一见他惊为天人,立即引入国子监就读,也算得上舒澜风半个学生,今日比试完满结束,自己看重的学子又脱颖而出,舒澜风一面松口气的同时,也颇有几分自得。
他无暇安置女儿,舒筠也就没缠着他多说,只是与爹爹告别时,恰恰那位新科宗子过来给父亲道谢,二人打了照面。
舒筠陪着王幼君回琉安宫,王幼君还沉浸在美男子的相貌与惊世才华中无法自拔。
舒筠敲了她一脑门,“成了,一面惦记着成将军,一面又盯着人家士子瞧,你羞也不羞?”
王幼君顿时恼火,“我什么时候惦记成林了?”
舒筠长叹一声,捋了下她额发,“自来行宫,你哪一日不骂他几句,昨夜又是谁喋喋不休念叨了一晚上,我看,欢喜冤家说的就是你们俩。”舒筠自顾自去茶几倒茶喝。
王幼君气得跳脚,围着舒筠打转,“谁跟他是冤家呀,是仇家!我告诉你舒筠,以后不许在我面前提成林。”
“是是是,不提不提。”舒筠从善如流,转背吩咐芍药去取膳食。
芍药却苦着脸道,“说来奇怪,平日这个时辰食盒都已送了来,今日却是不知怎么,至今没个影儿,怕是得奴婢亲自去御膳房取。”
这一来一回,得耗些时候。
舒筠与王幼君相视一眼,王幼君露出讶色,凑过来扶着舒筠的胳膊问,“你昨日得罪陛下了?”
舒筠茫然地摇头,“没啊,他走的时候还笑着呢。”
膳食耽搁是因御书房不小心走火之故,但裴钺也着实有些气舒筠,小丫头片子压根养不熟,下午光顾着盯人家,一道眼神都没分给他。
裴钺早过了吃干醋的年纪,听说膳房出了事,耽搁了晚膳,想起那小姑娘娇气,最是饿不得,只得将自己的份例送去琉安宫。
老嬷嬷也没瞒着舒筠,径直告诉舒筠,这是陛下让出自个儿的晚膳,王幼君竟是一脸迷糊,“陛下若当真让给你吃,也该是来琉安宫与你一道用膳,怎么人没来?”
倒不是她盼着裴钺,这几日她在这儿,也没瞧见裴钺避讳,该来的时候照样来,宫人也都很灵敏,早早将她支开,王幼君觉得有些蹊跷。
舒筠却没多想,“今日来了不少重臣,大约陛下忙吧。”
翌日清晨,听闻裴钺带着朝臣回了京城,太上皇与儿子们继续在行宫享乐。
舒筠念着母亲身子,终于等到父亲忙完,便将裴钺赏赐的药盒给舒澜风,只要是关乎苏氏病况,舒澜风便顾不上旁的,当即策马回了一趟京城,将药盒送到苏氏手中,苏氏担心舒筠冻着,又捎了几套新买的衣裳来。
连着两日裴钺再没来行宫,舒筠便痛痛快快陪着王幼君进了一趟林子,没猎到一只鸟儿,却是捡回一只受伤的兔子。
有现成的兔子肉吃,舒筠不会犹豫,可是面对活物,她还是没法下手,最终干脆养了起来。兔子味道重,她便把笼子挂在后花园。
眼看明日便要回程,太上皇在今夜设宴款待所有随驾的臣工女眷。
太上皇比不得裴钺端肃,这一夜又是歌舞又是搭戏台子,几位王爷陪着父亲好不热闹。
女眷则由李太妃领衔在侧殿听曲。
眼看即将离开行宫,年轻的姑娘少爷便有些按捺不住性子,悄悄出殿去游玩,裴江成被淮阳王训斥了好一顿,这回来到行宫还算老实,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裴江成见父亲喝醉了酒,连忙偷偷出了天羽殿。
他寻个僻静处,招来自己新买通的耳目,“去琉安宫递个消息,告诉舒筠,我在琉安宫东面的飞檐亭等她。”
那亭子由长廊相接,建在茂林之下,白日算是赏景的好去处,到夜里此处清幽去的人少。
不怪裴江成惦记着,实在是这几日偶然瞧见那姑娘,她浑身气色烟煴,粉面含春,眉目含情,活脱脱就一水汪汪的蜜桃,处处都在勾引人。
与舒筠退亲半年多,他回忆不起当初舒筠谨小慎微不让他碰的模样,只一心想再见一面,告诉她,她若嫁不出去,他愿娶她为平妻,效仿娥皇女英共侍一夫也没什么不好。
他先一步往飞亭走去。
舒芝一双眼便安在裴江成身上,裴江成前一脚离开,舒芝后脚便踵迹而去,她现如今看裴江成看眼珠子似的,裴江成越不搭理她,她心中越慌,担心未婚夫行孟浪之事,与人苟且又弃了她。
*
裴江成的耳目并未寻到舒筠,舒筠的兔子忽然失踪了,她便顺着兔子留下的血迹去寻。
也不知是赶巧,还是命中注定。
舒筠顺着廊道追着兔子到了那飞檐亭附近。
飞檐亭屹立在西山行宫的半山腰,此地驯养了一批珍贵的鸟儿,平日有专门的驯鸟师看顾,飞檐亭右下角临坡之处,便搭建了一个鸟屋,屋子并不大,分左右两间,两丈长,一丈宽。
夜色浓稠,林子里十分寂静,一点风吹草动都格外清晰。
舒筠寻到鸟屋附近,前方飞檐亭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黑灯瞎火的,你来这作甚?”
是二姐舒芝的声音。
舒筠握着绢帕的手一颤,夜风拂猎,那薄薄的绢纱就这么给飞出去了,舒筠心登时一紧,急得想迈步,却又不敢,
那头传来裴江成轻佻的笑声,“怎么?老子透个气你都要跟来?还没成婚便想拘束我,成了婚你岂不要挂在我裤腰带上了?”
舒筠听了这话直泛恶心,原来私底下裴江成是这副浪荡的德性,只是舒筠也无心多想,她直勾勾盯着数步远的绢帕。
绢帕已飘至那鸟屋屋檐下,离着裴江成二人也只十步距离,太近了,她担心被二人发现,还当她尾随过来听墙角呢,可转身离开,她的绣帕舒芝与裴江成当认得,若被二人捡了,回头还不知闹出一场怎样的官司来。
舒筠正头疼之际,一道黑影飞快地掠过前方,他快到几乎无声无息,探手将她的绢帕给捡起,旋即闪身至鸟屋南侧。
他背靠着撑起鸟屋的一根巨木,一双黑漆漆的眼盯着舒筠的方向。
舒筠凭着本能认出那是裴钺。
为何?
只因他的身影比寻常人都要高出一截,修长又挺拔,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舒筠几乎不假思索,挪着步子往他的方向走,又为了避开舒芝与裴江成的视线,刻意往陡坡方向挨近了些,好不容易借着鸟屋一角的遮挡,她来到裴钺跟前,忽的脚下打个趔趄,整个人往裴钺扑去。
裴钺单手捞住她,纵身一跃,从窗户无声跃入鸟屋。
突然的腾空,令舒筠无所适从,她本能地攀紧了他。
紧紧是一瞬,视线彻底陷入黑暗。
裴钺保持着单手搂住她腰身的姿势,并没有立即放人下来。
他个子太高,舒筠几乎是脚踩在他靴背,整个人被他半拧起,全凭双手攀住他肩骨方才不至于跌下来。
即便什么都瞧不清,她也感受到裴钺那双眼钉在她身上。
黑暗里,所有感官无限放大。
贴得太紧,起伏间皆是他清冽的气息,胸膛更是跟个火炉似的,似有一股贲力要透过衣裳勃出来,她面颊被蒸得发烫,愚钝地扭了扭腰身,示意裴钺松开她,可惜她不知自己这般越发是在惹火,裴钺喉结滚了下,方肯慢慢松懈了力道。
舒筠腰间一松,双手缓缓往下滑,慢慢借力落地,再小心往后退了两步,极轻地唤了一声,“陛下,是您吗?”
裴钺肩骨犹然残存着她纤指滑过后的酥//痒,语调忽然有些发沉,“不然你以为是谁?”
舒筠后知后觉他有些不快,混沌的小脑袋来回思索自己哪儿惹了他,莫非瞧见裴江成在亭子里,她又骤然出现在附近,以为她是来与裴江成私会的。
怎么可能?
“不是的,我没有”
话未落,只听得隔壁门吱呀一声,仿佛有什么重物撞了进来,紧接着传来男女呼吸交/缠的声音。
“你慢点”
“不要这样”
舒芝气息不稳。
那从嗓眼深处发出的媚声,丝丝缕缕,一点点从唇齿溢出来。
舒筠眼眸睁得如同铜铃,双唇亦张如鸭蛋,满脸的不可置信,浑身更是尴尬地要烧起来。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刚刚不是还在闹别扭吗?
转眼就能卿卿我我了
耳闻那声音越来也近,舒筠急得额汗淋漓,她胡乱往裴钺的方向去抓,也不知抓了何物,她连忙拽紧,还用力摇了摇,无声地询问裴钺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老裴心理阴影面积有点大,哈哈哈
? 第 25 章
深秋的夜风寒凉中带着几丝冰意, 却拂不去舒筠面颊的躁气。
这已经是她第八次用皂角搓手,白嫩嫩的小手已被搓成红红的一片。
温池里穿着一件薄薄水纱裙的王幼君, 几无形象疯狂地趴在池边抽笑。
“好妹妹, 你虎起来真是要人命。”
“陛下撞上你,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舒筠一张俏脸绷得极紧,宛若煮熟的鸭子, 红唇颤了好几下想替自己辩驳, 却又寻不到合适的字眼,她羞愤欲哭。
起先她无半分察觉, 直到裴钺闷哼一声,将她手指一根根掰落, 携她从窗牖跃出, 再抱紧她脚踏山风徐徐往琉安宫掠去时, 她还懵懂地往他两侧腰间睃眼, 裴钺想是察觉到她疑惑什么, 面不改色回,
“别找了,是朕悬的腰刀。”
不稳的呼吸连同山风在她耳侧搅动。
舒筠自然没多想,只道那腰刀竟然也会发烫, 那么硬必定是削铁如泥。
兴许裴钺还在恼她,将她扔到琉安宫漆黑的偏院,便头也不回离开了。
舒筠也没在意, 脑子里全是舒芝与裴江成糜丽的喘声, 她浑身不自在, 提着裙摆往殿内奔, 到了内室便褪下外衫只剩下一件素色的中衣, 直往温池里跳来, 若不里里外外洗涤干净,她怕是别想睡个好觉。
彼时王幼君已泡了好一会儿,问她为何行色匆匆回来,双颊跟个桃子似的。
舒筠边沐浴边将事情七七八八给交待了,随口便提了一嘴,“以前可没瞧见陛下悬腰刀,竟然还把腰刀藏在衣裳里。”
王幼君可比不得舒筠迟钝,慢慢嚼出不对来,“我舅舅身上从不悬刀,你莫不是看错了?”
舒筠不假思索回,“我是没瞧见,可是我握住了”
话落,二人都意识到了不对劲,舒筠也并未完全懵懂无知,毕竟裴江成摔跤的事历历在目,再联想当时的情景来,方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事,那一瞬间,她将小脑袋往温池里一闷,恨不得淹了自己。
难怪裴钺临走时面色青得很,她心里还嘀咕果然伴君如伴虎,原来是这个缘故。
舒筠被自己给蠢哭了,哭完后便开始搓皂角,仿佛每洗一遍手,便能褪去身上一层羞耻。
王幼君见她呆呆出神,欲哭无泪,好心劝道,“行了,别搓了,再洗也洗不去你造下的孽,你若真觉得害躁,便干脆嫁我舅舅得了,方不辜负人家被你蹉跎一番。”
舒筠听到“蹉跎”二字,脑海不免浮现裴钺一点点掰开她手指时的情景,她当时害怕极了,权当捏着他衣角,拽着一点不肯松手,越想越没脸见人,
“陛下没当场掐死我,算是君子涵养。”
“不,舅舅没当场临幸你,是他定力登峰造极。”
舒筠斜了王幼君一眼,羞愤地回了房。
夜里将灯一吹合衣躺下,四下寂静时,那被刻意压下的触感仿佛浮了出来,连着掌心也开始发烫。
舒筠很想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却又忍不住回想。
她明明离着他有些距离,是如何抓到的?难不成因为七爷是天子,上天青睐他,便处处天赋异禀么?
舒筠将自己蒙去被褥里。
次日若不是王幼君挖她起床,她还羞于见人,用完早膳,王幼君吩咐下人将二人的行装箱笼抬去马车,舒筠先去西苑与大夫人方氏请安,告诉大夫人自己将随王幼君回程,大夫人念着她入了太上皇的眼,也就没管她。
半路她掀开车帘打量了好几回,确认裴钺早早离了行宫,心里扑腾扑腾的心方才缓下来。
今后还怎么见他?
这一回去,父女俩神色各异,舒澜风春风得意,舒筠则神色恹恹,瞧着像是有心事,苏氏按下不表,待夜里女儿回了房,丈夫洗好上榻时,她便偎在丈夫怀里开始打听,
“筠儿怎么回事?我瞧她模样儿不太对劲?”
舒澜风还沉浸在成了儒学宗子半个老师的喜悦中,扭头问,“怎么不对劲了?她不是挺好的?”
“你别多想,那丫头傻人有傻福,在西山行宫竟然住进了琉安宫,泡了半旬温汤,你看她那气色,不知多好,人人见了都羡慕我养了个好女儿。”
苏氏笑道,“我不是觉得她模样不好,我是说她有心事。”
舒澜风一愣,与妻子对视一眼,夫妻俩自来十分有默契,很快就明悟过来,舒澜风扶颌寻思,
“倒也没发现旁的,最多就是那日选拔哦,我想起来了,”舒澜风开始口若悬河称赞起那岳州来的士子,
“他名唤陈文舟,得选太傅关门弟子后,犹然不忘了我提携之恩,过来与我行礼,恰恰撞上了筠儿,他当时还问了我,想是女儿在比试也见识过他的才学,莫非女儿这是慕艾之心?”
苏氏失笑,“大约是了。”
年轻的姑娘们聚在一处,议论的不是衣裳首饰便是哪家儿郎俊俏,她少时不也是如此,苏氏并不恼,反而问道,“那陈公子当真问了我家筠儿?”
舒澜风捋着胡须摆出老丈人的沉稳,“这孩子倒是稳重,只问了一句‘这是老师的掌上明珠’,其余也没多说,不过我瞧着他有几分心思。我女儿生得花容月貌,百家来求不是很寻常么?”
苏氏见不得他如此摆谱,嗔道,“你别忘了前车之鉴。”
舒澜风笑容一僵,被浇了一盆冷水,先是有些失落,旋即脸色郑重,
“放心,我不会再轻易允婚。”
苏氏叹道,“你别怪我扫你的兴,女儿如同退了两回亲,难保对方不以此看低女儿,咱们不可不慎重,依我看,这儒学宗子未来当是宗师人物,咱们高攀不起。”
事实上陈文舟出身只是寻常,舒家门楣配他是绰绰有余,只是苏氏心有余悸,不愿再攀扯过于优秀或家世优渥的男子,只愿女儿嫁个寻常人家,过安稳日子。
舒澜风也没立即答应,“八字还没一撇,再说吧。”
日子一冷,苏氏便不爱出门,哪怕是院门也不敢出,那冷风只消往她身上吹上一口,她便觉头额发胀,咳嗽不止。
舒筠一大早过来伺候她,见她又开始咳了起来,急道,
“爹爹送回的药丸您吃了吗?”
苏氏疲惫地靠在软塌,面色和软,“吃了,药丸极好,这两日精神气儿比先前好,胃口也有改善,一日一丸还剩三颗,吃完又去哪里买?”
先前舒澜风没与她说清楚缘故,苏氏当时也没放在心上,如今用了药丸效果显著,自然记挂在心。
舒筠面色顿时生了几分羞赧,支吾道,“您只管吃,我再寻幼君姐姐想法子。”
苏氏一听便知是转了几道人情,连忙摇头,“罢了,我这病是根子坏了,吃再多药丸也无济于事,若叫你为了这事去求人,那我宁愿不吃。”
舒筠一怔,心里暗藏的酸楚慢慢涌现,她着实不想去求人,要知道她一旦迈开那一步,意味着她没了回头路,舒筠深一脚浅一脚回了屋子,托腮坐在窗下出神。
已是九月下旬,院子里枫叶红透,桂树犹青,各色枝桠层层叠叠挨在一处,也不失为一处好秋景。
舒筠心里顾虑重重,放任母亲不管,她寝食难安,可若拿着令牌去求裴钺,她骨子里的傲气不允许,大抵还没有办法把他当做良人,没法心安理得去让他帮忙,又或者羞于与人为妾,要她用这种卑微乞求的方式去换来好处,她做不到。
思绪千回百转,终是作罢。
还剩最后一颗药时,舒筠咬下一半,她拿着那半颗药去药店请药师配,那药师闻了一下药香摇摇头,
“小姑娘,并非老朽不帮你,且不说这药丸的配方各是几钱,就拿这里头的药材来说,每一味药皆是天南地北的奇珍,老朽这店里十年来也难遇见一味,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舒筠听得心头坠坠的,一面感激裴钺之心意,一面又越发煎熬,总觉得是自己耽搁了母亲,她失魂落魄回了舒家,将这话转告了苏氏,苏氏处之淡然,
“筠儿,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强求不得,你若因此整日郁郁寡欢,那为娘怕是再也好不了。”
苏氏借着机会将女儿拉坐在怀里,搂着她,“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在行宫遇见了什么人?”
舒筠心雷滚滚,生怕被母亲看出端倪,连连摇头,“没有,女儿只是在行宫受了惊吓娘,我的事您就别操心了,女儿知道您在想什么,女儿不想嫁人,你歇着吧。”她提着裙摆跑回了自己的院子。
秋雨萧肃,裴钺忙完一日公务,抬眸看了一眼窗外,天色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他眼底的光也渐渐沉寂。
晨起他便知今日舒家该用完最后一颗药丸,他倒并非故意拿药丸去拿捏舒筠,他只是在试探,试探舒筠对他有无一丝情意。
以舒筠对苏氏的看重,只消她有一点心思,今日定入宫来寻他。
但她没有来。
这姑娘骨子里的韧性超乎他想象。
裴钺摩挲着手里那颗菩提子,闭上了眼。
有那么一瞬,他当真想放手。
喜欢也不一定要去占有,何况他是天子,他有太多太多比情爱更为重要的事。
他相信自己可以摘开情感喜好,去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
刘奎在这时捧着一锦盒进来,他踱步上前奉给皇帝,
“陛下,华老太医制了五十颗药丸,慈宁宫送去了三十颗,余下二十颗皆在这里。”
此药贵在药材难寻,便是裴钺举全国之力,能聚齐的药材也十分有限。
裴钺目光落在那药盒上,想起自己的承诺,“华老太医呢,你让他老人家抽空去一趟舒家。”
刘奎闻言露出苦色来,“陛下,十分的不巧,华老太医大前日着了风寒,一病不起,老奴遣掌院过去瞧了瞧,说是半月内怕是下不来床。”
裴钺脸色有些难看,“那等他好了再说。”
“诶,陛下放心,老奴定记挂着这事,”刘奎又往掌心的锦盒看了一眼,问,“您瞧,这药丸当怎么办?”
到了眼前的地步,裴钺也意识到自己可能逼舒筠太紧,这是常年为帝刻在骨子里的强势所致,他习惯一切尽在掌握,以为只消费些心思,将她挂在心上,替她排忧解难,舒筠定无招架之力,不成想,什么都强求得了,却难强求一人心。
无论舒筠今日入不入宫,这些药均是准备送去舒家的,原是打算让华老太医捎过去,这样更顺理成章,偏生老太医病了,其余太医可去,功力显然逊色一筹,他了解过,苏氏病在肺腑在骨髓,非一朝一夕之功,必得是华老太医开方子长期调养,不同的太医路子不同,裴钺不敢大意。
裴钺久久拧着眉心,寻不出一个妥帖的主意来。
思来想去,“用兄长淮阳王的名义送去。”
淮阳王是与舒家交情最深的人,他去最合适,这样也不会给舒筠压力。
也不知刘奎使了什么法子,淮阳王翌日上午便上了一趟舒家,彼时舒筠不在,别苑的花房被昨夜风雨给吹垮了,管事来禀报,舒筠一早便登车过去查看。
苏氏因当初决心与皇家一刀两断,瞧见淮阳王的心意,拒不肯收。
舒澜风只得捧着药盒又送回厅堂,
淮阳王早就想好了说辞,“当初那别苑是我弥补孩子的心意,你们收下后,我这心里就踏实多了,至于这盒药丸,它是太上皇的恩典,太上皇中秋家宴后便再三嘱咐要给舒家补偿,都说救人救急,听闻弟妹身子不好,太上皇赏赐了这盒药丸,若是推拒,惹了老人家不快,越发得不尝失。”
“再说了,连累孩子婚事艰难,多大的赏赐都补偿不了,还是我们皇家亏了她。”
“太上皇说了,以后每旬给你们府上送一回药。”
淮阳王为人豪爽,是不可多得的贤王,舒澜风着实敬佩王爷人品贵重,不欲与他闹僵,最终做主接下药丸。
舒筠回来后听说此事,喃喃不语。
她悄悄打开药盒一闻,还是熟悉的药香。
当真是淮阳王的主意吗?
她心中狐疑。
裴钺以前从不拐弯抹角,这次是怎么了?
连着半月裴钺私下再也没来寻她,舒筠便明白了。裴钺上回转托淮阳王送药是不想让她有负担,他大约是打算放手了。
身上的桎梏骤然消失,舒筠着实松了一口气,只是也没有预想中的高兴,她承受了裴钺太多的好,心中愧疚。她没有什么能替他做的,便默默抄几卷经书,翌日悄悄登车前往城郊的灵山寺。
灵山寺是皇家寺庙,香火极其旺盛,寺庙东北角有一鎏金大殿,里面供奉着皇室宗亲,西殿是往生牌,东殿是长生牌,当中隔着一天井四合院。
东殿正中矗立着一高达两丈的鎏金大字长生牌,正是当今圣上裴钺的名讳,两侧写着“国运永昌”等字眼,舒筠没有细看,只将那些经书搁在一烫金锦盒里,供奉在长生牌两侧的格子中,随后跪在长生牌前默默祷告了两个时辰。
祈祷他身体康泰,社稷昌隆。
至午时,天空中洒下朦胧细雨,寒风凛冽,舒筠打算借道西殿的长廊回客院,路过当中四合院时,瞥见一道月白身影立在西侧廊角下。
他长身玉立,负手望向半空,眉目清俊得如同画出来似的,那一身的清越气质几若能化去这满院的寒霜。
锋芒敛尽宛如寻常的世家公子,令舒筠不敢相认。
“咳咳”她掩袖轻轻咳了一声。
那人回过眸来。
果然是他。
舒筠心不可控地猛跳,这是自那夜飞檐亭过后第一次见面,明明没隔多久,却恍若隔世,满院的佛香洗不褪她掌心的灼热,她眼神不由自主往他腰间一瞥,然后迅速垂下眸,“给陛下请安。”
裴钺也没料到在这里撞上她,第一反应是,“朕无意间到了此处。”
言下之意他不是故意来逮她的。
这话反而令舒筠格外窘迫。
“我没有那么想”
莫名的,两人之间的气场便不一样了,没了往日那层桎梏,反而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暗涌的情愫。
作者有话说:
女鹅:以后不能再正视自己的手。
皇帝:无妨,习惯就好,哈哈哈。久等了,发红包,么么哒。
? 第 26 章
“陛下怎么在这?”
舒筠随口寻话题化解尴尬。
裴钺神色怔怔往西殿内指了指, “今日是我母亲忌日。”
舒筠一惊,原来如此。
那一点子尴尬和窘迫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才撞见他只顾着惊讶, 不曾注意到他眉宇间的伤色。
裴钺见舒筠反而不知所措, 背着手转过身来,脸色带着温煦,“你呢, 为何来这?”
比其他, 舒筠出现在这才更不合情理。
舒筠手帕一绞,刚刚压下的慌乱又浮现眉梢, “我我瞧见前方院子风景独好,便过来瞧瞧。”
裴钺深深看着她, 这里供奉的可是他的先祖, 等闲人进不来, 舒筠能畅通无阻, 大约是那枚令牌所致, 不过裴钺也没有戳穿她。
“原来如此。”他又看了一眼天色, “你用膳了吗?”
舒筠摇摇头,“陛下呢?”
裴钺低垂着眼,语气平淡, “亡母忌日,今日打算辟谷。”
舒筠便明白了,小声点头, “那我也不吃。”
裴钺看了她一眼。
舒筠这才发现自己这话略有些歧义, 好像是为了他才不用膳, 连忙辩解, “我感念娘娘深明大义, 我是她的子民, 才”
“好了,朕知道。”裴钺笑着打断她。
她面颊白里透红,红的地儿如晕开的胭脂,一双眸子水盈盈似明珠,清澈明净,太漂亮了,能荡涤掉人心中的沉重与污垢。
每年这个时候,裴钺的心情都算不上好,可她这一出现,心情变得明朗,
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却毫无预料出现了。
仿佛从天而降。
身为帝王,从不信鬼神,竟也莫名发出宿命般的感慨。
裴钺独自在心中完成情绪的消化,
“时辰不早,你也该回去了,朕正好顺路,送你?”
也不知是他未穿那身明黄的龙袍,抑或是他真打算放手,这语气听起来格外舒服,再也没以往那种压迫。
舒筠意识到的时候,已点了头。
大约是怕被人撞见,裴钺择了一条僻静的廊道,从后山下了灵山寺。
芍药与小内使在后面不紧不慢跟着,舒筠陪着裴钺在前,因下过雨,略有些水汽飘进廊道内,舒筠脚下偶尔打滑,下意识便拽向了裴钺的衣角。
裴钺往那只白嫩软乎乎的小手看了一眼,不知想起什么,眸色一顿,装作若无其事任由她牵着。【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每走一步,一下一下地扯。
裴钺脑海涌现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抚了抚额。
舒筠发现自己又拽住了他,袖角被她牵起,露出一截精壮有力的手腕,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垂着,处处透着力量的美感,舒筠脑筋一炸,连忙松开,往侧面靠近廊道的围栏,扶着湿漉漉的围栏一步步往下。
明明寒风肆掠,她面颊犹如粉桃。
待上了马车,她依然没能平静下来,裴钺闲适地坐在上方,她便靠在车壁的锦杌坐着,马车缓缓开动,又快又稳,舒筠忽然想起药丸一事,便跪了下来,
“臣女谢陛下隆恩。”
裴钺闻言一愣,看来她发现了,倒也不笨,蜷紧的手骨微微弹了弹茶杯,淡声道,“不必挂在心上。”
午后天色渐开,车辘滚滚的声音极富节奏,舒筠意识渐渐有些混沌。
施恩于她,又不求回报。
总感觉欠了一身债似的,还是情债。
裴钺阖眼片刻,慢慢抬眸,见舒筠眉尖紧蹙,不知为何事犯愁。
“心里不好受?”他语气极是平淡,却又带着循循善诱。
在这午后朦胧的天色里,便像是带着节拍的乐章。
舒筠苦恼中带着几分懵懂,“我受陛下大恩,不知该如何回报,若就这么心安理得受着,很很过意不去。”
裴钺唇角慢慢牵起,清湛的眼微亮了几分,“若实在过意不去,便赠朕一件礼物。”
“陛下想要什么?”舒筠忙问。
裴钺心下苦笑,他想要什么不是显而易见么。
“你拿手的吧。”他也不打算为难她。
舒筠浑噩地点头,脑子里开始思索自己擅长什么。
她略擅丹青,只是那点本事在帝王眼里压根不够看。
其余拿得出手的也就是绣艺,她若是给裴钺绣个什么物件算了。
舒筠那点心思都写在脸上,裴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小指轻轻叩着书案,思忖一会儿道,
“你父亲极擅修补古画,你会吗?”
舒筠猛地点头,“我会,我当然会,我还给爹爹打过下手呢。”
就像一逮着机会急于表现自己的学生。
裴钺眼梢含着笑,“成,那你明日”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他顿了一下,立即改口,“你择日入宫替朕修复一幅古画。”
舒筠终于找到了自己用武之地,眉间郁色顿消,连着那点困意也没了,她兴致勃勃问是什么画,裴钺告诉她是前朝名家许义山的画作,许义山存世画作不少,其中青绿山水最为著名,不成想一贯读书打不起精神来的小姑娘,对古画倒是颇有研究,说起来头头是道。
时间过得很快,马车停在舒家后面那条巷道。
舒筠好像从未这般自在,小姑娘一高兴了,眉梢间飞扬的喜色压都压不住,下马车时,她立在马车外,弯着腰朝他的方向探了探身,小声告别,“陛下,我回去了。”
轻柔的嗓音,脆而不腻。
她俏皮的模样在车外晃动,裴钺隔着车帘,唤了一声,“筠筠”
“啊?陛下还有吩咐吗?”舒筠又凑过马车来,
听得她的声音近在咫尺,裴钺闭了闭眼,克制着回,“无事。走吧。”后面那句话是在吩咐赶车的蔺洵,蔺洵当即驾着马车朝皇宫奔驰。
舒筠只当自己解决了一桩心事,目送马车远去后,高高兴兴回了房。
舒筠暗下琢磨,皇帝方才明明吩咐是“明日”,后面才改口“择日”,她明日本也无事,且不如去还了这趟人情。
原先二人相处仿佛绷着一根弦,一个头皮发紧,一个咄咄逼人。
舒筠只恨不得避得远些。
如今弦断了,没了那层束缚,倒愿意为对方着想。
次日舒筠只道要去别苑打理花房,苏氏也没多问,嘱咐芍药与仆妇跟着,舒筠又说约了王幼君,将仆妇给推却,只带着芍药出了门,主仆二人来到东华门外的灯市,芍药带着车夫在此处歇着,又拿了些银两打发车夫,舒筠则拿着令牌进了宫。
宫人悄悄将她引入奉天殿的偏殿。
裴钺刚下早朝回来,瞧见刘奎笑眯眯立在廊庑,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样,便猜了大概,
“来了?”
刘奎合不拢嘴,“姑娘在偏殿候着。”
“让她来御书房。”裴钺大步进了书房,原是往御案后去,低眉瞅了一眼身上的龙袍,明亮的有些晃眼,于是趁着舒筠还未来,他先绕去后面的寝殿换衣裳。
左瞧瞧,右翻翻。
不是湛色的便是玄色的,倒是没几件鲜艳的衣裳。
最后寻了一件旧时的天青色袍子换了下来,重新回到御书房。
小姑娘梳着垂髻着杏色衣裙腼腆地坐在罗汉床上,瞧见他绕出来,连忙起身要行大礼,
“免礼。”裴钺胸前那块衣襟略有些起皱,他抬手不着痕迹压了压,往御案坐了下来。
一旁的刘奎看得有些傻眼,这是猴年马月的衣裳,怎么翻出来穿了,再往坐着的小姑娘瞥上一眼,
啧,看直了眼。
难怪。
刘奎决定当个睁眼瞎,悄悄退了出去。
舒筠眨巴眨眼偷瞄裴钺,极少见他穿亮色的衣裳,那身明黄的龙袍算是鲜艳的,只是大约是帝王的威压,实在不敢直视。
眼前这件袍子就很称他,十分惊艳。
那张脸本已无比俊美,今日又格外添了几分清隽气,简直令山河失色。
舒筠不由再次感慨,他若是七爷该多好。
裴钺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唤来跪在屏风处的小内使,“去内书房取许义山那幅破损的画来。”
刘奎早晓得二人要做什么,一带吩咐人架起画架,又准备修补古画要用的各色颜料工具,不多时,舒筠便专心致志开始补画。
这是一幅青绿山水图,用的是小青绿的手法,在水墨淡彩上薄罩青绿,画风极其细腻,舒筠亲眼所见也不由感慨,一个八十岁的老先生竟然能画出如此妍丽蕴秀的画来。
换做是舒澜风在场,大约也没本事立即下手。
舒筠一来初生牛犊不惧虎,二来大约是裴钺言辞间给了她底气,她稍事休整,钻研半个时辰后,便开始动手了。
裴钺起先在认真批阅奏折,没怎么理会舒筠,待午时他折子都批完了,舒筠全神贯注竟然一动未动,裴钺有些不放心,担心这姑娘过于劳神伤了身子,于是起身踱步去观看。
他从未见舒筠如此专注,她沉浸补画,神情凝肃而冷淡,眼神精准到一纤一毫的不对都能引起她的注意。
裴钺着实看呆了去。
往后来回在她面前晃了几次,也没有分舒筠半点神。
这还是那个撅起小嘴扭着腰身不肯背书的小迷糊虫吗?
舒筠为了一鼓作气,午膳只用了些几块点心,待大功造成已至下午酉时初,她浑身僵硬,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笑眯眯朝裴钺歪了歪脑勺,
“陛下,我补好了。”
裴钺看着从画轴后探出的半张俏脸,明珠生晕,美撼凡尘。
她眼底布满了血丝,双眸微醺,可见是用眼过度,视线略有模糊。
裴钺心口微微滚过一丝烫意,
“来人,准备热水湿巾。”
他起身绕出御案,往舒筠身后的罗汉床指了指,
“你伤了眼,必须用热巾敷一敷。”
舒筠眼睛干涩,难受得紧,也不推拒,扶着圈椅起身,绕去身后,挨着罗汉床的引枕半倚着。
裴钺就坐在她对面,二人当中隔着一张四方小案,案上摆着一极小的青瓷梅瓶,里面插着一束君子兰。
宫人手脚极快,很快端来金盆,用热水打湿布巾拧干,径直递给了皇帝。
舒筠闭着眼靠在引枕歇息,不曾注意到这一幕,裴钺接过湿热的毛巾,连忙叠了叠,探身搁在她双眼,一阵湿热袭来,舒筠眼圈的疲倦很快得到舒缓,她舒适地吁了一口气。
眼睛看不到,耳朵却极为灵敏,她听得裴钺坐在她对面。
她口干,很想喝水,不敢开口劳动皇帝大驾,却又不知殿内有无伺候的宫女,一手撑着身后的罗汉床,维持布巾不掉下来,另一只手又开始胡乱往侧边探。
裴钺看得那只不安分的小手,胸口闷出一声笑,语调又轻又缓,
“你又在乱抓什么?”
舒筠身子一僵。
一个“又”字将那块遮羞布给掀了个干净。
舒筠的面颊一瞬间从青桃肿胀成熟桃,若不是她现在什么都瞧不见,她定然要落荒而逃。
吸气,呼气,沉住气。
只要她看不见,她就不尴尬。
“我想喝水。”
裴钺从容擒起茶杯,也不知是逗她,还是气她,咬着后槽牙道,
“那你往侧面抓什么,你往朕这里来抓呀,茶杯在这。”
舒筠:“”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
? 第 27 章
裴钺话音一落, 那纤纤嫩荑还真就着他的方向伸了来,葱玉手指交错探抓, 待摸到那盏茶杯, 飞快擒住,用力的那一下,裴钺有种似曾相识的紧绷感, 目光定了片刻, 侧首挪开。
舒筠扶住茶盏后,直起腰身, 咕咚咕咚一口将茶水饮尽,
她若不抓, 不就是出卖自己, 告诉裴钺她知道那腰刀是何物了么?
舒筠脸不红心不跳, 慢腾腾将湿巾掀开, 待视线适应片刻, 她起身朝裴钺施礼,
“陛下,时辰不早,臣女要出宫了。”
裴钺看着刻意维持住镇定的她, 薄唇微抿,换做以前他会让她留下来用膳,如今嘛, 便改口道, “行, 来人, 将备好的食盒让舒姑娘捎回去, ”
她早就饿坏了, 膳食也已摆在侧殿,她要离开,他不勉强。
最后定住她的娇靥,“路上吃。”
舒筠好不容易压下的躁意又窜了上来,他一如既往了解她,晓得她饿得紧。
“谢陛下。”
那唤作玲玲的小宫女见舒筠额角沾了些水汽,用手帕细细替她擦拭。
等候宫人的片刻,刘奎亲自将那修补好的画卷呈给裴钺,裴钺望过去,乍眼瞧不出痕迹,可见姑娘造诣不浅,原本也没抱太大的希望,不成想给了他一个惊喜。
裴钺抬目看着亭亭玉立的姑娘,“筠筠,太皇太后十分钟爱此画,原先老人家眼神不好,凑近了些,便不小心将画烧去一角,你今日也算大功一件,朕想赏你,筠儿可有想要之物?”
舒筠任凭小宫女替她打理沾湿的碎发,嗔笑道,“陛下,您赏了我母亲那么多药丸,与我家不吝救命之恩,我不过回馈零星半点,这您也要赏赐的话,臣女可承受不起。”
“不过”舒筠依依不舍瞥着那画卷,“这幅画算是许义山老先生晚年的得意之作,陛下准许我临摹一幅回去吗?”
“可。”年轻的帝王眉目深深,“不过,此画贵重,朕不能许你捎回去,你若想临摹,择日入宫临摹便是。”
舒筠毫不犹豫应下了。
待拧着食盒,昏昏沉沉出宫时,舒筠揉了揉发烫的面颊。
不对啊,她怎么糊里糊涂入了宫,还约了第二次?
舒筠出宫的第二日,裴钺期待满满,她那日转背就入了宫,今日约莫也是如此,可是朝起霞落,也没瞧见熟悉的俏影。
兴许今日有事,那明日吧。
期待在一日一日的落空中慢慢耗尽。
只当姑娘要爽约了,胸口发堵。
嘴里说着要放手,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裴钺捏着眉心,手执朱笔一动未动。
夜色将落,浓雾聚在天边,刘奎替他掌好灯,见他面色不虞,轻声询问,
“陛下,姑娘家里约莫有事,您瞧,要不遣蔺洵去打听个明白?”
裴钺极少为什么人牵肠挂肚,这是头一遭,哪怕上几回与舒筠分离也不像今日这般,心中的渴望越来越强烈,这意味什么,他心知肚明。
裴钺重新开始批阅奏折,笔下铁画银钩,没有立即搭话。
舒筠已将这桩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当夜回到府中,家里出了些事,原来上回长姐舒灵在行宫与柳家世子见了面,柳世子回去便与家里提了定婚期的事,这一日柳家上了门来,将接亲日子定在两月后,还给府上的少爷姑娘都捎带了礼物。
舒筠也有一份,老太太唤她过去,舒筠接了礼,客套了几句,老太太,二夫人与舒芝等人趁机奚落她,笑话她嫁不出去,舒筠没放在心上,苏氏却有些怄气,当夜便吐了一口血。
吐血的事,苏氏瞒着舒筠。
恰恰次日,舒澜风回来告诉苏氏,那位新晋的儒学宗子回绝了其他高门的婚请,向舒澜风表明了结亲的意愿。
原来那日他对舒筠一见钟情。
舒澜风心里头高兴,回来便与苏氏商议,苏氏本还有些踟蹰,念着自己身子不太好,万一有个好歹也好早早将女儿托付出去,便答应见陈文舟一面。
就在裴钺为舒筠呕心的这一天,陈文舟风度翩翩上了门。
晨起朝阳还算绚丽,到了午后浓雾不散,舒澜风将陈文舟迎进了三房的待客厅,说是待客厅,却不算敞亮,只有一间屋子,东面是舒澜风的书房,西面便是厢房,苏氏身子不好时,便让丈夫宿在此处。
外男不能进后寝,舒澜风费了些功夫将苏氏抱至厢房坐着。
舒筠被苏氏安置在屏风后,她清晨起来采了些秋露打算做糯米团子吃,却被苏氏逼着拾掇一番,穿了件新做的海棠红厚袄子,兔毛镶边,将那杏眼雪肤衬得不似凡人。
舒筠再笨也猜了个七七八八,害躁地央求,
“娘,您要女儿说多少次,女儿是真的不想嫁人,您这是要逼着女儿剪了头发去做姑子!”
苏氏闻言一阵气结,捂着嘴险些喘不过气来,单嬷嬷一面替苏氏顺背,一面苦口婆心劝舒筠,“好姑娘,您就依了夫人这一回。”
单嬷嬷频频朝舒筠使眼色,让她别跟苏氏对着干。
舒筠见母亲咳得转不过气来,也不敢再逞强,提着裙摆在屏风后转圈,急得要哭,“可是我”
她不能嫁人,她那厢拒绝了皇帝,转背却嫁给旁人,皇帝一旦恼羞成怒,弹指间便可捏死她。
“没有什么可是!”苏氏罕见露出厉色,颤着手指指了指锦杌,看着泪水盈眶的女儿,心头一痛,语气慢慢放缓,“孩儿,你就坐一坐,什么话都不说,若你不乐意,娘还能将你塞上花轿?”
舒筠心里想,瞧这情形对方大约已到了府上,闹得难堪只会气坏了母亲,且不如先应付过去。
她于是规规矩矩坐在屏风后不动。
片刻,廊庑外传来脚步声,有说有笑,舒筠侧耳细听,那嗓音略有几分熟悉,她眨了眨眼,这莫不是那日在行宫打过照面的男子?
单嬷嬷在一旁观察她脸色,朝苏氏挤了挤眼,苏氏掩了掩嘴,心里松快几分。
门口光芒被挡,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踏了进来。
陈文舟望见端坐在屏风下的苏氏,连忙上前磕头,
“学生给师母请安。”
余光不着痕迹瞥了一眼屏风,微有光影浮动,猜到舒筠在那里。
苏氏第一眼瞧见陈文舟,说不出的欢喜,极少有男子能令她赏心悦目,温和而不失棱角,
“快些起来。”
舒澜风坐在主位,陈文舟坐在他下手。
苏氏先与他寒暄几句,问起他在国子监读书的情景,
“接下来是继续在国子监读书呢,还是跟着秦老太傅单独进学?”
陈文舟拱手道,“回师母的话,太傅吩咐学生白日在国子监就读,夜里住在秦家听他老人家教诲,且学生今年过了秋闱,需全力备考明年的春闱,暂时还不敢松懈。”
说到这里,陈文舟语气一顿,微微躬身,“说来惭愧,学生本欲等高中再来府上求亲,实在是担心”轻轻往屏风处瞥了一眼,“担心老师与师母将师妹嫁与旁人,故而厚着脸皮上了门。”
苏氏和舒澜风听了这话,相视一眼。
这话有些谦虚。
陈文舟原是打算等高中再定亲,这样也是对人家姑娘负责,怎奈他名声大噪,近来说亲者踏破门槛,与其日日烦扰,还不如早早定了亲,绝了其他人的路子。
此事舒澜风与苏氏门儿清,陈文舟并未半分拿乔,反而将姿态放得极低,可见霁月风光。
苏氏越发满意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可问过家里爹娘了?”
陈文舟立即掀起蔽膝,跪了下来,“师母海涵,并非文舟有意失礼,实在是家中父母亡故,自小被一远亲姑母养大,姑母三年前随儿女避居乡下,已不问世事。”
“文舟已请得太傅准许,只消师母与老师点头,不日便可请老人家替文舟做主。”
贸然请太傅上门,无异于施压,舒家先前经历了两门不快的婚事,陈文舟不敢莽撞,故而先私下与舒澜风表明心意,恰恰苏氏也想提前见陈文舟一面,才有了今日之事。
待十拿九稳了,再请媒妁登门,便皆大欢喜。
苏氏何尝没看出里面的门道,暗道这孩子行事稳妥,自小无父无母,全靠自己一人爬摸,定是个担得住事的人,再论这般相貌才情,实在是女婿不二人选。
苏氏笑着看了一眼舒澜风,舒澜风便知她满意了。
舒澜风借口与陈文舟论画,带着他先行去了书房。
这厢苏氏心情通泰,拉着舒筠顺着耳房的甬道往后院去了。
风跟刀子似的往面颊灌来,苏氏受不住费劲地咳了几声,舒筠与单嬷嬷一左一右护着她,替她遮挡寒风,苏氏身子难受,心里却高兴,忍不住劝着舒筠,
“孩子,你也亲眼见了,还有比他更好的人吗,人家明明可以选高门之女,为何非要来咱们家里提亲,他是真心喜欢你呀。”
舒筠抬着宽长的袖挡风,迎着她上了抄手游廊,眼底也含着泪,“娘,你们别胡来,女儿已定了主意,天王老子都不嫁。”
苏氏气得胸口疼,一口气没缓上来,扶着旁边的围栏坐下,虚弱地摇头,“那你前段时日魂不守舍,不是因为他,又是因为谁?”
舒筠一呆,话堵在喉咙口,无可申辩。
原来母亲与父亲误会她看上了陈文舟。
恰在这时,一婢女顾不上细飘的风雨,自湿漉漉的院中跑来,望着苏氏与舒筠大喊,
“夫人不好了,陈公子上门的事被老太太那头知道了,老太太遣刘嬷嬷将陈公子请去了上房。”
苏氏心口一窒,险些喷出一口血来。
老太太这么做,绝对没安好心。
她急得推着单嬷嬷去上房,
“你快些去瞧瞧,万不能让那老虔婆坏筠儿的婚事。”
单嬷嬷哎了一声,匆匆往上房奔。
舒筠倒是没放在心上,她扶着苏氏回房。
苏氏心中记挂着这桩事,一口血呕在那里不上不下。
她见舒筠反而老神在在的,颇有几分心力交瘁,“你个傻筠筠,什么时候能为自己着想。”
舒筠嘟起嘴,坐在她对面将手帕绞成了一团,“女儿意思很明白,就是要招婿。”
她只能用“招婿”做挡箭牌,待回头时机成熟,再将她与裴钺的事告诉父母。
一盏茶功夫,去打探消息的小婢女回来了,这回她双眼发红,急得要哭,
“夫人,老太太看上了陈公子,说什么回头定亲交换庚帖,得从上房走,陈公子当着面儿不好拒绝,便应下了。”
苏氏猛地抓一把衣襟,“她这是什么意思?”
小婢女看了一眼舒筠,哭道,“老太太的意思是咱们三房没有儿子,得留姑娘在家里招婿,这门婚事便给四小姐,大约是想趁着交换庚帖时李代桃僵换了四小姐的去。”
苏氏一口血涌上来,呛在喉咙里,直接昏了过去。
舒筠瞧见苏氏两眼发白,心头猛坠,
“快,快些去请大夫来!”
单嬷嬷不在,屋子里只几个不经事的小丫头,舒筠催着芍药去请舒澜风,又吩咐婢女去寻药丸,自己扶着苏氏,哭成了泪人儿,
“娘,娘”
主母突然昏厥,屋子里乱成一团。
那头舒澜风刚送走陈文舟,听闻此事,急得如热锅蚂蚁,亲自翻身上马往平日看诊的医馆奔去,而单嬷嬷得了小丫鬟禀报,也吓得魂飞魄散,临走时瞥了一眼二夫人得意的模样,恨道,
“一个个没良心的,抢了一回还想抢第二回,做了这么多亏心事,也不怕阎王寻上门!”
二夫人本就因铺子的事而呕着一口气,得了单嬷嬷这句话,追着跑了出来,
“你个不要脸的混账婆子,这里是老太太的院子,哪有你说话的地儿,你怎么有脸说阎王,我看阎王正在寻你们三房的晦气。”
这话着实戳了单嬷嬷的痛处,她热泪一涌,“你们小心遭报应!”脚一跺,急着往三房奔。
二夫人还不解气,抡起袖子站在廊芜下,指着三房的方向,“谁现在在遭罪,就是在报应谁。”
原来那药丸被单嬷嬷锁着,钥匙在她手里,舒筠亲自来寻单嬷嬷,奔至上房前面的穿堂,正听到这句话。
她的母亲命悬一线,杨氏却如此诅咒她。
这无异于捅人心窝子。
舒筠胸口那股邪火窜至眉心,整个人仿佛被烧了起来,她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眼里只有廊芜下那个趾高气扬的妇人。
舒筠推开芍药扶她的手,飞快奔向廊庑,她来势太猛,二夫人杨氏猝不及防,见舒筠一双眼红彤彤的跟被咬急了的兔子似的,她双手叉腰,摆出长辈的架势,喝道,
“你干什么?你瞪着我作甚?”
舒筠咬紧了牙关,胸脯起伏不定,被气昏的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
撕了那张嘴,撕了那张嘴。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等到人回过神来时,她已经抽了二夫人七八个巴掌,嘴角都给抠破了,血流了半脸。
所有惊惧与愤怒都发泄在这些巴掌里,她顾不上长幼有序,她顾不上伦理纲常,她要让杨氏将那些诅咒一字字吞回去。
屋子里的人冲了出来,一张张可憎的脸在她面前晃,无数根手指指着她喋喋不休地骂,有人将她扯开,芍药推开人群将她扶住。
小丫头也是个悍性子,抡起拳头将困住舒筠的仆妇都给挥开,搀着舒筠往三房走。
浓浓的雾凝在舒家上方化不开,天黑沉沉的,忽然轰隆一声响,大雨瓢泼。
“娘”
也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舒筠雨里奔波,风里来去,浑浑噩噩回到三房的月洞门口,
只听得灯火通明的正屋里传来一道又一道哭声。
“夫人吐血了,快来人哪。”
舒筠双腿一软,整个人跌在地上。
一道身影从后面将她撞开,舒澜风背着一位老大夫冲上了廊庑。
舒筠猛地吸了一口气,追了上去,路过窗口,瞥见她的母亲面无血色倒在单嬷嬷怀里,嘴里的乌血一阵阵往外冒。
记忆里母亲吐出几次血,却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严重。
心口仿佛被洞穿似的,舒筠吓得魂飞魄散,极致的恐惧淹没了她的意识,她心口坠坠的,惶惶无处安放。
她的娘快不行了。
她不能没有娘
猛然间,一丝灵光闪过脑门,
华太医!
舒筠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扭头逆着人群往自己闺房跑,她冲进内室,寻到藏在梳妆奁里的令牌,随意扯落挂在屏风处的披风,大步往外跑。
只要能救回娘,别说是做他女人,给他做牛做马她都应下来。
雨纷纷扬扬而落,浇了她一身,一线线在昏暗的灯芒里清晰可辨。
冷风跟刀子似的砸在她面颊,绣花鞋被水漫灌,寒意侵入四肢五骸。
她在漫天的雨雪里奔。
身后传来芍药隔风隔雨的哭声,
“姑娘,夫人嘴里喃喃念叨着您”
舒筠僵硬的脚步猛地一滞,猩红的眼角被血泪摩挲着,视线有那么一瞬的浑浊。
浑浊的光影里忽然洞开一线火光。
紧接着一道玄色的身影破风而来,他撑着一把硕大的油纸伞,胳膊处携着一白发苍苍的老先生,目不斜视跨入舒家的门庭。
在他身后,跟着三五名锦衣卫,人人手里或拧或扶各色品阶的太医。
舒筠脑子里仿佛有什么炸开,一股热流烫过心口,她喉咙艰难地滚动,说不出话来。
蔺洵看了她一眼,脚步未停,只颔首示意便快步往里去。
那华老太医身后更是跟着三名药童,有男有女,个个神色镇定,仿佛见惯了这样的场面。
一行十多人,匆匆越过舒筠而去
铜漏已指向子时初刻。
离着太医院四名太医进去已过去了两个时辰。
舒澜风挺直腰背,坐在屏风后,一动不动,至今难以想象妻子刚刚在鬼门关走过一遭,那血呀大口大口吐出来,他慌得四神无主,只知道握着那枯瘦的手腕,无力地祈祷。
在他身后搁着一炭盆子,舒筠坐在炭盆旁,芍药替她绞干了凌乱的发梢,她身上湿透的衣裳也已被烘干,人也被火光灼得寻到一线知觉。
芍药见她惊魂未定,不紧不慢将那墨发给梳齐整,宽慰道,
“姑娘,您松口气吧,华太医不是说夫人已渡过危险了吗?”
舒筠明珠般的眸子缓慢转动了下,里头仿若有一撮烈焰在慢慢绽开。
是啊,母亲被救回来了。
是那个人,救回来的。
少顷,华老太医一面净手一面迈出屏风,老人家神色波澜不惊,这样的神情,瞧着也能让人安心。
舒澜风连忙起身,待要行礼,却因起得太快,差点栽下去,华老太医先扶了他一把,随后来到舒筠跟前,笑融融看着她,
“夫人已无大碍,留下其余人侯在这里,老夫要去复命。”
他将复命二字着重咬了下,舒筠眼睫微的一颤,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涌上。
他来了吗?
舒澜风压根不明白二人之间的官司,心中惊惧犹在,略有些手忙脚乱道,“下官送老先生”
“诶”老太医缓缓摇了摇头,“舒先生客气。”
舒澜风待要坚持,舒筠已回过神来,连忙接过话茬,“爹爹,您在这里守着娘,女儿去送老先生。”
换作平日,舒澜风便知这极其不合礼节,但今夜他情绪大起大落,精神萎钝,脑子锈住了似的转不过弯来。
舒筠亲自搀着老太医出门,蔺洵已不在,只留下一名锦衣卫候在门口。
雨停了下来,月明在漆黑的苍穹撑开一片极小的天地。
舒筠搀着老太医上了马车,芍药与锦衣卫随车步行。
马车停在舒家附近那间茶楼外,老太医并未下车,只朝她摆摆手,示意她上去。
来到熟悉的雅间,推开那扇雕花门。
抬眸看到那挺拔清隽的身影,他目光明湛地投来。
所有的惊惶与后怕皆在这一刻得到支撑。
“陛下”她鼻头一酸,飞鸟投林般朝他扑去,泪水盈眶眼巴巴望着他,“谢陛下救命之恩。”
裴钺见她穿得单薄,将身上的大氅解下,从她头顶罩下去将她整个人兜紧,
“娇娇不怕,朕在呢。”
? 第 28 章
舒筠这一夜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情绪濒临崩溃,那口气一直还悬在嗓眼, 直到此刻望见皇帝, 绷紧的压力卸下,晶莹的泪珠一颗颗滑出眼眶,抽泣着不知作何反应。
她肌肤本就格外白, 哭过之后越发薄如蝉翼, 红红的一片跟胭脂般晕开,裴钺都舍不得碰, 却又不忍她泪流不止,只抬起指背轻轻刮了刮她鼻粱,
“不怕, 你放心, 华老太医随时待命, 刘太医和张太医会轮流守在府上, 直到你母亲大安, 华太医的药童则不离身,朕绝不准许你母亲有事,你信朕好吗?”
得了他这话, 舒筠红彤彤的小嘴一瘪,方敢将哭声放出来。
差点失去母亲的害怕快要压倒她的神志,她哭得撕心裂肺, 身子跪坐在裴钺跟前轻颤, 仿佛摇摇欲坠的柳枝无处支撑。
裴钺也没阻止她, 任由她发泄, 她眼眶里布满血丝, 眼眸哭过越显狭长, 像个懵懂的小狐狸,裴钺明知她现在该是最难受最害怕的时候,却不得不承认,她此刻的模样极为可爱,也惹人怜爱。
这个姑娘无一处不好,像个瑰宝让人忍不住想珍藏。
裴钺轻轻地将她拢在怀里,也不敢用太亲密的姿势,只让她靠在他胸膛,让她有个依靠。
舒筠贴着他结实又坚硬的胸膛哭过一会儿,心里好受了,哭完后,方觉额头磕得有点疼,
“陛下怎么哪儿都这么硬?”她揉了揉额角,有口无心抱怨,慢慢直起腰身,离开他怀里,
裴钺险些没维持住帝王的体面,唇角微微紧绷,没接她的话。
舒筠也没指望他回答,情绪发泄完便觉肚子饿,好在裴钺有准备,给她上了一盅燕窝粥,一碗人参汤。
舒筠也吃不下太多,喝碗粥裹腹,参汤吊着精神气,灵台方恢复一丝清明。
抬袖拭去眼角的泪痕,催着皇帝回去,“夜深了,害您跑一趟,您明日还要上朝,快些回去歇着。”
裴钺目光却落在了她指甲,那指甲上残留一些血污,他捧了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指甲明显有一条裂缝,延伸至□□里,该是很疼。
舒筠无暇注意这些小伤,被裴钺提醒才想起是老太太与二夫人害了她母亲,她眼底交织着羞愤,凶巴巴地告状,“我打人了,我撕了我二伯母的嘴。”
裴钺着实吃了一惊,舒筠在他印象里就是个软糯可爱的小姑娘,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不高兴就哭,竟然还会动手,裴钺用桌上的湿巾替她清理伤口,问道,“何事?”
舒筠大抵将经过复述,也将陈文舟的事给坦白,皇帝今夜出动了锦衣卫,意味着舒家的事瞒不了他,舒筠若再遮掩便是没事找事。
裴钺听了陈文舟的事,脸上并无明显变化,只是想起舒筠被气得与人打架,他也跟着有些怄气,能把他的小姑娘逼成炸毛的小狮子,可见,“可恶至极。”
舒筠好歹将人打了一顿出了气,裴钺却没有,这点子怄气一直延续至御书房。
刘奎见他脸色十分难看,只当人没救回来,慌忙问,“陛下,舒夫人这是如何了?”
“舒夫人已转危为安,”裴钺吁了一口气,皱着眉进去换衣裳,边换边气道,
“朕的娇娇,那么温柔良善的姑娘,都给气的用爪子抓人,你说那妇人多可恶。”
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当朝皇帝遇到蛮不讲理的后宅妇人,也是无计可施。
刘奎只觉可笑又可气,表情便显得十分滑稽,
“是是是,可见娇娇姑娘也是有勇有谋,不受人窝囊气。”
裴钺正愁没地儿发火,眼刀子扔过去,“娇娇是你唤的?”
刘奎连忙抽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巴掌,“奴婢失言。”
裴钺换好衣裳,张开手臂任由刘奎给他系带,
“你说,朕总不能遣两名暗卫去将人给打一顿?”
这事做倒是做得出来,就是有失体面。
刘奎憋着笑,不接话,恭敬地迎着皇帝去内殿歇着。
裴钺刚上了塌,忽然想起个法子,
“你明日清晨,以朕的名义下一封手书,申斥太常寺卿舒茂风,家风不严,后宅不宁,他身为家主疏于管教纵容妇人为恶。”
“奴婢遵旨。”刘奎上前替他掖被,
裴钺刚躺下去又折起身,
“朕记得那舒家二房也有个儿子?”
自从晓得舒筠真实身份后,蔺洵便将舒家的事给查了个底朝天,刘奎记在心里随时预备皇帝垂询,故而立即答道,
“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舒谦,正在国子监受教,小儿子舒让,十分纨绔。”
裴钺脸色一沉,“难怪如此猖狂,自己有两个儿子便觉了不起,欺负三房。”
“可不是,”刘奎见他没有睡的意思,干脆又给他奉了一杯茶,“舒三夫人当年出嫁舒司业,颇有些嫁妆,三老爷夫妇原先打着招婿的主意,以奴婢瞧,那杨氏怕是担心好处旁落,一心想吞了三房的家产,方才可劲儿折腾。”
裴钺听着来气,抿了一口水搁在一旁,吩咐道,“你看着办。”
“诶”刘奎心里有数了。
裴钺阖眼的时候,还在揉眉心,“朕得替她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刘奎掩了掩嘴,暗自嘀咕道,“陛下怕不是在养女儿吧”
他嗓音放得极轻,以为皇帝听不见,却见裴钺扭头过来,眼神锐利盯着他,“你说什么?”
“没没没,老奴什么都不敢说”刘奎忙不迭退下了。
裴钺回味刘奎最后那句话,盯了暗处一会儿,心情复杂地阖上眼。
夤夜,风无声涌动,舒家父女俩都杵在正房未走,舒澜风舍不得离开妻子,谁也劝不动,最后在苏氏床榻外安置了一罗汉床,舒澜风便睡在那里。
舒筠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被劝回了房。
三位太医轮流值夜,单嬷嬷给安排在正院东面的两间厢房歇着,待回来内室,发现华老太医留下的那名女童,已帮苏氏清理干净身子,那女童大约十来岁,面相十分稚嫩,语气却相当沉稳,
“嬷嬷,您去歇会儿,师傅交待,让我寸步不离舒夫人。”
单嬷嬷眼眶含泪,哽咽着朝她施礼,“辛苦姑娘了。”
至于一夜惊动四位太医,留守的刘太医也很好的给了解释,
“得亏了蔺指挥使,他无意中路过舒家听说夫人出了事,恰恰前段时日太上皇过问尊夫人病情,蔺大人不敢大意,遂禀报了圣上,圣上念着太上皇挂怀舒家,嘱咐我等务必救回夫人。”
舒澜风连着对皇宫的方向,磕了好几个头,老泪纵横道,
“谢太上皇隆恩,谢陛下隆恩。”
即便蔺洵有意隐瞒踪迹,多多少少还是被长房窥见了苗头。
大老爷舒茂风夜里回来,听门房禀报锦衣卫上了门,唬得失声摔碎了茶盏。
要知道锦衣卫非大案不轻易出动,二弟赋闲在家,三弟一介小小司业,哪怕是捅破天也出不了什么大事,锦衣卫上门只可能是因为他。
“因什么事?”
门房的管事面含惧色,“瞧着像是三夫人病危,带了人过去,指挥使没多久便离开了,留了一名锦衣卫,小的不敢怠慢,将人引入倒座房歇着,也悄悄递了银子过去,不过人家没接。”
没接可不是好事。
舒茂风脊背开始发凉,在书房踱了好一会儿步,六神无主,别看他在家里威风,到了外头,这三品太常寺卿在权贵遍地的京城实在不够看,平日也是点头哈腰,极少挺起腰板,这还是跟淮阳王府结了亲,方才有几分体面。
待回了房询问大夫人,方知道家里出了事,老太太伙同二房算计三房的婚事,大夫人方氏一脸不屑,
“这就是你们一家子干出的好事。”
舒茂风如鲠在喉。
先是他女儿抢了舒筠一回亲,如今二房又要抢第二回。
着实是欺人太甚。
只是这些事都是关起门来的内宅家务,怎么会惊动锦衣卫?
舒茂风一夜战战兢兢做了不少噩梦,直到次日上朝,人刚踏进衙门,便得了司礼监一道申斥,那小公公人站在廊庑下,嗓子又尖又细,
“太常寺卿舒茂风,治家不宁,纵容妇人为恶,朕深恶之,责尔停职半月,回家整肃。”
大老爷膝盖一软,就这么跌在台阶下。
清晨正是人来人往之时,这事很快在官署区传开了。
回家整肃事小,停职半月事大,这半月必定是底下两名少卿代他理政,等他回来,谁知是何光景,这厢丢脸丢大发了,以后升迁更是别想。
他刚刚借着女儿东风,攀上淮阳王府,转背被皇帝当众申斥,别说他抬不起头来,就是女儿以后在王府也要被人笑话。
舒茂风恨死家里糊涂的老母,他羞愤地拧着行囊回了府,怒气冲冲直奔后宅,彼时老太太正与二夫人在暖阁里说话,听得苏氏昨夜在鬼门关走一遭,颇有几分幸灾乐祸,不成想外头传来婆子惊呼声,紧接着一道寒风裹进来,大老爷阴沉着脸皮笑肉不笑踏入。
他先看了一眼自己老母,再瞅着二夫人那副精明样,气得头昏眼花,
他将丫鬟没来得及收好的锦杌往前一踢,大马金刀坐在二人面前。
老夫人见他如此神情,心里有些发怵,“你这是作甚?”
舒茂风胸口犹如油锅似的,冷笑道,“我的好亲娘,您可真是让儿子长脸。”
老夫人云里雾里,却也听出话里的讽刺,她老脸挂不住,“有话好好说,别阴阳怪气。”
“好,那我问个清楚,昨个儿母亲与二弟妹做了什么?心里没数?”
老夫人喉咙一哽,心里自然有些发虚,只是面上却不显,皱着眉斥他,
“内宅一点家务事,哪里轮到你一个大老爷们操心。”
“呵呵呵。”大老爷讥讽地笑了几声,眼眶发红怒道,“是,您也知道是一点内宅家务事,可现在,咱家这点家务事弄得满朝皆知,陛下今晨令司礼监的公公站在官署区门口,当众申斥儿子,说儿子治家不宁,纵容妇人为恶。”
“让儿子停职半月,回府整肃。”说到最后,大老爷气出哭腔,满朝文武还从未有人受过这等耻辱。
皇帝这一招看似只是申诉,实则是断了大老爷仕途,更影响长房和二房几个少爷科考,也将是舒家长房与二房子嗣背负一生的骂名。
老太太一呆,手里的杯盏滑落,唇上的血色一瞬间消失得干净,“怎怎么可能”
大老爷怒而拔身,“怎么不可能?儿子今日成了全京城的笑话了!”他气得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见二夫人脸上犹有几分幸灾乐祸,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她,
“你个你个无知妇人,你还觉得置身事外不是?你儿子不在朝读书么?你两个儿子以后难道不科考了?还是你打算带着他们回你们杨家夹着尾巴做人?”
二夫人也不是好惹的性子,听了这话脸色豁然一变,也跟着站起身,叉腰怒道,
“大伯兄可别把火往我身上撒,抢她舒筠婚事的是你女儿,不是我女儿,我昨日还被那小蹄子打了一顿,你看我的脸”
二夫人脸上红痕遍布,嘴角更是抠出几块血痂,若非今日要来听苏氏笑话,她还没好意思出门,因着嘴唇被舒筠撕烂了,这会儿说话便扯开了伤口,疼得厉害,连着气势也弱了几分。
大老爷看着二夫人这副胡搅蛮缠的样子,气得跺脚,“哎,都怪二弟过于懦弱,方纵容了你这悍妇,来人,将二老爷请去我书房,我要他休妻!”
休妻不过是吓唬杨氏的话,杨氏却当了真,眼珠子几乎瞪出来,气得往大老爷身后一扑,
“你敢!”
大老爷被她这架势唬了一跳,他原先觉得大夫人方氏不够温柔体贴,性子傲慢,如今瞧了二夫人杨氏这泼妇样,方觉妻子已经算完美了,他怒得甩开她,
“放肆!”
杨氏那点力气哪比得过高大的男人,被大老爷这么一甩,人往后撞在博古架上,窸窸窣窣的物件全部倒下来,恰恰砸了她一身,杨氏呜呼痛哭,疼得倒抽凉气,开始在屋子撒泼打滚。
大老爷走了老远还听得她的哭闹,方觉皇帝申斥的没错,这个家着实太不像样,是该要整肃一番了。
他一面虎虎生风往书房去,一面严词厉色吩咐管家,
“锁门,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出府!”
二老爷性子软,哪里敢休妻,自然是央求兄长开恩,大老爷也晓得休妻不大可能,毕竟杨氏还生了几个孩子,得为孩子将来着想,只是决不能这么轻饶了杨氏,非要杨家来人将杨氏接回去,想吓唬杨氏一番。
杨氏起先还闹,后来见大老爷动真格的,没了半分气势,可怜兮兮哭着求情,只道自己以后本本分分做人不再作妖。
大夫人在这时露了面,“你是什么德性我能不知?我告诉你,想留在舒家也可,其一,中馈交出来,第二,去城外尼姑庵修行一年。”
大老爷这回坚定支持妻子,要么休妻,要么去尼姑庵,两相其害取其轻,二老爷选择了后者。大老爷晓得朝中御史如今都盯着他,也不含糊,干脆利落着人将杨氏卷起塞入马车,连夜给送走了。
至于老太太,大老爷则让她在佛堂吃斋念佛,不许再管府上的事,老太太作威作福多年,愣是被气出个好歹,泱泱昏了过去。
三房这边谁也没掺和长房和二房的事,舒澜风告了几日假,舒筠一心一意照料母亲。
有了太医精心调理,苏氏病情一日好过一日,她如同死过一次,心里越发看开了,不再催促舒筠的婚事。
这当中,陈文舟听闻苏氏病重,携礼上门探望,他不能去后宅,便在书房给舒澜风请安,几番欲问婚事,见舒澜风心情不佳,便隐忍不言,待小厮送他出门时,却见一俏生生的姑娘立在竹林石径口子上。
这仅仅是陈文舟第二次见舒筠,可那日相见,她模样便刻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克制着情绪,隔着数步距离,朝她拱手,
“舒姑娘安。”
舒筠面带愧色回了一礼,开门见山道,“冒昧拦公子大驾,实在有事相告,先前闻公子求亲,舒筠倍感惭愧,今日不防告诉公子,我心中有人,此生非他不嫁,怕是得辜负公子一片诚心。”
陈文舟一呆,一贯沉静的面容瞬间闪过诸多复杂的情绪,只是他与舒筠到底陌生,哪敢多问,人家姑娘如此斩钉截铁,可见是主意已定,他心中自然是难受的,却也不敢轻易表露出,只遗憾地叹了叹气,朝她再拱手,
“是我唐突了,在下这就告辞。”
旋即头也不回离开。
舒筠回到闺房,想起自己刚刚那番话,面颊滚烫,她捧着双颊,坐在雕窗下,心想着已半月未见他,他帮了这么大忙,她总该要亲自与他道谢才成。
如今母亲已大好,府上还有药童看守,她是无需担心的,舒筠重新梳妆一番,回去杏花堂,见母亲含笑在看小丫鬟绣的花,她不好意思站在门口,朝母亲撒娇,
“娘,幼君姐姐来过府上数回,她很担心您的病情,女儿念着今日天气好,想去王家看望她,表示谢意。”
苏氏怎么可能不答应,“王夫人上回登门,我身子不好怠慢了她,不曾厚待,你亲自去给王夫人磕个头,与我赔个不是。”又吩咐单嬷嬷给舒筠拿银票。
舒筠接过一千两银票高高兴兴出了门,她怕母亲挂心,果真先去了一趟王家,给王老夫人磕头,又央求着王幼君陪她出门,
两位姑娘沿着廊庑往王幼君闺房走,王幼君悄悄打量她,
“去哪儿?”
舒筠红着脸小声道,“我想入宫去谢恩”说完害躁地垂下眸。
王幼君捂着嘴兴奋地笑了好一会儿,“你个小蹄子但是我告诉你,我和我娘上午给太皇太后请安回来,得知陛下不在宫里。”
舒筠心头微有失落,“这样啊”
二人刚用过午膳,王幼君眼瞅着风和日丽,实在不想辜负大好时光,便拉着她出门,“走,你的花房修好了没,带我去瞧瞧,我正好多了几盆兰花没地儿搁,送去你花房吧。”
小姑娘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舒筠半月没去别苑,立即来了兴致。
王幼君吩咐春花与芍药去抱兰花,自个儿先带着舒筠上了马车。
午时末,一行人来到舒筠的别苑。
别苑地处城南的崇南坊,毗邻东城门,此处挨着几个湖泊,风景秀丽,淮阳王早年也颇有几分风流,常日在此处呼朋唤友,园子自然修得十分精致瑰丽,亭台阁谢,环廊相接,繁复的藻井,绿窗粉墙,与皇家园林也不遑多让。
整个别苑分为两处,沿着中轴线往西为平日寝居待客之地,东面则整一个全是园林。
那间新修的花房就在东面那片园子里。
上回花房损坏后,舒筠重新搭了一间,上方用琉璃做遮挡,四周透明,沿着花房往里,便是一狭长的葡萄架,这个季节葡萄架上头只残有些许光溜溜的藤条,若是到了夏日,绿茵成林层层叠叠堆积在此处,还不知有多凉爽呢,过了葡萄架,又是一间小暖室,这里安置了一些适合温湿气候的花种。
舒筠对种植花草并无过多钻研,倒是王幼君兴趣浓厚,一头扎入进去,哪盆花该浇水了,哪盆花该剪枝桠了,她带着春花忙得不亦乐乎。
舒筠被秋阳晒得浑身懒洋洋的,打算去寻管事看看账本,别看这宅子是送的,里头奴仆花园处处皆要开销,宅子来得容易,守住却难,她吩咐芍药,
“你去帮王姐姐。”
扔下这话,自个儿沿着石径出了这片院子,院子往西是一竹林,竹林枯落稀稀疏疏,远处的湖光山色被竹林晃得斑驳陆离,顺着弯曲的石径绕出竹林,忽然瞥见前方石拱桥上立着一人。
他穿着件月白的暗纹袍子,白玉而冠,平日冷峻清执的气场,被这温煦的阳光晕染,变得温秀而从容。
舒筠许久不曾见他,心口涌上一股热浪,小跑着上前,
“陛下”
她声音太甜了,仿佛破开这场萧瑟的秋风,带着春日的朝气,朝他扑来。
裴钺眼神是清明而克制的,他自然而然伸出手,
“急什么,朕又没走。”
舒筠跑上石桥,也不由自主将手交出去。
裴钺轻轻拽住了她,带着她往对岸去。
他手掌过于宽大,握住她整个柔荑还绰绰有余,裴钺握得并不紧,舒筠没有挣开,只是渐渐的,那股温热后知后觉爬上她的耳梢。
她的脸烫极了。
不对,怎么就握住了。
这算怎么回事?
那一夜她着实冒出给他做妃子的念头,只是真到这一步,舒筠又格外不自在,她偷偷瞄了一眼身侧的男人,他高大挺拔,沉稳渊渟,遇见他是她的幸运,只是那座森严的皇宫还令她犯怵。
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不可能接受了他的好,又开始退缩。
舒筠慢慢放松,
一口气刚卸下来,被握着的那只手掌心开始冒汗,他不会就这么牵着她,牵入了皇宫吧,她可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舒筠的脸如蒸霞蔚。
裴钺刚从南郊巡营回来,南军昨夜出了一趟岔子,几名将士酒后闹事,相互斗殴出现死伤,裴钺震怒,亲自去了一趟南营,军中派系极多,也不是人人是他心腹,这里有些兵是他带出来的,还有些是老勋贵的旧系,盘根错节。
他正琢磨着如何借力打力,收服一批旧将,目光便瞥见了舒筠那只手。
他方才牵她是下意识的动作,回眸往拱桥望一眼,二人从拱桥下来也走了一盏茶功夫了,她若觉得冒犯必定会挣脱,然而姑娘并没有。
这是默许了?
感情的事,不用刻意去问,有的时候便是心照不宣。
? 第 29 章
舒筠虽没挣脱他, 神色明显紧张而害羞。
慢慢来。
裴钺不着痕迹松开了她,“你们在做什么呢?朕听了好一会儿了。”
舒筠连忙将手藏在绣帕下, 双手绞在腹前, 心里明显松了一口气,羞答答地回,“幼君姐姐帮我整理花房。”
秋风渐凉, 却也散不去她耳梢的热浪。
裴钺慢条斯理欣赏她笨拙的表情, “你都这么大了,怎么什么都要旁人帮你?这可是你的院子。”
舒筠以为裴钺在责怪她, 小嘴嘟起不服气道,“幼君姐姐打理花草是个中好手, 我也会, 只是不如她罢了, 我这是打算去瞧管事的账册呢, ”末了, 语气放低, 委屈巴巴的,“我也没您想的这么笨。”
裴钺目光凝着她不动。
她并不笨,她只是心思单纯。
与她相处, 总是令人愉悦。
裴钺抬起手想去抚她,靠近时,清晰看到她脸瞬间变得通红, 鸦羽慢慢垂下来, 一副不避不闪的娇羞模样, 太乖巧了, 裴钺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罪恶。
她还小呀。
指腹临到她面颊, 手背一转, 刮了刮她脑门,“笨有笨的好处。”
舒筠以为他宽大的手掌覆过来是要抚摸她的,结果只是刮了刮她额,是她想多了,又是心虚又是羞躁,咬着唇道,“我不笨。”
裴钺笑而不语。
二人挪至湖边的水榭喝茶。
秋风有些凉,原先卷起的帘子全部放下来,水榭内光线便不那么明亮,裴钺心里还有些公务在思量,坐在窗下一直没说话,湖光随风而晃,一帧帧光影投射过来从他面颊覆过。
他美得很不真实。
舒筠心里就没那么踏实,担心裴钺要捎她入宫,
“陛陛下,我待会儿可以回一趟府吗?”
她若没个交代,只一封圣旨砸下去,爹娘岂不吓坏了,她还有些衣物要收拾越想,舒筠越紧张,额尖都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液。
裴钺听到她这话,微微愣了下神。
他本擅察言观物,很快就明白她的意思,再看姑娘别扭的模样,忽然有些心疼,只是为了缓和她的情绪,他故意打趣道,
“不然呢,你想去哪?”
“啊”轮到舒筠吃惊了,红艳艳的小嘴张开,昏懵又可爱,一副任人采摘的模样
裴钺胸膛滚过一丝躁意,扶起被风吹冷的茶盏,饮了一口。
舒筠再迟钝也明白自己想岔了,
她都在想些什么呀。
舒筠害羞地挠了挠自己面颊,甚至蜷起拳轻轻敲了自己一下。
裴钺表现如常,舒筠只能认为,裴钺暂时还没有要她入宫的意思,这就能给她时间去适应。
她往后再无不会傻乎乎地去问他,他不开口她就装傻,能拖一日是一日。
之后就明显自在多了。
裴钺将她一系列情绪都收在眼底,心如明镜。
他离宫一日一夜,公务堆积,停留不了多久,留下一盒水晶虾饺,一盘五福糕点,与一笼子螃蟹便离开了,临走时指了指那笼螃蟹,
“这是今年最后一笼时新的螃蟹,往后再没这般好吃的。”
倒不是寻不到,太上皇的液池便有,只是他也不能总盯着人家一池子蟹偷。
任何食物皆是当季的最好。
舒筠大大方方送他出门,连忙折回来招呼王幼君用蟹。
美美饱食一顿,两个姑娘沿着避风的长廊散步,慢悠悠打算回府。
王幼君牵着她问,“这么说你是打定主意要跟陛下?”
舒筠定定点头,“是。”
王幼君见她面颊飘着红晕,顺着衣袖上去摇了摇她胳膊,“怎么?先前还斩钉截铁不肯入宫,突然改变主意,莫不是因为陛下救了婶婶,你欲以身相许?”
“不是,我”舒筠眸子里含了一层雾气,深陷茫然。
她想了想道,“无论谁救我娘亲,我肯定是要报答的,若对方的确想娶我,我自然愿意嫁。”
王幼君意味深长瞥着她,牵着她继续往前走,“那可不见得。”
“啊,什么意思?”舒筠问,
王幼君凉飕飕觑着她,“陈文舟也想娶你,若那夜是他请了大夫来,你愿意嫁吗?”
舒筠脚步一凝,沉默了。
“看吧,心里也没那么想吧。”王幼君语气极是轻松,替她剖析道,“你是喜欢陛下的,只是碍于他的身份有些抵触罢了,倘若现在他只是寻常人家的爷,你指不定多欢喜呢。”
舒筠想起在藏书阁的日子,她甚至主动打过他的主意,若真一点想法都没有,为何后来他每一次靠近甚至是逼近,她都没那么强烈地躲开呢。
说白了,还是动了心。
舒筠羞得头快要低去胸脯去。
王幼君往她胸脯睃了一眼,啧了一声,“行了,别害羞了,再压就小了。”
舒筠脸一热,猛地抬起头,气呼呼睨了她一眼,“你还压不着呢。”说完便撒丫子往前跑。
王幼君眼一瞪,恼羞成怒,狠狠剜着她背影,“你别跑,你个小蹄子,看我不撕了你的嘴。”飞快追了过去。
*
御书房。
裴钺公务告一段落,抬眸看了一眼暗沉的天色,没头没尾问道,
“回去了?”
刘奎立在一旁替他分门别类整理折子,哪些要发去中书省,哪些要发去通政司,还有一些要退回去,听了这话,明白裴钺问的是什么,
“姑娘回去了,只是不知怎么惹恼了东亭侯府小小姐,被她打了一顿,回家就哭了脸。”
裴钺脸色变得一言难尽,“那小妮子可真狠。”
这话自然骂得是王幼君。
刘奎默默笑。
下午见过一面,又担心人家姑娘在外头不安全,暗中安排侍卫保护着,明知道有侍卫看着,还要问一句,自主子看上舒筠,还真是有操不完的心,刘奎敢断定,就是舒澜风与苏氏都不如裴钺这般挂记。
如今不过是姑娘家小打小闹,竟还值得他变脸。
还不承认是养女儿。
刘奎腹诽了帝王一顿,又提起正事,
“陛下,您看是不是可以拟旨了?”
裴钺傍晚回来心情明显不错,可见二人相处极是愉快,再联系前段时日裴钺出动锦衣卫和太医院救了舒夫人的事,刘奎几乎可肯定舒筠绝对答应入宫。
裴钺闻言冷冷看着他,“急什么?”
“怎么不急,这是皇帝不急,急太监哪!”刘奎面露苦色,“太上皇都逮着奴婢问了好几回,他老人家被您撵去万寿宫,心里呕着气不肯见您,却是没日没夜唠叨奴婢,还不是急着想您娶个可心人进来?”
裴钺语气不咸不淡,手中的朱笔搁了下来,
“她是答应了,但朕不能这么做。”
刘奎心累,“奴婢不解,还请陛下示下?”
裴钺抬眸看着他,“她短时日内改变态度,何故?还不是瞧着朕救了她母亲,心怀感念?朕若顺水推舟,无异于挟恩图报。”
他揉了揉疲惫的眼,叹道,“朕想要一个女人还不简单吗?”
他要她的身,更要她的心。
随后便不再做声,继续批阅折子。
御书房内静了好一会儿,刘奎已差点忘了这个话题时,他突然传来幽幽的嗓音,
“朝中接下来有大动静,不能让人知道她的存在。”
刘奎明白了,这是保护舒筠。
*
银月越过树梢,泼进一地清霜。
舒筠卧在床上,胸口还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
那小妮子太可恨了,不愧是在蓟州军营里爬摸打滚出来的小霸王,绝不吃亏的性格,非要捏她一下。
其实也没用多少力,就是她肌肤过于白嫩细软,一捏便起了红印子。
睡在底下脚踏上的芍药听得床榻传来动静,唔囔一声,“主子,还不睡呢?”
舒筠见芍药打着哈欠,往里让开一个位置,“你上来陪我睡吧。”
芍药也不推拒,连忙掀被起身利落地钻入舒筠被窝里,主仆俩搂在一块睡。
“还疼吗?”芍药知道舒筠被王幼君打的事,
舒筠脸上躁躁的,“不疼了。”她随口应付。
“那您为什么不睡?”芍药困顿道,
舒筠不吭声了,一想到王幼君今日说的话,她全身的热浪就退不下去,说什么她现在在这里猖狂,等到嫁给了皇帝,皇帝要如何收拾她之类。
舒筠脑子里胡思乱想,不由自主便想起了飞檐亭的事,
她有些害怕。
皇帝再不急,估摸着也不会等太久,她的好日子怕是快要到头了。
舒筠借着月色看着身侧的芍药,小丫头昏昏欲睡,只剩半只眼耷拉着,
“芍药,若我入宫,你会陪我吗?”
芍药不假思索回道,“奴婢当然陪着姑娘,奴婢与姑娘一块儿长大,还没离开过您呢,您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
舒筠眼眶一热,将她紧紧楼入怀里,
“谢谢你,若你不跟着我,我一人在宫里多无聊呀。”
芍药知道舒筠担心什么,宽慰她道,
“您别怕,皇宫就是比寻常人家大一些的宅子罢了,只要陛下待您好,您就跟嫁了良人一般,若夫君不好,即便您嫁给寻常人家,还不是有一堆糟心的事。”
“世间没有万全的事,有取便有舍,您既已决心踏上这条路,安心接受它的好,倘若哪日陛下有新欢,您离开便是。”
舒筠听进了心里,仅仅是那面令牌还不够,她要求他一封圣旨,这样便无后顾之忧。
翌日醒来,她便开始琢磨给皇帝做些什么。
“做个香囊吧,寻常姑娘送未婚夫不都是赠个香囊?”芍药趴在桌案给她出主意。
舒筠摇摇头,銥嬅“陛下没有捎带香囊的习惯。”她试着回想裴钺的穿着,什么物件儿是他寻常爱戴的,除了偶尔瞧见他手里捏着一串菩提,当真不见他对什么上心,通身下来也无装饰。
送绢帕?她已经有一块绢帕在他那儿,此外,给一位帝王送绢帕,总觉得不合适。
“那就做些实用的衣物。”芍药再次建议道。
“我倒是想,就不知送什么?”舒筠苦恼道,“再说了,我不也得去量一量吗?”
芍药笑嘻嘻打量她,“奴婢看您是想入宫探望陛下吧?”
“我没有!”舒筠气得去挠芍药,“连你也来气我!”
主仆二人闹了一阵,决定送个褂子给裴钺。
褂子既不显得私密,做大做小皆可,大了往外穿,小的搁里头穿。
舒筠当即偷偷开了库房,拿了母亲给爹爹预备的料子,寻了一匹最好的缎面杭稠。
为了不被苏氏发现,她谎称给爹爹做衣裳,回头先给裴钺做,剩下的再给爹爹做一件,母亲问起来,就说做坏了料子,大约也不会说她。
马上便要入冬,这件褂子搁在里头穿很暖和。
舒筠心里甜蜜蜜的,做起来也不觉得辛苦。
没有上好的兔毛镶边,她便自个儿绣了花边,裴钺生得高大,太厚的他大约不喜,舒筠做的厚度适中,大约三日功夫便完工。
寻了个晴日,舒筠借口去寻王幼君便出了门。
为免露馅,她事先着芍药给王幼君递了讯,哪知她到宫门口时,竟然遇见了这位祖宗。
王幼君招摇地站在东华门下,朝她挥手,
“我娘给太皇太后做了件兔毛褂子,着我入宫送给老人家,正好咱们一道吧。”
舒筠一听“褂子”,面庞生热,王幼君往她手里的包袱一瞅,“你这是做了什么?”
她伸手便要去拿,舒筠连忙把包袱藏到身后去。
“先看你的。”她憨憨道。
王幼君笑了,显摆地将自己亲娘缝制的褂子拿出来给舒筠瞧。
白花花的兔毛镶了一圈,料子是最好的蜀锦缎面,无论是做工还是光泽纹路皆是无与伦比。
舒筠自惭形秽,忽觉自己的东西拿不出手,她有些难堪地看了一眼芍药,恨不得将包袱递回去让芍药收着。
王幼君还能没看出她的心思来,将褂子交给春花收好,悄悄搂着她胳膊道,
“你跟我比什么,孝敬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人多得去了,若不出彩哪能惹她老人家看一眼,你就不一样了,别说是一件衣裳,就是一块布,只要是你送的,陛下定高兴地睡不着觉。”
舒筠咬了咬牙,心想无论如何是她一份心意,裴钺要不要便随他。
“成,那我随你入宫。”
二人一道往宫门口走,王幼君还想哄着舒筠给她看了一眼,舒筠就是不肯。
王幼君俏眼一飞,“哼,待会入宫可是要检查包袱搜身的,还怕我看不着?”
结果到了守门侍卫那,那侍卫只消往舒筠手里的令牌瞅了一眼,再没分一道眼神给她,反倒是王幼君被守门的嬷嬷里里外外检查了几遍。
有必要区别对待这么明显吗?
王幼君有些恼火,“本小姐常年入宫,用得着检查这么仔细?”
那嬷嬷雍容笑着,“陛下吩咐,东亭侯府小小姐入宫,得搜仔细了,尤其要查验小小姐的指甲,省的爪子抓人。”嬷嬷说完这话,露出个不尴不尬的笑,“小小姐恕罪,这是陛下的原话。”
王幼君:“”
她往旁边一脸懵懂的舒筠瞥了一眼,恨得牙痒痒,皇帝这是在给舒筠报仇啊。
她不知该羡慕舒筠有一身憨福,还是气/皇帝过于斤斤计较。
奉天殿与慈宁宫皆在东华门以西,二人先从文华殿过去,顺着皇极门至通往慈宁宫的宫道,沿着宫道往北,至奉天殿角门,便可分道扬镳,只是待行至角门处,居然遇到上回那位白白胖胖的小公公。
小公公往二人行了一礼,
“今日是太皇太后的寿辰,陛下正在慈宁宫。”
王幼君脑门一拍,“哎呀,都怪我忘了告诉你,太皇太后今日过寿,只是老人家从不铺张浪费,故而朝野并不声张,就连内廷也没打算举办宫宴,我母亲没得太皇太后准许不敢入宫,只遣我敬献一件衣裳磕个头便走,你既然来了,便随我一道吧。”
舒筠到了这里,自然推脱不过去,心想着太皇太后从未见过她,估摸着在门口磕个头便可离开,小公公猜着舒筠包袱里的东西是给皇帝的,担心待会进了慈宁宫不好解释,便替她接过包袱,在前方引路。
往西转过一道宫门,到了慈宁宫的门口。
宫人通报后,不一会太上皇跟前那位老公公出来了,他一脸和气望着舒筠,
“太皇太后有旨,请两位姑娘进去叙话。”
舒筠有些紧张,王幼君牵着她进去在她耳边提醒,
“端庄些,给太皇太后留个好印象。”
若只是嫔妃,太皇太后压根不会过问,若是立后,老人家肯定是要参详的,王幼君心里还揣着让舒筠给皇帝做正妻的念头,自然是一心帮衬。
或许旁人会说舒筠痴人说梦,家世不显,性子过软,无论哪一条都不是皇后人选,王幼君却不苟同。
那日在别苑,皇帝明知舒筠已首肯,却没带她入宫,可见对舒筠十分慎重,这份慎重给了王幼君一股信念,皇帝舅舅从来不按常理出牌,他迟迟不立后,一是要寻合心意的女子,二是不欲外戚势大,后宫干政。
舒筠不是最佳人选么?
她对舒筠有信心。
舒筠压根不知王幼君揣着什么主意,只将“端庄”二字记在心上,待随宫人进了慈宁宫侧殿,这才发现,不算宽大的暖阁里莺莺燕燕坐满了人。
当中一身明黄帝王衮袍的正是裴钺。
? 第 30 章
殿内除了皇帝, 太上皇,还有几位女眷。大长公主带着女儿谢纭, 太上皇的大女儿平兰公主带着女儿香河郡主, 还有好些陌生的面孔,李瑛与崔凤林也在,她们穿着都十分喜庆, 只是人手一卷经书, 大约是替太皇太后祈福所用。
唯独舒筠两手空空。
她心下有些不安,可她那件褂子是给皇帝做的, 又不可能献给太皇太后,好在她这人笑与不笑眉梢都是软和, 面颊也是红彤彤的, 旁人只当她胆儿小。
舒筠与王幼君一道进来磕头。
太皇太后眼神已不如往常, 起先只看到了王幼君, “你这猴儿怎么记得进宫来?”
平日太皇太后不轻易见外眷, 哪怕是宫里的后妃公主也不是谁都能进这慈宁宫来, 实在是今日过寿,推拒不了晚辈们的心意,熟悉的便招了进来。
王幼君嘴甜, 长相也很讨喜,连忙将手里的褂子捧给太皇太后,
“老祖宗寿诞, 母亲心里挂念着, 又不敢打搅您, 便让我这猴儿给您磕个头, 再变个戏法变出一件褂子, 祝您长长久久泰康宁安。”
“哈哈哈。”太皇太后仰头失笑, 着宫人收了过来,捏了捏王幼君的面颊,
“你呀,皮实。”
“可不是嘛。”王幼君大着胆子儿往皇帝那头睃了一眼,“就连舅舅也嫌弃君儿皮实,生怕君儿乱规矩。”
这是在告状。
太皇太后吃了一惊,她讶异地看着皇帝,皇帝以前从不在晚辈身上费心,就连人怕都没认全,“幼君这是得罪陛下了?”
裴钺连个眼神都没给王幼君,“皇祖母别听她瞎说,小姑娘家的做事没个轻重,朕不过是教训了她几句。”
舒筠已猜到裴钺是在替她撑腰,羞红了脸。
陪坐诸人不由暗羡,王幼君何时入了皇帝的眼,这么多侄子侄女外甥,哪个能得皇帝一句训都是额外开恩。
太皇太后笑了笑,抚了抚跪在跟前的曾外孙女,“陛下肯教训你是你的福气,还来告状。”
王幼君嘟了嘟嘴,随后往站在最末的舒筠指了指,
“老祖宗,君儿今日给您带了个人来,您且瞧一瞧,标不标致?”
坐在太皇太后身侧的太上皇闻言,睃了一眼儿子,见皇帝不动声色,不由失望。
太皇太后上了年纪,喜欢瞧好看的姑娘,忙道,“谁呀。”
太上皇朝舒筠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上前。
舒筠低垂着眉眼,亦步亦趋往前,跪在太皇太后跟前。
裴钺自始至终都没往她瞥上一眼,只顾把玩手里的菩提子。
舒筠先给老人家磕了头,道了安,再挺直腰身,将脸抬起任由太皇太后打量。
太皇太后眼神虽然不算好,美丑却是辨认得出。
舒筠杏眼如同一泓盈盈的秋水,颊边跟晕开了两朵玫瑰似的,肌肤太白薄薄的一层仿若要滴出水,一看便是一毫无城府天真烂漫的女孩儿,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就喜欢这样单纯的小姑娘,心里头感慨,这满室的春色,十分她独独占了七分,美得这样惊人,难怪值得王幼君提上一嘴。
太皇太后笑意微露,正待夸几句,这会儿香河郡主凑热闹跪了过来,挪着膝盖将舒筠往旁边一挤,伸着精致的脸蛋往前,
“太祖母,您瞧瞧,到底是香儿好看,还是她好看?”她指了指舒筠。
香河郡主的母亲是太上皇第一个女儿,当年曾在太皇太后跟前养过一段时日,太皇太后最疼裴钺,其次便是这位平兰长公主,香河郡主自然也是晚辈里最受宠的人之一。
香河郡主自负美貌,曾被赞为京城第一美人,她最见不得有人在她面前称美。
舒筠退至一旁,窘迫不安。
太皇太后眼梢笑意更盛,往皇帝跟前努了努嘴,
“你太祖母我呀,眼神已不大好了,问问你皇帝舅舅?”
香河郡主立即挪了个方向,俏皮地望着皇帝,“舅舅,您说呢。”
舒筠一怔,心下惶惶,下意识抓了一下裙摆,转念一想,怕什么,既是做了入宫的准备,早些晚些有何区别,她牢牢记着王幼君的“端庄”二字,朝皇帝方向跪着一动不动,静如处子。
大家都当小姑娘心气儿盛,并未太放在心上,毕竟这样的话很好答,随意便可遮掩过去。
唯独太上皇和王幼君晓得,这话捅了娄子。
太上皇看好戏地盯着儿子,没有帮腔的打算。
裴钺平平无奇看了一眼舒筠,视线最后落在香河身上,神色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
“你怎么有脸问呢?”
暖阁内登时一静。
舒筠将头压得更低,香河郡主嘴巴一瘪,面色胀红,有些下不来台。
其他人则十分吃惊,视线不由在裴钺和舒筠之间来回飘,裴钺是当真觉得舒筠美,还是受不了外甥女无事生非?
乍然听语气倒是后者居多。
很快,平兰长公主发出一声笑打破了僵局,“你个傻孩子,见着漂亮的就要去比,你不知你舅舅最不耐烦姑娘家争强好胜,你这是往枪口上撞。”
言下之意是裴钺只是不耐烦,给女儿捡回面子。
香河郡主起身扑在长公主怀里撒娇。
太上皇老神在在地笑,打着马虎眼道,“可不是,朕闭着眼都知道她比你要好看几分。”
越发衬得裴钺是玩笑话。
大家都跟着笑了。
太皇太后眯了眯眼,她虽七老八十,人却不糊涂,先是王幼君特意引荐,又是太上皇在一旁使眼色,可见此女不同寻常,联想半年多前裴钺曾心仪一女子,太皇太后心里有些猜测,于是借着香河郡主的话试探了下,果然试出玄机。
她朝舒筠颔首,“赐座。”
这二字便是认可的意思。
香河郡主还盯着舒筠不放,
“舒姑娘,你今日既是特意来给太皇太后请安磕头,可有献礼?”她明明瞧着舒筠两手空空进来。
舒筠最怕的事情还是来了。
裴钺手中菩提子捏紧,眼底闪过一丝恼怒。
王幼君倒是早就想到这一处,连忙替她打圆场,
“筠妹妹今日并不知老祖宗寿辰,只是循例入宫给舒太妃娘娘请安,恰恰我们俩撞一块,她得知太皇太后寿诞,便想来慈宁宫门口磕个头,哪知老祖宗慈爱,准她进来,妹妹欢喜得紧,心里不知多感念太皇太后恩德呢。”
太皇太后夸舒筠道,“孩子有心了。”
换做旁人必是借着王幼君的话头,跪下来表一番衷肠,再趁机许个什么贺礼哄太皇太后。
舒筠却没有,她实在不知如何讨好卖乖,干脆站在一旁不语。
熟不知太皇太后听了太多恭维的话,就喜欢她这样简单纯粹的姑娘,她忽然能明白裴钺为何喜欢她。
太上皇担心裴钺动怒,立即瞪了一眼外孙女,香河郡主往母亲怀里一躲,再不敢吭声。
大家继续陪着太皇太后唠家常,茶水糕点呈上来时,太上皇额外关照了舒筠几回,仿佛生怕宫人怠慢了舒筠。
谢纭瞧在眼里,往身侧的崔凤林推了推,压低声音道,
“我觉得不太对劲,这个舒筠每每有好处都少不了她,我瞧太上皇捂她捂得这么严实,莫不是?”她朝崔凤林眨眨眼,言下之意太上皇看上了舒筠。
舒筠年轻貌美,太上皇又是出了名的见一个爱一个,当初舒筠与裴彦生的婚事明明已板上钉钉,突然就没下文了,谢纭怀疑是太上皇从中作梗。
李瑛就坐在二人跟前,听了这话,扭头看了一眼谢纭,她也有这等顾虑。
太上皇几番对舒筠另眼相待,这要没点猫腻都不寻常。
她们二人谁也没往裴钺身上想,裴钺不是偷偷摸摸的性子,更没有偷偷摸摸的理由,而太上皇便不一样了,毕竟上了年纪,朝臣跟儿子盯着,事情不好做的太出格。
唯独崔凤林眼底闪过一丝狐疑,她敏锐地发现舒筠与皇帝视线曾相撞了一下,男女之间的气场就是很奇妙,明明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眼神,有没有情意却是有显著差别。
自持如她,有的时候不也控制不住么。
崔凤林垂下了眸。
眼看到了午时,太皇太后干脆赐了家宴。
宴席结束,大家陆陆续续出宫。
众目睽睽之下,舒筠也不敢滞留,跟在王幼君身后走,王幼君牵着她察觉到几道视线暗中打量过来,便猜到舒筠今日已引起了注意,只是人家皇帝好不容易能见舒筠一回,王幼君岂能不略尽绵力,走了一段便借口腹痛,拉着舒筠去寻恭房。
慈宁宫这厢人烟褪尽,太皇太后略觉疲惫,她老人家靠在软枕上阖目养神,太上皇坐在下方的罗汉床上替她焚香。
太皇太后一睁眼,没瞧见裴钺,“咦,皇帝人呢?还没回来。”
方才裴钺借口出恭离开了。
太上皇嗤笑一声,“您猜,您这孙儿今日还回不回得来?”
太皇太后抿嘴,母子俩极有默契,无需多言已门儿清。
满头银丝的老太太罕见地露出一脸欢喜,“那孩子我瞧了,长得着实不错,难怪钺儿喜欢。”
太上皇也由衷道,“若非国色天香,那臭小子能捂得这么实?”
太皇太后笑道,“倒也不完全是因为貌美,看得出来,那孩子单纯心善,没有城府,你瞧,她在我跟前,嘴还那么笨。钺儿生长在皇宫最缺什么,缺的不就是这份纯真么?他太需要一个真心实意又毫无保留对他好的人。”
太皇太后往前倾身,打听道,“得手了没?”
太上皇啧了一声,嫌弃道,“您孙儿可真没出息,这都大半年了,怕是连人家姑娘手都没摸着。”
太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又替孙子打抱不平,“你以为他跟你一样猴急,见一面便往后宫里带。”
太上皇还不服气,指着奉天殿的方向,
“他怎么就不猴急?这不猴急猴急赶去见心上人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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