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六日接连不休的大逃杀后,八月五日,颉利可汗终于退回了唐朝与突厥的边界上。南下时突厥军队足足二十万之众,而今退回草原的不过七八万人,折损将近三分之二。损失之惨烈难堪,前所未有。


    残存的突厥士卒心胆俱丧,看到熟悉的土地不由放声大哭,瘫坐不起。但这哭声很快变成了惊恐的叫喊——唐军那追魂夺魄一样的马铃声又在耳边叮当作响,再次追杀而来。


    眼看家园就在面前,突厥士卒战意全无,几乎转身就想逃命。几个突厥大将竭力控制军纪,亲手射杀好几个逃兵才弹压住骚动。唐军骑兵在阵前奔走展开,却并未发起攻击,反而是立起了一柄绣着“李”的大纛。


    眼见对方似乎并无战意,颉利可汗咬牙思索,终于派了个懂汉话的亲信在阵前呼喊,请唐军的统帅出面一见。


    “李”字大纛徐徐移动,两个乘马的大将自军中驰出,一前一后停于阵中。勒马在后的壮汉豹头环眼,雄壮魁梧,俨然万夫不当的猛将;策马在前的则是一个年过五旬的瘦高男子,须发斑白,皱纹纵生,默默如不能语,仿佛乡野街巷间随处可见的老头。


    那壮汉面目冷厉,杀气淋漓,正是万军中取上将头颅的猛士,见之令人生畏;但颉利可汗眯眼打量那瘦高的老头,背后却蓦地生出一股毛发耸立的恶寒——某种在草原上磨砺出的直觉在向他拼命示警,传达明确无误的警告:


    ——就是这个人!能调动骑兵千里奔袭的顶级名将,就是这个人!


    颉利可汗压住心中的寒意,跃马奔向阵前。喝问来将的姓名。虽然两国敌对,但唐军还是表示了应有的礼数,那两个将领在马上拱手行礼,告知自己的身份。


    “在下定襄道总管,将军李靖。”老者平心静气,文质彬彬,仿佛只是个白发的书生。


    “某是泾州总管,唤尉迟恭的便是。”壮汉草草行礼,一双环眼紧盯着颉利可汗。


    颉利可汗心头一惊:先前与唐军交战时,他已经听说过尉迟恭的名号,的确是当世罕见的猛将。但这李靖……


    是了,去年八月时自己也曾领十余万部众南下,沿途州县无不望风披靡,唯独在这李靖李药师手上吃了大亏,最终无功而返——据说当时李靖手中的兵力,仅仅不过一万有余。


    而今冤家路窄,但攻守之势却已截然相反了!


    再次见到克星,颉利可汗面无表情:“李将军果真好军略,好谋划!”


    李靖拱手:“不敢当。可汗领军治兵之才,亦大大超乎在下的预料。以在下的估计,可汗本来是不该全身而退的……”


    ——虽然在下只有五六万兵马,而突厥足有二十万之众;但突厥可汗居然能从在下的谋划中逃出性命,那着实匪夷所思,令人惊异,足可见可汗的才华了……


    此语一出,围聚在后的突厥将领不由一片哗然。但面面相觑之后,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回骂这须发花白的老头。这老头说话时一板一眼,面目平静,却叫人不能不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实在驳斥不得。


    ——当然,要是再迟五年,这些武将就该明白,能在李药师手上保住一命,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了……


    如若是在平日,面对如此羞辱,颉利可汗必然大怒。但现在环顾呻、吟哀号的残兵败将,他再也没有反唇相讥的心气,只能冷声开口:“


    “李将军想与本汗说什么?”


    李靖的口气依旧平静:“末将冒昧求见可汗,是有两件事要请可汗俯允许。”


    他道:“突厥部的阿史德乌没啜与康苏密、吐谷浑邪几位贵人尚在末将营中做客。请可汗放还历年掳掠的中原百姓,我等也会将两位贵人礼送回突厥,以做交换。”


    颉利可汗嘴角微微抽搐。这十几日来突厥骑兵一败再败,在混乱中被唐军俘虏了不少大将。其余人也就罢了,如康苏密、吐谷浑邪等都是他的亲信,其部众在草原极有势力。哪怕为了安抚手下各个部族,他也不得不咬牙做这个交换。


    他僵着脸点头,又道:“还有呢?”


    “其二,便是可汗留下六千匹马。”李靖道:“此处离草原已经不远,想来可汗的部众步行亦可返乡,也用不着这么多战马了。”


    颉利可汗:?!!!


    ——你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当然,因为李靖强得实在不像凡人,即使他说出的并非人话,惊惧不安的突厥人也绝不敢当面驳斥。颉利可汗咬牙切齿,正思忖着该怎么宛转回话,却听李靖又平平开口:


    “可汗也不必忧虑路途遥远。突利可汗同样送了末将六千匹马,依旧带着部众安然返回漠北,并无太大损失。”


    什么?!


    颉利可汗先是惊骇,随机便是恍然大悟的狂怒——奶奶的,突利那小子居然已经先投了!


    怪不得他一路败退一路逃命,派出求救的使者从没有带来任何援兵。原本还以为是唐军截杀了使者,结果突利这老小子早就倒戈卸甲,举手投降了!


    想想自己这一路被唐军捶得屁滚尿流的惨状,再想想突利那贱人投降后还能安然返程,颉利可汗的心中怒火腾腾万丈,真恨不能将突利剥皮削骨,食肉饮血,其愤恨犹在李靖之上。他目眦欲裂,恨声道:


    “你什么时候与突利见的面?”


    ——突利这狗贼什么时候投的?


    李靖微微一笑。


    “五六日前吧。”他平静道:“想必此时突利可汗已经快要返回王帐了。”


    眼见着李靖的微笑,颉利可汗忽的打了一个寒战。


    他猛然意识到,如果突利已经及早投降返回,那么所属的部众必定保留了极大的实力,如若自己继续与唐军纠缠,那么突厥王庭的局势便可能会生出意料不到的变故——


    如此思索再三,颉利可汗终于狠心下了决断。


    “下马。”他冷声道。


    身后的突厥骑兵惊愕茫然,但终究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心气,只能乖乖翻身下马,将马匹赶出军阵。李靖目的达成,正要拨马回阵,他身侧的尉迟敬德却突然开口:


    “末将奉大唐太子殿下谕令,有一句话要请教可汗。”


    这话来得颇为突兀,连拨转马头的李靖都不觉回望了一眼——此次出兵以来,尉迟敬德曾经提供大量与突厥有关的消息,每一条都是若合符节,毫无差错;这一次能克建奇功,这些消息出力实在不少。而李靖每每问及,尉迟敬德都只说是奉的太子殿下谕令。现今又有一条谕令,不知交代了什么?


    颉利可汗面无表情:“什么?”


    “我家殿下想请问可汗。”尉迟敬德认真发问:“可汗会跳舞么?”


    ·


    八月十二日,前线大捷的消息终于传回了长安,行襄道总管李靖于泾州大破突厥,阵斩六万有余,俘虏不计其数;又于颉利、突利二可汗处俘获战马近万匹,突厥兵力耗竭无余,国中上下为之一空。


    奉太子世民谕令,李靖以所俘突厥贵人赎回历年被掳的中原百姓,遣军各自送回家乡。这些汉人奴隶流落异乡数十年,踏上故土时跪伏痛哭,涕泣不已,乃至于双目皲裂出血,将草叶染得殷红。护送的官吏亦不由哀伤。


    唐朝建国以来与突厥交战多次,此般大胜前所未有。长安城中登时一片欢腾,喧哗喜悦之声充盈耳目。十年来被夷狄荼毒的百姓张灯结彩、敲锣打鼓,肆意庆祝,甚至在街头巷尾张设灯烛,祭拜枉死于突厥马蹄下的长辈亲眷。


    便是宫变后避世于太极殿的皇帝李渊,接到喜报后亦不觉慨然,回顾左右道:


    “这正是如古时韩信、白起、卫青、霍去病一样的名将啊!想不到我朝也有这样的人物!”


    他嗟叹良久,终于招来了自己仅存的心腹,裴监裴寂。


    “昔日国力孱弱,朕屈膝侍奉突厥,蒙受的耻辱不可数计,至今深以为恨。而今二郎任命的部将能追亡逐北,大破北狄,已经足够洗刷朕的耻辱。”皇帝吩咐裴寂:“青出于蓝,子胜于父,朕托付得人,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了。为朕拟一道禅位的诏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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