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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0章


    圆月如盘,海上潮音绵延不绝。


    阿蘅坐在了石凳上,双手撑着下巴眨眼望着镜知,好奇地问:“阿知,为什么阿父总说捕捞不到这样的银鱼?”没等到镜知回答,她又兀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且阿父他的手艺也不好,烤出来的鱼总有一股莫名的涩味。我以前觉得自己不挑食啊,可现在看看……阿父阿娘为了养活我,也费了不少心力。”


    少女喋喋不休。


    在那日经历了一见如故的相逢后,阿蘅便与镜知立下了约定,时不时入蓬莱一趟。她偏着头,从沉默寡言的镜知手中接过了烤鱼,又歪着头看着那双银灰色的眼眸,有些冷淡与孤寒,可在浅浅笑起来的时候,有说不出的温柔和深情。仿佛天地间所有的雪色、月色都收敛到了那双干干净净的眸子里。


    镜知轻轻地“嗯”了一声,认真地望着阿蘅。


    眼前的人跟当初的青帝并不完全相同,与丹蘅更是有着极为明显的区别,可她的身上有自己最为期许的生机和活力。


    不管她是何种模样,不要被困住才是最好。


    阿蘅又道:“阿父常说要出去走走,说天地那样辽阔,不出去看看对不起自己,但是我觉得小渔村这里蛮好,我不想离开瀛海。还有件事情阿父阿娘都不知道,我之前溜到过神宫里瞧见了一些海兽的壁画,真的存在吗?”阿蘅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比划,可她手中握着烤鱼,冷不丁就伸到了镜知的跟前,险些打中她的脸。阿蘅一愣,吐了吐舌头,说了句“抱歉”,作势要将手收回来。可镜知就在这个时候垂眸,她轻轻地就着齿印咬了一口。


    阿蘅的脸蹭地一下变红,好似是燃烧着的烂漫绯云,手一松,烤鱼便掉到了尘土里。


    镜知轻笑了一声,她凑近了阿蘅,取出一张帕子轻轻地擦拭着她的唇角。


    看着那一捧净雪凑到了跟前,看着如月色皎然的眼神中只落下了自己的身影,阿蘅的思绪逐渐地迷糊,也不去想什么东西,只是伸出了干净的左手去抚摸那张蛊惑人心的面庞。


    镜知一愣,下意识地按住了阿蘅的手。


    阿蘅眨了眨眼,她继续凑近,轻如鸿羽的浅淡呼吸落在了镜知的面颊上。


    镜知眼睫一颤,她下意识地闭上眼,感知到了少女柔软的唇瓣轻轻地印在了眼睛上,烙在了心里。


    此刻,她心跳如擂鼓。


    轻羽拂过了眼梢,又渐渐地下滑,像是一阵柔和的风在面颊上盘桓。就在镜知想要伸手抓住阿蘅的时候,那凑近的身影顷刻间又拉远了。她一睁眼看见的是那张嫣红的却又故作一本正经的脸。


    “对不起,但是我忍不住。”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大胆。


    镜知凝视着阿蘅,缓缓道:“没关系,你不用忍。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阿蘅一呆,片刻后,呻/吟了一声,将脸埋在了双掌中。


    将这样一个遗世独立的仙人拉入凡尘……怎么说呢,像是一种罪过,可是她其实也没有多么想忏悔。


    镜知主动地转移了话题:“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呀。”阿蘅放下了手,她眼尾晕着一抹绯色,眸光流转间多了几分妩媚勾人的风情,她点了点头,认真道,“这里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山风和海浪都很亲切,好像……好像我曾经来过这里,一草一木都在跟我打招呼。”


    “对了,阿知,我听说过去海上有浮岛,仙人骑鲸往来,是不是真的呀?”


    镜知犹豫片刻,一颔首道:“是。”她定定地望着阿蘅,又问,“你想骑鲸吗?”


    阿蘅将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不想。我只是叶公好龙,真到那时候,我一定会很害怕。不早了,阿娘他们还等我回家呢。那我们……明日再见?”


    镜知温声道:“好。”


    夜里落了一场急雨,山道被雨水浇透,变得泥泞不堪。


    雨声、潮声,喧嚣中又透着几分悠远空旷,雨珠在檐瓦间胡乱地跳动着,汇聚成了一线淌下,宛如下坠的珠帘。


    雨后新晴。


    可镜知没有等到阿蘅上山来-


    “蘅儿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醒不过来?”中年男人忧心忡忡,请了医师来,哪想到对方也束手无措,在扎了几针后便摇了摇头,叹息着离去。


    “天人五衰。”妇人平静道,“这不是病、不是伤,而是一种灾劫。夫君,你以为这个天地自成的‘蘅’字,会是寻常人吗?”她跟这个时常自称“蓬莱弟子”,回想着昔日蓬莱辉煌的夫君不同,她是蓬莱道脉的正传。在某种力量的影响下,她已经记不起来少主的模样了,可是她能猜。如果最初是抱着某种侥幸,然而等到阿蘅提到不可得之物总是莫名出现在门外时,她那点侥幸丝毫不存了。


    除了那位,谁会关照着阿蘅?谁能做到那些?


    男人愁眉苦脸道:“那要怎么办?”


    妇人默然片刻,低声道:“等。”


    就算天地间法道尚存时,他们也同样没有办法应对着“天人五衰”带来的灾劫。


    妇人耐心地等。


    等这一世亲缘终了。


    等屋外传来的敲门声。


    镜知来的时候悄无声息的,走的时候也没有惊动小渔村。


    清风卷起了片片落花,飘洒在了肩上。


    镜知横抱着昏睡中极为安静的阿蘅,朝着从屋中走出来的夫妇一颔首后,便转身离去。


    中年男人呆呆的,愣神了片刻后就要追出去,可妇人眼疾手快地将他拉住。


    天道的感恩和馈赠能让他们一辈子无灾劫,然而要是能够选择,他们想要的还是极有烟火气的生活。


    这个世道,不管是九重天的神,还是那身居帝京的天子,都不能够事事圆满,有太多的求不得-


    海上多云雾,苍茫失洲屿。①


    镜知抱着阿蘅,骑鲸而行,逐渐地远离世俗、人间,前往一个无人的地方。


    海波翻涌,海月高悬,海雾迷蒙。


    “您这是要出海吗?”空茫虚弱的声音自海中传出,那掀天而起的大浪自动分出了一条道,露出了深海下一副格外庞大的森白骨架。在人间失去了灵力十八年后,这深海之中竟然还存在着一点点浮动的灵性光芒。只不过这灵性极为微弱,像是随时随地都要散去。


    “瀛海之鲲。”镜知辨认出了骨架的主人。这昔日吞噬了蓬莱诸多祖灵的、千年承载着蓬莱神宫的海中巨兽,也在那场灾劫中被波及,难以再维持自身的存在。


    那团灵性之光轻声道:“我受姬赢之托。”


    镜知沉默片刻,又问:“姬宗主托了你多少事情?”


    “很多。”它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可是偶尔能够听见外界传来的声音。姬赢身为蓬莱未来的宗主,自然是从小就开始修行《沧海伏波曲》。然而姬赢并不是沉稳的性子,从年幼时就开始说道她的一些想法,直至她成为宗主。海鲲并不知道姬赢经历了什么样的变故,只能隐约感觉那股蓬勃的朝气慢慢地消失,再不见过往的意气风发。


    “当年丹蘅天生身负业障,蓬莱诸长老卜算一线生机在昆仑,姬赢力排众议,促成丹蘅与昆仑阆风剑主的姻缘。但是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一种秘法,那便是让天地来承负。要知道天覆生灵、地载万物,一旦与天地结成契约,便可无忧。只是什么?”


    “只是什么?”


    海鲲悠悠道:“只是这样的念头过于疯狂,毕竟天地有灵。”


    镜知默了片刻,凝眸望着海鲲,抬袖说了一声:“多谢。”


    天地之契,她自然能给。只是她怕啊,怕丹蘅永世被困在囚牢中,怕她像千年前那样,只是将她深爱的人拖入了泥沼中。


    看了眼庞大的海兽骨,镜知眼中掠过了一道异芒,她一拂袖,一道清风拂过了灵性光芒,又化作了一小股旋风盘桓在兽骨下的某处灵性有些异常的地方。


    海浪渐渐合来,那条宽敞的海上通道消失不见。


    海鲲的灵性一转,声音清脆:“她看见你了。你不见见她吗?不怕有遗憾吗?”在姬赢兑现了承诺祭海后,它吞噬了蓬莱诸多长老的灵性力量,可仍旧留着姬赢的一抹意识。


    兽骨中,一道虚幻的灵性勾勒出淡淡的人影浮现:“人世间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如愿以偿,有时候遗憾才是最好的结局。”片刻后,她又道,“就算是那位给了点神力,在这个天地无法道的世界里,也维系不了多久。你快趁这个时候,入轮回吧。”


    “那你呢?”


    “我这辈子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做人实在太苦了。


    “在无数个难眠的日子里,我没有去见她,只是与她共看一轮天涯月,如今亦然。


    “等月落下了,一切也就终了了。


    “可惜了,当初的约定,无一践行。”


    月色清明。


    大同学宫中,见秋山忽地夜梦惊醒。


    她披衣起身,快步地走出了庭院,在斑驳的竹影中,走过了青石小径、穿过了一道道门,最后抵达了碑林。


    四溢的寒气如雾,林立的残碑诡异如鬼灵。见秋山屈膝跪地,握着刀在那埋下十八年的无字碑上一笔一画地刻下心中那人的名字。


    那一场背离中,她们谁也没有赢,她的心中无端浮现一种预兆。此生就算是黄泉路上,也不会再相逢了。


    恩怨情仇,俱如尘散。


    皇都雨来。


    碑林中那记载着前辈功劳的石碑林立,多是风霜剥蚀留下来的痕迹,唯有一座新碑字迹暗红如血。


    嬴梦槐撑着伞站在了碑林外,这是一个她到过无数次的地方,每一回来都有新的感慨。


    她轻轻地询问:“老师她离开了吗?”


    师长琴站在不远处,低着头叹气:“是。”不是以往前往蓬莱的小住,而是一场死生不复相见的无声告别。


    “您和那位怎么样了?”师长琴又问。


    嬴梦槐知道师长琴指得是谁,她微微一笑道:“她的脾性一如既往,可以说是没有半分长进。”


    师长琴睨了嬴梦槐一眼,摇头道:“那还不是被纵容出来的。”只有被偏爱的人才能够有恃无恐。“倒是一件幸事了。”师长琴慢悠悠地补充道,这么多年来,她见了太多的离别了,只有眼前的一桩算是美事,就算嬴清言是她不甚喜欢的人,她也愿意送上最衷心的祝福。


    师长琴又道:“我也要离开皇都了。”


    嬴梦槐眉头一蹙:“师姐,你——”


    师长琴打断了嬴梦槐的话,摇着鹅毛扇温声道:“口中说的都是江山社稷,可是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这片河山。”


    这浩浩人间啊,她身在,但是心真的在吗?


    不入红尘,焉见红尘?


    “走了,就让我们各阅人间吧。”-


    人间海上不相干。


    群鲸高歌,声音空灵而又飘渺。


    一座孤岛矗立于海风浪潮之中。


    镜知抱着阿蘅踏着海浪走向那没有人迹的岛屿。


    青帝神宫在九重天阙,可沉浸在了尸山血海中千年,早已经回不去了。


    可她答应了阿蘅,要给她一个烂漫的春天。


    她这一辈子也还是身无长物,能给出的只有天地的一片赤忱。


    不需要玉楼金阙,不需要珊瑚宝石,只是借着人间的三分春色,以树藤为屋,以萤火为灯,以长风为祝,以日月为盟,以山河为证,来诉说她深远的、永恒不变的爱意。


    “阿知。”轻轻的、颤抖的声音入耳。


    镜知低垂着眼凝望着眼睫颤动的阿蘅,面颊在暗色中半隐半现。


    “镜知。”阿蘅仍旧没有睁眼,残留的神性到底在“天人五衰”的身劫中唤醒了她的本识。这一世终了,她就再也不是青帝了,纵然身入轮回,那也不复过去的灵性,而是彻彻底底地成了另外一个人。“你甘心吗?甘心见我消失吗?”


    镜知身躯一震,暗火在那双银灰色的眼眸中燃烧。她抬起手,微凉的指尖落在了阿蘅漂亮的眉眼,轻轻地滑动着,如一片轻羽落。


    阿蘅抓住了镜知的手,她眨了眨眼,长长的眼睫扫下了一片淡影。


    镜知闷闷地应了一声。


    “十八年好梦,原来这世上真的会有另外一种可能。”阿蘅掰着镜知的手指,她凝望着镜知,又轻笑了一声,摇头道,“不,还得再加上十年,是二十八年的好梦。可现在啊,该醒了。”


    镜知摇头,声音微颤:“不要醒。”


    阿蘅闻言噗嗤一笑,她伸手,双臂揽住了镜知的脖颈,拽着她滚落在了藤床上。


    “一梦不醒,如何有未来?”


    她凑近了镜知,给了她一个深深的吻。


    “以天地为契,来爱我。”


    在这座远离人间的孤岛上,她们可以做很多的事情。


    如果不想走在山道上,不想看风、看云、看海,那也能并肩躺在藤床上相拥而眠。


    她的身上有一道足以撕裂神魂的伤痕,可她爱的人愿意用漫长的时间来治愈她,那她怎么能够继续停留在原地?


    阿蘅坐起身,捋开了遮蔽着眼眸的一缕发丝:“其实记起来之后,我还是恨的。但是我恨的一切渐归于尘土……只余下可恨、可笑又可悲的我自己。


    “忘记了自然能够忘忧,可那样就不是我了。”


    “阿蘅,我、我——”镜知心思混乱,她想回答一句“我甘心”,可那简单的三个字竟是无比沉重,像是大山压在心间,怎么都无法顺利吐出。她甘心千万年的孤寂吗?她甘心怀着痛苦的记忆再次失去吗?


    阿蘅伸手抵住了镜知的唇,横了她一眼:“谁让你说话的?”停顿了片刻,她又道,“但是我相信,你不会让我永远恨下去的,对吗?”


    镜知点头:“是。”


    阿蘅:“我想许个愿。”她曾经有太多的愿景,可到头来一个都没实现。


    镜知轻轻地应道:“好啊。”


    阿蘅:“我想成为天地的巫,只为天地而存在。”


    她不再是当初的青帝了,此后不为人间,不为众生。


    说完后她安安静静地看着镜知,等待着她的选择。


    或以天地为樊笼,或见她灵性散尽之后往生,再不相逢。


    风吹来,光影在两个无声对峙的人脸上旋转。


    镜知终于伸出手再度将阿蘅揽入怀,她抬起手轻轻地点在了阿蘅的眉心:“天地应你了。”


    阿蘅偏着头,她眨了眨眼,有些犹疑道:“那……那就请‘神降’?”她翻身半压着镜知,青丝淌下如轻滑流水。大大小小的萤火在她的周身浮动,留下了明明暗暗的光影。


    镜知认真应声:“好。”


    天地曾经将自己献祭给了她的帝君。


    而如今她的君上又甘愿化为天地的巫。


    树影花影在风中起伏不定。


    她们性命交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没有比这样更好的未来了。


    作者有话说:


    ①八咏诗其五 夕行闻夜鹤南梁 ·沈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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