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镜知丝毫不怀疑丹蘅的话语。
时至如今,她走得每一步,都是渐渐地远离人间。她的身上不再背负无穷的业,可业能转移,那能撼动天地的恨意呢?
丹蘅抬眸注视着刀光下轰然倒塌的蓬莱神宫,廊柱倾倒、琉璃瓦破碎、明月珠洒落……她心间的那座神宫也跟着崩塌了,这浩浩的天地间她没有归宿,也不该有什么归处。她挣开了镜知的手,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眼前的影像也逐次的变化,仿佛回到了十岁之前。那竟是她一生之中少有的快乐时光,回不去,求不得。
“阿蘅——”镜知往前追了一步,她伸手往前一抓,只挽住了一缕从指缝间擦过的风。像是千年前的一切重演,她陡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她穷尽一生都不能碰触眼前的这个人。
“别担心,我没事。”丹蘅笑了笑,在那阴沉的天地间,她的眉眼璀璨如春日的繁花。她每往前走一步,神魂与躯壳的联系便弱上一分,在她踏过了那条路上,鲜红的血蜿蜒,仿佛一条流淌的河。清微神雷在阴云间滚动,片刻后又轰隆砸落,紫色的雷霆游走,将那具来自人间的血肉之身、将那座倒塌的蓬莱神宫笼罩在茫茫的雷网中。雷火骤起,越燃越烈。
“这是我该受的痛。”丹蘅转头望向了镜知,又轻轻地说道。以她的来历、功行弃了肉身等同于脱去人间强加给她的束缚,可这一“脱”必定承受千刀万剐之痛。她既然要弃人间去,那人间同样会如此待她。若是过去她这样的状态,根本不可能在大荒久驻,可如今天地蒙晦,天都要塌了。
“我——”“真没用”三个字尚未出口,红唇就被丹蘅用手指抵住。镜知对上了那双漂亮的双眸,忽地一个字都说不出。她的眼睫轻轻地颤动着,银灰色的眼眸如笼着朦胧的水雾。她只能看着心爱的人在痛苦的深渊中沉沦,她什么都做不到。
丹蘅一眼就看穿了镜知的心思,她微笑道:“我从来都没想过让你替我做什么,我只想你仍如净雪。”
镜知摇头:“可我做不到。”爱一个人怎么可能无为。
丹蘅抚摸着镜知的面庞,笑而不言。
蓬莱败后,大荒十二州有十州归于帝朝之手,唯有清州、祖州分别被昆仑、儒门占据着。
昆仑天墉城,神净道君并没有因局势的崩坏而丧气,他的手中拿着一封明黄色的、盖上了国玺的诏书,却是要以嬴危心的名义“强征”清州境内的百姓做上界神祇的祭品。到了这地步,他们仍旧要扯一面大旗,妄图以其来遮掩那些腌臜事,来蒙蔽自己的那颗早已经蒙了尘的道心。
清州府城。
这座清州最大的城池犹如铁桶,从一开始就没有脱离嬴清言的掌控。在离开了皇都后,嬴清言 直奔清州,便是以这座城为基地,与昆仑的一众剑客周旋。
清州方伯严荪面色凝重,望着气定神闲的嬴清言,有些焦急道:“昆仑那边已经捉了三百人了。现在城外十里处的横剑坡。”
嬴清言站起身,从书案后绕到了严荪的跟前,冷淡道:“是人牲,也是人质。”昆仑将嬴危心的旨意昭告天下,明摆着是要让一切传入他们的耳中。横剑坡那边怎么可能不设伏?
严荪又问:“要出兵救人吗?”
“你以为昆仑可以控制的只有三百人吗?”嬴清言反问道,她的眼神中掠过了一抹暗沉的光芒,“一旦中了昆仑的埋伏,我等要损失多少人?”她跟嬴梦槐不同,她从来都不想讲什么仁义,只会权衡利弊,在她的眼中,披甲士与司天局的修士就是要比那群生民重要。
严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可要是祭典做成了,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嬴清言缓缓道:“所以他们一个都不能留。”
“殿下!”严荪被嬴清言这简短的一句话惊住,瞪着眼睛望着她,眼神中满是不可思议。
嬴清言对上严荪的视线,她笑了笑:“你带着清州子弟兵设法将其余在昆仑掌制下的百姓救出来,给我留一艘战舟。横剑坡那边,我一人去就够了。”
“可、可是——”严荪深吸了一口气,内心深处的惊异更甚。“就算真要如此,殿下也不该亲自去做。”置生民性命于不顾,怎么看都不利于凝聚人心。若是旁人还可以道他是自作主张,处置了“以儆效尤”,可要是嬴清言亲自动手——清州要是闹起来,该如何收场?
嬴清言哪会不明白严荪的意思?她笑说道:“我如果不现身,怎么牵制昆仑的剑主?再者我得到了消息,皇姐已经离开玄州,往清州赶来了,有她在,不会出乱子。那些百姓可以死,但是不能死于祭天。”
严荪:“昆仑将此事摆在明面上,可能只是一个诱饵。”
嬴清言叹了一声,她双手背在了身后,慢悠悠地走出了大厅。仰头望着那晦暗阴沉的天:“青帝转世,天道显灵,白玉圭有兆……严君,你认为我们可以放松警惕吗?”眼下卷入战乱中的是他们,可等到最终之决,却不是他们能插手的了。人如蝼蚁,他们的命都不是命。
话说到这份上,严荪知道自己没办法劝说嬴清言改主意了。他朝着嬴清言一拜,沉声道:“您要顾惜自身。”
嬴清言洒然一笑:“自然。”
横剑坡。
昆仑一众耐心地等待,与帝朝的修士交锋有输有赢,可这样的僵持对昆仑来说,就是一种耻辱,他们怎么可能落败?此回横剑坡中,不再是寻常的年轻弟子,而是由承渊剑主亲自坐镇,等待着帝朝修士自投罗网。
“剑主,不远处有一艘战舟过来。”一低辈弟子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开口。
“等它靠近些。”承渊剑主眼中闪过了一抹寒光,他负手立在了一块崚嶒的黑石上,低头望着那黑压压的人群,并没有多少怜悯之心。他想的是未来的通天大道,想的是上神入大荒后天门大开的盛景,想的是找丹蘅、元绥报仇雪恨……仙凡有别,那些卑微的人千千万万,死了还生,有什么好在意的。可惜,那位降临的地点注定不会在昆仑的地界。
可是承渊剑主等待的战舟并没有靠近,反而在十里外停驻。
嬴清言借着远镜眺望着横剑坡,她面无表情地催动了一枚玄兵,朝着前方投掷而去。白色的光芒闪烁,爆裂的一瞬间化作了千万道闪烁的雷电,仿佛要将天幕撕成碎片。这枚玄兵的威力比不得平日战场上用的,可那横扫的气劲足以了结没有灵气护体的凡民的命。昆仑弟子被打得措手不及,面上满是错愕与不解!
承渊剑主脸色也不好看。
帝朝那边竟然不顾人质的死活?就不怕这事情传出去动摇民心吗?他剑光祭起的瞬间,想做什么都来不及了。眼皮子往下一耷拉,他化作了一道剑光朝着战舟飞掠而去。
嬴清言没有退,这艘战舟极为稳固,相当于一件上乘的防御法器,舟中的玄兵储量也不少,她估摸着足以牵制这边的昆仑修士。她拧着眉思忖了片刻,又重新催动新的玄兵,一道道白芒宛如星雨般朝着下方坠去,轰隆爆响震动天地。
昆仑那边与帝朝交手次数不少,深知玄兵的威能,在第一回 没有防备时吃了个亏,等到第二次时,便将专门对付玄兵的道解原虫祭了出来。在那炫目的白芒中,一群黑影嗡嗡嗡的游动着。
嬴清言见玄兵不见效,“啧”了一声后,又取来了神照弓。弯弓搭箭一气呵成,箭矢在半空中飞掠,与那如白虹贯日的剑气撞击在一起,发出了“碰”一道急响。火星子迸射,箭矢顿时化作了数枚去势不减的碎片。承渊剑主见状冷冷一笑,掐着法诀将剑光一催,叮叮当当数声,彻底将箭矢碾为齑粉。
“阁下如此畏头畏尾的么?”承渊剑主冷冷地开口。先前感知不到飞舟的气机,可到了近前的时候,他终于发现舟中并没有一群披甲士,而是只有嬴清言一个人。他眯了眯眼,帝朝的无情坏了计划,可要是能将嬴清言捉回昆仑,那也算是不小的收获。
“某一介凡身,可不比昆仑的剑主。”嬴清言站在了舟头,微笑着望着承渊剑主。
承渊剑主故意道:“天工部的甲衣着身,可媲美修士,真要相争,恐怕斗过一场才知晓高下呢。”
嬴清言笑道:“承渊剑主高看我等了。要真有这威能,昆仑山门早就被踏破了,不是吗?披甲士可与寻常低阶弟子斗杀,可要真对上修为臻于化境的,一个照面便断尽生机了。”
承渊剑主闻言眉头一沉,旋即又露出了笑脸:“殿下,不必妄自菲薄。是我仙盟做错了,当初应该找殿下才是。”
嬴清言闻言噗嗤一笑,她懒得跟承渊剑主虚与委蛇,她眉头一抖,讥诮一笑道:“难不成仙盟找我,我便会应的?你们仙盟是什么东西?也只有嬴危心那蠢货会上钩!”
第72章
嬴清言毫不留情的讥笑声撕开了承渊剑主强装出来的伪面。屈辱和恼恨并生,承渊剑主眯着眼,手中的长剑上冒出一蓬银光。他周身的罡气汹涌澎湃,那架势似是要强行破开战舟,将负手立在舟上的嬴清言斩杀。
“倒是心高气傲。”承渊剑主冷笑,他这句话说得杀气腾腾的,伸手一指,便见剑芒化作疾光朝着战舟斩去。剑气与战舟上的屏障交接的瞬间,发出了一道如裂石般的声响,一道道波纹以战舟为中心,向着四面荡开来。
嬴清言垂着眼睫,没再动用舟上的玄兵。一边向着后方撤退,一边弯弓搭箭,朝着承渊剑主的身上射!承渊剑主没将神照弓放在眼中,他周身剑气环绕,但凡有异气近身,便会被剑光绞成碎末。昆仑四剑主之中,以他的功行最弱。可他自认不会输在一个略通剑术的凡人手中。像司天局的修士,在他们这些宗派的眼中,从来都不算有正经传承的修道者。只是这艘坚固的战舟不破,很难针对嬴清言自身。
承渊剑主思忖了片刻,便横剑向前斩去。剑光一闪,直接越过了战舟的屏障,直接去往嬴清言的前方。他修剑道,悟来的神通远不如元绥,这一剑上神通名曰“照身尘”。此剑一出,不管前方有什么阻隔,剑光必定落在敌人的身上。可是这神通也有一个极大的缺陷,那便是威能很是寻常,可能对方将灵力催动,便可轻轻松松地化去,因而承渊剑主极少动用这剑式。只不过此刻的对手是嬴清言,或许能够奏效。
嬴清言自然不会让这一剑落在自己的身上,身上灵机一转,一股缭绕着周身的清气顿时将这一剑卸去。过去身为帝朝的公主,她身边有追随着,便连进入了始帝陵,也极少亲自动手。到了清州后,她大部分时间都是藏身于大军之后,没人知道她的功行如何,只将她当作寻常的、略通那么点门道的秦帝子嗣。承渊剑主一开始也是这样认为的,只是在此刻,他的眼皮子倏地一颤,因为他看到嬴清言拔剑出鞘了。
白衣在劲风中飘摇,清隽如谪仙人。那柄名为“游世”的剑上流淌着不同寻常的流光,在剑气骤然生发的那一瞬间,承渊剑主就意识到了,嬴清言的剑,同样修到了“剑上生神”!
嬴清言的视线向着旁边的荒原一扫,估摸着远离了昆仑的弟子。若是一大群人与承渊剑主一般涌上来,她还是难以招架的,所幸这承渊剑主是个自负又狭隘的人。嬴清言唇角绽出了一抹淡然的笑容,她抬起剑朝着承渊剑主一落,那名为“无间劫”的剑上神通瞬息之间便发动了。剑光变幻无穷,剑气绵延不绝,这一神通不管对手如何避,在一定数目中,定然会有一剑应玄机而生,斩在对手身上!
承渊剑主眼神一凝,他才道出一个“你”字,周身浮动的气意倏然间一落,俨然是被嬴清言的剑气削去了不少。他深吸了一口气,正想提剑反击,周身忽地一僵,仿佛被什么擒拿住。他一低头,便见脚下生出一个阴阳绕环的太极图纹。嬴清言窥见了承渊剑主此刻的异样,自然会抓紧时机对他下手。剑气一催,便听得铿然数声,剑意刹那间就从承渊剑主身上穿过。承渊剑主身形一晃,最后化作了无数光点崩散。
“殿下胆子不小,敢一力对抗昆仑修士了。”一道不轻不重的讥讽声传入耳中,嬴清言慢条斯理地收起了游世剑,她擦了擦手,慢吞吞地转身望向踏着风而来的师长琴。眸中掠过了一道异光,她抬袖打了个稽首,微微笑道:“多谢长琴师姐相助。”
师长琴摇动着鹅毛扇,她怎么瞧嬴清言都觉得不顺眼。轻哼了一声后,她问道:“那些人质呢?”
嬴清言轻描淡写道:“都死了。”
师长琴闻言眼神一厉,如刀剑枪戟。
嬴清言没理会她的怒火,反而笑着说:“陛下怎么要来清州了?是放心不下我吗?”她语带玄机,师长琴却佯装不解,只是冷淡道,“陛下有心宽恕乱臣贼子。”
嬴清言故作恍然:“原来如此。”她又一扬眉,笑盈盈道,“有我在,清州自不会有叛乱者。”
师长琴睨了嬴清言没说话,在她心中,“乱臣贼子”可不就是嬴清言吗?可偏偏嬴梦槐放纵她。潜伏的毒蛇指不定什么时候出洞咬人了。思忖了片刻,师长琴又说道:“今日之事,殿下恐怕要给个交待。”
嬴清言勾了勾唇,歪着头轻轻道:“是吗?这就是儒者的‘仁’和‘大爱’?要怜惜人间的一草一木?”
“你——”师长琴皱眉,她摇了摇头,终究没有再说下去。视线越过了嬴清言,落向了远处的横剑坡。如今各地都传来了好消息,十二州大半归于帝朝之手,可她心中始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仿佛有什么脱离掌控的事情会发生。
昆仑山高,乌云盖雪。
这片天地,能得清静吗?-
蓬莱不清静。
在那片烈火灼烧的废墟里,只有一种面临大恐怖的死寂。
瀛海之鲲沉入海底,海兽如潮退,帝朝修士陈列在海上,而蓬莱则是“群龙无首”。他们昔日所熟悉的“宗主夫人”与“少主”,早已经化身成外来人。
他们想问一句“为什么”,可没有人真敢开口,直到一身狼狈的曲红蓼从瀛海阁中奔了出来。海上清宁无声,滚荡的雷网消失不见,但是这样的平静是“蓬莱”一众祭海带来的,隐藏在了平和下的是无穷的血腥。
曲红蓼没有理会丹蘅,甚至没有向着她多看一眼,她朝着立在了海边礁石上的见秋山俯身一拜,涩声问道:“为什么?”她对这位“师娘”的印象早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模糊了,只记得那双温润的眸子和淡雅的笑容。此刻,过往的一幕幕映照心间,她抬头认真地凝视着见秋山,试图找回过去的记忆。
见秋山没有回答,她温和地望着面色凄然的曲红蓼,反问道:“凡人就不能入道吗?我们能修行他们为什么不可以?我们不也是从凡人中走出来的吗?”
曲红蓼喃喃道:“这不一样。”
见秋山轻笑了一声:“有什么不一样的?天下众生在青帝眼中都是一样的,所以祂传道众生。如果只有少数人入道,那不是道,那是权,那是势。”
见秋山又问:“天下人都入道会有碍你的道行吗?”
曲红蓼咬着唇摇头。
“天下唯有你一个人入道,你就能得道吗?”
曲红蓼脸色更是惨白:“……不能。”
见秋山叹气:“既然天下人皆修大道不损你分毫,天下人不入大道也不利于你分毫,阻止的理由是什么?是因为旁人都阻止吗?”
“千年之中,仙盟求的可以说是权,可以说是利,唯独不能说是道。”
见秋山没再看曲红蓼,她轻声道:“蓬莱还在。”
在这熟悉的地方,她不免开始回忆故人,想那句“要蓬莱千秋万代”。姬赢在很多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初逢时、相恋时、结成道侣甚至是翻脸后……每一回听说,她都觉得自己与姬赢之间的距离越远,像是一道不可跨越的天堑。
她自认为读懂了故人的心。
可是她没有。
曲红蓼没说话,不知道在何时离开的。
海风吹拂着见秋山的长发,吹起了强压在内心深处的记忆。
她眨了眨眼,伸出手轻轻地拂过了双眸,指尖藏着一点湿意,可很快就在风中干涸了。
“阿娘。”身后传来的声音很轻。
见秋山回头,沉静地望着缓步走来的丹蘅。她察觉到丹蘅的气息有些不一样了,可她没有询问,只是平静地接过了丹蘅递来的一坛酒。她开了封饮了一口,旋即一抹唇,将灼烧肺腑的烈酒倒入了拍岸的海浪中。
“我要走了。”丹蘅低声道,语调中藏着几分怅然,可很快地就被风吹散。
见秋山凝望着丹蘅片刻,视线一寸寸地描摹着熟悉间又藏着几分陌生的面庞,她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丹蘅笑了笑。
她一转身,一步步地远离见秋山。
她要走了。
这一走,她就不再是谁的朋友,也不会是谁的女儿,她只会是祂了。
镜知在另一边等待着丹蘅。
明明丹蘅与她的距离越来越短,可她却觉得想要碰触她越来越难。
当日一心为了大荒的帝君还是选择抛弃了人间。
她没能给她带来的希望,就算真有清平世,她也不会在意了。
“你哭什么?”轻飘飘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镜知一怔,抬手碰触到了眼角的冰凉。
“是为了苍生吗?”丹蘅又笑着问。
镜知忽地伸手揽住了丹蘅,将她按入了自己的怀抱中。
她的身躯颤抖得厉害,紧抿着唇,一语不发。
在大荒准备“狩天”的时候,天道的眼中就已经没有苍生了。
她唯一想做的,就是取悦她的神明。
第73章
祖州儒门祖庭。
过去的儒门尚礼仪,就算如今为修道者所弃,也能够从典籍中找出相应的典礼来,再者有灵山十巫相助,这祭神的仪式格外辉煌盛大,又极端的残酷。“太牢之礼”本是祭神的最高规格,可他们觉得不够,非要从最古的祭典里找寻那股蛮荒血腥的“祭神之礼”。
灵山十巫一开始暗示儒门用那随处可见的生民为祭,可儒门一众在反复思量后选择了另外的人——那些曾经臣服于帝朝却又背叛帝朝的人。他们当初向仙盟投诚,要仙盟助他们解除身上的血誓。血誓的确在仪轨之下消解了,但是天底下没有白得的东西,取代血誓的是仙盟落在他们身上的“契”,而如今,儒门就是要利用这一“契”将他们祭给九重天的神祇。
“她们会来吗?”殿中有人低声询问。
“祂们天生不相容,就算不是为了苍生……也会来的。”烛火映照着巫咸苍老的容颜,照亮了他那双异常明亮的瞳孔,他身上气机勃发,就好似枯木逢春。“祂们会再走一次登天道,扶桑……那边你们的人去守了吗?”
晦暗阴沉的天地渐渐笼罩着一股暗红的血色,到处都充斥着不祥的气息。在失去了明光之后,寒气悄然而生,原本潜藏在了幽暗中的东西也一点点地滋生,在某种诡异的力量驱逐下,逐渐地走向了人世。大荒十二州大半回归帝朝之后,可披甲士与司天局的修士都没有闲着,他们驻扎在了各个关口,战后的秩序等待着他们重建。而此刻,在秽物诞生时,他们再度祭出了武器,试图扫除一片清静之地。
丹蘅、镜知并肩站在了高高的山岚上,眺望着那围困在了晦暗和污秽中的城池。
“一股让人厌恶的气息。”丹蘅轻轻地开口,她的指尖从枯荣刀的刀身上轻轻拂过,眼中杀意迸射而出。山风呼啸而过,丹蘅忽地抬刀斩向了九重天,一道青色的刀气如长虹直贯云霄,在一道如雷鸣的爆响声中,天地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口,粘稠腥臭的血水如阵雨疯狂倾泻而下。凄厉的劲风中,无数种哀鸣交织在了一起,仿佛是过去群神不甘的嚎叫。
镜知眉头微蹙:“有东西要下人间。”在身上背负了业障后,她对天地的感知不再如最初时刻那般明晰了。可此刻,她仍旧察觉到了一种令她讨厌的东西在催动,那是一种抹上了之后就清洗不去的晦色。
丹蘅轻描淡写道:“昔日我屠九重天诸神君,打碎神宫,可那残余的神性却来不及抹去。下界借着白玉圭日日夜夜供奉上界,自然会化生出一些东西。昔日我最后的力量化生日月,镇压天阙,可日月蒙晦之后,消退的神性恐怕不足以压制那从尸骸中诞生出的‘神’。祂想要真正成神,就要吞了天道之灵,这是我留给人间的‘孽’,理当由我来解决。”
“我要去灵山,去登一次扶桑,回到那早已经被抛弃的故土。”
再之后,她就不再看人间了。
暗红色的邪气与瘴雾如沸水般翻滚,在那一道道凄厉的尖嚎声中,一缕缕离奇诡异的气息乍然化作了一尊面貌模糊的高达千万丈的法相。当初佛宗的那一尊只有崇佛之地能窥见,可如今这道魔神像则是映入了大荒十二州之人的眼瞳中。在窥见它的第一眼,就感知到了天塌地陷,一切有形的、无形的都被诡异的力量,仿佛厚土无法承载这样的重量。它实在是太巨大了,仿佛一掌落下,就能够将一座城池拍得粉碎。
它还没有真正凝聚成形,就给人间天地带来了莫大的威压-
灵山外。
枯萎的扶桑如刀戟戮天,望不见尽头,它在千年的岁月中无声,在瘴雾与邪气中静默。
孟长恒一身儒衫,头戴着玉冠,笑容谦逊得像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昔日在仙盟驻地与镜知持平时,他内心有怒和怨愤,只是如今早已经平和下来了。见到了丹蘅和镜知后,他双手交叠一屈身行了一礼,带着几分轻叹道:“您来了。”
丹蘅没说话,镜知也是冷淡地觑着挡在前方的孟长恒。
孟长恒不以为意,他笑了笑,温声道:“天道与人间互成,焉知不是天之——”“罪”字尚未出口,刀的嗡鸣声便响了起来,刀气在地面上拖曳出了一道长痕,也亏得孟长恒闪避得快,才躲开了那凌厉无情的一刀。
君子风出鞘。
孟长恒笑容一敛,深深地望了她们一眼,又作了一揖:“请二位化归无相。”既然神明不再向着他们,那就不是他们的神明了-
雷声轰鸣如滚,紫色的雷芒在天地间激窜,暴雨倾盆落下。
遥远的元州之地,记何年捏着佛珠站在了须弥佛宗的废墟里,唱了一声“阿弥陀佛”。佛能渡谁?都说要渡世人,得有一颗红尘心,可入了红尘见惯了尔虞我诈,见惯了肮脏污秽,还要如何渡人?这样的人间,哪有一点值得渡?
“记道友——”
一道呼声穿透了雨幕,从不远处传来。
记何年的念头旋生旋灭,她一扭头对上的是雪犹繁带着几分担忧的眼神。
雪犹繁叹气道:“有道友传来消息,说一些修道人凭空变成恶尸了,咱们得过去帮忙。”
记何年闻言“嗯”了一声,将菩提珠串缠在手腕上一圈又一圈,她伸手一捋兜帽,那白色的发丝紧贴着面颊,遮住了半边神情。她没再看那片废墟,而是一转身走向了雪犹繁。
在两人并肩之时,雪犹繁又叹了一口气。
“记道友。我恩师曾经说过一些话。她说若世间尽是美好,那修行者想要舍生就会容易;反之,人人都会贪生怕死。要在一个糟糕的世道度人,很难。因为怕在见惯了种种贪婪后,大慈悲者也对世人心生绝望,不愿意再去引渡他们了。”
记何年笑了笑:“可是我心忿怒难平,此世怕是难以证菩提了。”
雪犹繁“嗯”了一声,沉默片刻后,忽又笑道:“那就去他的菩提妙法!让我等踏入无间!”琴声铮地鸣响,上扬的气意如昆山凤鸣。在晦暗中,她们的身上骤然生出一蓬炽亮的火,烧灼着无边的瘴雾。在这样的明光下,瘴雾如烈阳融雪,顷刻消散。
同在昔日佛门的地界。
病佛坐在了菩提树下,以身祭鬼证菩提大道。佛门强行布置的六道消弭之后,那炼狱崩散了,恶鬼重新化为人。可这样的好景并没有维系多久,天再度变了。沉浮在人世中的凡民仿佛巨大海浪下的一叶扁舟,不知道何时会翻覆。昨日是人,今日是鬼,那么明日又会化作什么?众生皆病,谁来医?菩提树下的病佛轻叹一口气,灿灿菩提金身当空而化,十丈、百丈、千丈……如昔日的“佛陀法相”般映照各地。
她不截生民气运,她化菩提饲邪物、饲恶尸群鬼,免生民灾劫。
可在偌大的天地间,一个病佛只是一粒微尘,一点漂浮的萤火,像是随时要被飓风吹灭。
在这片幽暗中,无数人仰望着天穹,试图从蒙蒙中找到日、月以及星辰的明光,可惜视野中遍地漆黑,他们什么都没有瞧见。那些天地赐予的光亮消失不见,陪伴在身侧的只有无法驱逐寒冷的、不知何时会灭的烛光。
嬴梦槐站在了高高的城楼上,她微微仰着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天穹。
自被推上那个位置后,她便寄身于深宫中,看着四面送来的战报,忧心着那些遍地火与血的疆场。她没有像先祖那样征战八方,也没有像先祖一样巡游四海。她只是随了后来的秦帝,满怀惶恐地等待着一个消息。
“帝运昌隆,成人道至尊。在这股气运笼罩之下,就算是肉体凡胎也能和开山裂海的修道士比肩。”嬴清言提着一壶酒漫步上高楼,银发披垂在肩,沾了酒渍的唇越发饱满红艳,只是唇角勾起的笑容有些冷。
嬴梦槐闻言拢了拢衣襟:“我一人得享千秋万载有什么用?”她一转身,从嬴清言手中接过了酒壶,也随着她万分潇洒地痛饮。待到酒坛空了,她随意地将空坛往地上一甩。铿然一道裂声中,她抬袖抹唇,笑了一声,“称孤道寡,非我本意。这一身人道气运,从哪里来的,就该回归到哪里去。”
嬴清言眼中掠过了一抹讶色,她收起了散漫的神情,凝望着嬴梦槐道:“你决定了?要是那样,没有龙气护体,任何一昆仑剑客,都可潜入阵中杀你。”
嬴梦槐“嗯”了一声没有多言。
在这个夜晚,帝气化龙象,一道璀璨的如星带的金色巨龙出现在了苍穹中,东起祖州、西入大荒西海-
而此刻,见秋山在蓬莱观海。
无字书上“乾卦”图生,亢龙有悔、飞龙在天、或跃在渊、终日乾乾、见龙在田、潜龙勿用,六爻如六龙齐动。《彖传》有言:“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帝王帝运、龙气来自于苍生,如今以帝气龙象定四时星辰,就是苍生自身去承托天地。
第74章
“群仙狩天”后,九重天神庭崩塌,诸神陨落,青帝亦于天地间长眠。为寻找青帝洒落在各处的神魂,天道沿着枯萎的扶桑入了人间,一走就是一千年。先是为了复生青帝,后来又为了承载业障,那生育天地万民的无穷功德和力量早已经消散了太多,甚至连那点“灵性”也因为滔天的恨意蒙晦。
天地不祥,日月自晦。
而此刻的帝运化龙填充了天道曾经缺失的一小部分,滋养着镜知的神魂。
灵山外,雷霆如网,遍布长空,游动的紫红色的瑰丽雷芒掩盖了那一尊逐渐转实的神魔法相,一道道青色的刀气掼下,破开了那儒门圣殿形成的无数墨迹之墙,直钉孟长恒显化的儒门先贤法相的身躯。孟长恒一人独对镜知、丹蘅二人,自然是有些吃力。可是进入灵山的并不止他一个,随着儒门神通的现身,那一道道身影从暗处现身,凑齐了“十二之数”。
在将见秋山逐出经纬儒宗后,儒门又提拔了一人补全那空缺之位。“十二贤人”同施儒门神通,能请来十二位先圣降临!他们是开山祖师座下的十二大弟子,是儒门的“十二护法”。十二道护法先圣显出来的动静和威能都是极其庞大的,隐隐与天际的雷霆相抗衡。无数雷火刀光中,那藏于经典中的一个个铅字化刀兵异象,形成了席卷一切的庞大洪流,冲向了前方。闷雷隆隆,大地震颤。在那片磅礴如海潮的声势中,一道锋锐的剑气陡然间显化,如长虹从天而降,坠向了那十二位护法先贤。蕴藏在剑芒中的强悍力量轰然间爆发,无数光芒迸射,瞬间便夺走了孟长恒一众人的视野,只听得剑鸣不绝于耳。
是剑道神通——斩诸有。
剑鸣如怒、如悲,是千载之间蕴藏的凄厉恨意,是对众生浑噩的失望与愤然。
咔擦声响,那十二道护法先圣的身影出现了裂痕,紧接着崩溃成了一块块碎片,从高处坠落,撒向了灵山山脚。炫目的光芒散去,尘埃散去,可这一切尚未终结,一道青色的刀光姗姗来迟,它既清又冷,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灵淡漠的一瞥。
死生枯荣,刹那之间-
苍龙在天,生民同望。
昆仑天墉城,神净道君负手立在了阶前,仰头望着天际,眸光深沉。
他并没有太在意承渊剑主的死亡,心中想得都是天门开启后的通天大道,如果“天门再开”,那么人世似乎也没有多重要了。但是此刻,他还不能够完全的弃绝人世。“那位主动将龙气和帝朝气运释出,我等或许可抓住这个机会。”身后长老的声音响起,神净道君回头望了他一眼,慢条斯理道:“有道理。”停顿片刻,他又道,“嬴危心虽取来了国玺,可终究得位不正,无法收拢民心。要是能将那条苍龙龙脉抽为己用,必定能强行扭转人心之念。”
“可苍龙在天,我等要如何截下气运?”长老拧眉又问。
神净道君悠悠笑道:“先斩真龙,以真龙血为祭。我听闻嬴梦槐已经来到了清州,她失去龙气庇护,将自身的弱点显露了出来。”
长老斟酌了片刻,面色凝重:“但是未必能够近身。”嬴清言在清州作乱,昆仑弟子几度想要取她项上人头,都不曾得手。而嬴梦槐的身份更为重要,儒者有言,“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想来嬴梦槐也不会轻易现身。
“先前只是不值得罢了。”另一道宏亮的嗓音传出,却是昆仑四大剑主之一的玄圃剑主,昔日座次在元绥之后。“我有一剑,名‘逐血踪’,借血脉之亲施展剑术,可瞬息之间腾跃千里。先前嬴梦槐有龙气护身,此剑无用,但是如今龙气离体,却是不同了。”不提嬴危心,他们这里有昔日帝朝的嬴氏宗老,用来牵引之“血脉”一点不缺。只是这一剑借“血”为引,同时燃烧的也是玄圃剑主自身的精血,若不是关键时刻,他并不愿意动用如此剑式。
神净道君眸光闪了闪,朝着玄圃剑主轻轻地一点头-
厉风吹动着墙上的旗帜,清州城中的灯火汇聚,犹如一团翻滚的、熊熊燃烧的赤火,逐渐化作了一条赤龙的模样。
在得知嬴清言未曾救出“人质”时,清州城中人心如旗翻动,可随着一批批被披甲士救回来的人回城、随着嬴梦槐车驾的到来,那些躁动的人心也逐渐地平息了下来,一个个期待着太平日子的到来。无数点愿火升腾,如星光点缀在苍穹,逐渐地将那条盘踞在东方之天的苍龙衬得越发神武非凡。洒落的星光终于破开了一点点幽暗,像是篝火滚出一片暖意。
城主府中。
嬴梦槐斜倚在榻上,用手按压着眉心。
嬴清言翘着腿,手中托着茶盏,低垂着眉眼没有看嬴梦槐的神色。半晌后,她才道:“姐姐,你把师长琴气走了。”
嬴梦槐眉心流露出一抹愧色,此事她并没有同师姐商量,而是直接有了决定,可她并没有半分后悔。“师姐她会理解的。”
“姐姐惯来有自己的主意,她知道劝说了也没有用。”嬴清言笑了笑,将茶盏放置在桌面上。她慢腾腾地起身走向了嬴梦槐,就着灯火用视线细细地描摹她温润的比往日多了几分威仪的眉眼。她将游世剑一解,咚一声扔在了榻边。她屈膝跪在了嬴梦槐的跟前,笑盈盈道,“我想看看姐姐的剑。”
嬴梦槐微微蹙眉,她的语气平和如二月春风:“有什么好看的?”可在对上了嬴清言那幽沉的视线时,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将剑召出递给了嬴清言。
此剑名“证我”,是一柄无锋剑。
“剑无锋啊……”嬴清言轻叹了一声,又笑道,“借我试试。”她也没有等待嬴梦槐的答案,直接提着“证我”就从屋中走了出去。灯火投落在地,影子被拉得极长。嬴清言慢吞吞地抬起头,蒙晦的天已经看不到月亮了,而那点点的星辰是帝朝、是人间的气运,也曾是嬴梦槐最大的护身符,可现在被她尽数放弃。
“这柄剑怎么在你的手里?”师长琴的声音响起,在负气离开了屋中后,她并没有离得太远。此刻窥见了嬴清言手中提着的“证我剑”,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嬴梦槐如今是大秦的主君,她的佩剑就是帝剑,能号令群臣。
“自然是姐姐给我的。”嬴清言扬眉,笑容洒然。她对上师长琴冷浸浸的视线,仿佛察觉不到她对自己的恶意,又笑眯眯道,“长琴师姐会养剑吗?”
师长琴眉头皱得更紧,神情越发凝肃。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①嬴清言低声叹息,她面上的恍惚一色一闪而过,片刻后又恢复了带笑的模样,“在失去了一层铠甲后,那应当再铸一身新甲,不是吗?”
师长琴听明白了师长琴的言外之意,朝着屋中瞥了一眼,她沉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我要将天罡虎符炼入‘证我’剑中,让它变成真正的帝剑。”嬴清言毫不掩饰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此刻的眼神明明如星,对上师长琴那写满了诧异的面庞时,她又笑微微道,“你是儒门弟子,虽修太极五行之道,可熟读儒家经典,想来也能以《招魂》《国殇》之章来助我。”
“天罡虎符”乃始帝祭炼的一件宝器,其中封镇着一道道昔日为帝朝南征北战的鬼灵。“证我剑”能号令群臣,以算是一柄帝王剑,可若是能炼入“天罡虎符”,那就是真正的“帝剑”了。在一身龙气散去后,无数鬼雄当作新的战甲。
师长琴定定地凝视着嬴清言,追问道:“你舍得?”
嬴清言挑眉,微笑道:“长琴师姐这是什么话?这原本就是属于帝朝的,不是吗?”
师长琴没答话,试图中嬴清言那无懈可击的笑容中找寻一丝破绽。她一直不知道嬴梦槐对嬴清言的放纵或者说是信任从哪里来的,这明明就是个行事无所顾忌的人,她连血亲都能下手屠戮,眼底根本没有苍生大义。
嬴清言没有耐心等待师长琴,她呵笑了一声:“你要是不愿意也无妨,儒门出身的人也不只有你一个。”
师长琴道:“我会帮你,不必去寻找其他人。”
嬴清言笑容越发明艳灼然,她偷偷朝着嬴梦槐所在方向瞥了一眼,又伸出手指抵住唇一按,“嘘”了一声,道:“不是为我,是为了姐姐。”
苍龙在天,四方俱见,昆仑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必定会用尽手段。昆仑剑客剑上神通离奇而又多变,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腾跃千里直指正身的剑术。毕竟那一位的剑道可是能借气意斩正身的,昆仑得其三分本事,便能让嬴梦槐身陷危局中!
作者有话说:
①《国殇》
第75章
剑匣中,长剑嗡鸣不绝。
玄圃剑主盘膝坐于殿中,阖着眼继续加深自己与法剑的牵系,直到迈入人剑合一的境界。这是一柄六尺长的、纹路古朴的铜剑,它存在于剑匣中,可随着玄圃剑主进入剑境以待施展“逐血踪”这一剑上神通后,剑身反而变得黯淡无光了。然而那匣中的剑律越来越清透,仿佛一道悠长的龙吟。这是一个“自实入虚”的过程,待到法剑无形,便是法剑出鞘的那一刻!
一日后,剑匣中的嗡鸣越发响亮。一道虹光自剑匣中冲出,玄圃剑主蓦地睁开了双眼,他伸手朝着左手侧早已经备好的嬴氏血脉“精血”一点,顿时血色泼洒如迷雾,注入了那道虹光中。他身上的气意再度拔高,从他身上荡开的威势横扫四方,使得那座大殿都摇摇欲坠,像是要在这股强横的气息中倒塌。不过这等波澜壮阔之象只维系了数息,虹光腾跃,眨眼便消失在眼前。玄圃剑主的气息骤然跌落,变得极为萎靡。那张清隽的面容上不复少年,而是多了岁月的痕迹,像是要显出“本相”。
这是使用了“逐血踪”后精血亏空之象,若是得手之后,他的精血会复还回来。可要是失败了,就相当于那部分精血凭空折去,再也回不来了。只是玄圃剑主并不觉得有这种可能存在,在失去了帝朝气运护体之后,一个修为低微的寻常人如何及得上昆仑的手段?他从袖中摸出了一瓶丹丸吞服,便阖着眼打坐调息。儒门、灵山那处不知战况如何了,若是清州事了,他们得前往灵山,到时候又是一场恶战。
清州城中。
嬴梦槐注视着摆在了面前的“证我剑”,眉头微微地蹙起,她的眉心堆积着一股淡淡的愁绪。她察觉到这柄剑与过往不同了。若是之前无锋而内敛,此刻则是自内向外的散发着一股百折不挠的坚韧意志来。
不管她如何询问,嬴清言都不肯再开口。
她知道嬴清言不会害她,只是——
正暗暗思忖着,嬴梦槐心中陡然浮现了一股警兆,她的眼皮子剧烈跳动着,伸手将法剑一捉,气意顿时拔升到了最高层。那股汹涌澎湃的剑流凭空现出,如同海浪一般滚荡着,顷刻间便抵达她的身前,似是要将她斩成两半。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手中长剑发出了一阵啸鸣,紧接着就是隆隆的鼓声、沓沓的马蹄声以及兵戈交击的金铁声传出。那骤然间冲出长剑的无数鬼兵在帝剑号令之下,散发着一股始帝横扫六合的壮气。“逐血踪”能斩一切外力,可其中蕴藏的灵机终究是有限的,在那绵延不绝的鬼兵阻碍下,不过数息便在撞击中被削去了一半。
气浪翻滚,如狂风横扫。桌椅破裂,就连那梁柱也被巨力冲撞着摇摇欲坠。嬴梦槐见状不好,即刻从殿中飞掠了出去。那道如虹气般的剑影追逐在她的身后,只是被鬼兵一挡,早已经失去了先机。师长琴、嬴清言等人被惊动,纷纷祭出了法器迎上了那道虹光。
残余的虹光在破碎后发出了一道沉闷的震响,剑势看似已经消尽,可实际上还藏有最后一击。在“逐血踪”破碎之后,自里头飞出成百上千道飞剑,惨白的光芒填充四野,每一剑都藏着“逐血踪”之势,直指嬴梦槐!嬴梦槐提着剑也一口气祭出了十二道剑芒,可她终究不是修剑道的,在正面相冲之中,那十二道剑芒很快就被搅碎,溅落的光芒像是连绵不绝的白色闪电。
嬴梦槐眉头一皱,手中的长剑一震,剑脊上流下了一线寒光,从上至下,闪烁着数点刺眼的星芒。正准备再度出手,一道金身法相骤然在她的身上显化,那数百道剑光仿佛一头扎进了钟中,打出了一连串叮叮当当的沉闷声响,可却始终不能够将金身打坏。“逐血踪”的剑势到了此刻才算是散尽。
半空中,记何年一步踏出,伸手摘下了兜帽,双手合十朝着嬴梦槐行了一礼,笑微微道:“没来晚。”须弥佛宗已经化作了废墟,余下的三千寺庙曾被丹蘅打坏了大半,元州、流州之事已经不需要她们来料理,只将善后之事交给方伯便可。记何年原本是想要寻找丹蘅的,可听闻嬴梦槐前往青州前线之事,她便也改变了主意。
灵山,那边是神的战场。
剑尖淅沥沥地淌着血,肃杀之气冲天而起。那是一股从千年前便已经刮起的、侵蚀骨肉的肃肃之风!在十二道儒门护法法相崩溃后,连接成阵的儒门十二贤也一同遭遇了重创。他们欲以圣人言来教化敌人,可“圣人言”是哪里来的?“圣人之道”又是怎么求来的?史籍中不再详细记录这一笔,但是他们心中清楚,一切都源于“青帝”!唯有“青帝”是一切之源,那么他们要用什么来“教化”?所有圣人言化作的坚甲、兵刃都在刀气中破散崩溃,他们发现此刻的丹蘅已经没有了“极限”。
“弃了人间身……那么此刻站在我等跟前的,只能是‘祂’了。”孟长恒的声音很低,他扯了扯嘴角,神情有些惨淡。他抬头看了眼阴沉的天色,在天际一道庞大的法相逐渐地显化……仙凡有别,大荒人间要如何承载那来自高天的伟力?新神借着祭品将化影投入人间,那么青帝呢?少了肉身后,谁是祂铸世之基?是大荒的天道吗?
镜知与丹蘅并肩而立,她的身影颇为虚幻,似是能被一阵清风给吹散。她出剑的次数很少,并不是她不愿意助丹蘅,而是她与天地之间有一场“自我”的拉锯战。随着丹蘅气意的拔高,她的身影逐渐与过去的青帝叠合,人间没有祭坛,已经没办法承载祂的力量。可她不能让丹蘅,她要以一片赤忱爱丹蘅,那么天地就该以同样的赤忱来爱她的帝君!
天地隆隆,滚雷震荡不已。
人间帝王释放出的气运填补着她的神魂,逐渐将她推向了至高、至大、至远。
可镜知抿着唇,如霜雪般的容颜紧绷着,银灰色的双眸逐渐地被灿灿的金芒覆盖,她索性分出了神魂,用无穷山川堆成祭坛,用自身神魂燃成祭火,给她最爱的人一个天下无双的祭典,一个可以停驻在人间的祭典。
丹蘅转身看了镜知一眼,她不难感知到天地之间的变化。
她的双眸幽寂,像是那森沉不见底的深渊,可慢慢地,那股森冷化开,变作了一股如骀荡春风般温柔的笑容与叹息。
丹蘅什么都没有说,她提着刀斩向了横亘在前方的敌人。
这是余留了千年的孽,是再也无法抹消掉的悔,是她该摧毁的一切。
儒门十二贤人只觉得那柄青色的枯荣刀无处不在,越来越难招架,他们根本没办法阻止丹蘅、镜知踏入灵山中!再这么下去,他们自身也会被斩于刀下!在亲眼看到了一个同道化作了血肉爆散后,孟长恒的心中出现了悔意。“用舍行藏、不可做匹夫之勇……是我辈该隐时。”他口中的话语颠三倒四的,祭出了一道剑芒斩落了那即将劈中自身的刀气后,他一旋身却是向着另一个方向窜逃!那位要入灵山登扶桑,那么撤退是他们唯一生还的机会。
孟长恒一动,余下的儒门修士自然也跟着他一道向外窜逃,直到瞧不见那道青芒,他们才重新聚首,重重地喘息。耳中刀剑的嗡鸣散去后,孟长恒长吐了一口气:“我等已经尽力了,也不知灵山十巫那边祭典如何了。”
温长应抚了抚汗湿的云鬓,答道:“回去瞧一瞧就知道了。”她几度以为自己要丧生在那夺目的刀光之下!
“就先——”“如此”两个字尚未出口,孟长恒眼皮子一跳,他蓦地抬起头,望着那凭空压下的一页金册,眉眼间满是错愕和震怒!六十四卦风云变,每一回爻动都藏着一股杀机!而这世上修此道臻至化境的人,唯有见秋山!
“师姐……”温长应心尖一颤,眼波漾动,那张玉雪可爱的面庞上出现了欲说还休的柔情。
见秋山温声道:“请诸位道友留步。”自上回一别后,他们连“同门”都不是了,过往的同修情意一笔勾销,剩下的则是一种没有爱与憎的疏离和陌生。
“忘恩负义之人,不必再劝。”孟长恒冷笑了一声,面露疾风之色,“她连昔日枕边人都可以下手,何况是我等与她早已陌路的同道?都道蓬莱无情,我看那位就是太多情了才会落得如此结局!要不然以蓬莱之力,怎会溃败得如此之快?”
孟长恒故意提起蓬莱,却是要以姬赢来攻心。
他们才经历了一场恶战,与见秋山对上未必能够讨得到好处,可要是见秋山心境有缺,那么他们就能找到破局的机会了。
只是见秋山听说了这番话,神色不改。她心中冲澹寂寂然,那双如春水横波的眼中,是一种无情的温柔。
第76章
儒门十二贤昔年都在学宫中清修,坐而论道,各自秉性不同,时常为了一个观点争论不休,乃至于大打出手。他们虽一身文气,可动起手来算不得文雅。十二人中唯有见秋山最为温柔,她就像是至善的水,没有动怒的时候。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见秋山好说话,因为没有人能够劝服得了她。
一望无垠的原野长风猎猎,无数烈气在灵力的催动下喷涌,那刻录在了玉简竹书上的文字此刻锋芒尽现,宛如锐不可当的剑锋。昔日的旧相识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对望,在安静了数息后,积蓄的力量轰然间爆发。
可剩下的儒门才从灵山逃生,自身力量跌至了低谷,猝然间应对攻势猛烈的见秋山,一时间稳不住脚跟。在一片刺目的灼然光芒后,孟长恒一众人面色变得越发难看。
“有本事与我等堂堂正正打一场。”
“师姐此举有违仁义之道。”
……
见秋山抬眸,笑微微道:“嗯,我不仁不义不忠不信。”停顿片刻,又抬袖行了一礼,“请诸位赴死。”话音才落下,无字书上猛然间爆发一阵亮芒,急速旋动的六爻并未化作地火山风等异象,而是逐渐地在那亮芒之中消隐。见秋山一伸手就从无字书中捉出了一柄剑来,抬袖就朝着诸人之中实力最弱的那位一斩。
那人瞳孔骤然一缩,当然不会选择束手就擒,忙不迭变幻自身方位,匆匆忙忙提起法器迎战。可不管他如何闪避,那一剑最终还是落在了他的身上。只听得一道咔擦声响,身形如玉碎,又被飘荡的风吹散。
“天人卜能测定天机,她在推演我等的跟脚与未来的变数!”孟长恒呼吸一滞,眼神中掠过了几分惊恐。当未来的变数都被算定且一剑斩去,那未来身就不会存在了,而没有了未来,自然只有死亡这一种结局。儒门传承千载,就没有修成此神通的人!可见秋山偏偏使用了出来。他抖了抖袖袍,荡开了一道春秋剑气,再也没有了那缠斗的心思。
见秋山看都没看孟长恒,她的身心尽数沉浸在了卦文中,眼前的一切化作了一缕缕神意飞扬。她的气机随着推演攀升到了一个至高点,长剑一起便化作了密密麻麻的剑光,直斩那些同道的跟脚。在斩却阻道之人后,她还要回儒门祖庭,她没有闲心再等待了。
温长应凝望着见秋山的眸子中水波盈盈,她有万千话语不知如何提起。她想到了过去的粗茶,想到了学宫里的相会,想到了那日与姬赢相逢后两人相似的愁苦。
“师姐,你——”
可见秋山没有给她说完心事的机会。
剑光旋起旋灭,一道道高扬的气意被斩落。
见秋山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她的身后那道盛芒消散后,别说是尸骸了,就连一滴鲜血都没有剩下。
和平的手段只是一种奢求,没有死亡,这个世道永远不可能变成她想要的模样-
灵山上,枯萎的扶桑如刀戟刺向高天。
昔日天门开时,除了白玉圭,还有扶桑木能够直通九重天,是人与神之间往来的桥梁。可是那人神和谐的时代早已经终结了,神与神之间出现了巨大的裂隙,整个人间也趋向疯魔,妄图做那空前的“戮天”之举。贪婪中催生的疯狂使得盛放的一切都逐渐凋零,使得无数生机被一寸寸斩断。
镜知仰头望着扶桑。
千年前的画面像是镜花水月般的幻景,在眼前快速掠过。时而是那轻快飞扬的、从枝丫上传来的歌声,时而是那笑意盈盈如春风春水般的笑容……那是一段快活的不知忧虑的时间,可也是一场鲜血盛宴的帷幕。
她伸出手似是想要抓住那段永远逝去的时光,可手掌贴上的是一株早已经枯萎的、丧尽生机的扶桑。她心绪翻滚,一道道金光溢出,如萤火飘荡在了树干四周,然而沉寂的古树没有半分回应。
丹蘅的神情很是平静:“没有用的,它不会活。”当年的青帝神宫便是依扶桑而建的,她在扶桑树上度过了无数个岁月,看它在岁月轮回中长青不败,又看着它与自己一样奔赴必死的结局。
扶桑枯萎,天人绝。
踱步走近了镜知,丹蘅蓦地抓住了那向扶桑木传达灵力的镜知,对上那双银灰的藏着隐晦爱意的眼眸时,她忽地展颜一笑,问道:“你是爱扶桑,还是爱我?”不待镜知回答,她又道,“你要看扶桑,还是要看我?”
镜知面色绯红如云霞。
丹蘅轻轻一笑,抓住了她的手,借着扶桑一步步走向那曾经的绝望之地。
自高高的九重天下望,可以窥见无数山峰与河流错落,天地就像是一张巨大的棋盘,其间点缀着无数的棋子。而此时那些棋子都在燃烧,化作了袅袅的火一点点地填充着那有些虚幻的神魔法相。而在神魔法相,是错落的城池和烽火,像是一条与天上苍龙相映衬的、盘桓着的赤龙。
丹蘅垂眸下望,烽火映入了她的眼中,只是她的神情极为平静。
苍生俱是蝼蚁,昔日的帝君已经不会再爱怜人间了。
“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就去个没有人的地方生活。”镜知忽地开口。她抬起手指描摹着丹蘅的面庞,在她决定抛去与人间的牵系后,肉身便早已经不存在了,如今的她只是虚幻的形体,靠着与天地山河的契约在人间筑形。她的肌肤白得近乎透明,绯衣随着流云翻转,与过去的纯然快活的少女相比,是那样的不同,压着深深的恨。
丹蘅转向镜知,眼中那冰寒与漠然转瞬间便柔软的光芒替代。在记起旧事之后,那无穷无尽的哀嚎与污秽像是一重又一重的浪潮,要将她整个人淹没,而唯一的一点明光就是镜知。可那道明光是与天地相连的,渐渐地被污秽吞噬。不管她如何压下心绪,她心中都记得很清楚,祂是天道,那么天地是祂、山川河流是祂,偌大的人间也是直指祂的本身。她恨着人间,却又荒唐地爱着人间。她的思绪早已经在爱与恨的交缠中扭曲了。
而此刻,丹蘅微笑着,她凑近了镜知,抵着她的额头,轻轻地应了一声:“好。”眼眸中掠过了一抹金光,她右手轻轻一勾,一道神秘的纹路在镜知悄然不知的时候贴上了她的身躯,一点点地消融用来更易业障、替她承担世间一切苦的逆转咒印。
在等到了扶桑之巅的时候,她抬起手,一刀劈开了那早已经紧锁的天门!幽沉的天际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隙,无数堆积千年的鲜血与尸块向着人间倾泻。可那恐怖而又扭曲的东西到了半空时倏地止住,暴动的雷芒与扶桑为中心,逐渐地向着四面八方蔓延,逐渐地笼罩了大荒十二州,无数雷火之中,尸血飞灰湮灭。轰隆轰隆的巨响在群山之间回荡,像是千千万万个人一同敲起的战鼓。听到这样声响的人,几乎同时抬头望向了那片天空。
青帝出刀了。
那柄刀昔日屠戮了九重天诸神,打坏了无数座神宫法相,如今再度指向了那占据着九重天的、无数尸山血海中诞生的、自命为神的怪物。那怪物已经显化成了人的模样,它的身后是一座庞大而威严的法相,是无数凋零的记忆中凝聚出来的属于旧神的庄严和可怖。
“日月蒙晦,您已经堕入了魔道中,还要与我一战吗?”那道法相沉声开口,它转动着脑袋,用那双如日月炯然的双眼望着丹蘅,又古怪地笑了一声,换成了另一种音调道,“神躯早已经崩解陨落,化作赤火堕入人间,如今留存的只是神魂,凭什么与我争?至于天道,人间战乱不休,每一次杀戮都在削弱天道自身。既至大无上,却又为人间所制,实在是可怜。”
法相的声音与过去的诸神重叠,仿佛千百个人同时说话,轰隆作响。
丹蘅挑了挑眉,平静道:“昔日那四位帝君也是这样想,可最后还不是成为刀下亡魂?至于你,不过是从祂们的神性中诞生的怪物而已,也妄图成神吗?”她并不掩饰自己的不屑,刀气纵横千万里,在偌大的九重天中敲出山崩地裂的巨响。
那道法相轻轻地抬起手掌,它的身后是无数用血肉来献祭的生灵……祂从中汲取源源不断的力量。强悍无匹的刀气在它的身上落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可转瞬间就恢复如初,而那道刀痕则是显化在了人间的大地上,劈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这九重天上的怪物“嗬嗬”地笑,借着人间的祭祀,祂正一点点地篡夺早已经沉沦在业障中的天道权柄。
天地棋局,以苍生为子。
火烧了起来。
从九重天烧向了人间大地。
梁柱、瓦片、窗棂……一切的一切都在发出爆裂的声响,像是要在火中融化。
天上、人间。
镜知抚着剑,低声说了句:“太一。”
剑鸣声乍起,雪色的剑芒盖过了一切流淌的光,如一场纷纷扬扬的落雪。
她不想再当天道了,可要让丹蘅无后顾之忧,她就必须成为天道。
耳畔忽地响起了清越而又古老的歌谣,那是昔日生民给众神的祝歌,是曾经的一片赤忱。
可此刻——镜知的目光追寻到了晦涩歌谣的源头,身躯忽然间颤抖起来。
丹蘅没有望向镜知,可她什么都知道。
祝歌在回荡……把现有的未来的一切都献给您,把世间最不幸和痛苦的命运都留给我……在这歌谣里,她不祈求任何东西。
那曾经因咒法逆转到了天道之身的业障化作了一道墨龙奔涌而出。
这世上没有比那堕入魔道的青帝神魂更吸引它们的存在了。
第77章
作为天道的镜知曾为了丹蘅与苍生舍了一次又一次,她身上那天地生成的功德逐渐地削减,自身也被人间影响,一步一步地踏入幽暗中,直至最后彻底疯魔。可不管是丹蘅还是她自己,都不想走到这一下场。
太一剑起,光芒如雪亮。这一剑纵横千万里,在顷刻间杀去了那道神魔法相与人间千丝万缕的关联。她垂眸看到了人间无数汇聚在一起的微光,可更多的是那污浊而肮脏的血色,是一片泥泞和混乱。
是一切的痛苦之源。
丹蘅在跟那神尸中催生出来的怪物厮杀,枯荣刀上的青光已经逐渐地被血气覆盖,无穷无尽的屠神业障在她的身后翻涌,那绵延不尽的恨意压在了她的肩上,像是黑火一样灼烧着她的神魂,可又给那怪物带来了极大的威慑。
在青帝屠神成罪之后,对青帝手中那柄刀的恨意和惧意就攀升到了巅峰,镂刻到了本能里。怪物以无数杂乱的神识为基,自然也继承了那股惊惧。只不过失神了刹那,它就被整个儿砸到了地面,胸膛处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塌陷。很快的,他的周身涌动着大片大片不祥的黑气,被砸扁的胸膛又重新鼓动了起来。它伸手一握,金甲护臂沿着手臂攀升,璀璨的光华流动,那具法相还真威武得像是昔日的神尊。
“但凡人间祭祀不灭,我之身就不会灭!”这尊伪神哈哈大笑,它满怀恶意地凝望着丹蘅,“业障缠身,您还能坚持多久?”在丹蘅的身后本是一条浩浩荡荡、横亘长空的苍龙,但是此刻已然被瘴气吞噬,明明是火红的、燃烧着的星辰,可阴寒得好似深渊中的冰。
丹蘅不言不语,她的内心深处一片空无,只余下了拔刀。
刀光如龙斜冲向前,那些堆积的尸骸中血肉剥落,露出了森森的骨架。咚一声脆响,神骨断裂,又化飞灰湮灭。
伪神在尖啸,那尖利的咆哮声贯穿了整个天地,随着滚荡的人声一道落向了人间。
清州之地。
密密麻麻的战舟浮在了半空中,玄兵旋即轰落,纷纷扬扬地砸向了那尊如利剑一样直刺苍穹的昆仑山。
而在祖州,见秋山只身入儒门祖庭。在一座城中,灵山十巫围坐在了祭坛边,以同样的音调唱着一首给“神”的祝歌,用最原始、最蛮荒的方式,用人牲来祭祀、取悦神明。熊熊的大火卷腾着,诡异的铃声在回荡,他们的面目渐渐地模糊不清,只剩下了扭曲的暗影,仿佛妖魔在欢舞、在庆贺着末日的到来。
曾经侍奉神祇的巫早已经疯魔了,要不然也不会诞生那样疯狂的念头。
以祖州为祭炉,以鲜血为火,这是要用无数生民来献祭。密密麻麻的血线再度腾空起,迫不及待地掠向了高空。
在此刻,一页金书落下,一柄利剑斩下,那巍峨的城墙在纵横的剑气中轰然倒塌。
见秋山抬眸,望着昔日极为熟悉的旧地,眉眼间拂过了一抹深深的疲惫-
“错了,都错了,凡人怎么能狩天呢?”九重天的伪神在疯狂地大笑,“想要狩天,那就只能够将刀刃指向自己!”它这一句话落下,人间各处,那早已经如行尸、恶鬼的人将利刃一旋,劈向了自己的头颅。天道是人间的天道,祂的气数与人间息息相关。伪神并不在意丹蘅的攻袭给祂造成的创伤,它此刻的目的就是等待着天道被一次次地削弱,然后吞天!
这是一场天地间的浩劫。
就算有修道士尽可能地护着城池、护着天地的生灵,可还是有一个又一个人死去,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人间踏上了千年前的“狩天”老路,可这一回他们似乎是真的找到了办法,用日月的堕落、山川的崩殒、草木的凋零来催动天地的死亡。
镜知凝望着一身血污的丹蘅,她感知到自己的力量衰退了些许。可她已经不会为人间的生民而痛苦了,人间对她的影响何其的微小。她的身后是一条明净的长河,她的道性、神性都在层层的攀升,如当初的帝君所愿那般走向至高、至大、至渺。只是——这根本不想她想要踏上的路。
那股在镜知身上的永不停歇的道性之变戛然而止,如太古雪般纯洁无瑕的白衣骤然泛起了一抹赤色的火。她身后的浩浩长河在燃烧,她自身也在燃烧。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身形陡然间化作了一缕吹过太古的风,缠上了丹蘅的手腕。
在这天地间,没有什么比她自身更好的祭品了。
谁说青帝只余下了一道神魂?谁说青帝没有神躯?
她将以天地为法身,以万物为本源——
在那缕清风缠上了丹蘅的刹那,那虚幻不定的神魂变得越发殷实了。枯荣刀上的血色逐渐地褪去,露出了蓬勃的、苍翠的“青”。枯荣枯荣,唯有生死轮回俱得圆满,方是至高的利器。业障游离不定,原本紧紧纠缠着丹蘅,可此刻像是被某种玄异的力量逼迫,一点点地渗入了枯荣刀中,化作了刀脊上流淌着墨色的暗纹。
雷声如鼓。
丹蘅那原本被业障侵蚀的思绪终于开始缓慢地转动,她一回头看到的是枯萎的扶桑,是与数千年前类似却又截然不同的一种“空”。在她失神的刹那,伪神那巨大的手臂砸落了下来,鼓荡起了如刀山般的劲风。
丹蘅抬手出刀。
与这一刀同时出现的还有一柄藏着无穷锋锐的剑,它掠动了狂风斩向了那只庞大的看不见尽头的手臂!铿然的脆响传出,一道血雾爆散。丹蘅骤然飞掠而起,她伸出左手捉住了太一剑,这一刀一剑出现在了她的手中,随着她的旋身勾勒出玄奥的图腾,那蒙晦的日月再度出现,灼目的光芒仿佛要刺穿一切瘴气与怨厉。
剑光如日,刀光如月。
再也没有什么图景能够比得上此刻的辉煌。
伪神被这灼目的光芒刺得眉目微痛,它下意识一抬手,下一刻出现的是一柄刀、一柄剑。那出现在大荒十二州各个角落的威武法相胸膛上陡然出现了一个像是烈火焚烧的大洞……那场火还在灼烧,几乎将它烧成了第二个悬照九天的太阳。
丹蘅的剑势、刀势都没有停止,她没有去想镜知,也没有去想人间。她右手的枯荣刀劈落了那无数浮动的尸块,带着燃烧的火焰洞穿了伪神的喉咙。她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刀锋扫开的是焚烧一切的利芒。
在烈火焚尽那尊伪神的法身后,丹蘅退回到了昔日青帝神宫的废墟里。
她轻轻一拂袖,那在时光中迷失千年的秋千架重新显化。她缓慢地走向了秋千架,可即将在坐上的时候忽而讽笑了一声,面无表情地看着它重新消失。
枯萎的扶桑木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朵新芽,不知谁人为它挂上了一串铃铛,正在叮叮当当的轻响。丹蘅一松手,青色的、沾血的刀落在了地上,她轻轻地抚摸着扶桑苍老的树干,一层又一层生机勃勃的青光浮现,化作了光团缭绕在了她的周身。青帝司掌生机,“蓬勃”才是她最初的模样。可惜这一切都被人间给摧毁了。
九重天上的伪神倒下了,可是人间的一切并没有结束。
丹蘅厌倦地朝着人间望了一眼,有无数点星火与天穹上的苍龙相映衬,这迟了千年的希望已经不能让她再有期待了。她昔年走下了云端,换来的是恨、背叛,是遗忘、辜负,谁知道千年后,会不会又再历一个轮回?
世道无常,天地间的一切就是这样冰冷,满是嘲弄。
她不想去看,也不想去听了。
丹蘅缓缓地坐下,她额头抵着扶桑木。
直接将太一剑抛向了人间。
雪亮的剑光在刹那化作了千万道寒芒,奔向了人间的各地。
一剑斩昆仑灵脉、一剑断儒宗传承、一剑定蓬莱沧海、一剑毁如来宝刹……无数的剑气灌入地下,地火翻涌,地气上升。这属于人间的灵气被太一剑彻底打散,又被灵山上那一株枯萎的扶桑木吸收。无数种子破土而出,高大的扶桑木开始抽芽、绽出花朵,再历一个蓬勃的春,飞鸟在枝丫上跃动,婉转的歌声在姹紫嫣红的花海中回荡。
而此刻的人间。
在失去了地脉的承载后,所有的灵力都在崩解。神光甲上的灵性力量消磨,而修道士身上的灵机也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斩去了。在那开山裂海的伟力消失后,只剩下了拳与肉的碰撞,只剩下了最蛮荒、最原始的厮杀。
这一切没有到终结的时刻。
丹蘅不想管了。
她看着飞鸟掠空带来春的气息,看着垂落的花瓣纷纷扬扬如雪雨落下,看着一道虚幻的灵体从自己的身上走出。她伸出手轻轻一点,那汇聚着整个人间灵脉的气息没入了那道灵体的眉心,以浩瀚无穷的本源力量重塑灵体的身躯。
“欢迎回来。”丹蘅朝着镜知轻笑。她一拂袖子,连带着自身拥有的生机都一并回馈给了她爱的“天地”,衣袖沥沥染血,她垂着眼睫,身上的气息越来越弱。
像是一只翩然的蝶轻轻落在了花丛里。
这一日,青帝神宫重现。
而人间,再也无仙。
第78章
清州。
在灵脉被太一剑斩断、灵性被彻底抽空的刹那,原本威风凛凛的昆仑剑仙在此刻也变成了卑微而又弱小的凡人。
神净道君抬头看那被烈火燃烧成一片瑰丽色彩的天,先前那尊显化在十二州各地的法相消失了,这一切的一切直指一个可能,他们期盼的神并没有为他们带来自在,并未替他们劈开一条通天大道。
什么人能断灵脉?祂又凭什么断灵脉?祂真的疯了啊!神净道君也快要疯了,当他发现自己提不起法剑,甚至推不开拥堵在前方的人之后,他疯狂地大笑:“天地无灵,人间无仙,我们想要的道失去了,难道你们想要的道还能够存在吗?你们当那位的马前卒,可祂又是怎么对你们的?这一切值得吗?”
在失去了超绝的目力后,嬴梦槐已经看不见对面人的神情。每个人都是一脸倦色,在那股力量消融后,他们的心中都空了一块。可眼下不是思索那些事情的好时机,她抿了抿唇,缓缓地抬起了那柄代表着无穷帝王威仪的宝剑,往下一落:“杀。”
既然要净天地,那就净个彻底!
儒门祖庭。
灵山十巫的祭火已经灭了,他们哆嗦着唇,满怀憎恨地瞪着见秋山,面上萦绕的是畏惧、痛恨甚至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嫉妒。首巫最先站了起来,他的身形枯瘦如柴,像是一张皮紧贴在了骷髅上。“在灵性消退后,你一人在儒门,难不成以为自身可以全身而退吗?你不后悔吗?”
他一点都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看啊,连天地间的灵脉都能抽取,那位帝君不就是已经疯了吗?他们怎么能够供奉、敬仰一个早已经疯狂的神?
见秋山微微一笑:“谁说我只有一个人?”在灵力消失后,无字书已经没有任何灵性力量了,她轻轻地将无字书抛开,并没有半分的痛悔和哀怜。她沿着前贤的脚印一步步走到了如今,她承担着过往那些英豪的意志走到了旧地,她抛下了爱情、亲情、友情,甚至抛下了自己,变成了一个极端自私自利的人……她怎么可能会后悔?!
她也不需要退路了。
见秋山往前走了一步,明明失去了灵力,可还是在地面上留下了一个脚印深坑,大地微微地震颤,仿佛是对她的应答。天崩地裂,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青帝不再怀有希望,可是她们能放弃吗?
人间灵脉绝后,燃烧的战火持续了大半年才算是彻底终了。大秦帝朝的旗帜遍插十二州,那历代秦君想要驱逐、镇压的仙盟就这样消失得彻底,但是秦君也没有如愿地接替仙盟的地位,真正成为“人皇”。在没有了灵力后,那些高高在上的修道士顷刻间就变成了凡人,有的人很快融入了新的世道里,有的人却是浑浑噩噩的,咒骂着断他们登天路的帝君。
有不少转向帝朝的修士在后悔,因为他们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结局,所谓的人间清平用他们的牺牲来换取,数十年甚至是百年的修行一朝落空,他们怎么会甘心?可除了认命他们有什么办法?有人将恨意发泄在了帝朝身上,拉扯着旗帜当那英勇无畏的起义军,最后被大秦铁骑扫荡;有人将恨意发泄在了神龛上,可那些不过是死物,根本得不到任何反馈;有人在痛哭流涕地祈祷,然而曾经钟情于天地的神祇再也没有回应。
天地间灵机散去,人之寿数不过百,妖物鬼灵彻底消失。
没有了需要他们对付的“难题”,也失去了赖以自傲的本领。
曾经的修道士颓废,而天下千千万万黎民百姓呢?则是如往常一样生活。
他们没有得到也没有失去,反而成为最幸福的人。
大同学宫中。
学子来来往往。
法诀还在、道典还在,可失去了灵力后,他们就算是得悟道理,也没法施展那股力量了。有人以为留下没有意义,就转身离开了;而有的人则是在学宫中研习,等到将书读透之后就去行万里路,前往各处去传道。
记何年在学宫中编纂佛典,就像她当初跟丹蘅说的那样,致力于学。
“没有灵脉,这些算是空中楼阁了吧?不如回家学种地。”雪犹繁扬眉笑。
记何年闻言,面上是难得的认真,她捋了捋从兜帽中垂落的发丝,放下了笔,回答道:“我们失去的是术,不是道。”
“万一有花开的那一天呢?”-
斑驳的树影与藤影投落在千秋架上,遮蔽了一切光线,既见不到日色,又窥不见月光、星光。
镜知坐在了树影之中,低头看着枕在自己膝上陷入永眠的人,抿了抿唇角。
她不过是天地间生出的一道灵性,她愿意以天地为丹蘅筑甲,造就她的无上荣耀,让她重新成为昔日意气风发的帝君。可她没想到,丹蘅会利用自己献祭给她时转移的“天地权柄”将大荒的灵脉全部斩断拔起,让它们化作自己的生机。
她们曾经期待的“美好人间”彻底崩碎了,过往的一切是镜花水月,是徒劳的、无用的幻想。
在所有的希冀都丧失之后,她所爱的人再度归于永寂之中。
为天地,凡二死。
镜知的身躯颤动了起来,她轻轻地伸出手抚摸着丹蘅的眉眼。在失去了爱与恨后,她的神情变得格外的静谧安宁,仿佛堕入了一场美好的梦中。
“你怎么能让我一个人待着?”镜知轻声地问,“我是不是不该将你从好梦中拉出?千年前不该,现在是不是也不该?”她的手指缓缓地下滑,点在了丹蘅柔软的唇上。点点的萤火光芒围绕着她翻飞舞动,如点点星辉。镜知将丹蘅揽在了怀中,她低着头与丹蘅额头相抵,“我总恨一切都来得太晚。”
她姗姗来迟,后继者姗姗来迟,人间的悔意也同样姗姗来迟。
镜知俯身亲了亲丹蘅的眼角,她叹息着低语:“可我还想再自私一次,这一回,换你来遗忘。”
“不要再想起那些让你痛恨的事情,也不要再想起那让你又爱又恨的天地人间。”
“我不做你的樊笼了。”
她不后悔那一场相逢,可她痛恨自己的无能,让丹蘅困死在爱与恨里。
既不能够彻底摧毁一切,也见不到万物明朗起来的希望。
爱意不能纯粹,恨意又不够深沉。
镜知将沉睡的丹蘅横抱起,她踏着暗夜走向了那座棱角分明的青苍神宫。檐角悬挂的宫灯倏然间绽放出了明光,将两道交缠的身影投落在地。清风拂过了树梢、吹过了花丛,卷来了各色的花瓣在半空中飘扬。镜知轻轻地将丹蘅放在了那由藤萝繁华织就的榻上,指尖点在了丹蘅的眉心,缓缓地勾勒一个神秘的法印。这件事情她很熟稔,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可她的手指在颤抖,比以往的任何一次还要剧烈。
过往如浮光掠动,眼前色彩旋转缤纷,可那光影盛宴过后就是破碎与幽暗。
镜知无声地落泪,可在这时刻,一股微凉的温度点在了她的眼角,轻轻地拂落了那一滴温热的泪珠。
“你在做什么?”丹蘅的声音很轻,然而还是存在的。
镜知怔怔地望着她,那道金色的光芒在指尖消隐,她明明有千言万语,可此刻一个字都说不出。
“我怎么会重蹈覆辙?”丹蘅坐起身,她握住了镜知发凉的手,带着一点微微笑望着她。她的眸光纯净澄澈,就像当初没有众叛亲离的帝君,始终藏着一种蓬勃的生机与快活。
丹蘅放软了语调:“我只是困了,想睡上一觉。”她伸手推了推镜知,又道,“九重天上一片废墟,我的神宫落在那片脏污之中,我也睡不安稳。你去——”
镜知轻笑了一声,低头问:“去做什么?”
丹蘅轻呵,反问:“你说呢?”见镜知不言,她又幽幽地叹息,“去肃清一切,去重建我的神宫,去给我一个浩大而又烂漫的春。”
镜知说了一声“好”,她不会拒绝丹蘅的请求。她缓慢地起身,在交错的光影中背对着丹蘅一步又一步走远。
丹蘅望着镜知的背影,直到她身形消失的刹那,脸上的淡笑尽数消失,那强撑着的最后一口精气即将溃散,她一俯身呕出了一通鲜血来。
天地有道,人间灵机尚未到枯竭时,就算是天道自身也会有损,她只能够以自身的神性和生机压制那股反噬。至于她自己,那强行斩尽气脉的孽是她该背负的。
她起身,一步一步走出了白玉宫殿,漫漫的长风吹得她衣袖飘扬。她望了眼再度生机涌现的扶桑,不知想起什么,唇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她从前不要镜知为她做什么,如今更是不愿意镜知再为她奉献牺牲。
她回头看了眼明暗不定的神宫,似乎窥见了幽暗处一道捧着花的、尚未走远的人影,她温柔地笑了笑,毫不留恋地从扶桑树上跃下。
再入人间。
她曾以帝君之身怜悯世人。
又以修士之身痛恨人间。
这一次,她要在人间当一个凡人。
为她爱的人,再历一次人间。
第79章
十八年后。瀛州。
起伏的海潮打在了礁石上,如飞溅的雪。
快活的青衣少女正弯着腰捡贝壳,黑白二色的海鸟在半空盘旋着,最后敛起了翅膀,落在了少女的肩上,亲昵地蹭了蹭少女的面颊。
正值黄昏,海日渐沉。
造物在天穹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让那场烈艳的火从西边烧到了东边。
“蘅儿,蘅儿。”呼声由远及近。
少女闻声回头,等窥见了那道熟悉的温柔身影时,她绽出了一抹愉悦的笑容,伸手抚了抚海鸟,她又朝着前方的人打招呼:“阿娘,我马上回来啦!”
这里是一座临近昔日蓬莱神宫的小渔村,站在了山崖上能够窥见那隐没在海雾中的巍峨宫殿。在十八年间,阿蘅不止一次听父亲提起“蓬莱”昔日的辉煌。正如此刻的饭桌上,她的阿父又喋喋不休地说起了当年。
“你阿父我啊,曾经也是蓬莱的一个弟子呢,有幸瞻仰过宗主的天颜。我们的宗主啊,是个伟大的人,为了蓬莱的未来,选择了祭海。不过说起来,最值得称道的还是我们的少宗主,蘅儿啊,你知道吗?我们少宗主是九重天的帝君转世,又是天道之侣,她——诶呦!”说到兴起时,兴致勃勃的男人叫了一声,委委屈屈地朝着打他的人望去。
“你别听你阿父胡说,就他那点儿本事,连个值守弟子都当不上,巡海之事根本轮不到他,他跟蓬莱没有半点儿关系。这么多年过去了,本来就不是亲眼瞧见的,谁知道当初是怎么样的?一切都在传言中不停地被美化了。”妇人掩住了眸中的一缕落寞,她朝着阿蘅温温柔柔地笑,“什么神啊、仙啊,都是虚妄。”
阿蘅好奇地问:“真的有神在吗?”
男人立马接话:“当初肯定是有的!”
阿蘅眨眼:“如果有神的话,能不能请祂让院子里的树开花?”门前种着一株桃,可在她被阿父阿娘收养以来,她从来没有见过桃树开花。也不只是门前的桃,她到过的好多地方,都没有见到花开。听说是多年前的那场浩劫造成的,人间的春色在晦暗中消失了。
妇人微怔,她抬手抚了抚阿蘅的脑袋,柔声道:“会开的,厚积薄发,等到花开的那一日,会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灿烂。”
阿蘅点了点头,很快就抛开了杂念。她放下了碗筷,撒娇似的抱住了妇人的手臂,软声道:“我明日想吃烤鱼。”
妇人笑着点头:“好,让你阿父给你做。”
脑海中闪过了一抹影像,阿蘅不知怎地,眉头微微一蹙,片刻后她舒展了眉毛,又补充道:“银白色的小鱼,没有刺的。”
妇人无不应下。
入夜。
静谧的小渔村中,只余下了三两盏灯火。
这家的主人还未睡眠,男人坐在凳子上小声的抱怨:“到哪里去捕那种小银鱼?”
妇人凉凉地开口:“那蘅儿想吃,你能拒绝吗?”
男人语塞,片刻后主动转了个话题:“蘅儿今年算起来应当是十八岁了吧?是不是可以送她进入学宫了?束脩前咱们还是出得起的。”
“我先前问过蘅儿,她不愿意去,那就不去吧。人生拢共就几十年,何必去做一些让自己不痛快的事情?”
男人急声道:“可万一哪日灵脉复苏呢?”
妇人冷笑一声:“都十八年了还做这个修仙梦呢?就算复苏了与咱们、与蘅儿也没有关系。”
男人摸了摸头,讪讪一笑:“我就是说说,明日我就出海打渔,也不晓得能不能找到蘅儿描述的小银鱼。”
次日一早,妇人出门。
她看到了院子里摆放着的一桶小银鱼,以及一束人间多年不曾见得的烂漫桃花。
她心中不由得浮上了些许忧虑与愁绪。
“蘅”这个字不是她们取的,而是捡到了阿蘅时,地上自然生成的字。
她也是经历过当初的一些事情的,知道阿蘅有些不同,可十八年来没有异状,她便渐渐地忘记了那些玄异。
阿蘅不知父母的忧愁,在闲暇时赶海,或是攀登上悬崖眺望那座看似水中月那般朦胧的蓬莱神宫。可是在这一日,她听到了海雾中传来的低低的惆怅的笛声,她莫名地被那声音吸引,踏上了那条通往昔日蓬莱山门的老路。她小心翼翼地探着头,好奇中还带着对前路未知的恐慌和畏惧。
可她还是继续沿着那条荒芜的路往前走了。
听阿父说,蓬莱落败后,暂代蓬莱宗主的曲红蓼将弟子迁出,他们不再是一个宗派,而是逐渐地汇入凡俗之中,昔日从凡间来,如今就回到凡间去。
那座在雾气中巍峨缥缈好似天上神殿的宫阙,在凑近了看时,能瞧见刀剑与烈焰留下的刻痕,倒塌的廊柱、破败的亭台,远不像构想中的那般美好。阿蘅提着裙摆越过了废墟,走向了那吸引她的笛声传来的地方。
海边的礁石上,坐着一个吹着珊瑚笛的女人,笛声温润哀婉,像是风在低泣。她全身心的浸在了这支曲子里,直到一曲终了才回身。
阿蘅在看清楚那双温柔的似是盛着无限春风意的眼眸时,顿时一怔。
“您……”她斟酌了片刻,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见秋山温声问:“你来这边游玩的吗?”
阿蘅点了点头,又解释道:“我是不远处小渔村的,我听到了笛声。”
见秋山又问:“小渔村啊……那你的生活自在吗?”
阿蘅觉得有些奇怪,可还是认真地回答了见秋山的话:“很快乐,阿娘阿父对我很好,他们从不要求我做什么。”说话的时候,她的喜悦溢于言表,似乎很想像面前这个温柔中藏着无尽苦郁的人传递自己的开心。
“这样啊……”见秋山没再说话,她转眸凝视着那片吞噬了她过往的海域,沉静而又悠远的目光里,终究增添了几分沧桑之色。
阿蘅静静地望了见秋山片刻,没有再打扰她。
她转头朝着离开的方向走去,只是临近下山的时候,她忽地转身朝着见秋山飞奔而来,微微仰着头,气喘吁吁地望着她问:“您能抱抱我吗?”
见秋山温柔地望着阿蘅。
阿蘅的面色一下子变得通红,她有些手足无措道:“抱歉,对不起,我、我知道这个要求有些无理。打扰您了,我、我这就走。”她也说不清怎么一回事,在产生了那样的冲动后,她不想让理智压下情绪。仿佛为了这她已经等过了漫长的年岁。
见秋山应了一声:“好。”她伸手将少女揽入了怀中,动作温柔。
在丹蘅的人生中她缺席了太久,再后来,丹蘅已经不需要任何人出现了。
阿蘅弯着眼眸,笑容清甜:“很温暖,像是母亲的怀抱。”等到见秋山松开手,阿蘅朝着她一躬身,活泼道,“谢谢您满足我的无理要求,我要回家了,再见!”
见秋山凝视着阿蘅,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她眼中噙着的一滴泪才落了下来。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好的母亲,她亏欠的人是在太多了。
片刻后,见秋山抬袖擦了擦眼。
她忽地朝着某个方向望去,轻声问道:“你不打算去见她吗?”
镜知轻叹了一口气:“她要化凡入人间,我不该出现的。”丹蘅身上那股属于青帝的气息早已经在大战后崩散了,唯有一口残余的精气支持着她再化一次凡。等到这一世终了,她的帝君……真的就再也回不来了。
见秋山又问:“那是要眼睁睁看着她如凡人那般成亲生子?”
镜知柔声道:“我尊重她的选择。”
见秋山:“那你怎么知道你没在她的选择里?”
镜知:“她忘了我,我是她最大的痛苦。”
“却也是她唯一的希望了。”见秋山轻叹了一口气,“你怎么知道,她不愿意为你再爱一次人间?”
视线的尽头,是翻涌的海潮。天地还是那么辽远空阔,像是已经从十八年前的疮痍中走了出来。人间没有春天,但不会永远失去春天。
镜知没应声,她换了一个话题:“人间失去法道十八年,您不想问一问吗?”她是天道,她能听见无数的祈求和抱怨,那些骤然间失去的人,有几个会完全的心甘?
见秋山温声道:“道始终在天地间,等天下皆有道,法自然会出现。”
下山道上。
阿蘅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她的心中像是有一股火焰在燃烧。
微风吹起,吹过了她的鬓间,她一伸手接到的并不是枯叶,而是纷飞的花瓣。
来时没注意山道两侧的树木,归去的时候忽然见到渐次开放的、不知名的花。
春色如海潮般扑面而来,像是滚荡的云海,那样盛大的、不遗余力地撞入了她的眼帘,生怕她辜负了这场春的邀约。
她伸手拈起了无端落在鬓边的落花,回头朝着蓬莱神宫望去。
这天地间,一草一木,逆转四时,都抽了新芽。
像是一场无声的赠礼。
她突然很想要回头。
她沿着山道快步地往前走,最后奋力的行走变成了飞奔。
直到那道如昆仑雪、天边月的雪衣映入眼帘。
熟悉感如潮水拍打着心湖,阿蘅忍着莫名泪意,对着眼前的陌生人笑:“花开了啊。”
镜知笑着问:“好看吗?”
阿蘅用力地点点头。
她左右望了一阵,跑到了最近的一棵树边折下了缀满了繁花的花枝,递给了镜知。
那点儿熟悉感作祟,她问得大胆:“你叫什么名字?”
镜知柔声应道:“知。”
知者,识也。
天地无所不知,可她这漫长的余生只想知一人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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