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丹刀派来的人都在外面等, 十五分钟一过,齐齐盯着走出来的涂散。
“问到了吗?”
涂散从他们身边经过,多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 沉默着走上车。
其他人看着他的背影, 有点不爽。
“妈的, 甩脸子给谁看呢!等拿到东西马上把他崩了!”
“先回去吧,大哥等着。”
回去的车上,车内气压堪称冰火两重天,涂散周身萦绕一层冰气,坐在他身边的人莫名打了个寒颤。
奇怪他在里面发生了什么?一出来跟死了亲爹亲娘一样苦丧个脸。
回到驻扎地,丹刀立刻笑脸迎上来, 热情张开怀抱, “辛苦了好弟弟, 老东西开口了吗?”
在他将要触碰到涂散衣服的前一秒, 涂散毫无预兆地抡起拳头朝他的脸上重重砸去。
“嘭!——”
一拳下去,整场寂静无声。
丹刀被砸懵了, 眼前直冒星星, 有股温热的液体从鼻腔涌出, 他一抹, 满手的鲜血,红的刺眼。
涂散手臂上青筋暴起,眼角通红,痛苦和愤怒在此刻爆发,伤心到极致连眼泪都掉不出来, 悲愤嘶吼:“你算我哪门子的哥哥!我亲哥已经死了!”
丹刀听不进涂散说了什么, 呆呆看了手掌几眼, “你打我……”
涂散:“打的就是你!你们都该死!”
“你敢打我。”丹刀喃喃道。
几秒过后。
“你他妈找死!”丹刀暴怒声回荡在这块土地上空。
其他人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立刻围上来。
无数血丝迅速占据了涂散的眼睛,他掏出不知道什么时候藏起来的刀,朝着离他最近的人就是一刀,那人捂着手臂哀嚎。
其他人见状纷纷掏出武器对准了他。
情况一瞬间陷入火药味弥漫,几欲爆炸的阶段。
他站在包围圈里,像只被猛兽团团围住的幼兽,孤立无援却不肯屈服,露出所有的爪牙,随时准备背水一战。
“都把武器放下!”白墨站出来,大喝一声。
“不许放!”丹刀怒吼,喘着粗气,和白墨怒目而视。
两个人之间关系顿时紧张的像拉满了弦的弓。
其他人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听谁的。
白墨沉声:“你想永远都找不到运输线,你想一辈子都被德钦压一头吗?”
这话对丹刀的杀伤力不小,戳中了他最敏感的地方,丹刀面色铁青难看,加上被鲜血糊了半张脸,目光狠辣但模样狼狈。
“放下。”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每个字都是从他的牙缝里蹦出来的,心不甘情不愿。
“好了,小散,没事了,你也把刀放下吧。”
白墨上前试图安抚涂散的情绪,但涂散不吃这套,手一转,刀尖抵上了自己的脖子。
“我哥在哪里?”
白墨眼中闪过慌乱:“先把刀放下。”
涂散毫不犹豫,稍一用力,刀刃立马划破动脉外的皮肤。
“噗呲——”
潺潺的血流顺着刀面沾湿他白皙的手背,眼神决绝而冷冽,狠得让人害怕。
“我哥到底在哪里!”
“你先告诉我老头子说了什么!”丹刀吼道。
涂散冷笑一下,笑里带着无尽的哀伤和无力,他没那个力气管什么体面和圆滑,出言讽刺说:“搞清楚,你们已经没了可以威胁我的筹码,大不了我一刀下去找我哥,我让你们永远都得不到想要的!”
丹刀啐了声“该死”,以这小子现在濒临崩溃的状态,真可能做出来两败俱伤的举动。
他朝离涂散最近的手下使眼色,让他从后面靠近,找机会制服他。
“好。”
丹刀闻言看向白墨,白墨定定看着涂散的眼睛,朝他伸出手。
“和我来,我告诉你。”
涂散依旧保持着全身紧绷的状态。
白墨放下手,以温柔的、抚慰的眼神和涂散对视:“我们需要你带回来的消息,而你只是想知道涂君的下落,这对我们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生意,我们没必要瞒着你,再相信哥一回,好吗?”
涂散:……
一行人僵持了很久,久到太阳躲到了山后,光线白亮转为昏黄,风中吹来一丝夜晚凉意,却缓解不了在场闷热凝重的氛围。
丹刀没白墨那么有耐心,正要命令手下暴力制服涂散,他放下了刀。
见状,白墨似是松口气,转身朝房间里走去,涂散握紧了刀柄,穿过由无数刀子般凌厉眼神让出的路,跟了上去。
他们在里面谈了什么没人知道,丹刀时刻盯着那扇门,一脸凶相像是要把门撕烂咬碎。
有个手下没眼力见触了他霉头,正好给了他满腹怒火一个发泄的口子,对准脑门就是一肘击,接着揪起他的头发就是一顿喷。
“你们为什么不在回来前让他把东西吐出来!”
那人头皮疼的要命,求饶般解释道:“大哥,我们问了他,他不说啊。”
丹刀气的想毙了他,“他不说你们不会撬开他的嘴吗?!对付卧底的你们很有一套吗?全使出来啊!我就不信他不开口!”
“可、可、可是大哥,你和白墨不是不让我们动他吗?所以我们才想着带回来让你处置。”
丹刀气笑了,“你看现在我有办法处置他吗?!”
不等他回答,丹刀从腰间摸出一把刀,在他脖颈处比划了几下。
“你说我该从哪里砍下去……”
“哐!——”门被用力推开。
涂散匆匆出来,朝着某个地方直奔而去。
丹刀吼道:“你们傻看什么!追啊!”
其他人不敢再惹他生气,立刻抄起家伙就要追。
“不用追了。”
丹刀回头,怒视随后才出来的白墨。
白墨晃晃手里的纸张,“拿到手了,让他去吧。”
丹刀看的眼睛都直了,把刀和手里的人扔到一边,冲到白墨身边抢过来。
上面只有几串数字。
“什么意思?”丹刀急切问。
白墨:“坐标。”
狡猾的狐狸不会只设置一个障眼法,正如狡兔三窟,需要沿着一个个痕迹找过去,才能最终发现目标所在。
至于能不能找到,以及寻找过程中会不会出事,出迷题的人才不会在乎。
丹刀自然知道老东西在刁难他,愤愤将纸张揉成一团,骂道:“老不死的,就看不得我好,净给我找麻烦。”
白墨淡淡瞥他一眼,没说什么,又看了看天边翻滚奔涌而来的铅灰色雨云层。
——要下雨了,而且是暴雨。
涂散焦急往那个地方去,听到云层里穿出的雷声越来越近,跑的速度越来越快,恨不得踩上一圈风火轮飞过去。
等他到达,正好第一滴雨落到了他脸上,从眼角划落,而他眼眶通红,看上去就像他流了一滴冰凉的泪。
眼前这块略微凹陷的平地,是丹刀他们处理尸体的地方,有时候不方便扔河里,就会随手抛在这里。
前不久的那场混战死了不少人,河里扔不下了,有一部分扔到了这里,天气炎热,空气湿度大,密林里吃腐肉的鸟兽虫蚁又多,尸体烂成了什么样子可想而知。
这样糟糕的环境,换做平常,涂君是绝对不会踏足的,可现在,他就躺在这里的某个角落,可能骨头都烂了。
那样爱干净的人,要是知道自己死后会与污泥待在一起,该有多难过。
涂散揉揉酸涩的鼻子,毅然决然迈进这片“坟地”。
刺鼻的味道、可怖的尸骸、在不远处徘徊对活人虎视眈眈的乌鸦……一切让常人望而却步的因素涂散都可以不在乎,他用棍子把尸骸一具具扒开,只想找到一星半点涂君的踪迹。
大雨来的很快,没一会,一些小坑里积攒出了满满一坑水。
涂散湿透了,在泥泞的土地上艰难拔脚、前进。
雨声将他笼罩,耳边的世界吵闹不休,但又安静的单调。
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哥,你要是知道我在找你,你应一声行不行?
可旋即,涂散被自己这个想法蠢到了。
要是涂君真的做出反应,那可就真的恐怖了。
他想自嘲的笑笑,却发现面部僵硬到无法控制,嘴角如同被胶水粘住了,无法上翘。
他看了看小水坑里自己的脸,黄浊的泥水隐约可以看到一个悲颜苦脸的人,想努力挤出一抹笑,却适得其反,哭不哭、笑不笑的,活像个怪人。
原来,悲伤还会夺走人的表情管理能力,又或许是,难过到面部神经抗拒大脑的指挥,窝在某个角落嚎啕大哭。
涂散仰头,让雨滴迎面打在脸上,用密密麻麻的疼痛换取清醒、压抑情绪,而后一手抹去水渍,眼神里没有任何动摇,继续顶着大雨搜寻。
监狱里,德钦告诉他,涂君是意外被绑到这边来,丹刀本来想弄死他。
恰巧那个时候他被一些麻烦的人缠上了,为了脱困找了一位律师,但丹刀不希望他摆脱麻烦,又不想和他撕破脸皮,于是半路截杀了那位律师,威胁涂君顶上。
丹刀并不知道涂君的专业能力,如果他能穿越回去,一定会给当时的自己几个大逼兜。
涂君救出德钦,得到了离开丹刀的机会,从而保住了一命,他之后一直跟着德钦,为他处理经济上的问题,因为手段高明,性格又好控制,备受德钦信任。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把喜好憎恶写在脸上的赤诚之人,原以为是最好控制的,但他才是隐藏的最深的那个。
德钦入狱,丹刀如今腹背受敌,都是他一手谋划的,还趁着大乱救走了一部分人质。
照白墨刚才说的,涂君是在一年前的那次逃跑中失败,被本就看他为德钦做事而心生不满的丹刀杀害。
三百多个日月的侵蚀,加上暴雨,烈日,潮湿等等不利环境,多耽误一天,涂君的尸体能找到的可能性就越小。
他只能一刻不停的挖寻。
雨夜沉沉,雷声轰轰,庞大的雨幕接天连地,仿佛将世界都浸泡在水里,滚滚黄泥咆哮着倾流进最大的坟坑中。
坑里站着一个漆黑的人影,弯腰在里面苦寻,雨势愈加凶猛,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唯一照明物是一个没有信号的手机,只能发出微弱的光柱,可它没能熬过瓢泼大雨的侵袭,闪了几下后,彻底偃旗息鼓,罢工了。
留涂散一人在雷雨交加的天地里孤立无援。
没了办法,他只能跪在泥水里,在能见度几乎为零的坑底摸索。
给尸体洗过澡的泥水味道难以言喻,他摒住呼吸,一开始手和膝盖被石头磨得够呛,但后面慢慢地就适应了,只是一股股鲜血从他身上流入泥水里,一瞬被漩涡吸进去没了影,然后又一轮新鲜的红色晕开……
坑外,不知何时站了个人,打着把黑雨伞,着一身黑色,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居高临下看着涂散满身泥泞,冰冷的眼神不比这夜冰凉的雨水逊色多少。
眸色暗沉,似鬼像妖。
“上来吧,涂君不在里面。”那人声音很轻,还有些打颤,但涂散听的很清楚。
他缓缓站起来,看向坑上的那个人,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都能感觉到对方强烈的情绪波动。
涂散咽了咽喉间苦涩,这雨太大了,大到他分不清留过脸颊的是雨水还是眼泪。
“你说他不在这里,那他在哪里?”
章纯然:“白墨没有和你说实话。”
“他撒谎了。”他此刻竟然感觉不到多大的愤怒了,冷漠到他自己都害怕。
章纯然:“不是撒谎,而是没有说完整。”
“丹刀怎么可能留涂君留全尸,早一把火烧成了灰,这会都被风吹到世界另一头去了。”
“上来吧,找不到的。”
涂散没应声,在大雨中像根失了灵魂的柱子一样杵着,他垂眸,咬住了唇,血腥味在口腔里散开,这样可以让他短暂忽视眼睛的刺疼和鼻子的酸涩。
良久,他开口问:“我哥怎么被抓住的?”
章纯然沉默一会,说:“救人。”
“哈。”涂散苦笑,他就知道。
“他救什么人?”
“一个,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逃跑的路上腿受了伤,跑不动了,涂君本来已经到了边境线,为了她返回,然后……”
然后把自己弄死了。
在他预料之中的原因,涂散摇头笑笑,轻骂了声“蠢货”。
声音穿透雨幕,传到章纯然耳朵里,她觉得刺耳,皱了皱眉。
“他不蠢,是那个女孩骗了他。”
“她从一开始就是丹刀派过去监视他的。”
“有区别吗?”涂散猛地抬头,目光森寒地瞪向章纯然。
“就算没有那个女孩,涂君也会被其他人绊住腿脚!”
“他就是这样个人,不是吗?!”
章纯然哑口无言。
涂君天真,纯善,赤诚,从温室里长大的浑身发光的花朵,永远相信人性本善,永远坚守正义底线,眼里容不得沙子,那怕碰上买菜老人被骗收了张□□,他都会帮老人把钱要回来。
可是……
涂散仰起头,闭上眼,牙关打颤,垂在身侧的双拳紧握。
冰凉的雨点争先恐后落在他脸上,可心里头那股火烧的猛烈,滚烫的像要把雨水蒸发干。
终于,在某一刻,火焰爆发出来了。
涂散蓦地睁眼,朝这片无尽的黑暗怒吼:“蠢货!”
“你所奉为信仰的正义,在你生死垂危的时候救了你吗?!”
“你多年如一日坚持的善良和正直,给了你什么样的回报!”
“被你救下的人把你彻底遗忘,害死你的人活得痛痛快快,而你自己骨头都被烧成灰了!”
“你不觉得可笑吗!”
轰鸣的雷声和他的吼声在同一刻响起——“轰隆隆!”
这一刻,天地仿佛震颤了一下,雨声被彻底覆盖在排山倒海袭来的悲伤和愤怒中。
涂散也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什么,在不甘什么。
章纯然被他的咆哮震的身形有些不稳,耳边嗡鸣,她嘴唇微微发白颤抖,不知是被雨水动的,还是被涂散吓的。
“他是个好人,你是他弟弟,你不应该这么说他……他,他……”
“他的死,你也脱不了干系。”
云层中电光猝不及防劈下,瞬间的白光映出涂散毫无血色的脸,他感觉四肢都不听使唤了。
他脖子僵硬扭动,问:“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章纯然后悔自己刚才嘴快,转身就要走。
涂散突然疯了一样从坑里跳上来,冲到章纯然面前,死死摁住她的肩膀,逼迫她和自己直视。
章纯然手里的伞被他吓掉了,两个人在雨中对峙。
“给我……”涂散双眼猩红,咬牙切齿道:“说清楚!”
第62章
雨夜之后, 涂散高烧了几日,醒来后发觉气氛不对劲。
空气里硝烟味和血腥味尚未消散,墙壁上、地面上多了许多新鲜的弹孔, 看守的人也少了一批。
想也知道, 这期间肯定又有丹刀的对家来找他麻烦。
局面不容乐观, 丹刀急得火烧眉毛,却硬是要等到涂散醒来,让他亲自带路。
丹刀怕死,一步都不敢踏出这块地方,派了章纯然跟着。
美其名曰“协助”,实则是监视。
监视他, 也是监视白墨。
万一他给的地址是假的, 章纯然会原地让他知道什么是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
同样, 如果地址是真的,白墨起了私吞的意图, 章纯然会带人直接和他开火。
他们的友谊没有表面上那么牢固, 毕竟一座山头, 怎么可能容得下两只老虎, 迟早要撕咬起来,将对方活活咬死才肯罢休。
只是碍于目前形势,短暂的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同盟关系。
彼此都是见面笑嘻嘻,而背地里拉拢可靠之人为自己所用。
涂散自然是白墨的拉拢对象,他告诉他涂君的死因并大肆描述涂君死时的惨状, 为的就是激起涂散对丹刀深入骨髓的恨意。
然后在涂散心里最痛苦无力的时候, 提出合作, 帮他报仇。
涂散绝对不会拒绝, 正如深陷泥潭的人不会拒绝伸过来的救命稻草,即使那根本不是草,而是毒蛇尾巴。
他太了解涂散了,也享受这种掌控一个人的感觉。
前往坐标地的车上,白墨坐在副驾驶,章纯然和涂散坐后排,中间隔了一个冉冉,没有一个人说话,暗流在他们之间涌动。
——山雨欲来前的宁静。
半天之后,车队在一处山坡上停下。
前面领路的车里下来全副武装的几个人,先下去山谷里面探路。
过了一会,探路的人回来了,脸色有些奇怪,走到他们车边,敲了敲车窗。
“白哥,下面有栋房子,房子里面有个人,那个人……”那人看了眼坐在后排的涂散。
白墨:“没事,说吧。”
“是莱叔。”
此话一出,车内除涂散以外的所有人都坐直了身体,气氛有些许凝重。
涂散能明显这位“莱叔”对他们来说非比寻常。
白墨沉吟片刻,打开车门下了车,手下给他递上枪,白墨面无表情地接过,拉动保险,一声细小的金属碰撞声后,子弹上好膛,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随后把枪和手一起放进大衣口袋里,对车内人吩咐,“我去看看,你们别出来。”
涂散扭过头,没吭声。
白墨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风中。
不多时,密集的枪声从下面传来,林中鸟雀吓得一批批逃窜,黑压压的鸟群飞过盖住了林间缝隙,遮天蔽日,仿如黑夜提前降临。
之前那个手下又回来了,直接打开车门让他们下去。
看来麻烦解决了。
山谷里树木葱郁,房子是一栋两层小楼,墙皮刷成墨绿色,周围种满了参天大树,和环境几乎融为一体,隐蔽性非常好,是用来藏身或者藏东西的绝佳地方。
房内大厅里,硝烟未散,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很多尸体,鲜血在雪白大理石上蜿蜒曲折的流动,构成一副诡异红色线条画。
一个头发花白,眼神狠厉霸道的老人被绑在沙发上,满身血污狼狈不堪,嘴里用当地方言对白墨骂着各种难听的话。
白墨正在打电话,瞥了眼他,挥挥手让手下把他嘴巴堵了。
老人被气的憋红了脸,喉咙里呜呜出声。
他是德钦最信任的手下,跟了德钦一辈子,名号喊出去,干这行的都得尊称他一声“莱叔”,现在居然被个毛头小子这样对待!怎么可能受得了?!
白墨仿佛没看到莱叔想砍了他的眼神,边打着电话,边朝涂散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自己找地方坐。
“喂,找到了。”
电话那头丹刀兴奋不已,“在哪!”
“只不过找到的不是运输线的下落,而是莱叔。”
“……”丹刀在电话里沉默了。
半晌,丹刀骂了声“艹!”
“他居然还没死!”
“不仅没死,还知道运输线在哪里,不过……”
不等白墨说完,丹刀急不可耐地问:“不过什么?!”
“他要你亲自过来,才肯说。”
“妈的!”丹刀有一百个不愿意过来,说:“把电话给纯。”
章纯然上前接过电话,看了看白墨,走到房子角落里,避着人,小声和丹刀说了些什么。
之后电话挂断,章纯然还把电话给白墨。
“丹刀怎么说。”
“他很快过来,让我们原地不动。”
在其他人忙着打扫战场的时候,涂散走到白墨身边,盯着他看却一言不发,像失了神,又像太多情绪在脑子里打架,不知道先表露出哪一个好。
“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白墨皮笑肉不笑道。
涂散好奇地问:“你绑我哥的时候,也拿枪抵着他脑袋了吗?”
“你在说什么?哥听不懂。”
“别装了!”
涂散再也不想支撑这张平静虚伪的面具,猛地发狠揪住了他的领口,他个子和白墨差不多,这会平视着瞪他,恶狠狠道:“章纯然都和我说了!”
白墨嘴角淡下去几分,默不作声,眯眯眼睛,轻飘飘地朝躲在墙角的章纯然瞥去犀利冰冷的一眼。
章纯然立刻心虚扭头,背对着他们。
“是你吧,把我哥绑进了地狱,害他死无全尸!”
涂散收紧了力道,领口极速缩小,挤压白墨的气管,缺氧引起的红痕爬上他脖颈,并且朝脸部攀爬而去。
要是能这样勒死他就好了,涂散心想。
可是,这样太便宜他了。
涂散眼神飘到白墨鼓起的大衣口袋里。
这时。
“小散,对不起。”
什么?
涂散一时有些懵。
白墨诚恳地望着他。
没有反驳,也没有甩开他的手,居然在和他道歉?!
“你又要搞什么阴谋诡计!”涂散吼道。
“小散,哥是真心和道歉。”白墨无奈道。
“把你哥卷入这场风波是我的错,我一开始要找的是你,涂君和你长的太像了,等我发现认错了人,已经来不及了。
丹刀把他带走了,之后他又去了德钦那里,我试过把他送回去,但一直没有机会。
丹刀杀他的时候我恰好不在,想救也有心无力。”
白墨看着涂散布满血丝的眼睛、磨的咯咯哒作响的牙齿,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现在恨上了我,人死无法复生,我会尽全力弥补你的。”
“弥补?”涂散仿佛听到了一个荒诞的笑话,“人都没了,谈弥补有用吗?”
“但是杀害他的人还活着不是吗?”
涂散手微微颤抖,是啊,罪魁祸首还活着呢。
白墨指了指门外忙碌的人,继续说:“丹刀马上就来了,我已经在周围布下了人陷阱,这是报仇的最好机会。”
“所以呢?”
“如果你继续闹,引起了丹刀怀疑,我们这么久的努力都会付之一炬,你也知道丹刀有多多疑。”
闻言,涂散迟疑了。
“你真的会帮我?”
“当然,我会为错误负责。”
“你会让我手刃丹刀?”
“肯定的。”
涂散眼里显露出纠结之色,虽说白墨是起因,但丹刀才是最终下刀的那个凶手。
白墨温和地笑了笑,态度真诚良好,没有躲避涂散的审视,用真心换取信任。
有一起长大的情份在,这招对涂散永远有效。
涂散慢慢松开了他的衣领,白墨总算可以呼吸顺畅了。
然而涂散没打算就这么了结,又伸出手,冷脸道:“那好,把你的枪给我。”
这个要求打了白墨一个措手不及,他犹豫了。
可下一秒,他意识到,涂散在试探他。
就是这一犹豫,刚和涂散建立起来的脆弱信任夭折在摇篮里。
白墨只能保证:“会让你亲自杀了丹刀的,现在还不是给你枪的时候,我怕你会不小心伤了自己。”
涂散不可察觉地冷笑一下,收回了手。
也收回了最后的信任和善良。
丹刀比预计的来的快,一下车,风尘仆仆直奔莱叔。
见到莱叔被捆的像只螃蟹一样,他生气地瞪了在场所有人一眼。
“谁干的?”
“谁干的!”他大声质问,生气地踹倒了脚边一个花瓶,花瓶摔出清脆的破碎声,瓷片四处飞溅。
所有人都离他远了几步,生怕被他的怒火牵连到。
突然,他发现人堆里有个人瑟瑟发抖,他指着他,咬牙切齿道:“你给我等着,回去再收拾你!”
那人脸唰的雪白。
丹刀大步上前,单膝跪地,取下封住莱叔嘴巴的胶带,满脸心疼地握住他的双臂。
“莱叔,我来晚了,让您受苦了,都怪我的不是,您尽管骂我吧。”
莱叔冷哼一声,不吃他这套。
丹刀:“莱叔,您跟了老头子,额,不对,我父亲一辈子了,有功劳有苦劳,跟我回去吧,我一定会好好孝敬您,让您安享晚年的。”
情深意切的模样差点连狗都信了。
莱叔知道他今天没命走出这栋房子,黄浊的眼珠子转了装,看向白墨,又看向他,思索了一会,点了点头。
丹刀喜出望外,“那莱叔,我父亲留下的东西,您知道在哪里吗?”
莱叔又点头,让他靠近点说。
丹刀凑近,莱叔在他的耳边低语。
说着,丹刀神情严肃。
他站起身俯视莱叔,再无亲昵,苦恼地“嘶”了声,像在分辨莱叔的话是否可信,视线在大厅每个人脸上逡巡一圈,最后把狐疑的、猜忌的目光投向白墨。
白墨蹙眉:“你这个眼神,什么意思?”
丹刀眉头拧成一股,走向白墨,说:“莱叔说,他把东西下落告诉你了,但是你威胁他不可以告诉我。”
“呵。”
白墨讽笑:“你信这种话?”
“人说的话可以是假的,但人眼睛看到的可都是真的。”丹刀话里有话道,撇向门外已然墨色沉沉的黑夜。
他突然靠过去,把白墨掰近,在他耳边说:“外面埋伏了不少人吧。”
“我也带了人来,不如让他们比一比谁更训练有素?”
涂散看到白墨指尖小小抽动了一下。
缜密如他,不可能露出破绽让丹刀察觉,除非他们中间,有人通风报信了。
白墨斜斜飞了他一眼,“可以。”
“哈哈哈哈——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丹刀用力拍着白墨肩膀。
“哈哈哈哈——”
而白墨看着丹刀挑衅且嘲弄的笑,一言不发。
但“有埋伏”三个字结结实实让在场每个人都听到了,所有人各怀鬼胎,偷偷探向离手最近的武器。
无数条视线在大厅交汇、摩擦、碰撞,空气里的水分仿佛被抽干,干燥焦灼的气氛让人胸口闷堵,每个人都在等,谁也不想先出手——现在就差一个火星子,打响混战的号角。
“砰!——”
尖锐的枪声刺激耳膜。
丹刀的笑声戛然而止,下意识伸向腰后掏枪,眼角闪过一道银光,还没碰到枪柄,一把军刀眨眼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一动,刀就往皮肤里割入三分。
两方人马都拿出武器,以大厅中央为分界线,迅速各据一边,紧张对峙。
丹刀那边的人焦急地喊:“大哥!”
“别动!”丹刀怒声呵斥道:“想看到我被割断气管吗!”
丹刀用恶毒眼神剜向白墨,他的刀使的比枪还快,恐怕子弹还没碰到白墨,他自己先断了气。
该死的!丹刀骂道。
两边人马都全身肌肉紧绷,呼吸都有意放慢了,时刻紧盯着对方,好找到对方松懈的时机,趁此反击。
空气沉重到窒息。
“你还是按捺不住了吧。”丹刀冷笑道。
白墨:“是你先逼我的。”
丹刀:“妈的!明明是你先开的枪!”
白墨冷声:“不是我。”
“不是你还能是我?我开枪打我自己?!你踏马别拿我当傻子耍……”
“那个……”
涂散举起手,打断丹刀的愤怒输出。
“是我开的枪。”
他这一说,其他人都愣住了,看向他另一只手,枪口还冒着缕缕白烟,而莱叔躺在他的脚边,捂着大出血的腹部有气无力地哀嚎。
白墨:“你开的枪?!”
丹刀:“你开的枪?!”
涂散解释道:“刚才这人挣脱了绳索,鬼鬼祟祟从沙发底下掏出了这个,我怕出事就直接开枪了。”
涂散拿出从莱叔手里夺来的东西,放在手心把玩,疑惑问道:“这是什么?”
丹刀刚放下的心骤然又被提起,吸了口冷气。
眼看涂散碰到按钮,其他人齐声大喊道:“别按!”
涂散更好奇了,问道:“按了会怎么样?”
白墨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脑仁一阵疼,揉了揉太阳穴,“会爆炸,把我们全部炸死。”
“嚯!”涂散立刻把按钮拿的离自己远了点。
丹刀猜到莱叔刚才想做什么,这房子下面埋了一整个地下室的炸药,一旦引爆,整个山谷都会化为一片火海。
一股滔天怒火攻心,他恨不得莱叔赶紧疼死:“这群老头子,一个个的,都想要我死!”
想到面前还有一个人在威胁他的性命,他回头瞪了眼白墨,语气不善道:“可以把刀拿开了吧。”
“拿开?”
“要是拿开了,下一秒你的枪口就会抵着我的脑袋了。”
“不是吗?”
白墨假笑森森,手腕轻轻一用力,刀刃划开丹刀一层皮肤,一条血线从皮肤下冒出,格外刺眼。
事到如今,狐狸尾巴他藏也藏不住,也懒得再藏。
两边人马瞬时重新进入剑拔弩张的状态。
丹刀气的浑身都在抖,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
“你果然有反心!”
白墨:“我从来没有归顺你,哪来的反心,应该说是,野心。”
“你死我活的野心。”
今天,他们只能有一个站着走出这扇门。
涂散在一边看热闹,狗咬狗的情节难道不大快人心吗?
他希望他们再咬狠点。
最好不用他出手,他们自己内部斗争消耗完,他再一人补一刀解气。
无意间,他看到丹刀的表情变了变,怒不可遏的眼睛里逃过一丝狡黠地幸灾乐祸。
他在高兴什么?
顺着他的目光,涂散看到了不知何时站在白墨身后的那个人,以及一把枪。
他知道是谁出卖情报给丹刀了,但他没那么好心提醒白墨,眼睁睁看着枪口瞄准白墨后脑勺。
“松手。”沙哑的声音在白墨身后响起。
突如其来的放水打了白墨一个措手不及,一瞬的愣神给了丹刀逃离的时机。
他知道是什么东西抵着他的后脑勺,挨着这么近,子弹可以瞬间击穿他的脑浆,一秒毙命,甚至不会有死亡时的痛苦。
“是你泄密的,为什么?”
冉冉厌恶地说:“你太过分了……”
剩下的话,丹刀替冉冉抢答:“因为人家怕你讨厌你,想摆脱你啊。”
他语调轻快傲慢,没了方才的冲动愤怒,贬低白墨给他带来了自豪感,语炮连珠轰击道:“谁让你天天端着个虚伪至极的假笑脸,一张嘴蛊惑别人替你作恶,什么脏活累活都让别人做了,事后假惺惺地安慰,冉冉想逃离你的控制不是迟早的事情吗?”
一句句话刺耳难听,飘进白墨耳朵里,他却没有半点生气的模样,他脸上永远只会有冷漠和笑容两种表情交替出现。
没看到他失落、颓唐、愤怒的样子,丹刀有些不甘。
他的狼狈和失意赤裸裸地被在场人看到了,凭什么白墨能够继续保持威严肃傲的形象。
胜负欲在这时候凸显,丹刀继续用言语激他,说的口沫横飞。
涂散觉得哪里不对头,白墨太沉稳了。
冉冉只要一不小心走火,白墨必然脑袋开花,他不怕吗?
他肯定怕,这些人不可能不怕死。
那就是白墨还留有后招,并且就在这个大厅里!
涂散想到这里,握紧手里的按钮,立刻四处扫视,寻找可疑的人或者物品。
在哪里?会是谁?
墙角的玻璃碎片,窗边的黑色窗帘,大汗淋漓的众人……涂散看过去,视线所及的大厅里没有奇怪的地方,但是好像少了个人。
少了谁?
忽然他想到了,猛地抬头看向二楼,瞳孔骤缩。
来不及出声——耳边擦过一声极小的空气鸣震声。
和普通□□的声音不同,枪口加了□□。
“硌达——”头骨被击碎。
冉冉后脑勺往前倾,松了手,身体摇晃几下,一股温柔的液体从脑后流出,沿后脖颈一路向下,浸湿了后背衣服,很快在地上汇聚成了一摊刺眼血泊。
几秒之后冉冉颓然倒在血泊里,睁着大眼睛,灰败的瞳孔失焦望着头顶的水晶吊灯。
她到死都不知道是谁杀的她。
涂散朝她迈出一步,可想想,又退了回去。
这种没有多少痛苦的死法已经是对她最大的仁慈,与其落到白墨或者警方手里,不如就这样懵懵懂懂的死去,正如她迷茫的一生一样,飘摇不定无所归处。
楼上,章纯然并没有把枪口收回,调转对准丹刀。
白墨朝她点点头,章纯然明白,食指搭上扳机,居高处瞄准丹刀不可置信且愤怒的脸。
这一枪,彻底将双方的脸皮撕破了。
丹刀更是恼羞成怒,“背地里阴人的混蛋!你还挖了我多少人!”
“彼此而已。”白墨余光扫了下冉冉的尸体。
第一滴血已经出现。
一根根绷紧的弦绑在大厅众人心口上,手心都是汗,精神高度集中到可以清晰的听到心跳急促如鼓声,火药味、汗臭味和血腥味充斥空间,和外面夜色一般浓稠沉重。
他们今日势必要在这里分出个高下生死。
白墨设陷阱引丹刀出来,丹刀又何尝全心全意信任他,带足了人手才敢从洞里探出脑袋。
大厅里两方人马数量上相差不大,场地又狭窄,打起来一定是两败俱伤,所以都不敢轻易动手,他们怕死的很。
——真正的较量在外面。
白墨的埋伏布局和丹刀的人马,谁更胜一筹,能活着见到明早太阳的就是谁。
在他们紧张对峙的时候,唯一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涂散还在悠闲把玩那个按钮。
他们视彼此为最大威胁,完全没有注意到躲在角落里的涂散的异常。
枪声终结了黑夜的寂静。
——由远及近,一片接一片密集的战斗声朝这边迫近,动静越来越大,余波贴地奔涌而来,玻璃窗被震的“嘎吱”乱抖。
最终飞来一颗流弹,玻璃轰然碎了满地。
战斗已然到达白热化阶段。
大厅内的人下意识咽了咽喉咙,太渴太慌了,血液都要被蒸干了。
枪林弹雨中有个人跌跌撞撞推开大门闯了进来,跪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一身的血,像条被扔在岸边等死的鱼绝望拍打尾巴。
其他人可不管他要死还是要活。
白墨:“谁赢了?!”
丹刀:“谁赢了?!”
那人咳出一大把血,虚弱喊道:“快……快跑……”
丹刀怒了,“到底是谁赢了!”
“都,都不是……”
“条子来了,兄弟们快撑不住。”
丹刀从懵圈中回神,当即怒不可遏地看向白墨,“你为了杀我,居然把警察引过来了!”
“你疯了是吧?!”
“我看你真的是脑子有病!精神病!”
“你脑子才有病!”白墨怒斥:“都什么时候还在无能狂怒!”
丹刀一口气堵在胸口,满脸通红。
白墨少见的严肃凝重,眼下情况对他来说着实棘手。
对付一个有勇无谋的丹刀,他可以游刃有余,但是警察是一被咬上就死都甩不掉的大麻烦,哪怕甩了,也要缺胳膊少腿,痛不欲生。
听着愈来愈近的枪声,白墨清楚知道那不是自己人在开枪,他们的枪声已经湮灭在警方的攻势下。
到底是谁在后背算计了他们所有人?
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玩的如此漂亮。
身边有城府这么深的人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是谁?到底是哪个混账东西?!
白墨蓦地想到了某个人,往旁边看去,那个角落里早已空无一人。
“我在这里。”
涂散的声音在他们头顶响起,楼上,他和章纯站在一起,笑着和他摆了摆手。
像是和他们打招呼,也更像是在和他们……嘚瑟。
白墨沉声:“下来。”
涂散随意靠在栏杆上,“别呀,在上面看你们狗咬狗特有意思,下来了,你们不得把我撕了。”
见白墨拉了脸,他故作害怕的往章纯然身后躲了躲。
章纯然甚至有袒护他的意思。
好啊,原来不止他一个人策反了章纯然。
白墨脸色彻底阴沉。
此时,丹刀也反应过来了。
“是你通风报信!!”
他的枪口立刻从白墨转向涂散,手背上青筋暴起,随时可能开枪。
涂散不急不慌拿出按钮,在他们慌乱紧张的注视中晃悠,明知故问道:“你们说,我要是按下去了,会怎么样?”
丹刀:“你最好别那样做,不然等我出去,一定让你后悔来过这世上。”
“你在威胁我?”涂散笑了笑,做势按了一小寸,下面的人脸色腊白,看的胆战心惊,恨不能冲上去砍了他的手。
“搞清楚,现在是我在威胁你们。”涂散语气平静,像刽子手在临刑前漠然俯视即将他下刀的囚犯,但他的眼神里又透露着疯狂。
这群草菅人命、无恶不作、拿亲人性命胁迫人的家伙,现在也成了他的阶下囚。
原来,这群人也会害怕,在生死面前,他们比一个普通人强不到哪里去,会怕的流汗、流泪、打哆嗦……
原来,只要放下了道德和法律的枷锁,掌控人命的感觉会如此令人满足,乃至有种凌驾于世界之上的错觉……
涂散很乐意多欣赏他们的丑态,可惜时间不够了。
“你们怕死对吧?”
“告诉你们一个坏消息,我不怕。”
丹刀:“你!——”
“嘘。”涂散食指抵唇,做出噤声的手势。
“你们现在是人质,要有人质的自觉,我哥喜欢安静,所以别吵,懂?”
“……”
大厅里的众人不知道警察什么时候会攻进来,但他们清楚的意识到,楼上那个,是个真会拉他们一块去死的疯子。
疯子不惜命,所以可怕。
第63章
天空皎月高挂, 星河如水静好,地面却是另一种宛如红莲地狱般的惨状。
这片土地上扎根了百年的大树在连连爆炸声中轰然倒塌,化为灰土, 大火肆意侵袭, 那栋小别墅眨眼消失在火海里, 热风带来无数尖叫和哀嚎声。
——涂散坐在不远的山坡上,火光映的他脸泛红光,连眼珠子里都盛着跃动的火。
要烧毁一切,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
他侧耳仔细听了一会,竟然觉得这些鬼哭狼嚎十分的动听,隐隐有些不能亲眼看到那些人的身体被一点点烧成焦炭的样子而感到遗憾。
或许他真的是神经病。
但是不用担心, 快了, 他的病就快好了。
刚在别墅里, 他把按钮给了章纯然, 自己则先出去和邓队长他们汇合,让他们尽快撤离到安全的地方, 不要被爆炸牵连到。
那天在医院的时候, 邓队长拦住了要去看望章纯然的他, 告知了他所有事情。
他至今记得, 他第二次被带到警察局,迎接他的不是冰冷的手铐和疾言厉色的审讯员,而是在走廊两边站了两排的警察,对着他郑重敬了个礼,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庄重悲凉。
邓队长沉重地开口:“对不起, 涂散先生, 我们没能保护好涂君。”
“他自愿作为卧底埋伏在目标身边, 为我们提供了很多重要情报, 在一次协助我们救出人质的行动中失联了,至今,下落不明……”
邓队长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明明走廊不长,可是为什么回声回荡了那么久,久到涂散愣在原地,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了,以为自己睡了一觉,刚才的一切都是梦境,是他太担心哥哥的安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然而梦醒了,他还是在那条走廊上,眨眼茫然四顾,邓队长还在低头一遍又一遍和他道歉。
原来不是噩梦啊。
那一天,他就知道涂君很大可能回不来了。
再之后他不顾邓队长的劝阻,跑去见了章纯然,一步步藏好尖牙利齿,故意露出破绽骗过了白墨的窥探,暗中拉拢章纯然,和德钦达成交易,来到这里,走到现在,点了一场大火,烧掉了一群渣滓。
他一直问的都是“涂君在哪里?”
——尸体在哪里?
而不是,“涂君还活着吗?”
他不是来找人的,是来报复的。
白墨和丹刀拿涂君来威胁他根本没用,死人对他没有威胁,只会让他报复的更狠更绝。
再之后,他利用偷偷藏起来的定位器,在章纯然的掩护下,把消息发送给了邓队长他们,并提前几天在附近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白墨和丹刀入网。
到这里,他的任务完成了。
邓队长让警员先把他护送回去,涂散却告诉他,他哥涂君没死,他很快就会回来。
邓队长喜出望外,却也疑惑,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战斗还没有结束。
涂散趁警员不备偷偷逃了出来,回到了山坡上。
只为欣赏眼前这幅热烈中处处透露颓败与死亡气息的盛世绝作——由他亲自执笔挥就而成。
突然,身后响起树枝被踩断的声音,涂散回头,冲来人笑了下,“怎么样?”
章纯然摇头,“跑了一个。”
“白墨。”涂散不假思索。
章纯然默认了。
“他本来就狡猾,跑了不算意外。”
“他应该是往西边跑了,警察正在追他。”
“不。”涂散一眨不眨盯着火海,若有所思,“ 他往东边跑了。”
“可在西边发现了他的痕迹。”
“所以,他人在东边。”
章纯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狡猾的狐狸会故意留下假洞穴引开猎人。
涂散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
章纯然多看了他几眼,“这好像不是你刚才的那一身。”
涂散点头:“那身脏的了,所以换了新的。”
他抬头见章纯然在出神,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你这样挺像涂君的。”
“是吗。”涂散看了看这身装扮,被认可就说明是合格的。
“对了,东西呢?”涂散伸出手。
章纯然拿出一个小玻璃瓶子给他,瓶子里装着一些灰白色粉末。
“就这些?”
“能拿到就不错了。”
涂散知道他们对付叛徒手段之残忍可怕,这点骨灰还是当初章纯然小心翼翼费了大把劲才能留下来。
“行吧,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了。”
涂散用布把瓶子一圈圈包好,放进上衣口袋里,最贴近心脏的地方。
“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涂散问。
“涂君的仇已经报了。”章纯看向火光冲天的山谷,喃喃道。
她想了一会,转回头说:“我之前和涂君说过,我想回家去。”
涂散:“你家里还有人吗?”
章纯然低下头,她对家的记忆还停留在被战火烧的满目疮痍的村落,干涸的小溪被焦黑的肉块填满,只听得见各种绝望的哭声,只闻得到死亡的气味,她拼命往前跑,却跑不过炮弹的袭击。
“没了,但我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
片刻沉默后。
涂散走上前几步,张开双臂,微笑道:“以后再也不见了,祝你一路平安。”
章纯然笑着回应了这个拥抱,松开手后,后退几步,深深凝视眼前这个人,透过他将另一个人的模样深深刻在脑海里。
“再见。”
她转过身,偷偷抹掉了眼角的泪珠。
往密林里才走了几步,涂散却喊住了她。
“还有事?”章纯然诧异问。
涂散:“我刚想起来,还有两件事,我很好奇,想问问你。”
“嗯?”
才一个转身的功夫,涂散好像有哪里变了,章纯然却说不上来。
好奇怪的感觉。
涂散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问道:“第一个问题,你是怎么保持这具年轻的皮囊?”
章纯然苦笑,反问他:“你知道他们一般怎么处理抓到的女人小孩吗?”
涂散想了想:“杀了、玷污、或者养大后当牛做马卖命。”
“你说的只是一部分。”
“他们还可能被掏空身体内脏制作为□□容器,或者成为‘血牛’关在笼子里源源不断被割血,又或者成为试毒实验品。”
“我,曾经就是个试验品,和我一起的小孩都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由于长年注射药物的副作用,我的体型外貌永远保持在现在这种状态,他们觉得我有用,就把我留了下来。”
“确实。”涂散不得不承认:“一张纯天然的少女皮囊,是任何化妆品和技术无法比拟的,绝佳的伪装工具。”
章纯然:“好了,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许久没人回应。
“你怎么不说话了?”
她望着涂散的眼睛,这是他和涂君最不像的地方,涂君眼睛里永远有初日般干净耀眼的光,而涂散眼睛却像一道冰川裂涧,只留下一小条缝隙让人从外窥探,只知道里面深不可测,却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
此刻,这双眼睛正凝视着她,给她很不舒服的压迫感和森冷感。
“骗了我哥的那个女孩,其实就是你吧。”
涂散用的是肯定的口吻。
章纯然怔住了,她明白涂散眼神中的深意是什么了,同时她拼命想要忘却否认的回忆不可控制的苏醒。
惊慌、无措、后悔、害怕……各种情绪揉在她的脑海里,呈现在她闪躲的眼睛中。
她嘴唇哆嗦地说:“我,我不是……我没有……不,不是我……我不知道……”
在她纠结混乱的时候,涂散迅速举起手臂,对准章纯然的腿就是一枪。
“砰——”
枪声和剧痛把她拉回现实,痛喊着跪跌在地,小腿汨汨流出鲜血。
她大口喘息,难以置信地仰头看着涂散。
“你,为什么……”
“哪来的枪……”
涂散没理她,自顾自检查弹夹里还剩多少子弹。
章纯然想起什么,艰难摸向腰间——原本别在那里的枪不见了。
什么时候被他拿走的?!
对了,是刚才拥抱的时候!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出来——涂散从来都没打算放过她。
涂散将枪口移向她另一只腿,问道:“那天逃跑,我哥是怎么被你骗回去的?”
章纯然咬牙不吭声,别过头去。
涂散不和她废话,残忍果断扣动扳机。
又一枪,把章纯然疼得小脸惨白,痛到几乎晕过去。
“最好快说,警察听着枪声很快就会过来。”
“到时候……”涂散故意顿了顿,磋磨她的心理防线,俯身目露寒光,如毒蛇吐信森森道:“你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现在摆在她眼前的路就两条,要么死在监狱里,要么死在涂散手下。
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回家。
片刻后,章纯然扬起汗淋淋的脸,分明疼出眼泪,毫无血色的皮肤却皱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好啊,我说。”
“其实你之前说的没错,涂君,确实是个蠢货。”
涂散皱了皱眉,听不得别人这么说他哥。
“我只需要把我的身世加油添醋描述一遍,露出手臂上的疤痕给他看,他就完全相信了我,单纯的可爱,我卖个惨他就把逃跑计划都告诉了我,他甚至替我挨丹刀的打,满头鲜血地蜷缩在地上哀嚎,就像……”
“够了!”涂散怒喝。
章纯然哈哈大笑,双手撑地,指甲恨恨地扣进土里,有些疯魔地说道:“你打了我两枪,这种程度哪里够。”
她还要说,她要拉着涂散一起别好过。
“你知不知道,本来涂君硬气的很,敢当着丹刀的面骂他,打的半死不活扔水牢里泡了几天没吭一声,把枪抵他脑袋上逼他杀人,他宁可同归于尽也不动手。”
“可是,一提到你,他立马就服软了。”
章纯然笑了笑,摇头说:“原来再正义凛然的人也会因为亲人的安危而生私心,犯胆怯。他的正义也没有那么纯粹。”
“你认为我是恶,我该去死,去向涂君忏悔赎罪,可害他被白墨绑架的是你,害他走上不归路的也是你,你又全然和他的死无关吗?!”
涂散手腕不可觉地颤了颤。
章纯然顿了会,语气阴冷地下达判决:“我们,都是杀人凶手。”
涂散缄默不言。
他知道章纯然说这些是存了什么心思。
地狱里的人以看圣人坠落此为乐——把高高在上,圣洁不可玷污的人拉进淤泥里,折断他的翅膀,砍下他傲然的头颅,看他鲜血淋漓,狼狈痛苦地掩面嘶吼、流泪、茫然无措,然后讽笑着说:“看呐,圣人不过如此,离开神坛什么也不是,他现在还不如地狱门口看门的狗。”
章纯然嘴脸就挂着这样的讽刺,可她迟迟没看到预想之中的涂散的崩溃痛苦。
反而,愈发平静。
涂散俯视她,眼里看不出情绪,“你嘴里那个蠢货,是挺蠢的,善良到会相信你,放弃离开的机会回来找你,带你回家。”
章纯然表情霎时凝固住。
涂散话锋一转,“可是,如果不是他的善良和公正,会有很多有困难的人得不到优质的法律援助,有多少人可以负担起一位高级律师最少六位起步的薪酬?如果他没有坚定抵抗强权的意志,那些冤屈之人只会含恨而死,永远不会见到云散光明的一天。”
“我骂他并不代表我否认他,他只是太爱憎分明,不适合在阴诡之地同你们周旋。”
“他,高估了自己。”
涂散放下了枪,蹲在章纯然面前,章纯然下意识往后躲。
涂散没有继续动手的意思。
章纯然故意激他:“你来这里不就是给你哥报仇吗?现在杀了我啊!”
她掩盖在嚣张下面的极度恐慌早被涂散看破,只和他对视一眼便慌张撇开。
“我保证,你们都会死在我手里,但警察找不到我动手的证据。”
涂散眉眼弯弯,森白月光照在他带着血迹的侧脸上,不知从哪里地方吹来了一股冷风。
涂散侧耳静听。
“嘘。”
“听到脚步声了吗?”
章纯然一听,脸色巨变——警察来了!
她立马挣扎着往密林里爬,腿上伤口出传来一阵剧痛,牵皮带肉的痛。
“啊!——”
涂散踩在她伤口上,宛如踩着一只待宰的牲口,听着她的惨叫声,说:“在你被开庭审判的那天,我会亲自上庭请求法官判你死刑,在那天到来之前,你就一直活在被死亡笼罩的折磨中吧。”
“疯了也没关系,因为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去死。”
“这算是,我哥给你的惩罚。”
之后,当警察赶到枪声所在地,只在地上发现了痛晕过去的章纯然,和一串朝东边延伸的血鞋印。
————
东边有一条不知名的河,附近地势平坦,沿河向上走就可以回到一开始的驻扎地。
月华倾泻,银白铺地,墨色河水静静流淌着,河边只听得到哗哗水声与草丛偶尔耸动的悉悉声。
石头滩上,有个黑影借着清朗月光正在匆匆朝上游赶路。
“滴答、滴答……”
血流了一路,止也止不住。
他走几步就不得不停下来,坐在凹凸不平的石头上大口喘着粗气,咳出几口血。
被捂住的手臂伤痕可怖,几欲见到粉红的骨头,这只是最严重的伤口,从他灰白的脸到流血的小腿,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口子——被火灼烧到的,被流弹擦伤的,被荆棘割伤的……
相当狼狈不堪。
忽然,他听到一声细微的脚步声。
一身冲他来的浓郁杀气。
来人特意放轻了脚步,似乎担心惊跑了这只即将到手的猎物。
白墨屏息凝神,一动不敢动,心跳都慢了几拍。
“咔——”来人不小心踩断了枯枝,也踩断了他的呼吸。
不顾疼痛,白墨立刻撒腿往旁边的茂密丛林里跑去。
来人猜到他的意图,抬手瞄准——
安静的河滩上空响起一声刺耳而突兀的枪声,白烟从枪口袅袅升起,被风吹进河里,融进茫茫夜色里。
白墨钉在原地,低头看着脚边新鲜的弹孔迈不动脚,脖子僵硬扭动,顺着弹道看去。
不远处,涂散目光炯炯发亮,让人在夜里看一眼就能被摄住魂。
“小散。”
白墨本想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像无事发生般和他打招呼。
对视片刻,眼里却闪现疑惑、惊讶、无措、还有害怕——他彻底看不懂涂散心里在想什么了。
被他掌控的玩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脱离了他的控制,甚至可以反噬到他。
“小散,或许我们有什么误会,哥可以和你解释……”
白墨试着朝他靠近,回应他的只有一颗冷漠干脆的子弹。
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今天,他就是要他死在这里。
涂散视线始终咬着他,“枪里还剩一颗子弹。”
“给你留的。”
“小散,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白墨有些委屈地问。
涂散不想再陪他演戏,直言:“不都是你教我的吗?”
白墨不认可地皱眉,纠正他:“我记得我教过你要善待生命,尊老爱幼,守护正义,没有教过你玩枪杀人。”
“确实。”涂散说着,勾起一个讽刺的笑。
“你在我面前把你最爱的猫解刨做成了标本,然后告诉我这样它的生命永远停留在最可爱的时刻,这叫‘善待生命’。”
“你利用梅有德和冉冉的人性弱点,鼓动他们贩卖器官谋利,而你躲在他们身后全身而退,这叫‘尊老爱幼’。”
“孤独院的伙伴随口骂了一句你是罪犯的儿子,你就把人从楼上推下去,并告诉当时在场的我,你不是在报复,是一个被欺负了的孩子在伸张正义,对我说,只要有人让我受委屈了,不需要进过任何条律的同意,也可以这样做,而且就应该这样做,伸张正义没有任何错。”
“你教的很好,所以现在你让我不高兴了,我想杀了你,为了我的正义,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说这话的,是温柔知心哥哥皮囊里面装的那个恶劣虚伪的灵魂。
他不装了。
“你愿意听我的话,并且融会贯通,我很为你骄傲。”
“少恶心我!”
涂散扣紧扳机,“在你死之前,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
“你的目标一开始是我,为什么最后变成了我哥?”
“涂君?”白墨轻轻摇头,“不,目标从来都是你,他只是阻拦我的障碍。”
白墨朝涂散走了几步,高高举起双手示意他不要紧张。
“我现在的情况没办法靠武力胜过你,加上枪,你有九层的胜算,不必害怕。”
他的声音越说越虚弱,脸上没有血色,在离涂散还有三米的地方停下了,正好在涂散勉强可以接受的距离内。
站稳后,他继续说道:“那天我本来找的是你,结果见到的是涂君。”
“他的眼睛可真厉害啊。”白墨陷入回忆,那双犹如灼灼烈日的眼睛,任何污垢在他的注视下无所遁形。
至今一闭上眼,就是那双眼睛。
“说了不到十分钟的话,他就看出我找你别有居心,严厉警告我别再接近你,他会矫正你错误的三观,让你回归正常的人生轨迹,为你规划一个光明平坦的未来,我要是再敢纠缠,他就亲手把我送进监狱。”
白墨眉头挑了挑,不知是在嘲讽涂君还是自嘲。
他又盯着涂散,盯的涂散有种心理上的不适,像好好走在路上,冷不丁脚上爬上一只大黑蜈蚣,从下到上一路爬上脑袋,钻进耳朵,在里面横冲直撞,让人脊背发凉。
“可是,小散啊,我们一起从孤儿院长大,都是从水沟里长出来的芽,你可以接触到阳光茁壮成长,而我只能够一辈子待在阴冷黑暗的角落里,永远低你一头,想象你会见到怎么美丽的景色,直到我短暂生命结束的那天。”
白墨突然扯了下嘴角:“我很不甘心啊,这样糟心的命运。”
“少给自己加戏!”
涂散厌恶道:“从始至终不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怪得了谁!”
“我的选择?”白墨低低冷笑一声,又逐渐变为了疯狂大笑,神情有些许涣散,苍白脸庞上写着哀怨失望。
涂散:“你在笑什么。”
“我什么时候有过选择了?如果你和我一样,从小最信任的法官母亲因为贪污入狱,最尊爱的警察父亲背叛信仰当了叛徒,一夜之间从备受宠爱的独子成了无家可归、人人喊打的孤儿,每个人见到我都要啐一句‘罪犯的孩子’,朋友、亲戚、老师都恨不得从来没有认识我。”
“保姆走了,卷走了家里所有现金,我还不到七岁不会料理生活琐事,第一次自己做饭烫伤了手,我疼的哭晕了,醒来之后发现在一个远亲阿姨家,她们是唯一愿意收留我的人。”
“阿姨刚开始对我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给口饭吃给床被子盖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事情发生在差不多一个月后吧,阿姨家的那个熊孩子和我起了争执,我没忍住推了他一下,他摔倒生气了,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他们家的‘取款机’,直到那时我才知道阿姨收养我是为了拿到我爸妈的财产。”
白墨看了眼涂散,他的眼神冷冽如旧,不会为他的任何话动容。
白墨继续说道:“如果只是这样,我不在乎,可那个熊孩子变本加厉,每次在家里在学校里惹了祸都污蔑到我身上,阿姨不分青红皂白地相信他,打骂我,按着我的头逼我为不是我做的错事道歉,否则就不许吃饭不许睡觉。”
“后来更过分,把我当成了出气筒,她们夫妻一吵架,她舍不得吼自家孩子,就来骂我扇我,说我是个坏种,该和我父母一起去死,当然,还有很多难听的话,我也记不太清了。”
“这样又过了一年,后来我终于受不了了,小小报复了他们一下后跑了出来。”
白墨说的轻松,涂散却不觉得他的说的“小小报复”和他以为的是一个程度。
“你,杀了他们?”涂散问。
“没有,怎么说他们都保障了我一段时间的吃穿用度,我还是知道感恩的。”
白墨咧嘴,眼角弯起一个纯良无害的弧度,“我在他们饭里加了点东西,趁他们睡死的时候,把门窗封死,打开了煤气。”
“如果他们醒来了,喊一声或许会有邻居来救他们,如果没醒,也是她们自己的问题,而且在美梦中死去未尝不可,不会有任何痛苦,不是吗?”
所谓感恩,就是让她们不知不觉的死去。
涂散难以用言语来形容此刻的震惊,一个小孩子,怎么会有如此歹毒险恶的心思和手段?
他居然用谈论“今天天气有多好”般随意平淡的语气把杀人过程复述出来。
“坏种”真是没骂错他。
白墨:“小散,你这眼神……是不是觉得我很恐怖?”
涂散冷眼如刀:“我只是感叹,我哥看变态的眼力比我强多了。”
白墨不怒反笑:“因为我们是一类人啊,小散。”
“同样的自私随心,同样的不服规矩,同样的选择用拳头捍卫自己的正义,所以我一见到你,就有种亲切感,觉得只要好好教导你,我们会成为最了解彼此的兄弟。”
“只是没想到你居然还有个哥哥,打乱了我所有的谋划。”
听他提到涂君,总有根刺横亘在涂散的心口,时时刻刻戳的他血肉淋漓。
——他最讨厌涂君的说教,每次涂君有开口的兆头,他要么装睡,要么跑出去避难,独留涂君一个人看着他的背影轻叹。
谁想听老头子一样的叨叨,谁想被人欺负了不许立刻还手,谁想用死板的法律条款束缚住自己的一言一行,他就想痛痛快快的活着,别人骂他一句,他还别人三巴掌,别人打他一巴掌,他还别人三刀子,这样不行吗?!
往往他顶一句嘴,涂君会让他抄法典五遍。
那个时候他是真烦这个哥哥,古板、严厉、觉得他迟早会死在自己的善良正义之下。
早知道会出这样的事,他绝对不会说出那样的诅咒,不会那么反叛,乖乖把法典抄了又不会少块肉,现在想听唠叨,却再也听不到了。
白墨似乎感觉到了涂散的情绪变化,顿了会,故意看着他说:“好在最后他遭殃了,死的很惨,血肉……”
“闭嘴!”涂散眼圈红了一层又一层。
白墨失笑,看到涂散痛苦,给他带来了片刻的愉悦,在他拿着枪指着他的情况下,这种感觉更加猛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既然涂散不可教,那就放弃好了,大不了离开这里后再找一个,从头教起。
让他跟着他那位讨人厌的哥哥,一起下地狱去。
“警察来了。”
白墨突然说,望着涂散身后,紧张地抬起后脚跟要退后。
涂散诧异回头,他们怎么会来的这么快?
然而,他的身后空无一人,幽黑的密林里只有树枝摇曳的黑影。
他被骗了!
涂散猛然回头,一阵血腥味扑面,白墨已然来到他跟前,不待他反应,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折,软骨发出“硌”的脆响,五根指头瞬间没了抓握力,□□掉落。
就在白墨要够到的时候,涂散抬起膝盖用力一踢,枪飞落到一堆枯草堆里。
两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读出了同样的杀意。
拳拳见肉的打斗声很快打破了石滩的静谧。
……
邓刚他们焦急闻声赶到时,看到的是一副这样的场景——稀朗的月下,浓黑的风中,一个人跌跌撞撞站起来,捡起了枪,而另一个人倒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咳嗽着吐出几口淤血。
数道明亮的手电光照亮了这片石滩,黑暗遁走,白墨抬手挡了挡刺眼的白光,接着看到了来人身上的警徽。
大事不妙了。
刚才涂散变着法激怒他,拖着他,怒火让他忘记了时间。
跑!
只要往林子里跑,凭借熟悉地形的优势,警察奈何不了他。
白墨拔腿,却发现纹丝不动,低头一看,涂散爬过来拽住了他的脚踝。
警察步步逼近,要没有时间了。
“放手!”白墨疯狂用手肘锤击他的后背,一声闷响盖过一声,骨头仿佛都要被他砸断了。
“不放!”涂散脸上身上都是血块,把血咽进喉咙里,声音沙哑却坚定。
“除非我死,否则你别想走!”
“好啊。”
白墨喘着粗气,把枪口抵上他的脑门,眼底一片不见底的深寒,残忍而冰冷地说道:“那你去死吧。”
“咔——”
扳机扣动,却没有预料之中血肉飞溅的场景。
白墨又扣动了一下,两下……随后怔然无措。
怎么会这样……
枪里没有子弹。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涂散,顿时心凉了半截——涂散嘴角挂着一抹笑意,他抬起头望着他,眼角得意翘起,眼睛格外清明雪亮,宛如此时天上明月,映出他将死的结局。
涂散嘴皮动了动,用口型无声嘲讽道:“你中计了。”
说完他的笑意无限扩大,有孩子做了坏事后的狡黠,有以命设局的疯子的深沉可怕。
他故意的,不断拖延时间,有意示弱让白墨抢到枪,又让警察看到他对他开枪。
为的就是借警察的手,杀了他。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涂君!白墨反应过来了。
所以他不亲自动手杀人,而是让他们一个个,或死在法律判决下,或死在警察的枪弹下。
他报仇了吗?
报了,所有人都被他算计了一遍。
在白墨想明白的同时,一颗子弹径直准确飞去他的额头间。
——一击毙命。
“你不是正义。”涂散冷冷地说,松开了手。
白墨在恐惧中倒下,睁着一双没了光亮的异常瞪大的眼睛。
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还是对某个人的怨恨?答案和他的灵魂一起,永远埋藏进地狱里了。
有几滴鲜血溅到了涂散脸上,他胡乱抹了几下,随后慢慢躺下,听着地面上的震动,匆忙凌乱的脚步声朝他赶来,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宁静。
他长舒一口气,抬起沉有千斤的手臂,在口袋里掏了一阵,掏出块被血浸透的布,放在脑袋边,小心把布解开检查。
里面包裹的瓶子已经碎了,骨灰、玻璃、血液混在一起。
涂散想把它包好,等回去再处理,可老天喜欢和他开玩笑,他的指尖刚触碰到一点骨灰,平静无风的林子里忽然刮起一阵风,不是扯着尖锐嗓子的急风,而是一道温柔的细风,轻轻的拂过脸庞,卷着细密如尘埃的灰飘进无尽的夜里。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一下触碰,是涂君和他最后的道别。
不就是骂了你几句吗?连让我留个念想都不肯,绝情的哥哥。
涂散不满的抱怨着,鼻子酸涩地抽动了一下,眼眶里腾起水雾,模糊了视线,余光似乎瞥到了什么,他偏了偏头,看向水边。
水边隐约站了个人,身影有些熟悉,背脊永远挺直不屈,他在和涂散招手,似乎是笑了。
是要我和你一起走吗?
涂散想着,用尽全身力气支起一点身体,朝他伸出手。
那身影却摇头,转身淌进了河里,离他越来越远,无论涂散如何呼叫都没有回头,黑夜漫长无边。
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没了追过去的力气,涂散平躺着,见满天繁星如梦似幻,似乎触手可及,可真抬手去摸却发现遥不可及,有滚烫的液体夺眶而出,心口一揪一揪的痛。
失血过多,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有很多人影在他眼前晃动,他们七嘴八舌说了什么他听不清了。
只听得到那条河里的水,流的安静而欢快。
群山尽头,云烟之中,升起了一轮鱼肚白,世界再次苏醒,山谷里的大火还在烧着,林子里的鸟儿歌颂新一天的到来,河水不会停止流淌的脚步。
没人知道,这条河流带走了怎样的过去,又迎来了怎样的新生命。
第64章
“404号病房的病人心跳停止, 宣布死亡,叫家属进来吧。”
周正难以接受这个打击,冲进病房, 床上的人已经盖上了白布, 他抓住医生的手不放。
“医生啊, 求求你们了,再争取吧,他还这么年轻,他是和毒贩子打架打成这个样子的,他是英雄啊,老天怎么能把他收走!”
周正一把鼻涕一把泪, 就差给医生跪下了。
旁边的的人拍了拍他的肩, “那个, 周律……”
“别闹, 我在救人呢。”
“周律,您先听我说。”
“听什么!”周正生气了, 训斥道:“你们不帮忙求情就傻站着看?!”
那人:“不, 不是, 涂律不在这间病房, 在隔壁405。”
周正:“……”
涂散没想到他刚醒,迎接他的不是关切的问候,而是周正充满浓浓父爱的一拳,砸在他胸口差点让他又进icu。
他带着全律所的人,上到合伙人下到实习生, 在他床边痛哭。
哭声之大之悲切, 传到走廊上被路过的人听见了, 还以为这病房的里人昨晚没了呢。
“我还没死呢。”涂散无奈而虚弱地说。
“可是差点就死了。”周正抹去眼泪, 握住他的手,仔细看了看他的气色,差但是有慢慢恢复的迹象。
他放心了,忍不住埋怨道:“老邓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吓得我热咖啡泼了一身,那身衣服老贵了,为了你还放了一位大客户的鸽子,你不打一声招呼消失,办公室里积了一堆烂摊子等着处理,都是我收拾的。”
涂散:“对不住了,回去请大家吃饭赔罪。”
“算了。”周正还是心疼他,拍拍他的脑袋,“捡回条命不容易,以后别再干这种危险的事了。”
“你年纪轻轻有钱有地位,活着等死不好吗?干嘛非逞这个英雄?”
“好好。”涂散笑容苍白,“我以后混吃等死就是了,老板可别嫌弃我懒。”
周正又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按着他的脑袋揉,笑骂道:“我肯定嫌弃。”
涂散笑笑,自是安心。
在医院养伤的这段时间,来看望的人络绎不绝,有朋友有客户有对手,有来看他笑话的,有来对他表达敬意的,还有,来审问他的。
其实也算不得审问,因为邓刚是独自一个人来的,穿着便服,拎着果篮,语气难得的平和,问的内容无非是他当初为什么失联,后面又为什么突然出现,以及涂散去哪里了。
“找他?”
“他做的那些事,虽然是出于正义,道义上他没错,但法律并不容许他将私情凌驾于一切之上。”
“我不知道,或许他害怕回来会受惩罚,跑国外躲起来了吧。”
邓刚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扬着温和的微笑,窗外阳光照在他身上,温暖和煦,在他周围飘起一圈圈细小的金灿灿的光,他罩着一身宽大的病号服,整个人更显脆弱瘦小,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锋利的棱角,温润的像初春破冰后潺潺流动的春泉,是属于涂君的气质。
邓刚睑下了眼,说不清在想什么。
涂散拿起一个鲜红的大苹果,递给邓刚,“吃吗?挺甜的。”
“不了,你吃吧。”
涂散咬了一口,汁水充盈,嚼的咯嘣脆。
邓刚闻声抬头,见他吃的津津有味,问道:“听老周说,你不喜欢吃苹果。”
“不喜欢的是小散,不是我。”
“哦。”
邓刚没有久坐,刚解决了这桩大案子,局里有很多事在等着他,接了个电话就要走。
临到门口,他突然停住了,回头看向病床上的人。
“还有事吗?”
“你叫什么名字?”
“涂君。”涂散不假思索地说道。
“好。”邓刚点了点头,那张冰山脸上看不出心理活动,一双藏了无数秘密的深邃眼睛盯着他,仿佛看破了一切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你要记住了,你叫涂君。”
涂散微笑目送他离开,病房门轻声合上,他冥冥之中听到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愣愣坐了良久,转头看向光照进来的地方。
窗外一派生机勃勃,绿枝在风中舞动,清香沁人心脾,再上一点,天高云淡,广袤无边,自由的白鸽展翅翱翔,地面上忙忙碌碌的行人走向家的方向。
舒服的温度落到身上,四肢一点点回暖,涂散伸出略有些僵硬的手,抓住了一缕光,藏在手心里。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这个世界如此可爱。
几个月后。
系统猫咪从休眠中醒来,看到打着石膏的涂散,愣了一下,懒腰也不伸了,立刻疯狂调出记录查看。
看完后,吓得四根爪子在地上打滑,站都站不稳。
“你你你!”系统差点哭出来,追着猫尾巴打转,“你怎么能这么胡来!”
“你要是死了,我可怎么办啊!”
“我这不没死吗。”涂散揉揉遭罪的耳朵,开玩笑道:“你们一个个怎么都盼着我死呢。”
“呸呸呸!不要乌鸦嘴!”
系统猫咪走到他身边,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打石膏的腿,涂散想逗逗它,挠了挠它的下巴,系统并没有像以前一样跑开,瞥了他一眼,心一横,主动往他手里凑,把手感最好的地方露出来。
看你可怜,摸吧,我不反抗。
搞得他像强抢民猫的恶霸。
涂散笑了,同时也知道,它要走了。
“再见。”
“我们最好再也别见。”
很多年以后。
已经成为律界“传奇”的涂散为了一个免费的法律援助,前往警局申调资料。
负责接待他的是个意想不到的熟人。
“涂律师,您好。”
涂散看着面前这位英气十足的女孩,警徽在她的肩头熠熠生辉。
“楼,警官。”
他亲切地笑道:“我以为你会去搞科研之类的。”
楼蔷把资料递给他,说:“我也曾经以为。”
“但经历过那么多事,我想知道究竟该如何去定义正义。”
涂散问:“那你现在找到了吗?”
“还没有。”楼蔷的眼神没有了当初的青葱稚嫩,取而代之的是坚定与明亮,她说:“如果二十年后,我还没有牺牲在罪犯的手中,我会告诉你。”
“好啊。”
涂散起身,看着这朵冰艳的蔷薇融化了冰霜,顽强地等到了属于她的蓬勃的夏天,他轻声和她道别:“我等着。”
本世界结束。
————
新世界开始。
三天了。
这群老东西跪在太和殿外面不吃不喝已经三天了。
萧元嗣想不明白,这群平均年龄五十往上的文官们身体怎么比他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还硬朗。
原主不过是失足落了水,还是在大夏天,顶多在池塘里泡了不到三分钟就被侍卫拎小鸡一样捞出来了,结果当晚就高烧不退,一命呜呼——简直是脆皮中的脆皮。
便宜了他这个穿越来的。
“所以宿主要好好爱惜这具身体。”系统的声音冷不丁在他脑海里冒出来,“你要是在亡国前挂了,可就是一尸两命了。”
“嚯!”这话着实把萧元嗣吓到了,手立刻在被子里摸索,摸上尚且平坦的腹部。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刚来就给他送一个惊吓大礼包吧。
“你在想什么呢!”系统跳脚:“我是说我!你要是没完成任务,我得跟着你一块死!”
“切。”萧元嗣松口气,这坑爹系统老是不把话说清楚。
原来那个世界,他在急匆匆赶去证券交易所的路上出了车祸,变成阿飘后飘在空中,看着自己已经成为一团马赛克的尸体以及近在咫尺的目的地,着实是不甘心。
就差一步,他就可以成为亿万富翁,将父母留下来的遗产翻个数十倍,摆脱败家子的恶名,打一场漂亮的翻身战。
可一声刺耳急促的刹车声结束了这一切。
他到死都还是亲友眼中那个玩世不恭的败家子,茶余饭后谈起他,十句话里有九句是在嘲笑他,还有一句是可怜他父母,养了这么个糟心货,还不如一出生就把他掐死。
不甘心啊,太不甘心了。
就在这个时候,系统找上了他,一开口就来了段激情演讲。
“你想打脸那些看不起你的小人吗?”
“你想成为叱咤风云傲视群雄的男人吗?”
“你想挥一挥手就有百万大军为你效命吗?”
“你想……”
萧元嗣:“够了!说重点!”
系统“咳咳”几声:“是这样的,只要你愿意接受系统任务,成为我的宿主,完成任务之后我可以满足宿主你一个愿望哦。”
萧元嗣本想拒绝,想了想,问道:“能把死人复活吗?”
“当然可以。”
萧元嗣眼里光芒闪动,却还保持警惕态度,又问:“任务是什么?”
“当皇帝。”系统喜滋滋地说:“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万人之上、无人之巅、后宫无数、一句话可以定人生死的封建□□帝王,超爽的哦!”
“好,我同意了。”
不管这里面有没有坑,光是能把他父母复活这个条件就足够诱人了。
就是里面有坑他也要把坑填成康庄大道!
不就是当皇帝吗?他从小对数理化不感兴趣,最喜欢研读各类史书,尤其是皇帝们的发家史,外抗蛮夷开拓疆土,内定朝堂文武互掣,其中手段他能够倒背如流,按着成功先辈的路子走,不说成为纵横天下一代明君,守成应该还是能够做到的。
可等他一过来,才发觉是他单纯了。
他是当皇帝不假,但他要当的是个昏君!亡国灭族被后人唾骂的大昏君!
“坑爹系统!”
萧元嗣垂死病中惊坐起,差点和这具身体的原主一块去了:“我不干了,放我回家!”
“不要生气嘛,宿主。”
系统自知瞒报军情把人骗过来不厚道,怯生生道:“当昏君可比当明君简单多了,而且昏君干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都是合理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意味着你可以疯狂作死啊!”
系统:“有人敢辱骂你,嘎他!
有人敢质疑你,嘎他!
有人敢忤逆你,嘎他!
有人敢否认你,嘎他!”
“一顿嘎嘎乱杀!”
“爽不爽?”
萧元嗣:“……爽个鬼,你就不能选其他人吗?”
“能啊,但是人家没你能败家啊。”
系统唏嘘长叹:“啧啧,毕竟能啃老啃到把父母气死,并且在父母死后半年内把千万遗产败个精光还负债累累也是没谁了。”
“我非常看好你哦,宿主,请继续发挥你的败家子天赋,争取在半年内把国亡了,我们都可以提前回去休息了。”
“……”萧元嗣真想用尽毕生脏话来骂它,但系统不像人,没有情绪波动,骂了也是白骂,气的是自己身子,一想到这具身体有多脆皮,它就更不值得骂了。
唉。
萧元嗣借着生病的由头躲在寝宫里,慢慢消化这个小世界的知识。
他穿的是秦国皇帝,他爹英明神武可惜死的早,国不可一日无君,由文官们带头扶持了他这个独子上位,新登基不到三个月,就落水没了。
但是按照这个小世界的发展规律,秦国经十世而亡,他正好是第十世,国都还没亡呢,皇帝先没了是怎么回事。
所以系统找他来当亡国昏君了。
阻挠他亡国的第一大敌人,就是在太和殿外头跪了一地的文官们。
不是他们不靠谱,而是他们太靠谱了。
文官为首的是林丞相是他亲外祖父,三朝元老,位同三公,深受皇帝们信赖,托孤专业户。
萧元嗣的皇位就是他力排众议给的,给容易,要还回去可就比登天还难。
原主是个结实的草包,其他皇帝还没到及冠之年就开始急不可耐地接手朝堂之事了,而他都二十出头了,还在花园里逗蝈蝈玩,基本不过问政事。
就他故意装病不去上朝的这半个月,国家各个机关部门运转如常,风平浪静,岁月静好。
可见这群文官有多厉害。
不是他们需要皇帝,而是皇帝离不开他们,皇帝只是他们获取政治许可权利的钥匙,是让天下人承认他们治国策略的吉祥物。
一个工具人而已,有或者没,亦或者是换一个,区别都不大。
哪怕秦国后继无人,他们也有本事让这个国家再挺三百年。
要想亡国,势必要先解决掉这群人。
对此,系统给出的建议是:“嘎!——”
“打住!”萧元嗣扶着疼痛不已的额头,坚定拒绝系统简单粗暴的手段:“胡乱杀人不行,这是底线,而且林丞相还是我外公,呕心沥血抚养我长大,我要是下得去手不就成畜生了。”
系统纠正他:“不是‘我’,是原主,林丞相现在和你没有关系,而且昏君不就是要随意屠戮忠臣和百姓吗?”
“专权□□懂不懂?下手一定要稳、准、狠啊,宿主!”
“不行!”
作为在法治社会成长大的根正苗红好青年,败家可以,亡国可以,嘎人不行,而且那些人和他无冤无仇,他要是下手了那他算什么人了。
再说了,嘎人是为了逼文官们对皇帝失望,对这个国家失望,从而悲愤起义造反,但是让他们造反又不只有嘎人一条路。
作死气人嘛,他很擅长的。
就比如现在,他故意以身体有恙为托词,拖了半个月又半个月,愣是不去上朝,就连反应永远慢一拍的武将们都看出他是装的了,文官们一个个精的跟成妖的狐狸似的,哪能不知道陛下这是何意。
——陛下小孩脾气又犯了,不想上朝听他们在耳边唠叨立后的事。
可是国不可无君,哪怕这个君王是个傀儡,是个只剩半条命的吉祥物,走不动道要让人架着才能上朝,他也得坐在那个位置上,不然谁来赋予他们合理合法使用权利的名头。
萧元嗣拖延时间是为了做足准备,要和这群老东西斗,他至少要有七八成的胜算才能够出去。
否则被他们压着当小白菜踩,这个国能顽强倔强地活到三百年以后,他骨灰都烂了,这个国家还挺立着。
为了逼他出来,以他亲爱的外祖父林丞相为首,一堆肱骨文臣挺着刚正不阿的脊梁,在太和殿外跪的跟博物馆里的雕塑一样。
三天,整整三天,听去打探消息回来的何公公说,他们一口水一粒米都没吃。
“真没吃饭啊?”萧元嗣披发坐在床上,面色红润,俨然一副起床很久但就是不肯下来的样子,他放下手里的话本子,诧异询问。
何公公躬着身,连连点头,“真没,我看林丞相嘴唇都干出血来了。”
“嘶。”萧元嗣摩挲着下巴,思索了片刻,在何公公希冀的目光中大手一挥,“既然不吃饭,那为什么不吃点心呢?”
“今早那碟枣泥酥皮糕还不错,叫御膳房做个几百份分给他们垫垫肚子。”
“……”
何公公一时语塞,他还以为陛下会有什么高超的办法解决这事,结果张口就是“何不食肉糜”这种昏君之言,一点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甚至又躺了下去,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看话本,龙塌左右两边都站着陛下精心挑选过的侍女,个个都是温柔小意的美人,扇风的、唱曲的、还有捧着话本子的,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够知道陛下是想喝水还是吃点心,并且及时送到他嘴边。
简直不要太舒服!
系统在脑内提醒他:“宿主,何公公觉得你玩的有点过分了哦。”
过分?
萧元嗣觉得作为皇帝,他这样一点也不过分,他是皇帝,昏庸无道的皇帝,贪图享乐的皇帝,反正后人要把他钉在耻辱柱上骂几千年,他现在不玩够本怎么行?
亏死了。
他倒觉得这种程度还不够,他这个昏君还不够昏。
要加把劲才行!
那头,何公公想到外头苦命的文官们,鼓起勇气,小心翼翼提醒这位年轻的君王:“陛下,有没有一种可能,丞相大人,您的外祖父,他们要的不是点心呢?”
“哦?”萧元嗣眯起眼睛,坐直了身体,向上看向雕梁画栋的房梁发呆,过了一会猛的一合掌,恍然大悟:“朕明白了!”
何公公高兴地泫然欲泣,跪地行礼:“陛下圣明啊!”
“他们要的是垫子!”
何公公愣直了眼:“啊?”
“朕知道外公特别喜欢跪地,这样可以在寒风中锻炼他的身子骨,同时可以把他们文官的如松风骨彰显在宫人面前,再传递到宫外百姓口中,让百姓打心底里信任朝廷,毕竟有这样一群好官,秦国江山必定永固,外公用心良苦啊。”萧元嗣感慨万千。
何公公仔细思考陛下的话,怎么听着还有几分道理呢?
萧元嗣不给他继续想的机会,下令道:“给他们发个稻谷蒲团垫着,朕日后还要依仗这些爱卿,别现在就跪伤了膝盖。”
何公公觉着陛下这话好似哪里不对,什么叫别现在就跪伤了?
难道以后还要跪?!
这陛下到底想做什么呀!
萧元嗣:“你还在这做甚,还不快去干活?”
何公公:“陛下,稻草壳硬,恐怕伤身啊。”
“说的也是。”萧元嗣垂眸反思:“是朕鲁莽了。”
何公公仿佛又看到了希望,却又听萧元嗣下一秒把他打入地狱。
“叫御医在旁边侯着,要是跪不动了,治好了让他们继续。”
说完这话,萧元嗣觉得差不多了,看看他思虑的多么周全,把御医都给文官们安排上了,充分满足了他们的跪地瘾。
等他们一瘸一拐地回去,关上家门,因为吃干巴巴的糕点且滴水未进的喉咙一定会吐出一口老血,并痛骂他是个昏君。
那他可太开心了。
何公公此刻张着一张嘴巴,呆呆怵着,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过了半晌,何公公眼神一凛,似乎是下定了决定,豁出去了般磕了个响头。
“陛下!请陛下不要再自欺欺人,出去安抚一下百官们吧!他们都是忠心不二之人啊!”
“忠心不二?”
萧元嗣终于放下了话本子,从床上坐起,赤脚走到了何公公面前,何公公几乎匍匐在地,头压的极低。
萧元嗣微微低头,可惜了,昏君最讨厌忠心不二的人。
要人人都这么忠心,他的国得亡到什么时候?
萧元嗣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压的何公公头又低了几分:“你从哪里看出来他们是忠心不二之人?”
何公公一听,顿时抬高了脊背,铿锵有力道:“林丞相为了国家社稷,古稀之岁在太和殿长跪三日,只为求陛下出面主持大局,白发竹骨,忠心灼灼,请陛下明鉴!”
萧元嗣挑挑眉,呲笑道:“难道他不是在用这种方法逼迫朕吗?”
何公公吓得唰的抬头:“绝无此事!”
“怎么没有?”
“外公为了朕的皇后操碎了心,带着一帮大臣搁置朝中公务,浪费三日就为了逼朕妥协。”
刘公公立马反驳:“国不可一日无母,立后关乎国家社稷,乃是重中之重,林丞相是不得已而为之。”
“所以他就可以用胁迫之法了?”
萧元嗣语气陡然冷了些许,唱歌跳舞的侍女们见势不妙,歌舞声戛然而止,互相传递眼神,悄无声息地退下,生怕帝王怒火殃及到自己。
萧元嗣逼近刘公公:“君逼臣,臣不得不从,是为臣纲,然而天下岂有臣逼君的道理?!”
刘公公这才发觉自己方才说错了话,看着地上近在咫尺的锦衣上有金丝盘龙张牙舞爪,如它的主人般要将他吞入腹中,不敢再言。
萧元嗣瞥见他手脚都在打哆嗦,继续说道:“刘公公,你说,臣子挟持天子,是想做什么?”
这可是一道送命题。
刘公公哪里敢说,也不能说。
萧元嗣替他说了:“他们想造反不成!”
话毕,萧元嗣长袖怒扫,将桌子上的果盘茶盏尽数打翻在地。
弄出的声响让殿内所有人齐齐噗通跪下,以头着地,不敢直面天子怒颜。
“请陛下息怒!”
他们听到自己的心脏狂跳,也知道陛下被激怒了,却不知道,他们的陛下,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们胆战心惊。
——嘴角的笑容都要咧到耳后根了。
系统看不下去他故意捉弄人,提醒他:“差不多够了哈,宿主。”
萧元嗣:“别呀,封建社会也就这点好了,君恩如天恩,君怒如天怒,只要吓唬过他们一次,以后就不敢胳膊肘往外拐。”
“什么意思?”系统听出他话中有话。
萧元嗣:“你不是高科技吗?难道看不出来刘公公是林丞相的人?”
“哈?”它真没看出来。
“我这些天把身边的人全换了一遍,就剩一个刘公公没动,转头那群文官就得到消息来逼宫了,他不是内奸还能谁?”
“原来如此。”
“你还是太不了解人心,需要和我多学习,听我的话。”
系统不知道自己已经跳进了宿主的陷阱,把萧元嗣的话编程代码记在程序里,傻乎乎地应合:“我会向宿主努力学习哒。”
萧元嗣笑意更甚。
见玩的差不多了,再玩怕吓得他们心率过快厥过去,萧元嗣主动缓了气氛,让刘公公按方才地命令去做。
刘公公走了几步路,突然被喊住,一颗心脏又提到嗓子眼。
“陛下还有何事?”
“以后你不必来我跟前侍奉了。”
“……是。”刘公公心知这是他惹天子发怒后最轻的后果了。
刘公公慢慢退出寝宫,而萧元嗣又躺回龙塌上看话本子去了,看着看着能笑出声来,全然不像方才那般疾言厉色。
刘公公心道:陛下果然还是小孩子脾性,喜怒难定。
萧元嗣想起了什么,说:“还有一件事。”
“陛下请说。”
“传朕旨意,告诉那些大人,跪到最后的三位朕给他们颁忠臣牌坊,让他们努力跪着,朕想看看谁是朕真正的肱骨之臣。”
刘公公一只脚已经踏出了门槛,听到“忠臣牌坊”另一只脚差点被绊住摔倒。
陛下折磨文臣们还不够,还要昭告全都城这群文官逼宫无果反被戏弄,这是要把羞辱文臣贯彻到底啊!
不过谁叫他们非要来逼宫呢,他们不给他这个皇帝留面子,他干么要给他们留面子。
怒火和痛心在刘公公喉咙里纠缠打转,最后一同咽进心里,愤愤揉成两个字。
——昏君!
“叮咚——”与此同时,萧元嗣脑内响起一阵喝彩声。
系统特意给他买了个烟花庆祝:“恭喜宿主,终于收获到第一个昏君称号了!”
萧元嗣笑了笑:“呦嚯!我这么厉害的吗?”
“嗯嗯。”系统一通彩虹屁:“你是我见过任务进度最快的宿主了!”
“接下来,只需要收集到六千六百六十六万个昏君称号就可以圆满完成任务了。”
萧元嗣:“……”
顿时笑不出来了。
——
上朝的日子还是到了。
他躲的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只要后位一日空悬,那就是一块摆在他们眼前肥美无比的肉,不馋的两眼发直,连做梦都想要才怪。
朝堂之上,文官居右,武官居左,泾渭分明,但萧元嗣能明显感觉到文官这边气焰更甚。
武官们从他入殿到落坐,全程微微低头,视线看着地面,一种差生上课生怕被老师点名所以拼命缩头削弱自己的存在感的感觉。
而文官们大多眼角上扬,得意张扬之色尽写眼底,虽不说敢和天子直视,但视线是看着龙椅之上的。
毕竟皇帝是他们养大的,林丞相又是皇帝亲外祖父,本朝武官一向文官被打压,他们有嚣张的资本。
新提拔上来的太监尖着嗓子呦喝一声,朝会开始。
才坐了不到一分钟,萧元嗣就想逃回寝宫看话本了。
太无聊了。
就跟导师半夜突击开组会一样,听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困得也听不进去他在说什么,偏偏又不能悄摸摸溜了。
堂下众臣说的无非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某某官政绩卓越建议提拔,又比如某某地预计今年能够大丰收。
重要的事根本轮不到他知道,他们早就内部解决完了,最后报个结果给他走个过场,算是给他这个皇帝一个面子。
“喂,系统在吗?”
“在的呢,宿主有什么需求吗?”
“我好无聊,有没有小电影可以给我看。”
“暂不提供脑内播放电影服务,但是可以播放我前任宿主们的经历。”
“哦,可以,就放那个。”
他挺想看看前面那几个大冤种有多冤,聊以慰藉他枯燥乏味的心灵。
文武百官们还不知道他们的陛下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开小差,按照流程把近期秦国内外事宜上报完,几个文官对了对眼色,互相点头。
今天的压轴戏来了。
礼部侍郎出列,高喊:“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温家有女温幼霆,德才兼备,于都城素有佳名……臣等认为此女有后妃之德,可纳入后宫,随侍陛下左右。”
话音未落——“臣反对!”
说这话的是武官之首,镇国将军,他此刻怒目圆瞪,他身后的武官们和他一样的神情。
“温将军刚带兵平定了蛮夷之乱,受重伤未醒,理应按律封赏爵位,怎可入宫为妃!”
礼部侍郎刻薄地勾唇,他是打心底里看不起这群有勇无谋的武夫的,讥讽道:“你的意思是,让她侍奉陛下还委屈她了?”
“臣绝无此意!”镇国将军撩起衣摆,金刀阔马单膝跪下,抱拳说道:“温将军志在保家卫国,平定边乱,且富有治军之才,望陛下明鉴,切不可埋没了一位能将啊!”
礼部侍郎反讽:“将军可别这样说,没了她,难道你们就不能保家卫国了?倘若如此,那陛下养着你们又有何用?”
“你!”
镇国将军自知说不过这群舌灿莲花的黑心狐狸们,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高位上的陛下身上。
“陛下切不可因小失大!”
礼部侍郎也跟着跪下,故意说给镇国将军听一样:“纳温幼霆为妃是民心所向,必定受到万民祝福,于陛下江山有长远意义。”
言外之意是,你们不让温幼霆入宫,就是看不得陛下江山永固,是想谋逆!
去你娘的民心所向,分明就是你们这群文官挖火坑逼我们往下跳!
要不是大殿上动不得武,镇国将军早就冲过去一脚把这个下巴尖的像狐狸的老头子踹飞。
所有人都望向龙椅之上的天子,从刚才起就没见他说话,盯着一个方向发呆,可那个地方什么也没有。
萧元嗣时而皱眉,时而弯起唇角,没忍住“噗呲”笑出了声,像是看到了什么很有趣好玩的画面。
等他回过神,发现方才还和谐得不得了的朝堂氛围突然变得这么紧张,所有人都用复杂的眼神打量着他。
发生什么了这是?
萧元嗣不解:“你们……”
礼部侍郎:“陛下明鉴!”
镇国将军:“陛下明鉴!”
都是一米七往上走的大男人,可是一个喊的比一个委屈。
他错过什么精彩剧情了?!
萧元嗣维持面上的平静如常,以不变应万变,脑内疯狂让系统给他调记录。
不到半刻钟,他懂了。
众臣看到他们的陛下单手支额,陷入苦思冥想的状态,没多久眉间愁云舒展,睁开眼,坐直了身体。
陛下必然有了决断,所有人都提着一口气等待最终结果。
萧元嗣看着礼部侍郎颔首:“依爱卿所言,让温幼霆入宫吧。”
“陛下圣明。”礼部侍郎喜上眉梢,挑衅地看了眼目瞪口呆的镇国将军,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就算陛下长大了还喜欢和他们耍着小脾气,但终归是他们的陛下,心是向着他们的,朝堂之上,没人可以和他们斗,遑论是一群武夫。
萧元嗣又说:“那你们挑个好日子,把封温幼霆为骠骑将军的旨意颁布了吧,让她病好之后尽快入宫统领禁军,伴驾左右。”
“啊?”
陛下刚说要封谁为骠骑将军?
这下轮到礼部侍郎傻眼,镇国将军得意大笑。
风水轮流转了这不是。
镇国将军行了个礼,“陛下圣明!”
他喊的贼大声,萧元嗣坐在上头都被震的有些耳鸣。
是的,他故意吼给文官们听的,好不容易能在陛下面前让他们吃瘪一回,他哪能放过。
礼部侍郎僵硬回头看向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林丞相,实在是不知所措。
骠骑将军,二品大官,还同时可以掌握禁军统帅权!这不是把脑袋性命都送到了武将们手里。
陛下到底要做什么啊!
林丞相眯眼看向高位上的人,他也是第一次看不懂这个外孙了。
萧元嗣哪里猜不到文官们那点小算盘。
温幼霆自幼随父征战,在军营摸爬滚打多年,积攒了相当高的威望,现在又以五百兵力平定蛮夷五千兵力的侵犯,犹如神兵天降,回都城途中甚至有百姓称呼她为天神下凡。
但是文官们只允许百姓心中有一位下凡的神,那就是陛下。
而温幼霆此般,可称功高震主,而且还是个女子。
文官们使劲浑身解数揪她小辫子,奈何她心细如发,愣是一点错处都找不到。
她有功在身,不可贬,更不可杀,唯一能让她卸下兵权的办法,就是找人娶了她。
只要她嫁了人,按照礼法,嫁后从夫,她的生死便全拿捏在婆家人手里,要她生她才能生,要她死她就得死。
问题是她性格刚烈,一般男子她必是不从,但若是陛下让她入宫,她就是不从也得从!
反正皇后之位一定会出在文官集团里的某一位清贵世家小姐身上,温幼霆入宫当妃还是贵妃都无所谓,因为她永远会被皇后压一头,没了兵权,又没有强大的家族兜底,她就只是深宫一个普通妇人罢了。
萧元嗣隔得老远都听到他们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一道纳妃圣旨,他不仅可以白得一支训练有素忠心耿耿的军队,还可以得到一个能够为他生儿育女争风吃醋的妃子。
堪称史上最强白嫖技术。
呸。
萧元嗣在心里头翻白眼。
这种手段,说白嫖都算好听的了,这不就是变相吃软饭吗?
通过结婚把女方的财产据为己有,拿了人家的钱,逼着人家不许出去工作,乖乖在家里相夫教子,哄着说“我赚钱养你”。
实际上是用着女方的钱供养了一大家子人,有些缺德的不仅养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外头还养了小三小四小五。
最后钱花光了,全怪到女方身上,说她乱花钱,反正有了孩子,不管怎么打骂她,她都跑不了了。
他原来那个世界这种事情屡见不鲜,现在这个世界更不用说,入了皇宫,想再出去,除非是死。
萧元嗣清楚他的任务是亡国,没必要把不相干的人扯进来。
他是败家,但他不会吃软饭,更不屑于这么干。
而且武官和文官不对付,他这么做就是为了在激怒文官们,明明白白告诉他们——我不和你们玩了,比起做一个受你们挟制的傀儡明君,我更想做一个随心所欲的昏君,快点和我翻脸,然后推翻我!
可是文官们不知道他们的陛下换人了,他们觉得陛下还在和他们耍脾气,所以才会唱反调。
纳妃这事,事关朝局,虽说陛下是君,但他们也容不得陛下次次任性。
礼部侍郎和林丞相眼神交流片刻,有了些底气,梗着脖子说:“陛下,臣等认为封温幼霆为骠骑将军一事有多处不妥,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萧元嗣:“哦,你倒是说说有哪里不妥?”
礼部侍郎义正言辞道:“温幼霆一介女流,长期混迹军营已是不可,怎可与臣等一同上朝,更不可掌管宫中禁军!……”
礼部侍郎叭叭说了一大堆,其他文官纷纷附和他,武官们虽然气不过,憋红了脸也想不出办法驳斥他们。
是了,萧元嗣差点忽略了,在这个封建专权社会里,性别和出生是原罪。
你是屠夫家的儿子,那你一家三代都只能是屠夫,长大了只能接过父亲的刀到集市上卖肉,在这种一眼望的到头的日子里,你的儿子出生了,或者说是未来的小屠夫出生了,又开始了这一家人既定的命运。
同样,你是女子,你就该蜗居深闺直至出嫁,嫁了人继续蜗居在夫家,跑到军营这种男人扎堆的地方抛头露面就是你的不是。
礼部侍郎说了那么多,无非是紧扣“礼法”二字。
两个轻飘飘的字,无声无息地压死了一大批人,申冤都没地方申,也不知道向谁申。
“够了!”
萧元嗣大喝一声,反问礼部侍郎:“朕问的是封赏温将军一事违了哪条律法,你张口只谈礼法,顾左右而言他,是觉得朕好糊弄吗!”
“陛下,臣不敢!”礼部侍郎脸色煞白。
“那就告诉朕,哪本书里哪条律法说了不可封女子为将军。”
礼部侍郎搜肠刮肚,心口有急火燎烧,偷偷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同僚们。
同僚们的心中慌乱并不比他少。
因为确实没有哪一条律法说了不可封女子为将军,本朝律法,从来都是论功行赏,不论出身,更不论男女。
可陛下是怎么笃定律法上没写的?!
他不是只会在花园里逗蝈蝈吗?一本《三字经》他到现在还背不熟呢,如何知道那么冗杂繁复的律法?
萧元嗣会知道,自然是因为他让系统给他恶补了,不能打无准备之仗。
礼部侍郎知晓道德绑架对陛下无效,又换了条进攻手段,说道:“陛下有没有想过,温幼霆为将领,百姓和将士们未必肯信服啊!”
“镇国将军,礼部侍郎觉得你们不会信服温将军,你们的意思呢?”
礼部侍郎怒瞪着镇国将军,可他刚才呛了人家,人家会理他的威胁才是见鬼了。
“臣等与温将军出生入死,自是全心信任!”武官们齐声说道。
喏。
人家一个机关一起干活的都没意见,你们住隔壁的手伸那么长做什么?
见文官们个个跟吞了苍蝇一样面色铁青,萧元嗣轻笑道:“朕知道爱卿们都是为了朕好,为了江山社稷着想,但百姓们并没有多在乎谁是将军,谁能够保卫家国,谁能够让他们的孩子免受战乱之苦,谁能够给他们提供富足的生活,谁就是他们心中的大将军,是男是女都无所谓。”
“既然温幼霆有这个能力,朕为何不重用她?以昭告天下,朕任人唯贤,有志之士尽可归顺,必能为朕重用。”
这话把礼部侍郎说的哑口无言,知陛下心意已决,他再说也是无济于事,讪讪俯身行了个礼,退回文官队伍中。
萧元嗣暗暗松口气,其实他已经坐的腿都麻了,他本想来走个过场就回去接着玩,奈何这群文官太缠人太聒噪了。
他们要是再这么忧国忧民忧君,他这个国永远别想亡。
迟早得找个由头把他们都发配边疆!对着满天黄沙骂他昏君去吧!
萧元嗣在心里头把他们吐槽了几十遍,这时,站在文臣之首的林丞相发话了。
“陛下,温幼霆绝不可统帅禁军。”
“为何?”萧元嗣随意问道,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老古板会说什么——“她是女子,不能巴拉巴拉……”
林丞相目露深涧寒光,遥望龙椅上的青年,沉声说道:“因为,她是罪奴之身。”
作者有话说:
新世界会偏轻松沙雕一点(●''?''●)
第65章
“啥?”萧元嗣讶然。
经林丞相一番解释, 才知道温幼霆罪奴之身是怎么回事。
说来也简单,就是他爹和二叔争皇位,温家站了他二叔, 结果他爹赢了, 以雷霆手段把二叔所有党羽收拾了一通, 砍头的砍头,发买的发买,温幼霆因为远在边关被将士们包庇下,除了她,温家所有人都死了,而且死的很惨, 她虽然活下来了, 但已经贬为了奴籍。
所以说, 温幼霆和他有灭门血仇。
萧元嗣不由得皱眉, 这倒是他没料到的情况。
文官们看他陷入纠结,有种枯木逢春、绝境翻盘的兴奋感, 他们的陛下总算是醒悟了!
果然还是要靠林相这个三朝元老兼亲外公出手!
陛下终究是那个在他们掌握中的陛下, 一举一动都跳不出他们的规划。
他们不知道, 其实萧元嗣想的是, 天底下居然会有这种好事?!
想瞌睡立马就有人递枕头过来了。
灭门血仇好啊,灭门血仇妙啊。
他更要把温幼霆提拔到身边了!
既然武将们说温幼霆重情重义,那她必然会想为父母亲族报仇,视他这个仇人之子如眼中钉,巴不得立刻杀了他, 只要好好利用, 说不定可以为他艰巨的亡国事业添砖加瓦。
亡国指日可待呀!
萧元嗣嘴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觉地笑, 当场宣布道:“传朕旨意, 朕大病初愈,为感恩上天仁厚,大赦天下。”
“温将军现在不是奴籍了,让她病好后速速入宫上任。”
“……”
朝堂之下,百官鸦雀无声。
这操作,就连武官们都看不下去了。
还没见过哪个皇帝因为生了场不轻不重的小病,病好后就大赦天下,给人随意脱籍,将有血仇的臣子放在身边。
哦,倒也不是没有,但那可是遗臭万年的昏君啊!
陛下难不成要效仿昏君?此举也太胡闹了!
林丞相再也坐不住了,喊住起身要走的萧元嗣,微愠道:“请陛下收回成命!”
话里带了个请字,但态度里可不见一丝一毫对他这个皇帝的恭敬之意。
萧元嗣高临下,睨视语气里带着命令的林相,甩了甩宽大的袖袍,说道:“天子一言,重如泰山,泰山不可挪,朕言亦如是。”
“还是说,外公看不得朕身体康健,不为朕病愈而高兴?”萧元嗣有意压低了声音,使得每个字听上去都带着沉重的天威。
林相默然片刻,萧元嗣挺拔的身影在他眼前变得模糊不清,似乎看不到以前那个跟在他后面哭着喊“外公”的小娃娃了。
在这场祖孙俩的眼神对峙中他终是败下阵来。
“臣,不敢。”
“哼。”
萧元嗣冷脸拂袖而去。
回到寝宫,坐到龙塌上,萧元嗣瞬间从朝堂之上力压诸臣威风凛凛的帝王,变成一滩软趴趴只想发呆打游戏的烂泥。
上个朝跟去打辩论赛一样,舌战群儒实操起来可没有电视剧里演的那么爽,对脑力和心理都是极大的考验。
大清早的脑子经不起烧,现在晕乎乎的。
萧元嗣有气无力问道:“系统,文官们恨上我了吗?”
系统:“还没,但已经有人对你有意见了,宿主再加把劲!”
这群文官脾气犟的像茅坑里的臭石头,被他在全都城百姓面前羞辱了一遍,又在死对头武官面前被打了脸,居然对他仅仅是“有意见”的程度。
心理素质也太好了点吧?!
萧元嗣烦闷不已,翻了个身,看着用玉石装饰得雍容典雅的床顶出神。
这座宫殿极尽奢华,但处处都是眼线,用漂亮的鸟笼子来形容它更为贴切。
文官们稳的一批从侧面反映出一个严肃的问题——他们根本不在乎皇帝怎么样。
或者说,他这个皇帝在他们心里没有分量和威严,国家实际上是由他们在运转控制,而所谓陛下就是个傀儡,是个玩具,走的每一步路,见到的每一个人都由他们提前设定好。
偶尔出现偏差也无伤大雅,无碍大局,他们有那个能力把一切掰回正轨。
他闹着要封温幼霆为骠骑将军,要亲近武官,要大赦天下,他们虽然不高兴,但目前为止还在他们的可接受范围之内。
就像是哄一个没有能力还要胡闹的孩子一样,先让他闹,等脾气过去了,闹的没力气了,该听大人的话还是要听大人的话,总归不会翻上天去。
可真的不会掀翻这天吗?
那就不一定了。
萧元嗣的目标,可是要做一位惊天地泣鬼神的昏君。
昏君第一刀,刀的就是这些目无皇权又恃才傲物的文官!
既然还没有踩到他们的底线,那他不妨把事再闹大点。
萧元嗣闭目养神的同时脑内也在飞速思考,接下来要怎么玩才够有意思。
新提拔上来的太监总管小六子拿着一本奏折走了进来,见萧元嗣闭眼似是在小憩,不敢惊扰,放轻脚步走到床边想等陛下醒来。
离萧元嗣还有五六步的距离,萧元嗣察觉到有人,蓦地睁开眼,一道森然冷光劈向小六子,眼神是从未见过的陌生冰冷,吓得小六子赶忙跪地认错。
“是奴才手脚粗笨不小心惊醒了陛下,请陛下责罚。”
“无事,起来吧。”
萧元嗣揉揉太阳穴,坐起身。
来这里这么久了,他还是无法认同这个世界落后的思想和制度,更无法融入这个世界的生活,他在这里如同一个骤然闯入别人领地的入侵者,即使是睡觉都是浅眠,对周围的人和环境保持着高度警惕。
再这样下去,迟早他要得精神衰弱,萧元嗣在心里叹了口气,进而又骂起了坑爹系统。
小六子惊魂未定,颤颤巍巍站起身,小心窥探着陛下的脸色,平静清浅的眼眸里蒙着一层他看不懂的雾气,迷离朦胧,与他们格格不入。
他也不敢深究这种抽离感源自何处,将奏折先递了上去,小声说道:“这是礼部精心挑选的秀女名单,请陛下过目。”
萧元嗣:“秀女?”
简单翻看几眼,十个秀女里九个半都是文官集团的人,萧元嗣实在找不出话来形容此刻的心情,那群文官为了往他后宫塞人还真是孜孜不倦,堪称百折不挠啊。
朝堂上怼了他们一遍还不消停,下朝了还要惦记着。
他严重怀疑原主就是被他们逼婚逼的太紧,才会在落水后索性没了求生欲一走了之。
现在是催婚,婚后又要开始催生,生完又要开始催着立太子,立完太子又要催着立太子妃……一天到晚被催着走,这个皇帝做的是真憋屈。
归根结底,还是这群文官太闲了,架空他这个皇帝把前朝的事全揽了还不够,后宫里他的家事也要插一腿。
是该给他们找点大事干干了。
萧元嗣看着奏折,想到了一个大胆而刺激的念头,勾起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
小六子看到陛下这样,不自觉吞了吞喉咙。
他上次看到陛下这个笑容,还是在选拔新任太监总管的时候——
当时,他们几个入宫没多久但还算出挑的小太监站成一排,陛下让人挂了副画在他们面前,散懒地靠在椅子上,说道:“这是朕最喜欢的一副骏马图,你们告诉朕上面有几匹马?”
他们几人瞪直了眼睛看也没看出有马的踪影。
有个胆子大的说道:“回禀陛下,一匹马也没有。”
“再看。”陛下眼皮都没有掀开一下,不知喜怒。
过了会,又一个人回禀:“陛下,画上只有一头鹿,并没有马啊。”
“你觉得那是鹿?”
“是,陛下。”
“可是朕怎么觉得那是马呢?”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摸不准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小六子却隐隐猜到了一点门头。
“不是啊,陛下,明明是鹿……”
小六子打断说话那人,抱着赌一把的决心跑在他前头,跪下,笃定地说道:“那就是马!”
“陛下说它是马,那它只能是马!”
到这时,陛下才缓缓睁开眼,视线在他身上逡巡几遍,眼底露出满意的神色。
指鹿为马、阿谀奉承、祸乱朝纲的奸佞宦官,这不是找到了么。
随后小六子尝到了一步登天的滋味,颤抖地从刘公公手里接过太监总管的马褂拂尘,抬头就看到刘公公鄙夷嫌弃的目光。
他打心底里看不起靠拍马屁上位的人,陛下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太容易走歪路了。
但是,小六子上位了是不争的事实,同时他也明白,只有陛下在他才能活着,他如今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若陛下有一点差错,秋后算账他下场必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在林相派人来拉拢他的时候,他果断拒绝。
宫中浸淫久了,有些事他看不透但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陛下突然大刀阔斧砍掉林相安插的眼线,提拔一批只效忠他的人上位,又拒绝世家女子入宫,在朝堂上公然和文官们撕破脸。
这是什么?这是陛下要夺权亲政了啊!
一边装成不理朝政的纨绔让林相他们放松警惕,一边在暗地里清理他们的党羽,要不是他观察的仔细,琢磨的透彻,也差点被陛下的伪装欺骗了过去。
小六子再次感慨,帝王心,当真是深不可测,日后他更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揣摩陛下的心理才行。
萧元嗣不知道小太监为何一会儿害怕地看着他,一会儿又崇拜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五彩缤纷。
难不成是知道他半夜跑起来看系统放的小故事了?
不可能不可能,萧元嗣立刻打消了这个猜想,把奏折扔回小六子怀里。
“传旨,宣名册上的女子于明日入宫。”
“还有,让她们收拾好在宫中长住需要的东西。”
小六子满腹疑惑,陛下不是不同意世家女入宫吗?怎么这么快又改主意了?还要她们长住。
陛下莫不是有了什么抗婚良策?
小六子这回猜不到了,只能先照陛下的意思去办。
————
宫外,礼部侍郎府中,到处张灯结彩,每个人脸上洋溢着喜气,宾客声喧嚣至天。
侍郎拉着女儿的手,仔仔细细看了最后几眼,忍不住抬起袖子抹眼泪。
昨天他骂骂咧咧地回到府,今天就兴高采烈把女儿送出门,千叮咛万嘱咐。
“到了宫中一定要尽心侍奉陛下,和其他娘娘打好关系,若有棘手的麻烦,一定要及时和父亲说,切莫一个人忍着。”
“放心吧父亲,女儿必然谨记。”
陛下这圣旨下的蹊跷,只说让秀女入宫,却没有分封品级。
许是要等亲眼见着了再定名位高低也未可知。
昨日散朝后,陛下应该是知错了,所以退让一步,准许秀女入宫以安抚被他激怒的百官。
早知如此,又何必在朝堂上那般不给他们留余地呢?
礼部侍郎擦拭掉眼角的泪花,送女儿上马车,他就这一个女儿,急召入宫很多东西都来不及准备,把能带上的都给带上了,连同乘坐的马车,整整有十余辆,车队浩浩荡荡驶入皇城中,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羡煞旁人。
马车走了不久,离礼部侍郎家不远的幽巷里,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夹在喜庆的锣鼓声里,在这种大喜的日子里极其刺耳。
怕冲撞了自家小姐,侍郎府的小厮们举着扫把进去赶人。
“滚滚滚!”
“今日是我家小姐入宫当贵人的大喜之日,别在这里哭爹喊娘触我家小姐霉头!”
痛哭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衣着褴褛,形容枯槁,瘦的皮贴骨架,跌坐在地上眼泪止不住的流,有一气没一气地说:“我的女儿前天饿死了,埋了,可昨晚被野狗从地里刨出来,啃的不成样子,我还有一个外孙女,牙都还没有长出来,也要饿死了,我也没几天日子过了,你让我怎么不哭啊!”
“哎呀。”小厮也是家里有女儿的人,动了恻隐之心,想摸出几文前扔给他,被同伴制止了。
同伴抬起下巴点了点巷子里头,里面密密麻麻坐满了和老人一样的贫民,挤得巷子里没有落脚的地方。
贫困、病痛、饥饿、寒冷共同造就了他们脸上的麻木。
这钱不能给,给了一个,其他人也会像地沟里的脏老鼠闻着味围上来,甩都甩不掉。
同伴高高举起扫把,重重打在老人身上:“快滚!再不滚打死你!”
“呸!”
老人蜷缩起身体保护自己,他想说他没力气走不动了,可他们不给他这个机会。
扫把一次次扬起又砸下,砰、砰、砰——
慢慢的,他说不出话了,身体也不再颤抖了。
————
宫内,世家小姐们和家人告别后,由小六子领着朝宫内走。
可走着走着,有心细的小姐发觉这路不对。
“公公,这不是去后宫的路,您要领着我们去哪里?”
“小姐别担心,这是宫里,总不会卖了你去,陛下在等着呢。”小六子不咸不淡地答道。
虽说没有恶意,但深闺小姐脸皮子薄,霎时脸上飞上一抹薄红。
小六子看在眼里,心里头暗暗为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们捏了一把汗。
心理素质这么差,接下来可怎么禁得起陛下的折腾。
一行人来到一处院落,此地装饰不同于内宫的富丽堂皇,几乎无甚繁复点缀,打扫的干净雅致,朱门紧闭,高墙环绕,高悬门匾上写着鎏金的“公明廉威”,在白日的照耀下,平白透出一股端肃正气。
小姐们此刻有些害怕了,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陛下会居住或者玩乐的地方,倒像是……拘押问刑的衙门。
“公公,这,这到底是哪里?”
“究竟要让我们去做什么?”
小六子没回答,自顾自打开门,向身后扫了一眼,侧身让出一条路。
“诸位小姐,随奴才进去吧。”
交代好各位小姐们的任务,小六子回寝宫向陛下复命。
“她们没闹?”萧元嗣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撑着脑袋打哈欠。
小六子想了下:“闹到是没怎么闹,就是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跟闷了一大碗苦药似的。”
“噗。”
萧元嗣想到那个画面不禁笑了。
想想也是,都是世家贵女,受过严格的礼仪教习,刀架到她们脖子上都不能失了体统,何况他只是让她们帮忙查个账目。
文官集团发展到如此庞大的规模,内里不可能同表面一样光鲜亮丽,必然有着数不清的暗箱操作。
水至清则无鱼。
没有油水的事情谁愿意去做?饭都吃不起了谁还能够一心为国为民?他们是当官的,又不是当菩萨的。
要逼他们反,就得触及到他们的根本利益,鞭子落到最柔软的地方,打的鲜血淋漓,就知道喊疼了,就知道反抗了。
萧元嗣想查他们的贪污腐败,又不能让户部的人来查,文官们都是一窝生的狐狸,必然会彼此包庇。
而武官们大多大字都不识几个,看账本会看的两眼一黑,更别说找出其中漏洞来。
他自己上又不可能。
但这些文官家的小姐们就不一样了。
她们基本都是读过书,学过算术的,方便日后协理婆母管家。
水田铺子有多少、人丁月俸如何规划、家中收入和支出是否能够达到平衡……她们都得门清。
可是,就算她们的能力再出色,也仅仅只能得一个管家权,铺子里赚来的银子都是夫家的,她们要用必须和丈夫提前说好,否则会被长辈骂没规矩。
萧元嗣老奸巨猾,只说让文官们把女儿带进宫来,又没说是封妃还是其他的,他们自己想多了可怪不得他。
让这些小姐查账萧元嗣也放心,她们并不知道手中的账本是他们父亲或者父亲同僚贪污受贿的证据,只当是陛下要考验她们的能力,为了家族颜面,怎么也得拼口气,不能在其他小姐和陛下面前丢人。
她们绝不会想到,离他们一墙之隔的地方,就是她们父亲兄长办公的府衙。
那些文官们只知道陛下派了一批“能人”来辅助他们处理公务,并不知道“能人”在哪里,也不知道长什么样。
陛下下令,他们处理过的账目都必须交由“能人”再处理一遍。
起初他们并没有多在意,陛下久居深宫,能找来什么他们不知道又有能力的人呢?
不过是小孩子想玩过家家了而已。
玩就玩吧,小皇帝越爱玩,少插手他们的公务,少给他们惹麻烦,他们求之不得。
他们也很自信自己高超的填帐手段,除了他们自己,没谁可以看出其中门道,在这里任职的已经是这个国家最顶尖的算术人才。
没有人对此在意,照常做着手上的公务。
直到一箱又一箱的账本被抬回来,只是随手翻看几页,所有人大跌眼镜,瞠目结舌。
不管是新账还是旧账,有问题的地方都用朱笔圈出,还做了批注——
哪个地方的支出和纳入有问题,什么时候有人挪用了钱款,就连挪用的手段都被她们看出来了!
文官们边翻看手边抖的跟筛子似的,双腿哆哆嗦嗦要人搀扶着才能站稳。
艹!
这群人哪来的?!
不仅查的准,查的狠,还查的很细。
曾经户部侍郎图省钱用公款卖了几条亵裤的事都被她们扒出来了!
奇耻大辱!岂有此理!
这是连裤子都不打算给他们留一条了!
是谁?!到底是谁在背后整他们!
文官们一整天坐立难安,好不容易熬到回家的点,风风火火跑回家,关门审问家里每一个人。
排查过后发现问题不是出在家里,那就是文官集团里出内鬼了!
一定是这样,只有他们自己人才有这种能力和手段!
于是他们又开始疑神疑鬼,看同僚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扒光他们底裤的流氓。
户部大乱的消息很快被萧元嗣知道了,他让人把寝宫门关上,留他一个人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在床上滚来滚去,笑的要多缺德有多缺德。
“哈哈哈哈——妈呀,笑的肚子疼。”
这不比上朝听他们念经有意思多了。
系统:“哇偶,你好缺德哦。”
萧元嗣挑眉:“我干的如何?”
系统坏笑:“嘿嘿,那还用说,当然是漂亮!”
萧元嗣:“哈哈哈——”
系统:“哈哈哈——”
在户部人人自危的时候,隔壁的世家小姐们正在加班加点努力查账目。
偶尔会听到隔壁传来奇怪的声音。
“哎,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小耗子打架呢。”
“别管了,查账要紧。”
“哈哈,我已经查了二十多本了。”
“可恶!你等等我们啊,我们还是不是好姐妹了!”
“谁叫你们要分心的,活该。”
萧元嗣越来越期待,两边人见面的那一天。
该是有多么的精彩!
第66章
萧元嗣看热闹不嫌事大, 决定再给他们加把火。
前阵子封温幼霆为将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他的案桌上难得出现了比平时多几倍的折子。
但基本上都是对他的行径发表抗议的,还有些仗着文采好变着法骂他的, 只有稀疏几个人没抗议, 而是对他们陛下的龙体安康表达深切的关心。
这几个人能在众大人对他口诛笔伐的形势下还坚定地向着他, 萧元嗣觉得他们很有成为谄媚奸臣的潜力。
值得一个大力提拔!
至于他们有什么能力,擅长什么工作,一点也不重要,昏君办事只为自己开心,谁管其他人的死活。
萧元嗣迈大步来到案桌边,摊开御用宣纸, 狼毫蘸墨, 大笔一挥。
我的字真的越来越漂亮了, 萧元嗣自恋地想。
希望他可爱的文官们不要被这个惊喜吓到。
一道跨级提拔的圣旨在三刻钟后送达文官们面前。
文官们正在集中用午膳, 听完圣旨差点噎过去。
“祝、秀、山!”
小六子一走,户部侍郎立马火冒三丈跳起来, 声音大到能把屋顶掀翻。
他指着一个躲在人群最后面缩头缩尾的官员, 双眼愤怒地能喷出火来, 其他人犀利的目光也落到他身上, 无一例外,都是恨不得把他扒皮啃了。
“内鬼就是你吧!为了抓出你,我们不眠不休熬了七天七夜啊!你小子藏的可真够深的!”
“侍郎大人,下官冤枉啊!”
“你还敢狡辩!你一个从八品芝麻官,连陛下面都没见过, 无功也无过, 现下陛下突然要提拔你为正五品, 你敢说你是清白的?!”
“下官真的没有, 下官也是百口莫辩啊!”
祝秀山急得要哭出来,他哪里知道陛下会看上他,突然,他指着另一个人喊到:“他,他也被提拔了!大人你们怎么不审问他!”
他这一指,锋利得能削皮断骨的眼神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那人顿时感到极大的惶恐。
“我,我,我也不知道啊,你们别这么盯着我。”
“我要是内鬼,天打五雷轰!”
祝秀山举起手,义正言辞地说道:“我也是!天打五雷轰!”
这时。
“轰隆——”
天上响起一记闷雷,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府衙上空。
“……”所有人面面相觑
祝秀山弱弱把手收了回去,被其他人慢慢逼到墙角,跌坐在地,笼罩在无数道迫近的人影里。
完、完了。
这日散值,文官们黑着脸一言不发从府衙走出,每个人脸上身上都不同程度挂了彩,有几个甚至要人搀着才能走路,不知道还以为他们去演武场和武官们切磋过了。
萧元嗣听着小六子的汇报,几次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
“宿主,你可真会玩。”系统半恭维半无奈道:“一道圣旨就让他们狗咬狗,等他们发现咬了个寂寞都该恨死你了。”
萧元嗣:“那不正好,是你让我当昏君的,昏君不能去治理朝政,不就只能放开了玩,再说了,这才到哪里,我还有更好玩的手段在后头呢。”
看着萧元嗣亢奋地样子,再想到那群可怜的文官们,一股恶寒涌上系统心头,它突然有点后悔绑了这个人来当宿主。
最后事情不会脱离它的控制吧?
系统觉得有必要担心这个可能。
想到事还没成不能太过于嚣张,萧元嗣收敛了一些气焰,询问道:“系统,现在那群文官们状态如何?”
系统:“额,不好,非常不好,我检测到他们的怨气值又突破了新高,离造反快了,宿主加把劲!”
“哦。”那他下一步的行动可以提上日程了。
那个精心准备的炸弹,趁着他们怨念正浓的时候放出去,一定能炸出精彩无比的火花来。
迫不及待想看到他们惊掉下巴的模样。
————
府衙一连几日乌云密布,有问题的账目流水一样送回来。
查内鬼的事不得不放一放,账目才是迫在眉睫的难题。
文官们办公时也不像从前那样会时不时聊上几句,面对面坐着一天也不见得能说上一句话,除非是交接工作不得不开口。
沉默压抑的像潭死水。
萧元嗣的到来搅动了死水,同时即将掀起一场席卷所有人的狂风骤雨。
“臣参见陛下。”
“诸位爱卿平身。”
萧元嗣穿过俯跪了一地的大臣们,径直走向主位。
文官们刚要起身,又听萧元嗣轻飘飘来了句,“听闻侍郎大人挪用军款买了几条亵裤,朕想知道是哪家的,令侍郎大人如此爱不释手。”
“噗通。”
户部侍郎立马又跪了回去,一片羞红从鼻尖连到耳后根。
萧元嗣视若无睹,正拿着账本饶有兴趣的翻看。
户部侍郎在这一刻明白了陛下来此的目的。
找他们算账来了。
“陛下,臣知错了。”
户部侍郎识时务,趁陛下没开口前先行认错,其他人见状也通通跪下。
“陛下恕罪,是臣等一时糊涂啊!”
“糊涂?”
萧元嗣笑了笑,把账本甩他们跟前,说道:“你们要是糊涂,能把账本填的如此漂亮?我的人反复查了五遍才发现其中玄机,你们可不愧是国之栋梁啊。”
户部侍郎能从萧元嗣笑中带冷的语气里感到他的愤怒,轻飘飘的风里藏着一把冷冽的刀,快速而准确地劈向他们,而他们无力招架。
他把头压的更低了点,额头上的冷汗一滴滴落在他眼前的地板上,打在他心口上。
是谁?
到底是谁在背后帮助陛下坑他们?!
祝秀山他们以身家性命起誓绝无背叛,暂且可以排除他们。
难道是武官?
不,不可能,那群莽夫目不识丁,不可能看得懂账目。
宫内就只剩一些宦官……
但也不可能,宦官的一举一动都在宫人们的监视下,且有如此能力,何必净身入宫,和他们同堂共事也是够格的。
那还能是谁?
会算术,懂账目,精通填帐手段,对种开销了如指掌,还要心细如发。
这种人按理说他应该认识,就算不认识也应该听过他的大名,怎么会一点头绪也没有?
户部侍郎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会是谁,最后,他忽地灵光一现。
一个令他遍体生凉的猜想浮现在脑海中。
难道说,陛下瞒着他们偷偷扶持了一批新臣,而且这批臣子的能力并不比他们差多少!
只有这个可能!
陛下是什么开始规划的?!他们竟然一点察觉都没有!
再联想到陛下最近种种反常的行为,户部侍郎更觉惊恐。
难不成陛下是故意装成无所事事的草包,蒙骗我们放松警惕,同时培养自己的党羽,悄无声息的布下一张围捕我们的罗网,只待时机成熟,便可一举夺权成功!
要施行如此缜密的布置,绝不是一朝一夕可成,陛下才及冠而已,这么推算,他的准备是从还追在我们身后让我们陪着玩蝈蝈的孩童时期开始的。
那是才八岁的孩子啊!
居、居然……
陛下的城府,竟有如此深不可测!
就算先帝在世都未必能隐忍如此多年。
作为看着陛下长大的臣子之一,连陛下真正的样子都没有看过,户部侍郎内心五味杂陈,说不出是喜还是忧。
“宿主,好奇怪。”系统迷茫的声音响起。
萧元嗣问:“出什么事了?”
“文官们对你的怨念突然淡下去好多。”
“不是吧,会不会是你坏了。”
“不,可能……吧。”
系统:“反正你快点,使劲作死!让他们恨透你!”
“知道了!别吼了!”
萧元嗣回神,给随侍一旁的小六子一个眼神。
小六子从袖袍里掏出圣旨,尖着嗓子开始宣旨。
“陛下有旨,户部侍郎曹卧、工部员外宋奋……德不配位,发配边域,以儆效尤……”
底下文官们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晃晃,像是下一秒就会原地晕过去。
这是萧元嗣给他们准备的第一份大礼。
借着贪污的罪名,从重处罚,将文官集团里重要的一批人通通发配边疆去吃沙子,年老一点的就去相对风沙没那么大的地方,年轻一点的直接发配最边界。
他们辛劳了半辈子,有功劳也有苦劳,定然受不了这样的屈辱,最好去了边疆后天天骂他,把他昏聩之名传遍边疆,传到敌国耳朵里,告诉敌国他就是个坑害忠贤的昏君,赶紧来灭了他!
文官们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恍惚没多久就恢复了平时的犀利沉稳。
他们是不可能去边域的,就算是陛下亲自下旨,只要林相没有同意,一切都还有转圜的机会。
户部侍郎默默看向角落的一个小太监,小太监点点头,悄无声息地从偏门出去,直奔丞相府。
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等林相过来主持大局。
系统提醒道:“宿主小心,他们喊外援了,林相还有半个小时到达战场。”
“哈。”
萧元嗣在心里轻蔑地对他们竖起中指:“一群怂货,打不过就喊外挂。”
“放心吧,等不到我那外公过来,我过会就能结束这里的战局。”
萧元嗣信心满满,给他们准备的第二个礼物是时候送上来了。
那边,户部侍郎酝酿片刻,慷慨陈词道:“陛下如此,朝堂将无人可用,请陛下三思啊!”
众臣一呼百应,气势磅礴,“请陛下三思啊!”
这群人最擅长的就是以人多营造出让他无力抵抗的气势,从而碍于大势所趋妥协。
逼他纳后是如此,逼他放弃封将也是如此。
可惜,这招现在不管用了。
萧元嗣勾起浅笑,说道:“诸位爱卿怎知朕手下无人?”
闻言,众人心中咯噔一下。
怎么把陛下的那批“能人”给忘了。
萧元嗣合掌,一队禁卫军鱼贯而入,在墙壁边排成一列。
他笑吟吟的像是只披着羊皮的饿狼道:“朕说的能人,你们也认得。”
“臣等……也认得?”
文官们彼此对视,眼神中都是一头雾水。
如果认得,他们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过?
萧元嗣下令:“可以了。”
禁军们得令,一言不发拿出工具开始拆墙。
文官们个个伸长了脖子往墙壁那头好奇窥探,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陛下说的人原来一直就在隔壁大殿里。
让自己夜不能寐,胆战心惊的罪魁祸首离自己只有一墙之隔,而自己却从未发觉过。
文官们只觉得脸上烫的慌。
禁军动作很快,斧锤乒乓一顿敲,墙面很快爬满了蜘蛛网一样的裂缝。
最后用力一推。
“轰——”
墙壁碎成一堆土石,扬起一阵黄土灰,呛得文官们抬起袖子掩住口鼻。
“咳,咳咳……”
待尘土散去,熟悉朦胧的身影渐渐清晰。
两行人终于看清了彼此的面容。
第一次见面,或者说是重逢,他们近在咫尺,却相顾无言。
文官们瞪直了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爆出来,嘴唇哆嗦发青,脑内一片空白。
我是谁?我在哪?对面那是谁!!
小姐们笔都还没放下,同样不知所措。
一股顽劣的风从外头吹进来,绕着他们打着旋,吹乱了额头的碎发,吹涩了震惊的双眼。
小姐们:“你们怎么在这里?!”
文官们:“你们怎么在这里?!”
在鬼哭狼嚎的风声里,只有萧元嗣笑的焉儿坏。
瞧瞧,准备了许久的大戏,这不终于能开演了吗?
作者有话说:
爪子爪子
第67章
文官们率先反应过来。
敢情陛下说的“能人”, 就是他们的女儿!
这些日子,揭他们老短,害他们焦头烂额的人居然是他们最亲近的人!
“陛下!”
“您这是何意啊!”文官们一个个脸色灰青如丧考妣。
萧元嗣仿佛没看到文官们不解与埋怨的目光, 笑的一派安然。
“朕是要告诉众爱卿, 放心去边疆吧, 你们的女儿能力并不逊色于你们,都城有她们守着,无需担忧。”
众人先是呆若木鸡,心想陛下在说什么昏话,小孩子脾气又犯了,在和他们开玩笑?
而后看到萧元嗣认真笃定的眼神, 慢慢回过味来, 再看看因没日没夜查账而疲惫不堪的女儿们, 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 整个人如坠冰窟。
真真大事不好了!
陛下这是玩了一招瞒天过海先斩后奏!
本该入宫为妃的世家小姐们成了陛下的免费苦工,锻成了一把对准她们父兄的利剑。
但他们又怨不得陛下, 毕竟人是他们巴巴送进宫去的。
萧元嗣从始至终只说召世家女入宫伴驾, 入后宫为妃是伴驾, 入朝堂为官也是伴驾。
如此一语双关, 狠狠地摆了他们一道!
再想到陛下打算让他们的女儿顶替他们的职位,文官们一口老血直冲天灵盖。
女子、女子怎可和他们同堂为官?!怎可和他们平起平坐?!
这将祖宗礼法置于何地?!这将文武百官的颜面置于何地?!将天下文人置于何地?!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开玩笑了,阴阳颠倒、牝鸡司晨,如同日月升落调转,为天地不容!是要动摇国之根本, 亡国灭族的昏政!
陛下必然是和宦官厮混久了, 听了谗言, 糊涂了!
他们需要尽快纠正陛下的错误, 不能让他在昏君的路上越走越远。
户部侍郎神情坚毅,一副要以身殉国的架势,恳切进言道:“承蒙陛下厚爱,臣女愚钝,不堪重用,望请陛下收回成命,下官回去后必会好好教导儿女,绝不再让她们逾矩!”
“她们可不愚钝。”萧元嗣说道:“要不是她们,朕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朕用来养军救灾的银子竟然有五成进了某些硕鼠的肚子里。”
众人心口一紧。
“朕的朝堂养了太多无用的老鼠,一个个吃的膘肥体壮令朕心生厌烦,你们说,朕该怎么对付这些老鼠好呢?”
账目!
刚才被陛下要提拔女子做官的话气的冲昏了头脑,把这事给忘了。
文官们不止手心是汗,额头上、靴子里、后背上,皆是冷汗涔涔。
他们现在是腹背受敌,一时又找不到能够同时解决账目和女官的法子,是以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早知道当初就不花那么多银子请人教自家女儿三书六礼,学个女德女训能够相夫教子安稳度日便算了,也不会被陛下盯上骗进宫来干活。
眼下还有谁能救一救他们和苦命的小姐们啊?
有谁能够劝陛下回头是岸?
对了,还有林相!
众人想到办法了,低着头互相对了对眼神。
陛下再任性,也不能在林相面前任性。
托孤老臣加上亲外祖父,陛下若是冲撞林相,不仅无德,更是无孝!是要被天下人戳脊梁骨的。
已经派人去请林相了,看时间应该快到了。
众人微微松了口气,林相绝不可能见死不救,放任能臣发配边疆,更不可能让女官横行朝堂。
这个国家,萧元嗣是明面上的君王,林相才是背后真正掌权的人,已经是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你们是不是在等救兵?”萧元嗣打趣的问。
众人惊讶,陛下怎么知道的?
萧元嗣轻笑:“呵。”
你们把丰富多彩的表情都写脸上了,当我是瞎的吗?
“不用等了,林相来了也没用,朕是不会听他话的。”
有人听了这话皱起眉头,下意识以训斥的语气说道:“陛下,林相是您的亲外祖,承天命辅佐陛下,您怎可对他不敬?”
他们习惯了搬出林相来压制萧元嗣,完全不在意现在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情形下。
在他们的潜意识里,这位帝王可以表达他的意见和态度,但采不采纳从来由不得他做主,而是由他们这群文官协商后决定。
皇帝是谁不要紧,糊不糊涂也不要紧,但一定要足够听他们的话。
所以他们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驳斥萧元嗣,他们觉得萧元嗣没办法拿他们怎么样。
萧元嗣早清楚自己是个傀儡皇帝,他对夺权一点兴趣也没有,如果不是必须要亡国,他乐的有人替他管理国家。
但他不喜欢别人动不动威胁他,更不喜欢被人控制。
“朕就是对他不敬,爱卿们能奈朕如何?”萧元嗣眼尾挑起,笑容肆意张扬。
他最讨厌别人用年龄大欺负人,年龄大阅历深是值得人尊敬,但倚老卖老就是老不要脸了。
老的既然都不要脸了,他为什么还要?
他纵容这些人太久了,让他们飘到分不清谁才是他们的天。
文官:“陛下实在不该说出这种话,还请陛下认清……”
“都给朕闭嘴!”萧元嗣哗的站起,庞大有压迫感的身影笼罩住了说话的那位臣子。
“朕是天子,承天命临世!朕的意思就是上天的意思,你们难道要忤逆上天不成?!”
“既然礼法上不允女官的存在,万事不破不立,那便由朕亲手打破它!再编撰出一条合情合理的新规则!”
“没人可以妄图控制、否认朕!朝堂之上,先君臣,后亲疏,于朕而言,林相只是一个年纪大些的臣子罢了!”
“你们不必用那种眼神看朕,就算外祖今日来了,以死相逼朕也不改!”
“朕是天子!朕的命令就是天命!天命绝对不会错!”
“谁再敢和朕说一个‘不’字,即刻发配边疆!永生永世不得召返!”
萧元嗣一只脚嚣张地踩在矮桌上,双手随着情绪挥动,宽袍甩动,帝王的气势和流氓的痞气在他身上交织爆发,立刻将文官们震慑住了。
他慷慨激昂地对着众臣一顿喷,把一个刚愎自用、薄情寡义的昏君演活了。
众臣难以想象这等昏聩之言居然是出自一国之君口中,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动弹不得,道德观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指着他半天蹦不出一个字。
这正是萧元嗣要的效果,封建社会对孝极其看重,这些文官从小就被灌输了严格的孝悌观念,萧元嗣的不要脸简直是刷新了他们的三观!
而且在封建社会,他作为男权制度下的统治者,不维护男人的利益,居然要给女人权利和地位,打碎了这个社会形成的基石,简直就是在作大死。
无德、无贤、不孝,三项“罪名”足够把他钉死在昏君这根耻辱柱上!
文官们几乎要人搀扶着才能走出府衙,一个个捂着心口痛心疾首,悲愤和绝望让他们神思恍惚,心脏几乎要被愤怒挤爆,更有甚者气的把官帽往地上一摔,直接在宫门口破口大骂。
——“昏君啊!!!”
在这遍地哀嚎、天昏地暗的时候,皇宫中,尤其是萧元的寝宫里格外热闹。
系统花重金买来八百八十八发大烟花庆祝任务进度的飞起,它有种喜极而泣的感觉。
“宿主啊,你是我见过最乖最靠谱的宿主了,你真是作死气人的一把好手,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呜呜呜。”
“……”
萧元嗣一时分不清它是在夸他厉害还是在骂他能作。
萧元嗣:“所以我还要多久能够回去?”
系统:“文官们对你有反心了,据我的预测,这几天他们会聚在一起谋划如何推翻你,预计三年后可达成亡国任务。”
“三年?!”
本以为一顿操作猛如虎,老虎跟前拔胡须,侵害到了文官集团的根本利益,几乎把他们的老底扒没了,老脸打肿了,钱没了,地位没了,权利也没了,他们会彻底对他这个皇帝失望,这个国很快就能亡。
结果现在告诉他,还要三年!
三年啊!
他是一天都不想在这鬼地方呆下去了!
系统觉察到他的抵抗情绪,小心翼翼地安抚他说:“宿主,放轻松点,你可是想做什么就可以去做的昏君,三年而已,玩玩就过去了。”
“要啥啥没有,玩个鬼。”萧元嗣抱怨道,一头扎进柔软的被褥里,疲惫感涌上心头。
封建社会比现代社会落后了不是一点点,光说吃的,这个时期,海上运输线和丝绸之路还没有打开,辣椒、八角、味精等现代社会常用调味品还没有传入这片大陆,做饭只放粗盐或者糖,味道能寡淡的你怀疑人生。
烹饪方法大多是煮或者蒸,吃惯了精加工精摆盘的食物,萧元嗣第一次吃这里的饭,吃出了一种地主家的傻儿子被人骗到乡下当苦工,午饭只给吃麦麸做的窝窝头的感觉。
娱乐方式翻来覆去就几种,新鲜感迅速过去了,系统放的视频也很快就看完了,他又洁身自好,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睡梦中过的。
可再睡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别还没等国灭,他先抑郁了。
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萧元嗣自打来这里就一直有个疑惑没问出口。
一种诡异的违和感盘绕在他心口。
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拉着系统扯话。
“系统,这个国家在文官们的统治下运转的很好,百姓们安居乐业,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它灭亡呢?”
亡国不是简单的一句话,一个国家的倾覆往往伴随着权利的更替和血腥杀戮,战争是不可避免的,然而在战争中,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手无寸铁的百姓首当其冲。
所以萧元嗣想不通,好好一个国家,为何一定活不过十世,为何一定要以亡国这种注定血腥的方式结束。
明明在这个国家中,完整有力的制度、励精图治的官员和勤劳安乐的百姓达到了一种非常和谐的关系,社会欣欣向荣,国家就像处于青壮年时期的大树,根须紧紧扎根于土地中,树冠以蓬勃的姿态朝烈日攀附,笔直而茁壮地成长为擎天之柱。
它的灭亡根本不符合时代发展规律。
后世历史学家如果回顾这段历史,甚至可以拍案断言,它绝不可能骤然亡国!
所以为什么,它注定要走上灭亡的不归路?
系统沉默片刻,反问了一个问题:“宿主,你觉得这个国家的人民过的富足幸福吗?”
“当然。”萧元嗣不假思索道,在呈递上来的奏折里和文武百官的口中,都能够看到这个国家美好富裕的一面,他们也有这个能力创造一个盛世。
系统:“可是宿主,你没有亲眼去外面看过不是吗?”
“久居深宫的你,对外面的了解仅仅来源于文武百官和宫人们的描述。”
“宿主啊,你现在是帝王,能决定他们生死的专权帝王,你说他们是会说好听的话哄你开心呢?还是说实话惹你生气,甚至不小心把脑袋丢了呢?”
是人都爱听好话,是人都懂说好话,萧元嗣怎么会不知道这些。
所以他并不相信那些文官个个清正廉洁,不相信无懈可击的账本当真干净。
“其实,宿主,你早有察觉的不是吗?从你决定查账开始。”
沉默的人换成了萧元嗣,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
他和钱这种东西打了两辈子交道,当然知道查出几十箱有问题的账本情况有多严重。
官员们不是圣人,他们喜欢金玉珠宝装饰的马车,喜欢美人在怀醇酒入喉,也喜欢小筑里曲水流觞的雅致,但这些都是要砸钱的。
他们那点俸禄顶多维持住全家几十口的日常生活开销,想要更高水准的生活银子从哪里来?
自然只能靠克扣剥削,上剥下,下剥民,层层扒皮,扒的底层人只剩一根白骨头,还要被拿去喂朱门看家狗。
被剥削的人往往有苦难申。
哭?
衙门和欺负你的人是穿一条裤子的,比你脸盘还大的板子打的你哭都哭不出来。
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从下到上官官相护,天子只听得到千岁万年礼颂声,不闻黑巷百姓苦、土坟恶狗吠。
在那堆账目中,有十二箱都是几十年前的陈年老账。
几十年的油水足够把一家三代喂的油光满面。
萧元嗣知道他们手脚不干净,却没料到敢如此明目张胆在他脸皮子底下搞小动作。
还能闹出拿公款买裤子的笑话!
处于文官集团顶层的一批人都如此,底下的人只会变本加厉。
小人最是贪婪无耻。
萧元嗣睁开眼,翻了个身,盯着床顶出神,深邃的瞳孔里有漩涡旋转,又像是在思考某些事情。
半晌,寂静的寝宫中响起淡淡的一句。
“不是贪。”
系统:“什么?”
“能让这个国家灭亡的原因绝不止于官员的贪婪,肯定还有其他我不知道原因。”萧元嗣眯了眯眼。
贪婪是正常的人性,并不能因此否认他们治理国家的能力和手腕,不然这个国家不会在君王死后还能够延续几十年,肯定有比贪婪更可怕的因素造就了后来的一切。
系统提议:“宿主,或许你该去亲眼看看。”
萧元嗣:“去哪里看?”
“宫外。”
系统说:“到时候你就会明白,为什么这个国非亡不可。”
第68章
“出宫!”小六子惊呼出声。
“对, 你去安排一下。”
“等等。”
他又补充道:“别让文武官员知道了。”
小六子迟疑询问道:“陛下为何突然想出宫?”
萧元嗣摆摆手:“就当是微服私访。”
小六子忧心忡忡劝解道:“陛下,宫外不比宫内,实在太危险了。”
“危险?”
小六子察觉不对, 立马闭嘴。
萧元嗣眯了眯眼, 反问道:“你们不是都说天下万民安居乐业, 百姓们夜不闭户吗,有何危险?”
“这,这……”
小六子低着头慌张乱瞟,一时想不出话来劝导萧元嗣。
平时马屁拍多了,拍的自己都差点信了,没想到翻车翻的这么快。
要是现在说实话, 那就是欺君, 萧元嗣看着随和好说话, 实际上是个说一不二的主, 要不然能当着林相的面把身边人全换成自己的心腹?
可若是不说实话,万一在宫外出了点什么事, 那可是要砍他们这些人脑袋的死罪!
小六子真想穿回去, 给当时阿谀奉承的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萧元嗣没给小六子过多纠结的机会, 不容置喙地说道:“发什么呆!还不速去准备。”
“……是。”
小六子叹气, 他还能怎么办,他是萧元嗣这边的人,只能照他的话做。
小六子除了有眼力见会巴结萧元嗣,办事动作也麻利,不一会置备好了出宫所需物品。
既然是微服私访, 带的人不能多, 而且要靠谱, 萧元嗣不想带文官那边的人, 想到温幼霆已经身体痊愈,她的武力值经过一众武官盖章认证过,他正好也想看看,能让文官们闻之色变的女将军到底是何许人也。
为了避人耳目,温幼霆在宫外接应,茫茫人海里,萧元嗣一眼就认出了她。
从未见过她的样貌,但她光是站在那里,就和寻常女子的体态神情大不相同——看着不苟言笑,头发简单束成马尾,腰背挺拔的像箭靶桩子,刀山血海里锻出的一身肃杀之气让人不敢与她直视,眉眼间英气有余,正气更甚,是一股从西北吹过来的秋风,这股风属于西北的大草原,该伴着如钩的冷月、驰骋的烈马,都城的富贵安乐软如薄烟,留不住铮铮铁骨。
是以她和周围的人和环境格格不入。
行人走过她身边,都目不斜视,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萧元嗣突然有点后悔带她出宫了,本想着要低调,她这样哪点和低调沾边了?
算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萧元嗣缓步走近,离她还有五六米远,温幼霆就敏锐地察觉到有人靠近,如鹰隼般锋锐的眼神投来,快要触及到萧元嗣的那刻,汹涌的杀气瞬间被打散,杀意内敛,化成一道平静寻常的风,擦过萧元嗣发梢。
“臣温幼霆,拜见陛下。”
温幼霆屈身要跪,萧元嗣半路截住了她,但他们这边的动静还是吸引了一部分路人好奇观望。
萧元嗣笑道:“温将军不必多礼。”
“现在你我是一同出门游玩的兄妹身份,叫我兄长就行。”
“是。”
“此番微服出宫,有劳将你护驾了。”
“臣义不容辞。”
萧元嗣心想,这温幼霆一问一答,多一个字都不多说,加之不苟言笑,像个机器人似的。
温幼霆低头时露出后颈,一条狰狞的伤疤隐约盘踞在她后背上,伤疤有些年头了,从脖颈一路延伸向下,没入衣物中。
萧元嗣忽地想起来温幼霆那一身赫赫战功,和她命运多舛的前半生——本该是将军家备受宠爱长大的孩子,无忧无虑做个名门贵女,会有一位才华人品兼具与她相敬如宾的丈夫,儿女双全双亲在侧,结果天意弄人,先是成了罪奴,后又靠战场拼杀改命。
是个人都很难经历了这一切还没有被打垮,也不可能对不公的命运无怨无怼。
她在军中威望与大将军平齐、她受文官迫害多年、她和皇室有血海深仇,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她不反实在说不过去。
所以为什么能忍到现在呢?换了其他人这么被朝廷和皇室的一群老阴比在背后捅刀子,手上有权有实力,早就带兵杀进都城了。
是还在等待吗?
一个起兵的恰当时机。
倘若如此,萧元嗣愿意给她这个时机,毕竟把她提拔到跟前不就是为了让她尽情发挥,帮他加速作死亡国吗?
只是在那之前,他要知道系统想让他亲眼看的是什么。
宫门外走不到百步,便是都城最繁华的一条街,天子脚下,寸土寸金,住着的都是豪绅贵族,高官富商,就是街边卖酥油饼的小贩,穿的都很体面,衣料不说有多昂贵,至少看上去干净舒适,没有任何补丁。
专业拍马屁二十年的小六子即使到了宫外也不忘他的工作,边给萧元嗣带路,扬起笑脸继续让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发光发热。
“百姓们如今能够安居乐业,都城繁华热闹,全都是仰仗陛下您的英武统治啊。”
“我听说百姓们都在称赞您的仁厚呢。”
“百姓们被陛下的福泽滋养,家里的粮食吃都吃不完,放着都要发霉了。”
“嗯。”萧元嗣敷衍地回道。
小六子越说越没底,偷瞄了好几次萧元嗣,发现他这次兴致缺缺,在人群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卖酥油饼儿,新鲜的酥油饼儿嘿!”
喧嚣白日之下,几声响亮的呦喝把精气神喊出来了,小贩见萧元嗣他们被吸引过来,他们的穿着气度一看便绝非常人,立马笑着搓了搓手。
“几位要尝尝我家的酥油饼儿吗?”
饼子刚从油锅里被捞出来,外皮焦香,内馅软韧,是最酥脆可口的时候,扒开外面的酥皮,里面是黄白柔韧的面,喷香扑鼻。
一口下去,充满了麦香味的油泡在口腔炸开,唇齿留香,嚼的腮帮子鼓起来,嘎嘎脆响。
在宫里可吃不到这么新鲜的酥油饼儿,御厨做好吃食,要先经过三轮试毒,最后才能呈递到萧元嗣面前,这种需要趁热吃的炸物,萧元嗣永远吃不上第一口热乎的。
想想他这个皇帝当的真是不自在。
“头家,来三块饼儿。”
“好嘞。”商家熟练地拿油纸抄起三块卖相最好的饼包起来。
眼看油渍渍的饼递过来了,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小六子实在忍不了了,紧拧眉头,凑近低声说道:“陛……哦,公子,这外边的东西不干净,还是别碰为妙……”
“诶!”
萧元嗣还没说话,小贩先不乐意了:“这位兄弟,我的东西怎么不干净了?!”
小贩嗓门大,又没个顾忌,一声吼吸引得路人纷纷朝他们投去探究的目光。
小六子不想在萧元嗣面前丢了脸子,扫了眼□□粉的案板,像是找到了什么把柄,捻起一小撮面粉,在指腹搓了下。
“瞧瞧,这些面粉都泛黄了,鬼知道用了多少年了,吃了怕是要闹肚子。”
“我用的麦子都是今年熟,用磨盘仔细碾了三四遍,然后过筛过的。”小贩握起一把面粉递到他跟前:“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就是皇宫里的面粉都没我家的新鲜!”
小六子冷哼,眼白翻到天上去了:“无知刁民,竟敢和皇宫相比,也不怕被雷劈了。”
他不想和这种白丁百姓浪费口舌,说完就打算走,小贩半个身体越过桌子一把将他拉住。
“我有什么怕的!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给我道歉!”
“放开!刁民!”
“你不给我个交代哪里都别想去!”
皇城脚下,天子面前,小六子被刁民的嚣张无知惊到哑口无言,瞪直了眼,看了下正吃饼看好戏的陛下,疯狂使眼色。
可萧元嗣视若无睹,没有一点要帮忙的意思,相反,看他们吵架看的津津有味。
他笑着朝小六子摆了摆手,慢慢的向后退,没入人群里。
“陛……公子!”小六子拽不出衣角,眼睁睁看着萧元嗣消失在视线里急得不行。
“公子!你要去哪里啊!”
萧元嗣听到了小六子的呼喊,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一口气冲出人群,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走出一段路,把人甩开了,萧元嗣才放慢脚步,踹了口气。
“陛下,您这是做什么?”温幼霆不解地问。
她跟着萧元嗣一起跑的,萧元嗣累的大口踹气,她连头发丝都没乱一根。
萧元嗣惊叹了下,想到自己这具弱鸡身体,立时挺直了背,咳了声以缓解尴尬,又拿出块饼子给她。
“尝尝看,还热乎着。”
温幼霆接过,狐疑地看了看这位号称“昏聩”的皇帝。
“陛下,您为何要甩开随侍内官。”
“他太吵了,我难得出一次宫,想安静一点玩。”
“可是陛下,您这样做很危险,万一您出了点什么意外,将百姓的安危置于何地?将文武百官的心血置于何地?”
“行了!”
萧元嗣不耐烦地打断她,挥了挥衣袖,脸色已然冷了下去,瞪着她说道:“温将军,你的职责是守卫朕的安全,不是给朕讲那些大道理,朕不想听!”
“可是陛下……”
“闭嘴!天下都是朕的,朕爱杀谁就杀谁,爱提拔谁就提拔谁,朕在自己家里能出什么危险!”
“别以为朕提拔了你,你就可以在朕面前放肆,你只是朕手里的一个奴才而已!再敢多说一个字,就陪那群文官一起去边疆吃沙子!”
萧元嗣句句刺耳,温幼霆暗暗握紧了拳头,谦卑地低下头去,似是咬着牙,回了个:“……是。”
“哼。”
萧元嗣逞完威风,神气地往前走。
温幼霆看着他的背影,眸光暗了些许,那块饼子在她手里已经被捏碎成粉末。
陛下……
在养病的期间就听说他贪图享乐、肆意妄为、重用奸佞、残害忠臣,逼得文官们破天荒上门来找她帮忙,在病床边捶胸顿足,几乎哭晕过去。
“温将军呐,陛下不听我等的劝,发配忠臣去边境苦寒之地,净提拔些狐狗之辈到身边,长此以往必将走上歪路啊!”
“林相都被陛下气到卧床不起,那可是抚养他长大又替他守江山的亲外公!”
“将军若还希望秦国的江山永固,百姓安居无恙,请放下以往芥蒂,务必劝导陛下一二!”
“最好寻个错处,把那些吹耳边风的人直接杀了!……”
……
当时她脑袋还昏着,被他们这一闹,更加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当是他们想挑拨离间,给她挖坑,打压武官们的势力,便让副官把他们全扔出去了。
她并不会相信旁人的一面之词,毕竟耳听为虚。
但如今亲眼见到了。
风声呼呼擦过耳畔,她一闭眼耳边就能响起刚才萧元嗣自负至极的那句话——‘天下都是朕的,朕爱杀谁就杀谁,爱提拔谁就提拔谁!’
这话搁谁说出口都会被嘲讽一句黄毛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唯独萧元嗣想怎么说都行。
确实,没人敢否认他,他可以嚣张地说出任何大逆不道的言论。
然而一位年轻而自负的君王对一个国家来说并不是好事。
想到传闻中他做的那些惊世骇俗的事,温幼霆突然觉得那些传闻未必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她的拳头始终紧紧攥着,落在萧元嗣背影上的视线愈发幽深。
昏君误国,更误民,他迟早会变得和他的父皇一样疑神疑鬼,刚愎自用,听不得任何质疑否定的声音,害怕一切可以威胁到他的东西,到那个时候,她这个功高震主同时又和他有灭门血仇的将军下场不会比五马分尸更好。
她已经见过太多在前线杀敌流血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们,一回到都城就被疑心病皇帝卸磨杀驴。
他们这些武将不怕皇帝蠢,就怕皇帝又蠢又毒,听了别人几乎煽风点火的话就信了,将忠臣的骨头碾进泥里,将名将的热血烧成焦土。
先帝不就是这么对温家的吗?
温家原本是帮先帝去当卧底打探情报、助他上位,可最后先帝成功封禅,温家却在一夜之间被灭门,只因先帝听信谗言,认为温家不再效忠于他,又怕他们功高盖主,于是先下手为强。
全家几十口人死在血泊里,哭嚎声响彻深夜的都城,明明只要再过一天,她的弟弟就要出生了。
可是死了,都死了,死在一场烧了三天三夜,让所有人一提及便唏嘘不已的火海里。
如今的萧元嗣刚愎之用,荒唐程度只怕比先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温幼霆下意识看向别在腰间的刀,这把刀曾于沙场之上取过蛮夷王的首级,或许过不了多久,它会再沾上一位君王的血。
她就这么站在静默的天地间,风卷着落叶在她的头顶形成一道呼啸的漩涡。
等温幼霆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手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握住了刀柄,雪白的刀刃抽出半截,映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眼底隐隐有血气翻涌。
危险而迫切。
“你在做什么?”
萧元嗣的声音传来,他就在不远处看着,疑惑地偏头。
温幼霆哐地把刀收入鞘中,神色自若地走过去。
“刀鞘松了,臣检查一下。”
“哦。”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萧元嗣似乎拖长了尾调。
转过身的刹那,萧元嗣飞速扫过那把刀,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他在脑海里询问:“系统,如何?”
系统说道:“坏消息,她想宰了你,好消息,她终于下定决心想宰了你了!”
“呦嚯!”如果不是要顾忌形象,萧元嗣一定要吹个响亮的口哨表达内心的得意。
不愧是我!
轻轻松松又在作死的道路上前进了一大步!
如他所料,温幼霆天生反骨,只需要稍微激一激,埋藏在心底许久的对皇室的怨恨再次爆发。
现在文官想宰了他,温幼霆也想宰了他,最好到时候两边联手,一块把萧氏皇朝亡了,他们可以狠狠地出口恶气,而他也完成任务回去当他的亿万富翁,一举两得,多好!
萧元嗣白日做起美梦,没认真注意脚下的路,迎面撞上了一个衣着褴褛的小孩,脚下踉跄,身体向后倾倒。
“陛下小心!”
温幼霆大步过来,面无表情地扶住萧元嗣,没让他摔得太难看。
“陛下?”
“我没事。”
萧元嗣站稳,定睛一看刚撞他的小孩已经朝来的方向跑走了,跑的跟后面有鬼在追他一样。
他觉得有些奇怪,立刻摸了下腰间。
空荡荡的,该别在腰间的东西不见了,萧元嗣眉头瞬间紧锁。
温幼霆询问道:“陛下可是伤着了?”
“不是。”萧元嗣看向小孩身影最后消失的拐角口,目光微沉说:“是我的香囊被偷了。”
温幼霆看他神色有异,并没有多在意,挥霍无度的皇帝怎么会在意一个可有可无的香囊,也不打算帮他追回来。
敷衍地安慰道:“只是一个香囊罢了,陛下不必伤心,皇宫不缺这些玩样,那个孩子应该是个乞儿,拿了香囊去换点吃食多活几天也算是陛下的恩赐。”
“哎。”萧元嗣突然叹了口气。
正当温幼霆冷眼以待的时候,他又道:“可是兵符还在里面。”
“兵符!!”
温幼霆顾不得眼前人是皇帝,直接对他吼出声。
仔细看萧元嗣的表情不像是装的,温幼霆更加愤怒,胸膛被什么东西堵着几乎要炸了,愤怒之余是无尽的语塞和无奈。
“陛下怎能随便将兵符带出宫!”
萧元嗣摊开手掌心,无辜道:“我也不知道会被偷啊。”
他只是想正好趁这次机会,瞒着那群文官把兵符交给温幼霆,昏君办事从来就不存在靠谱二字,想到什么做什么,后果才不是他要想的事。
“陛下!”温幼霆要被他不负责任的态度气的眼珠子炸裂开。
如果这人不是皇帝,而是她手下一个兵,早被脱光了衣服绑在柱子上鞭打的皮开肉绽,打完还不能放下来,要挂足一天一夜以儆效尤!
可偏偏这人是萧元嗣,是该死的皇帝。
荒唐的令人发指!
温幼霆气的嘴唇发抖,没好气地说:“陛下在此稍等,臣去把兵符追回来。”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元嗣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笑了笑,抬脚跟了上去。
小孩最后躲进了一处破败的庙里,庙门只是一块脆薄的板子,在寒风的吹袭下摇摇欲坠,门口散落着枯黄的杂草,温幼霆面色凝重,匆急的脚步将枯枝踩的嘎吱直响,像索命的罗刹步步逼近。
到了庙门口,她一脚把门踹开,冷风争先恐后往里面灌,昏暗的庙内顿时涌进如同厉鬼尖叫的声音。
温幼霆大步进去,才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
萧元嗣在她后面不远,不知她为何突然不进去了,呆愣在原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温将军?”
温幼霆没动,也没说话。
萧元嗣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好奇是什么东西能让她露出这种复杂的表情?
第69章
“别, 别打我们。”一道稚嫩沙哑的童声响起。
萧元嗣在嘈杂的风声里寻找声音的来源,最后微微弯下腰,朝供桌下面看, 几双大眼睛惊恐地瞪着他们。
萧元嗣靠近半步, 他们颤抖的更厉害, 供桌下面空间狭窄,他们躲无可躲,只能把身体蜷缩的更紧,以获取一点安慰。
这时门外天光照射进来,更扎眼的是他们黄白的脸色,凹陷的脸颊, 皮肤松塌塌地贴在颌骨上。
要用什么东西来形容他们, 萧元嗣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一窝刚出生还没有长毛的小老鼠, 一身皱巴巴的皮肤, 脆弱而可怜的叫喊,没有鼠妈妈的喂养, 他们只能抱团窝在一起, 在饥饿和寒冷中走向死亡。
“陛下, 你看那里。”温幼霆指着阴暗的角落。
萧元嗣看过去, 只有黑漆漆的一片。
但忽然,那片黑暗动了一下,萧元嗣怀疑是自己眼睛花了,揉了下再看,那片黑暗不仅在动, 还在抖!
光线一闪而过, 短暂地照亮了角落里的情况。
萧元嗣不由得张大了眼睛。
密密麻麻的黑团黏糊地挤在一块。
那是人!全身都被泥垢涂黑的活生生的人!
萧元嗣立时明白了这里是什么情况, 和温幼霆对视一眼, 皆是缄默无言。
在得知他们没有恶意后,躲在供桌下和角落里的人慢慢走了出来。
偷他香囊的小男孩怀里抱着一个比他还小的娃娃,小娃娃牙齿都没有长出来,两只脏乎乎的小手抱着一块饼子,嘴上卖力地撕扯,发狠劲咬了半天也只让饼子破了一层皮。
松了口,委屈地啪嗒掉眼泪,小男孩从她手里拿过饼子,撕了一小点放进她嘴里,小娃娃又转悲为喜,一双手兴奋地胡乱抓。
“她是你妹妹?”萧元嗣问。
小男孩心虚地看了他一眼,别过头去:“不是,她娘饿死了,她外公出去讨食被打死了,我们几个看她可怜就帮忙养她。”
说话的期间小娃娃吃完了那点碎渣,张开手去抓男孩,嘴里咿呀呀吐泡泡,她还想要,小男孩低下头去哄她,轻拍她的背部,腾出一只手又掰了一点喂她。
萧元嗣想搭把手,但是又不懂照顾这么小的孩子,手伸出一半又收了回来。
他扫了这些孩子几眼,个个面黄肌瘦,穿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布,指甲缝里都是泥垢,黑的看不出它原本的颜色,唯一有亮光的就是他们的眼睛,可是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变得和其他大人一样暗淡无光。
萧元嗣心里说不出来的五味杂陈。
不是说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吗?
这些人又是怎么回事?
还是在都城脚下。
“陛下,东西在这里。”温幼霆将被踩的脏兮兮香囊递上。
萧元嗣打开检查了一遍,诧异地发现除了那块吃剩的饼子什么都没有少。
小男孩注意着他的神情变化,怯生生地开口:“我没拿你的银子。”
“你为什么不拿?”萧元嗣反问。
出宫前小六子往里面塞了好几枚金元宝,就算他不认得兵符的贵重,金子的价值总还是知道的。
“会被打死的。”小男孩头埋的很低,含糊不清地说了句。
萧元嗣没听清楚:“什么?”
“偷钱会被打死,偷一点吃的,顶多打断条而已。”
声音很小,但就像朝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块石头,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窝在角落里的人们动了一下,细不可觉的叹息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在可怜这个孩子,也是在可怜他们自己。
他们知道早晚都是一死,与其费力挣扎寻求一线渺茫的天光,不如躺着等死,还能省的力气,死的时候也不会太难受。
沉默许久,萧元嗣突然抬起手,小男孩吓得缩起脖子,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动。
想象中火辣响亮的巴掌迟迟没有落下,一只温暖的大手覆盖上他的头顶,轻轻地揉了揉。
他惊讶地睁开眼睛,萧元嗣另一手拖着金子,笑着递到他眼前。
他猛地抬头瞪着圆溜的眼珠子,不敢相信这个满身贵气的人说起话来会这么平和可亲。
因为从第一眼见到他起,他就知道这人非富即贵,他是抱着会被打个半死的决心去抢那块饼子。
像他们那样的人,不会在意乞丐抢了他们多少钱,那些对乞丐来说是救命钱,但对他们来说只是随手赏给下人的一点小慧,他们会生气,是因为他们觉得被冒犯了,还是被身份地位远低于自己贱民冒犯了,这对他们来说是奇耻大辱!是不可饶恕的死罪!
所以要把这些贱民都打死,他们都该死,死了也无所谓。
本来男孩对这些事都麻木了,可现在,有个人愿意弯下身,和他平视。
“拿去买吃的吧,小孩子吃不饱会长不高的。”
小男孩看向金子,别扭地抿着唇,其他乞丐眼睛都直了,可他愣是没伸手去接。
萧元嗣以为他还在害怕,轻声安抚:“不用怕,我不会打你的。”
他抓过小男孩的手想直接塞给他,小男孩却用力甩开了。
正当萧元嗣不解时,只听男孩说:“没用的。”
萧元嗣解释说:“这是真金。”
“没用。”男孩又重复了一遍,仰头和萧元嗣对视,不知名的低落从他眼中闪过。
“他们不会卖吃的给我们。”
“为何?”萧元嗣不理解做生意会有钱不赚?
男孩又低下头,闷闷道:“我们连街上都不能去,一出去就会被官府的人打,商户们也被要求不许卖东西给我们。”
萧元嗣皱眉:“那你们吃什么?”
“附近的人家偶尔会给点吃的。”
萧元嗣向下看,看到他破布裹着的身体之下,突出的皮包肋骨。
“吃的饱吗?”
“以前人多的时候吃不饱,后来饿死了很多人,剩下的人勉强饿不死了。”
“岂有此理!!”
温幼霆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喝吓得男孩怀里的娃娃“哇”的哭出来,男孩赶忙去哄。
温幼霆忍无可忍,此刻浑身被怒火围绕,拳头捏的隐隐听得到骨头嘎吱作响,她看向萧元嗣,目光沉沉,一字一顿道:“他们这是在杀人!”
“我知道。”
“我更好奇的是谁让他们这么做的?他们怎么敢的?”
萧元嗣眼神微冷。
他看了看哭泣的小娃娃,因为饿了太久,她嚎了几声就嚎不动了,有一气没一气的抽搭着,眼皮疲惫地合上,脸色似乎更苍白了点。
要是他们今天没有来这里,或许过不了几天,这个娃娃会落得和她母亲一样的结局。
温幼霆按捺下怒火,上前几步,问道:“陛……公子,该如何安置这些乞丐?”
“我们不是乞丐!”那个小男孩抢在萧元嗣面前开口,倔强地梗直了脖子。
“我们都是有家的,是被人骗了才到了这里!”
“被人骗了?”
萧元嗣立刻蹲下,和小男孩平视,问道:“谁骗的。”
小男孩这时却支支吾吾起来,不敢看萧元嗣的眼睛,一点点后退。
萧元嗣直接拉住他的手臂,看着他的眼睛,尽量温和地注视他:“别怕,告诉我。”
“说了你也会遭殃的。”
“我不会,没人可以威胁到我,你可以相信我,”
良久,小男孩在萧元嗣的眼神鼓励下,鼓起了一点勇气,动了动唇。
“你不可以出去乱说,否则我们会被他们烧死的。”
“嗯?”
天子脚下,谁敢如此嚣张?!
萧元嗣隐约嗅出了一点不正常的味道,和温幼霆对视一眼,她显然也察觉到了。
“我们原本住在衢州,半年前发了洪水,我们的家都被冲没了,朝廷派了官员来安置我们,那些人刚开始和蔼亲切,让我们跟着他一起去都城,说都城有吃不完的白米,看不完的社火戏,晚上到处点着灯,像白天一样热闹,我们无家可归,只能跟着官府走。”
“可是来了之后,发现一切都和他们描述的不一样,白米不是我们能吃的东西,晚上这条贫民街上也没有灯,夜风很冷,冻死了很多人,我们没有食物和衣服,每天都为生存奔波,指不定明天就饿死了,看戏不是我们该奢望的事。”
温幼霆:“你们为何不报官?”
男孩看她一眼,冷声呛道:“带我们来这里又让我们自生自灭的不就是官府吗!”
温幼霆怔了下,扫了萧元嗣一下又移开视线,接着默然转过身去,但眼里的失望和埋怨是藏不住的。
萧元嗣觉得自己无辜背了好大一口锅,衢州水患是半年前的事,他那个时候还没穿过来呢!原主惹下的祸不能让他背了啊!
偏他有苦说不出,回去路上白白挨了一路温幼霆鄙视的眼刀。
衢州水患的事他有所耳闻,一是因为水患造成了上千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损害巨大。
二是因为派去治水的官员谋略了得,在半个月内堵住决堤的河流,并且安置好了大部分流民,他们也因为政绩卓著,连拔三级,艳羡他人。
所以,所谓的半个月内安置好百姓就是把他们带到都城然后放任他们自生自灭吗?
很难相信,让百姓自行去死,是那群忠肝义胆、为了这个国家呕心沥血的文官们能做的出来的事!
毕竟他们为了逼他上朝处理朝事而在大殿前跪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唇干形枯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萧元嗣前脚回到宫中踏进殿里,后脚系统的声音就响起。
“不要怀疑,宿主。”
系统声音冰冷:“就是他们之中的人干的。”
萧元嗣脚步一顿,仰头看向头顶,眼睛眯起缝。
“你到底想让我知道什么?就不能明说吗?”
系统:“你自己亲眼所见,比我转述更加有说服力。”
别说,确实有几分道理。
要是系统直接在他耳边叨叨一腔热血为民的文官们其实是蝇营狗苟之辈,他是打死也不信的,还会疑心这狗系统是不是在给他挖坑。
亲眼所见带来的冲击感绝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取代的。
系统:“你看到了吧,文官集团并没有你和世人认为的那般干净透亮,他们也会以权谋私,他们也会欺上瞒下,他们也会为了政绩枉顾百姓生死,你见到的仅仅只是冰山一角,更多的人死在了今天之前。”
“天子脚下也会有不公与残忍。”
“因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萧元嗣自嘲笑道:“何况我这个天子,本质上还是受制于他们的傀儡。”
系统:“你知道就好。”
“为了让你开窍我可废了好一顿功夫,帮你引开侍卫,帮你指路破庙,帮你迷惑文官,累死统了!”
系统老妈子一样念叨它的辛苦,大有要编首歌歌颂自己的势头,萧元嗣不耐烦地打断它。
“接下来我要怎么做?”
“继续作死。”
系统:“你什么时候能够亡掉这个国,他们什么时候能得到解脱。”
“亡国啊。”萧元嗣叹道。
说的轻松。
萧元嗣不知不觉走到窗边,稚嫩的笑声伴随沁人心脾的花香吹进大殿里,倚在窗边朝外看去,花园里有几个约摸十二、三的孩子在互相追逐打闹,侍女们跟在后面紧张地喊着小心点。
他们是皇室亲眷,身上穿的是江南进贡的缎子,一匹抵得上寻常人家好几年的开销,但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件弄脏了就丢的可有可无的衣服而已。
他们的眼角也有皱纹,只不过是笑出来的笑纹,眼角眉梢都是令人羡慕的天真快乐,可能生活在他们眼中就是明天要去哪里玩耍,要去哪家酒楼尝鲜,父母会送什么新奇玩样给他们。
如果问他们生存是什么?他们大抵会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摇头说不知道。
不谙世事不是他们的错,同样,被迫流离失所靠抢掠为生也不是那些流民的错。
可是……如果有更温和的出路就好了,如果可以保全所有人就好了。
萧元嗣想着心事,握着窗沿的力道慢慢收紧,他是不轻易把心事袒露出来的人,就算是最亲近的人也未必能猜的透他在想什么。
系统却能检测到在平静的海面下,汹涌的漩涡正在盘旋凝聚,乱风呼啸。
“哎。”
“宿主,你救不了所有人的。”
“这个国家已经历经九世三百年,积累了三百年沉疴旧病,看不到的地方养大了无数蠕动的蛀虫,有些还是高官们的亲戚,最高处的树冠层层荫蔽,给了下面这些蛀虫们生长的阴凉之地,树芯早就被他们啃烂了,发臭了,这棵大树只剩一皮辉煌的皮囊而已。”
“你要是因为心软而瞻前顾后,对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人来说其实是一种变相的残忍。”
萧元嗣遥望远处,目无焦距,像是在出神。
日光不知何时沉入山尖,微凉夜风灌进宽大的暗色龙袍中,天地被一层漆黑的幕布笼盖,站在窗边的人沉默着任由一双无形的手把他拉进墨色里。
皇宫突然变得很安静。
过了很久,才响起一声冰凉的——“知道了。”
———
“陛下!不好了!——”
这天一早,萧元嗣瞪着双迷瞪的眼睛刚坐起来,侍女围了一圈服侍他穿衣服,他第一万一千零一次在心里吐槽皇帝需要凌晨三点起床上朝的制度,生产队的驴都不能这么使,怪不得皇帝命短。
这时,小六子连滚带爬地跑进来,跑的太急被门槛绊住,摔了个结实的嘴啃地。
“哐咚!”
“咦。”萧元嗣嫌弃地摆摆手,让侍女去把他扶起来。
小六子顾不得疼,捡起地上的拂尘,腾出只手正了正帽子,跪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嘴里一直地喊着:“不,不好了!”
萧元嗣:“什么不好了?”
“文,文官……”
“哦,朕知道了!”
萧元嗣拍手一合计,当即猜到了,满不在乎甚至有点骄傲地问道:“是不是文官们因为朕上朝迟到又在跳脚骂人,囔囔着要撞柱明志了?”
小六子:“是!”
他想了下,又立马改口:“也、也不完全是。”
“嗯哼?”
那还有什么事能够让文官们撞柱子?
小六子缓了口气,借着这口气说道:“是他们和温将军打起来了!”
打起来?
萧元嗣讥笑道:“就他们还和人打架呢,也不看看自己那瘦胳膊瘦腿……”
“等等,再说一遍,谁和谁打起来了?!”
“和温将军!”
萧元嗣腾地站起,盯了小六子一会又坐下,一只脚踩到床上,端着下巴思考。
小六子试探道:“陛下?”
萧元嗣:“这群文官们出息了啊,居然敢和武官打架。”
小六子急道:“打的可厉害了,温将军一拳打飞三个,我看那些大人们脸上都挂了彩!陛下您快去看……”
“我赌一锭金子,温幼霆赢。”
“啊?”
萧元嗣摆手让侍女们退下,脱下外袍,当着小六子惊愕的面,又钻回被窝里,舒服地闭上眼睛。
在这个皇宫里,只有这张龙塌最和他的心意,他恨不得天天赖在床上。
外头文官和武官打起来关他什么事,他是昏君,巴不得文武百官搞内讧,把这个王朝闹的乌烟瘴气。
只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小六子小跑到床边,见萧元嗣睡得正香,急得跺脚。
“哎呦,陛下,您怎么又睡下了?!”
“文官们还等着您去为他们主持公道呢!”
“他们为什么事吵起来的?”萧元嗣漫不经心地问。
“温将军不知怎的,昨夜带兵闯进各位大人的府里,让他们出款赈济灾民。”
“这不是好事吗。”
“哪里好了!”
小六子蹲到床边,把手抵在脖子上比划给萧元嗣看:“温将军像这样拿刀抵在各位大人脖子上,说要么给钱,要么给命,有几位大人没见过这阵仗,直接被吓晕过去了!”
“晕过了?那确实是温幼霆做的不对了。”
应该带个大夫在身边,晕过去了随时掐赢,省的事后被那群心眼子多的文官们碰瓷。
萧元嗣从始至终没睁开眼睛,仿佛小六子说的事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小六子还要说些什么,突然从殿外跑进一群蓬头垢面的人,冠帽斜斜吊在发髻上,衣服仿佛被锋利的刀剑劈过,一条条像破布般的挂在身上,手腕上还有刀剑划过的血痕。
这幅样子要是被那群文官们看去了,一定会捏着鼻子骂“成何体统!”“丢人现眼!”
小六子立刻变脸,挡在萧元嗣面前,厉声呵斥道:“何人胆敢擅闯陛下寝宫!”
“陛下,救命啊!”
这些人声音有些熟悉,小六子定睛一看,竟是方才在殿上被温幼霆撵着跑的文官们!
小六子愣了会,到嘴的责骂咽了下去,手足无措地问:“大人,你们、你们怎么成这样了?”
“诶,诶!大人们先别过来,陛下还未……”
文官们不管不顾,像是群饿惨了狼,绿着眼睛,一窝蜂地围过来,一把把小六子推到在地,扑倒床边就开始哭天喊地,不知道的还以为床上躺的是他们去世的老父亲。
“陛下啊!您可要为臣等做主啊!”
“那温幼霆,昨夜突然带兵闯入臣等府中,烧杀劫掠!蔑视王法!将臣的家产洗劫一空,那群武夫手上没个轻重,差点臣就死在他们的刀剑之下了啊!”
“今早上朝,臣等本要将他们的暴行呈秉陛下,谁料温幼霆带人将奏折抢过,当着我们的面撕毁了,臣等誓要让陛下认清他们的恶劣行径,便与他们发生了争执,哪承想他们竟敢在大殿上持剑伤人!”
“温幼霆如今所作所为,不将律法规典放在眼里!不将陛下龙威视为震慑!犯上欺下,罪该伏诛!”
“臣等跪请陛下罢黜温幼霆骠骑将军一职,贬为罪民,发配边疆,永世不得回都城!”
文官们义愤填膺的请愿声震得屋顶都抖了三抖,悲愤的目光齐刷刷凝视着龙塌上那人,呼吸声轻的如落针声那般不可闻。
一刻,两刻……半个时辰过去了,龙塌上那人一动不动,隔着纱幕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文官们一头雾水:“陛下?”
小六子蹑手蹑脚靠近纱幕,小声呼唤了几声:“陛下?……陛下!”
在他们的接连呼唤下,萧元嗣终于有了反应。
只见他缓缓从床上坐起,抬起手臂,所有人紧张地随着他的动作向上看去,忐忑不安。
陛下终于要下旨问罪了吗!
“啊哈——”
萧元嗣打了个哈欠,舒服地伸起懒腰,转过头,隐约看到账外跪了一地的人,不等他伸手,最先反应过来的小六子上前替他掀开了纱账。
映入眼中的是文官们复杂而无奈的眼神。
萧元嗣不解。
我又做什么了?不就补了个觉吗,又不是第一次当着他们的面打瞌睡,至于用上眼神攻击吗?
有个文官一脸假笑道:“陛下睡的可真香,不像臣等,为了国事民生,日日熬到两更才能歇下。”
“朕知道,爱卿辛苦了。”萧元嗣笑意盈盈,似乎没听出他话里的讥讽之意。
“今日给你们放个假,回去陪你们的夫人吧。”
“……”众人语塞,脸上不见丝毫血色。
若不是这人是皇帝,他们早就翻了个白眼。
更有胆大的早在心里腹诽了起来。
陛下是真傻还是假傻,这么明显的不满都看不出来?真是没点眼力见。
明眼人都知道这个时候要先安抚好我们这些朝中重臣、国之依仗,可这位陛下连样子都不做,连讨好都不会。
到底还是年轻平庸,被养废了,不懂御下之术,也难怪会做出让女子为官,罢黜重臣,独自跑出宫等等荒唐事。
哎,得主如此,国之不幸,吾等不幸啊!
不行!
陛下糊涂没关系,不会处理朝事也没关系,当个吉祥物也行,但不能拦着他们出手代为使用权利。
“陛下,温幼霆目无王法入府抢劫一事必须严惩!否则今日敢破臣等家门,来日就敢破宫内了啊!”
“哦,这事啊。”
萧元嗣似乎是终于想起来了,冲他们和善的笑了下。
这一笑看的小六子顿时拉起警铃。
跟了萧元嗣这么久,他已经能够分辨出萧元嗣什么时候的笑是发自内心,什么时候的笑是包藏祸心。
比如现在,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些大人们要遭殃了。
小六子站在萧元嗣身边,怜悯地看着他们。
萧元嗣盘腿坐在床上,单手支着脑袋,微微偏头,眨眼睛的时候像个做了坏事的孩子,无辜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看到文官们愤怒的情绪浓烈到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喷薄而出,萧元嗣笑了。
“温幼霆的所作所为,朕都知道,而且是朕同意的。”
“什、什么?”
文官们结结巴巴问出这两个字,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心口闷的人呼吸不过来。
怎么、怎么会是陛下?
旋即殿内陷入一片死寂,一个个瞪着硕大的眼珠子,像是要把上面云淡风轻安然自若的那人吃了。
没多久,寂静得可怕的殿内爆发出一计怒吼。
“陛下!!”
第70章
文官们悲愤交加, 不顾君臣有别,当面质问道:“陛下何故坑害臣等!”
萧元嗣反问:“你们又何故坑害难民?”
“哪来的难民!”礼部侍郎伸长脖子反驳道。
萧元嗣懒懒扫向他。
在这场针对他们的扫劫中,他是损失最为惨重的几个人之一, 因此在讨伐温幼霆的斗争中他是领头的主力。
礼部侍郎朝萧元嗣吼完才发觉自己失礼了, 上面坐着的毕竟是君, 是他们的顶头天子,礼法摆在那里,他万万不该对天子不敬,即使在他们心底深处,这位天子并没有多少威慑力。
“陛下恕罪。”
礼部侍郎缓了语气,恳切而痛心道:“臣的母亲因为昨夜之事惊扰的晕过去了, 臣方才听见难民, 忧虑民生, 才失了分寸, 望陛下体谅臣的苦衷。”
他补救般伏低做小,微微低着头, 久久没听到上位的萧元嗣出声, 突然有点忐忑不安。
陛下怎么还不说些宽慰我们的话示好?
台阶都给到跟前了, 陛下再愚钝也知道下来了, 真撕破脸皮对陛下难道还能有什么好处吗?
他在心里默默催着陛下快说话。
可惜萧元嗣迟迟未动。
他彻底猜不透萧元嗣在想些什么了。
比起萧元嗣发火耍混,这种不动声色且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更让他们害怕。
琢磨片刻,礼部侍郎又有了打算,说道:“陛下想必是听说了什么谣言,都城百姓在陛下天威的庇佑下安居乐业, 就算是最不济的人家也是家有余粮, 吃喝不愁, 哪来无家可归的难民呢?”
萧元嗣像是笑了, 又像是讥讽着什么,问道:“都城没有,那其他地方呢?”
“自然也是没有的。”礼部侍郎毫不犹豫道,他微微抬起胸脯,昂起头,说话的时候动作语气里有满溢而出的笃定。
这是他们骄傲。
都城里怎么可能有难民?
也绝对不可以有!
在他们的英明治理下,这个国家运行顺畅,欣欣向荣,百姓们无不在歌颂他们,为拥有那么多为百姓着想的好官而感恩。
而难民的出现意味着他们的治国策略出现了错误,他们引以为傲的能力与才华无法再让百姓和皇帝安心,他们存在的价值被否认,他们代行皇权的资格将会被剥夺。
试问住在人家家里睡惯了高级软床,享受着无微不至的吹捧和虚荣,心都飘天上去了,谁还愿意回去睡冷得要命的硬纸板?!
除非有病!
就比如现在这些文官们,在皇帝面前从来没有把腰挺的这么直过。
君臣之礼,臣不可直视圣颜,可他们端端正正注视着萧元嗣,将“忠心耿耿”四个大字刻在灼灼目光中,布满血丝的瞳孔中悲愤交加,恨不能用一腔热血将萧元嗣烫出一身泡。
萧元嗣懂他们心情,文人自尊心向来强过性命,他们可以容忍骂声,但他们无法接受被否定,还是被他这个草包皇帝否认。
他们想说却不敢说出口的是——我都代替你管理这个国家二十多年了!你居然敢质疑我?!你有什么立场说我的不是?!
你授予权利给温幼霆惹得她肆无忌惮抄我们的家,我们忍了;你不打一声招呼提拔女官扰乱朝堂,我们忍了;你装病偷懒不上朝还偷溜出宫,我们忍了……现在却说我们瞒报灾情,放任灾民不管?
简直是无稽之谈!滑天下之大稽!
谁都可以说我们渎职,唯独你萧元嗣不能!你的皇位都是我们给的!你不配!
这种行为已经不是打一个官员的脸了,而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们一家三代的脸皮都扯烂了!
奇耻大辱啊!!!
萧元嗣就料到他们不会承认,一个个被气的脸红脖子粗,瞪着他的眼神像要把他吃了。
他摇了摇头,有些失望。
“你们不信朕所言?”
“不是不信,而是本就不存在的事情,让臣等如何相信?!”
“好,记住你们说的。”
萧元嗣越过他们,看向悄无声息站在他们身后许久的温幼霆。
“温将军,带他们去亲自走一遭。”
“是。”
————
文官们这一闹,歪打正着让萧元嗣偷得半日闲,正好外头日头暖和,看着案桌上堆的有半个人高的奏折他就头疼,不如去御花园凉亭逗蝈蝈玩。
说真的,在这没电没网没游戏的鬼地方呆久了,就是玩只虫子他能玩出花来。
无非是闲的。
他玩虫子不喜欢玩宫人们训练好的,那种太温顺了,棍子伸它跟前了都不跑,没意思。
要玩就玩那种刚从野草丛里逮到的,活泼、警惕、有野性、有拼劲,即使身陷囹圄,也会用尽它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威慑你,虽然落在人的耳朵里那不过是稍微响亮些的虫鸣。
要是拿棍子戳它,它非但不跑,还会举起虫足回击,唰唰几下削去木棍一层皮。
往往这时,萧元嗣才会难得展露出真实的笑容。
玩虫子就要这样,互相角力,有来有回才有意思。
玩的正起劲,感觉有人从后面匆匆靠近,听脚步声就知道是小六子回来了。
萧元嗣逗着手里还在负隅顽抗不肯妥协的蝈蝈,笑的灿烂,头也不回,问道:“如何?”
“大人们回来了,现下脱了官服官帽,正跪在大殿前……”
小六子说着没了声,偷看了一眼萧元嗣的背影,揣摩着他的情绪。
“做什么?”
“正在负荆请罪。”
萧元嗣手中突然用力,木棍将蝈蝈掀翻,它肚皮朝天,拼命乱蹬腿想要翻身,萧元嗣轻笑了下,木棍只轻轻按住它的翅膀一角,便让它无力摆脱困境。
要想翻身,需得承受断翅之疼。
蝈蝈越是挣扎,身体与翅膀连接处就越疼,甚至被它扯出了一小道口子,绿色的液体流出。
它应是知道疼了,渐渐不再胡乱扑腾,两颗盐粒大小的黑眼珠子看着萧元嗣,似乎有泪光在闪烁。
“负荆请罪啊。”
萧元嗣意味深长地叹了声,眼前浮现那群文官身穿缟素的样子,后背被荆棘扎的鲜血淋漓,面色惨白,眉头却不皱一下,谁见了都要说了一句“文人风骨,忠臣灼心”。
他放开了蝈蝈的翅膀,蝈蝈却没立刻逃离,呆在原地不动,他又拨弄了几下,依旧不动。
看来是妥协了,放弃挣扎。
这下就没意思了,还以为至少能撑过今天。
“不过如此。”
萧元嗣随手扔了木棍,转身问小六子:“跪了多少?”
小六子道:“都跪着呢。”
“都?”
“陛下要不要去看看?”
小六子被萧元嗣漠然的眼神盯得心底莫名发毛,又不敢直接问,仿佛脚底下踩了个火盆子,火红的木炭烫他脚滋啦响。
他想偷偷地和萧元嗣拉开一点距离,却听到萧元嗣问:“你觉得他们此举如何?”
他疑惑陛下问这话的意图,却也来不及多想,站稳了身形,说道:“自然是大人们知错就改,罚己为民,好以此为戒,继续为百姓……”
“噗。”
小六子戛然而止,一头雾水地看着憋笑憋的捧腹躬身的萧元嗣。
“陛下?”
您笑什么啊?!
可他不敢多说,更不敢多问,默默等着陛下下一步指示。
萧元嗣眸光微沉,笑意不达眼底。
“都在大殿跪着,谁去解决灾民的困难?”
小六子顿时提起了心,明白陛下方才为何笑中带着讽意,再想到自己还为大人们说了好话。
陛下愤怒不会降罪于自己吧。
小六子连忙要跪下认错。
“是奴才太蠢了,竟没有想到这一层,请陛下责罚。”
“别动不动就跪跪跪,搞得我在欺负你们一样。”
萧元嗣一挥衣袍,示意他起来。
他最烦别人用下跪这种自贱的方式来博取他的同情和宽恕。
犯了错误不想着用实际行动弥补受害者,却要用一双膝盖抵掉受害者的所有损失,下跪又没有实际成本,不过是膝盖和地面接触了一下,瞬间就让加害者转身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上,害人的反而可以拿起道德的武器胁逼可怜的被害者。
何其可笑!
萧元嗣一步步走出凉亭,沉了沉声道:“他们哪里是为愧对百姓而自罚,分明是怕朕迁怒到他们的儿子罢了!”
“别以为朕不知道,当初派去衢州治水的那批官员里面被他们偷偷塞了自己的亲儿子!诓骗难民离乡,逼难民自生自灭,谎报功绩给自己脸上贴金不都是那些兔崽子干的好事!”
“他们不关紧家门清理门户,竟还有脸到朕面前卖惨?!”
萧元嗣显然怒了,原本枝头上悠闲清理羽毛的鸟雀被他吓得惊飞,慌乱地叽叽喳喳。
随着萧元嗣靠近,一股强大的威压袭来,小六子膝盖一软,又有了想要跪下去的冲动,硬是撑着哆嗦的双腿站了起来。
“陛、陛下息怒,万一大人们是有苦衷抑或是难言之隐呢?”
萧元嗣嗤了声,小六子听出他的不屑。
“若真要说苦,那些被迫流离失所又险些惨死的难民们不苦吗?”
“那些被雇主压榨血汗克扣工钱的劳工们不难吗?那些为了糊口从事着低贱工作还要被指指点点的百姓们不苦吗?那些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粮食,到头来被豪绅全夺走的农民们不苦吗?”
“明明是他们做错了事,那群当官的有什么脸说自己有苦衷的?!敢情天底下就他们最委屈,平民百姓的冤屈只是无病呻吟了!”
如雷暴鸣般的斥责一股脑说完了,惊雷虽去,余威犹在宫人们耳边,御花园里安静的有一丝诡异。
小六子更是羞愧地把脑袋深深埋了下去,脖子上一片臊红连到耳根,爬上脸颊。
“陛下说的是,奴才们见识短,想不到这些……敢,敢问陛下想如何处理大人们?”
“既然他们喜欢跪,就让他们跪着,谁也不许过去!”
萧元嗣似乎是怒极了,来来回回踱步。
兜转片刻,停下来吩咐小六子:“去拿纸笔来,朕要拟旨,将所有参与过衢州水患的官员发配海外!”
“海外!!”
小六子彻底不苟不下去了,犹豫再三还是提醒道:“陛下,海外凶险,那些世家公子怕是有命去……没命回,届时怕是各位大人们不会善罢甘休。”
言外之意是怕都城官员暴动,毕竟陛下前脚才把世家女召入宫内当女官,后脚就世家子扔海外去受罪,天下父母心,官员们怕是不会乐意,甚至会恨上陛下您啊!
萧元嗣这会铁了心,不管小六子怎么劝都无济于事。
拿着圣旨去往太和殿的路上。
小六子回想萧元嗣的话语神情,越琢磨越觉得哪里不对劲。
在萧元嗣身边这么久,他心知陛下绝不是一个做事毫无章法的草包,可为何明知会激怒众臣还要如此为之?
小六子边走边想着,突然停下了脚步,后头紧跟着的小太监一个没刹住车,迎面撞了上去。
“哎呦!”
小太监捂着撞红的额头,疑惑地看着一动不动的小六子。
“公公?您怎么了?”
小六子转过身,脸色怪异,问道:“你们谁和陛下说了治水官员里有世家公子的事?”
小太监们你看我我看你,纷纷摇头:“并未。”
这种暗箱操作哪里是他们能知道的事,就是小六子也是今天才得知。
而陛下从宫外回来后并无什么异样,也没有过问过一次衢州水患的事,陛下又是如何得知其中秘辛?
小六子打开圣旨,又仔细看了一遍,忽然他懂了些什么,顿觉一阵心惊肉跳,颤抖地把圣旨合上收好。
小太监感觉小六子似在害怕什么东西,于是好奇问了一嘴。
小六子当即给了一记恶狠狠白眼,压低声音警告道:“不该问的别问,要记住陛下才是我们唯一的主子,陛下不傻,别老把胳膊肘往外拐,出了事莫怪我没提醒你们!”
小太监一听就知道自己私自受官员好处,帮他们打探陛下消息的事已经暴露了,慌里张外地认错:“是,公公,我们再也不敢了。”
小太监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宫里头的人,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样,心里头还有一个样。
叹口气,小六子继续赶路。
手里的圣旨一会像块烫手的山芋,一会又像块千斤重的石头,小六子心底清楚的很,真正让他感觉到压力和危险的是写下圣旨的人。
陛下啊,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皇帝?
说他整日无所事事不问朝政吧,可他对朝堂的局势门清儿,文官们的小算盘总能被他以巧妙的方式破解,治水官员里被塞了谁家的关系户进去都数得出来。
真正贪图享乐的皇帝会知道这些吗?那种人只怕连水患是什么都不懂,搂着美人看戏吃酒才是他们第一要紧的事。
之所以方才会脸色大变乃至煞白,是因为圣旨上的内容——
上面不仅明明白白的把世家公子们的名字写上去了,一个字都没错,指派了和他们有龃龉的武官随同,杜绝了狸猫换太子的可能。
还指定了要发配到海外哪座岛屿上,有些地名甚至闻所未闻!
陛下当真会是不学无术的混子吗?
小六子仰头看天,以前觉得宫内的天空四四方方,奢华却又狭窄,像是个精致的笼子,住着一只漂亮温顺的金丝雀,可伺候这只雀久了才发现,原来它是一只套着雀皮的鹰。
他会在某些不为人知的深夜里,举一盏油灯,凝视着一整面墙的国家地图,抚摸每一座城池,眼里的狂热喷薄而出,他会慢慢地将手收紧,山河城池被他紧紧抓在手中,指尖嵌入肉里,血落在地上烧起来,这时他再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而鹰蛰伏的越久,啄人越疼。
太和殿外。
烈日灼灼,文官们背上的伤口已经没了痛觉,嘴唇干裂泛白,眼前模模糊糊出现了幻觉,直到小六子捧着圣旨出现,他们眼里腾地又燃起光。
他们跪在这里放下身段和尊严认错,其实也是在为兔崽子们求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用老脸将儿子们从刑场上换下来。
跪了近十个时辰,从昨晚到现在,滴水未进,好歹他们的儿子、继承人、心肝儿总算有救了!
小六子被几百条灼热渴求的视线盯得浑身不自在,却还要硬着头皮宣旨。
在念出上面的字前,小六子顿了下,怜悯地看了他们一眼。
“诸位大人请接旨……”
第71章
“好消息!”
“特大好消息!!”
萧元嗣睡得迷糊中被人用喇叭在耳边循环播放这两句话, 起床气来了,胡乱摸了个枕头砸出去。
“谁啊,吵死了!”
“我啊。”系统话里难掩喜色:“宿主别睡了!”
“文官们谋反啦!”
听到“谋反”两个字, 萧元嗣登时撑开眼皮, 条件反射般坐起, 几乎是一瞬间清醒,脑内飞速思索。
谋反就是夺权,夺权就是弑君,弑君就是要杀他!
萧元嗣倒吸一口凉气,紧接着眼眶一红,鼻头酸涩, 千万种情绪涌上心头——愤怒、悲伤、慨然、感动、松口气……
终于,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太想大哭一场表达此刻的兴奋和感恩了!
萧元嗣懒觉也不睡了, 骨碌爬起来收拾东西, 从床底下拖出好几个大箱子,拍拍上面的灰尘, 打开后差点被金灿灿的光闪瞎了狗眼。
最上面一层是实打实的金玉珠宝, 下面依次摆了陶器、青铜器、帛画、名士亲笔……反正什么值钱拿什么。
“统统, 你说过我可以把这些都带回去的, 对吧。”
“当然可以啦!”
萧元嗣贪婪地抚摸过每一个金元宝,每一副名画,这些都是他的,他的!
要是系统不沉浸在将要完成任务的喜悦中,多留意萧元嗣的状况, 就会看到他的笑容有多变态骇人。
那是穷了一辈子的乡下娃第一次见到百元大钞时的三观被刷新的样子, 颤抖的手, 疯狂上扬的嘴角, 兴奋到要晕过去。
他攒的这些东西,随便哪一件拿到他那个时代都可以引发极大的轰动!
已经能预感到亿万富翁的美好生活是什么样的了。
萧元嗣终是没有忍住,低低笑出声,诡异却又欢快的“咯咯”声回荡在寝殿内,吓得来喊陛下起床的小六子把踏进门槛的脚又收了回去,在门口默默观察了一会,抹了把冷汗。
陛下这是又要对谁下刀了?
前几天把文官们的宝贝儿子发配的发配,打板子的打板子,打完小的又把老的骂回去闭门思过,闹得满都城沸沸扬扬,连着几天没有上朝让百官居家反省己身,这下谁都知道
虽说这样等于把百官的遮羞布扯下,赤条条地推到百姓万民跟前,接受百姓的唾骂和审判,萧元嗣也可以顺势把失去的权利都夺回来。
但这一招走的太狠了,而且危险。
过于强硬的手段极易激起百官的反心,毕竟先前萧元嗣已经抄了他们家、扶持了武官势力、把他们的女儿们骗进宫给他打苦工……桩桩件件足以让他们恨的牙痒痒!
接下来若是百官联合逼宫,萧元嗣一个人孤立无援,根本无力招架。
小六子不由得担忧起自己的命运,自打他下定决心站在萧元嗣这边,他谄媚奸佞的名声已经在百官们口中传开了,碍于陛下龙威才恭敬地喊他一声“大公公”,他们其实打心底里看不起他。
小六子倒也不在乎,能靠拍马屁上位也是他马屁拍的到位,是他自己的本事,旁人再羡慕也学不来,但注定了他要依附着萧元嗣而活,若陛下出事,他恐怕会死无全尸。
看着笑的合不拢嘴的萧元嗣,小六子猜不透陛下的打算,但人都是惜命的,他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几日之后,骠骑将军府里。
入夜微凉,温幼霆披了件外衣,简单束了个马尾,摊开牛皮纸,将案上灯油拨拢了些,在明亮的烛光下研究边防图。
屋外满地碎月沉白如水,一个将士踩着月光匆匆踏入房中。
“将军!属下有要事要报!”
“说。”
“以礼部侍郎为首,昨晚好几位重要的大人连夜出城,去了康和行宫。”
温幼霆翻动牛皮纸的动作顿停,抬头犀利地望向将士,问道:“可知道他们去见了谁?”
“见了康王爷。”
温幼霆疑惑地“嗯”了下,抬起头,眼里是警惕和探究。
将士看向她,询问道:“需要提醒陛下吗?”
温幼霆久久没有回复,烛火摇曳,她的脸晦暗不明,搭在案桌上的慢慢攥紧成拳,手背上青筋纠结突出,她心里同样纠结成结,难下决断。
康王是除了当今陛下外最有资格承继大统的人,当初陛下上位,在林相的授意下除掉了大部分兄弟姊妹,唯独康王这个远亲侄子因为年纪尚小性格懦弱够不成威胁才被留下,放在眼前监视着。
但实际上林相也是存了私心的,万一陛下不堪重用,他会立刻舍弃,听话懦弱的康王就会是他下一个扶持对象。
都是聪明人,都知道要给自己留后路。
这是陛下和辅政大臣们之间的权利斗争,温幼霆清楚自己没必要掺和进去,本国重文轻武,陛下从未厚待过边关为他厮杀的将士们,他们又何必上赶着去担心他的死活。
谁当皇帝,她的处境都一样艰难,世道如此。
良久,只听温幼霆说:“不必。”
“是。”
将士得到了意料之内的结果,站起转身,走出没几步,望着他的背影,温幼霆眼前恍惚浮现出另一个人的样子。
就在他跨出门槛的那一刻,身后传来声音。
“稍等。”
“将军?”
将士诧异转身,看到温幼霆已经站了起来,立刻捕捉到她眼里复杂的神色,她放在身侧的拳头也已经收紧,将士心下愕然。
将军,您难道……
————
几日后,皇宫。
“陛下!不好了!”
小六子慌张地跑进来,帽子都跑掉了也没管,可见事态确实紧急。
他满殿寻找萧元嗣的身影,却发现他就坐在几个大箱子上面,他急得满头大汗,萧元嗣笑的镇定自若,甚至有种迫不及待的兴奋。
小六子有一瞬间觉得陛下似乎已经知道了一切,可随即他又甩甩脑袋,陛下怎么可能会未卜先知呢?
要真能预知未来之事,那不成神了。
“康王和叛党到哪里了?”
萧元嗣轻飘飘一句话让小六立时想给他跪下。
我的娘啊,神了!
小六子稳住心神,越是这种危难时候越不能乱,他小心翼翼回话说道:“还有半刻钟到太和殿,温将军今日不值班,赶过来还需要一些时间,不如陛下先回避一下。”
萧元嗣挑挑眉,反问:“我为什么要回避?”
“陛下?”
“我等的就是今天。”
他说完翘起二郎腿,像村口大老爷一样悠哉乐哉地哼起小曲。
震惊了小六子一双大眼睛。
这随意的姿势,这嚣张的做派,这目中无人的气质,全然像变了个人一样!
任何一位君王听到自己的皇位受到威胁,第一反应都是愤怒和恐惧,而萧元嗣不是,他很淡定,淡定得仿佛这皇位和他无关。
陛下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自己居然毫无察觉!
不不不,或许,陛下原本就是这样,他们平日所见到是经过伪装后的陛下。
二十年如一日将自己伪装成沉迷享乐的草包,只待今日破釜沉舟,重新将皇权夺回手中,小六子难以想象,需要多大的毅力和城府才能走到今日。
陛下当真是恐怖至极!
他正在心里感慨万千,敬佩萧元嗣的手段,同时害怕萧元嗣的野心,这时突然从外面闯进来一个人。
来人二话不说,直奔萧元嗣而来,不等他们反应,噗通一声跪下,抱着萧元嗣的大腿就开始痛哭流涕。
“皇叔哇,救命啊!”
“有贼人想要害死我啊!”
“呜呜呜,您要为我做主啊!”
萧元嗣使劲甩腿都甩不开他,指着像壁虎一样吸在他腿上的少年问小六子:“这兔崽子谁啊?”
“这位就是康王殿下,陛下您怎么不认得自己侄儿了?”
“哈?!”
这哭的撕心裂肺的兔崽子就是即将要在文官们的拥护下代替他上位称帝的康王?!
萧元嗣不敢相信,抬起他才十二岁稚嫩的脸蛋,又仔细打量了他一遍。
看完倒吸一口凉气,心凉了半截。
清澈的愚蠢在这孩子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好歹是个经历过皇室倾轧的康王,竟然随随便便当着别人的面痛哭,眼泪鼻涕泡抹了萧元嗣一身。
久久没有等到萧元嗣的回应,他还委屈地蹭蹭大腿撒娇,泪汪汪的眼睛看的萧元嗣有种欺负小朋友的负罪感。
完了,完了,这小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谋反成功的豪雄,倒像是动物园里主动卖萌求饭饭吃的小熊崽子。
“系统!”
“系统在不在?给我出来!”
平时活跃地像个人来疯一样的系统,此刻安静如鸡。
萧元嗣在心里骂道:垃圾系统!憨批老六!就没靠谱过一次!给我等着!
“皇叔。”少年可怜巴巴地喊他,他想不明白平时和他臭味相投一起玩蝈蝈的皇叔怎么不理了他了。
系统是指望不上了,萧元嗣重新看向惨兮兮的少年,心里抱着一丝侥幸。
万一这少年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腹黑崽呢?
想到这里,萧元嗣换上了一副笑脸,把人扶起来,像个长辈一样温柔地给他擦去眼泪,哄他说道:“乖侄儿,告诉皇叔发生了什么事?”
少年委屈地抽搭了一下,揉揉眼睛,嘟囔着控诉那群赶鸭子上架的文官。
“我本来在家里睡得好好的,一堆我不认识的官员跑进来,掀开被子把我拉起来,说皇叔你昏聩无道,要拥立我为新君,差点把我吓死了!我想来找皇叔,他们不让,还把我关进了小黑屋。”
“哇呜呜呜呜——”
康王一把鼻涕一把泪,是真的被那些猛如虎的操作吓到了。
萧元嗣总算体会到那些宝妈们的不易了,孩子动不动就哭还要哄,谁受得了天天这样?
他只能耐着性子接着哄他:“然后呢?”
康王:“我不同意造反,他们就不管不顾地把我扛到叛军面前,拿了件黄衣服套我身上,让叛军喊我‘陛下’。”
“再然后呢?”
“我吓晕过去了。”
“……”
萧元嗣的手已经开始颤抖了,艰难地捋直舌头,询问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康王止住了抽泣,说道:“后来温将军的人找到了我,把我救了出来。”
“那、那叛军呢?!”
“他们统共一百人,在城门口就被温将军埋伏的人逮住了,已经关天牢里去了。”
多少?
一百?!!
哈。
艹!
萧元嗣激动的心脏在这一刻停止跳动,用力地拍了下脑门,低声骂了句什么话,随即放开康王,在房间里麻木地来回走动,踩得“咚咚咚”响。
是个人都能感觉到他此刻的烦躁和咬牙切齿,可是突然,他停了下来,接着他捂着脸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诡异癫狂,小六子和康王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一会怒一会笑的,陛下莫不是被叛军气到精神失常了?
“皇叔,你别太生气了。”康王觉得是时候发挥他贴心小棉袄的作用,顺便表个忠心,于是说:“我已经把所有参与叛乱的官员都指给温将军看过了,坏人都被抓起来了,皇叔放心,侄子绝对不敢肖想您的皇位,您会在这个位置上千秋万岁的。”
小六子知道刚经历动乱,是他拍马屁的最佳时机,立马跪下来,振臂高呼:“天佑陛下万秋万岁,江山永固!”
康王一脸欣慰地看着小六子,这个公公很不错,很懂他们的内心。
两个人完全忽视了面色铁青的萧元嗣。
去你们的千秋万岁!
萧元嗣感觉康王用最无辜的脸,说着最让他痛苦的话,有把无形的刀子往他心口捅,还在里面搅和了几下!
痛,太痛了!
他还是不死心,拉起康王的手,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我把皇位送你,求你接着好不好?”
康王吓得立马撒手,惊恐地后退了好几步,结结巴巴道:“皇、皇、皇叔,这、这、这种玩笑可开不得,我还是个孩子啊!”
“你躲什么!”
萧元嗣抬手招呼他过来,还要说点什么,康王却扭头就跑。
“皇叔,我去看看温将军需不需要帮忙,我先走了。”
“诶,你给我回来!”
康王就当没听见他的怒吼,两只胖乎乎短腿跑的比兔子还快。
萧元嗣不甘心地跺脚泄愤,他算是彻底信了,康王这孩子就是个缺心眼傻白甜。
也真是服了那群文官,说他们蠢吧,却知道要选一个皇室中人当噱头,让他们的叛乱行动变得合乎道德,还知道挑皇宫守卫力量最弱的时候进宫。
但是说他们聪明吧,逼宫居然只带一百兵力?!
看不起谁呢!
而且黄袍加身是随便用的吗?
前提是要被加身的那个人同样有谋反的野心和铁血的手段,黄袍穿在他身上才是所向披靡的助力,而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许是当初萧元嗣的上位太过容易,以及他们自身的骄傲,让他们觉得推翻一个皇帝,再拥护另一个皇帝并非难事。
但是,史书上寥寥几笔就刻画出的皇权交替,是几代人血肉拼杀、城府算尽才换来的堪堪惨胜。
萧元嗣气他们的糊涂行为把一手好牌打的稀烂,亏他还特意把温幼霆暂时调离了宫城守卫,减少巡逻士兵,降低了攻城难度,结果那群在朝堂上别提有多意气风发嚣张至极的官员们连城门都摸不到,全折了。
他怎么能不气恼?
萧元嗣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一个人盘腿坐在地上生闷气,胸膛剧烈起伏。
这群文官真是不堪重用!一群废物!把脑袋放他们手心上了还拧不掉,养着他们还有何用?!!
等把人审讯完,全部发配去西伯利亚种土豆!
“西伯利亚板块还没有和亚洲板块合并哦,他们去不了呢。”
萧元嗣一愣,这贱兮兮的声音除了系统还有谁。
“你还知道回来!!”
系统其实早就回来了,也知道发生了让人气到抓头发的事,但是一直躲着没敢出来,刚才没忍住回了句话,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系统硬着头皮打哈哈:“嘿嘿,您的小系统随时为您服务。”
萧元嗣才不管它,直接质问道:“你不是拍着胸脯和我保证,计划一定成功吗?!”
“额,这个啊……那个,您做任务辛苦了呢,请问您是想看小电影?还是要打超级玛丽?沉浸式剧本杀也是可以的哦!”
萧元嗣冷呵:“我想先把某个不靠谱家伙暗杀了。”
“……哈,哈哈。”系统抹了把冷汗。
第72章
靠人不如靠己, 萧元嗣算是想明白了,到头来还是要他亲自动手亡了这个国。
文官是指望不上了,几个领头大官被他处置了之后, 剩下的人仿佛一夜之间认清了现实, 收敛了锋芒, 告老还乡的还乡,称病居家的居家,大有退出政治中心明哲保身的兆头。
而武官,从温幼霆帮忙平定叛党来看,大概率也是没有反叛的潜力。
至于宦官……不知怎地,宫人们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崇拜, 尤其是小六子, 就像现代社会的追星小迷妹在机场见到追了多年的偶像明星, 而明星还对她温柔一笑, 幸福到两眼发光,头顶冒粉红泡泡, 此生死而无憾了。
反正……不忍直视。
系统?
哦, 它已经自闭去了。
萧元嗣熬夜盘点了一下, 发现目前除了他自己没一个靠谱的。
泱泱大国, 皇帝座下,居然连个靠谱能办事的人都找不到!说出去要让人笑掉大牙。
目前系统干的唯一让他满意的事,就是能帮他随时偷摸溜出宫,而不会被其他人发现。
但做到这个也够了,萧元嗣已经不对它抱有期待了。
他已经有了新的计划, 既然这个国家的官员们都不愿意反, 那就从百姓下手。
从难民事件不难推测出, 百姓们的生活不都是衣食无忧, 有许多人在食不果腹曝死街头的边缘上挣扎,只是他们绝望的哭声到不了天听。
萧元嗣还发现一件事,这个国家允许人口买卖,甚至有专门的奴隶贸易市场和拍卖场所,还会有相关中间商户提供只有权贵才能享受到的顶级服务。
一套完成成熟的产业链令人不适却又惊服。
虽然国家律法规定买主不可以随意伤害奴隶性命,但别忘了,制定律法的人本身也是奴隶买主,是这个制度下的受益者,他们会自己把自己送进牢狱吗?显然不可能。
压榨虐待奴隶是必然的、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生活的和奴隶并无二致的贫民,生命被拿捏在别人手里受尽折磨的奴隶,他们都是被这个国家欺骗、抛弃、鞭打过的边缘人,要是团结起来,怎么不能够成为一支与一个国家抗衡的军队?
比起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的达官贵族们,他们更有背水一战的勇气和狠劲。
本就生死一条命,成则逆天改命,败也不过一死,左右好过像条狗一样苟活着。
所以,他们,是萧元嗣亡国帮手的不二选择。
借着系统打掩护,萧元嗣不停奔波在宫内和贫民窟,像编绳子一样,一辔辔小绳聚拢并缠绕,在一股力的作用下拧成一股坚韧有力的粗绳,迟早有一天可以牵动国家的根基。
转眼过了小半年,这天,秦国迎来了入秋的第一场暴雨。
密集的雨滴连成瓢泼雨幕,自天上倾斜而下,将石阶冲刷的如一条潺潺溪流,哗啦啦流响的隔绝了室内和外界。
系统的声音淹没在雨声里:“宿主,要不今天就别去了吧,雨太大了。”
萧元嗣正换着常服,说道:“不行,今天要去找个很重要的人。”
系统不解,什么重要的人需要在这天天气跑出去见,外面的雨势已经大到只要你出去站着,不用走动,那怕打着伞,回来的时候就会收获下半身全湿的程度。
他亲爱的宿主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
系统拗不过他,只能贴心地把萧元嗣直接送到了奴隶市场,它乖巧坐着等夸夸,萧元嗣却忽略它直接走了进去。
奴隶市场是一条半隐藏在城边的长街,里头是和外面的冰凉潮湿形成强烈对比的热火朝天。
边关抗击蛮夷大获全胜,俘虏了许多蛮夷子,他们在草原以骑马捕猎为生,体型和力气比大部分秦国人要大的多,尤其是强健的男人和健康的女人,是奴隶市场上的抢手货,一个的价格就抵的上五个手脚健全的普通奴隶。
长街的尽头就是拍卖场,各色奴隶被关在铁笼子里,身上捆着数十斤重的铁链,被几个壮汉抬到台上。
管事的依次介绍这些人的长处,举起他们有力的胳膊,掰开他们结实的牙口,像是对待一头头待价而沽的牲口拼命把他们的优点推销出去——“看看,这么结实的肌肉,一个人可以扛起三个人才能扛的米袋!”、“瞧瞧,这么健康的身体,一定可以生下一窝肥壮的小奴隶!”
“不用担心他们不听话,我们会派专门的人把他们训练的服服帖帖的再送到各位府上,三年包退包换,童叟无欺。”
管事的吆喝得白沫横飞,台下人头不停攒动。
“我出三两银子!我要那个女奴隶!”
“我六两!谁也不许抢!”
“我也六两,金子!”
而奴隶们只能在一众贪婪打量的眼神中努力将自己蜷缩起来,与角落融为一体,似乎这样就不会被看上,不会从铁笼子走向另一个充满了血和汗的囚笼。
这里很漂亮很干净,布置了座椅供客人休息,布置了鲜花供客人欣赏,有美人随侍,有小厮添茶,屠宰场肮脏的环境完全不能和它相比。
但它的血腥味却又不比屠宰场淡多少。
只是一座被鲜花点缀过的屠宰场。
任何一个在现代社会接受过完整健全的思想教育的人都无法适应这种环境,
萧元嗣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没呆上一分钟就受不了想跑出去了。
可是他也清楚,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改变一个时代的。
什么穿越者回到古代拳打脚踢、凭借现代思维惊艳古人、收服一众小弟建立共和社会只是爽文情节而已,真敢在封建社会囔囔人人平等,不出一刻钟就被五马分尸了,何况他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也不想改变社会制度,他做的一切只是想离开这个不属于他的地方。
强忍着厌恶在奴隶市场蹲守了大半年,今天势必要把那个人带走。
“接下来,是今日的压箱货!”
台上,管事的神秘兮兮地笑着,成功勾起了台下买家的好奇心。
他朝壮汉们挥手,一个蒙着黑布的大笼子被抬了上来。
刚走上台,笼子突然猛地摇晃,吓得台下买家下意识向后仰。
几个壮汉差点没抬的住他,用力撑起弯曲的膝盖,脸上青筋打结,哈呲哈呲大口喘粗气,好不容易重新抬起来了,身形不像一开始那么稳健轻松,接下来走的每一步都沉重到要将脚下木板踩穿。
“轰——”
笼子放下的那一刻,众人感觉地面都抖了三抖。
同时忍不住伸出脑袋,盯着黑布,好奇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管事的看大家的兴趣被钓的差不多了,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把掀开黑布揭秘。
突如其来的光亮照的眼睛刺疼,里面那个人抬起布满裂纹的手挡了挡,鼻子里哼出一股粗气,似是不满耳边的嘈杂。
众人只看到他一身健硕的肌肉便激动地从座位上起身,从四处围拢,争先恐后地查看,当他把手放下,露出一双像夜里饥饿的狼盯上猎物般冰冷幽绿的眼睛,在场所有人瞬间噤声,几乎是同时同步后退了几步。
管事的仿佛没看到大伙的异样,搓着手介绍道:“这就是今日的头货。”
“看看他这身肌肉和眼睛,相必已经有识货的老客人看出来了,他可是难得一遇的上等货!我们费了好大劲才得到他,本来要留着自己用的,想了很久才决定卖出去,毕竟好东西就要大家一起享用。”
管事的眼珠子狡猾地转溜一圈,举起一根食指,大声说道:“今日相逢便是缘,便宜点卖了,起拍价一百两!价高者得!”
每回头货出场,都会引的贵人们争相竞价,这次,场下却是鸦雀无声。
许久,人群里才响起声调侃的声音:“卖这么便宜,不会是有什么毛病吧。”
管事的一听,当即不干了,说道:“哪里的话,我们做了这么久生意,怎敢把病奴卖给各位,这不是砸自己的招牌吗?”
他这番恳切说辞没有赢得众人的认可,反而换来哄堂大笑。
“哈哈哈——”
“这家伙的恶名早在都城传开了,你当我们好糊弄呢?”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已经卖了这家伙三次,三次都被买家退回,据说是个脾气极其不好的奴隶,动起手来连主人都打的畜生!”
“若他不是个桀骜难驯的奴隶,你们会舍得卖这么便宜,你们的心肠有多黑多贪我们会不晓得?”
“就是就是!要是被你们糊弄着把人买回去,与引狼入室无异!”
管事的见附和的人越来越多,事态越发不受控制,怕这麻烦货再砸手里,那他可就亏大了,便想着要主动退了一步。
“行行行,六十两,六十两总可以了吧!”
这个价格让小部分人动了心,毕竟如此强壮年轻的身体远不止值这个价,但仍出于观望状态,这个奴隶桀骜难驯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谁也不想引祸上门。
“买回去后他不会又伤人吧?”
管事的一看有卖出去的苗头,立刻说:“当然不会,这次我们一定会把他教训的比奶狗崽子还乖顺。”
那个人还要开口,突然——
“这个人我要了。”
声音是从二楼来的,如三月春风般温和地抚平了众人的不满,他们纷纷抬头向上看去,一位华贵公子斜倚在栏杆上,一只手撑着脑袋,对这场闹剧毫无兴趣,视线只在笼子里的那个人身上逡巡,他懒懒地伸出五根手指。
“我出这个数。”
五十两?!
啧啧。
管事的有些犹豫不决,他扭头看看一脸凶相的奴隶,比起上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脸上又多了几道可怕的疤痕,那是他上一位主人被他袭击后,在暴怒状态下用带铁钉的鞭子抽了三天三夜留下的痕迹。
即使被毒打了那么多次,在鬼门关前走了好几遭,他的骨头始终比冻过的石头还硬。
管事的不小心和他对视,那道饿狼一般的眼神瞬间穿破他的皮肉,直击灵魂深处,一股令他生厌的恶寒逼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回过头,毫不犹豫地应下:“五十两就五十两!”
卖了!
萧元嗣轻轻摇头,依旧张开五根手指。
“我是说,我出五百两,金子。”
“多、多少?!!”
管事的被惊的说不出话来,本来在看笑话的众人此刻想笑也笑不出来了。
不是五十两,而是一百两,不是银子,而是金子!
什么人傻钱多的富家傻儿子?!
“公子要不再考虑考虑?”
“不必,他值得。”
萧元嗣对他们震惊之余好奇探究的眼神一笑过之,吩咐道:“五百两不是白花的,你们必须帮我把这个人身上的伤治好,不许在打骂他,好吃好喝养着,我一个月之后会来带他走,但时候我要看到这个人比现在胖上一圈,懂?”
管事的好奇:“公子何故对一个奴隶如此优待。”
“小爷高兴。”
管事的心说,原来是个富家纨绔子弟。
他见过各色各样的人,这样的败家玩样比比皆是,虽然不屑但还是立马笑了起来,点头哈腰说:“知道了,知道了。”
只要钱给够了,别说伺候一个奴隶,就是让他把一条狗、一只猪当自家老祖宗一样供起来都可以。
萧元嗣满意点头,可有人却不满意了。
从萧元嗣的穿着来看,低调的月白长袍,用的却是一匹千金的浮光缎子,白玉簪发,手指根根细长白皙,出身想来不俗,相貌年轻,眉目间神采飞扬,不经世事的单纯,定然是被家里宠成了个说一不二小霸王。
然而,出手过于阔绰,为了个奴隶一掷千金,着实是败家之举!
想来是家中过于宠溺,养成了他花钱大手大脚不计后果,只顾自己痛快的习惯。
众人先是被萧元嗣的阔绰所震惊,后来又对他的败家行径嗤之以鼻,在心里默默冷嘲热讽,投以鄙视的白眼。
不过是个纨绔草包而已,空有一副锦绣皮囊,可惜可笑又可怜。
人嘛,总是喜欢对自己看不上的事指点一二,发表一通自以为是的看法,他们也不例外。
眼睁睁萧元嗣拿出一袋银子全都打赏了小厮,有人在萧元嗣转身要离开时喊住了他。
“这位公子请留步。”一位书生模样的人走了出来,是方才出价想买下奴隶的那个人。
“你还有事?”
书生看着他,眼底情绪复杂,欲言又止:“有些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元嗣最烦这种把一句简单不过的话非要拆成无数句话说还要神秘兮兮卖个关子的人,不是装就是傻,不耐烦地摆摆手:“不当讲,我不想听。”
说完干脆利落地转身。
书生没想到会被拒绝的如此直接,让他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了面子,回过神后着急地冲着要离开的萧元嗣大喊:“这位公子,你如此行为置父母亲族于何地!”
他就来救个人,怎么还和父母亲族扯上关系了?!
萧元嗣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重新回到栏杆边,俯视着那个不知道为了什么而义愤填膺的书生。
书生站在那里,仿若正义的化身,生气的胸膛起伏不定,愤怒的目光仿佛下一刻能化为实质将他烧成灰烬。
萧元嗣突然对他来了兴趣,咧嘴冲他一笑:“你倒是说说,我的父母亲族怎么了?”
书生一听萧元嗣在请教他事情,顿时眉头也不皱了,背也舒展挺拔起来了,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到他身上,有种在人群之中脱颖而出的感觉。
他以拳抵唇清咳几声,看着楼上那个纨绔草包,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怜悯他的意味。
“这位公子,你天生命好,生在一个富足之家,衣食无忧,但如此肆意挥霍,不做长远打算,家中迟早会入不敷出,届时你的家族必然会走下坡路啊!”
萧元嗣浅浅一笑,他还当这位儒生能提出什么令他惊为天人的意见,原来就这种程度。
但其他人一听,深觉有道理:“是啊,败家也不是这么个败法。”
“一个草包会毁了家族三代人的基业啊!”
“要他是我儿子,他刚出生我就会把他摔死!”
书生看了他一眼,又叹了口气。
“诸位想啊,这位公子没有能力养家,他挥霍的钱是哪里来的?”
“还用说,肯定是吸其父母的血!”
“买一个如此危险的奴隶回去,是置家中所有人的安危于不顾!”
空气里火药味愈加浓烈。
一场奴隶买卖会逐渐演变成一场针对纨绔败家子的□□大会,每个人都肆无忌惮地抒发对“败家子”的痛惜和责骂。
萧元嗣本来不想理会,反正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达到了,何必和个素不相识的人争口舌之争。
可他的忍让似乎助长了这些人自以为是的气焰。
一个人在面对指责时候不加辩解的忍让,会让那些人觉得自己的言语暴行被默认了,他们是正确的,正义的,属于捍卫公理的战士!越来越多不明真相的人加入他们,他们从而受到激励,变本加厉。
他们不会觉得被骂的这个人有苦衷。
不然为什么他不反驳?不辩解?不在他们面前绝望地嚎啕大哭,流着泪说自己是冤枉呢?
你看他那么冷静,面无表情,谁都不理,什么回应都没有,他就是心虚了,羞愧了啊!
他肯定有问题啊!
可是,萧元嗣仅仅只是不想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而已。
他不想和一群可笑的人做可笑的争辩,时间对他来说是宝贵的生命,生命只能用在让自己开心的事情上。
本来他都下了楼,来到了大门口,该死的耳朵还是敏锐地捕捉到几道异常刺耳的声音。
“真是富家子不知斗米艰,居然花五百两给奴隶治病,也不见得他会对父母如此体贴。”
“久病床前无孝子,更别提纨绔了,吃喝都是父母的,却不时刻约束私欲,白白糟蹋了父母的血汗!日后更别想着他会孝顺父母!”
“这种人舒坦不了多久,几年之后就会去街上讨饭维生,不信你们就等着看吧。”
这些声音不大,却又像是特意说给他听似的,尖锐的如同一把锥子捅进了他的耳朵里,瞬间血肉滋喇飞溅出来。
萧元嗣如他们所愿,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掀起令他们兴奋不已的波澜,这个变化是他们引起的,萧元嗣对他们的话语有了回应!他们因此有了种奇怪却难以言喻的快感!
萧元嗣收回跨出门槛的脚,冷眼扫过背后嘈杂的人群,□□声化为嗡鸣背景音逐渐听不清说了什么,但他们仿佛嫉恶如仇实则可笑滑稽的脸在他眼前无限放大。
萧元嗣顺着墙壁一个个看过去,叽叽喳喳兴奋不已的人们,和笼子里安静地坐着、嘴角挂着一抹冷笑奴隶对此鲜明。
一时分不清到底谁才是被囚禁的那方,谁才是丑陋无比的那方。
这个世道真是奇怪。
笼子里的笑着笼子外的,笼子外的笑的自以为是。
渐渐的,那些人发现萧元嗣除了一开始展现的愤怒再没有其他表示,七嘴八舌的讨论停了下来。
怎么?这个纨绔总算是知道错了吗?
萧元嗣双手负在身后,眼睛盯着地面,看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又似乎有一场风暴在他眼前酝酿。
说实话,但凡萧元嗣动怒、反击、亦或者是撕破脸皮骂回来,都不会比平静以对更让他们被动。
“你,你怎么了?”有个人探究地问道,像捕捉到他一丝异样的表情,可惜失败了。
萧元嗣突然哼笑了下,抬头望向他们,满是笑意的眼睛弯出一种奇怪的弧度。
令人想到在深夜野外遇到了一只外出猎食的狐狸,狐狸朝他们舔了舔唇,森白月光之下,双眼闪着危险的光。
只见他长袍一挥,说道:“今日我高兴,在场所有人,都赏一锭金子。”
“?!”
众人半惊半疑,非但不生气还要奖赏他们,这人莫不是傻了?!
第73章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 一个接一个大箱子被抬了进来。
管事的最会见风使舵,狗腿似的凑到萧元嗣身边:“公子,东西都在这了, 还有事随时吩咐便好。”
萧元嗣点点头, 随手打开一个箱盖, 金灿灿的光吸引得所有人不知不觉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
在场不乏富绅,不是没见过大钱,却也没见过出手如此豪横的,十几个箱子装着满满当当的金子,将能落脚的地方都挤占完了,本来有些昏暗的大厅此刻金碧辉煌。
人群里有犯起嘀咕, 方才这人说在场人见者有份, 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萧元嗣从他们贪婪得仿佛哈喇子下一秒就会从嘴角流下来的眼神里看到了他想要的, 不禁轻声笑了笑。
“这些都是我做生意赚得的钱财, 与我父母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怎么可能?!!
众人心神猛颤,不愿意相信这个纨绔有如此手段。
萧元嗣明知故问:“想要吗?”
“那就一人打自己一巴掌为刚才的话向我道歉。”
“岂有此理!”有人看不下去了, 怒道:“哪里逼着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扇自己脸的?!这不是折辱人吗!”
“这位公子, 你胡闹也要有个限度!我们是不会如你所愿的!我们都是有原则的人, 别以为和你一样满身铜臭味……”
“啪!——”一声响亮的巴掌声响起, 其他人震惊地看向声音来源,一个小商人。
小商人顶着通红的脸颊,希冀而小心地请问:“这样可以吗?”
萧元嗣满意颔首,侧身让出一个箱子。
得到肯定,小商人二话不说猛地扑了上去, 咽了下口水, 脱下衣服铺在地上, 看了眼萧元嗣, 见他淡定地站在一旁,没有半分制止的意思,便心一横,两只手一起上,一大把一大把金子的抓,边抓边小心观察萧元嗣的脸色。
很快衣服就包满了,他后悔只生了两只手,只穿了一件外衣,没有多带几个结实的麻袋来。
但这些也够了,是天降的大馅饼!回去之后做梦都能够笑醒!
怕萧元嗣反悔,匆忙道过谢,脚底生风般一溜没影了。
有了这个先例,看到小商人用一个巴掌换来了日后十几年的吃喝不愁,其他人羡慕的眼睛都发直了。
萧元嗣含笑的眼眸扫过他们,用肯定的语气询问道:“还有人吗?”
话音刚落。
“啪!”
“啪啪!”
“啪啪啪!”
响亮的巴掌声如同爆竹一样节节炸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场狂欢,每个人脸上洋溢着别扭却又甘之如饴的神情。
最开始那个领头责骂萧元嗣在看到周围人纷纷获得利益后,实在撑不住了。
可以容忍别人攻击他,却无法容忍别人过的比他好,轻而易举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装金子的箱子很快见了底,他肉眼可见地慌了,最终抬起了巴掌,对准了自己的脸蛋。
“啪!”
萧元嗣觉得这是这么多巴掌声里面最好听的一个。
那书生一改之前的傲气,俯下身体,语气讨好地说道:“方才冒犯了公子和令尊、令堂,都是小人的错,公子若是还不解气,可以亲手掌掴小人,小人绝无怨言。”
萧元嗣挑眉问道:“你还觉得我是靠剥削父母才活下来的吗?”
“当然不是!”书生赔笑道:“公子的手段和头脑令我等叹服,您父母有您这样的孩子是他们的幸事啊!”
萧元嗣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又问道:“刚好像听你说我是败家纨绔?”
“谁说的?”书生左顾右盼,仿佛失忆了一般,说道:“公子放心,谁要敢如此说您,我第一个和他过不去!”
萧元嗣听到这,便知道目的彻底达到了。
其他人也听到了书生的话,扭过头看了他一眼,在心里默默吐槽一句此人不要脸,这才多久,就自己打自己的脸了,真是连读书人的面子都不要了。
一边看不起纨绔挥金如土,一边又想借助人家获得好处。
但是看看,有钱就是能为所欲为。
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一分钱也可以让原本义愤填膺的“正义之士”当场改变原则,把说出来口的话重新吞回去,不管那些话有多么的烫嘴。
书生看到箱子快空了,摩拳擦掌想要过去分最后一杯羹,奈何萧元嗣不让开,急得不停抠手。
“公子,可否借个道,先让我过去?”
“我有说过你也有份吗?”
书生惊道:“公子!方才不是说见者有份?!”
萧元嗣疑惑地“嗯”了声,转头看向包了满怀金子喜逐颜开的其他人。
他问:“我有说过吗?”
其他人纷纷摇头附和:“没有。”
萧元嗣看向已经傻了眼的书生,摊开手心,像是在说,你被耍了,活该。
“公子怎能如此言而无信!”
书生愤怒地指着萧元嗣的鼻子,被萧元嗣欺骗了的羞愤很快让他面红耳赤,像是一大盆热水迎头浇下,里里外外被烫的热红。
他又像之前那样找其他人求助:“诸位来评评理啊!他如此戏弄人,难道不过分吗!”
但是这次,没有人帮他。
“我觉得你更过分。”人群里有个人说道。
书生一愣:“什么?”
“你买不起那个奴隶,被这位公子高价带走了,心里有怨气,不分青红皂白指责人家败家无度,不孝顺父母,亏你还是读书人,不知道不可随意构害他人吗?”
还有人嘲讽地笑道:“可不是,你那个巴掌我们可都听到了看到了,得不到想要的,又想故技重施拉拢大家和你一起讨伐他,我们可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书生的脸更红了,他现在就是被人扒光了衣服放在所有人面前展示,恨不能立刻找个地洞钻进去。
除了一开始那几句话,萧元嗣就没在说过话,也没有暗示其他人帮忙,但其他人几乎全部自觉的维护他。
因为他们也曾是对萧元嗣施加暴行的人,因为他们从萧元嗣这里得到了利益,希望通过重新站队维护萧元嗣来说服自己的羞耻心。
书生最终夹着尾巴溜走了,其他人抱着金子满载而归,而萧元嗣走到笼子面前,蹲下来,和那个奴隶对视。
他看到了方才发生的一切,他从前的那些主人要是遇上这种事,会直接派他和小厮把嚼舌根的人绑回来,关进柴房暴打一顿。
他无法理解萧元嗣的做法,那些人骂他是纨绔,连他父母都骂上了,而他非但没有动怒,一个巴掌,一声道歉就将此事翻篇,还奖励他们金子。
这家伙怕不是真的傻。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萧元嗣此刻与他眼睛对视,撑脑袋,偏头笑道。
奴隶双手抓握铁杆,一双大眼睛瞪着他,率直点头:“傻。”
管事的听到他敢这么和金主说话,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萧元嗣一怒之下不要他了。
他小心去看萧元嗣的脸色,发现他居然在笑!
莫名觉得这主仆俩有点配。
————
一个月后,萧元嗣如约来提人。
管事的早早带着人在门口等着,遥遥见到萧元嗣的身影,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公子来的好早。”
“人呢?”
“在这里呢?”管事的挥手让小厮去把奴隶拉出来。
萧元嗣上上下下把人打量一遍,皮外伤好的是差不多了,凹陷颧骨恢复成正常的饱满状态,想来管事的收够了钱,办事也用心。
交付完尾金,管事的道:“公子可要给这奴隶取个名字?”
“名字?”
“对,比如,阿狗阿猫之类的。”
萧元嗣以前以为“小六子”已经够埋汰人了,没想到还真有人会给别人取阿猫阿狗一类的名字。
萧元嗣看向他,他平静地垂着头,似乎已经习惯了。
“就叫,程盛吧,程朱理学的程,盛气傲人的盛。”
“这名字……”
管事的想说有点不妥,却看到萧元嗣亲手把他程盛身上的镣铐解了,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跟着过来。
到嘴的话咽了下去,管事的挂着笑脸将他们送走,等两人消失在视线里,一秒变脸,沉声吩咐道:“快去把东西收拾好了,我们今晚就离开都城。”
小厮问道:“为何?”
管事的用力敲了下他的脑壳,指着两个人离开的方向:“还看不懂吗?那个公子竟然敢在大街上把奴隶身上的镣铐解开!这不就相当于把关在缸里的鱼放回了水里?鱼回了水里还抓得住吗?他不是蠢就是傻!”
“哦!”小厮恍然大悟,又问:“要是那个奴隶又伤人了怎么办?”
管事的:“所以我们才要赶紧跑!趁那个奴隶发疯前跑的远远的,出了事也怪不到我们头上!”
“懂了懂了!小的这就去准备。”
程盛确实在策划着逃跑。
跟在萧元嗣身后赶路的期间并不安分,不停地左顾右盼,默默记下沿路标志和道路方向。
他看了看空荡荡的双手,他第一次觉得手腕上如此轻松,没有沉重的镣铐束缚,时时刻刻提醒他是肮脏的奴隶之身。
他又望向走在他前面的萧元嗣,他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也没有带随从在身边,道路上来往的人越来越少,道路越走越偏僻。
或许,这是一个绝佳的逃跑时机。
程盛立刻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一点,逃跑怎么可能简单,要是这个人没有把握控制住自己,他会轻易把镣铐解开吗?
不甘心的情绪让他暗暗握紧了拳头,对着萧元嗣的背影磨了磨牙。
萧元嗣察觉到什么突然转身,程盛瞬间装出乖巧的模样,冲他一笑,萧元嗣也笑了下,什么也没说。
其实,程盛的小动作他都知道,谁让他有系统这个实时监控摄像头呢。
“宿主啊,这家伙有点危险啊。”
“嗯哼?怎么说?”
“他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会对你动手,你可要小心点。”
“他要是不危险,我就不会把他放身边了。”
“宿主,小心玩火自焚哦。”系统提醒道,虽然它不赞同萧元嗣的做法,但也劝不动他。
萧元嗣非程盛不可,因为程盛是在未来领导百姓们揭竿起义的起义军领袖。
奴隶出身的他在低层摸爬滚打,饱经世态炎凉,他非常了解奴隶们和百姓们生活的不易,也知道他们内心真正在渴望什么,也愿意带领他们推翻这个腐朽的王朝,举起起义军鲜红的旗帜,建立一个更加公正公平的新国家,虽然最后他失败了,但他的名字成为了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按照正常情况,他应该在三年后遇到一位贵人,这位贵人会启发他的思想,指引他的起义事业,相当于是他人生路上的引路人,但萧元嗣等不了那么久了。
他要亲自来做这个“贵人”,手把手教程盛亡国。
两个人走了不知多久,到了一处萧条之地,几间破败的茅草屋零零散散立在风中,屋顶上茅草枯黄飘摇,屋子仿佛摇摇欲坠。
程盛奇怪地看了下萧元嗣,一身富贵打扮,不像是会住在这里的人,更不像是会和这种处处透露着贫困味道的地方产生联系的人。
他带自己来这里是想做什么?
离草屋不远有一条小溪,水声潺潺,三两妇人小孩在水边打水。
一个六七岁的小娃娃抱着比他还高一个头的水桶艰难地往家里走。
萧元嗣走近几步,停了下来,转过身对程盛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过去。
“去给那个小孩搭把手。”
“我这身衣服贵,弄脏了我会心疼。”
程盛有些许无语,既然知道心疼钱,之前那么大手笔给那些人散发金子做什么?那么几大箱金子,足够买十几件这样的衣裳。
是个奇葩的败家子!
腹诽归腹诽,多年被毒打的教训告诉他,身为奴隶,不要评论主人的任何做法,奴隶只是个沉默好用的物品,不需要嘴巴和情绪。
程盛一身腱子肉,提起一个水桶轻而易举,还可以把那个娃娃一起抱着走,娃娃崇拜地看着他,走到萧元嗣身边时,娃娃热情朝他挥手。
萧元嗣轻笑了下回应,程盛有种错觉,他是在对自己笑。
一肚子坏水的狐狸对一只单纯的狼崽子露出了一个伪装性极强的笑容。
第74章
“神仙哥哥, 这个人是谁啊?”小娃娃躲在萧元嗣身后,扒着他的腿,探出半个脑袋好奇地打量着程盛。
萧元嗣想了想, 冲程盛一笑, 说道:“是我的一个朋友。”
程盛瞳孔顿时颤了颤, 掩在袖中的拳头握紧。
他方才说什么?
朋友?
他居然会称呼他,一个手臂上打着“奴”字烙印的人为“朋友”?!
身而为奴的人都有一个自觉,官为官,民为民,奴为奴,每个人的命运从他们出生起就注定, 阶级分明, 不可跨越, 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 只有接受和适应。
会和他做朋友的只有和他同样命运的奴隶,因为他们同病相怜, 因为他们没有体面需要维持, 因为他们不会在意别人的目光。
像萧元嗣这样的富家公子, 是绝对不可能和他们以友相称的, 从出生起他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唯一的关系只有主人和奴隶之间的奴役关系。
而且,一位出生显赫的公子哥和一个奴隶称兄道弟,传出去是丢整个家族脸面的丑闻!就算是个只知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都晓得其中厉害。
所以程盛第一反应是萧元嗣在拿他打趣,满足他的某种奇葩的恶趣味。
但萧元嗣的眼睛又是那么澄澈, 笑的时候是正眼与他对视, 和以前见过的那些人完全不同。
程盛不知为何有些害怕这样的对视, 那就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 能把人溺死在里面,他撇开头,攥紧的拳头却没有松开。
小娃娃年少天真,察觉不到任何异常,一脸崇拜地说道:“神仙哥哥好厉害,认识力气这么大的人!”
“说了多少次了,我不是神仙,叫我哥哥就行。”萧元嗣无奈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自打他接济住在贫民窟的百姓,并默默救下大量奴隶后没多久,他“活神仙”的称号就在百姓们中间流传开了。
萧元嗣不让他们这么喊他,一是他心虚,接济百姓救助奴隶是出于同情,但更多的是为了达到他的最终目的,是利用。
二是不想惹人注意,古人迷信,“神仙”一名太过高调,这要是被那群官员们知道他做梦都想着把这个国家覆灭了那还得了?
奈何他怎么解释都没用,这些人就是认定了他是能给他们带来食物、衣物、药物、庇护所的“活神仙”。
他让小娃娃带着程盛到处逛逛,了解这里情况。
程盛此人多疑敏感,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小孩子或许可以让他降低些警惕,但如果能够取得他的信任,那他便是穿云破箭不问艰险也会来赴约的忠实伙伴。
等他们逛完回来,萧元嗣一杯茶正好喝完,起身要离去。
“我家中有事,就先走了,过几日再来看你们。”
程盛当即要跟上,萧元嗣却抬手示意他别动。
“诶,你不必跟着了。”
“为何?”
“你就留在这里帮我照顾他们,我会给你发工钱。”萧元嗣问道:“你能够做到吗?”
“……能。”
萧元嗣点点头,又俯身摸了下不想他离开而撇嘴的小娃娃的头,笑道:“我又不是不会来了,有什么舍不得的。”
“就是舍不得么。”小娃娃嘟囔着往他怀里扑过去,萧元嗣稳稳当当地接住他抱进怀了。
程盛冷漠地看着他们之间亲切的互动,小娃娃一双脏手全抹在了萧元嗣那身所谓昂贵的衣服上,萧元嗣竟没有把小娃娃推开。
他是故意想让自己看到这些以获取他的信任,达到某些目的,还是说,比起这件衣服,他更在乎这些平民和奴隶?
可是富家公子能够体会他们痛苦和艰难吗?
知道他们为了吃一顿半饱的饭可以忍下多残忍的鞭打吗?知道他们害怕生病不是因为难受而是因为一旦病了无法做工,将没有药物,食物,工钱,只能躺着等死的惶恐吗?
他们所施舍的同情里可能更多的是因为觉得好奇,从容的上位者对忙碌的蝼蚁们为何一直步履匆匆不休息的好奇。
程盛宁愿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也不愿意说服自己去相信别人的善,多疑是他们这种人对自己的保护手段之一。
萧元嗣当真把他独自留在这里后就走了,之后每隔几天就会有银子莫名其妙出现在他们的草屋外,附上一张“随意取用”的纸条。
按其他人的话说,这是“神仙公子”用法术送过来。
程盛自然不信鬼神之说,原本以为附近安排了监视的人,时刻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不然怎么会放心把刚买来的奴隶放在外面自由行动,可经过好几天的寻找排查,并没有在周围发现任何异样。
这里都是和他一样命运的人,相处起来很快适应融入。
这或许是他最好的逃跑机会,错过了这次,以后可能再也不会有了。
他试图走了好几次,可是鬼使神差的走到半路又转了回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
皇宫之中,太和殿上。
萧元嗣支着脑袋,懒洋洋地听下面群臣汇报工作。
朝会内容一如既往的无聊,与从前不同的是,从前大殿之下左文右武,分站两列,如今却多了一列女官行列。
她们的父兄因为作死谋反触怒圣威,有发配边疆吃沙子的,有流放海外风吹日晒的,还有的去了西啥伯利啥亚种土什么豆,反正诺大的家族,一夜之间失去了主心骨,她们不得不站出来抗起家族维续的重担。
萧元嗣只处罚了参与谋反的几个人,没有牵连到他们的家族,搞得那些人热泪盈眶,跪地磕头感恩陛下的仁厚,但其实萧元嗣只是担心赶尽杀绝了之后没人推翻他帮他亡国了而已,留几个和他有仇的以备不时之需。
不管怎么说,反正那群女官如今积极性空前高涨,不用任何人下令,自觉加班熬夜到最后一个离开。
文官里头那些老顽固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了,默许了女官在他们跟前晃悠,虽然扎眼,但总比家族在朝中无人导致逐渐淡出权利中心的后果强。
这群官员最近乖的跟万年老乌龟似的,对待萧元嗣的态度都规矩都不少,萧元嗣突然开始怀念起从前他们敢当众怼他怼到他下不来台的样子。
不禁感叹,那时候的他们多么可爱啊,仿佛下一刻就会被他气的冲上来把他薅下这个龙椅。
那他做梦都会笑醒。
可惜这群家伙只会纸上谈兵,大好的谋反机会放在眼前都不会把握。
不过好在他已经有了新的计划。
“祝秀山何在?”
“臣在臣在!”处在文官队伍中间靠前的位置的祝秀山连忙跑出来,躬着身子等待萧元嗣的指令。
“今日起由你担任都城府衙的主事官,即刻上任。”
祝秀山愕然不已,陛下先前已经提拔过他一次了,现在怎么又把一个有实权的位置送到他手上?
他可是一点政绩都没有做出过,纯纯靠父母辈的关系谋个小官混吃等死的水货,资历和阅历甚至比不上那些半路才来的女官们。
陛下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拔他?!!
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着实让他惶恐,别人升官喜气洋洋,他升官胆战心惊。
同僚们偷偷给他使眼色,祝秀山犹豫片刻,俯身行礼。
“臣谢陛下隆恩。”
萧元嗣看着他,意味深长道:“朕知你的能力和人品都是个好样的,别让朕失望。”
祝秀山更加惶惶不安,说道:“臣绝不辱命!”
很好。
要的就是水货上位,把都城官僚体系搞得一塌糊涂,给程盛的起义提供可乘之机。
朝会结束,祝秀山刚踏出宫内,就被等在外面许久的同僚们围上,黑着脸联合讨伐。
“好你个祝秀山,竟不知你早就搭上了陛下这棵大树,瞒着我们成了陛下的近臣!”
“一年之内连跳多级,好生风光啊,你说不懂如何处理公务,亏我们还好心帮你,你究竟还瞒了我们多少事!”
祝秀山有苦难言,慌忙解释说:“诸位大人,我也不懂陛下为何提拔我啊!陛下一次都没有召见过我,怎么可能成为陛下心腹!”
其他人显然还是不信他的话,提拔一次能说是陛下一时兴起,提拔多次还能说是偶然?那为何陛下不提拔别人,而非你不可?!
“哎呦!各位大人,我什么水准陛下不知道你们还不知道吗?”祝秀山情急之下说道:“我连算盘都拨弄不清呢?陛下哪里看的上我?!”
众人皆陷入了沉默,彼此面面相觑。
风从城门口刮过,调皮地擦过他们的脸颊,像在嘲笑他们无意义的内斗。
过了良久,有个人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大家不用猜了,经过这么多事,各位大人还想不明白吗?陛下的城府和手段远比我们强啊!”
众人瞬间被勾起了不好的回忆,心神一颤。
是啊,陛下近来种种不合理的行为背后都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夺权亲政,清整贵族。
他先是亲近武官,培养能和文官抗衡的势力,大批裁去他们在宫中布置的耳目,又接着以封女官的名义激起他们的不满,引导他们做出不敬皇权的行为,从而有理由处罚他们,将他们移出政治中心,而这仅仅只是布局的第一步。
后来又暗地里指挥温幼霆半夜抄他们的家,说是希望他们能拿出钱来振济灾民,但恐怕陛下早就知道了他们私下里的那么些见不得的交易,只是一直忍着,借着救灾的名头才明着发怒,好清算他们长久以来靠关系把孩子们送上要职的事情。
这一招拔出萝卜带出泥,把一些陛下无论如何都动不得的肱骨老臣也牵扯进去了。
毕竟是他们自己的错,自己清廉了一生,却在小辈们的前途上犯了糊涂,陛下处罚他们合情合理,是为天下百姓不得不罚。
没人可以说陛下的一个不是,陛下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既去除了心腹大患,瓦解了世家盘踞势力,又能得到恩怨分明的美名。
如今朝堂之上,文官中能掣肘陛下的人少之又少。
武官愣头青,陛下给点雨露就高兴的不要不要的。
女官是由陛下一手提携,绝不可能和他对着干。
众人这才惊觉,朝堂马上就要成陛下一人的天下了!
陛下深谋远虑,城府深沉,竟然恐怖到这种境地!
前因后果一想通,众人对祝秀山的心态瞬间变了。
陛下绝不可能胡乱提拔一个草包上位,背后必然有着更大的阴谋在等着他们!
想到这里,众人看向祝秀山的眼神中少了嫉妒和不解,多了沉重的期许,如父亲对即将远行的儿子那样嘱托,搭上他的肩膀,用力捏了下,语重心长道:“祝兄啊,你可要好好干啊!我全家三十多口可都系在你身上了!”
“是啊,你可千万小心行事,别让陛下抓住了把柄!”
“若有棘手的问题随时来找我们,就是撂下公务不处理,我们也要去帮你把事情解决漂亮了!”
祝秀山有些感动地揉了揉眼睛,道谢说:“各位同僚的好意我收下了,秀山必定会恪尽职守,绝不让陛下有可乘之机!”
“好样的!”众人异口同声道。
这群在身穿官服,在宫门口、大街上如同刚经历了某种郑重宣誓而眼含热泪的官员们让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
朝廷的门萧元嗣主动给打开了,半掩着门扉,就等人来轻轻推开。
萧元嗣回贫民区找推门的人,看到程盛已经和其他人相处融洽,跑来跑去帮大家伙修新房子,虽然累的满头大汗,但脸上多了几分真诚笑容。
萧元嗣不由得也笑了。
那不仅仅是程盛逐渐放下奴隶的身份,思想认识在逐渐改变,更是他回家路重新出现在他眼前。
就这样走下去,萧元嗣想,这次一定要成功。
“程盛。”萧元嗣大声喊他,程盛停下来,扭头看他,眼神里少了一开始浓浓的敌意,但依旧疏离拘谨。
凡事要慢慢来,获取信任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事,萧元嗣有时间驯服这匹野狼,至少目前,他还有这个耐心。
程盛先用,然后小跑过来,低下脑袋,乖顺地喊了声:“主人。”
萧元嗣说道:“不用这么喊我,和他们一样喊我公子就行了。”
“是,主,公子。”
萧元嗣把手里的包袱递给他,程盛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套干净的衣服,
“把衣服换上,和我去个地方。”
“去哪里?”
“等去了就知道了。”
“是。”程盛看着手里的衣服,虽然他从来没穿过这种有绣了花纹的衣料,却也看的出材质不错。
他飞速换完后走出来,合身的衣服称的身姿挺拔如松,过路的小女孩只看了一眼就立马低下头去,耳朵尖很快红了,偷偷用余光打量他,差点被地上的石头绊到脚。
萧元嗣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一把:“小心看路。”
“多,多谢公子。”女孩一站稳,立马逃也似的羞愤跑走了。
萧元嗣心说,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怎么说他都是以后带领百姓起义的豪雄,换件衣服气质立马就不一样了。
程盛接受来自四面八方好奇的打量,浑身都不自在。
萧元嗣看出他的局促,轻笑道:“走吧。”
萧元嗣在前面带路,程盛在后面默默跟着,不安地捏着衣角,一路上他都在想萧元嗣要带他去哪里,要带他去做什么。
走了一段时间,萧元嗣突然停下,说道:“到了。”
程盛抬起头,立刻惶恐地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他熟悉不过的地方,他每晚噩梦中必会出现的地方——奴隶市场!
他为何又要把自己带回这个地方?!
再看了下自己这身漂亮得像个礼物的打扮,一滴冷汗从他的额头滚下,他咽了咽喉咙,脑海里想到一个让他后背发凉的原因。
不行,要跑!快跑!
第75章
他心里疯狂叫嚣着快点逃跑!但两只脚就像灌了铅一样分毫不动。
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他身上有永远除不掉的奴隶烙印, 他的奴籍还在萧元嗣手上,没人敢包庇一个奴隶,没人会包庇一个奴隶, 普天之下, 早就没了他的容身之地。
“你愣着做什么?”
萧元嗣的声音唤醒了他:“快点走, 要来不及了。”
程盛一声不吭,跟了过去。
他心里清楚,不管萧元嗣要发买他,还是打骂他,他左右都没有反抗的余地,上次反抗的后果就是他差点被主家打死, 几个兄弟姐妹受他连累, 全都被发卖了出去。
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对任何人有期待。
萧元嗣一掷千金为奴的消息早就传遍了都城, 他的身份引得众人好奇, 但无论他们怎么挖掘,都没办法得到任何和他有关的信息, 就像被人刻意抹去了一样, 而那天还发生了一件怪事。
那些领了金子的人回家后发现怀里的金子莫名其妙变成了一堆一文不值的黄纸, 半夜都做了噩梦, 据他们的邻居说,半夜吓得嗷出待宰的猪崽子一样的惨叫,一整条街都听到了。
第二天有些人家就请了道长来做法捉鬼,可究竟抓到了那只喜欢恶作剧的鬼没有,就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了。
萧元嗣为了掩人耳目, 从偏门进去, 这次出来接待他们的是个面生的小厮。
上楼梯的时候, 萧元嗣随口问了一嘴:“原来那个管事的呢?”
“他啊, 好像家里有事,回老家去了。”
“哦。”萧元嗣没放心上,由小厮领着到了一个厢房,厢房正对着奴隶买卖台,上面正热火朝天地进行着新一轮的买卖。
程盛对这个地方只有一连串堪称噩梦的记忆,即使他现在身边的是干净清香的厢房,而不是肮脏血腥的铁笼子,他手臂上的青筋依旧时刻紧绷着,随时会绷裂,血液喷溅。
“坐吧。”萧元嗣拍拍身边的椅子。
程盛看了一眼,又习惯性地低下头去:“不用,我站着就好。”
萧元嗣没勉强他,拿起冒着腾腾白雾的茶杯抿了一口。
厢房内很安静,两个沉默的人都在等着某个时机。
突然,楼下声音陡然变大,人群骚动,萧元嗣还来不及反应,程盛如一阵急风刮过,冲出厢房,趴在栏杆边,盯着台上那个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老奴隶,十指深深捏进木头里,发出嘎吱碎裂声。
旁边随侍的小厮见状上前,想让他松开手,一锭金子抛进他的怀里,错愕地转头看向萧元嗣。
“你们都下去,这些算是给你们修葺的补偿费。”
小厮掂量了下手里的分量,实打实的足金,别说修个木头杆子,就是把厢房翻新一遍都够了,立马换了副笑脸,给这位出手大方的公子爷斟满茶后退下。
萧元嗣走到程盛身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直接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程盛回头看他,瞳孔颤动,苍白的嘴唇张了张,这次没有犹豫和疑惑,他抓住萧元嗣的衣裳,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恳求道:“公子,能否帮我救下我父亲,只要公子肯帮忙,日后我必定为公子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只求公子救他一命!”
程盛说完就要跪,萧元嗣忙把他扶住。
“我会救你的父亲。”
“多谢公子!”
“但是”,萧元嗣话锋一转,说道:“我也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程盛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愿意!”
“但这件事很危险,可能会让你丧命。”
“那也好过骨肉分离,像一具行尸走肉苟活于世。”
“好,记住你说的话。”
萧元嗣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绕过他走到栏杆边,听到楼下喊着“五两一次”,他看了眼程盛,开口说道:“我出五十两。”
楼下一片哗然,纷纷向上看去,好奇最近是怎么了,人傻钱多的土大款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好,这位公子出价五十两,还有其他人要出价吗?”
“我!”本以为不会再有傻大款出现了,结果隔壁厢房传出一道稚嫩的声音:“我出六十两!”
隔着一块布,看不清里面坐着什么人,但能上楼上雅座的人,来头肯定不简单。
萧元嗣不管那么多,也不怕惹麻烦,这个国家里还有谁能高过他这个君王身份,于是继续出价:“七十两。”
“八十两!”
“九十两。”
“一百两!”
……
竞价很快来到五百两大关,隔壁那人似乎和他杠上了,咬着他竞价。
楼下众人早已从对两人出手之大方的震惊转为了下注看戏。
萧元嗣不由得皱眉,看向隔壁那扇门,心里嘀咕道:该不会是碰上了卖家请的托?那可就麻烦了。
就在这时,小厮匆匆从楼下来到他身边,面露歉意地弯腰小声说道:“这位公子,可否放弃这个奴隶,待会还会有更优质的货品的。”
萧元嗣问道:“为何非要我放弃?”
小厮左顾右盼了一下,声音压的更低了:“因为隔壁那位是皇室中人,公子还是避其锋芒,莫与他起冲突的好。”
“皇室中人怎么会亲身出现在这里?”
“哎呀,那个奴隶擅长驯养蝈蝈,而这位贵人也喜欢玩,原本那个奴隶就是在贵人府里的,不知怎地被发买了,可是贵人不舍得,又跑过来要把人带回去。”
萧元嗣又问:“可知他是谁?”
他就说是哪个兔崽子在和他抢人,敢情是自家的。
“这个小的就不便告知了。”
话音刚落,萧元嗣正在想皇室里有哪个小兔崽子不务正业跑来这种地方撒钱玩,隔壁的房门突然打开了。
“别拦着我!”随着这道怒吼,少年半个身体从厢房里探出来,侍卫拼命拦着他,不让他因一时冲动跑出去丢人。
“殿下,一个奴隶而已,不值得你费心,皇室脸面更加重要啊!”
“你敢教训我?!!”
少年的叛逆心瞬间被激起,用力将袖袍从侍卫手中抽出,疾言厉色地训斥道:“滚!天底下除了我皇叔没人可以对我说教!你不让我去看谁在和我抢人,我偏要去看!”
“殿下!不可啊!”
“滚开!再不放手我打死你!”
萧元嗣看着正在拉扯的两人,对少年的背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是谁呢?
少年也感觉到背后的几道视线,偏头看去,只和萧元嗣对视几秒,那股子无法无天的气势瞬间偃旗息鼓。
他立刻慌张地撒开手,负在身后,在萧元嗣的凝视下低下了头,乖巧可爱的仿佛方才那个跋扈到囔囔着要杀人的情景是个错觉。
原来是你小子啊!
萧元嗣忽然想起来了,之前文官们造反失败,他恨这群草包,一怒之下把康王一起罚了,说是罚,其实就是不许他再浑浑噩噩过日子,指派了学富五车的先生去教习他的功课,没想到这小子为了个奴隶居然偷偷跑出来了。
至于奴隶问题,当时萧元嗣听说康王喜欢卖奴隶陪他玩,觉得这孩子年纪轻轻怎么就能接触人口买卖这种少儿不宜的事情呢?于是让他把府中奴隶全部放了。
如今看来,放是放了,但又没有完全放。
看着乖巧如小鸡崽子等待他下一步命令的康王,萧元嗣突然理解了父母为何会对玩游戏不写功课的孩子破功怒吼。
真是,恨其不争。
萧元嗣叹口气,问道:“这位小公子,你的功课写完了吗?”
康王脸色一白,结结巴巴地说道:“做、做完了。”
他偷偷看了眼萧元嗣,立马又说道:“哦!我突然想起来先生又布置了新的功课,我要赶快回去了,就先和各位告辞了。”
臭小子脚底抹油了一样跑的倒快。
萧元嗣摇摇头,重新将心思放回台上。
没了康王这个劲敌,拿下那个奴隶是轻而易举的事。
看到程盛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冲到台上把父亲带走的模样,萧元嗣拒绝了小厮把人驯养一顿再送到府上的请求,直接把人带了回去。
请的大夫很快到了,萧元嗣在屋外等着。
不多时,大夫从里面出来了,对萧元嗣摇了摇头。
“救不了?”
“油尽灯枯,神鬼难救。”
“知道了,辛苦大夫了。”
送走大夫,萧元嗣听到草屋内传来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剩下的时间该留给他们父子独处。
如果只是重病,但可以医治,他还有办法挽回一二,但若是生死,那便绝不是以人力可以撼动的。
平复悲伤需要一定的时间,萧元嗣也不好在人家悲痛欲绝的时候跑去要求别人帮他做事。
等了约摸大半个月,听传回来的消息说程盛状态好多了。
他回到草屋,一推门就看到程盛披麻戴孝跪在地上,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一尊木刻的牌位,身旁的火盆里还有没烧完的纸张,萧元嗣一眼看出那是他们父子俩的奴籍。
想着临了要让程父自由,便托人把东西送还给他们。
听到门开的声音,程盛的缓缓回头,脸色苍白的像桌上那根冥蜡,憔悴赤红的眼睛里却仍有光亮。
萧元嗣感叹,不愧是未来起义军的领袖,即使经历父子骨肉分离之痛,状态和意志也比寻常人强过不少。
“公子。”程盛向萧元嗣深深行了个礼,头重重磕在地上。
“公子之恩,我无以为报,愿以命为抵,护公子周全。”说完,又重重磕了两次。
这磕的三次头,算是代表程盛彻底相信了他。
萧元嗣走过去把他扶起来,看着牌位上歪歪扭扭、带着浓重的痛苦和悲愤刻下的名字,他问道:“你想为你父亲报仇吗?”
“向当权无治的皇帝,向奢靡腐败的贵族。”
程盛眼睛里腾地燃起赤红的火焰,又霎时熄灭,无力地垂下头。
“我想,但做不到。”
萧元嗣反驳:“没有尝试过的事,怎么就知道做不到呢?”
程盛苦笑:“公子可知道报仇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无非是一条命,可你也只剩这条命了不是吗?”
程盛悲恸地望向萧元嗣:“可我这条贱命改变不了什么,连皇帝面都见不到便会死在禁卫军的刀下,蝼蚁之身不过尘世一芥子。”
萧元嗣说道:“一人之力确实微茫,但若是十人之力,千人之力,万人之力呢?又当如何?”
“这……”
“十人之力可撼树,千人之力可推城,万人之力可灭一国!”
“公子的意思是?”
“起义。”萧元嗣轻轻吐出这两个重如千斤重的字。
程盛的瞳孔顿时随着他的心脏一起颤动起来,这是一条道路,一条曾经在他脑海里出现过却不敢深思的道路,由无数血汗和尸骨铺就而成。
“不,不行!”程盛捏紧拳头试图控制它的抖动,打消这个不切实际的妄想。
“我们不会成功的,蝼蚁之身怎么可能撼动得了千年大树,我们没有粮食,没有兵马,甚至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如果贸然起义,无非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萧元嗣声音轻而平稳地说道:“我可以给你们提供粮食和银两。”
程盛摹地睁大了双眼,使他的眼眶里看起来像有两颗火球在熊熊燃烧。
他看着萧元嗣的眼睛,坚定和清明,不是在诓骗,而是认真地和他做出承诺,他也相信萧元嗣拿的出足够的银两,毕竟他亲眼见识过。
他问出了一个疑惑:“公子,你为何要这么做?为何帮我们到如此境地?”
“如果我说这是神谕,秦历经十世而亡,而你将是推翻这个腐朽王朝的关键,你可信。”
“我信。”程盛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不信神,但我相信公子你。”
萧元嗣惊讶了一下,转而笑了笑。
“多谢信任。”
这一笑倒让程盛有些不知所措,想了下,犹豫着又问:“为何一定是我?”
明明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才华和能力在他之上的人。
“我也不清楚。”
谁让史书上是这么写的。
但看到程盛难以理解的样子,萧元嗣解释道:“或许是因为你在低层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见过了太多的苦楚和血泪,或许是你生而为蝼蚁之命却不认命,或许是从你第一次反抗雇主无理取闹的鞭打开始,天意就选择了你。”
程盛沉默了,此刻他心里十分纠结,各种声音在他的脑海里争夺身体的主导权。
“反抗啊!为什么不反抗!”
“这个机会错过绝不会再有了,难道还要继续在那些渣滓的欺辱下活的连条狗都不如吗!”
“去啊!你不是打过那些人巴掌吗?再去搏一次啊!为了父亲,为了自己,为了无数同伴们!”
程盛闭上眼睛,重重咬紧了牙关,萧元嗣知道他在纠结,安静地等着他的抉择。
仿佛过了很久,桌上那根白烛烧到了底,屋内哗的一下陷入无尽的黑暗,但没多久,窗外天光倾泻进来,腐气森森的阴暗角落第一次见到了亮白的世界。
程盛慢慢睁开眼,这次,萧元嗣看到坚定的眸光占据了纠结的上风。
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可是百姓们会认可我吗?”
屋外不知何时已经聚集起了一大批人,安静地注视着两人。
萧元嗣听罢在屋内踱步片刻,停下说道:“我无法肯定每个人都会认可我们的行为。”
“但他们和你一样都会想当面质问坐在高位上的那个人几句话。”
众人屏息凝神,等着萧元嗣开口。
萧元嗣扫视一圈,以平静低哑的声音说道:“我们想知道为何我们交了赋税,却还是吃不饱穿不暖,官府把我们的血汗钱用到哪里去了?”
“为何我们的孩子寒窗苦读数十载,却换不来一个糊口的官职,既然读书改变不了命运,又为何让我们陪着公子哥们浪费时间?”
“为何我的父亲兄弟去了边关打战还没有回来,他们吃的饱吗?穿的衣服里面有没有填满棉絮?明年开春他们会想家吗?”
“为何主家拖欠了我们多年的工钱还不发还,等一段时间,再等一段时间,这一段时间究竟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为何我们的冤屈无人受理,我们在府衙门前头都磕破了,嗓子都哭哑了,可是公道在哪里啊?”
“每个人都说熬一熬就好了,好日子就在后头,可是啊,我抬头只看的到无边无际的乌云,身后是苦难堆成的山坡,当我翻过一座山就会发现还有无数座在等着我们,爬到死都爬不尽,我们到底何时才能看到曙光?”
……
萧元嗣话音未落,草屋外面响起一阵阵小声的啜泣声,他们抹去眼泪,很快新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他方才的那番话显然戳中了他们的伤心处。
百姓们要的无非是食物,住所,亲友平安,可这些如今都不能够得到保障,官府还要加重赋税,把人往死路上逼,怎么能不为自身悲惨的命运伤心?
程盛同样红了眼眶,胸腔里一股悲凉和愤怒交织而成的烈火在燃烧,似是下定了决心,他郑重地朝萧元嗣躬身拜了三拜。
“多谢公子提点,我明白了。”
萧元嗣故作高深地点头,没想到程盛如此开窍,只需要一点即通。
他在众人的目送中离开,阳光照在他身上,周身萦绕着一圈淡淡的光晕,天高云淡,地广野绿,在众人的眼中,仿佛看到了一位仙人在世间孤独游走的背影,衣袂在风中扬起,渐行渐远。
回到皇宫,萧元嗣扑进被褥里,大大舒了一口气。
文武百官不靠谱,百姓们总不能不靠谱吧。
“系统,亡国进度如何了?是不是飞速推进?”
“额……应该是吧。”
“什么叫应该?!”
“就,我现在有点担心。”
萧元嗣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问道:“担心什么?”
“担心你啊,亲爱的宿主。”
系统叹气:“我怕你回去之后,会走上传销骗人的不归路啊!唉。”
“……”
第76章
为了让百姓的起义显得合情合理, 不为后世人所□□,萧元嗣这个昏君当的可是兢兢业业,尽职尽责。
朝堂上提出的那些固国计策, 但凡合理的他全部否决, 凡是离谱的他全部通过, 并且大力支持。
这日,又是一个无聊的朝会,萧元嗣撑着下巴,琢磨着下朝之后要去哪里打发时间,堂下走出来一位官员。
“陛下,臣有一事启奏。”
“近来民间突然出现了一个同盟会, 聚集了七教九流, 到处解救奴隶, 似乎有招兵买马的意图, 臣等认为不得不防,请陛下派兵探查一二。”
萧元嗣瞬间清醒过来, 接着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
程盛这人可以啊, 动作这么快!都已经进行到招兵买马的地步, 这是不是代表他们正式起义逼宫也快来了?
“陛下?……陛下!”
萧元嗣回神, 说道:“不必了,一群蝼蚁难成气候。”
“可是……”
“行了,整日疑神疑鬼的,不如多想想要如何应对边关蛮夷侵扰。”
“陛下,陛下!”祝秀山从人堆里跑出来, 一脸喜悦地说道:“臣有应对蛮夷之法!”
“哦!”
萧元嗣每次看到他跑出来提意见就有种格外亲切的感觉, 能听到败家亡国的种子破土萌芽的声音。
祝秀山说道:“陛下, 蛮夷频频骚扰边关, 将士们不胜其扰,臣以为可以在边关修一堵墙,把蛮夷们拦住不就可以了。”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皆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你小子以为修边防城和修家里的围墙一样简单?!随便弄几块泥砖就能糊弄了事?!
只有萧元嗣对他投去赞赏的眼神。
这才是他想要的“国之栋梁”,瞧瞧,多么与众不同的想法,多么清奇的思路,多么坚定的目光,即使自己是个驼背也依旧要把背挺的笔直,丝毫不在乎旁人的看法。
每次提出的点子都能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还一点用也没有,却一点都不和他客气,他可太需要这种人才了。
昏君和昏臣自古是绝配。
萧元嗣含笑点点头,当场拍板。
“允了!”
“谢陛下认可!”祝秀山笑的合不拢嘴。
百官看着这臭味相投的君臣两,突然有种大秦朝将亡的不妙预感。
回到寝宫,萧元嗣屏退下人,从床底下拖出几个装满价值不可估量财宝的大箱子,对着它们又开始了每日的擦拭抚摸叹气一条龙服务。
“哎,你们都快被我盘包浆了,这国还不知道要亡到什么时候呢。”
他的连声叹气惹得系统都忍不住出声安慰他:“宿主再忍忍,快了快了,程盛马上就要带人攻占衙门,抢夺兵器了。”
“天时地利人和全占了,我觉得这次我们一定能成功!”
萧元嗣自信道:“那还用说,我出手那肯定是马到成功。”
系统马屁精上身,夸道:“我就知道,宿主你是最棒的!你就是败家玩样界的顶流鼻祖!所有败家子终生追求景仰的榜样!一提起你的名字能把后世史学家气的半死,无人可比的厉害!”
“……”怎么觉得这是在骂我呢。
与此同时,与皇宫隔了几百里的宫外,官府衙门前,聚集了一群手拿镰刀的百姓,他们右臂上都绑着一个红色布条,眼中有光,脚下坚定不移。
他们站在大街上,与站在阶梯上衙门口的官兵对峙,火药味弥漫,汗水滴落台阶,这是一场眼神和意志的无声角逐。
以程盛为首的同盟会成员将一把破镰刀握出了名刀利刃的气势,训练有素官兵竟被他们格外明亮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
这般让人不敢直视,又忍不住靠近的灼热眼神只有不谙世事的孩子又或者是被没有被苦难折磨过的贵族们才会有。
所以是什么让这群平民奴隶眼里重新燃起了光?
对峙半晌,从衙门里走出一位官员,负手而立,眯眼俯视他们,问道:“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足够的食物、干净的衣服、新鲜的草药、能遮风避雨的住所……”
官员轻哼了一声,不屑地想,果然还是一些目光短浅的莽夫,堵在衙门口挟逼这么久提的也不过是些吃吃喝喝的条件。
当初听说他们受了神命,还将他们视为隐患,当同盟会是个多响亮厉害的集会呢,也不过如此,随便给点剩菜剩饭打发他们得了。
他漫不经心地扣了扣指甲,问道:“还有吗?”
“还有公道!”程盛掷地有声道。
官员不由得偏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嘲弄似的笑道:“你是奴隶出身,难道不知道,公道不可能降生在你们这种人身上吗?”
程盛等人不退反进,不甘示弱地回答道:“所以我们亲自来取它!”
官员嗤笑道:“谁告诉你们公道可以用这种方式得到的?”
程盛等人互相对视几眼,犹豫着要如何称呼萧元嗣,他曾经三令五申不要在旁人面前提起他。
“他是神仙!”一个小孩从人群里跳出来大声喊道。
“神仙?!”
“对,他会给我们变出热腾腾的食物和暖和的衣服,在我生病的时候还会摸我的头,就像,就像……”
小孩绞尽脑汁思考着,突然看到了衙门里悬挂的画像,立马兴奋地指着画像说:“就像那位神仙一样!”
官员随他看过去,衙门内“明镜高悬”牌匾下挂着一副画,画中人着锦衣华冠,贵气自持,官员看的愣了几秒。
这位可不是神仙,是陛下啊……
因着都城里头不宜发生命案,容易冲撞陛下,几个管事的官员商量过后觉得手段不能太强硬,只需要一直拖着他们就好,一堆目不识丁的平民百姓,耗不了几天就该回家种地的种地,该去码头打工的打工。
可又过了几日,程盛那厮非但没如预料中消停下来,反到在百姓间四处游说演说。
他的好口才不知道是和谁学的,三言两语把百姓们感动的稀里哗啦,自愿站在他的身边。
民声日渐沸腾,官府一开始还能抓几个领头的压一压,到后面压也压不住,滔天的浪潮冲涌而来,以硬碰硬无异于两败俱伤。
官府没了法子,怕此事被陛下知道了他们要受重罚,只能同意开堂接受他们的诉状。
那边,一听说程盛带着人和衙门打起来了,萧元嗣立刻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推开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找由头把小六子支开,让系统把他眨眼就带到了衙门里。
衙门里人声沸腾,他混在人群中,不动声色打探情况。
堂上,祝秀山坐在主位,面色凝重地看着面前高高叠起摇摇欲坠的诉状纸。
堂下站的是要来陈情讨理的百姓,光从气势上来看,堂下满腔悲愤的百姓显然占据了上风。
祝秀山大喝一声“肃静!”,转而看向程盛。
“本官已经应你们的要求,给了你们粮食和住所,也派了医官在街头无偿问诊,主家欠你们的工钱本官已经勒令他们在三日之内还清,你们到底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程盛反问:“你觉得我们闹仅仅是因为吃不饱?”
“不然呢?”祝秀山蔑然道。
程盛觉得好笑,时至今日,这些上位者还是看不到他们反抗的原因,看不到他们为了活下去他们有多努力,看不到他们聚集在一起来到这里本就是孤注一掷。
“你知道我们为何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吗?”
“自然是你们过于懒惰才将自己至于如此境地。”祝秀山理所当然地道。
程盛脑子里最后一根弦崩裂,一股怒火攻心,骨头捏的嘎吱响。
“你说我们懒?你可知,你身上的一件衣裳是数十个绣娘熬了半个月才能编织而成,你可知你身处的这个衙门底下埋了多少工人的尸骨!”
“真正懒惰的是你们这些人!永远高高在上,永远看不到我们的哀求!”
程盛咆哮着将手中的刀指向祝秀山,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祝秀山一激灵差点从座椅上跳起来,他清楚地感觉到面前这人是真的想杀他。
他只是个想混吃等死的草包,可不想死在这里,赶紧挥手招呼身旁官兵:“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拦住他!”
官兵们唰地抽出兵刃,站在程盛身后的百姓们同时举起了菜刀。
两方人马再次陷入焦灼的对峙,眼神所触及之处皆是电闪雷鸣,燥热的空气似乎一点即燃。
然而萧元嗣心底却浮现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按照他的预设,程盛应该带领百姓揭竿起义,纠集起义军先攻占牢狱衙门,释放受冤入狱的无辜人,进一步拉拢人心,之后在城外集结大军,与城内人里应外合,一举击溃这个王朝,他也偷偷安排一些有能力的人在暗中辅佐他。
可是为什么,他们现在冲进了衙门却迟迟不动手?他们浪费口舌和祝秀山争吵究竟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种种偏离预期的事情让他心中惴惴不安。
不会这次又出幺蛾子吧?
不行!要给他们加把火!
他左右看了下,躲在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身后,捏着鼻子喊道:“朝廷不仁,不把我们当人看!今日我们便要为自己讨回个公道!拦我们者死!”
“对!拦我们者死!”
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姓们的怒火蹭的一下爆裂开,虽然不知道是谁先点的火,但整个衙门翻涌着反抗的热潮。
程盛感觉这声音有些耳熟,扭头在乌泱泱的人海寻找,并没有看到熟悉的声音,疑惑地回过头去。
许是听错了吧。
另一边,听着此起彼伏的呐喊声,萧元嗣总算是稍微放了点心。
这才是揭竿起义该有的气势!先前他们就跟受了委屈的小孩用打人的手段威胁父母给他们糖吃一样。
只是下一秒他的心又立刻提起。
——那个经常找他玩的小孩站在他正前方不远处,显然也看到了他,笑着露出一嘴乳牙,穿过拥挤的人群朝他张开了手。
此地此景,萧元嗣不能像往常一样抱住他,又被拥挤的人群夹着无处可跑,疯狂挤眉头给他使眼色。
别过来!停下来!你别过来啊!
小孩哪里知道萧元嗣的暗示,欢快地跑着扑进他怀里。
“神仙哥哥!”
这声清脆稚气与周围气氛格格不入的童声吸引得在前头对峙的人纷纷偏头。
萧元嗣心都凉了半截。
娃啊娃,你真是个坑哥的娃!
“公子你怎么来了!”程盛惊喜道,几个大跨步朝他靠近。
“别过来!”萧元嗣背对着他,厉声呵住了他。
程盛堪堪刹住脚,疑惑萧元嗣今日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公子?”
“我没事,让我……一个人静静。”他真是欲哭无泪。
祝秀山此刻也回过味来了,神仙哥哥、公子?这不就是在背后煽动程盛等人造反的逆贼吗!
好啊,都用不着他去找,人家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气的抄起镇纸猛拍案板,怒吼道:“大胆逆贼!还不给本官转过脸来!”
萧元嗣怎么可能把正脸露给他看,今天被他看到了脸,明天那群文官就要上门把他堵在大殿里三天三夜别想出去,一出去就会收到他们连环炮般痛心疾首的质问。
他的冷漠以对让祝秀山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侮辱,在这个衙门,他的地盘,居然有比他还狂妄的人!
岂有此理!
“来人!”祝秀山气到嘴飘白沫,指着那个桀骜不驯的背影:“把他给本官抓起来,打入天牢!”
“我看谁敢!”程盛等人举起刀,横步挡在萧元嗣身前,不让官兵们前进半步。
祝秀山怒火攻心,胡子都被气的翘起来,颤抖地指向每一个人:“刁民!一群无法无天的刁民!”
“你们给我等着,待我上报陛下,必定让你们死无全尸!”
程盛不服气,反问道:“我们何错之有?!”
“别和我在这里扯!等禁卫军来了,去和陛下扯!”祝秀山大吼:“陛下英明神武,圣威慨然,我敢保证,只需要一眼,你们这群蝼蚁之辈便知道自己有多肤浅!”
程盛不甘示弱地回道:“陛下再圣明那也是天下人的陛下!岂有看着子民受苦而不理不顾?!倘若不顾,那他便不配为君,天下万民自可择圣人取而代之!”
“陛下也是你们能够非议的?”
祝秀山嗤笑这人的不自量力:“你以为凭一个没头没尾的所谓神谕你便能成圣人了?!未免太过无知可笑!”
“我何时说过圣人是我?”
祝秀山一愣,“那是谁?”
程盛转头看向一直默不作声,始终以背影对着他们的萧元嗣。
他缓缓开口道:“我们所信仰的圣人,一直都是公子。”
萧元嗣身形微微一抖,闭上了眼睛,内心闪过无数个骂人的念头。
祝秀山惊讶地随他看过去,盯了一会,再看到程盛等人虔诚地仿佛在神庙和神明倾诉的目光,他突然想明白了!他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是怎么样的了!
原来如此,一直以来想当皇帝的都是这个所谓的“公子”,程盛等刁民只是被他蛊惑利用的棋子!
好一个民心所向的“神仙公子”,应该说他是欺世盗名妄图皇位的无耻之徒才对!
他今日便要撕碎这家伙虚伪的面具,为陛下正名,为百姓擦亮眼睛,向一直以来看不起他的同僚们证明自己!
祝秀山冷笑:“我管你是神仙还是罗刹,速速把头转过来!否则别怪本官对你们动狠的!”
他倒要看看,这人的庐山真面目究竟是人是鬼。
萧元嗣的内心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云淡风轻,相反,他慌的很,奈何憨憨系统又一次在关键时刻失联,他只能顶着四面八方躲无可躲的压力,再一次紧紧裹住了自己的马甲。
可千万千万别掉了,他第一次如此诚恳地向老天爷祈祷道。
第77章
灼热的汗珠划过萧元嗣略显苍白的脸, 在无数灼灼目光的凝视下,浑身的水分都仿佛要被蒸干。
大门远在天边,熟人近在身后。
该怎么办?要如何才能在不暴露脸给那些官员们看到的情况下溜出衙门。
萧元嗣试图迈出步子, 但他稍微一动, 就能听到身后官兵们的刀刃摩擦刀鞘, 刺啦拉长声音缓缓抽出。
于是他非常识相地收回了试探的脚。
走也不行,留也不行,如今陷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尴尬处境。
他在心中叹气,开始做最坏的打算,万一在他们面前掉了马,该用什么样的说辞才能够把他们骗过去?
——“我只是长得像当今陛下, 其实是个十足十的冒牌货?”又或者是“我是靠易容术整成了这张脸, 本来的面貌和陛下一点都不像?”
不行不行, 萧元嗣立马否认了这些一听就漏洞百出的借口。
就冲着这张一模一样的脸, 祝秀山等人见到了更不会放他走了,必定要把他扣押, 接着将祖宗十八代查的清清楚楚, 到时候真是马甲彻底掉没了。
萧元嗣绞尽脑汁想了无数种借口, 都觉得过于天真幼稚, 祝秀山见过他那么多次,肯定一眼就能够认出他,当场揭露他的身份,绝对不会信他的满嘴鬼话。
正当他想的出神时,肩膀上突然搭上了一只大手,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那只手拽着转过了身体。
“你!”
四目相对, 只一刹那, 两人瞪着四只惊恐的溜圆大眼睛——难以置信、惊慌、害怕……各种情绪轮番在瞳孔中浮现。
越过祝秀山, 萧元嗣看到程盛等人不知何时被官兵们在脖子上架了把刀,和他对视了一下,程盛羞愧地低下了头。
“公子,对不起,我们……”
其实怪不了他们,毕竟是半路出家的白丁,没有经过正规的训练,第一次打不过正经出身的官兵也是情理之中。
萧元嗣朝他点头示意没事。
他眼下最棘手的是应付祝秀山,借口都还没有想好,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祝秀山张大嘴巴迟迟闭不上,难以形容第一眼见到这张脸的震撼,像!太像了!几乎一模一样!
他都看蒙了。
还想会是张什么样的脸要藏着掖着不让他看到,原来,原来是“陛下”的脸!
他彻底懂了,怪不得程盛等人会死心塌地的追随他,要不是他清楚的知道陛下此刻在皇宫之中批阅奏折,他也会以为这人就是陛下,他也会毫无条件地信任这个人。
为他抛头颅拾缨枪,为他上战场杀蛮奴,为他忧万民志兴国。
谁让他有这张脸。
可他怎么能有这张脸?!
祝秀山很快恢复冷静,捏紧了他的肩膀,力气大到要把他骨头捏碎,语气森寒质问道:“你是谁!为何会和陛下长得如此相像?!务必从实招来!”
萧元嗣疼的“嘶”了声,边挣脱边说道:“如果我说我是陛下遗落在外的同胞兄弟,你信吗?”
祝秀山:“我信。”
“哈?”不是吧,这都信?!
然后祝秀山啐他一口,骂道:“我信你脑子有病!”
“来人!”祝秀山放开他,退后几步,命令官兵们:“把这个冒犯龙威!满嘴胡言乱语的逆贼抓起来!即刻押入天牢问刑!”
萧元嗣下意识拔腿就跑,可他哪里跑的出这个衙门,没几步就被刀剑抵着押了回来。
“你们放开我!”
“你急什么?”
祝秀山压下满腔怒火,露出轻蔑的笑意,一只手捏住萧元嗣位下巴,另一只手在他脸上狠狠掐了一把。
“啊!”萧元嗣怕疼,一点也忍不住。
抓就抓,你掐人脸做什么!
而祝秀山回忆了一下手上的触感,喃喃道:“呦,这□□料子还不错。”
见祝秀山伸手还想再捏一次,萧元嗣此刻也有些生气了,咬着牙,眼神里露出了一股威慑十足的光,震得祝秀山的手堪堪停在了半空。
“啪!——”随即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萧元嗣脸上。
“公子!”那边程盛等人看的急了,又开始奋力挣脱束缚。
“你们吼什么吼,吵死了!”祝秀山不耐烦地让官兵们把他们的嘴堵上,捏过萧元嗣的微红的脸,又仔细端详了一遍。
接着上手一番戳捏揉按下来,萧元嗣脸色越发阴沉,祝秀山忍不住嘀咕道:“这脸怎么会如此相像?”
偏偏这时,从外面跑进来一个官兵,脚步焦急,俯在祝秀山耳朵边说了些什么,祝秀山立时脸色巨变。
他吩咐完官兵们“看好这些人”,带着一小堆官兵出去了。
衙门口笼罩着一片惨淡愁云,程盛等人皆失落地垂着头。
萧元嗣顶了顶被打的脸颊,庆幸虽然挨了一巴掌但好歹没被识破身份,当初他把祝秀山提拔到这个位置上是对的,虽然是个草包,但是个脸盲而且脑回路清奇的草包,不然见他第一眼就能确定他的身份。
不幸中的万幸。
他又看向悲愤难当的程盛等人,问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程盛抬起头看他,又垂了下去,声音细若蚊声:“我们本想让官府看到我们生活的苦楚,让他们废除奴隶买卖,计划建立一个由百姓做主、自行评判冤屈的机构,没想到被我搞砸了,对不住公子。”
萧元嗣惊讶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还建立一个越过当权者,由百姓们控制百姓们服务的机构,这是这个时代该出现的东西吗?!
“你、你,和我说说,究竟是谁和你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程盛有些讶然,说道:“是你啊,公子。”
“……哈?!”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东西了?!我一直在鼓励你们反抗,鼓励你们起义,鼓励你们重新构建一个王朝,可从来没教过你们打到封建制度,直接进入下一阶段啊!
可程盛目光语气十分笃定,萧元嗣不得不开始一桩桩回忆他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一直以来他都很小心行事,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时刻提醒自己,究竟会在哪里出了纰漏。
见萧元嗣在纠结困惑,程盛给他解释道:“公子忘了马先生吗?”
萧元嗣更加困惑,什么马先生?
“就是公子经常给孩子们讲的那个马先生,不是说他改变了一个时代,建立了一个理想的大同天堂。”
程盛一脸迷醉地说道:“他让天下万民可以当家做主,我们不会再因为没有食物、衣物、住所而痛苦,也不会再有奴隶买卖,每个人都是自由且完整的个体……”
随着程盛投入感情的叙述,在场其他百姓露出了同样向往渴望的目光。
萧元嗣颤抖着嘴唇问道:“所、所以你们是在效仿他?”
“是啊,公子。”
短短几个字,顿时如晴天霹雳般降到萧元嗣头上。
他身体僵直,腾地站起,又坐下,又站起,不顾官兵的阻拦来回走着,试图用这种消耗自身体力的方式来让自己冷静点,最后走到一个墙角坐下,面对向墙壁,用脑袋撞了几下墙。
“公子你在做什么?”
“别管我,让我一个呆着。”
可等稍微冷静下来了,真想穿越回去给当时的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给小娃娃讲什么故事不好,非要讲那个,还被程盛等人听去记在了心里,一不小心启发了他们的民主思想,导致如今功亏一篑。
亡国未半而中道崩殂说的大约就是他现在的心情。
那时候那么多嘴做什么!萧元嗣后悔莫及。
然而事情走到这地步已然没了挽回的余地,萧元嗣躲在墙角独自郁闷。
过了不知多久,突然又有人搭上了他的肩膀。
祝秀山满头大汗,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是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的。
扑通一声,他颤颤巍巍跪下了。
“陛下啊,您让臣等找的好苦啊!”
祝秀山声泪俱下,萧元嗣一时没应对过来,任由祝秀山哭诉为了找到他,他吃了多少苦头。
直到看到程盛等人震惊恐慌的神情,他回过神来,连忙摆手否认。
“我不是,我不是。”
“什么?”祝秀山抬头。
这种情况下,萧元嗣只能坚地推开他,撇过头,一口咬定:“我不是你们口中的陛下!你认错人了?”
祝秀山狐疑地靠近,盯着他的眼睛打量,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是?”
萧元嗣被他以这么近的距离盯得浑身不舒服,想了想,索性破口大骂道:“去你娘像!你是眼瞎了吗?看不到小爷的脸比那狗屁皇帝俊多了吗!多找几个大夫看看你的狗眼吧!……”
祝秀山被骂的狗血淋头,淡定抹去飞到脸上的白沫,不怒反笑。
“哈哈哈,骂的好,骂的好啊!”
“你果然不是陛下,陛下九五至尊,怎么可能像你一样言语粗鄙,不堪入耳!”
“只是个冒牌货罢了!”
幸好只是个冒牌货。
祝秀山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得知陛下失踪的消息后飞奔回衙门的,一路胆战心惊,无数回想剁了自己的手,魂都要被吓飞了。
好在是虚惊一场,小命算是保住了。
萧元嗣同样松了口气,还好他要应付的是祝秀山,而不是其他人,要来的是小六子或者温幼霆,他就是有一百个借口都没辙。
祝秀山回衙门还有一件事就是集结兵力寻找真正的陛下,但这样看守他们的人手就不够了。
但寻找陛下是第一要紧的事,这些闹事的百姓在陛下面前压根排不上号,祝秀山索性把他们放了。
并警告道:“尔等莫再生事,下次再被本官抓到必有重罚!”
“快滚!快滚!”
萧元嗣松了松被捆的太久而嘞出一条血痕的手腕,看着官兵们忙上忙下准备出去找人,不由得感叹天无绝人之路。
只要他尽快回到宫中,随便编个借口说自己在某个疙瘩角玩去了,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今日站在这里的他,和宫中的陛下是一个人。
程盛偷摸瞥了萧元嗣好几眼,终是没忍住问出了口:“公子,你真的和陛下长得一模一样吗?”
“不像!”萧元嗣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怎么可能和那个昏君长的像!”
“也对。”程盛说道:“公子一身清正之气,处事光明磊落,怎么是那个昏君可以相比的,和他相比是对公子侮辱!”
“哼!”
萧元嗣故作愤恼拂袖而去,迈着最大的步子以最快的脚步朝大门走去。
他面上不急,心中急。
不知道皇宫中乱成了什么样子,必须尽快赶回去。
只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就安全了,快点,再走快点,马上就可以走进门外那片开阔明亮的天空了,自由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他离门还有一人高的距离时,突然刹住了脚,他和门外那人沉沉如寒涧的目光对上,立刻怔住了,不由自主地后退。
这人怎么来了?!事要糟!
他看向一旁的侧门,想找个机会逃,然而几个吐息间,一大批身披铁甲的禁卫军鱼贯而入将衙门内围的水泄不通,没给他逃跑的机会。
“温将军!”
祝秀山推开萧元嗣迎上去,满脸堆笑:“将军请放心,下官已经把人手备齐了,势必会在今日之内把陛下找到。”
温幼霆仿佛没听到他的话,盯着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只能冲她干笑的萧元嗣,说道:“不必找了。”
祝秀山问道:“为,为何?”
温幼霆道:“陛下,不就在这里吗?”
“在这里?”祝秀山环视四周,看到站在最中央的萧元嗣。
“将军您说他啊?”
“哈哈——”
祝秀山被逗的拍手大笑,贴心地给她解释:“这个是叛匪头子,和陛下长的相似而已,不过将军不必自责,我方才也差点认错了。”
温幼霆给了他一个嫌弃的白眼,毫不留情呵道:“你是眼睛瞎的吗?连陛下都认不出来!”
祝秀山被她这一呵吓得呆住了,躬着身子,小心翼翼、身体僵硬无比地扭过头看了眼萧元嗣,又立刻转回来,脑子里的东西砰的炸开,搅成一团浆糊。
刚才打了萧元嗣的那只手顿时火烧一样疼起来,连着两只大腿剧烈颤抖,脑袋也感觉到一阵晕眩。
我刚做了什么?我打了谁?我捏了谁的脸?
我的老母亲啊,儿子今日怕要命绝于此了啊!
“来,来,扶,扶,扶我一下。”祝秀山几欲站不稳,有气无力地小声对离他最近的一个官兵说道。
官兵连忙过去,关切地询问道:“大人的脸色何故如此苍白?”
祝秀山哆嗦道:“我要死了,你说我的脸为何那么白。”
官兵顿时怜悯地看着他,安慰道:“大人一路走好。”
祝秀山:“……你!”
“好了!”
温幼霆说道:“既然陛下玩够了,那就请速速随臣等回去,宫内已经乱成一团了。”
萧元嗣还不死心,依旧嘴硬:“我不是你们的陛下。”
温幼霆眯起眼睛,似乎看破了萧元嗣的一切伪装,说道:“陛下不会以为臣和祝秀山一样瞎吧。”
得,就知道温幼霆骗不了。
忽然,他感觉袖子被人扯住了,他一动不敢动。
他知道这个时候是谁在他背后,但因为心虚不敢看他的眼睛。
“公子,你……当真是陛下吗?”
程盛已经尽量用平稳的语调问出这句话,但无论如何,眼前人是一国之君带来的震撼是不可能在几秒钟消除的。
这个人,告诉他们要反抗暴君贵族压迫,告诉他们人其实生而平等,告诉他们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一个平等人间的人,居然就是让他们又惧又恨的皇帝。
他们可能需要一个月,一年,甚至好几年才能消化这个真相—— 他们所追随,信仰的神其实是陛下。
从此百姓不拜神,帝王庙前门槛破。
萧元嗣环顾一周,以前和他打成一片,互相嬉闹的人们都用敬畏且害怕的目光看着他。
他明白他们不可能回到从前的相处方式了,今日之后,他可以是他们敬畏的君王,信仰的神明,却不能是玩闹的朋友。
程盛红着眼睛,最后又问了一次:“你真的是陛下吗。”
萧元嗣若有若无地叹口气,“其实,我……”
“陛下!!!”
众人闻声朝门口看去,萧元嗣一看到来的是那群文官,心一凉,拔腿就想跑。
再不跑被他们抓住耳朵可就保不住了!
“祝秀山,你还傻站着做什么?!”
“拦住陛下!”
祝秀山立马回神,一个飞扑抱住了萧元嗣的大腿,说什么也不撒手。
“滚开!”
“他们会打我,我不敢滚。”
“你,你真是!”
气的萧元嗣想给他来上几巴掌泄愤。
就是这一拖,让文官们把他团团围住,虽然累的气喘吁吁,但脸上是轻松得意的笑容——累死累活找了大半天,总算逮到你个小兔崽子了!
你还想跑?没门!!
“咚!”
“咚!”
“咚!”
文官们按照传统,说事前一定要先跪,大事小事急事都都不如膝盖重要。
“请陛下给臣等一个解释!为何您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会和这群叛党在一起!”
萧元嗣对如今乱成一团麻的情况头疼不已,还解释什么,越解释越乱!只得扶额叹道:“都起来,等回去再说吧。”
“不可!”
“陛下和叛党厮混的行径已经在民间流传开,若不当着百姓的面解释清楚,有损陛下英明!日后更会动摇国之根基!”
“臣请陛下务必解释清楚!”
第78章
皇宫日暮, 大雨倾盆,雷电怒鸣。
百官们不顾大雨跪在殿外,而屋里头, 萧元嗣闭眼合衣躺在床上, 面色安详而淡白, 仿佛没了气息一般。
“陛下。”
小六子忧心忡忡地说道:“外面雨太大了,大人们再跪下去只怕身体吃不消啊。”
等了半晌,才听到床上那人幽幽说道:“哦,给他们打把伞。”
“陛下!”见萧元嗣不开窍,小六子急得跺脚,说道:“大人们要的哪里是伞啊, 他们要的是一个解释啊!”
萧元嗣眼皮动了动, 依旧没有睁开。
他知道那群官员要什么, 无非是解释清楚他为何要撺掇百姓造反, 为何要自己把自己从这个位置上赶下去,为何一门心思想要亡国?
其实他也很想要个解释, 为何这国就是亡不掉它?!
他觉得这个国家不该叫秦国, 应该叫“强国”, 打不死的小强的那个“强”!
都折腾到这般地步了, 愣是一点没看到亡国的迹象。
这合理吗?!简直是见了鬼了!
“谁叫你不听我的话在先的。”
“早把碍事的人嘎了不就没后面那么多事了!”
“啧啧。”
这一听到就令他浑身不舒服想抡起拳头打人的电子音,不正是他那个关键时候永远不在线的垃圾系统吗!
萧元嗣睁开眼,两团怒火在他瞳孔中燃烧:“好啊!你又跑哪里鬼混去了?!要你帮忙的时候连个影子都没有!事后还要蹦出来说风凉话!”
系统心虚地咳嗽几声,转而调转矛头:“这能怪我吗?!谁让你要给他们灌输什么无产阶级思想的!搞成现在这样你不该反思一下你自己吗?”
“滚!”
但不得不承认,论起责任来, 他要担七成的锅, 剩下一成给不负责的系统, 一成给脑补过度的程盛等人, 还有一成给过于靠谱的文武百官们。
但凡他们有一个人没那么靠谱或者不靠谱,都不至于走到今日的进退两难的困局。
“陛下不好了!大人们晕到了!”
萧元嗣立刻从床上坐起。
殿外声音嘈杂,入耳烦躁,仿佛能透过瓢泼雨幕,看到大雨之中众人手忙脚乱的身影,他们的身体在雨水的浇淋下冰凉透骨,昏昏欲倒,可眼睛却灼灼如火紧盯着殿门口,期待着一个大概率不会出现的身影。
宫人们给他们递伞,却被他们执拗地推开。
恍惚中,一个熟悉的人影打着伞走了出来,站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地将他们的狼狈尽收眼底。
“朕来了。”三个字让他们顿时有种想哭的感觉。
萧元嗣不想看到他们哀哀切切的模样,紧接着说道:“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陛下缘何与逆贼厮混,置祖宗千年江山于不顾?!”
萧元嗣沉默片刻,雨势忽然在这一刻变大,水雾模糊了他的脸。
半晌他才说道:“你们都是忠君爱国的高官。”
众人被这一句搞得一头雾水,陛下为何突然夸赞他们?
但事出反常必有妖。
萧元嗣继续说道:“朕知道你们的能力卓绝,可以以一己之力挽大厦于将倾,这个国家在你们的治理下屹立不倒。”
萧元嗣顿了顿,有些好笑道:“你们甚至连朕这个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因为你们有足够强的才华,朕只需要当一个赋予你们权利的吉祥物。”
众人被他的话吓得诚惶诚恐:“陛下明鉴!臣等绝无此意啊!”
毕竟如今的萧元嗣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对他们百依百顺的小娃娃了,他一次又一次做出惊世骇俗的事来,已经逐渐脱离了他们的控制,大概率不会念及旧情对他们留手,现在这个,是陌生的陛下。
萧元嗣看了他们好一会才又说道:“你们掌权多年,将秦国这潭小水坑变为了可以覆舟而已的湖海,但湖海若没有新的水源灌入,迟早会凝滞不动,沦为一潭死水。”
“请陛下明示。”
“朕觉得,唯有改革之法可解。”
被乌云遮盖的密不透风的天空中,一道白光以势不可挡之势劈天碎雨而炸开,短暂的光亮照出了众人带着愕然、震惊、些许敬佩情绪的脸。
先帝曾经提过改革国制,但碍于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实行成功,临终之前嘱托陛下继承大统一定要将政策推行下去,但陛下那时还年幼,又被惯着长大成了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废物。
改革一事触及到了太多人的利益,这件事便被所有人选择性忘却了。
原来陛下还记得先帝遗命,这才是陛下的目的,所以他们会成为陛下改革刀下的第一滴血。
扮猪吃老虎这么多年,只为了今日的釜底抽薪!
“您可想过我们?您瞒着我们,让臣等如何自处啊!”
“想过,但我不得不这么做。”
“臣等就如此不值得您相信吗?”
萧元嗣没说话,转身背对他们,似是不忍心看到他们失望的眼神,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背影明明那么熟悉,可在雨水的一通扰乱下,逐渐在他们眼前变得模糊不清,逐渐变得遥不可及,逐渐学会威严和淡漠武装自己。
众人恸然,欣慰陛下的成长,也为他如今的冷漠而伤怀。
陛下,真的长大了啊,有比他父皇更果决的手段,更深沉的城府,也许是时候放手了。
他们其实心里也清楚,这个国家表面上光鲜亮丽,但内里已经不知道糟成什么样了。
或许与众不同的陛下可以给他们,给百姓,给这个国家带来意外之喜。
就在众臣感叹万千之际,萧元嗣却不像他们想的那样在心中自责煎熬。
因为他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
什么深不可测的表情、变化莫测的心理都是演的!
在脑内翻遍了系统提供的《皇帝废话文学三百句》、《三句话让文武百官为我痴狂》、《论皇帝的忽悠成功学》等等书籍,他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答案。
“系统!再下载几本,要快!再慢一点等他们回过味来就糊弄不了这群官员了!”
“知道了!别催了!cpu都要干烧了!”
“吼什么吼,要不是你我会这里受苦受罪吗?!”
“要不是宿主你不听话,我们至于现在还没把任务完成吗?!”
“你就知道嘎嘎嘎!不嘎人宇宙会爆炸吗?!你是属鸭子的吗!”
“我!……嘎。”
系统噎住了,萧元嗣得意一笑。
论吵嘴这件事,系统还真吵不过他。
正当系统认输,给他疯狂下载话术书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排山倒海的吼声——
“臣等明白了!”
萧元嗣被吼的抖了一下,满腹疑惑回头看去,看到乌泱泱跪到了一大片。
这是明白什么了?
幸好此时水雾浓郁,掩盖住了萧元嗣迷茫的脸色,没被官员们发现。
“臣等自当改过自新,尽力辅佐陛下的千秋大业!”
“?”
“陛下尽可大刀阔斧改革,臣等绝无怨言。”
“……嗯,甚,甚好。”
萧元嗣没看懂他们一刻钟前还在哭诉,为什么现在却表忠心支持他。
到底发生什么了?!!
————
亡国计划全面崩盘,一人一统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恹恹的打不起精神。
萧元嗣茶饭不思的模样让小六子很担心,身为陛下跟前的红人,萧元嗣最信赖的人之一,他觉得自己不能辜负陛下的信任,必须要想办法让陛下开心起来。
于是在第二天一早,萧元嗣赖到过了朝会的点才起床时,被放在床边有一人高的人像吓的一跳。
人像衣着上富贵红雍容绿的配色着实伤眼睛,尤其是配上脸上那种似笑非笑富态如菩萨的模样,萧元嗣感觉今晚可能要做噩梦了。
这东西哪来的?
转念他就想到是谁干的了。
“小六子!”
“哎哎哎!”小六子飞快跑了过来,帽子差点都飞了。
萧元嗣指着人像,问道:“你哪里整来的这种丑了吧唧的玩意?”
小六子回道:“最近全国各地多了很多神庙,里面供奉的就是这位神,便想着让陛下也看看,给陛下一个惊喜。”
惊喜?
我看是惊吓吧!
这个时代人的审美真奇怪,这玩样哪里像神了?要脸蛋,只有丑的不行的五官,要身材,只有臃肿富态的水桶腰,要飘飘欲仙的衣服,只恨不得把天下珠宝首饰全挂他身上。
一个字,辣眼睛。
萧元嗣嫌弃地撇撇手:“把这丑东西快拿走。”
小六子疑惑萧元嗣的反应,问道:“陛下难道没认出来吗?”
“什么?”
“这是陛下您啊!”
萧元嗣愣了片刻,接着赤着脚下地。
小六子看的心急:“哎呦,我的陛下,你倒是把鞋穿了啊,着凉了可怎么好。”
“没事。”
萧元嗣把他推开,走到人像面前仔细打量,又绕着它走了几圈,先是皱眉,后又舒展微笑。
其实这个玩样看起来也没有那么丑,多看几眼还是很有特色和灵魂的。
凡是不能只看外表,要看灵魂,以他为模板雕刻出来的人像,某种程度上有了部分他的灵魂,既然如此,这个人像就和丑一点都不沾边了,还是很有独特魅力的。
萧元嗣是越看它越顺眼,忍不住上手抚摸它的脸,带着老父亲的慈爱。
小六子看他笑了,也笑的合不拢嘴。
他继续补充道:“民间以陛下您为神像出处的神庙香火鼎盛非常,每日天还没亮,门口的人便从山顶排到了山下!”
人都喜欢听吹捧,萧元嗣也不例外,不知不觉翘起了狐狸尾巴。
“陛下可喜欢这个礼物。”
“不错。”萧元嗣微笑点头。
小六子立刻明白,他把马屁拍对地方了。
他又说道:“如今民间有句话叫做,‘姻缘庙中无信徒,皇帝庙前门槛破’,可见陛下您在百姓心中的分量,可以与神明比肩了!”
萧元嗣听罢,笑意慢慢消失。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第79章
“你方才说百姓把我当什么东西?”萧元嗣心底的不安加重。
隐隐有说不出来的重击在等着他。
小六子浑然不觉, 满脸笑意道:“自然当神看啊!”
“陛下您为改革国制而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救济贫民奴隶,鼓励百姓反抗不公的事情早已传遍全国了!”
萧元嗣顿时两眼一黑, 声音都有些虚浮:“所, 所以……”
“所以百姓们得知陛下为他们所做的一切后感激涕零, 连先前闹事的叛匪们也改邪归正,自觉归入陛下您的麾下,在全国神庙中宣扬您的良苦用心,将您英明的改革政策传入千民万户,您独具一格的思想灌输给莘莘学子,天下人将唯陛下您马首是瞻!”
萧元嗣听的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三魂七魄都飞出了体外, 后面再也听不到小六子说了什么, 双腿没了力气, 颤颤巍巍地像个耄耋老人伸手想接人像撑住身体。
“哐当!——”一个没扶稳,人像应声碎地。
“陛下小心!”
“无事。”
萧元嗣推开来搀扶他的小六子, 像只被抽干了灵魂的木偶, 眼神麻木地走向床边, 而后一屁股坐下, 手掌覆盖住绝望的双眼。
小六子关切问道:“陛下?您怎么了?”
半晌,萧元嗣才拿开手掌回话:“走。”
“走去哪里?”
萧元嗣突然站起的举动差点吓到了小六子,视线凝视着门外的天空,经过皇宫一路延伸至地平线尽头。
“出宫。”
他要亲眼看到才能死心。
这回出宫轻而易举,也许是因为那群官员们决定给他放权了, 也许是因为宫外民心向君, 他们觉得不会出什么危险, 总之出去容易到让萧元嗣忐忑难安。
不出去不知道, 一出去吓一跳,他的神庙居然开到了宫城门口,门口排着一窝蜂的百姓,争先恐后地往里面挤。
萧元嗣看的心跳加速,头昏欲裂,质问道:“谁?谁把庙修在宫内口的!不知道这样不吉利吗!”
小六子连忙解释道:“陛下息怒,是祝大人安排的,请陛下放心,祝大人找了国内一等一的风水大师看过了,绝不会冲撞您的,它还有助于国运绵延呢!”
萧元嗣顿时语塞,笑比哭还难看。
祝秀山,又是这家伙!
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他带着贱兮兮的笑容,半躬着身子凑过来,狗皮膏药似的黏住就甩不掉,趴在你耳朵絮絮叨叨拍彩虹马屁的场景。
难以琢磨透一个草包哪里来的那么多阿谀奉承之词,萧元嗣觉得这家伙和自己八字相冲,每次都能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他迎头一击!
萧元嗣越想越气,问道:“祝秀山眼下何在?”
小六子道:“此刻正在衙门当值呢。”
萧元嗣气势汹汹就要杀过去,却在转身的那一刻和一双惊讶的眼睛对上。
天地瞬间失了声音,只剩冰凉的风从他们中间穿过。
他咽了咽喉咙,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这样就不用面对他。
然而程盛却坦然地走来,给他恭恭敬敬地行礼。
“陛下。”
万千话语在喉间滚动,最终只化为一句:“不必多礼。”
程盛起身抬头后,他立马撇开视线
毕竟是他欺骗程盛在先,是他不厚道,本想着等国一亡,他一死,皇位归程盛所有,就当是补偿骗了他大半年。
但现实却是,国未亡,他未死,程盛依旧在民间摸爬滚打,他还欠了人家那么多人情。
两个人再次刚一见面就陷入了不知道说什么话的境地。
还是萧元嗣最先打破了沉默:“你在这里做什么?”
程盛如实答到:“回禀陛下,在下来给百姓们传教。”
他话中的敬意和疏离让萧元嗣格外别扭,但一想到是自己作出来的,他没资格要求那么多。
“传什么教?”他记得这个时间节点传教士这种角色应该还未进入大陆。
程盛深深看了他一眼,神色光怪莫测,说道:“是陛下您曾经教我们的民主之教。”
萧元嗣愣了片刻。
“你怎么……”
他想说你都被我骗了怎么还信我说过的话。
只是想了想,变为了另一句“辛苦吗?”
程盛这时笑了笑:“奔波各地启迪民智确实辛苦,有时路上也会遇到匪人,但好在每次都能化险为夷,我也并非孤身一人,有许多志同道合的同伴相陪,算下来也没有多辛苦,每一天都比过去活的轻松。”
程盛顿了顿,看了下萧元嗣才说道:“我们其实并未责怪过陛下,陛下……和我们猜想的不一样。”
萧元嗣松口气的同时好奇,问道:“哪里不一样?”
“很多地方。”程盛看向人声鼎沸的庙宇门口:“陛下比我们想象的要更加开明。”
萧元嗣听着赞扬他的话只觉得心虚,犹豫着说道:“也许我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伟大,我并没有比肩神明的能力。”
程盛道:“但您已经救下了我,救下了无数和我一样的人,是您给了我们一条新的命,后面的日子,我们也有了活着的目标。”
萧元嗣相信这话是真心的,因为人眼睛里的光做不了假。
“好,好。”他连说两遍,无关任务成功与否,打心底里祝福他能够找到支撑自已活下去的信仰,虽然他德不配位,虽然他的本意并不是如此。
“望你早日成功。”
程盛久久望着他的眼睛,笑道:“在下也祝愿陛下日后万事得偿所愿。”
两人对视之间,耳畔的风声仿佛都温柔了下去,慢慢飘向广阔无垠的天地间。
“陛下!快走!”小六子惊恐的叫声打破了这份安静。
萧元嗣闻声回头,发现不远处不知何时聚集起了一堆百姓,狂热的眼神令他打了个哆嗦,就像小迷妹偶然在机场见到了她的爱豆,五十斤的身体爆发出一千斤的力量,不顾一切撞开安保往爱豆身上扑,才不管爱豆是死是活。
萧元嗣有些害怕,后退了一步,那些狂热的百姓前进三步,一个个直勾勾盯着他,想要把他拆分入肚。
“陛下!居然是活的陛下!”
“娘啊,我亲眼见到陛下了。”
“陛下本人可比庙里的人像好看多了。”
“大伙快上,人要跑了!”
程盛和小六子立刻挡在他身前:“陛下快走!”
见萧元嗣真要走,百姓们躁动了,以不可阻挡的巨浪之势扑了过来。
“陛下,您给我的孩子赐个民吧!”
“陛下,您去看看我重病的父亲吧!”
“陛下别走,和我们多呆一会吧!”
“是啊,是啊!”
萧元嗣深觉不妙,也不废话,撂下句“保重”,拔腿就往宫门口冲。
身后宛如吃错了药而神思混乱的百姓们死死追着,啊啊呀呀的叫喊声铺天盖地,拔天震地的气势吓得宫门口的禁卫军不知所措,以为是来了一群疯狂的怪物。
今日天气明明很凉爽,但离宫门口不远的这一片区域却沸腾的如刚烧开的茶水。
萧元嗣一口气都不带踹的才安全回到宫中,朱红的大门将那群可怕的“信徒”隔绝。
他此刻才反应自己经历了一番惊险的死里逃生,这要是被他们逮住了,一人扯他一下,胳膊腿全能给他们拆散架,抢回家里摆个神龛供着。
好险好险,差点就遭殃了。
回到寝宫,他大步跨过门槛,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水大口灌下,反正他现在也不在乎什么形象了。
亡国计划算是夭折了九成九,注定要以失败告终,他还守着皇帝形象做什么,做会自己还能舒坦点。
小六子还没回来,侍女提醒他:“陛下,大人们还在议事处等着您过去商量国事呢。”
“不去。”萧元嗣懒懒散散往床上一扑,像一条快要□□死的鱼终于获得了他赖以生存的水。
“吩咐下去,从今日起我不会再去朝会,让他们有事自己解决,别来烦我。”
侍女震惊却不敢置喙,说了个是便退下。
“还有,让他们以后少进宫,别动不动就拿一堆意见让我选,都是成年人了,是成熟的官了,要学会自己处理麻烦知道吗?”
“陛下的意思是?……奴婢见识浅薄听不懂。”
萧元嗣摆摆手,“不必懂,直接原话转述给他们就行了。”
“……是。”
萧元嗣让宫内全部退下,一个人在床上滚来滚去,舒服地摊开四肢,他早就想这么做了,但怕崩人设才忍着,该说不说,龙床就是舒服,怪不得那么多人争破头想当皇帝。
不过现在无所谓了,他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亡国亡不了,摆烂他还能做不到吗?
什么阶级啊,民主啊,明争暗斗啊,你们自己斗去吧!小爷不奉陪了!就赖在这混吃等死算了!
系统对他的消极怠工气愤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今天窝被窝里看小电影,明天让貌美如花的小姐姐给他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后天半夜一个人挑灯跑冷宫去玩鬼屋探险,再再后天……哎,不提了。
正事是一点不做。
一问他:“你不觉得心虚吗?”
他理直气壮地回道:“不心虚,我没有心。”
哎,系统不知道叹了多少次气,到后面甚至跟着萧元嗣一起摆烂。
这天一人一统正在争论着喜羊羊和慢羊羊谁更聪明,战况极其激烈,系统多次被萧元嗣怼的程序错乱。
“陛下!不好了不好了!”
小六子忙里忙慌跑过来。
“吵什么吵!有事说事!”
萧元嗣不耐烦摇摇头,整天这个不好了,那个不好了,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
小六子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道:“他们,他们回来了!”
“谁?”
“是之前被您发配海外的那些官员和世家公子们啊!他们回来了!”
萧元嗣盯着满头大汗的小六子,绞尽脑汁回忆那群家伙是谁。
好像有点印象。
哦,对了!是之前逼宫未果把他气晕,然后被他分别发配到西伯利亚种土豆、非洲大陆种西瓜、美洲大陆养奶牛……的小废物们。
他们怎么回来了?!
他们居然能活着回来?!
萧元嗣问:“人现在在何处?”
小六子焦急道:“现已兵临城下了!”
“哈?”
“他们不是自己回来的,他们还带了一堆异族人回来!”
萧元嗣赶紧询问:“那异族人长什么样?”
小六子想了下,两只手比划道:“皮肤很白,眼睛很大,鼻梁很高,头发是金色的,身材比中原人要魁梧些,哦哦,还有,他们的瞳孔不是黑色的,有蓝色、绿色,可吓人了,就跟话本里说的那些吃人心的妖怪一样!”
萧元嗣翻身从床上坐起,迫不及待地追问:“他们带了武器来吗?”
“带了!”小六子不安道:“是一柄黑漆漆的像烟斗一样的玩样,只要把火药装进去再按个什么东西就可以杀人了,比皇宫禁卫军的箭都快都准!”
“还有一个体型更大的东西,叫什么‘炮’,据说威力更大!”
“太吓人了!”
小六子心有余悸地说完,却发现萧元嗣非但不担忧,反而面露惊喜之色。
“陛下?”
“陛下!”
他怎么喊,萧元嗣都没有回复他。
此刻萧元嗣正在和系统碰头。
萧元嗣激动的声音在颤抖:“系统!”
系统同样激动到想哭:“宿主!”
萧元嗣:“你刚才听见吗?他们有枪有炮诶!”
系统:“嗯嗯!他们还是殖民者的祖先啊!”
“统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意味着我们两个都有活路了!”
这下,柳暗花明了不是。
系统:“宿主,最后一次机会了,一定要把握住!往死里作死!作掉这个国!”
萧元嗣坏笑:“放心,我这次一定拿出我全部的实力,气死人不偿命的那种!”
萧元嗣笑的猖狂:“哈哈哈哈——”
系统笑的变态:“哈哈哈哈——”
只有毫不知情的小六子,被他诡异的笑脸吓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比起外面的侵略者,眼前的萧元嗣似乎要更加可怕一些。
第80章
先前被发配的那些人如今还是戴罪之身, 又是和一批异邦人带着武器回来的,在他们的船刚上岸没多久人就全部被扣下了。
许久未见的儿子们回来了,远居都城的高官父亲们自然是焦急万分, 恨不能长出双翅膀飞过去看孩子们瘦了没, 病了没?
但好在这次不用他们去太和殿求情, 萧元嗣直接大手一挥下了大赦天下的圣旨。
这下可好了,孩子们都可以安全回家了,百官们被陛下的举动感动到眼泪都出来了。
只是他们还没来得及和孩子们见上一眼,所有人都被萧元嗣传唤入宫去了。
太和殿内,那群公子哥们和西洋人在禁卫军的带领下踏入殿中,出现的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们的目光更多的是落在了与他们外貌语言极为不同的异邦人身上。
有个官员小声问身旁的人:“话说陛下把这群异邦人喊来这里做什么?应该先将他们关入天牢, 审问过后再定生死, 如此堂而皇之的让他们踏入大殿, 在下实在不懂啊。”
“我也不懂, 但陛下自有他的考量,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不过陛下自打西洋人出现起便笑的合不拢嘴, 着实有些怪异。”
他们窃窃私语的讨论声传入了西洋人的耳朵里, 西洋人皱了皱眉头扫了他们几眼, 到底没说什么。
西洋人没动, 那群世家公子率先向萧元嗣行臣礼:“罪臣叩见陛下!”
萧元嗣摆了摆袖子:“朕已大赦天下,你们是无罪之身,望你们莫要怨恨朕流放了你们。”
“请陛下放心,臣等无怨,而且要多亏了陛下的鞭策, 臣等才能改掉先前一些恶习, ”
萧元嗣点了点头, 不管这话是真心的还是假意的, 至少是漂亮的场面话。
他又看向在他们身边的西洋人,明知故问道:“他们是?”
“陛下,臣等船队在海上遇险,为西洋人所救,我们发现他们擅长用火药制作一种名为‘枪炮’的武器,而且他们听说我们国家地大物博后也想来游访学习,故而将他们一同带回。”
“这位是当地声望非常高的一位枪炮制作者,他叫查尔斯。”
人群里一个金发蓝眼的中年男人闻言点头,走上前,礼貌地对着萧元嗣鞠了个躬,嘴里囔囔着西洋人的语言,说着说着突然情绪激动手舞足蹈起来。
在场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听不懂这家伙在说什么。
翻译的任务就落到了和西洋人相处最久的世家公子们身上,说道:“陛下,查尔斯说皇宫富丽堂皇,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座宫殿都要美丽。”
查尔斯皱了皱眉,扯过翻译,咕噜咕噜又说了一大堆,翻译脸色有些纠结。
有官员问:“他又在说什么?”
翻译迟疑片刻,想了想,说道:“他在称赞陛下年轻有为。”
“当真?”虽然他听不懂,但从这西洋人的肢体挥舞里也能隐约察觉到他不是这个意思。
翻译却一口咬定:“当真!”
转身他和查尔斯交谈起来,与其说是交谈,不如说是争辩,查尔斯的嗓门越来越大,而且说的面红耳赤,萧元嗣眼尖看到他把手伸向了别在腰后的枪。
“stop!”
这一与典雅古韵毫不相干的西洋口音顿时让整个大殿陷入死寂,堂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文武百官更是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萧元嗣。
陛下刚才说了什么来着?!!
而他仿佛浑然不觉,继续操一口西洋口音,越过翻译直接和查尔斯对话。
萧元嗣警告道:“你们不要在城中使用枪炮,会误伤很多平民。”
查尔斯短暂诧异过后愤愤不平道:“是你们欺负我们在先,给我们戴上镣铐,逼我们睡牛棚,喝冷水,不给我们提供药物,连硬面包都吃不上一口!”
“可是你们攻击我朝官员在先,还打伤了十余位无辜百姓。”
“谁让他们要辱骂我们,还朝我们扔臭鸡蛋!”
“因为你们是异族人,我们有句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们带着武器来,他们自然会担心你们是侵略者而防备着你们,但只要你们没有威胁,他们都会是你们最真诚大方的朋友。”
查尔斯还是不服气。
“你们既然来了这里,就需要守我们的规矩,尊重是互相的,之前的事就此翻篇,你看如何?”
查尔斯看着态度和蔼可亲的萧元嗣,思考片刻,又说道:“我们有个伙伴受了伤,我们需要医生和药物。”
萧元嗣立刻应下:“当然可以。”
查尔斯却被一开始他们的区别对待整出了心理阴影,不放心地问道:“你不会暗中下毒吧?”
“哈哈。”萧元嗣放声笑了,安抚道:“你放心,我不会这么做,我以这个国家统治者的身份向你保证,不会再有人虐待你们,如果有,可以直接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们。”
查尔斯考虑再三,相信了萧元嗣的承诺:“谢谢。”
萧元嗣以眼神回礼,让人将他们带去提前备好的住所安置好。
西洋人走了,安静的大殿中诡异的气息却弥漫不散。
众人还沉浸在陛下居然会说西洋话,还说的如此通畅流利的震惊之中。
萧元嗣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上百道犀利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打量,化为刀刃想要刨开这具皮囊,看看里面究竟是谁的灵魂。
“不必惊讶。”萧元嗣不急不缓地说道:“前日神仙托梦,说今日会有贵客来访,要好生招待他们,若招待好了可使国祚绵延,朕一醒来,便发现自己会说西洋话了。”
“大抵是神恩吧。”萧元嗣用感叹的语气望着天花板。
众人困惑地对视几眼,对这个说辞半信半疑。
但他们信不信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翘首以盼的人终于来了!
接下来需要让那群西洋人喜爱上这片土地,对它产生侵略的野心,但又不能让他们太喜爱这个国家的人,以免到时候对自己的朋友心软下不了手。
萧元嗣特意下了道命令,专门挑一些平日里喜欢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让他们带着西洋人去体验一把东方大陆人的快乐,把人哄高兴了,赏赐流水似的送来。
众人虽然不理解为何陛下要对西洋人优待至此,但回想起陛下过去也有过种种不合理的行为,最后造就的结果都对陛下有利。
许是他又有了新的野心吧。
在花园里晒太阳的萧元嗣哪里知道他在文武百官心中的形象那么伟大,甚至城府颇深的印象深入他们脑髓之中。
小六子问道:“陛下,斗胆请问和西洋人打招呼该如何说?”
萧元嗣反问:“你学这个做什么?”
小六子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为了日后可以更好的协助陛下。”
萧元嗣偏头看他一眼,放下手中的蝈蝈,抬手招呼他过来。
小六子赶紧小跑到他身边。
“首先,竖起你的中指。”
小六子乖乖地抬起右手竖起中指。
萧元嗣一本正经地教道:“然后,看着西洋人的眼睛,大声冲他们喊‘I am your father!!!’,注意一定要用吼的,最好唾沫飞到他们脸上,而且中指要笔挺的竖起对准他们。”
“懂了吗?”
小六子心说西洋人打招呼的方式怎么如此奇怪,而且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但一想陛下不可能欺骗自己,便连连点头:“懂了懂了。”
“去试试吧。”
他照着萧元嗣教的,找了个侍卫,直挺挺地立在他面前,横起眉头竖起眼,顿时王霸之气附体,竖起一根中指,气势如虹地冲他吼道:“‘I am your father!!!’”
一时间鸟雀被这股动天荡地的气势惊的四散而逃,侍卫直接就被吼蒙了。
“噗,哈哈哈——”
萧元嗣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捂着肚子笑的面部肌肉抽筋,另一手猛烈拍击桌面停不下来。
妈妈呀,这孩子怎么能这么可爱。
肆意欢快的笑声回荡在御花园四月晴朗的上空。
“陛,陛下?”小六子摸不着头脑:“是有哪里做的不对吗?”
“没,没有。”萧元嗣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做的非常好,哈哈哈,我为你高兴,哈哈哈——”
“到时候见了西洋人你就这么做,哦,还有,记得多找几个人一起去,省的被打……”
小六子脸色大变:“什么,什么被打?”
“不是不是。”萧元嗣解释道:“是他们西洋人喜欢热闹,多带几个人去才能体现对他们的尊重,否则他们会觉得你们冷落了他们,一个不高兴就会对你们动手。”
“原来如此。”小六子所有若得地点头。
“好了,你们都退下,让朕一个人呆着。”
一个人笑会。
等人都走了,萧元嗣更加笑的肆无忌惮了,什么形象都不管了,趴桌子上没笑完,又蹲地下笑,土都被他激动的脚踩的凹出一个坑。
系统啧啧几声:“你真缺德,土土有什么错,你要这么踩它。”
萧元嗣挑眉“嗯?”了声,说的好像你不缺德似的。
系统话锋一转,“但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嘿嘿!”
臭味相投的一人一统瞬间达成了共识——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此刻正在春风楼醉生梦死的查尔斯打了个哈欠,揉揉鼻子,左顾右盼。
怎么听到我爸爸在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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