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年的正月,皇上谕礼部,为皇太后准备七旬大庆,皇上欲亲舞称觞。
皇太后人逢喜事精神爽,瞧着比往日更要神采奕奕,为讨老人家的彩头,这正月里去请安,各家都把孩子带着,皇太后就爱看寿康宫里热热闹闹的。
五公主家的一对龙凤胎最是活泼,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子都跟在他们后面跑,岁岁在大人面前乖巧,玩了两回后,也藏不住淘气的本性。
寿康宫整日欢声笑语不断,皇天后命嬷嬷备下茶点,时不时就有小阿哥小格格跑进殿里摸走一两个,等不及吃下去,转头又跑出去了。
能在殿里陪皇太后的,只有一两个还不会跑不会跳的。
听着外头院子里的玩闹声,皇太后抱着六阿哥对幼蓁道:“这孩子乖巧,哀家瞧着像老四,从小就沉稳。”
六阿哥生就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他不爱哭,也不像姐姐一样惫懒,会坐之后,就总要直起身子,不愿躺在榻上。
谁抱着他,他就用那双大眼睛定定地观察人家,小脸绷紧,只有对着熟悉的人,才能露出个笑模样。
和皇太后见过几回,六阿哥才会咧咧小嘴,露出珍珠米大的小乳牙。
岁岁每过一炷香时间,总要进殿来喝点水,再顺毛似的摸摸六阿哥的脸,有模有样哄道:“乖哦乖哦。”
再扬着小发髻跑出去,看过弟弟后,她才玩得安心。
但六阿哥不领情,被岁岁拿湿漉漉的小手摸过,总会皱着小眉头望向额娘,再抬手戳戳自己的脸。
皇太后起初见此十分疑惑,问道:“这是怎么了?”
幼蓁拿帕子给他擦擦,边解释道:“他最讲究,嫌弃姐姐手上有汗呢。”
幼蓁早就发现了,自己这儿子十分好带,给吃给喝有人陪玩,他一整日也不会哭,只一点难伺候——最爱干净,受不得身上有半点脏。
四爷听幼蓁提起这个,丝毫不在意,道:“无妨,等他再大些,在马场上滚两遭,就改过来了。”
皇太后听幼蓁说完,慈祥的脸上跟着笑:“原是如此,老四小时候也有这毛病,如今倒瞧不出了。”
幼蓁这才知道四爷为何说得那般胸有成竹,原来他幼时也是这般,怪不得不以为意。
转眼间就到春夏之交,皇上再次巡幸塞外,这回四爷在伴驾之列,但幼蓁被小六拖累,只能待在府中。
四爷安慰她:“等小六再大些,我到哪都带着你。”
幼蓁去过几趟塞外,此次倒没有多想跟着去玩,只是贸然要和四爷分离两月,心里不太舒服。
“这回同行的都有谁呀?”幼蓁抱着四爷的腰,问道。
“几个兄弟都在。”除了老大老二。
幼蓁“哦”一声,嘱咐道:“那你要注意身体,吃食都当心些。”
她可不想四爷再生一回病了。
四爷摸摸她的发:“放心,这次我带弘晖他们出去,留下苏培盛,有什么事儿给我传信。”
“知道了知道了,”幼蓁道,“家里能有什么事儿,你平平安安回来就好。”
五月初,幼蓁带着众人在府门送四爷等人出门,这回没有女眷随行,四爷只带了弘晖弘昀和弘时三个阿哥。
弘晖已经满十五岁,与四爷肩膀一般高,面容俊朗,气质温润。身后是弘昀弘时,也都是俊俏的半大小子,只是弘昀身子骨弱些,瞧着和弘时差不多高。
弘晖已经能全程跟着四爷骑马而行,但弘昀还得坐马车,弘晖便弃了马,和弟弟们一同坐车。
幼蓁很少和弘晖打交道,但每每见到,都能看出弘晖身为长兄,十分关爱几个弟弟,对岁岁和小六也很是疼爱。
皇上已经给他指了婚,明年三月便是婚期,四爷已经派人在王府西南角给弘晖修建院子。
岁岁见阿玛带着哥哥们出门却没带她,在府里闹了好几回脾气,后来还是弘历弘昼带着她去前院玩了半日,才将小姑娘哄好。
京中大半皇子都跟着皇上去了塞外,又值炎热夏日,幼蓁干脆领了府中人去圆明园避暑。
小六已经学会走,他闲不下来,就爱倒腾自己那双小短腿。幼蓁让人将九洲清晏里的摆设全都包上软布角,省得小家伙扶着走路时磕碰到。
每日傍晚时分,园中小路被浇上井水,暑热散去清凉许多,幼蓁才会带着小六出来散步,教他认这园子的花花草草。
每隔五日,四爷的书信便回送到圆明园来,里面写满细碎琐事,幼蓁也会写几封回应。
出门在外的几个哥哥也没忘了家里的兄弟姐妹,时常伴随四爷书信一道来的,还有弘晖等人给弟弟妹妹的礼物,都是随行路上看到的小玩意儿,贵重谈不上,但心意满满。
岁岁最喜欢收到塞外的消息,因着她开始进书房了,为表重视,几个哥哥也会给岁岁写信,专挑些简单易懂的字眼。
岁岁每收到一封信,都要告诉幼蓁。
“额娘,三哥说他猎了只白狐,回来给我做围脖。”
“二哥骑马摔下来了哈哈哈……”
“十四叔还给大哥送了匹大马,额娘,我也想要骑大马。”
诸如此类,都是些哄孩子的小事。
眼瞧着收到的书信越堆越厚,就快到圣驾回銮的日子,塞外却突然传来一封急信,说是弘晖惊马,需从太医院立即调擅正骨科和伤科的太医。
信中还提到弘昀的情况也不大好,幼蓁立即让人给李侧福晋去了消息,自己进宫寻皇贵妃,迅速清点四名太医送了过去。
李侧福晋听闻弘昀受伤,哪里还能坐得住,立即请命去塞外。
幼蓁想了想,将岁岁和小六打包送进承乾宫,与李侧福晋一同启程。
弘昀有李侧福晋照顾,弘晖却是孤零零的,幼蓁身为嫡福晋,这时不能推脱。
况且她真的担忧弘晖的伤势。
圣驾不会为了两个小阿哥停下脚步,四爷上折停驻,带着孩子留在怀柔行宫。
幼蓁和李侧福晋只花了两日便抵达行宫,到了也来不及休息,直接去看孩子们。
弘晖和弘昀住在西厢房,四爷守在弘晖床前,李侧福晋根本无心寒暄,对幼蓁和四爷行了礼,就立即转头进了弘昀的屋子。
幼蓁进了门,首先闻到刺鼻的伤药味,近前两步,便看见弘晖一脸苍白闭眸躺在榻上,左腿被木板固定,足足比右腿肿上两圈。
四爷坐在一旁,面容沉郁带着倦色。
两月前还活蹦乱跳的少年,如今无知无觉地躺在面前,幼蓁不由得感到揪心。
四爷站起身,握住幼蓁的肩往外走,道:“弘晖才睡着,出去说。”
四爷未带幼蓁走远,就停在房门外的长廊下,院子里除了两个守门的小太监,再无旁人。
幼蓁等不及就问:“太医怎么说?是伤了腿还是……”
四爷闭了闭眸,复又睁开,声音极轻:“已是伤及根骨,就算治好了,恐怕还是……不良于行。”
“怎么会如此?”幼蓁愕然,来的路上她也曾想过弘晖伤到什么程度,不良于行,是她想过的最差的结果。
“他才十五岁……”幼蓁眼眶一红,若不是还记着弘晖就在房间里,险些都要哭出声来。
四爷何尝不知,这几日弘晖也有清醒的时候,他未必不清楚自己的伤势,但从未和四爷提过,也没表现出伤心神色。
他是嫡长子,却废了一条腿,日后……
“弘昀呢?弘昀如何了?”幼蓁又问道。
四爷开口:“他惊吓之余受了轻伤,底子差,需要休养几日。”
幼蓁听了,心里阴云也没能散去分毫,四爷在信中并未提及弘晖惊马的细节,幼蓁满腹疑问,这时却不是追根问底的时候。
等到入夜,四下无人之时,幼蓁才向四爷问起此事。
四爷整日都沉着脸,这时面色更是晦暗,幼蓁注意到他将腕上的佛珠取了下来,握在手里不住地转动。
良久之后,四爷才出声:“弘晖从十四那里得了匹名驹,弘昀羡慕,弘晖便借他一用,那马突然躁动,弘晖为救弘昀,被马蹄踩中小腿骨。”
再简单不过的一次惊马,却差点折掉四爷两个儿子。
幼蓁听得手心一片冷汗,四爷寥寥几句,却让幼蓁一阵心颤。不仅是惊马一事,还有弘晖居然能奋不顾身地去救弟弟,何等赤诚善良,上天却不眷顾。
她颤着声问:“可曾查出背后之人?”
这马是十四爷送的,但幼蓁怎么也不会相信,十四会害自己的亲侄子,始作俑者将其嫁祸到十四爷头上,还会挑拨四爷和十四爷的兄弟情谊,用心实在太过险恶。
四爷手中佛珠转得极快:“涉事的奴才都落了网,证据却查不出几条,只有两个疏忽职守喂错马料的替死鬼。”
“这怎么能行?”幼蓁才不相信,一听就急了,“咱们不能让弘晖白白受这次罪!”
一定要给孩子报仇。
四爷瞧向她,大掌安抚地拍拍幼蓁。
幼蓁软了声,问道:“表哥,你知道是谁做的,是不是?”
四爷颔首,却不出言,眸底一片冷厉。
幼蓁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他们要害弘晖,无非是因为弘晖是府中的嫡长子。弘晖是个好孩子,表哥,你要给他出气!”
她握住四爷的手,神情无比严肃,一字一句道:“表哥,你有什么打算,尽管去做,有我能帮上忙的,也尽管说。”
她手里没人,但她能回家里去要人手啊!随便搬出一个,就能摁死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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