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奶盐
贺司屿难得顿住, 目光停留在她脸上。
她略歪着头,笑得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明媚。
是那一声的哥哥太甜腻,还是记挂没人陪他的暖心让人熨帖, 说不清,总归当时, 贺司屿心头被她的笑猝不及防烫了一下。
她眼底的笑意依旧动人, 话落,靠近一步, 塞二窈到他怀里, 然后就转身跑开了。
坐到中央那架亮黑色三角钢琴前, 纤白双手抬起琴盖,翻过几页琴谱, 又撩过鬓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在二窈的喵呜声中, 贺司屿敛回深思。
刹那间感觉, 隐约有不知名的牵绊在侵入他的感官。
……
华沙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五年一届,有“钢琴奥运”之称,肖赛的公平之处在于,若评委认为当届参赛者中,无人符合获奖资格,奖项便会空缺处理,不采取从下递补的措施。
近十年两届的冠军因此缺位。
而Saria那位即将在京剧院开演奏会的韩籍学生李成闵,是第十九届肖赛冠军。
这位是叔叔辈的人物, 苏稚杳对他算是久仰盛名, 不只因为他在业界风评很响, 而是因为, 他是DM现如今公认的一哥。
DM国际音乐集团是世界上最顶尖的独立制作演出经纪公司, 培养出过众多职业音乐名人,能成为DM的签约艺人,是所有音乐生的终极梦想。
苏稚杳目前的理想。
从程娱解脱,竭尽全力和DM签约。
当得知自己有与李成闵合奏的机会,运到时来,苏稚杳由衷开心。
合奏的预备曲目是舒伯特的《小夜曲》,抒情风格的曲子苏稚杳很擅长,练起来完全不费劲。
初见印象,苏稚杳以为,Saria是个特别平易温和的人,那天下午,她怀揣着对上台表演翘首以盼的心情,以及对前辈高山仰止的崇敬,弹奏时自信不疑。
却没想到一回到专业领域,Saria就像变了一个人,从音速到情感,要求都极度严苛。
年纪大了,但她对琴音的感知力分毫不差,一点微末的不协和音程都能精准听出,一旦有偏差,Saria就肃容纠正她,再犯,还会严厉批评,近乎是全盘否定了她引以为傲的抒情古典技巧。
那天下午,在Saria的审查下,苏稚杳连前奏的一小节都过不了关。
她难以抑制地,逐渐陷入自我怀疑。
傍晚,课程结束,苏稚杳独自在琴房又继续练了近两个小时,一遍又一遍,无休止。
直到手机显示出贺司屿的短信。
他说:【走了】
苏稚杳手指这才从黑白琴键上离开,走出洋房,蓦然惊觉天已暗得深沉。
这里是静区,夜一深,街道就没什么人路过,只有一轮凉月冷清地挂在天上,有如一只钨丝故障的灯泡。
四下荒荒落落。
和她的心情一致。
一口气弹了五小时不停歇,苏稚杳双眼泛涩,胳膊无力垂着,在伶仃的夜色里叹出一口气,气温暖和得,居然连白雾都没有。
暖烫的车前照灯突然投射过来,在昏暗的长街打出两束明亮的光。
苏稚杳抬头,望见路口那辆黑曜加长版布加迪商务,熟悉的五个零黑色车牌。
车灯朝她闪烁两下。
苏稚杳失意中回神,小跑着坐进车里。
后座的男人双手交叠在腹部,长腿随意搭着,后颈靠住闭目养神。
苏稚杳当时情绪不太高涨,原本下意识想要叫他,但见他在休息,张开的唇又抿回去,没作打扰。
还是徐界先开的口,他从副驾驶座回头,问她:“苏小姐有其它地方需要去吗?”
“没有的。”
“那直接送您和先生回梵玺了。”
苏稚杳思绪空洞了两秒,才慢慢反应过来:“喔,好。”
意想中那一声他名字的呼唤并没有来,就连得逞后的雀跃也没有听见。
耳畔女孩子的语气低迷,明明几小时前还有活力同他闹,过去这么点时间,就消沉成这副样子。
贺司屿眼皮略掀,偏过头去看。
座椅厚沉,她倚窗托着半边脸,窝角落里很小一只,隐在暗处,显得人有些低落。
沉默着观察了她一会儿,贺司屿状似漫不经心出声:“钢琴课上得不满意?”
苏稚杳回首,人还在状况外,木讷顷刻,她迟钝地摇了下头:“不是。”
她的心思不难揣摩。
艺术面前,Saria是极端完美主义者,能承受住她严苛教学的人确实不多,何况是个二十岁的小女生,很容易就能猜到,她是在课中受了挫。
“挨骂了?”他低声问。
苏稚杳噎住一下,不想表现得这么没出息,可在他面前,又忍不住垂头丧气:“前辈造诣很高,是我太差劲了,几个和弦都弹不好……”
“她肯定很失望,不愿意浪费时间教我了。”苏稚杳垂下头,觉得自己搞砸了事情。
贺司屿看着她。
她整个人耷拉着,有一下没一下揪着外套下沿的狐狸毛。
他想了想,破天荒又问:“她几时走的?”
“没留意时间。”苏稚杳声音闷闷的,沉浸在自责里,回答了个模糊的概念:“傍晚的时候。”
贺司屿靠回颈枕,声息透着几丝懒意,语气听来不怎么上心:“没有哪个宗师收徒不看资质,缺少天分的学生难成高才,有损他们业内口碑。”
苏稚杳更丧气了,脑袋垂得很深。
在Saria心里,她现在一定是一块没有资质的朽木。
接着,苏稚杳又听见他淡沉的嗓音:“若不适合,她最多听你弹两分钟。”
苏稚杳愣几秒,领悟到意思,黯淡双眸倏地闪出几许光亮:“那她辅导了我几个小时呢,是认为我有天赋吗?”
再睁眼,贺司屿就撞上她直勾勾的眼神。
她巴巴望着他,迫切想要他给出答案。
然而没等他回答,苏稚杳唇角牵到一半的弧度忽然僵住,又颓颓丧丧地瘪了下去:“不对,你都说了,她教我是情分……”
小姑娘还有点难哄,贺司屿觑她一眼,态度郑重了些:“你要觉得我出个面,她就什么人都教,是不是太辱没她了?”
苏稚杳琢磨,这话很有道理的样子,她细细思考了下,突然被他说服,想开了,总算扬起笑容,倚着扶手箱靠过去:“还是你会哄人。”
贺司屿轻扯了下唇。
“贺司屿。”她用那把浸着糖水般的嗓子,拖腔带调地叫他的名字。
贺司屿看向她。
她眨着晶莹剔透的明眸,甜滋滋问他:“下周四的演奏会,你来听吗?”
贺司屿有一瞬的怔忡。
他想起周宗彦的话,下周京市天气不对劲,你不要留……他的行程,过几日确实也是要回港区。
但眼前,女孩子的目光融着热切的温度,好不容易哄得她高兴一些了,他这时候说不,可能她的情绪又要降回冰点。
“我在不在,都不影响你。”
苏稚杳轻蹙起眉,驳回去:“你在的话,我的表现欲会强一点,说不定能超常发挥呢。”
你在,我的表现欲会强一点。
说者无意,但听者很难做到无心,表现欲这几个字眼,实在着染着几分暧昧的味道。
贺司屿沉默半天,没应声。
“你那天有空吗?”苏稚杳追问,她倒是没思量太多,这年纪的女孩子,还没被世俗染透,没有多深的顾虑,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
贺司屿截然相反。
都是徒劳,没必要给她留期待,他目光回视前方,只平淡道:“难讲。”
无关其他心思,苏稚杳是真的希望那天他能在现场。她终于离开御章府,反抗公司的卖身条约,就算一刀两断也不怕,对她而言,今天是全新的开始。
有种撞开囚笼飞出去,在新鲜广袤的新世界里活着的感觉。
但新世界充斥挑战,所有发展尽是未知数,她难免心生敬畏,他在身边,潜意识里好像能获得一种叫人安心的归属感。
不过有时闹归闹,苏稚杳其实很通情达理,没纠缠他不放,端正坐回去,语气很柔:“那你不忙的话,可以过来听一听。”
贺司屿漆黑的睫毛微微下垂,眼底掠过一丝难言的情绪。
不一会儿,耳边女孩子的声音又轻轻响起。
“我还没有吃晚饭。”
他回眸去瞧,她温温顺顺抿着唇,乖得出奇:“好饿,贺司屿,我想吃那天的海鲜烩饭……”
这是苏稚杳第三次到梵玺。
她惊奇地发现,自己拜托杨叔和小茸送到梵玺物业的行李,贺司屿已经吩咐人搬上楼,全放到客卧了。
惊喜过后,倏地蹦出一个可怖的念头。
她对外是入住梵玺次顶层,贺司屿的人与物业交涉时,应该很容易得知这件事,那贺司屿岂不是也知道,她明明有楼下的套房可住,还要赖在他这里了……
手里的海鲜烩饭突然失去了香气。
苏稚杳含住勺子,冥思苦想,贺司屿待会儿是不是准备把她赶下去,这回要找个什么理由呢。
贺司屿睡前有到书房看会儿书的习惯,他洗过澡,走出主卧,就看到她抱着那碗海鲜烩饭,盘腿窝在沙发里。
他住的地方,电视常年不用,此刻却正放着一部配乐唯美的电影,二窈黏在她腿边自娱自乐地打滚,玩儿得开心了,一会儿咕噜一会儿喵呜地叫。
四周有种从默片年代跨入有声时期的感觉。
就是这姑娘不知道在发什么呆,路上还哭肚子饿,吃到了,又握着勺子动也不动,一口饭鼓在两腮半天不咀嚼,碗里的都快要凉了。
“吃完自己把碗洗了。”
他沉沉出了一声,苏稚杳思绪蓦地拉扯回现实,望过去,男人已去往书房,只看见他黑色睡袍下宽肩窄腰的背影。
书房门轻砰一声合上,他看上去,似乎没有任何让她吃完走人的意思。
苏稚杳呆怔几秒,慢吞吞嚼了几下饭。
他是还不知情吗?
苏稚杳就这么在贺司屿这里住了几天,这些天,贺司屿没提过这事,苏稚杳才渐渐放下心,当他可能真的不知情。
期间,杨叔每天中午送她到琴房,她下午跟着Saria练琴,再自己温习到夜深,贺司屿结束工作,顺路会接她回去。
公司的行程苏稚杳任性得全鸽了,她前不久刚闹得出走,苏柏也不能在这节骨眼多劝,都是自己人,于是和程娱协商,暂时由着她去。
不再需要应付那些,苏稚杳就给小茸放了长假。
枷锁解缚,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舒坦。
只是那天起,京市冷不防迎来一段异常气象,强暖空气突袭,气温诡异地升高到一个反常的度数,分明是冬末,空气里却是一股子春夏的潮热,叫人闷燥得难受。
潮乎乎地热了几天,一阵强冷空气像是不服气,突然杀了个回马枪,两股强流势力相撞,较量之下,京市又被打回了寒冬。
骤然降温的那天,贺司屿回了港区。
不知为何,他一走,那天下午京市又是打雷又是暴雨,不过三点,天就暗得不像话,气象台预报说,因热冷空气交替,引起强对流,京市将有持续的雷雨天气。
琴房里,光线弱得诡异,Saria走近落地窗,怨叹这糟糕的天气。
苏稚杳坐在钢琴前,痴痴望着落地窗外的电闪雷鸣,心跳莫名其妙在加速。
演奏会那日,京市的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
港区倒是风平浪静。
别墅私宅,开放花园式庭院,清阳之下,草坪亮得青翠,一只穿军用防护服的罗维纳犬趴着晒太阳,鱼池落着簌簌的跌水声,四下沉浸在一片安宁中。
池边两张藤木椅,圆几一壶单株茶。
周宗彦阖目享受眼皮上日光的融融暖意,双腿大开瘫躺着,感叹:“休假就系舒服。”
没得到回应,他睁眼去看。
身边那人翘着腿,落地的右脚有一搭没一搭地踩着拍子,目光逆着日头,杳远虚拢,不知看什么看得出神。
周宗彦挑唇笑:“想苏妹妹了?”
贺司屿眉梢微不可见一动,冷冷淡淡斜睨他,握茶杯的手略抬起,作势要泼过去。
周宗彦挡手躲了下,结果反而笑得深了,调侃的语气更浓:“钟意就主动追喽,你贺老板,还能搞唔掂一个妹妹仔?”
贺司屿薄唇抿成线,面无表情把茶杯搁回圆几,凉凉地说,没这回事。
“口是心非。”周宗彦故意拖腔拉调,摇着头叹气。
贺司屿不愠不火:“你要真闲过头,走去揾嘢做(去找点事做)。”
话音甫落,周宗彦的警务通接收到紧急传呼:“周sir,尖沙咀码头发现境外可疑物。”
周宗彦登时一个弹身坐起。
“立刻组织警力,备巡逻船,我十分钟到。”周宗彦吹响口哨,那条罗维纳警犬立刻奔至他脚边,赶着离开前,他狰狞地甩某人一句:“算你狠!”
贺司屿淡勾了下唇,没送他。
闭上眼,庭院里水流的白噪音听久了,他非但没有定下心,甚至莫名有些恍神,脚下的拍子还在打着,只是节奏逐渐透出不耐烦。
搁在圆几的手机响起几声。
贺司屿没有马上去看,过片刻才不紧不慢伸出胳膊,手机拿到眼前,看到是苏稚杳的短信。
她先是发了一张京剧院音乐厅的全景照,流线型金.色大厅敞亮华丽,宝石红剧院椅呈扇形宏观分布,中央舞台的置景十分正规典雅。
接着说:【距离开场还有九小时,我要去和李成闵老师排练啦】
过了会儿,又是一张照片。
更衣室挂衣架上的一套小礼服,应该是她今晚上台的服装。
水蜜桃色亮片格外少□□雅,吊带和露背的设计又别有爱欲风情,依稀能想象出她穿在身上的样子,无疑是甜得纯净,又娇得勾人。
但想象和跟亲眼见到,总是差了点意思。
徐界的电话在那时候打进来,他说:“先生,天气原因,明日去京市的航班恐怕要取消,往后最早那班在后日上午,需要改签吗?”
贺司屿最烦把事情拖延,尤其是工作上的计划,他锁眉:“再近的。”
向航空公司确认过后,徐界告诉他:“今天唯一能正常起飞的航班,在下午三点。”
踩着的拍子渐渐停止。
短暂的安静,贺司屿半垂着视线,声音淡沉:“改到今天。”
“可是您……”
他打断徐界的担忧:“我有分寸。”
京剧院音乐厅。
小夜曲抒情的旋律悠扬着,空气里仿佛真的有一段段的音符,丝滑地流淌过温柔的波浪弧线,奏响曲中真挚而热烈的感情。
最后一段琴声落下尾音,半空中久久回荡后消散。
李成闵继续沉浸了半分钟,才意犹未尽地睁开眼,快意地赞赏身边的姑娘:“好极了,你是我的完美搭档!”
在Saria持续一周的严厉辅导下,突然间被这么夸,苏稚杳控不住受宠若惊的心情。
她松下一口长气,喜笑颜开:“您能接受真是太好了,我还怕给您添麻烦呢,Saria前辈说,我第二段的和弦还差得远。”
“她这么说这太正常了,一百分在她眼里差一分都是差劲,你知道吗,我曾经被她贬得一文不值!”李成闵想起年轻时的练琴经历,不由唏嘘感慨。
说完他手指又立刻竖到唇间嘘声,示意她不要说出去。
苏稚杳捂唇偷笑,心想这位韩国帅大叔真是可爱。
“小小年纪,了不起!”
李成闵给她竖了个大拇指,苏稚杳因他的认可开心了一整天,当晚演奏会信心倍增。
演奏会晚六点半开始,合奏曲目压轴。
苏稚杳换好礼服就在后台等待。
将近八点,苏稚杳在最后一支曲子的待曲间由专用通道走进音乐厅。
那天贺司屿说难讲,不是没空。
难讲,就是还有可能性。
因此苏稚杳一进入现场,首先就往观众席望过去一眼。
她在池座看见了Saria.
但Saria右边的座位空着。
音乐会演出入场规定严格,一经开始,只能在待曲间轻声出入场厅,演奏中途,即使迟到了,也是不允许再进入的。
所以他现在没来,那就是没来了。
苏稚杳眼底露出一丝惘然,心里有空空的感觉,但她很快调整过来,和李成闵一起朝观众席鞠躬,坐到钢琴前,预备演奏。
“别紧张,没问题。”
她听见李成闵用只有彼此可闻的声音,悄悄鼓励她,于是莞尔一笑,轻轻回了声嗯。
演奏很成功,比排练时更酣畅淋漓。
结束的那一秒,观众席掌声四起,热烈得久久不息。
苏稚杳在李成闵在带领下,走到舞台中央,与交响乐团一起谢幕退场。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么正规专业的舞台表演,演出的圆满,让她一直以来被困顿住的渴望得到释放,心情无可言喻的畅快。
原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是这样的感觉。
但内心深处好像有一小块空虚,怎么都填不满。
李成闵邀请她一起用晚餐,和交响乐团的老师们见见面,认识认识,这支柏林乐团的水平是业界顶尖的,能被引见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苏稚杳当然没有拒绝。
她准备先换下礼服,去往更衣间的路上,遇见了等候在音乐厅出口的徐界。
“苏小姐。”
徐界的出现,时间突然无限拉长,苏稚杳两眼空茫茫地看着他,呼吸都慢下来,直到他叫了一声苏小姐,苏稚杳倏地清醒过来。
“他回来了?”她惊喜中夹杂难以置信。
徐界颔首,同她说:“抱歉苏小姐,我自作主张找您,先生在会客室,您之前去过的。”
苏稚杳没留神他前半句话的意思,眼底融起笑,不过两秒又敛下去,蹙眉嘟哝:“他这不是有空吗,人都在这儿了,为什么没有去听演奏会?”
“先生他……”
“算了,我自己去问。”
苏稚杳等不及,转身就往四楼会客室的方向去,高跟鞋踏出清响,小礼服的裙摆沿大腿的幅度摇曳起落。
“贺司屿”
一开门,苏稚杳就高声唤他。
客厅里水晶吊灯明晃晃地亮着,外面雨水翻腾的声音清晰,噼里啪啦地打着。
音乐厅隔音强,苏稚杳这时才恍然意识到,雨势竟不知不觉疾骤成了暴雨。
蓦地,一道电光划破落地窗外的夜,又被无际的黑暗吞没不见,继而是一声轰隆的噪音,震得她耳底一阵嗡响。
又打雷了。
二月份的怪天气。
苏稚杳没在意,当贺司屿应在二楼茶室,下意识去向楼梯,刚走上几级台阶,忽然停住。
空间里隐约有男人凌乱而闷重的喘息。
她顾盼张望,视线在客厅搜寻,停留到沙发背面,惊觉那里是有人躺着的。
苏稚杳退步回去,语调含着浓浓的娇嗔,明显是要找他质问:“贺司屿,这么近你都不愿意到现场听……”
他人落入目光的霎那,话音戛然而止。
贺司屿脸色泛白,喘息急促,额间有冷汗,背抵着,整个人虚弱地陷靠进沙发里。
银色领带扯开了,半挂在那儿,衬衫也崩掉好几颗纽扣,他双手握拳,把衬衫领子拧得不成样子。
苏稚杳一时脑子空白。
他用力仰头粗重地喘气,下颔到喉结绷起道道青筋,手抖得愈发厉害。
苏稚杳心猛一咯噔,反应过来。
“贺司屿……”她溢出颤音,忙不迭去摸他的额头:“你怎么了?”
贺司屿胳膊顿时横挡过去。
苏稚杳被推得一下跌坐到沙发上,茫然地看着他,他不让碰,她不懂这种情况要如何办,哽咽着起身:“我去叫徐界”
手腕突然被一把捉住。
“不用。”贺司屿嗓音嘶哑得出声都艰难,混着深喘重复:“不用……”
苏稚杳思绪杂乱无章:“那叫救护车”
“没事……”贺司屿紧紧捏着她。
后半句话他想要说,喘不上气,缓了半天才挤出虚哑的声音:“一会儿就过去了。”
沙发缝隙里掉着一只药瓶,苏稚杳连忙摸出来,看到上面写着Estazolam,不知道是什么药,但他发作得这么痛苦,肯定很严重。
她全身血液都僵住,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一下一下被压出胸腔,泪簌簌地就落了下来。
她哆哆嗦嗦地问:“药,药吃过了吗?”
“嗯……”他大口吸着气,扯住领子使劲往外拽,怎么松弛都不够。
苏稚杳看出他胸闷得难受,忙靠过去解开他的领带结,手指飞快地将他衬衫和马甲的纽扣全解了,衣下硬朗的肌理随着呼吸沉沉起伏。
还要再做什么?
苏稚杳眼泪止不住掉,不假思索地俯身,握住他腹下金属扣,咔嗒一下,把他的皮带也松开。
“好点儿没?贺司屿你好点儿没?”苏稚杳捧着他脸手足无措。
时间仿佛过去一世纪那么长,外面不再有雷声,雨势也渐渐弱了,可能是药效起了作用,他气息渐渐平静下来,无血色的脸没再如刚刚惨白得那么可怕。
贺司屿缓缓掀开眼皮,模糊的视线一点点清晰。
眼前,是她担心的表情。
她眼眶红得不像话,睫毛打湿黏在一起,漂亮的妆都被泪痕浸得花了。
贺司屿缓过劲,哑声:“哭什么?”
他总算没事,紧紧缠捆心脏的绳子松了绑,苏稚杳瞬间虚脱了,泪珠子抑不住涌出来,扑过去抱住他脖颈,一下哭出声。
“你吓死我了……”
女孩子的脸埋到肩上,不一会,贺司屿就感受到自己颈侧一片湿。
他愣神,意外她为他哭得这么伤心。
贺司屿沉重的眼皮半阖,略偏头,她透粉的耳朵近着他脸,耳垂小小的,一只水晶耳坠随着她的抽泣晃荡。
静默半晌,他突然开口,声息虚薄无力,失声良久的嗓子还很干涩:“我出事了,你很难过?”
“当然啊……”她呜咽声更重。
贺司屿眸底隐过一瞬不知名情绪,迟疑片刻,他慢慢抬起手,落到她发上,没说话,就只是轻轻拍抚,结果她非但没有平复,还加剧悲伤,哭到上气不接下气。
他浓眉不由深皱,竟莫名有些自咎,怎么让一个女孩子因为自己这么难受。
豁然间想到什么,贺司屿语速依旧虚缓,但口吻恢复了些许平时的冷肃:“是谁叫你这时候过来的?”
苏稚杳脸从他颈窝离开,一抽一噎地负气问:“我怎么不能来?”
他疲惫得合上眼:“你能做什么?”
“我、我能……”苏稚杳哽住,咬住下唇,好半天憋出一声哭腔:“我能哄哄你。”
这话惹得贺司屿低哑一笑。
她刚刚害怕得要命,他倒是只知道笑。
苏稚杳不想搭理他了,吸吸鼻子,鼻音闷着几分恼意:“你好了吧?好了我就走了……”
高跟鞋够到地面,刚直起半个身子,男人滚烫的手掌突然覆上后腰,带着下压的力,握着腰肢把她往回一捞。
苏稚杳一个没站稳,正面撞进他怀里。
他领带散挂在脖颈,身前的衬衫和马甲方才都被她敞开了,皮带更是不清不白地歪着,她感觉自己跌进了硬度结实的熔浆里,瞬间安分不敢动弹。
到这地步,她身上的小礼服也显得不怎么正经了,细白的胳膊光溜溜,还露着腰背,上面有他隐隐摩挲的掌心,温度高得她僵住身子,神经都被拉直。
时间在微妙的氛围中变得漫长。
呼吸恍惚绵延出欲壑难平的心绪,空气中流动。
苏稚杳脸压在他颈边,屏着气,感受到他尚未稳定的虚弱热息暖在耳畔,听见他说:“没好……”
他沙到不行的嗓音从喉咙里低荡出来。
“继续哄。”
第22章 奶盐
急躁的雨已经完全冷静下来, 滴滴答答,节奏温柔得,在静夜的氛围里引人想入非非。
苏稚杳僵住, 沉在他怀里不能动弹。
方才那一星半点的气恼,都被他一声低哑含喘的“继续哄”, 尽数磨灭。
没有欲望就没有弱点。
没有弱点的人无所不能。
她一直认为, 贺司屿就是这类人,任何事情都难不到他, 直到今晚, 见过他失控的另一面, 苏稚杳突然恍悟一个道理。
肉眼所见,皆是表象。
他并非如外表的固若金汤, 冷峻的西服底下,也能窥见与常人无异的脆弱和不堪。
就同她一样, 外人眼中的天之骄女, 内里残破的虚假风光。
苏稚杳狠不下心再说要走的话,扭扭捏捏在他身上伏着:“那、那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鼻腔“嗯”出一声气音。
“哪里不舒服?”
回应她的是他的手,捏住她手指,轻轻往下拖,让她的掌心落在他胸膛的位置。
男人的体温总是很烫,心口更甚,烫得她指尖一颤。
没有衣裳隔温,苏稚杳能清晰摸到他剧烈的心跳, 撞得又快又重, 久久舒缓不下。
“去医院吗?”她小声问, 不太放心。
贺司屿以沉默回答, 阖目仰靠着, 不出几分钟,呼吸均匀起来,宛如一头躁郁后安静蛰伏的凶兽。
他一只手还在她后腰的位置。
肌肤直接的接触,让她血液里灌入滚滚熔浆,直往上沸腾,苏稚杳心怦着,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在跟着他的频率战栗。
不知多久过后,他身体慢慢松了劲头。
“……贺司屿?”苏稚杳声音很轻地叫他,他没有回应,应该已经睡过去。
于是她伸出胳膊,小心拖开他搭在自己后腰的那只手,缓缓放落到沙发上,怕吵醒他,起身时不敢在他身上借力,双腿往下滑,脚先着地。
小礼服裙短,露到膝盖上几寸,一双长腿光溜着,挪动时,难以避免地一下一下蹭过他西裤。
腿够到地,苏稚杳想要扶一把沙发,压在他颈窝的脸悄悄移开。
一抬眼,冷不防撞进一双深邃黑眸。
苏稚杳吓得心咯噔一跳。
他的眼睛是深夜寂静的海面,压着难解的情绪,映不出光亮,黑沉得让人心慌,被这双眼睛静静盯着一举一动,顿时显得她刚才的行为鬼鬼祟祟。
那眼神,就好像她是他捕捉到的猎物,偷偷摸摸想要逃离他身边,被当场捉住。
苏稚杳还真心虚起来,细若蚊吟地和他解释:“我、我以为你睡着了。”
末了,自己都莫名其妙。
她想起开就起开,又不是她的谁,凭什么要白白给他抱。
心里一通傲娇,但面上还是那怯怯的模样,全是因当时,他凌乱得不像话,身上的衣裤都垮着,清晰锁骨到劲瘦的腰腹,深凹的肌理线道道纵横,一路延伸进裤腰的沟壑里。
在那上面趴到现在,这会儿,苏稚杳才后知后觉到羞耻,挪到旁边坐,眼睛飘忽开,难以启齿地嗫嚅:“你衣服穿好……”
贺司屿仍是静静看着她。
这套水蜜桃色亮片小礼服她穿着,和想象中一样适合,衬得曲线有致,肤白貌美,就是过分抢眼,这儿也露那儿也露,音乐厅里到底是有千万双的眼睛。
贺司屿这人从来都是一身反骨。
比如满园春色,越是关不住,他就越要关起来独自欣赏,一枝红杏都别想从他眼皮底下出去。
“替我扣一下。”贺司屿声音带着慵懒的哑,后脑沉在沙发靠背上,一动未动。
苏稚杳迷茫回眸。
见他缓慢抬起左胳膊,拇指压在颊侧,其余手指虚抵着额,半睁半阖着眼,拖长鼻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没力气。”他低声说。
苏稚杳信了。
事急从权时抛掉的羞耻心,在这一刻归回原位,先前她慌慌张张,把他的衬衫都从裤腰里全扯了出来,当时她可没想过,最后还得她自己收场。
难为情,但苏稚杳也没迟疑太久,暗吸口气,摒除邪念,俯了上半身过去,双手捏住他衬衫的领子,一颗一颗从上往下地扣。
欲速不达。
方才解的时候有多利落,现在扣回去就有多艰难。
苏稚杳目光定定看着自己的指尖,努力无视他让人着迷的躯体,终于扭完衬衫的最后一颗的时候,她有两秒的犹豫,最终还是没给他塞回裤腰里去,只扣上马甲,领带挂在那儿也不管了。
“皮、皮带,你自己扣……”
刚刚那一段漫长过程,她表情控制得很好,但说完这话,忽然脸就开始一点点红。
贺司屿全程都看着她。
此刻她偏过头去,只露出侧脸,异样的红晕蔓延到了耳骨。
她害羞时,很容易红耳朵。
“谁解的?”
他耐人寻味的嗓音缓缓响起耳边,苏稚杳心跳一个激越,条件反射回首,为自己辩护:“我那是想要你舒服点儿……”
话至半,她自己先没了声。
上面不舒服,解他下面做什么?
当时为何那样,她现在自己也想不明白了,如果非要归结原因,那可能是……关心则乱吧。
苏稚杳百口莫辩,酝酿半天,小声嘀咕出一句:“我没对你有歹念。”
苍白且多余的澄清。
她捕捉到男人唇角淡淡抬起的痕迹。
女孩子脸皮薄,又被他这么不明意味地取笑,苏稚杳窘迫得不行,她皮肤和奶霜一般,雪白而滑腻,一旦红起来就特别醒目。
这会儿更红了。
苏稚杳支支吾吾,索性撂手不管,倏地背过身,含羞带窘地喃喃:“你这种皮带我没用过,不会扣……”
耳后是一声从鼻息透出的低笑。
“解起来倒是熟练。”
“……”
苏稚杳没忍住,在他这话中,下巴压肩悄悄回头,看见他双手修长骨感,摸到腰上的金属扣,握住,微微用力,咔嗒一声,皮带就原封不动地锁扣住了。
偷看被发现前,苏稚杳脑袋转回去,目视前方空荡荡的落地窗,羞涩过后衍生出几分别扭:“待会儿我和李成闵老师,还有交响乐团的老师们,有饭局……在国贸。”
“嗯。”他应得简略。
身后有窸窣的动静,苏稚杳感觉到他离开沙发,站起来了,正要抬头去看,眼前一片阴影蓦地沉沉罩落下来。
苏稚杳扯下那件盖了她一脸的东西。
是他的西服外套。
她奇怪,想要问,目之所及,他高大的身躯挺拔依旧,皮质袖箍别有韵味,衣下勾勒出窄腰长腿,身材是能把人看到脸红心跳的程度。
尤其他正把衬衫下摆往裤腰里塞。
那不紧不慢的疏懒姿态,仿佛是刚做过那种事……
不是没力气吗?
苏稚杳一下又低了头,声音温糯又轻细:“我不冷。”
贺司屿扯正领带刚要系,闻言看向她。
适才为躲他,她挪远了,挨着沙发边,臀部只占坐小部分,那双腿骨肉停匀,透着粉晕,白得实在亮眼,勾着人视线一径往下,到高跟鞋上细白的脚踝。
她垂着眼睫抱住他外套,看上去格外乖巧。
目光在她身上静落了几秒,没有停留太久,贺司屿便敛眸,继续平静地系领带:“裙子换了,让司机送你去国贸。”
苏稚杳愣一下,望向他。
他衣服已经复原得差不多了,一丝不苟的气质一成不变,仿佛半个多小时前的痛苦折磨从未有过,她都要怀疑,今晚发生过的事全是自己的幻觉。
“那你呢?”苏稚杳声音裹着一层生怕惊扰到他的轻柔,下意识问:“你吃过晚饭了吗?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贺司屿指尖动作顿了一顿。
“我还有工作。”他轻描淡写。
苏稚杳突然间不是很想去赴约了,他心律失常的濒死迹象,想想她还是后怕,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她心脏总好像勒着一根弦。
“你身体没问题了吗?”苏稚杳心里堵得慌,按捺不住,放轻声音委婉问:“贺司屿,你刚刚是怎么了?”
他背着身系领带,不见表情,只能看到如孤松挺立的背影,就好像他对外展现的,永远都是韧劲不倒的一面。
眼前似有一道屏障,隔开他和她,苏稚杳洞悉不到他真正的心思。
“我很好。”
沉默顷刻,他沉缓着声,对她的问题避重就轻。
临近约定的时间,苏稚杳不得不离开,走出会客室,就看到徐界守在门口,似乎一直都在。
见她出来,他第一句话就是问贺司屿的情况,但言辞欲言又止:“苏小姐,先生他……”
苏稚杳这才反应过来,徐界找她,并不是贺司屿授意,想来是他当时不轻易让人靠近,徐界悬着心,不得已只能请她过去看看。
“应该没事了。”
苏稚杳说完这句话,明显感觉到徐界吊住的两肩往下一松弛,她看一眼会客室闭合的门,还是想要问:“徐特助,他经常这样吗?是心脏的问题?”
“不是心脏。”徐界从不做任何违背贺司屿意愿的事,今夜过界一回,已是极限,只似是而非回答。
“老毛病了。”
问不出,苏稚杳也没有其他可问的,点点头,然后说:“送他回梵玺早些休息吧,有什么天大的工作,非要今晚完成。”
徐界略作停顿,语色逐渐意味深长下去:“先生今晚,没有工作安排。”
苏稚杳眼睫扑簌了下,深陷怔忡。
不是要工作,那他从港区回京市,是特意来剧院的吗?
……
想让贺司屿早点回梵玺,苏稚杳没有叫他的司机送,自己搭了李成闵的车过去国贸。
贺司屿也没有回梵玺。
他让司机把车开去了国贸。
黑色布加迪商务停靠在一家中菜馆楼下。
她吃饭的地方。
窗外风停雨歇,彻首彻尾洗礼过的天不再阴晦,夜幕慢慢变得朗润。
时间一分一秒摆渡过去。
后座,贺司屿眸光下垂,焦距不定,指尖摩挲着左手小拇指的银色尾戒,极缓极慢地拨弄,一双眼里死寂得没有半分情绪。
脑中一幕画面闪过。
深夜里雷鸣轰声,几乎掩盖了办公室暗门内的声嘶力竭,窗外暴雨滂沱,汹涌得像是海面翻倒,一道刺眼的闪电把黑暗撕得支离破碎。
刹那,映得床底亮如白昼。
也是在那一瞬间,眼前啪嗒掉落下一只男人的断掌,掌根刺出白骨,血肉模糊,鲜血汨汨浸湿地毯……断掌小拇指上的银色尾戒松动了,坠落时滚进床底,在手边停住。
两声雷的间隙,有另一个男人暴怒低吼下,断断续续的剁肉声。
□□残碎,鲜血四溅。
贺司屿猛地闭上眼,竭力压抑着就要变急的呼吸,转动尾戒的手越捏越紧,手背绷起道道青筋,透露出怒恨的痕迹。
还是不能想。
后座有他隐忍的粗气,徐界感觉到他不对劲,心下一惊,恰巧望见走出餐馆的那道身影,他果断出声:“先生,是苏小姐。”
贺司屿喉结滚了下,慢慢抬起眼。
女孩子一只手拎着牛皮袋,一只手裹住大衣,从亮堂堂的餐馆门口走出来,一头浓密长发垂散着,夜风吹过,扬起柔软的弧度。
显然是看见了他的车,她怔愣住那么两秒,而后肉眼可见地惊喜,靴子踩过地面湿漉漉的水光,小碎步跑向这边。
后座的门拉开,她一矮身,钻进来,又砰得关上车门,外面冷,带进一阵寒气,清凉感随呼吸直透进体腔。
贺司屿倒是清醒了几分。
入目,是她喜出望外的笑脸:“你是在等我吗?”
她眼睛亮盈盈,笑容很清澈,莫名有种净化万物的感染力,他思绪里的混沌仿佛都被一下子驱散了。
贺司屿眼底有淡淡不易察觉的波动,薄唇轻抿,不形于色,低声问:“结束了?”
只过去半小时。
“还没呢。”苏稚杳低头去翻牛皮袋:“我说太晚了,我得回家,打过招呼就提前走了。”
她拿出袋子里的餐盒,笑眯眯伸到他面前:“红糖糍粑。”
贺司屿目光从她脸上,落到餐盒。
“可好吃了,我怕你没吃饭,就打包了一份。”他半晌没接,苏稚杳直接自己打开盒盖,拆了双筷子,夹出一块。
献宝贝似的,递到他唇边:“你尝尝,还热着呢。”
贺司屿垂眸,那块糍粑表皮焦脆,上面泛着红糖融化后晶莹的糖光。
当时那节骨眼,他很难不联想到白色的骨,浓稠的血,不由阵阵反胃。
但女孩子那双灵动的眸子含着浅浅哀求,这样望着你,任谁都忍不下心拂她意。
滞住顷刻,他缓缓低下头,咬住。
“好吃吗?”苏稚杳满眼期待,仰着脸巴巴看他。
他慢慢咀嚼,面不改色低“嗯”一声。
下一秒,贺司屿就见她开心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笑容里洋溢着愉悦而满足。
忽然他又觉得,口中的东西也没那么难以下咽。
回到梵玺后,贺司屿早早回了房间。
今晚他再腾不出更多精力。
苏稚杳在沙发陪二窈玩了会儿,二窈暖绒绒的一团,窝在她腿上啃一只带铃铛的玩具球,啃不动,弄得铛铛响,苏稚杳把球拿开,它伸爪子去够,够不着,软绵绵地趴到她身上,粉热的舌头一伸,突然往她嘴巴上舔了一下,痒得苏稚杳笑着直躲。
回房间前,苏稚杳看了眼主卧紧闭的门,底缝透出光亮,他还没有睡。
一想起晚上他失控濒死的样子,她心就麻麻的,安不下去。
饭局上,她忍不住用手机查过。
Estazolam,治疗精神障碍药物,用于急性发作时的短效镇定药。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苏稚杳真不能相信,贺司屿这样的人,居然会有心理性精神障碍。
她靠着房门彷徨很久,良心过意不去。
今晚看到他车的那一刻,她深刻感受到自己从始至终都在利用他,闯进他的生活,根本不是所谓的钟意,就是想要把他当做许愿池索取,视他为希望而已。
自私的利己主义。
起初她心里只有自己,可现在,她又想不开了,觉得自己的行为简直糟糕透顶。
妈妈说,只要开心,自私一点也没关系,但面对今晚的贺司屿,她做不到,甚至想要尽可能还回去一点好。
就像前半生杀戮太多的人,跪在菩萨跟前,迫切为自己的后半生赎罪。
主卧落地窗前。
贺司屿仰靠在沙发椅里,胳膊松散搭在扶手,垂落的指尖握着一支雪茄。
他抬过雪茄,咬住抽了一口,唇齿间尝过一圈,慢慢悠悠吐出,青白烟雾弥漫过他凌厉的下颔,迷离着他的眼。
夜色遥远而深沉,他虚眯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耳后有铛铛的声音靠近。
贺司屿轻蹙起眉?婲,头一偏,就见着溜达进他屋的二窈,发着喵呜喵呜的奶音,恍若是在叫他。
它毛发柔软蓬松的脖子系着一只铃铛,再细瞧一眼,上面还卷着一张纸。
贺司屿胳膊低垂下去,朝它勾了两下,二窈哒哒哒就在一串铃铛声中过去了,歪着头□□他的手指。
他手掌在它脑袋上揉了一把,抽出那张纸。
右手雪茄落到烟缸里弹了弹灰,左手两指漫不经心展开卷起的纸。
纸上写着两个字,十分秀气的行书。
【晚安】
后面画着一颗标准的爱心。
贺司屿不经意勾起唇角。
假如今晚他留在港区,那这个夜晚,应该没有在京市过得美好。
苏稚杳的钢琴课,一直上到二月份,随着Saria回奥地利的行程到来,在临近中旬的时候结束。
期间,贺司屿时常回港区,又隔三差五飞往国外,在京市的时间并不算很多。
苏稚杳还是那样,白天练琴,晚上回梵玺。
贺司屿不在的时候,苏稚杳每天都在琢磨想办法说服他出面帮自己解约,等到他在了,她又懦弱了,坦然不起来,良心矛盾地受着自我谴责。
就这么拖沓到了Saria回奥地利前的那个中午,苏稚杳邀请Saria共进午餐。
课堂外,Saria是个特别温柔可亲的老人,她抱住苏稚杳,亲热地贴了贴她脸颊,感谢她为自己践行。
苏稚杳回拥她,笑笑说,用中国话来讲,这算谢师宴。
前一天贺司屿正好回了京市,作为牵桥搭线的人,天时地利,这顿午餐他无疑要在场。
法式餐厅复古典雅,欧式拱窗彩绘玻璃,中央区域有美丽的洋裙女人夹着小提琴倾情拉奏。
午餐很愉快,一旦脱离专业,Saria就和朋友一样同她闲聊,说了不少钢琴界的趣事,比如某位出名的钢琴家有吃凯撒面包一定要切到一百零五克的怪癖。
苏稚杳频频被逗笑,有时嘴里含着牛肉,只能憋着,笑意从眼睛里淌出来,桃花形的眸子亮得晃晃漾漾,比贺司屿杯子里的红酒还醉人。
她笑,他便抿一口酒,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
午餐尾声,Saria提到她的经纪公司,摇头叹气,眉眼间尽是遗憾:“亲爱的杳杳,我认为你值得更优秀的公司,DM内部会为每届萨尔兹堡国际比赛的金银奖递出橄榄枝,新一届赛事就在今年四月,你应该去试一试。”
苏稚杳眸光忽亮,心血沸腾了下,但心潮只澎湃了两三秒,就偃旗息鼓,萎靡了下去。
她还被程娱的合同束缚着。
“我可以为你写一封推荐信,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之前告诉我。”Saria最后说。
与Saria分别后,贺司屿回分公司,顺路送苏稚杳去琴房。
那是个阴雨天,雨下得人心情也阴沉沉。
苏稚杳一直在想解约和比赛的事,靠窗望着外面的雨,想得入迷,车在琴房那栋洋楼前停下了都浑然不觉。
“在想什么?”
耳边落下男人磁性的嗓音,温温沉沉的,勾得苏稚杳心一颤,恍然回过神。
她一时没缓明白,磕磕巴巴着,就把实话说出了口:“我在想,要不要报名萨尔兹堡国际比赛,明天前得回复Saria前辈。”
贺司屿瞧她一眼,不理解这么点事值得她苦恼这么久,但他心情似乎不错,神情透着几分懒散:“没勇气?”
怎么可能。
苏稚杳抬头,撞上他视线。
他那双长眸漆黑得,像深邃的海底,无尽的苍穹,万丈的深渊,苏稚杳觉得自己要被卷进去,万劫不复。
但她抑制不住隐隐作动的心思。
唯一的开瓶器就在眼前,只需要借用一下,就能轻轻松松打开手上这瓶砸都砸不开的红酒,所以为什么不用它,非要自己强行硬拔瓶塞,明知是徒劳一场。
原来这就是诱惑的感觉。
原来意欲也有成瘾性。
苏稚杳指尖悄悄掐了下手心,良知被欲望覆没,轻轻出声:“我和程娱的合约还在有效期,就算有机会,也是不能和DM签约的……”
贺司屿挑了下眉:“解个约,很难么?”
“对我很难。”
四目相对,两人都静默住。
苏稚杳望着他,胸腔深长地起伏了下,心跳着,试探他意思:“贺司屿,我知道商人无利不图,但你有没有可能,偶尔也会做做举手之劳的事情?”
“不会。”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没有迟疑。
苏稚杳心一下沉到谷底,颓颓丧丧地小声自恼:“再怎么对你撒娇都没用吗?”
贺司屿微怔,眼波有一丝微乎其微的闪烁,诧异自己居然在这种问题上有所动容。
半晌不见他回答,就在苏稚杳以为他又是以沉默回应,低下头时,耳畔传来他的声音。
低沉的,深隽的。
“要看是谁。”
他这句话太要命,完全是在引诱她犯罪,并且成功了。苏稚杳微凉的心复又回温,抬头再次望进他双眸,用她澄澈又如丝勾人的桃花眼。
“我呢?”她本能问。
贺司屿把她笼罩在目光里,静视几秒,他语气不经意间放得很低缓:“你可以试试。”
在那短短几秒的时间里,苏稚杳脑中闪过无数他的反应,想到他可能直白说没用,可能会不可置否,也可能是一哂而过,唯独没想到他会说
你可以试试。
她声音突然哽在喉咙。
如同忍过一阵毒.瘾,人渐渐恢复清醒和理智,苏稚杳心跳难平,躲开和他对视:“我去练琴了,晚上不用接我。”
丢下这句话后,她就匆匆下车奔往琴房,伞都没拿。
车窗外她背影消失在洋房门口,贺司屿眼中的不解逐渐浓重,莫名她突然跑掉。
想不通女孩子的心思。
“先生,走吗?”
贺司屿没回答徐界的话,视线还没从窗外收回,声音沉沉的:“她怎么了?”
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徐界愣住,寻思着方才那段对话并无严重问题,顶多态度冷淡了些,不过他一贯如此。
“苏小姐大约是在生气。”
“气什么?”
沉吟片刻,徐界猜想:“或许,是因为苏小姐有求于您,您没答应。”
贺司屿微微皱起眉头。
他几时说不管她了?
徐界冒着风险,再多言了一句:“要不您有空了……哄哄?”
到琴房后,苏稚杳就给Saria回复过去一封邮件,告诉她,自己决定要参加萨尔兹堡国际钢琴比赛。
不管能否签约DM,多经历比赛总不是坏事。
苏稚杳刚刚在紧要关头失去骨气,她宁愿贺司屿对自己爱搭不理,这样她蓄意接近也会少一点心理负担,不像现在,时刻令她感到自己丧尽天良。
她可真是个乖孩子。
苏稚杳埋在钢琴上唉声叹气,颓唐几分钟后,她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开始练琴。
同Saria学琴的这一个月,苏稚杳习得很多过去不曾领悟到的演奏技巧以及情感处理,那些都是前辈宝贵的独家经验,是在学校里学不到的东西。
她说晚上不用接她,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今天会练得很晚。
那天下午,贺司屿都在家里书房。
他有两个重要的国外线上会议,没必要去分公司。
忙碌中的时间总是快得一眨眼,不知不觉,夜色已深,书房里这般安静,只有项目书的翻页和钢笔的沙沙声,以及外头淅淅沥沥的雨。
二窈趴在他腿上睡觉,有时会发出舒服的咕噜。
处理完手头工作,贺司屿沉出一声疲顿的鼻息,搁下钢笔,终于有空去看一旁的手机。
屏幕显示时间。
21:30
贺司屿眸光微动,把二窈放到椅面,自己起身走出书房,才发现客厅和客卧都静悄悄的,她不在。
这个点还没回,有些反常。
贺司屿沉着眸色思考短瞬,过去一通电话,毕竟是女孩子,无论出于何种立场,他都需要确认她的安全,尤其当时还是个雨夜。
但这通电话无人接通。
又打了两通,依旧没有人接。
贺司屿脸色渐渐阴沉下去,不假思索捞过玄关上的钥匙,去到车库,开出那台银灰色帕加尼。
他很少自己开车。
永椿街这一片,一到晚上就冷清得很,雨珠子断断续续下坠,落在玻璃窗上汇聚交融,再被雨刮器刷走,帕加尼畅通无阻,开过空旷的街区,一路溅起飞花。
车子在琴房前靠边停下。
驾驶座的门自动升起,撑出一把黑伞。
贺司屿下车刚走出几步,就隔着人行道,望见了走出那栋洋房的人。
方入孟春,雨夜丝丝凉意的,她下巴缩在高领里,双手藏到大衣口袋,也许是在等苏家的司机,她不慌不忙,慢悠悠地向外走到廊檐下。
贺司屿在看到她安全的那一秒顿住脚步。
他停留在原地,但苏稚杳一扬头就瞧见了他,他一身笔挺的西服,一把黑色大伞,金丝眼镜架在鼻梁没有摘下,颀长挺立的身形站在雨中,格外显眼。
苏稚杳蓦地梗直脖颈,睁大眼睛,目光越过雨幕,茫然地和他遥遥对望。
时空一瞬间呈相对静止。
只有匀速坠落的雨,啪嗒啪嗒,在一处处小水滩溅出圈圈波纹。
一段冗长过去,苏稚杳恍然间回魂,双手遮到额前,忙不迭朝他跑过去。
“我不是说过不用接吗?”苏稚杳在他的伞下站定,仰起脸,轻喘着问。
贺司屿声音压得低沉:“手机呢?”
“这里呀。”苏稚杳拍拍大衣口袋,见他神情严肃,她若有所思:“怎么了,你给我电话了吗?我刚都在练琴,静音了。”
“有事吗?”她不谙地眨眨眼。
贺司屿眉宇微微松开,没多言,只下巴往车子的方向抬了下:“没事,上车。”
说着,他手里的伞往前移,示意她拿着。
苏稚杳却怔住一下,没去接,不自然地偏开视线,温温吞吞说:“要不然你先走吧,杨叔都来接我了,马上就到。”
她有点怕听到,他是特意过来接自己的,这会让她心理上更无法面对他。
贺司屿猜不到她真实的心思,见她别过脸去,人扭扭捏捏,态度连平时半分的热情都没有,不由想起下午徐界的话。
真在生他的气?
贺司屿看着她脸,手臂突然往回一收,伞面离开,雨水跌落到头顶,苏稚杳惊呼一声,往伞下缩,一下子和他的距离拉得极近。
近到能隐约感受到男人由上而下带出的热息。
苏稚杳迷惘仰头去看他。
“上车。”他语气平稳,不容置疑。
苏稚杳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呆愣着,没有依他言,贺司屿等不及她反应,伞又是往后一移。
这回,伞面是一点都遮不住她了。
几滴凉丝丝的水珠滑落进后颈,苏稚杳下意识想躲,往前一迈,冷不防撞进了他怀里,柔软贴上了他那片结实。
等再想退开的时候,苏稚杳发现这人坏得要死,只用伞沿遮在彼此的一小部分。
雨水淅沥四溅,她半步都退不开。
苏稚杳双手攥着他腰侧的西装,心跳骤乱不止,低低嗔怨:“淋到了……”
男人却不搭她的话,似乎是确定她乖乖不乱动,就不会沾到水。
他徐徐出声,慢条斯理的嗓音自她头顶沉下来。
“还有两个小时到明天。”
苏稚杳还没理解这话的意思。
接着,又听见他耐人寻味低声说:“不再把握一下么?”
第23章 奶盐
身体距离隐秘, 已不能再近。
贺司屿外套前幅的乌木气息浸润在雨气中,随风融到苏稚杳眼睛里,渗入神经, 她思维开始昏乱。
脑子突然就不好使了。
他说的把握是什么意思,苏稚杳稀里糊涂地想, 还有两个小时到明天, 明天前她要给Saria回复,难道贺司屿是要她……撒娇吗?
撒个娇, 就愿意帮她解约?
苏稚杳欲哭无泪地埋头闭了闭眼。
她有心从良, 可是, 这人又在引诱她犯罪,她心一横推远的蛋糕, 他推回到她面前,甚至叉起一块喂到她唇边, 要她张开嘴就能吃到。
是人就有妄想, 她不是没有贪欲的圣佛。
“为什么不说话?”
男人声音如伞外的雨,斜风轻落。
苏稚杳心猿意马,摇摆得更厉害。
虽然接近他目的不单纯,但只要她不说,他就永远蒙在鼓里,无人知晓的目的完全可以当作没有过,到这地步,就自然而然地算作是彼此的情分使然, 神不知鬼不觉, 多好, 没必要做贼心虚。
人情, 是能还的。
况且她应该不算很过分, 除了小小的欺骗,对他还是挺好的吧?
“我……我经不住诱惑。”苏稚杳声音细若喃喃,最后给他忠告。
他用鼻息似有若无笑了下:“反了。”
苏稚杳指尖用力,捏得他西服两边布料更皱,头低着,鼻尖微微蹭到他领带,痒得她难耐,再难忍住邪念。
极度想顺势承下他这份情。
苏稚杳手指轻轻戳在他腰上,柔柔地嘘寒问暖:“上车,你鞋子都湿了,不难受吗?”
回应她的是一把塞到她手中的伞。
有些沉,苏稚杳两只手一起抱住才握稳,下一秒,就见他迈开长腿,淋着雨几步进了车里。
苏稚杳想给他遮一遮都来不及,只好绝望叹口气,跟着过去,弯腰坐进副驾驶。
扣上安全带后,苏稚杳首件事就是摸出口袋里的手机,看到那几个未接电话时,胸窝一振一振的。
她佯装不见,自顾拨出杨叔的号码。
“杨叔,你回去吧,有……”话音卡顿住,苏稚杳后半句不自觉开始吞吞吐吐:“朋友……顺路送我回梵玺。”
声音又轻又含糊。
尤其“朋友”这两个字,压得最轻。
贺司屿侧目瞥了她一眼,脸上没有明显情绪,也没说什么,启动车子,从这条街开了出去。
车里很暖和,坐在他私驾的副座,要比坐那辆他工作出行用的商务车多出私密性,以及在雨夜里独处的一种不明不白的旖旎氛围。
挂断电话,苏稚杳低咳一声掩饰,偏过脸,目光定在窗外。
“你的合约,什么情况?”
苏稚杳原本想装作投入地欣赏雨,但男人音色低醇,问话时总是自带命令感,她怔愣过后,不得不回过头。
他主动问起合约,是准备要帮她吗?
她这都还没撒娇呢。
苏稚杳一知半解之下,轻轻出声,话语点到为止:“我没成年的时候,我爸爸代签的,因为和程家生意近……我提出解约,没有结果。”
贺司屿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
车子里有几秒的安静。
等待半天没有后续,苏稚杳瞟一眼他,忍不住又瞟过去一眼,怀疑这人是在玩欲擒故纵,先勾起她的瘾,勾完又不管,留她自己心痒难耐。
本来她就在反复矛盾,这会儿直接自持力尽失,苏稚杳抿抿唇,拐着弯试探:“贺司屿,我在你这里,值两亿吗?”
“你拿自己跟钱比?”他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方向盘,淡然目视前方的路。
他的语气闲散而不解,苏稚杳不由解读成,你跟钱怎么比?
苏稚杳顿时哽住一口气,微微恼嗔:“那我和十亿同时着火,你先救哪个?”
“十亿太少。”
“?”
某人有条不紊打着方向盘,平静正经地继续回答:“起码千亿。”
苏稚杳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被刺激到,她蓦地抱起胳膊,面向窗门,闷着气不搭理他。
贺司屿分心瞧她一眼。
只能看到她半张侧脸,沉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弧度很柔和,然而也没能掩住气呼呼的神态,像个小朋友,在为一件幼稚的小事闹脾气。
贺司屿勾起唇,目光不慌不忙回到前方,喉咙里嗓音慢慢悠悠,终于还是说出了女孩子想听的答案:“救你。”
短短两字,苏稚杳的小情绪就不争气地平复了大半,她压住自然上抬的唇角,身子缓缓扭正回去一点幅度,下巴扬起,望玻璃前窗外的天,颇为傲娇地不看他。
极小声地碎碎念没完:“最好是,否则我烧成鬼了也要来找你算账。”
“哪笔账?”
“你还没给我报销五百块的账……”
苏稚杳底气不足地嘴硬,每出口一个字语调都往下弱一拍,听得贺司屿气息很淡地哼出一声笑。
“你欠我的还少么?”他低沉道。
苏稚杳纤长的睫毛一颤,都决定要顺水推舟了,他又说这种让她亏欠的话,害得她羞耻心上蹿下跳,陷入新一轮举棋不定。
她被自己纠结得烦了。
内心被道德和人性折磨得受不了,太想解脱,于是一咬牙豁出去,鱼死网破地想
他就活该吃点受骗的苦。
摆在裙上的手机亮起来,苏稚杳拿到手里,看到是程觉微信。
程觉:【苏小乖,开门】
苏稚杳眉心一跳,提起神,回过去问号。
不消片刻,一张梵玺次顶层住户门口的照片出现眼前,一段十秒的语音紧随其后。
预感很是不详,苏稚杳心砰砰跳动,一时无心思考,直接点开了那段语音。
程觉痞浪的调子中,交融着独对她才有的温柔:“我在你门口呢,乖乖,给你送点儿吃的,我今晚才知道原来你自己住到梵……”
苏稚杳噌地掐断语音。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旁边,车子不知何时已经驶进地下车库,停到车位,贺司屿解下安全带,视线正好也向副驾驶座扫过去。
四目交接。
苏稚杳心虚,眼神闪躲开,摸摸耳边的头发:“你先上去吧,我有点儿事儿。”
贺司屿垂眼,目光在她握着的手机上落了一下,淡淡问:“他在哪?”
“谁、谁啊?”
“你手机里的男孩子。”
装傻充愣这招在他面前不起作用,苏稚杳呼吸窒住,支吾半晌想不出理由狡辩,心一横,实话交代了:“程觉,他来找我了……”
“他找你,”贺司屿略作停顿,看着她的眼睛:“我需要回避?”
苏稚杳从迷茫到更深的迷茫:“不需要吗?”
她还陷在深深的疑惑里,面前的人漆黑的眼睫压下些,不咸不淡问出第二句:“他是你男朋友么?”
苏稚杳被问得猝不及防:“怎么可能。”
贺司屿眸光上下来回审视过她,面色波澜不惊,沉沉开口:“那你怕什么?”
“我没……”
否认的话说到一半,被他的后半句截住:“怕他发现你和我要好?”
他气场太强,苏稚杳感觉自己被他的眼神盯在座椅上,压迫得她快要演不下去。
险些一股脑脱口,回答他是。
她就是怕被程觉和家里人知道,断她后路,得不声不响哄着他偷塔,在事情败露前把合约解掉才好。
苏稚杳莹白的齿贝轻咬住一点下唇,眼波如含春水,漾过去寻他的眼睛,她知道自己这样是好看的,试图用撒娇蒙混过关。
目光再度交汇,贺司屿在她盈盈巴望的眼神里,眸子浮过一波不易察觉的涌动,语气随之深邃下几度。
“还是怕他发现你同我一起住,误会我们偷.情?”
他动听的嗓音徐徐泛哑,声息带着热度,瞬息之间,苏稚杳心底有着火的感觉。
车是熄着的,明明暖气停止很久,她四周空气的温度却愈发地高了,一直往上热到她脸颊。
苏稚杳失声:“不……是……”
“不是什么?”相比之下,男人从表情到话语,都显得十分沉着冷静。
“不是……”
她尾音拖得很长,良久都没想出来,贺司屿状似不经意,轻淡提醒:“误会?”
苏稚杳仓促接住他话:“嗯,不是误会。”
话音落下的刹那,苏稚杳讷住,立时反应过来自己被套进去,仰起脸,见他薄唇一边很浅地翘了下,转瞬不见。
故意捉弄的意味太明显。
苏稚杳一心惴惴被难堪取而代之,拽开安全带,窘迫地开门下车,夹着嗓子嗔出一声埋怨:“上楼吧上楼吧。”
她先下的车,似乎是想让迎面带起的风降降脸颊的温度,在前面走得飞快,一边不忘拿着手机回复程觉。
【不在】
冷酷又绝情。
消息刚送达,走至电梯间,电梯门叮咚一声向两边敞开,站在里面的人匀速在两扇门中间显现出相貌。
苏稚杳微微睁大眼,心脏抽搐了下。
直直偶遇,程觉眼睛倏地亮起光,一步跨出电梯,惊喜交加:“乖乖,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
苏稚杳不假思索低头撤回消息。
她还没能作出任何应对,程觉眼底骤增的惊诧一下盖过喜悦,叫唤声越过她,呼向她背后:“贺叔?”
苏稚杳绝望地合上了双眼。
贺司屿左手抄在西装裤袋里,右手自然下垂,握着一把黑伞,走近。
他身量很高,比程觉还要高上几厘米,即使一个字都不说,自身的气势也足以压得人不敢大喘气。
他经过苏稚杳身边时,苏稚杳心跳都快停歇了,然而他却没有停留,只凉薄地睨了程觉一秒,算是回应了他那声称呼,而后从容不迫地走进电梯里,自己上去了。
“乖乖,你怎么和我贺叔一块儿回呢?”
苏稚杳筋骨一松,浑身紧绷的劲刚卸下,就听见程觉惊骇的疑问。
练了一天的琴,心情又大起大落,苏稚杳没精力同他拉扯,不耐烦地敷衍:“你贺叔谁,不认识。”
程觉哑口无言,见年初拍卖会的事她忘得一干二净,想问也不知从何问起。
“再过来,我就拉黑你了。”
苏稚杳瞪他,程觉一惊,忙摆手打哈哈:“别别,下回我提前说还不成吗,零食我挂你门上了啊。”
电梯合上,女孩子娉婷的身影消失眼前。
目送她离开后,程觉独自留在原地,摸着下巴冥思苦想。
他贺叔居然也住这里……
杳杳和贺司屿不合是公认的事,何况之前拍卖会杳杳还惹过事,那她现在住在这里,岂不是很危险?
……
苏稚杳回到楼上。
书房的门半掩,里面依稀传出一点邈远的声音,是贺司屿在讲电话。
二窈黏人地扑腾在她脚边,苏稚杳弯腰把它抱起来,轻手轻脚靠近,耳朵贴到门上去听。
“明日我回港。”
“林汉生的货下周三在码头提前装箱,那日晚七点,我会亲自和他在维港饭店交涉。”
……
“去过你的情人节,你见我几时过过生日?”
书房里,男人的声音徐徐沉沉,粤语的调子天然裹上一层温柔,尤其隔得远,入耳更是蒙着丝丝惑人的莫测。
苏稚杳不经意间听得沉迷。
她不懂粤语,但隐约听出几个关键词。
晚七点,维港饭店,情人节,生日。
里面不知何时没了声音,应该是他的通话已经结束,苏稚杳屏着气,想悄悄退回到自己房间,这时,怀里的二窈像个叛军,突然一声喵叫。
苏稚杳慌乱中逃遁。
书房门拉开的瞬间,客卧的门关得砰响,贺司屿垂眼,二窈蹲在门口,软软扫着尾巴,一对蓝宝石的眼珠子和他对望。
贺司屿若有所思,似笑非笑地哼了声气音,返身回屋,任由二窈跟进去。
当晚,苏稚杳浸泡在圆形大浴缸里。
养肤的海盐椰奶泡沫液拥泛到肩头,露出雪白的细颈,长发在脑后用一支珍珠簪松松挽着,耳鬓几缕弯弯的短碎发沾了水气的湿晕。
水雾氤氲在眼前,暖得她犯困,昏昏欲睡之际,苏稚杳想到不久前偷听到的电话,迷迷糊糊地臆想
贺司屿情人节那天生日。
晚上七点,他在维港饭店有饭局。
下周三。
二月十四日,情人节。
翌日,贺司屿果真回了港区。
这回他离京的时间略久,似乎有重要的事忙,一直到十四号情人节,都没有要回的消息。
周三那天下午,苏稚杳在琴房练琴都心不在焉,弹着弹着就走个几秒的神。
总控制不住想到贺司屿。
苏稚杳自钢琴前起身,在落地窗前来回踱步,深刻意识到自己这么下去不是回事。
左思右想,她理清头绪。
目前的情况就是,只要她想解约,就不得不哄贺司屿出面,如果不愿意继续忽悠他的感情,那就得再忍受十年合约到期,指不定还要被逼无奈嫁给程觉。
“……”
她说服了自己。
选前者,听天由命。
为了自我的内心好受一些,苏稚杳下定决心,要在以后的日子里,善待贺司屿,至少她不是纯纯利用,也是付出过真心的。
这么一想,纠结的痛苦顿然消失,苏稚杳心情豁然开朗,立刻订下一张三小时后飞往港区的机票。
临时起意,想给他生日惊喜。
一辆风骚的亮粉色四座敞篷超跑飞驰在国贸大道。
副驾驶座,程觉戴着副墨镜,一只胳膊横出窗外,迎面的疾风把他的栗色短发往后甩。
开车的人踩着油门飞驰,声音扬在风里:“觉哥,情人节怎么不约小貂蝉出来啊?”
“闭嘴,烦着呢。”程觉没好气,苏稚杳最近都不爱搭理他,一主动就拉黑威胁。
后座那两个跟着起哄。
“觉哥行不行啊,这都追多久了,还没把杳妹追到手?再搞不定哥们儿可要上了。”
“走走走,咱们到琴房看看杳妹去!”
超跑一个旋风拐,掉头开往永椿街。
靠近琴房,车速缓慢下来,程觉一眼就望见了苏稚杳。
她站在马路对面,小洋房外那棵槐树下,一套米色小香风连衣裙,中低跟短靴上的小腿柔细瓷白,起风了,她的长发扬起柔柔的弧度,立在风景中,画面唯美得像一幅画。
程觉手指把墨镜从鼻梁勾下到鼻翼,看得呆住。
另外三个人眼睛也都看直了。
“别的妹子和小貂蝉真没可比性。”
“你们说,杳妹等谁呢?”
话刚问出口,那辆黑曜加长版布加迪商务从他们身边驶过,沉稳停在洋房前,完全挡住了苏稚杳的身影。
三五秒的功夫,车子驶离,来去无踪。
洋房再重现眼前时,槐树下空空无人。
敞篷超跑里的四个人都愣住。
“黑牌照,五连零,绝版私定款,我去……这台Bugatti谁的?”
“港区入境的车子?”
程觉懵怔中回神,猛地鲤鱼打挺:“草!”
他乖乖被贺叔架走了?
飞机在港区国际机场落地时,正到晚七点。
苏稚杳叫车直接去了维港饭店。
她有预约维港饭店的晚餐,顶层落地窗旁的座位,还定了生日蛋糕,想给贺司屿庆生,不知道他饭局结束后有没有空。
到达维港饭店,苏稚杳一下车,就给贺司屿电话,但他可能在忙,电话没接通。
苏稚杳只好拍了张饭店的照片,发短信过去:【贺司屿,你在哪里?】
饭店大堂奢华气派,装饰用的几幅油画均价值不菲,吊灯拖下串串真材实料的水晶,映得大堂金碧辉煌。
苏稚杳一入内,就有侍应生上前迎接,领她到预定座位。
贺司屿迟迟没有回复,苏稚杳让侍应生延迟上菜,坐在顶层落地窗边的位置,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欣赏维多利亚港的夜景。
苍茫夜色里,港口座座巨轮浮动,瑰丽的灯光倒映海面,拨开璀璨的水纹,仿佛电影里的秘境。
苏稚杳正望得出神,耳边响起一声流氓哨。
她循声抬头,桌旁不知何时多出几个人,暴发户的穿搭,有的尖嘴猴腮,有的贼眉鼠眼,一看便知不安好心。
苏稚杳没理,这里是正经饭店,谅他们也不敢肆意妄为。
“哟,我没看错吧,真是小貂蝉?”为首的年轻人大大落落地在她对面坐下,眼神暧昧地在她身前摸索:“怎么一个人坐着呢,哥哥们陪你喝几杯好不好?”
苏稚杳厌恶地蹙起眉。
这人咬字的语气,欲望底下清晰压抑着怀恨和报复,仿佛曾经与她有过很深的过节,可明明他们不认识。
“我朋友就要到了,请你让让。”
“贺老板?”
苏稚杳指尖一颤,心脏绷紧。
看到她眼里的惊慌,年轻人心满意足地笑出几声,拎起桌面的酒杯,调戏地在桌上朝她敲两下:“贺老板和我们林哥谈事儿呢,没空陪你,敬哥哥两杯,哥哥带你过去。”
苏稚杳呼吸越放越慢,预感到事情不太妙。
她好像躲不掉了。
……
维港饭店和平包间,茶水区。
黑胡桃木中式禅意方形长木桌,面对面总共配着四把太师椅。
贺司屿靠着椅背,长腿交叠,手肘随意搭在椅子扶手,右手指尖握着一支雪茄,烟雾萦绕。
他脱下的西装外套挂在右边那张太师椅的椅背,身上的马甲衬衫很显身材,皮质袖箍束缚下的手臂,肌理线条硬朗而带劲。
一派矜骄。
对面的林汉生抽着细烟,吞云吐雾间说道:“贺老板,还是那句话,我就这么一个要求,今晚我的货装完箱,立刻出船,只是提前一天而已,对你贺老板绝非难事。”
贺司屿扯唇冷笑,抬手抽了口雪茄。
他不说话,四周的气氛冰封住,仿佛结着一层霜,冻得人喘不过气。
显然之前的相谈并不愉快。
林汉生敲了下烟灰,摆出一副好声好气的样子:“贺老板,都是兄弟,行个方便。”
贺司屿半垂着视线,青白烟雾从唇间缓缓吐出去,声音染上抽过雪茄后性感的沙哑:“跟我称兄道弟。”
他撩起眼皮,直视对面的人,深不见底的黑眸中笑意隐约,但那笑是阴冷的。
语气没有起伏,一字一句:“你也配。”
林汉生面色忽变。
这时,门外有人轻步而入,近到林汉生身边,附耳低语,不知听到了什么,林汉生的表情从惊讶到怪异,最后眯起眼睛,断眉之下的眸子掠过狡猾的痕迹。
林汉生情绪归于平静,不紧不慢咬着烟:“我这里有位客人,贺老板或许会感兴趣。”
贺司屿握着雪茄慢悠悠转动。
“苏家那位小姑娘,叫苏稚杳是吧?”林汉生叼着烟笑起来,带出断断续续的咳嗽,那声音又阴又麻,听得人难受。
贺司屿指尖顿住。
林汉生耐人寻味,嚣张的气焰重新燃起来:“对不住贺老板,我的手下太喜欢苏小姐,又不懂事了,见她一个人在顶层大厅,想请她喝杯酒,还请贺老板不要介意……”
贺司屿眉峰一凛,眼底闪过短惑。
“苏小姐到港区了,莫非贺老板不知情?”林汉生找回几分手握主动权的猖狂:“那看来,苏小姐这趟过来要见的,另有其人。”
“林总。”贺司屿嗓音压得很沉。
意外只有短瞬,他很快就从局势中冷静,贺司屿眼里的温度一瞬间冰下去:“我的人,不喜欢别人碰。”
林汉生嘶声,装模作样地掌了下额:“你看我这记性,居然把这茬给忘了。”
随后他又露出一脸难办的神情,话却是好整以暇:“可我怎么听说,贺老板和苏小姐,是井水不犯河水?”
“林汉生。”贺司屿倾身,一点点把雪茄摁灭在烟缸里,再抬眼时,那双长眸仿佛淬过冰水,冷得骇人。
“话我只说一遍。”
林汉生陡地心悸了下。
他知道贺司屿的脾气,这人若动了气,下场是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有,动起真格,凭他的手段,收拾人就像宰一条砧板上垂死的鱼。
但他当时也有底气,为货物能稳妥上船,今晚整个饭店都是他的人,真枪实弹,假如真动起手绝不占下风,都是聪明人,不会傻到为个女人犯险两败俱伤。
林汉生强忍下心底的怵意,抬唇一笑,撂下话:“不如贺老板给我们证明一下,假如那位苏小姐当真是贺老板的相好,林某一定双手送她离开。”
贺司屿面无表情,眼风一寸一寸刻过他脸。
“既然是情人节,那就请贺老板和苏小姐在大堂,为我们表演十分钟舌.吻,你们觉得如何?”林汉生玩味地问身后几个兄弟。
一行人发出淫.乱不明的色笑。
林汉生漫不经心回过头,笑得暧.昧:“贺老板,接个吻,多简单,现在年轻人就爱玩儿这个。”
第24章 奶盐
林氏老本行做的是渔船卸货生意, 运道不错,赶上全球海运变迁,九十年代靠港口贸易发家致富, 才有如今兴旺的林氏集团。
或许是青春时代在码头打拼的日子太刻骨,一年年日晒雨淋养出的野底子, 如癌细胞扩散五脏六腑, 这么些年上流社会的绅士文明,也没能浸浸这伙人骨子里的五大三粗。
面目俗鄙, 口无遮拦。
在一群嘻皮涎脸的笑声中, 贺司屿敛着眸, 半垂的黑睫虚掩住了眼底森寒。
有近十秒的沉默。
他头一低,忽地笑了。
如同雷鸣前的电闪, 是一种自不待言的预警,所有声音皆在他低笑的瞬间, 戛止。
一室人噤若寒蝉。
“情.事何乐不为。”贺司屿语气无甚起伏, 十指交握搭于腹,人松弛地靠着圈椅,情绪竟意外的平和:“可惜,我没有公开上演激情戏的嗜好。”
他唇边留有淡淡未敛尽的笑痕,语调慵懒,慢慢腾腾地开口。
“尤其观众是群不干净的东西。”
话音落地烧起一把火,火圈以燎原之势,网罗住整个房间, 烧得气氛直逼毁灭的尽头。
双方势力剑拔弩张。
林汉生面上的笑隐没, 渐渐严正。
不虚归不虚, 面对贺司屿, 林汉生自然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他倒也不是非要看什么亲热的戏码,想要的,是那几轮货安全过境。
同贺司屿合作,是一场赴死的冒险。
林汉生承担不起失败的后果,但也克制不住人性的贪婪,于是豁出去找上他,企图搏一搏。
原定今晚集中装箱,明晚起航,不过夜长梦多,贺司屿同意合作本就多多少少蹊跷,林汉生拿不准他是否真的只是对高昂利润动心。
林汉生对贺司屿没有信任,务必提前出船确保万无一失。
奈何他不给门路。
林汉生顾着大局,恼火全隐忍在肚子里,舒眉笑笑说:“贺老板,玩笑话,别当真。”
他指间夹着一支细烟,抬抬手:“这样,贺老板批了我的出口通行证,我立刻派车送苏小姐回你别墅,保证苏小姐安然无事。”
显而易见的威胁。
贺司屿最烦被人威胁,偏偏也最不怕被人威胁。
“想要通行证?”贺司屿带着戏谑的冷笑,抬了下眉骨:“林总这么爱玩,不如,我陪你玩个游戏。”
林汉生狐疑又好奇:“哦?”
贺司屿淡笑着,看上去居然有几分斯文温和,可他这个人,越温和,越瘆人:“林总是屏乡人,喝酒海量,听说屏乡有句话,叫三碗破的。”
林汉生心下微微一怵。
在屏乡,“三碗破的”的意思是,当地人酒量深如海,“三碗不过岗”的酒下去,也能站得稳稳当当射箭,“一发破的”。
不过让林汉生心颤的,不只是预感到他所谓的游戏,而是贺司屿不加掩饰的话,显然是已经对他端了底。
他的旧户籍地,的确是屏乡,除却心腹鲜为人知。
林汉生脸色微变,态度凝重了些:“贺老板想怎么玩?”
“我这里有两瓶俄罗斯白酒,十杯一箭,十局,赢了我,Mol三号码头今夜任你通行。”
他冷冷淡淡的话语,在一秒寂静后,引得林汉生发笑,自信不疑:“啧,这我恐怕要胜之不武了贺老板,你可能不知道,我六岁就会喝白酒,喝过的酒比水都多。”
贺司屿翘了下唇,依旧是那副坦然自若的模样:“九十度的原酒。”
空气停止一瞬流动,全场沉静。
“九十度不兑水喝是要命的……”有人被他狠毒的作风惊到,下意识想驳,被身边的人撞肘制止。
林汉生刹那间也哑了口,眼望向前,入目是男人笑意阴沉的幽深黑瞳。
“盲射。”
贺司屿散漫着平平无常的语气,继续说完后面两字。
火上浇油,直烧到对方的眉头。
周遭顿时寂若死灰。
这样的玩法,没谁能做到心不跳胆不颤,林汉生暗自深吸上口气:“贺老板打算怎么喝?”
“就这么喝。”他缓缓道。
林汉生捏紧手里的烟:“贺老板爱说笑,九十度,那可是玩儿命的。”
贺司屿挑眉:“林总不敢了?”
他不是耍嘴皮子的人,出口就是真格,林汉生深以为然,竭力掩饰住自己的胆丧,牵强地笑出两声:“今晚兄弟几个还得再聚,倒了不成样,兑到七十度,贺老板以为如何?”
贺司屿勾勾唇:“好说。”
不是在卖他面子,而是逼他认下这份怂。
算算时间,那几轮货装箱在即,就等一张通行证起航,刻不容缓,林汉生也是被逼上悬崖,不得不硬着头皮迎上前,只等贺司屿的人着手准备,他豁出半条命,今晚也要把通行证赢到手。
却不知为何,半晌不见贺司屿有任何动作。
他一身傲冷地倚着,并不着急吩咐人拿酒备箭,只是那道凌厉的目光一瞬不瞬,如刀锋,直割在他脸上,令人不寒而栗。
林汉生看他眼色,顷刻间心领神会,严声命令身后的人:“还不去请苏小姐过来?”
手下应声迅步去办。
五分钟后,苏稚杳来到和平包间。
前前后后围有七八个鬼头鬼脑的男人,她逼仄在中间,像一只孤弱的猫咪幼崽,掉进了毒蛇窝。
苏稚杳心脏快要跳出来。
她不敢贸然逃,在顶层时,她见识过了那个非要她陪酒的男子武装带上的枪。
真枪。
就在她要被逼就范的那一刻,这群人出现请她过去,说是贺老板在那里等她。
是真是假苏稚杳都得跟着去。
受惊后,她脸色煞白,指尖还在止不住地抖,直到越过包间那扇金叶屏风,看到黑胡桃木长桌前坐着的男人。
四目相望。
那瞬间的心情,就仿佛断头台上的铡刀移开,苏稚杳悬颤的心骤然松落下去。
想奔到他身边,又畏于身边监视的人危险,只能亦步亦趋。
下一秒,望见他朝自己伸开一只手臂。
苏稚杳死死屏住的气一泄,不再压抑,马上抬腿跑过去,仿佛那是唯一安全的地方。
贺司屿还是坐着的,她一靠近,他展开的胳膊便往回弯,高度正好搂住她腰,顺着她奔向的惯性,把人往自己带近了些,只是隔着太师椅的扶手,抱不到怀里。
“怎么过来港区,不先给我个电话?”贺司屿抬头,笑着瞧住她,柔声问。
苏稚杳在他温柔的眼神中愣了下神。
不一会儿,感觉到他握住她腰的手,看似亲昵地揉弄了两下,他深邃的目光笼住她的眼,苏稚杳隐约明白过来他异常的反应。
她误入他的局。
是因要逢场作戏。
苏稚杳心又提到嗓子眼,怕自己演得不对,给他添乱,她低下头,双手捏在身前无处安放,声音里的紧张半真半假:“我……我想自己来找你。”
“想我了?”贺司屿笑问。
他宠溺的语气,苏稚杳听得心跳加快,哪怕知道是假的,她当时还是真实地羞赧了起来,答不出口。
片刻后,她很小声地说:“今天是情人节。”
贺司屿笑了笑,另一只胳膊抬起,掌心抚上她脸颊,拇指摩挲在她娇嫩的肌肤,带着疼哄的口吻:“晚些陪你,今晚我们有的是时间,先让司机送你去我的别墅。”
他摸着她脸的指腹,有着属于一个成年男人才有火热体温,烫得她呼吸微乱。
但苏稚杳当时顾不得有多亲密,察觉到他要继续留在这个危险区域,下意识握住颊侧他的手:“一起回。”
她故意装出情人间黏人的语调,但贺司屿看懂了她眼里流露出的担忧。
“我还有点生意上的事。”贺司屿顺势牵住她的手,拉下来,掌心覆住她骨软肤白的手指,轻轻捏着。
温柔哄她:“乖,回去等我。”
苏稚杳蹙起眉,不愿意。
林汉生在一旁突然笑起来,视线逡巡在对面热情的两个人身上:“没想到,贺老板和苏小姐感情这么好,多有得罪,苏小姐见谅。”
那帮人显然都不是好东西。
苏稚杳不想搭理,也没心思搭理,生怕贺司屿在这里会有危险,迟迟不愿依顺他的安排自己离开。
“怎么发呆。”贺司屿望着她,眼尾浮着笑:“吓到了?”
苏稚杳咬了下唇,没有应。
“吃饭了么?”他问。
她摇摇头,低声说没有。
深凝了她一会儿,贺司屿忽然说道:“我那个旧交,和女朋友在九龙国际过情人节,给他打个电话,接你过去吃顿饭。”
苏稚杳略懵:“哪个朋友?”
贺司屿轻轻一笑,眸子里泛着柔意:“你在港区除了我,还认识谁?”
他漆黑的眼底压着一层深意,隐晦暗示她。
接着,贺司屿便捞过挂在右边椅子上的西服外套,披到了苏稚杳肩上,而后叫了自己的人过来,吩咐了几句。
苏稚杳意识到,留在这里会影响他,装出小女生缠人的样子,瞅着他,轻声呢喃:“你什么时候回来?”
“尽快。”
他笑,把她的右手从外套底下牵出来,想放进西服口袋示意她里面的手机,先扫见她白皙腕上的红痕。
是被人用力抓过的痕迹。
“手怎么了?”贺司屿目光凝聚在她手腕的伤,面色覆上薄霜,嗓音冷下去:“谁弄的?”
原本没什么,可他一问,听着是在心疼,苏稚杳顿时就后知后觉地委屈了。
她指了下站在林汉生身边的一个人,这回倒是从心底里真实的语气,哭腔似有若无,嗲嗲地娇嗔:“他要我陪他喝酒,我不答应,他就拽我……”
贺司屿一眼认出,是之前在Falling酒吧,差点被他用军刀断指的那个。
他瞳孔微缩,神情散出的都是狠厉。
在餐厅为难苏稚杳的那个年轻人见状,脸色陡然一白,后怕地跪到他面前,结结巴巴讨饶。
贺司屿冷着眸,似乎是嫌他在面前脏眼,猛地一下踹在他胸口,劲狠到他滚出去几米远,肋骨约莫是断裂了,疼得他蜷在地呻都呻不出声。
林汉生心惊肉跳地蓦然站起:“贺老板高抬贵手,是我的人不知好歹,回去我绝不轻饶,他还不配麻烦贺老板您亲自收拾。”
事态猝然,苏稚杳也是吓了一跳,怕闹出大事,忙不迭攥住贺司屿一根手指。
贺司屿再回眸,眉眼间阴鸷已经淡去,若无其事揉揉她头发:“没事,这里我处理,你先去。”
苏稚杳浑浑噩噩被他的人护送到门口时,隐约听见包间里,他凉凉的声音响起。
“我改主意了,单这么玩没意思,林总,今天的事要想过去,可以,他得给我当活靶子……”
贺司屿的保镖都是西装革履一身黑,体格彪悍,不苟言笑,仿佛是没有自我意识、唯他是从的机器,只有贺司屿的命令是唯一信号。
在他保镖的保护下走出维港饭店。
苏稚杳突然想起,最初和他错过在电视台总部楼下的那个雪夜。
他就是这样,在一群保镖的团团簇拥下走出电视大楼,那阵仗,惹得四周气流都泛起骚动。
回忆与现况交织脑海,苏稚杳立在饭店门口,心神不宁。
一台黑色玛莎在她眼前停靠下。
大为和里奥跳下车,还是那套军绿战术马甲工装裤,脸上藏不住雀跃,笑得满面春风。
一个用口音浓厚的中文打招呼:“好久不见,苏小姐!”
另一个英语流利但透着憨气:“Miss su,Long time no see!”
“我们接到老大的指令,负责您在港区的出行安全。”大为笑露白牙,拍拍胸脯作稳妥状。
再见到他们,听着同样的话,竟如此亲切。
那一个短暂的瞬间,苏稚杳有些恍神,时间仿佛退回到两个月前,她到港区听艺术节的时候。
那晚,她也是遇到了麻烦。
也是贺司屿出现,将她带出警署。
这两个人,初见时,苏稚杳发自内心觉得他们不靠谱,可现在,有他们在,她感到格外安心。
或许是因为,知道他们是贺司屿派来保护她的,就不怕了。
苏稚杳眼睫轻颤了下,心里头猝不及防泛滥起一阵感慨。
里奥为她拉开后座的门,请她上车。
苏稚杳犹豫,回望一眼身后的维港酒店,忧心忡忡:“他还在里面。”
“苏小姐您放心,咱们兄弟那可都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拼死都不会让老大伤到一根头发,我们还是为林汉生那老畜生崽子祈祈福吧。”大为得意地叉着腰。
苏稚杳被他这诡异的形容词逗得破颜一笑,愁苦的神情又要再聚拢回来的刹那,手从内侧碰到贺司屿披到她肩上的西服外套,口袋里面好像有东西。
摸出来,是他的手机。
我那个旧交,和女朋友在九龙国际过情人节,给他打个电话。
你在港区除了我,还认识谁?
苏稚杳眸光闪烁,思索起他的话,细细琢磨贺司屿究竟是想暗示她做什么事。
怎么会,港区我只认识你和周sir,还能约谁。
苏稚杳想起自己曾经和他说过的这句话。
倏地,眼前电光火石。
贺司屿是要她通知周宗彦。
苏稚杳心怦怦跳,立刻钻进车里,他的手机没有设置密码,她在通讯录里寻找到周宗彦,慌忙拨过去一通电话。
等待接通的时间格外煎熬。
万幸对面接得很快,快到有一直守着等这通电话的错觉。
“这么快就结束了?”接通的瞬间,电话里就响起周宗彦匪夷所思的声音。
“周sir!”苏稚杳找到救星般,欣喜间一时言语无措:“我、我是苏稚杳。”
对面有两秒的无声怔愣。
“是你啊妹妹。”周宗彦反应过情况,含了笑,再问:“阿霁呢?”
苏稚杳竭力保持沉着,语气急中有静:“他在维港饭店,对方看着很麻烦,不太好惹……他让我给你打电话,我不知道有没有会错意,但我觉得应该是的……”
周宗彦知悉情况,低嘶一声,又沉吟了几秒,只问:“林汉生带了多少人,知道吗?”
“饭店都是他的人……而且我有看到他们带了枪,是真枪。”苏稚杳紧着声告诉他。
“好,我明白了。”
“我需要做什么吗?”
严峻的气氛因她这话打破,周宗彦突然笑出一声,调侃:“不用,你现在去他的别墅,待着,等他回家。”
车里,苏稚杳莫名地眨眨眼。
前一秒她还忐忑不安,此刻被他这声笑惹得,她忽然觉得自己多余担心……
车子驶进别墅。
贺司屿在港区的私宅占地很广,从庭院大门开进去,到别墅,竟也要花上几分钟,草坪辽阔到能规划一座高尔夫球场。
别墅落地面积大,却没有宫殿那样刻意金雕玉镌的浮夸,而是复古质感的美式风格,有一种唐顿庄园的优雅舒适。
但苏稚杳无心欣赏。
她在三楼的卧室里,抱着枕头发呆,心里记挂着贺司屿,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管家和佣人敲过几回她的门,因她是唯一一个被贺司屿要求接回家里住的女孩子,他们对她关怀备至,问她需不需要用餐,需不需要放水泡澡,需不需要安排做身体护理种种之类。
苏稚杳心不在焉,温柔地婉拒了。
频频出门,也都是在问贺司屿有没有回家。
她总觉得贺司屿还没回,原因是房子里弯弯绕绕太多了,难凭动静听到,于是麻烦管家和佣人,如果他回了,一定要来敲她的门。
结果一直等到当晚十二点,房门都还是静悄悄的。
时间越晚,心神越是烦躁不安。
难熬的不是等待,而是等待没有尽头,不知道他何时能回,甚至不知道他能不能安然回来。
苏稚杳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去洗澡都是为打发时间,她换上佣人准备的睡裙,又在窗前干坐了一个钟头。
想给周宗彦电话问问情况,但怕打扰他们办正事,毕竟那群人在境内违法持枪,想想就不是简单的案子。
苏稚杳再静不住,忽地起身,从自己的房间出去,直接进到贺司屿的卧室。
没想别的,只是觉得在他房间里等,如果他回了,她能马上知道。
苏稚杳窝在他卧室的皮质沙发椅里。
只亮着床前一盏小夜灯。
将近凌晨两点钟,她还是清醒得很,这种清醒是最难受的,眼睛酸胀干涩,反复发出想睡的信号,可脑子就是僵持在那里难以入眠。
没忍住,她用贺司屿的手机,给周宗彦发了条短信,问情况。
收到周宗彦放心的回复后,苏稚杳终于没再那么绷着。
只是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躺到床上去的。
也许是开着恒温依旧有些冷,夜阑深静,思绪终于渐渐混乱,她想要盖盖被子,迷迷糊糊就爬过去了。
她身上一套蕾丝睡裙,里面是吊带,外面是披肩,柔软的身子侧躺着,占一小半的床位。披肩滑落下去,莹白的天鹅颈和肩头都露在外面,吊带松松垮垮,锁骨之下可见深沟,如雪山高耸的圆润半隐半露。
这般睡着的模样,宛若可口的甜点。
安安静静,清清白白,无形中的春色又香艳得撩人。
半梦半醒间,苏稚杳感知到细微的声响,依稀有人靠近,脚步是虚浮的轻,在床前停住。
苏稚杳模模糊糊地以为自己在做梦,没再感觉到动静,便又睡过去。
身边半张床轻轻往下陷落了下。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苏稚杳一声含混的咕哝,往被窝里拱了拱,额头蓦地撞到一块坚硬。
午夜梦回,她微微地疼醒。
迷迷瞪瞪睁开双眸,透过小夜灯发昏的橘色光晕,苏稚杳一点点苏醒,反应过神。
眼前,是男人还穿着衬衫的肩。
懵里懵懂地呆住两三秒,脑子嗡了两声后,苏稚杳清醒,喜悦骤地涨到顶,一下坐起,人伏到他右臂上,半趴着。
“贺司屿!”
床上的人却没有回应她。
苏稚杳想戳戳他,确认他是否平安无事,鼻息先被一阵浓烈的酒气侵略。
喝醉了吗?
苏稚杳凑近,只是嗅了下,都被酒精的烈性气味灼到呼吸。
她蹙眉,疑惑他为何喝这么多烈酒。
都不知道,这一晚,他在外面经历了什么事情。
贺司屿阖着眸子,漆黑的睫毛沉沉搭在眼睑,薄唇浅红,自然抿着,三庭五眼的比例格外赏心悦目,昏暗不明中,他的五官和轮廓棱角变得柔和。
苏稚杳趴在旁边瞧他瞧得入迷,紧绷的神经完全放松下来。
不经意间回味起,在维港饭店时,他温柔溺爱的笑。
正出神,贺司屿突然翻了个身,一条胳膊沉下来,苏稚杳来不及躲,冷不防被他压住,禁锢怀中,人囚在他的臂弯和身躯之间。
醉酒后的男人,体温异常得高,酒味混杂着乌木香,侵袭她的呼吸。
苏稚杳心跳猛地加速。
“贺司屿。”苏稚杳推他,太沉,推不开,只好小声唤他:“贺司屿……”
大约是醉得深了,贺司屿气息很重,呼出的热息喷到她的脸上,烫得她顿时面红耳赤。
感觉自己被散在空气中的酒气化开,融了进去。
裸露的肩头落下一片滚烫。
贺司屿握住她的肩膀,把她往怀里再揽近了些,手掌没离开,继续覆着,柔柔地抚摸。
苏稚杳心颤悠得厉害,指尖紧紧攥住他身前的衬衫,拧起厚厚一层。
“在、在家里了……不用演。”苏稚杳当他醉糊涂了,微微抖着声提醒。
有意无意地,贺司屿头往下低了点,唇压到她发上,深重的鼻音“嗯”出声,不知是在呼吸,还是在回应。
他还是没松开她,苏稚杳身子僵住。
她穿得单薄,感觉自己都要被他身躯火热的温度烧起来。
接着,男人一声梦呓般低哑的粤语,落在她耳畔:“bb……”
苏稚杳脑中瞬间惊雷乍响。
她鬼使神差,痴痴问:“什、什么?”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分不清。
浸过烈酒的嗓子越发有磁性,滚动着颗粒感,男人鼻息含着不稳的气音,唇迷醉地贴到她耳垂,喑哑着声,像是在和她解释这声粤语的意思。
“宝贝……”
第25章 奶盐
宇宙里有个很浪漫的天文名词, 叫潮汐锁定,地球锁定月球,此一生, 我们都无法窥见背面那一半的月亮。
可这个夜晚,酒香浓稠, 呼吸灼热, 耳畔他低喘的气音太惹人意醉心迷。
还有那一声违背常理的宝贝。
苏稚杳大脑一片空白,人在他炙热的身躯下融化, 筋骨都酥软, 他酒气的余香中, 她也跟着渐渐醉到眩晕。
那感觉就像是,她反科学地, 看见了月亮的另一面,贺司屿的另一面。
错愕, 惊悸, 难以置信。
当然也有避无可避的心动。
男人沉重的胳膊横在她颈背,压得苏稚杳不能动弹,苏稚杳克制住心口剧烈的起伏,艰难寻回一丝声音:“你……醉了。”
喉咙里的声息又飘又虚,呼吸很乱。
“嗯……”他发昏低呓着,一声声深喘,脑袋埋下去,额头沉沉地枕到她肩。
她睡裙的吊带不知何时滑落到手臂, 他呼出的热息在她的锁骨淌动, 勾得人心神荡漾。
苏稚杳神经一下子被扯直了, 所有思绪都集中在那一处, 怕自己被他带着陷入意乱情迷的状态, 仓促用指尖抵住他胸膛,推不动,反而莫名有种半推半就的意思。
“不、不可以……酒后乱性。”
慌神的推拒暴露出了她的害羞。
贺司屿鼻腔里透出两声轻重不一的混沌气息,好像是在笑,又好像只是酒上劲气闷得难受。
但苏稚杳当时早已不能思考这些。
他两声不同音的宝贝,让她找不着北,心里酥麻得不成样子,见他这么靠着,似乎能睡得舒服些,她扭捏了会儿,没再挣动。
脸红心跳地,温温顺顺在他臂弯里窝着。
夜阑深处,城市悄寂。
耳边男人的呼吸渐渐轻缓下去,变得均匀。
卧室里一圈圈晕开的低饱和度夜灯光,催眠着她,这夜迟到的大脑困意阵阵袭来。
苏稚杳挨着他那边的枕头,跟着入睡。
“没等我,自己就睡了。”
一道低醇的私语声,拖着迷人的尾音,很轻地落进耳底。
苏稚杳醒过来,睡眼惺忪,糊里糊涂地看着眼前的画面。
她还是在贺司屿的被窝里。
而他却是坐在床沿,一只手掌压在她枕边,撑俯着身,自上而下低头看着她,暗光里弥漫酒气,他眼尾一抹蛊惑的薄红,眼神笑意迷离。
身上还穿着在维港饭店时的那套衬衫马甲,另一只手握着雪茄,搁在腿上,看上去是刚回的样子。
外面的夜依旧很深。
苏稚杳下意识往床边看,被褥有弄乱的痕迹,床上却空空的,只有她自己躺着。
“不是睡着了吗?”她茫然地自言自语。
贺司屿低下头去,温热湿润的唇碰了下她耳垂,阴恻恻地和她呢喃:“我不在,你同谁一起睡着了?”
苏稚杳恍惚颤了下眼睫:“没有……”
“没有?”
这两个字触发到他。
贺司屿的脸逼得很近,酒味浓烈的气息压在她鼻端,指尖抚上她眼尾,慢慢描绘着她的眉眼轮廓。
又慢条斯理地,一点点下滑,调戏过她的鼻梁嘴唇,最后停留在下巴,勾着往上一抬。
苏稚杳被迫仰头,望进他酒意深重的黑瞳,看见他眼底显出近乎病态的猩红血丝。
“你没有勾.引我?没有故意爬上我的床?”
贺司屿冷锐的语气如同冰锥钻进骨头,苏稚杳浑身一哆嗦。
他都知道了?
苏稚杳张唇想要解释,可喉咙涩得出不了声,她慌忙扯住他袖子:“贺司屿……”
他胳膊一扬,她的手被甩落到枕边。
紧接着,贺司屿虎口一把扣住她下巴,狠硬地盯着她,嗓子沙哑到底:“我有没有说过,我最恨被人利用?”
“对不起……对不起……”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泪雾朦胧住视线,苏稚杳看不清眼前人的脸。
她哽咽到透不上气,用力抱住他胳膊,怕他再甩开自己。
“原谅我好不好?”
贺司屿虚眯起眼:“我太惯着你了,是么?”
他突然松开她下颔,起身一步步走到对面,靠坐进那张沙发椅里。
胳膊倚在扶手,指尖垂握着雪茄,另一只手落到腰间,两指卡住皮带金属扣。
人慵懒后仰着,长腿曲敞开。
烟雾腾浮间,响起“咔嗒”一声清脆。
苏稚杳听得心尖颤了下。
四下昏暗,男人并着食指中指,朝她勾了一勾,沉声:“过来。”
她仿佛也和那群保镖一样,失去自我意志,唯他是从,双腿不听使唤,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向他。
到他面前时,崴了一下,软软地跪坐在了他的双.腿之间。
贺司屿勾唇轻笑,像是对乖孩子的奖励,他手掌抚上她的发,揉了揉,再慢慢向下,掌心控住她后脑,力道不容置疑,摁着她往自己的部位挨近。
他眉眼间是漫不经心的风流,语气浮浪,带着惩罚的口吻,命令她。
“含住。”
夜色在迷乱中吞吐。
她那双泛滥水光的桃花眼,让他身上的戾气逐渐消退。
贺司屿松下全身的劲,揉住她的发,眯着眼阖起,头颈后仰,惹眼的喉结接连滚动。
声音嘶哑温柔:“宝贝……”
闷在窒息中,缺氧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苏稚杳猛然间睁开眼,窗外刺目的阳光灼到眼睛,她一下清醒。
只是一场惊梦。
苏稚杳喘着气,慢慢缓过来,看一眼身旁,才意识到当时难以言喻的情况。
贺司屿睡相很好,她依旧是那样被他拥在臂弯里,只是她昨晚不知不觉,脑袋枕住了他一只胳膊,睡梦中的窒息感,约莫是因为自己在他怀里埋得太深。
疯了,她居然就这么跟他睡了一夜。
还有昨晚那个变态的梦。
要命。
太要命了 。
苏稚杳从脸到脖子一起烧起来,霍地坐起身,顶开了身上贺司屿的手臂,撞得他翻过身平躺。
还未彻底醒酒,贺司屿熟寐中被闹得头疼,眉头皱起,鼻息透出一丝不耐。
趁他还没醒,苏稚杳本能想逃,睡衣披肩在他腰下压着,她扯了两下扯不出,见他隐隐有睁眼的倾向,直接不要披肩了,慌不择路下床。
经过的佣人就这么看着她,逃命似的,捂着脸,从贺司屿的卧室跑了出去。
长发蓬松凌乱,吊带歪在手臂,细胳膊细腿都光溜着,全身莹白的肌肤都浮出一层异样的薄红。
佣人面面相觑。
不疑有他,这个家是要有女主人了。
佣人去敲她的房门,好半晌,门虚虚开了条缝,门后探出女孩子半个脑袋,确认过来者后,她才松口气,把门拉开,问有什么事情。
她应该洗漱过了,已经换上一件黑丝绒连衣裙,白里透红的脸蛋干净妍丽。
佣人微笑着,恭恭敬敬问她:“苏小姐,您需要现在用午餐吗?”
“几点了?”
“将近十二点,苏小姐。”
苏稚杳下意识想说等贺司屿一起,话到唇边倏地顿住,脸一热,不假思索:“需要,就现在,越快越好。”
佣人轻轻抿笑,应声离开。
苏稚杳在门口迷惘了片刻,不懂她们这个理解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不过三分钟后,苏稚杳下楼,当看到餐桌上慢条斯理喝咖啡的人时,她就顿悟了。
佣人们是以为她急不可耐要陪他用餐。
他怎么醒了,醉成那样,就不能多睡会儿,给她留出吃完饭先躲起来的时间吗?
“没有想吃的菜?”见她愣着,贺司屿从餐桌前瞧了她一眼。
也许是宿醉的原因,此刻他的嗓音没有平日那么沉冷,而是温温缓缓的,裹挟着几分懒怠。
苏稚杳听得心神不由荡漾了下,吸气冷静,不回应,自顾坐到他对面。
她手掌扶在额前,歪过去半边脸,要遮不遮地掩着,筷子只夹最眼前的那屉虾饺。
全程安静,一眼都不看他。
夹过几回后,苏稚杳彻底不抬头了,凭感觉伸出筷子,往老位置一夹。
筷子再送到唇边时,她怔住。
虾饺怎么变成了炸脆带鱼?
苏稚杳迷茫地向前看,才发现虾饺的屉笼和那盘炸脆带鱼调换过位置。
“不能好好吃饭?”始作俑者淡淡的嗓音在面前响起,略含责问。
苏稚杳现在听不得他说话。
他的声音太磨人,低低哑哑的,缠得人耳朵发麻,她总控制不住回想起昨晚
那声宝贝,还有梦。
“我这不是吃着吗?”苏稚杳定定心,还是遮挡着脸,眼神躲躲藏藏。
贺司屿言简意赅:“手放下。”
苏稚杳仓皇地咬了一大口炸脆带鱼,含糊着声,磕磕巴巴:“不要……我就喜欢这么吃饭。”
“放下。”贺司屿低下声重复。
他态度多出不容分说的命令和压迫,与梦里那声“含住”的语气颇为相近。
苏稚杳心一跳,预感到脸颊有发烫的迹象,落下手,想也不想地先发制人:“你教训我?”
不给他任何回应的机会。
下一秒,她就拖腔带调地,嗔声凶回去:“你这人怎么两幅面孔啊,现在凶巴巴教训人,喝醉的时候又抱着人家不放,还叫我……”
她抿抿唇,收声不吭。
贺司屿目光漫不经心扫过她的脸。
女孩子脸上的肤色,如同半杯牛奶稀释过的草莓汁,晕着香娇玉嫩的红。
他挑眉,似乎饶有兴趣:“叫你什么?”
苏稚杳浑身热烘烘的,垂着眼,不停在戳碗里剩半块的炸鱼肉,嫌怨地嘀咕:“你自己的嘴巴你问我。”
贺司屿抬起那盏咖啡,送到唇边时,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一丝笑痕。
“你昨晚……真醉了?”苏稚杳狐疑地望过去,小声试探地问:“断片了?”
贺司屿没回答,只慵懒抬眸对上她的眼。
苏稚杳眼观鼻鼻观心,断定他对昨晚的事不留任何印象,心情顿时上不去也下不来。
说不出什么感觉。
既怕他记得,她会羞窘得不敢面对,可他都不记得了,她心里又莫名有点儿不是滋味。
渣男。
苏稚杳在心里骂他,一口咬住炸脆鱼,鼓在唇齿间狠狠咀嚼。
贺司屿但笑不语,浅啜了口咖啡后,状似随意一问:“昨天怎么突然跑到港区?”
苏稚杳一顿,咀嚼的动作放慢下来,满心怨愤瞬间被愧疚和担忧取代。
“我给你添麻烦了吗?”她小声问。
贺司屿睨过去,先见着的就是她填满忧虑的眼睛,沉默两秒,他不以为意:“没有。”
苏稚杳半信半疑:“可你昨晚喝得很醉。”
直直和她相视片刻,贺司屿敛眸,不明意味地笑了下,声音怀揣着隐约的深意,轻下几个调:“不至于酒后乱性。”
苏稚杳该想不想,思绪已经被昨晚的事带过去,问不出具体的,于是全留心在他身上:“你刚醒酒,就喝咖啡?”
“要工作。”他简言。
苏稚杳觉得自己应该劝不动,就没费口舌,鼻尖轻嗅:“这是什么咖啡,好香。”
“巴拿马。”
“是你欠我的那款吗,红标瑰夏?”
贺司屿先是一愣,疑惑自己何时又欠她了,随后想起先前拒绝她时依稀是有提过一句。
他好笑,这姑娘当真是把他算计得明明白白,回答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她笑眯眯地望过来,眼里一抹狡黠。
“我也想喝。”
用过午餐后,贺司屿去了总部,苏稚杳独自在别墅,管家领着她去到地下储藏室,说是先生吩咐,她喜欢哪款咖啡豆自己挑选。
佣人时不时嘘寒问暖的,十分体贴。
苏稚杳总会笑盈盈回答,眉眼弯弯地礼貌说谢谢,没有大小姐脾气,好相处,很讨喜,尤其还白白净净,像漫画里走出来的女孩儿。
佣人们都很喜欢她,越发热情,得知她爱吃海盐椰奶的口味,午餐才过半小时,就开始着手为她制作甜品下午茶。
那时,苏稚杳才有闲情看自己的手机,结果显示有上百通程觉的未接电话,昨天下午她出发去机场前他就在打了,她没接,登机后手机开着飞行模式,他又从昨晚打到现在。
苏稚杳皱皱眉,没当回事,出去了一趟。
她的行李箱还遗留在维港饭店。
维港饭店里已经没有昨晚那帮人了,但大为和里奥还是全程跟着保护她。
黑色玛莎停在饭店门口,里奥拉开车门,苏稚杳正要上车,程觉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
“杳杳”
苏稚杳循声回首,就见程觉狂奔至到面前,喘着大气,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她都还没来得及表现出惊诧,程觉就一把捉住了她手腕,一脸赴死的表情:“我来救你了乖乖,今天我就是死在这儿,也要杀出一条血路带你回家!”
“……?”
苏稚杳莫名其妙,想说话,昨晚被狠拽过的右手腕突然疼得厉害,咿咿呀呀呼出声,忙不迭拍开程觉用力紧捏的手。
手腕脱离出来,苏稚杳苦着脸揉。
吃饭的时候还没感觉,这会儿才发现有些严重,筋骨都在隐隐作痛。
她血管细,皮肤是那种很清透的白,稍微有点痕迹就很显眼。
程觉目光落在她揉搓的腕部,触目惊心地瞪大眼:“草!他虐待你了?”
“你在说什……”
苏稚杳话说到一半,程觉又要去拉她的手:“走!此地不宜……唔!”
这回轮到程觉话说到一半。
大为和里奥把她的行李箱搬上车后,回头看见情况,登时绷紧肌肉扑过来,把程觉死死捂在地上。
就在苏稚杳怔愣的短瞬间,大为和里奥的拳头已经重击下去。
在程觉的嗷叫中,苏稚杳吓得清醒过来,她尝试着叫停了几声,奈何大为和里奥一心护主,边揍边骂着“You bastard(你个杂种)”、“go away(滚蛋)”。
苏稚杳根本拦不住。
画面不忍直视。
苏稚杳累了,心想看着应该就是皮肉伤,于是默默后退半步。
最后大为和里奥开着车,送她回到别墅。
当晚六点,天刚黑下。
贺司屿走出总部大厦,侍者快步过去替他拉开商务车的门,请他入座。
“贺叔!贺叔”
声音略耳熟,贺司屿蹙了下眉,偏过头,看到了被保镖架在几米开外的程觉。
“贺叔,你放过杳杳吧,她哪儿得罪你了,我替她还!”
“之前拍卖会的事儿,她真不是有心的,还有我苏伯给她在梵玺买房,也是不知道你也住那儿……”
“杳杳才二十岁,就一小姑娘,肯定不是故意招惹你的,你就饶过她这回吧!”
程觉鼻青脸肿,止不住地叫唤。
眼前一道阴影不急不徐压近,程觉在突如其来的压迫感中噤了声,抬起头。
面前的男人高定西服熨帖修身,宽肩窄腰,身量很高,双手抄在西裤口袋里,低头看他时,鼻梁上金丝眼镜的镜片反了下光,过后显出一双狭长凉薄的眸子。
这人总是自带着让人心惊肉跳的气场。
程觉忽地心悸,呼吸都不由慢下去。
“她是你什么人?”贺司屿慢条斯理启唇,嗓音低沉而寡淡,没有特别的情绪。
程觉抽回神智,不经思考脱口便道:“她是我未婚妻!”
贺司屿镜片后的眼睛眯了下,随后若有所思地淡淡点头。
事情似乎有得商量,程觉欣喜之下开口欲言,倏地又见他薄唇淡淡一挑,垂眼睨过来。
语调轻懒,慢慢悠悠的,仿佛只是在通知他一件不足称道的小事情。
“我看上你未婚妻了。”
程觉脑中五雷轰顶,顿时失色,惊愕在那里茫然不知错。
贺司屿抬起劲瘦的手,眼风掠了眼腕表的时间,似是昭示着对他的耐心到此为止:“送这孩子回京市,港区不是他该呆的地方。”
“不行,我要带杳杳一起回去!”程觉回过神:“贺叔,算我求你了,你不要毁了她!”
“不愿走就丢到海港去,脑子清醒了再上来。”贺司屿凉凉地撂下一句,事不关己般回身坐进车里。
徐界随他上车,坐在副驾驶,迟疑着提醒道:“先生,今夜的水温,下去可能会出事……”
“出事了,”贺司屿慢慢阖上眼:“算我的。”
贺司屿回到别墅时,苏稚杳正窝在客厅沙发里看电影,手里捏着一支海盐椰奶雪糕,唇边沾着一点痕迹。
右手腕突然又开始泛疼。
苏稚杳手劲一软,雪糕差点掉下去,一只指骨分明的手及时伸过来,将雪糕从她指间接过去。
顺着这只手仰起脸,苏稚杳看见他不知何时站在了沙发后面。
“还疼?”贺司屿轻声问她。
他戴着很显斯文的金丝眼镜,声音自头顶落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苏稚杳莫名觉得,他的语气有着接近昨晚的温柔。
苏稚杳心脏砰砰跳跃几下,克制了一下午的春心在这不经意的一个瞬间,再次沦陷。
她耳根微微发热,脸倏地转回去,背着他:“你、你先不要和我说话。”
贺司屿看她一会儿,无声地笑了笑,可无可无地问:“那你还吃不吃?”
僵持三秒。
苏稚杳不争气地咽了下,低低回答:“……吃。”
雪糕喂到她脸前,在她的唇上轻轻一碰。
他温哑的嗓音压得很沉:“含住。”
第26章 奶盐
下唇一丝冰凉, 那支雪糕近在眼前。
她咬过几口,露出海盐蓝色生巧外衣里,包裹着的椰奶冰激凌。
别墅恒温, 总是很暖和,雪糕冻不住太久, 里面的椰奶冰激凌渐渐融化, 醇厚的乳白色浓浆化在顶端,粘粘稠稠的, 要流不流。
这般画面落进苏稚杳眼里。
不堪联想……
耳后他低哑一声“含住”, 苏稚杳着魔般, 听着他的话,张开唇, 缓缓抿住雪糕。
乳白的冰激凌入口,凉意在舌尖变得温热。
瞬间, 苏稚杳不知想到什么, 面颊陡然一下涨得更红,呼吸沸腾在嗓子眼里,烫得迟迟说不出话。
讷住半晌,她刹那清醒,双唇用力闭住,猛地顶开他胳膊,滑下沙发,头也不回地跑走。
贺司屿望过去, 不出几秒, 她身影已迈上楼梯, 举步生风, 明显是故意远离他。
眉眼轻皱, 再一回猜不透女孩子的心思。
她又在生什么气?
卧室里,苏稚杳背靠着门,掌心捂到热腾腾的两颊试图降温,胸腔一起一伏,心跳久久难以平复。
唇齿间还都是雪糕的味道。
她懊恼地想,这事情都怪贺司屿,要不是他醉酒发.情,抱着她叫宝贝,她也不至于做那么变态的梦。
噩梦。
还羞耻地成真了。
偏偏他一醒就忘,和那种一夜露水完事后,拔那东西无情的风流浪子有什么区别。
还说她酒品一言难尽。
苏稚杳郁闷地咬了下唇,迟钝地有失了清白身的感觉,越想越怄气,她就没这么委屈过。
手机响起一声短信提醒。
苏稚杳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是贺司屿的消息。
贺司屿:【下来,去医院】
苏稚杳正恼着,无视他的话,兀自负气地回了句:【我明天回京市了!】
发完消息,苏稚杳不爽地踢掉拖鞋,进到浴室准备洗澡。
跟他没有感情可讲。
她心想,不能再心软,对他这样的坏男人,就该以暴制暴,心安理得骗他,不达目的不罢休。
对面的贺司屿没有再回复短信。
只是半小时后,佣人敲门请她下楼,因为贺司屿直接把医院的教授医师叫到了家里,就为给她看手腕。
程觉当晚就被强制遣回了京市。
别说是在港区,只要贺司屿不想看见的人,多一分钟都别想在他眼前待下去。
程觉脑子还嗡嗡的。
贺司屿那句,我看上你未婚妻了,和咒语似的,程觉眼前不断浮现出他把苏稚杳当作奴隶玩弄的性.虐画面。
那晚,程觉发疯地找人想主意。
他要报警,被程父拦下,并厉声斥责他,不许他再惹贺司屿,已经有过一回,他再掺和,程家也得赔进去。
程觉那时方知,当初他陪苏稚杳到港区看艺术节,莫名其妙被连夜叫回去,原来也是因为贺司屿不想在港区看见他。
京圈不小,但说大也不大。
于是,苏稚杳因得罪贺司屿被架走,此刻人在港区,被囚禁在贺家别墅里的事情。
一夜之间,在圈子里传开。
御章府,夜已深,却仍灯火通明。
苏柏失了往日里的沉稳,在落地窗前来回跺脚,急得焦头烂额,苏漫露挽着温竹音的胳膊,坐在沙发里。
三人身上都是睡袍,显然是为苏稚杳的事,睡梦中被程觉的电话惊醒。
苏稚杳电话不接,微信不回,苏柏就更断定她是出了事情。
苏柏想求情,奈何他连能联系到贺司屿的门道都没有,只能干着急。
亲自去趟港区是没用的,只会和程觉那样被遣回来,就算是去了,贺家别墅也不是想进就进。
“老柏,这可怎么办呐,你倒是快想法子……”温竹音端坐着,一脸焦虑。
苏漫露握握她的手:“妈,急也没用,这事还是得看杳杳自己,她要肯认错,性子别那么傲,说不定明天就给放回来了。”
温竹音一副似林黛玉的模样,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可是小杳身子本就娇气,贺家那位这么折腾她,她哪里受得住?”
“您看爸平时劝得还少吗,贺司屿是什么人,她是知道的。”与温竹音相比,苏漫露态度沉静:“不见棺材不落泪,这话难听,但实在。”
“漫露,都这时候了,你怎么也不懂事,小杳是你妹妹,你不能这么说话的。”温竹音就是呵责,语气也永远都似水柔情,情意真假掩藏在人畜无害的表皮之下,让人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没有城府的女人。
母女俩默契十足,一个是慈眉善目的白脸,另一个就唱起正直的红脸。
苏漫露道:“杳杳是我妹妹,我同样很担心,可她总得要长个教训,否则这回的事就是过去了,依她的脾气,谁能保证下回不会再闹得更严重。”
落地窗前,苏柏眉头拧得很深。
苏漫露接着说:“爸,您用心良苦,给杳杳寻了最好的婆家,全在为她考虑,她却怪您自私,只为公司利益,还闹离家,这么下去不是回事,得趁早让她改改性子,杳杳年纪也不小了,该长大了。”
温竹音轻声,让她不要再说。
窗外寂夜与室内的明亮碰撞,话音落下,一时没有回应,气氛凝滞住。
过良久,苏柏终于沉沉叹了口气。
“都去睡吧。”他无力地闭了闭了眼:“明天我去趟华越,看看能不能请盛三帮个忙,联系到贺先生。”
说着他又是一叹,望着外面的深夜,喃喃自语:“是该吃点苦头长记性……”
苏漫露幸灾乐祸的表情一瞬即逝,扶着温竹音回房间。
……
与此同时,贺家别墅。
苏稚杳终究是回到客厅,睡衣外裹着一件慵懒的米杏色棉绒长外袍,坐在沙发里,伤疼的右手搭在扶手边,老教授正在用冷疗仪给她冷敷,配合按摩手法缓减疼痛。
老教授说,她有轻微扭伤,但筋骨无碍,按时涂抹活血化瘀的药膏,减少关节活动,就没有问题。
旁边,贺司屿接到盛牧辞的电话。
盛牧辞在电话里好整以暇地问他,把苏家那小姑娘怎么了,说是京圈都传疯了,苏妹妹得罪了他贺老板,被贺家这位祖宗架回港区折磨。
“真把人带回去了?”
贺司屿一身冷黑睡袍,后靠在沙发,手机举在左耳边,闻言,他往右瞟了眼。
女孩子右手有人按摩,左手端杯温椰乳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面前一台甜品车,上下四层摆满各式各样的新鲜甜点。
双脚还享受地浸在自动按摩桶里做足疗。
医生请到家里看病,她磨磨蹭蹭大半个钟头,还要有吃的喝的才肯下来,不知道又在和他闹哪门子气。
到底谁是祖宗。
贺司屿垂眸思索,淡淡“嗯”了声。
“她是祖宗。”他鼻息沉出一丝无奈:“折磨我。”
苏稚杳放下椰乳,探身叉住一只泡芙,咬了一口,听见他低着嗓音讲电话,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回了下眸。
目光在空气中和他的撞上。
几乎是下意识的,用恼嗔掩饰内心的羞窘,苏稚杳冷哼一声,倏地扭过头去。
贺司屿皱眉。
她这气没完了?
“你在不高兴什么?”贺司屿搁下手机,耐着性子好好问她。
苏稚杳低头咬泡芙:“没有。”
她回答得很快,一个字都不愿意和他多说,声音模糊在唇齿,言语间态度冷漠,生怕别人听不出这是反话。
贺司屿偏着脸,看了她一会儿,思维惯性地提醒他无关话题不必多言,声音却先一步给出了回应:“生气要说,不然自己白白受着。”
苏稚杳咀嚼的动作停止两秒。
真讨厌,他说话怎么这么有道理。
“你让我含住……”苏稚杳不看他,很小声,把话说完:“雪糕。”
“就为这事和我置气?”
“就这事?”
他的反应太冷淡,简直不可理喻,苏稚杳那晚的委屈又汹涌着往心上顶。
很奇怪,她像个洞房花烛夜刚喝过交杯酒,郎君就倒头睡着了的怨种小媳妇。
目光相对。
贺司屿没回避她哀怨的眼神:“还有别的?”
苏稚杳想瞪他,一抬头,他的脸在很近的距离,长眸泪痣,鼻梁高挺,薄唇浅红,往下,睡袍领子松垮着,肌理若隐若现。
不得不承认,他的脸和身材都太养眼。
苏稚杳不经意间咽了一咽,还没开始正式争论,她的怨气倒先消下去了大半。
“你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就不能自己想想,还要我提醒……”苏稚杳嘀嘀咕咕,耳朵没来由地热起来,有所察觉,声音渐低。
贺司屿瞧着她耳垂悄悄淤起彤红。
在她瘪着嘴垂下头,没留意的瞬间,贺司屿唇角微微翘了一下。
冷敷结束,老教授开下药膏后离开。
“我明天就走。”苏稚杳闷声拿起毛巾。
他不露声色:“你恐怕不会想走。”
“我想走。”苏稚杳赌气,枉她千里迢迢特意来给他过生日,她擦着湿漉漉的脚:“现在就想。”
贺司屿低头看着她,忽然说:“今晚上,那个叫程觉的男孩子来找我。”
苏稚杳一顿,惊诧看他:“他找你去了?”
四周静了下。
“听上去,你们是先见过了。”他语气慢慢悠悠。
苏稚杳也不懂为何,被他知道自己和程觉私下见过面,她会有种出格的心虚,三言两语避重就轻,温温吞吞说明情况。
有不安的预兆,她小心问:“他找你是要做什么?”
贺司屿瞳色深似夜,显得那双眼睛深不可测,一旦坠进他的眼睛里,你就会发现,他掌握着所有的主动权,万事尽在,包括你自己。
“他求我,放了他的未婚妻。”
眼前的男人缓缓笑了下,笑得苏稚杳心咯噔跳,她话说得一磕一绊:“不会、是我吧?”
“应该是你。”
贺司屿神情透着几分散漫:“毕竟被我囚禁的女孩子,只有你一个。”
囚禁?
苏稚杳眨眼,云里雾里。
想起下午程觉异常的反应,还莫名其妙要救她回京市,她思路忽闪,忙从抱枕推里翻找出手机,未接电话和未读消息如潮涌至。
苏稚杳傻眼。
“不报个平安?”贺司屿云淡风轻,语气里又隐约勾着点似是而非的戏谑。
苏稚杳身子僵硬了下。
报平安,无非是告诉他们,她和贺司屿有多要好,好到能自由地住进他家里,再就是蝴蝶效应,她为目的接近利用贺司屿的罪行,也会被公之于众。
不报平安,打死也不报平安。
“不、不用吧。”她支吾着说。
贺司屿搭起腿,手肘撑到沙发,以手支颐,慵懒的姿势:“在我家住得舒服么?”
苏稚杳迷失在这个问题里,点点头。
他慢声补充:“梵玺的家。”
“……”
在苏稚杳茫然的目光里,贺司屿微妙地牵了下唇:“比次顶层住着要舒服么?”
苏稚杳一瞬瞠目,事情败露后的惊慌,完全暴露在他深邃的眼神下。
不确定他是只知道她有房子不住,非是要往他家里挤,还是什么都猜到了。
第二种情况太可怕。
苏稚杳思绪混乱,嘴唇轻颤两下,硬着头皮圆谎:“那套房子是我爸爸买的,我离家出走了,不想再花他的钱,所以、所以没有住……”
贺司屿还是那般懒散的姿态,金丝眼镜下一双长眸,挑着淡淡笑意,瞧着她,眼尾那一点极浅的泪痣带出几丝危险气息。
“他们都不爱我……”苏稚杳低低呜出声,搂过一只枕头,抱在怀里,埋下脸:“我来港区,就是想看看他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女儿。”
她佯哭着,悄悄觑他一眼,扯了扯他的衣袖:“你不要生气……”
贺司屿垂下眼睫,看了眼捏在冷黑色袖子上,女孩子白润纤细的手指,不显山不露水:“明天还想回京市?”
苏稚杳蓦地摇头:“不想。”
“所以。”贺司屿略作停顿,眉眼的游刃有余不外露,只有疏懒可见:“要再待几天么?”
苏稚杳暗暗吸上一口气。
然后可怜巴巴望过去:“要……”
那晚,苏稚杳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始终想不通,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地步的。
前一刻,她心情还因他酒后断片错综复杂,很有骨气地对他爱答不理,突然间,她就得为一出乌龙闹剧引发的灾难,主动对他撒娇服软。
明明他什么都没做。
却又好像掌控着一切……
右手腕得要养几天,无法练琴,京市难以回去,二窈也已经托给小茸暂时照顾,苏稚杳便就不着急,翌日睡到中午,才慢慢吞吞起床。
那时,贺司屿早已在公司总部。
过二月中旬,天气依稀有回暖的趋势,苏稚杳百无聊赖,在庭院的藤木椅里躺着,那天日照晴朗,午后的阳光热着眼皮,暖融融的氛围下,苏稚杳渐生困意,不经意睡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院子里隐约有动静。
昏昏默默间,好像听到有客人到访,管家出去迎接的声音,再然后,他们从外面进去别墅,经过她时,鞋子踩过草坪窸窸窣窣。
他们似乎有短暂的停留,轻声对话。
“这么躺着就睡了?”男人话里有笑。
管家回答说:“苏小姐在这里晒太阳,睡着有一会儿了,需要替您叫她吗?”
男人大约是在欣赏她熟睡的模样,过几秒,轻笑了声:“不用,给她盖条毯子,等下天阴了要着凉。”
管家应声。
耳边模模糊糊的声音逐渐远去。
温度像是有重量,苏稚杳睡得魇住,睫毛很沉,感觉是太阳坠落在眼皮上,压得她睁不开眼,在接近昏迷的状态下又睡良久,热度一轻,眼皮感受到凉意,她忽地一下惊醒。
迷瞪了会儿,颠倒的神思回笼。
原来是天阴了。
苏稚杳一声哑甜的哈欠,用力舒展开双臂,懒腰伸到一半,就望见了走出别墅经过鱼池的周宗彦。
他一身黑色冲锋衣,风流又帅气,笑起来唇边带出括弧,与初见时一般,那双和贺司屿完全不同的眼睛,给人温暖而深情的感觉。
周宗彦也看到她,笑着走近:“醒了?”
苏稚杳人还半迷糊着,等他走到跟前了,她才恍过神,立马扯下身上的毯子,站起来:“周sir.”
她尾调还含有刚睡醒的轻软鼻音。
周宗彦笑笑:“说过了,下属才那么叫。”
苏稚杳想起他当时说,叫彦哥就成,他和贺司屿的交情显然不错,苏稚杳想了想,就没太见外,莞尔叫他:“宗彦哥。”
周宗彦眸光微微敛了下。
女孩子温甜的声音,让他有那么一个短瞬陷入回忆。
“贺司屿不在。”她又轻轻说道。
周宗彦回思,若无其事一笑,拎了拎手里那雕子酒,戏言:“不找他,我来他这里偷点药酒。”
他说话的同时,苏稚杳留意到他冲锋衣立领下半隐半露的淤青,蔓延整片肩颈。
“是那晚伤的吗?”苏稚杳吃惊。
周宗彦依旧是笑,不以为意地说只是一点磕磕碰碰,警察嘛,都是小事,很正常。
尽管是他职责所在,但苏稚杳内心还是略有些过意不去:“不好意思啊宗彦哥,打扰你和女朋友约会,而且你还受伤了。”
“女朋友?”周宗彦疑问。
苏稚杳点点头:“贺司屿说的,你和女朋友在九龙国际过情人节。”
周宗彦间接感受到某人的调侃,气笑一声:“敷衍家里的相亲,幸亏你电话打得及时,否则我真坐不下去了。”
苏稚杳被他头疼的模样逗得一笑。
她趁机问:“那晚你们都做什么了,他好像喝了很多酒。”
“他没告诉你?”
“没有……”
苏稚杳低叹,无奈和怪怨交织着:“他睡醒就跟失忆了一样。”
周宗彦狐疑:“不能吧?”
“真的,他都不记得自己……”苏稚杳止住声音,惊险自己小秘密差点抱怨出口。
见她眼尾有一抹羞赧的红,周宗彦料定是那晚发生过事情,低头笑了笑:“妹妹,一瓶俄罗斯白酒下去,还能盲射中十环的人,你也太小瞧他了。”
苏稚杳蹙眉:“可他真醉得很厉害。”
周宗彦笑得越发耐人寻味:“那酒后劲是很强,但他这个人吧,后劲有多强,他的意志力就有多强。”
日落西沉,城市渐而堕入黑夜,白日里的余温散去,庭院晚风凉如水,冷得人抖瑟。
苏稚杳便回到别墅里。
佣人告诉她,贺司屿通常是要忙到很晚,不太回家用晚餐,于是苏稚杳准备自己吃,趁着佣人备餐的时间,她回房间泡了个澡。
水雾氤氲的浴缸里,苏稚杳靠着玩手机。
她有深刻感觉到,贺司屿架走她的乌龙在圈子里闹得有多大,可从昨晚到今晚,已经过去整整一天,不见苏柏有任何行动。
手机里有的,也只是几通电话和微信,来来回回还是那些话,让她懂事,不要胡闹,乖乖向贺司屿低头认错。
很难说苏稚杳心情没有一丝波动,失落还是有一点的。
但也只有那么一小点。
过去十分钟左右,苏稚杳披着睡袍下楼用晚餐,过客厅,竟见贺司屿回来了。
他慵懒倚在沙发里,灰黑马甲里是一件白衬衫,松着两颗纽扣,领带被扯下来了,和脱下的西服外套一起随意挂在扶手。
她出现时,他正握着雪茄抽了口,呼出淡蓝色的烟雾。
他在一片朦胧中,望向她。
眼前裹挟乌木香的雾气致使她产生错觉,苏稚杳莫名感觉,他是在等她,中途闲来无事,所以点了这支雪茄。
苏稚杳怔忡着想起下午周宗彦的话。
酒的后劲有多强,他的意志力就有多强。
苏稚杳还没来得及起疑心,贺司屿握雪茄的手朝茶几抬了下,她目光被带过去。
甜品小金盘里有一只泡芙,用海盐蓝色的奶油和椰奶酱裱花装饰,上面落着一层可食用金箔粉,特别精致,赏心悦目。
苏稚杳眼中的狐疑瞬间被惊喜压过,三两步过去坐到他身边,倾身端起小金盘,目光亮盈盈地望住他:“你给我带的吗?”
贺司屿没去看她的眼睛,只是把雪茄换到离她远的那只手,语气稀松平常:“路过。”
苏稚杳也没追问,迫不及待握住叉子,尝了一口。
她还是第一次吃海盐椰奶冰激凌风味的泡芙,酥皮很脆,奶香浓郁,美味得她笑眯起眼。
苏稚杳满眼满足的笑意,抬起头又望向他,和他不知何时注视过来的目光对上。
贺司屿偏过头,去抽了口雪茄。
这一眼对视,苏稚杳恢复了些理智,她舔了下嘴角的酥屑,看住他,一本正经问:“贺司屿,你的酒量怎么样?”
烟雾在唇齿间停留几秒钟,吐出后,他才漫不经心开口:“要看跟谁比。”
苏稚杳张了张唇,声音都冲到喉咙了,欲言片刻,她又止住,颓颓丧丧地回过身。
“算了……就当没有过。”
反正从他口中,她是什么都问不出的。
苏稚杳胳膊支着膝,掌心托腮,戳着泡芙,不自觉地咕哝出一声:“贺司屿我不开心。”
贺司屿慢慢回过眸来,凝着她,随着她低落的语气轻下声:“怎么了?”
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
心口被什么东西梗住了,郁着一口气,沉不回心底,想吐出去又舍不得。
这两天她时常冒出一个念头,如果那天她有点骨气,睡醒没有直接逃掉就好了,或者,是他先醒过来……
苏稚杳思绪万千,居然蹿起一股子惆怅的心情,摁不下去,攀升到眼睛里,凝聚成湿雾。
眼眶兜不住泪的那个瞬间,她想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蓦地呜咽出声,同时扑进他怀里。
她整个人直直撞过来,撞得贺司屿后背往沙发里陷了一下。
他咬住雪茄,在一阵委屈发泄的哭声中低下头,女孩子埋在他身前,泣不成声,不一会儿,他衬衫就被她哭湿了大片。
“他们果然都是虚情假意,一天了都没来救我,呜呜呜……假的都是假的……”
情绪是真的,但话不是。
只有她自己知道。
苏稚杳手指把他身前的衬衫捏得皱巴巴,怕自己控制不住想要用力拍打他,哭腔寂寂的,不是那种真的崩溃大哭,而是憋着一股气,丧丧的,哭得越来越像失恋。
因她毫无征兆的哭泣,贺司屿有片刻的怔愣,略一思忖,他清明的眼底若有所思,唇角淡淡勾起,几不可闻地低笑了下。
贺司屿伸出胳膊,拥过她肩,指尖拢着她肩头,轻轻抚弄,怀揣着不拆穿的语气,慢条斯理。
“别急宝贝,再等等。”
他温柔低沉的声音一出,苏稚杳委屈的哭声戛然而止。
第27章 奶盐
时空在他的声音中静止住。
苏稚杳还在他身前埋着, 哭音停了,起伏停了,人一动不动, 就着原先的姿势定住。
他穿.插在话语间的那声宝贝,温沉磨过耳底, 听得苏稚杳忽觉耳鸣。
幻听了吗?
苏稚杳屏住呼吸, 脸从他胸膛上匀速离开,别过脸, 坐正回去, 端起丢在茶几上的小金盘, 呆呆咬住最后一口泡芙,合着唇细嚼慢咽。
脑子懵着, 心脏却诚实地重重跳跃。
她一时不确定是自己听错,还是他回家前饮过酒, 又不清醒了。
想等他再开一遍口, 可泡芙都吃完了,也没听见身后的人有任何声音。
气氛诡异又微妙,安静得厉害。
苏稚杳苏醒到自己身在何处,在做何事,渐渐知觉到丢脸,她居然为他的一声宝贝哭哭啼啼成这样。
不知作何反应,继续掩饰自己哭的真实原因,只当是被家人的虚情假意伤透了心。
她慢吞吞回过身, 完全没了方才的凌乱, 斯斯文文, 委委屈屈, 向他递出空盘子:“贺司屿, 这个泡芙真好吃,我还要。”
末了,她泪朦朦地,又开始哽咽。
“再配一杯巴拿马,麻烦你了……”
女孩子的睫毛又密又长,湿垂在眼睑上,眼瞳漉漉的,愈显清亮,真哭的时候打着蔫儿,佯哭起来也是有模有样,嗲声嗲气的。
真就应了那句话,杀人放火都是她冤枉。
小姑娘脸皮薄,贺司屿也就没揭穿她,但笑不语,接过空盘子交给佣人,又吩咐餐厅再送几份她想吃的泡芙到别墅。
不多时,佣人送来一杯新磨煮的巴拿马,苏稚杳避着他目光,在沙发边沿坐得很端正,双手托着咖啡,轻轻吹烫气儿。
刚刚哭得狠了,苏稚杳在咖啡的暖香中慢慢缓过来,低头小口抿着,时不时吸一下鼻子。
眼前出现一只指骨分明的手。
她未能反应,贺司屿的指尖已经落到她眼尾,指腹一抚而过,拭去一滴沾留的湿痕。
前后只有一秒而已,但心理作用,男人手指似乎有着比咖啡还烫人的热度,烙印她眼尾。
苏稚杳眼睫忽颤,下意识回头。
他的目光直视于她,那双墨色的眼睛依旧深沉,却不再是寒潭将夜,而是有如黎明破晓前的海面,还是看不透彻,但没那么晦涩难解。
苏稚杳被困在他的这双眼睛里,思绪空白了下。
她呼吸着,不敢深入揣摩他这个动作的意思,故作轻松带出无关话题:“今天下午,宗彦哥有来过。”
贺司屿很轻地抬了下眉,淡声回:“你哥哥很多么?”
他的反应,令苏稚杳作出讶然的表情。
“他带走了一瓶……药酒。”没应他的话,苏稚杳不知为何略有些心虚,声音低低的。
“是么。”
“嗯,因为昨晚在码头,缉毒的时候受伤了,不过行动很成功。”苏稚杳乖乖和他交代自己听到的所有的话:“他还说,前天晚上对方持枪不能行动,都亏你拖住那群人。”
他并不在意:“知道。”
“你是怎么拖住他们的?”苏稚杳很想知道那晚她走后,他在维港饭店发生了什么。
贺司屿慵懒靠着沙发,对上她好奇的眼神,随意敷衍片语:“喝了点酒。”
他不紧不慢吸着雪茄,却见这姑娘还望着他,眼巴巴在等下文。
贺司屿微勾唇,遂了她的愿,接着往后说:“回来发现,有只坏猫又占了我的床。”
直勾勾对视几秒,苏稚杳回过味,脊背蓦地挺得笔直。
“两次了。”他补充得漫不经心。
苏稚杳惊愣住很长一会儿,果不其然,他都记得,顿悟过后,她再出声,语气染上气急败坏的意味:“我想走,是你要抱我,你先不放开我的。”
见她不再藏掖,贺司屿放下腿,身子往前倾,在烟缸里轻轻弹了下雪茄的结灰:“自己爬上我的床,你在指望谁清心寡欲。”
他手肘支着腿,就着俯身弹烟灰的姿势,偏过脸瞧住她:“苏小姐,我是男人,并且身体健康。”
二十岁到底还是个纯情的小姑娘,苏稚杳听得半羞半窘,他的脸近在咫尺,她双颊倏地烫红起来,支支吾吾:“我那是等得困了,你就不能、不能叫醒我吗?”
“我当时很醉。”他神态自若。
胡扯。
苏稚杳嘀咕:“明明记得清楚。”
“原本不一定。”贺司屿生出点从未有过的心思,想要逗弄她:“但你故意留衣服提醒我,很难不印象深刻。”
苏稚杳吓一跳:“我……”
欲反驳,半晌想不到正经理由,苏稚杳索性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情,涩着声怨怼:“就是要你不能抵赖。”
贺司屿被她惹得低笑了下。
“抵什么赖?”
苏稚杳转开目光不看他,别有几分底气但声音很小:“调戏我的赖。”
“是么。”他一双长眸似笑非笑,不急不徐问:“如何调戏的?”
苏稚杳微微不悦:“你没忘还问。”
贺司屿从容地回应:“证据呢,没有证据,我完全可以否认。”
苏稚杳不抗激,闻言一把搁下咖啡,定定瞪住他:“你叫我宝贝。”
说完见他不语,只是慢悠悠抽着雪茄,苏稚杳心里头委屈更甚,恼嗔:“你刚刚也叫了,难不成还要我学语气给你听?”
笑望她一眼,贺司屿薄唇翕动,声音在吐出的薄雾中轻轻响起,有着和那晚同样的语气。
“宝贝。”
倏地,苏稚杳感觉自己心脏停止跳动。
在她懵痴的目光下,贺司屿低下头,脸压她近了,话也听得更清楚:“宝贝。”
脊椎过电到全身,苏稚杳四肢麻住,绷着动也不能动,神游太虚般发出一点微弱的疑惑。
贺司屿弯了下唇角,头再低一些,唇近到她耳旁一寸,又低着叫了她一声:“宝贝……”
他的声音自带一种让人致幻的迷离感。
苏稚杳耳垂的每个毛孔都跟着颤栗,腿脚一软,没坐稳滑下沙发,一屁股跌坐在地毯上。
耳朵红透了。
眼神茫然,缩在那里愣神,像一只张牙舞爪完后,犯怂的猫。
贺司屿不紧不慢直起身,靠回沙发背,淡笑着问她:“满意了么?”
苏稚杳已经不会说话,像是被收拾服帖,低眉垂眼着,不再闹腾,终于安分下来。
“我后日的行程在京市。”见她乖了,贺司屿没再使坏,认真问她:“你是要再留着,还是同我一道回?”
“回……”苏稚杳小声。
她得要练琴,准备萨尔兹堡国际钢琴比赛。
在港区三天,苏稚杳再回到京市后,乌龙的风刮得更大。
尤其她还是跟着贺司屿一起回的。
昔日圈里无脑追捧着她的人,如今都清一色明哲保身,急于和她撇清关系,生怕触了贺司屿的霉头。
苏稚杳不想澄清,也没必要澄清,她又不是刚知道这个圈子里情分的虚假,过去还愿意演一演,现在连演戏的耐心都没了,正好借这回的乌龙事件,减少那些无用社交。
苏柏得知她安全回到京市,当天百忙中抽空到梵玺,但被苏稚杳闭之门外。
“杳杳。”苏柏敲门,无人回应,他只好一通电话打过去。
苏稚杳倒是接了,隔着一扇门和他讲电话,开口就是凉凉一句:“还活着。”
“杳杳,爸爸这两天想过很多办法,实在是……”苏柏语气很急:“他有没有怎么你?”
“好得很,比在您家过得好。”
苏柏当她是气话,他挂念得三天没睡好是真的,无能为力也是真的,眼下只能认了,卑微哄她:“是爸爸不好,没考虑到贺先生也住这里,杳杳乖,跟爸爸回家。”
“不劳您费心。”
在苏稚杳心里,他已经彻底是别人的父亲,这段父女情她没再有任何留恋,狠一狠心说:“我这儿您别来了,还要来的话,我就再去招惹贺司屿。”
话落,苏稚杳掐断电话。
外面响起敲门和苏柏的呼喊声,苏稚杳充耳不闻,走到客厅,她一在沙发坐下,二窈便跳上来,趴到她腿上乖乖窝着。
苏稚杳揉揉它绒绒的脑袋,想着等苏柏走后,就带它回贺司屿那里,这几天二窈都在次顶层,方便小茸过来喂养。
扔在腿边的手机震了停,停了震,是苏柏不遗余力地想要再打通她的电话。
苏稚杳没搭理。
她低垂的眸光微微涣散,手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二窈。
人在低谷期,真的能看到很多真相。
门外的声音和手机都静下,不消两分钟,手机一个震动倏地打破安静。
苏稚杳心烦,看也没看屏幕,接过电话就冷声道:“再打我拉黑了。”
“Hello,杳杳。”那边响起一道沉稳温笑的男声。
苏稚杳愣住,低头看屏幕。
李成闵。
“李成闵老师。”苏稚杳忙缓和语气,解释:“我不知道是您。”
李成闵并不在意,在电话里笑着说:“Saria告诉我,你决定参加萨尔兹堡国际大赛?”
苏稚杳温声回答:“嗯,想要试一试。”
“今晚国贸中心的慈善晚宴,若你闲着,不妨过来瞧瞧,我顺便带你见见我的经纪人。”李成闵压低声音,故意作出和她讲小秘密的语气:“他目前手底下,只有我一个。”
苏稚杳深思恍惚两秒,慢慢吸上一口气,领会到李成闵的意思。
他是要引见她DM话语权最大的首席经纪。
苏稚杳眼睛忽亮,欣然答应。
迫不及待想要和程娱一刀两断,苏稚杳抱着二窈回到贺司屿家里,躺在他的沙发上,又开始琢磨百般花样,哄贺司屿出面:【书上说,三次患难与共的朋友,是一生的真情,世当珍惜】
过几分钟。
贺司屿回短信:【哪本书】
他可真会抓重点。
苏稚杳眉头微微皱起,直接忽略他的偏题回复,自顾自话:【我们已经共患难过一次啦】
她说:【刎颈之交进度33.33333%】
维港饭店那晚当然要算进去。
也许是觉得她话太闲,贺司屿没有回复,苏稚杳沉不住气,今晚见DM经纪,过这村没这店,她得尽快解决麻烦。
苏稚杳:【程娱还是不愿意和我解约,我没有其他朋友,只能问你了】
苏稚杳:【怎么办啊贺司屿?】
苏稚杳:【怎么办怎么办呜呜呜呜呜呜,贺司屿怎么办?】
对面一片死寂。
苏稚杳一声长长的哀怨,二窈歪着头,用那双宝石蓝的眼睛,看着她在沙发里打滚了两圈。
骗人。
撒娇根本没用!
苏稚杳殊不知,她在家里丧气的时候,有位姓沈的年轻律师正在程氏集团,与程董事长约谈她的合同相关事宜。
程氏董事办。
沈律一身规范的商务西装,坐在会议桌前,有条有理道:“苏小姐在贵公司的独家经纪全约,截止至今,合同有效期还余九年零十个月,按照合约规定,如我方提前终止,需赔付两亿解约金以及实际损失的百分之三十。”
“程董,关于苏小姐这五年的所有公司行程活动及费用明细,请您尽快出一份详细数据,便于我方经济赔偿。”
会议桌对面,程董一头雾水:“你是苏家请的律师?”
沈律浅笑:“我仅代表苏小姐个人。”
听见并非苏柏授意,程董心里约莫有了底,认为是苏稚杳不死心,自己找律师要闹。
他态度由此强硬了些:“小杳有过申请解约,公司已经明确驳回了,至于违约金,不经过苏氏资金渠道,她自己赔不出。”
沈律依旧是温和的笑脸,极有专业准则:“程董,终止合约是我们的诉求,今天是想与您私下调解,如若不能达成一致,我方会坚持起诉,到时相关问题我们法庭上再作交涉。”
程氏的资本力量在京市仅屈于盛家之下,面对苏稚杳的律师,程董只当是小孩子玩闹,不太上心地叹口气:“和公司打官司,她一个小姑娘没有胜算。”
见他明确没有私解的意思,沈律果断起身:“我有信心为我的当事人胜诉。”
“你叫什么,哪个律所的?”程董脸色略显怫然。
沈律颔了下首:“我姓沈,是贺先生的私人律师。”
尽管他本人并不在场,但贺先生三个字,仿佛无形中就有着掌控的力量。
程董吃惊,闻声倏地站起。
沈律还是那般礼貌微笑:“程董,私下调解,或是司法程序,您今天之内都可以给我答复。”
……
当晚,布加迪驶回梵玺。
副驾驶座,徐界回身,将一份档案袋呈给身后的人:“先生,这是苏小姐与程娱传媒的合同解除协议,您要过目吗?”
贺司屿阖目靠着,没有看,只略抬了下手指,声音透着淡淡的疲倦:“直接拿给她。”
徐界思索之下说道:“一小时前,司机送苏小姐去了国贸,有一场慈善晚宴,苏小姐今晚应该不会太早回。”
沉默片刻,贺司屿缓缓掀开眼帘。
上流圈层,或大或小的宴会三天两头,今晚的宴会是某顶尖都会在名流圈发起的慈善募捐,到场宾客无非都是圈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那些人。
晚宴的邀请函,苏稚杳是有收到过的,只是社交场合她素来能推则推。
募捐开始前是一场小型鸡尾酒会。
制服统一的侍应生托着托盘,在一眼望不尽底的宴会厅间穿梭忙碌,水晶玻璃吊灯氤氲出华贵的光。
宾客盛装出席,或端着鸡尾酒四下走动,或三三两两结伴寒暄,笑语欢声。
那晚,苏稚杳只简单打扮,长发微卷披散身后,穿一件泡泡袖长袖连衣裙,磨毛蕾丝花纹点缀金色纽扣。
在一室衣香鬓影中,显得格外简素。
她是来结识圈中前辈的,所有身上没什么唬人的行头,温婉乖巧即可。
苏稚杳一现身,晚宴四周尽是私语声,苏稚杳知道他们在窃窃什么,无疑是她被贺司屿架回港区教训的那档子事。
往日宴席上众星捧月围着她转悠的那群名媛大小姐们,今晚要么佯装没看见她,要么不得不强颜欢笑,假惺惺打个招呼,全场对她几乎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状态。
苏稚杳倒是也不介意,只是这一幅幅逃避她目光的面孔看在眼里,让她感到十分可笑。
难怪都说低谷见真心。
难怪妈妈说,万丈深渊唯有自渡。
不过苏稚杳庆幸的是,李成闵的经纪人陆森并没有因此将她视作烫手山芋,他们都叫他阿森哥,他在艺术圈里口碑极好,年纪与李成闵相当,却已是培养出过无数高名气艺术家的老牌经纪了。
陆森对苏稚杳初印象很好。
其实苏稚杳本身就是个很讨喜的女孩子,见人爱笑,而且她的笑容不是表面的,是从那双莹亮的桃花眼中里漾出来的,很真,没有被圈里脏乱浮华着染过的痕迹,只有这年纪女孩子该有的青春洋溢和坚定,看得人心里熨帖。
今晚陆森还有其他约谈,无法给出太多时间,和苏稚杳浅聊半小时后,便被几位友人围在当众拥走。
李成闵问她要不要一同过去喝一杯,苏稚杳考虑了下自己的酒量,笑笑婉拒了。
苏稚杳独自靠在酒吧台。
她在那里,其他人便躲着那条路经过,仿佛以她为圆心,几米画开半径,是宴会厅里的危险毒圈,靠近了有性命威胁。
所有人都有同伴嫣然攀谈,只有苏稚杳一个人,她还是有一丝孤零零的错落感。
苏稚杳托着腮,随手从眼前拿了瓶果汁。
这时,后头出现一阵骚动。
但苏稚杳没去留意,果汁拿到手里,她发现瓶子是压盖,没有开瓶器,她卡到桌角用力撬了几下,撬不开。
居然连瓶果汁都喝不到。
苏稚杳萎靡地叹口气,正想放回去,一只修长好看的手落入视野,抽走她那瓶果汁。
苏稚杳一怔,看着那只手握着果汁瓶,在桌角轻轻磕了下,瓶盖“砰”一声弹开,掉落在地。
接着,那瓶果汁被递到她面前。
苏稚杳目光慢慢离开果汁,茫然地往上抬。
贺司屿那张轮廓利落的脸出现在她面前,他还穿着白日里的西服,单手插.在裤袋,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果汁,没戴眼镜,低头瞧她时,睫毛压下些,半敛着那双漆黑的眸子。
这角度看过来,眼神竟莫名有几分温暖。
苏稚杳想接果汁,恍然一秒想到他们目前对外的情况,心一颤,她倚着吧台,用手挡住半张脸,偷偷摸摸用唇形和他说话:“我们现在不合。”
贺司屿没看懂:“说什么?”
贺司屿这人主要一出现,就是全场最瞩目的存在,苏稚杳悄悄瞅了眼周围,果不其然,前时还慌不择路逃走的千万道目光,此刻都齐齐围聚在他们之间。
苏稚杳咬住下唇,声音压在喉咙里,出了一丝微弱的声:“我们不合……”
她气音虚弱,比猫叫都难听懂。
贺司屿浓眉蹙了下,一只胳膊搭到吧台,稍稍弯腰俯下身,耳朵靠近到她。
众目睽睽之下。
他以一个迁就的姿势,让她的唇贴在自己的耳畔。
第28章 奶盐
酒会现场有意调成暖橙的暗光, 吧台几串水晶线坠下盏盏旋转的氛围灯球,光雾汀花雨细,斑斑驳驳落在台面。
他弯下腰, 迁就着她的身高。
苏稚杳睁着眼,看到他的脸在光影中靠近, 近到她呼出的气热到他耳垂, 垂眸就见他侧颜的轮廓线,睫毛乌黑, 薄唇淡抿, 眼尾一点很淡的泪痣, 看得人意动心驰。
宴厅里有几盆西府海棠,二月里盛开, 枝头朵朵胭脂红。
苏稚杳脸颊也是这般的颜色。
她恍惚闻到他身上的乌木气息和海棠淡香融合一起的味道,不经意间陷入神迷。
“不、不合……”苏稚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他一靠过来, 她就不受控地温驯下去,一下没了那股劲。
贺司屿微微侧过脸,斜睨她。
苏稚杳的唇从他耳畔,无意间近到了他颊面,肩背僵了一僵:“他们都……看着。”
她小声,语气变得很糯:“穿帮了。”
贺司屿明白过来她意思,眉骨轻抬:“怎么。”
苏稚杳眼睫缓慢眨动,看见他薄唇不易察觉地扯了下笑, 嗓音轻慢。
“想要我在这里, 收拾你?”
在苏稚杳迟钝的那几秒, 贺司屿那只青筋脉络分明, 很有力量感的手, 抬起到她眼前。
所谓的收拾引她遐想,苏稚杳本能想要往后闪躲,结果贺司屿的手只是落到她耳鬓。
他指尖带着一丝轻柔的错觉,拨开她垂下的那一绺头发。
苏稚杳一滞,呼吸跟着屏住。
画面怎么看都是调情,哪里有半分结仇结怨的样子,这一幕众人看在眼里,都颇为困惑。
其实苏稚杳自己都有些懵,白日她还琢磨着坏心思,想要与这个人关系再近些,今夜忽然间又感觉到,过去的那段不为人知的日子里,他们之间有不知名的情感在潜移默化。
他起初不冷不热,总以一种寡淡漠不关心的眼神示她,那态度仿佛还在昨日。
转眼间却就亲近到,她头发乱了,他会亲手替她理一理的程度。
有一种梦魂颠倒的不真实感。
“事情都做完了么?”
他声音是有厚度的轻,像是有迷人心智的效果,一问,苏稚杳就稀里糊涂地点了下头,“嗯”声。
贺司屿还真就做出几分陪她演的意思,直接上手握住她小臂,略施力道把她从吧台前一把拉起,在她不解的目光下,他迈开大步,拽着她一路穿过宴厅。
他在前面步子又大又快,苏稚杳脑子还没转过来,就这么跌跌撞撞地被他带出了晚宴现场。
从贺司屿空降晚宴的那一刻,到他看似强行拽走苏稚杳,众人的目光始终追随在他身上。
盛大的宴厅,竟一时沉入死寂。
直到那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尽头,再静几秒,仿佛敲下空格键取消暂停,厅内倏地又热闹起来。
都不是很敢在明面上议论贺司屿的是非,只在三五成群的小群体里私底下悄悄言语。
“苏稚杳和贺先生到底什么情况?不都说她得罪人了,前几天被押到港区吃尽苦头,惨得很?程觉回来还在医院躺了两天呢。”
“这哪儿是吃了苦头的样子……”
女人们明着是香槟泡沫,暗话却是吧台时两人的耳鬓厮磨,谁信她下场惨烈的鬼话,分明就是大佬养的金丝雀不听话,飞出去了,大佬亲自来捉回去。
“苏稚杳……该不是跟了贺司屿吧?”
不知是谁迟疑着揣测出这么一句。
所有人都静了一静,随后气氛便有些微妙。
有人质疑,怎么可能啊。
有人不明意味地嗤声。
有人语气漠然道,苏稚杳那张脸蛋是真漂亮,腰细腿长的,贺先生也是男人,就是玩玩儿呗。
有人阴阳怪气,说贺司屿可不是好跟的主儿,伺候不好,有她受的……
话里话外都透着一种情绪,嫉妒。
表面冷眼,心里却是在想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们还嫌葡萄酸。
布加迪开在驶往梵玺的路上。
苏稚杳托脸靠着窗,忍了又忍,郁闷了好一会儿,再忍不住,回头瞪住身边闭目养神的人:“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拉我走做什么?”
贺司屿阖目倚着,只薄唇慵懒地动了动:“不是你想要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不合?”
“你这哪里是不合?”
她一声嗔怪入耳,贺司屿慢悠悠掀开眼皮,看向她:“那是什么?”
“是哪里都合!”苏稚杳脱口。
有接近两秒的安静,贺司屿唇角掠过很淡一丝笑,语气问得随意:“哪里?”
苏稚杳张唇就要开口,话到嘴边突然又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她为什么要回答这个奇奇怪怪的问题。
“哼……”苏稚杳扭过身去,倚门看窗外,用后脑勺对着他。
贺司屿瞧着她蓬蓬顺顺的黑长发,听见她语气不满,嘀嘀咕咕着“苏漂亮不能生气”。
他倏地一下,无声弯唇笑了。
苏稚杳的不生气,只坚持到翌日中午。
慈善募捐夜现场处处都是摄像头,她和贺司屿昨晚那短短几分钟的视频不是秘密,新传闻在圈子里不胫而走。
口径从“她得罪贺司屿被折磨”,变成了“她是贺司屿养的金丝雀”。
小貂蝉清纯人设崩塌,昔日国民初恋女神,竟以色事人,沦为玩物。
不晓得源头是谁,总之这句话第二天就在圈子里广为转发。
一睡醒,苏稚杳就看到群聊和朋友圈里的情况,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故意,还是忘了屏蔽她。
苏稚杳在被窝里无语很久。
她想过会有些流言蜚语,但没想到流言能这么离谱。
苏柏和程觉的电话和消息,毫无意外地接踵而至,一个劝她不要为气家里做糊涂事,一个抵死不信要她告诉真相。
解约的事还僵持着,麻烦又是一桩桩,越闹越复杂,苏稚杳想想就头疼,当做没看见。
事情到这地步,都要怪某人昨晚的行为。
苏稚杳思来想去,认为他高低得负点责,于是先给贺司屿发了一张言论的截图。
然后暗戳戳地奚落他:【别人家的金丝雀都高贵得敢在外面啄人,我就只有被公司欺负的份,也不知道是不是主人不行,我可太委屈啦】
看到这条短信时,贺司屿在开高管会。
贺氏旗下企业在海陆空及医旅等领域均有大势,名下投行于今年在京市新成立分部,因与盛氏有合作项目,由他亲自经管。
高层人员正在向他述职,他全程沉着眉目,显而易见的不满意,一室人心惊胆战。
贺司屿就要失去耐心的时候,手机突然震动一声,他随手拿起来扫了眼。
几秒后。
众人惊讶地瞧见,他们这位阴冷难应付的上司,眉眼微微一舒,勾了下唇角。
随后都不由望向当时正站着述职的那位高管,用目光敬佩他,居然能让老板满意。
……
下午,苏稚杳如往常去到琴房。
萨尔兹堡国际钢琴比赛就在今年四月,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Saria特意将比赛规则详情发给她看过,萨尔兹堡的比赛规则有些不同,赛事周期延续时间很长。
总共分为四轮,四月份的国际选拔初赛,五月底是四分之一赛,半决赛在七月,决赛要到年底。
除却决赛,每轮都必须在主办方规定的曲目中任意选择两首,背谱演奏。
初选赛和四分之一赛的曲目不算难,都是苏稚杳常练的,对她而言时间绰绰有余。
但半决赛的曲目实际难度就很高,比如李斯特和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音阶复杂,情绪变化过于强烈,再要背谱,实在太考验演奏者的综合能力。
尽管半决赛在七月,但苏稚杳事实上并无太大信心,必须尽早开始练习。
她根本没闲心去搭理那些闲言碎语。
和贺司屿有交集的事,已经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于是苏稚杳没再有意让小茸回避。
那天下午,苏稚杳在琴房练琴,小茸和过去一样在旁边陪着她。
选择相对简单的曲子,能保证现场稳定发挥,但高难度的曲子才能得到评委的高分,苏稚杳在这方面很清醒,她必须要挑战高难度,一支低难度曲目完成度再高都有它的分数上限,并不足以支撑她进入决赛。
苏稚杳选定李斯特的《唐璜的回忆》。
一下午磕磕绊绊,光失误了,没有任何进展,但经历过Saria一个月的严厉辅导,苏稚杳竟意外发现自己心态比过去平稳得多。
落地窗外的蓝越来越深,最后被墨色吞没,路灯亮起,朦胧上一层橘光。
苏稚杳练得累了,双手从黑白琴键上离开,伸着懒腰,慵懒吟出声。
见她结束,小茸终于把憋了一下午的话问出口:“杳杳,你是不是受威胁了?”
“什么威胁?”苏稚杳揉捏着泛酸的胳膊,奇怪问她。
小茸用她那阅尽都市言情文的恋爱脑,一本正经道:“是不是苏董逼你嫁给小程总,所以你不得已委身贺大佬,想要得到他的庇佑?”
“……”
苏稚杳欲言又止,话在喉咙里兜兜转转出不来,一时无言以对。
她想要解约,接近贺司屿。
想想两者性质差不多,似乎无可辩解。
苏稚杳没有再多一点的思考时间,因为下一秒,程觉心急如焚的声音就闯进了琴房。
“杳杳,如果你是不想嫁给我,我们可以无限期延迟婚约,但你不能这样!”
苏稚杳还没来得及望向发声处,眼前一道阴影罩下,程觉颀长的身躯已经蓦然冲至她面前。
“你……”苏稚杳诧异他的出现。
他嘴角淤青未退,下巴和额角有结痂,是那天在港区受的伤,不过并不严重。
苏稚杳想问他到这里做什么,程觉先一把握住她两肩,往日总是眼神吊儿郎当的那双丹凤眼,此刻肃穆地盯着她:“杳杳,我不强迫你,我等你真正愿意和我结婚,多久都可以等,只要你不作践自己。”
程觉手指有些使劲,捏得苏稚杳肩膀微微泛疼,苏稚杳挣了两下,挣不开。
她轻蹙起眉:“我没……”
“你不能为了不嫁给我,一时置气就跟了贺司屿。”程觉很激动。
他们的安排就是为她好,而她跟着贺司屿,就是她闹性子自轻自贱?这是什么道理?
“为什么不能?”苏稚杳真就来了脾气。
程觉在她冷冰冰的回视中愣了一下,钳制她的力道不由加重:“你降不住他,他的圈子,经历,为人处世,都不是你一个小女孩儿能玩儿得起的。”
苏稚杳眉头蹙得更深。
不全因肩上的疼痛,而是这些话她听着很不舒服,尤其是作践和置气那两个词。
程觉压抑着沉沉的喘息:“杳杳,他没有感情的,只会玩弄你。”
苏稚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推,甩开他的桎梏,程觉猝不及防后踉一步堪堪站稳。
“你凭什么管我?”
程觉再抬头,就看到她那双清眸里泛动着愠怒,好似明月光浸染了血红色。
那一刻程觉信了传言,她是真的勾上了贺司屿,那一刻他也终于想通,为何昨日公司置而不问,直接下放了她的解约协议。
“凭我真心喜欢你。”程觉目光攫住她的眼,郑重得仿佛是在宣誓:“你跟了他,是玩火自焚,我不想看你受欺负。”
苏稚杳一股气涌到心口,她慢慢深呼吸到底,想说话,片刻后只忽地出来一声笑。
这个世界真的好糟糕,操控她按照他们的要求生活的人,是有情有义,她想要过自己意愿的人生却是愚昧无知。
“我乐意,你走吧。”苏稚杳不想再说。
程觉往前一步,焦灼地拉住她:“杳杳,别闹了,你听话,离他远点……”
练了几小时的琴,苏稚杳本就一身疲倦,没多余耐心,偏偏当时被纠缠得烦,她不假思索恼声道:“我怀了他的孩子行了吧?”
话音落地,程觉倏地僵在原地。
诡异的几秒寂静里,苏稚杳慢慢回过味,反应到这句昏话,自己都有些傻眼。
程觉大脑一片空白,感觉喉咙里咽着一堆碎石子,望着她惊愕半晌,艰涩出声:“你说……什么?”
走回头路,程觉更要没完没了,苏稚杳一不做二不休,坚定地目视回去,故意提亮几分贝:“我怀孕了怀孕了!贺司屿的!听懂了吗?”
女孩子声音清透,尾调自带甜软的味道,在空敞的琴房里清清楚楚响起。
缓和几口气,苏稚杳准备走。
一回身,目光和立在门外的人遥遥撞上。
苏稚杳心脏一抽,蓦地跳岔了一拍。
门口,贺司屿双手抄在裤袋里,西服的纽扣解着,露出里面好看的衬衫马甲,西裤包裹下的长腿分开站立,就这么随意一站,淡淡望过来,都能深深感受到他不怒自威的气场。
刚刚借他虚张声势完,苏稚杳心里发虚,躲开视线,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拽了下愣乎乎的小茸,小声提醒她收拾东西,自己低着头,朝门口过去。
走到贺司屿面前,苏稚杳佯作无事发生,笑眼弯弯看他,装乖的语调:“你顺路接我吗?”
“走么?”贺司屿面色平静地看着她。
他的语气太稀松平常,苏稚杳略怔,怀疑他可能是刚到,并没有听到她的鬼话。
苏稚杳心落回到原位,顿时笑得自然了,点点头:“嗯。”
走到洋房外,小茸追出来。
近距离见到这位大老板,又是和苏稚杳并肩站着,小茸不敢不打招呼,腰往下九十度一折,哆嗦着声音:“贺贺贺、贺先生!”
也许是苏稚杳的原因,贺司屿当时倒是“嗯”了声,给出了淡淡的回声。
小茸将苏稚杳的包包递过去给她,凑近她的耳,显然是被她在琴房里的话吓得不轻,话都说不利索了:“杳杳,你和贺先生……你们那个,你……”
她的手颤巍巍指向苏稚杳的腹部。
苏稚杳一惊,立刻把她的手按回去,澄清的话倏地冲出口:“别误会,我们只是好朋友!”
她说得特别干脆利落,贺司屿侧目,耐人寻味地瞅了她一眼,没作反应,不紧不慢抬步,自己先坐上车。
怕程觉回过神再追出来质问她怀孕的事,苏稚杳接过包,忙不迭跟着坐进去。
回到梵玺。
贺司屿径直回主卧洗澡,苏稚杳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陪二窈玩,二窈在她怀里探出脑袋,喵喵喵地直往她下巴舔,痒得她笑着来回躲。
响起门铃声,苏稚杳放下二窈,过去开门,是徐界送来晚餐和一份档案袋。
东西交给她后,徐界便离开了。
苏稚杳把晚餐放到餐桌,捧着档案袋有些好奇,正想要打开看看的时候,贺司屿洗完澡,从主卧出来。
他身上一件松垮的睡袍,洗过头,黑色短发还是湿的,随意往后拢着,发尾汇聚的水珠时不时滴落,在睡袍上氤氲开暧.昧水渍。
苏稚杳看得走了几秒的神。
再回魂,男人已经走至她跟前,接走了她手里的档案袋。
“徐特助刚刚送来的。”苏稚杳和他说:“这是什么呀?”
贺司屿扯开外壳,抽出里面的合同,托在掌心翻阅了几个重要部分:“解约协议书。”
苏稚杳顿了顿,立马仰起头。
确认没问题,合同塞回档案袋里,贺司屿云淡风轻地垂眼看住她:“你签个字,就能生效。”
苏稚杳呼吸着,两边唇角慢慢向上抬起,渐渐露出半惊半喜的笑痕。
就这么难以置信地怔了片刻,渴望已久的喜悦一丝丝地渗透大脑,她的灵魂和□□仿佛终于完成交接,达到共频。
在那一个瞬间,苏稚杳眼里跳跃出比珍珠宝玉还亮的晶芒。
“你真的帮我解约了?”
虽是在问他,但语气更接近于感叹,苏稚杳的笑意顿时由眉眼漾进眼底,笑容格外灿烂。
苏稚杳迫不及待伸手去拿他手里的档案袋,贺司屿却突然抬了胳膊,抬到她够不着的高度。
她笑意未敛的眼睛带出疑惑。
贺司屿居高临下的角度,压下似笑非笑的目光:“我说要给你了?”
“这不就是我的吗?”她茫然仰望。
他不明意味地翘了下唇,档案袋在掌心掂了一掂:“解约金加上百分之三十的赔偿金,这份合同值四个亿。”
苏稚杳愣在那里,呼吸放慢。
贺司屿没有再说话,慢条斯理越过她,在沙发坐下,档案袋随手丢到茶几上,发生轻的砰响。
二窈很黏他,爬到他腿上喵呜。
他低下头,手心压到它软糯糯的毛发上,听着女孩子悄悄靠近的脚步声,慢慢抚摸着猫。
袖子被很轻地扯动两下。
贺司屿顺着捏在袖上的那只纤白的手,抬望过去。
“贺司屿……”
女孩子唤他名字的声音,漫进耳底,比小猫的毛发还要绵软。
他却故作不懂:“怎么了?”
苏稚杳眼巴巴地瞅着他,温声温气,含着点祈求的意味:“我想要合同。”
“四个亿,就只有这样?”贺司屿漫不经心的,没什么情绪,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猫,不答应也没拒绝。
苏稚杳咬住下唇,在他身边坐下,眨着水盈盈的眼睛,抱住他胳膊摇晃:“给我吧……”
一把甜润的好嗓子,撒起娇来,语气里的娇和嗲恰如其分,听得人毛孔都酥软。
贺司屿瞧了她足足半分钟。
他的手从二窈的脑袋上离开,抬过去,虎口虚虚端住她的下颔,感受到她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指腹极慢地摩挲着她的唇角,贺司屿眸光莫测,嗓音一点点轻哑下来。
“还只是好朋友么?”
第29章 奶盐
四周安静着。
只有二窈茸乎乎的脑袋枕着贺司屿的腿, 在两人之间,发出愉悦而轻悄的咕噜声。
她一张鹅蛋脸小小的,他的手捏着她下巴, 轻而易举地,一掌便握住了她的小半张脸。
男人总有着特别的炙热体温, 他的指腹压抚在唇边, 炙着她,苏稚杳忽然失声。
不敢应他这句意味深远的话。
也怕一开口说, 嘴唇一翕一动, 和他的指尖蹭得更厉害。
苏稚杳心跳颤悠悠的, 在他咫尺的注视下,嘴巴微微张开一点, 哼出一声虚飘的疑惑。
“不是说钟意我么?”贺司屿凝着她两片淡红的唇。
他目光带着一种克制的沉静,慢慢向上, 从她的唇, 落到她的眼,直白望进去,嗓音轻轻缓缓,问她。
“钟意我,却只想和我做朋友?”
倏地,苏稚杳心脏用力一颤,悸动不已,感觉自己一面在他不清白的语气里沉溺, 一面又在他的话语里挣扎。
我钟意你, 想和你交朋友不可以吗?
这是她当时的谎言。
现在, 他旧话重提的每个字眼, 都是对她罪行的披露, 温情中凌迟她。
“我……我什么都没想。”苏稚杳心慌得胡言乱语,瞟开眼,虚于和他对视。
这副仓荒而逃的样子落进男人眼中,那时的情况下,更容易让人理解为是小女生的害羞。
贺司屿稍稍松开手,放她自在。
等她埋下脸,瞧着没那么失措了,他才淡淡出声,似是在回忆她中午的短信:“别人家的金丝雀都敢乱啄人……”
苏稚杳按捺不住,悄悄窥他一眼。
他的目光始终在她脸上,相视着,苏稚杳听见他声音压低了,带着深味和蛊惑,接出后面的话:“你想不想,也在外面作威作福?”
苏稚杳刹那陷入一个恍惚的状态。
他一句话,几乎等于明示,只要她点头,不止是茶几上她昼也思夜也想的协议合同,其他所有美梦,都能成真。
那一刻,不真实感更强烈。
她好似坠落进了荒烟蔓草间,眼前的画面虚虚实实,不知几分虚幻几分真。
呆怔半晌,苏稚杳很小声地解释:“我中午是……开玩笑的。”
贺司屿重复:“想不想。”
他只要听回答。
苏稚杳气息彻底乱了,迟迟做不出回应。
陡然醒悟到,这段关系的失控。
闯下大祸的慌乱和内疚感后知后觉,在心尖生生不息,苏稚杳心虚得眼睛不知往哪里看,手足无措:“我、我不太舒服,先回房间了……”
她蓦地起身,想要逃走,手腕被捉住。
不得不回过头,却见仍坐在沙发的人,不言不语翻过她的手,掌心朝上,慢条斯理地将档案袋放到她手里。
苏稚杳都快要不会呼吸了。
……
当晚她意料之中地没有睡好,被窝里翻来覆去,苦想贺司屿那两句话的意思,企图找到自己误解的破绽,结果无疑失败。
贺司屿不是个会随意玩笑的人。
他好像……对她动情了。
苏稚杳在黑暗里呼吸着,心跳的怦然在当时可以忽略不计,她心情更多的是,不知道要如何收场的苦恼。
由于不敢和他坦白,自己最初的接近是存着利用的心思,钟意的话也是骗他的。
所以现在,她根本不敢面对他。
程觉说她玩火自焚,降不住贺司屿。
苏稚杳从一开始就知道,就是因为他降不住,她才会那么肆无忌惮,结果解约心切,没把握好尺度,接近过了头,让这段感情失控到了今天的地步。
苏稚杳一把扯过被子,欲哭无泪地闷住整个头颅。
说好的清心寡欲,说好的不近女色呢?
也是在这个不眠之夜,床头柜的手机亮起,苏稚杳收到了一封来自奥地利的邮件。
Saria:【亲爱的杳,萨尔兹堡初选赛在即,赛期住宿问题若是还没有打算,可到我的别墅】
苏稚杳心理上还没有做好直面贺司屿的准备,那种惶惶不安和愧疚交错的复杂心情,让她看不清自己的内心。
她一时权宜,躲着他。
白日等到他出门去公司了,她才出房间,夜晚借着赛事将至的理由,练琴到很晚,回到梵玺便回屋睡觉。
不似往常笑盈盈,总是贺司屿这个怎么办贺司屿那个怎么办地叫。
显得明显故意。
贺司屿也是真的弄不懂女孩子的心,那晚的话,她不接受也不拒绝,就这么晾着他,她像个钓鱼半途而废的,天天对着他甩鱼钩,终于甩到他嘴里了,她又突然没兴致不想钓了。
鱼在池塘里都难免感到疑惑。
贺司屿承认自己难得对一个小姑娘有些意思,真想要得到的东西,他不介意花下时间和手段,但对苏稚杳,他觉得自己应该还不至于到死心塌地的程度。
如果她不愿意,他也不喜强人所难。
他这个人,永远理智占上风。
何况近期行程繁密,京市重要项目定下后,贺司屿回了港区两周,时逢贺老爷子大寿,他又飞去美国,在纽约待了几天。
他和京市苏家小千金的事,风言风语吹得远,都吹进了贺老爷子耳朵里。
贺老爷子当年将一整个贺氏全部交由贺司屿掌权时就告诫过,一个人要想稳坐最高位,只有同姓传承才能形成自己的权力圈子,权力可以外放,但绝不能给外姓巩固根基的机会,所以他对贺司屿唯一的要求,就是娶妻生子。
偏偏贺司屿这些年,身边连个跟着的女人都没有。
寿宴那晚,宾客都是那圈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少年轻女孩儿随家中长辈到场。
都心照不宣,是贺老爷子在物色孙媳,说白了,就是顶层圈的相亲局。
“贺先生,贺爷爷说您没有带女伴的习惯,要我过来,陪您喝两杯。”
“我敬您一杯。”
“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
“贺先生……”
特意为他出席的女孩儿们温声细语,像蝴蝶一般,翩翩然围在他身边。
能入老爷子眼的,都是温婉腼腆的性子,贺家的孙媳不需要多有性格,只要乖巧听话,做得了安安静静的金丝雀。
贺司屿全程反应平平,端着酒杯偶尔抿一口酒,却在被女孩儿们团团围住的时候,不经意想起了苏稚杳。
她最爱在他耳边叽叽喳喳。
不曾反感,甚至感到几分悦耳,突然发现,她的那些碎碎念,他还是挺愿意听的。
身边温柔讨好的声音,顿觉枯燥无味。
盛牧辞一通电话打过来,约他饭局,惯常调侃,让他带他心爱的小金丝雀一起过来,和他老婆交个朋友。
贺司屿走到宴厅清静的廊道,表示自己不在京市,而后思及小姑娘那晚避之不及的模样,他澄清。
“我和她,没有的事。”
盛牧辞显然不信,一股子懒劲儿:“啧,也就忽悠忽悠你家老爷子。”
他慢悠悠地笑,调谑:“这姑娘,是挺不好追的吧?”
贺司屿表情难得无奈,垂着眸子,薄唇轻轻抿了下:“忽冷忽热。”
对面的男人一笑,似乎很有一番经验,给他支招:“贺老板,女孩子不是这么追的。”
……
电话结束,贺司屿对宴会再无兴致和耐心,寿礼送到,与几位老辈敬过两杯酒后,就借工作之由告辞离席,当晚就结束美国的行程,飞回京市。
回到梵玺的时间是十一点左右。
房子里空空的,一片漆黑,什么声音都没有,贺司屿打开过道灯,看到客卧的门开着,她不在。
贺司屿轻皱了下眉,思量之下拨过去一通电话。
对面很慢,半分多钟才接通。
电话里,女孩子很轻很轻地“喂”了一声。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轻轻软软的,自然含着缱绻的味道。贺司屿才恍然到,已经时隔半个多月没有听见过她的声音了。
“还在琴房?”他语气跟着温沉下去。
她失语几秒,又支支吾吾了会儿,细若蚊吟地回答:“不在琴房……”
半月不见而已,这姑娘跟他说话就这么小心翼翼了,贺司屿一声微不可闻的鼻息:“怎么不在家?”
他问着,走进主卧,手机举在耳旁,两指勾住领结扯松,拽下领带随意丢到床尾凳。
衬衫纽扣解到第四颗时,电话里才又再次响起她的呢喃细语声。
“我在……奥地利。”
贺司屿捻动纽扣的手指顿住,眉心蹙了蹙,下意识动了个念头,她去奥地利,是为了躲他。
仿佛是有心灵感应,他动完念头的下一秒,苏稚杳就主动和他说:“过几天是初赛,我提前过去准备……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妹妹暂时让小茸照顾了。”
知道她的“提前”里还是有躲的成分,但她愿意解释,贺司屿的眉眼便就微微松了开。
指尖捻动,继续慢慢解着衬衫。
“你没和我说过。”他声音低沉下几度,不是提问,而是陈述事实。
苏稚杳正在维也纳国际机场,等待Saria安排的车子接她过去。
接到贺司屿电话的时候,她在独立贵宾休息室,刚下机。
苏稚杳坐在欧式宫廷风的沙发里,一只手弯腰托着腮,一只手握着手机在耳边。
垂敛的长睫一眨一眨,她迷茫地回味着他的话,半个多月的音信渺无仿佛并不存在,他们之间,就是要互相告知行程的关系。
还没消化完他这句话,便又听见他问:“住哪里?”
其实在他打这通电话的前一秒,苏稚杳都还认为,他们就要一直这样不了了之,她那晚的敷衍,以及之后的逃避,或许在贺司屿眼里,是她另一种方式的回答。
而他多日未回京市,只当不曾发生过。
这些天,苏稚杳有时会想,她如愿拿到解约书,没有再接近他的必要,贺司屿也没有要她给出任何回报,更没有为难她,就这么顺着情况渐渐疏远了,没什么不好。
可是达到目的,看着手里的解约书,她却没有预想中的那么开心。
不是做了件坏事的原因,而是觉得内心深处有一块地方塌陷下去了,感到空落和沮丧。
直到他一通电话过来,熟悉的口吻三言两语,心里的空洞好像又被一点点重新填满回来。
苏稚杳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子,语调轻着,乖顺回答他:“Saria前辈的别墅。”
他沉默顷刻,说:“知道了。”
这通电话刚结束,来接她的司机就到了。
萨尔兹堡国际钢琴比赛的初赛,地点在维也纳音乐协会大厅,她住在Saria的别墅,既方便,又能趁着借住,期间同Saria再学几天钢琴技巧。
维也纳正值傍晚时分,天刚暗下,车子停在尖拱形别墅前,Saria出门迎接,亲热地贴了贴苏稚杳的脸颊。
苏稚杳拥抱住她:“感谢您。”
Saria笑着:“我很开心你能过来。”
苏稚杳拉着行李箱,跟着Saria往屋里走,奥地利的建筑很有特色,古罗马和现代交融的风格,有很浓郁的民族味道。
到二楼的房间放下行李后,Saria又带着她去到书房。
书房内有乾坤,宛如小型收藏馆,红柚木书墙里各式各样的典藏版钢琴曲谱,挨着一幅幅贵重的名画,近三角钢琴的那面墙上,高低不一地挂满相框,照片里,是一个姑娘从孩童到老年,在各种舞台上抱着鲜花和奖杯的留影。
苏稚杳仰着头颈,一张张看过去,憧憬的眼神泛滥着感慨。
这是她梦想活成的样子。
见她神往得久久移不开眼,Saria忍不住笑了,压出满脸皱纹:“这架钢琴陪伴我三十年多了,有定期调音,如果不介意,你可以在这里练琴。”
苏稚杳眼睛泛起亮光,激动地跳过去,一把抱住她脖子:“谢谢您!”
Saria伸出苍老的手掌,轻轻抚了抚她靠在颈侧的脑袋:“刚刚,贺来过电话。”
贺司屿?
苏稚杳愣住两秒,头从她肩上离开,慢慢抬起脸:“他……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Saria含笑:“只是说你不耐受,吃不了乳制品,他为我们订了晚餐,稍后送到。”
苏稚杳眼睫忽颤两下,心情难以言喻。
那份解约协议像是从潘多拉盒子里偷走的礼物,到手前,她心安理得经不住诱.惑,到手后,又让她十分的空虚。
过去的每个细节都在反噬着她,加重她的负罪感。
老天仿佛是故意要应证给她看。
后面的某一天,苏稚杳收到一个来自国内的特运包裹,同时接到Zane的电话。
当时是个中午,苏稚杳坐在房间的窗前。
Saria的别墅在维也纳的郊区田园,两扇复古酸枝木格窗向外推开,是成片的麦田和草场,当地的女孩子们穿着奥地利传统巴伐利亚裙,胸腰抽绳紧身,亚麻面料颜色漂亮的大裙摆,在阳光金灿灿洒落的草坪上跳格子。
悠远的欢声笑语荡漾在空气中。
苏稚杳将收到的包裹搁到腿上,拢着刚吹干的柔黑的长发,拨到一边用手指梳理,另一只手握着手机和Zane通电话。
Zane听闻她在奥地利准备比赛,特意抽空鼓励她,顺便给了一些弹奏上的小建议,苏稚杳很开心,师生许久未见,一聊就是一个多钟头。
苏稚杳回想起入场票的事:“之前托您的福,我才能听到港区国际艺术节的演奏,特别精彩,下回到纽约,我请您吃个饭。”
电话里,Zane笑了几声:“你的入场票,是贺出的面,他没和你说吗?”
窗外一阵清风拂面而过,扬起苏稚杳鬓边的一缕碎发,又轻悠悠落下。
她怔忡着问:“您说的是……贺司屿?”
“没错,我还以为你们已经相识了。”
苏稚杳在风中静止住,通话终了,她还愣着,无形中有一股感召力,她若有所思垂下眼,去看腿上那个来自京市的包裹。
她鬼使神差,将包裹一层层拆开。
一只白玉雕花的首饰盒,别有几分眼熟,打开来,里面竟是她曾经抢先贺司屿竞拍下的那对GRAFF稀世粉钻的其中一颗。
苏稚杳不可思议,头绪有些乱,惊奇地顺着包裹预留信息,艰难得到寄件方的电话。
“您好,这里是华越国际。”
耳边响起前台女工作人员清悦的声音,苏稚杳眼中的疑惑更浓,她言简意赅地将自己收到包裹的事情复述一遍,询问情况。
“您稍等。”工作人员前去交接,几分钟后,电话对面换了人,一个男声道:“您好,苏小姐,我是盛先生的助理。”
苏稚杳心跳莫名急促起来,握紧手机,应了一声,随后便听见助理向她说明。
他说,先前贺先生为她在华越国际投放生日巨屏和灯光秀,这对粉钻是他作为与盛先生的交换,不过盛先生只需要一颗,所以另一颗物归原主。
原来她生日那天,给了她全京市最盛大排面的人,是贺司屿。
苏稚杳喉咙一哽,呼吸难以自控地加重。
怎么好像全世界同时在提醒她,贺司屿的好。
那天晚上,苏稚杳在书房练琴。
她的手指行云流水地起落在琴键上,每个音阶的节奏都精准无比,可听来明显虚浮在表面,情绪如一片寂静的死海,古井无波,她的手有如敲动琴键的机器,灵活,但没有感情。
Saria扶了扶坠链老花眼镜,目光从书里抬起来,望过去,凝眉道:“杳杳,你心不在焉。”
琴音一止,尾声渐渐如风消散。
苏稚杳指尖蜷了蜷,双手离开琴键,垂下去,搁到腿上悄悄捏紧手指,低闷的声音在书房里显得有些空远。
“……对不起。”
她的问题并非技巧上的,Saria放下书,起身走到她身边,掌心落到她肩膀,轻轻一握:“亲爱的,你有心事。”
苏稚杳低着头默认。
她的确有心事,心事压在心脏上,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在想他?”Saria一语破的,活到她这岁数,很多事轻易就能看出一二,何况她曾经也有过小女孩的时光。
苏稚杳心跳停了一秒,仰起脸。
她宝石般漂亮的浅褐色瞳眸前,仿佛轻笼着一层迷雾,看不清前路,模样像一只迷失森林,没有方向的鹿。
Saria俯下身,心疼地贴了下她的脸,拥住她,语气温柔:“我可怜的孩子,今晚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就好了。”
苏稚杳脸埋在她身前,无力地闭上眼,还是为自己今晚的不认真道歉:“对不起……”
Saria摇摇头,拍抚她的背。
苏稚杳泄下一股劲,阖着眼睛不愿意睁开。
这种感觉太折磨,哭不出来,无法宣泄,但胸腔明明白白被情绪堵塞着,她从没有这样过。
逃避之所以这么难受,她觉得。
自己可能有一点喜欢他……
……
初赛的前一天。
邻居办生日派对,邀请Saria和苏稚杳过去共同庆祝,苏稚杳心情还是低落,原本想要婉拒,在家中练琴,但Saria极力劝她,表示她需要放松。
再推辞不礼貌,苏稚杳便答应下。
Saria拿出奥地利的传统服饰给她,一套碎花巴伐利亚裙,里面是花苞短袖的亚麻白衬衫,外面的背心胸衣紧身收腰,连着大裙摆,刺绣精美的碎花,镶边墨绿条纹。
苏稚杳穿着正好合身。
派对还在准备,Saria在别墅里与邻居交谈,房子里忙碌的都是老一辈,苏稚杳想帮忙,被大人们笑哈哈地推到小朋友那一拨里头。
于是苏稚杳就去到草坪,和女孩子们一起玩。
春日的阳光柔和地照着草坪,女孩子们都很有活力,蹦蹦跳跳,追逐打闹。
苏稚杳双手捧着脸,想蹲在一旁看,但女孩子们都很热情,跑过来拉起她,要她加入。
她们想要玩一种叫卡巴迪的游戏,只是简单玩闹,并没有赛场上那么激烈,规则或许类似于中国的老鹰抓小鸡。
苏稚杳一向不喜欢奔跑追赶,但被一群朝气蓬勃的小女孩感染,她多日以来心情的抑郁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从茫然被动,到逐渐融入,苏稚杳很快就和她们玩开了。
她笑着和女孩子们追逐起来,一蹦一跳,又扑又闪,巴伐利亚裙跟着摇摆。
玩游戏难免磕磕绊绊,苏稚杳被追的时候,一连后退几步,猝不及防踩到一双皮鞋,跌倒的瞬间下意识回过身。
还没看清踩着谁了,人稳不住,一声惊呼下,她带着惯性往前,扑进一个温暖硬实的怀抱。
那人被撞得往后一仰,搂住她腰双双倒了地。
苏稚杳没摔在草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天旋地转后,她双手扶着他的肩,支起上半身,一抬起头,看到男人的脸。
浓眉,高鼻,薄唇,右眼尾泪痣浅淡……
阳光落在他的黑色短发,他的脸,还有他被她撞得散开的西装外套上,仿佛洒下金粉。
苏稚杳呼吸窒住,眼前出现迷幻光晕。
回过神,她忙不迭想要起身,横在后腰的那只胳膊突然往回一勾,她蓦地往下撞回进他怀里。
身连着身,腿连着腿。
下落的瞬间,鼻尖和他的轻轻一碰,她刹那间被他滚烫的气息和身上的乌木香包围。
屏着气,注视着彼此的眼睛。
“跑什么?”贺司屿轻声。
低低的音节仿佛石子坠落进她的心湖,漾起一圈圈的波澜。
苏稚杳心脏怦得厉害,快要不能思考:“你……你怎么过来了?”
他逆着阳光,微微眯起眼,低哑的嗓音从唇间慢慢透出。
“来抓某只始乱终弃的坏猫。”
苏稚杳彻底丧失思考能力,不敢呼出一丝气。
贺司屿极近距离盯着她。
她右耳边别着一只雪绒花发夹,长发凌乱的散落下来,有几丝扫着他的脸。
脸瓷白透亮,双颊晕着刚刚运动过的潮红,这套巴伐利亚裙在她身上格外修身,锁骨前露着一片雪白,胸部够勾勒得圆润,腰肢纤细,握着很有手感。
奔跑在草坪上,像个美丽的牧场女郎。
方才远远看到她的第一眼,贺司屿就生出一个强烈的心思。
想要她。
第30章 奶盐
苏稚杳不知道贺司屿当时心里面想的。
但她看到他那双近在眼前的眼睛, 如阴冷壁炉里融进暖烫的炭火,里面有欲渴的痕迹。
没有太多复杂情绪,是出于一个男人的本能和生理, 对异性吸引作出的直接反应。
因为他是贺司屿。
冷漠又绅士,狠戾又优雅, 危险又迷人。
所以苏稚杳觉得, 应该没有哪个女孩子,能在他这样欲望赤露的眼神下还能保持冷静, 不深陷其中。
这是绝妙的借口, 任由自己一时堕落。
苏稚杳双手攀在他肩, 没再挣扎,潮红的双颊带出一抹羞耻:“谁始乱终弃了……”
贺司屿覆在她腰侧的手掌暗示性一握, 语气又低又沉:“刚抓到的这个。”
“我没有。”她偏过脸,小声否认。
他不作言语, 只目光直白地看着她。
呼吸交融, 饱满下压,她的膝盖抵着他大腿,伏他身上的姿势过分亲密,可他迟迟没有松开她的意思。
苏稚杳若有似无地搡了下他肩,羞窘着和他悄声:“好多人,我们先起来。”
她没有说你先放开我。
而是,我们先起来。
我们这个词,本身就是一种情意, 有着万事与共的温情, 像两个人夜里相拥听雨, 而不是她又一个人偷偷躲到角落去。
贺司屿那一点不快都一扫而空。
发现她总有本事, 只言片语把持他的心情。
贺司屿曲起一条腿, 手臂勾住她腰,扶着她一起从草坪起身。
女孩子们想靠近,但畏于贺司屿的气场,在不远处眼神担忧又好奇,苏稚杳一站稳便示意她们无事,然后拉着贺司屿到旁边。
她抚着大裙摆,一低头,头发凌乱散下去,落在身前露出的那片白腻肌肤上,紧身胸衣束着小蛮腰,托起漂亮的胸型,身材曲线极有美感,宛如中世纪少女,立在田园牧场般的碧草风光间。
贺司屿目光胶着在她身上,抬起手,指尖轻点到她脸颊,沿着她耳廓描绘过去,勾带着她耳边掉下的几绺软发,别到后面。
他手指温热,慢慢掠过耳朵时,苏稚杳身子一僵,微微瑟缩了下。
猜到她的敏感处,贺司屿手没有收回去,停顿两秒,指腹捏上她耳垂,轻轻地揉。
男女之情方面,苏稚杳是一张白纸,受不住这样的撩拨,她手指用力攥紧裙子,忙不迭叫他的名字,溢出一丝难耐的颤音。
“贺司屿。”
“嗯?”他从鼻腔低低透出气音,氛围里的暧.昧随之渐渐浓郁。
苏稚杳也不知道自己突然叫他做什么,温吞一会儿,声音很低:“解约赔的钱,我会还你的。”
她想表达,自己不是想要白白占他便宜。
但似乎有些词不达意。
贺司屿摩挲耳垂的手顿着,过几秒,手指下滑,掌心握到她下巴,托起她的脸。
她一抬眼,冷不防坠进那双秘境般幽邃的眼眸。
“我差你那四个亿么?”
苏稚杳眼睫毛都在颤,被他这么凝睇着,她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去。
这个男人,出不出现都在牵动她的情绪。
他的好每分每秒都让她沉浸在负疚的痛苦里过意不去,起初接近他时,各方面的事,各方面的人,都逼得她来不及思索。
现在,她天天想着,要如何弥补他。
苏稚杳盯着他好看的领带,片刻后,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你,想要什么?”
有短瞬的安静,他说:“要你……”
苏稚杳气息一下屏住。
特意给她留出反应的时间,停顿两秒,他才撤开桎梏她下颔的手掌,接着说后半句:“别再躲我。”
只是这样而已?
苏稚杳微怔,有一丝丝的不解,下意识抬回起头,对上他的眼,意外他眼中的正色。
“我明天是真的有比赛。”她迫不及待想要和他说明:“到奥地利,不是故意躲你。”
只有最初那两天,后面他都不在京市,有也只能算未遂。
贺司屿摸透她心中所想,但她愿意解释,他可以不计较,就当做没有发生过。
那一刻他甚至在想,哪怕是哄哄他的谎话,只要她肯说。
贺司屿看住她眼睛,说:“你没有事先告诉我。”
他们就不是要互相告知行程的关系,但她过去抱着勾搭他的坏心思,为在他面前找足存在感,从来事无巨细都同他交代,眼下她回到普通朋友的位置上,倒真显得是她突然忽冷忽热不理人了。
苏稚杳因此心虚,支支吾吾,掰扯了个原因:“这是小事情,就不用麻烦你了。”
他用气音哼出一声笑。
“要我请你吃饭,借你留宿,陪你见Saria,养你送的猫,每晚到琴房接你,这些,就都不是小事情了?”贺司屿随口摆出几件事,和她算。
“……”
苏稚杳理屈词穷。
说不过他,她便兀自碎碎念起来,理不直气也壮:“你那天在美国,身边有那么多漂亮的女孩子,我怎么好打扰你。”
贺司屿眉心微拢:“女孩子?”
“你祖父的寿宴啊。”苏稚杳瞥他一眼,仿佛是证据确凿,看他还要如何否认。
他会过意,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管我怎么知道的,反正、反正我就是知道了。”苏稚杳瘪唇,嘀咕:“美女如云,贺先生可真是好福气。”
她阴阳怪气得过于明显,贺司屿端详着她,唇角忽地抬了下:“你在不高兴么?”
“没有。”苏稚杳不承认。
她抬着下巴侧开脸,傲娇中,还很有几分小女生吃醋时的小家子气。
贺司屿被她这模样取悦,弯着唇,语气水波不兴:“告诉过你,生气要说,不然白白自己受着。”
苏稚杳抬眼觑他,抿抿唇又垂回去。
只要他出席公众场合,他养眼的现场照总能在她的圈子里散播开,寿宴上的漂亮女孩儿们众星拱月地将他围在当中,那画面的照片她想要不看到都难。
就此,京圈里关于她和贺司屿的传言,又翻起新波浪,说贺老爷子已在物色孙媳。
她这只贺司屿养在外面的金丝雀,迟早是要被抛弃,一副年轻娇嫩的躯体,贺司屿不过就是玩儿个消遣。
看到照片和传言是她到奥地利的第一个晚上,在那之前,贺司屿给了她一通时隔半个多月的电话,远在京市给她订了一桌晚餐。
他说过,他是商人,不做亏本生意,所以那份解约协议拿到手里,苏稚杳愈发觉得烫手。
那晚躺在陌生的房间里,室内昏暗,复古格窗外有明月光,苏稚杳靠着枕头,竟出神地在想,如果他真想玩儿个消遣,她似乎也并非是不情愿……
好歹他有所求。
起码她自己心里能好受些。
当然这只是半梦半醒时的胡思乱想,没有哪个女孩子愿意好端端地沦为玩物或是附庸品。
什么风情月意的,苏稚杳没有任何经验,完全是本能,不想承认自己在不高兴。
她低着头,悄悄伸出手,勾住了他垂在身侧的一根手指,想要他懂。
贺司屿眸光微动。
她的手有着刚浸到水池瞬间般的凉,一勾过来,冰冰的,给人无法忽略的知觉。
静默顷刻,贺司屿温沉下声,很轻地问:“怎么了?”
苏稚杳就这么勾着他一根手指,不说话,只垂着脑袋盯他干净的黑皮鞋。
如同一只乖顺又扭捏的猫。
她拧巴着不出声,贺司屿就也不动作,只佯作不懂:“嗯?”
女孩子脸薄,苏稚杳难以开口,半晌只闷出一个调:“就……”
“什么?”他还要追问。
苏稚杳浅浅咬了下唇,去瞅他的眼睛,分明从他眼中瞧出了故意和捉弄。
意识到他在使坏,苏稚杳羞恼,丢开他手指,扭头就要走。
手腕被捉住,轻轻一回拽。
拽得她回过身,人倏地往前踉跄,鞋子抵到他的皮鞋,靠近了他一步。
“生气了跑什么?”
贺司屿垂下眼,对上她仰望来的迷茫目光,捏在她腕上的手没有松开,细细地摩挲着。
他眼底笑意隐约,声音渐低:“没说不哄你。”
苏稚杳心跳忽然快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已经被他这句话哄好了,内心感到愉快。
这种愉快和方才玩卡巴迪时的不同。
玩闹时的愉快是麻痹下的错觉,就像寒冬紧紧裹着大衣,而此刻的愉悦,是僵冷四肢在壁炉前舒展开,真正的暖和。
苏稚杳语速也不自觉加快:“我明天有比赛,回去的机票还没订,你什么时候回?”
“要看。”他说。
她一时没明白:“看什么?”
贺司屿瞧着她眉眼:“要看,某个女孩子需不需要我。”
没明说,但指向明确。
他逆着光,修长身量在她面前罩落阴影,苏稚杳敛下睫毛,把眼底泛起的喜悦藏起来,看似云淡风轻:“那你等我比赛结束,我们一起回京市。”
思考好半会儿,他说:“考虑考虑。”
闻言苏稚杳讶异抬头,不解地望着他:“不是说看我需不需要你吗?”
贺司屿眸底压着笑:“我说是你了?”
“贺司屿。”苏稚杳一声嗔怨,将他的名字咬得很重,直接使小性子耍赖,不满地咕哝:“不管,就是我……”
贺司屿唇角往上翘了下,听着却是轻描淡写的语气:“那你需不需要?”
“我……”苏稚杳结舌,被他逗得脸红,猝不及防想起他那句,来抓某只始乱终弃的坏猫。
心慢慢跳着,不知怎的,自己这段日子的纠结和折磨,在那一个瞬间,她突然就想通了。
脑子里蹦出两个字,何必。
初衷不可告人,可过程里的感情都是真的,不管是哪一种,都大可坦荡在阳光下。
而且这个男人对她有渴望,她看得出来,无论是喜爱,还是感兴趣,她也都不是不愿意。
那就这样。
这样不就好了吗?
这么一想,郁结这么久的心事似乎渐渐疏通了,苏稚杳看他眼睛,拿捏着腔调,柔柔问他:“那你想不想我跟你回去?”
没预计到她的反问,贺司屿略顿一瞬,眸色深深看着她,薄唇微动,话还没出口,她清越的声音亮在碧绿的草场上空,随风漫进他耳底。
“我跟你回去!”
她一张脸莹白如霜,仰着看过来,眼睛像阳光下流淌的溪水,清凌凌的,很亮。
话音落后,她淡红的唇边迅速拂过笑意,一回身,踩着草坪往别墅方向跑去,带着巴伐利亚裙的裙摆旋转开幅度。
贺司屿立在原地望着。
直到女孩子俏丽而雀跃的身影,在视野里渐渐远去,隐秘在别墅门前。
他敛眸,轻轻一笑,沿着她跑过的路,迈开步子,不慌不忙跟过去。
萨尔兹堡国际钢琴赛事,翌日在维也纳音乐协会大厅开展初赛。
初赛面向全球范围内符合条件的报名者,大规模筛选为目的,因此节奏十分之快,不设观众席,全由评委决断资格,每位演奏者的弹奏时长不超过三分钟,假如评委没有继续聆听的欲望,有权中途勒令停止。
苏稚杳分组在赛程首日。
贺司屿到奥地利的前一晚,她还在失魂落魄,他来了之后,她莫名就恢复了以往的信心,轮到她演奏时,苏稚杳正常发挥,没有任何失误。
她选的曲子难度不低,放在半决赛也是可圈可点,演奏结束得到评委的一致赞赏。
于是讨论过后,评委全票通过,给了她直通半决赛的名额。
贺司屿没有要求开特例进去演奏大厅,只靠坐在隔壁的休息厅,随手卷了份当地的报纸闲看。
再抬头,就见小姑娘笑盈盈,连蹦带跑地一步跳到他面前,胳膊一伸,亮出了她刚获得的金色小勋章。
“你看!”她眼底都是笑意。
贺司屿瞧一眼她,再去瞧她的小勋章,慢条斯理放下报纸,接过她递到眼前的小勋章,在手心略一掂量克重:“按照今日黄金开盘价,你这块奖章大概值一千欧元。”
苏稚杳听得一愣,一下就把勋章从他手里抢回来,捂到心口护住:“这是荣誉,不卖的!”
贺司屿眉骨微抬:“那什么能卖?”
“都不卖。”苏稚杳警觉地盯住他。
贺司屿打量她两眼,后背离开沙发,慢悠悠起身:“这不卖那不卖。”
他说着,颀长身形压落她跟前,居高临下的角度看住她,勾了下唇:“欠我的四亿,拿什么还?”
“我……”苏稚杳有些傻眼,昨天还说不差这四亿,她还想着以后慢慢还呢,这人怎么这样,翻脸比翻书都快。
苏稚杳脸颊鼓了一下,想说可以忍痛,把她那一柜的稀有皮包包都出售了,先抵一抵。
男人淡缓的嗓音先漫不经心问出。
“卖艺还是卖身?”
他不清不白的语气,听得苏稚杳一瞬涨红了脸,她讷讷说不出话,良久眼睑垂落,青涩地低语出一句承诺:“……以后我的演奏会,最好的那个位置都留给你。”
静几秒,面前男人的身影动了一下。
苏稚杳想去看他,一抬头,他呼出的热息已经落在了她的额头。
“不够。”
她眨了下眼,听见他沉着尾音,这么说。
……
他们一起在Saria的别墅做客,又在维也纳逗留了几天。
回京市前的一晚。
临睡前,苏稚杳在房间整理出换洗的衣物,正准备去浴室洗澡,意外接到程觉的电话。
苏稚杳原本不想接,她对程觉从始至终都无意,可上回她连怀孕的幌子都搬出来了,这些天,程觉的电话依旧锲而不舍地打过来。
她想着,该要断干净,接完最后这通向他明确态度后就拉黑,让他死心。
于是再三犹豫,搁在柜台的手机再次响起时,苏稚杳接起。
当时奥地利的时间晚九点不到,京市约莫是凌晨三四点。
“乖乖。”
程觉的声线清晰地透着酒后七分醉的嘶哑,或许是熬过彻夜的状态,唤她的语气格外虚柔。
他在自欺欺人,当一切从未发生过。
苏稚杳坐在床尾,轻蹙起眉。
如果他是因她深夜买醉,因她从一个骄傲的大少爷变成现在这副颓唐的样子,苏稚杳真说不出狠心的话。
她在电话里低叹,放柔声音:“程觉,你不要再……”
“你跟他断了好不好?”
话没说完被截断,苏稚杳怔了一怔,未来得及深思,程觉含着浓重酒意的声音再响起。
他说:“我想过了,你真的怀了他的小孩,我也不介意,我可以当作自己的……”
“程觉!”苏稚杳喝止住他荒唐的想法,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告诉他:“我们不可能,就算没有贺司屿,我们也不可能。”
对面声息停止半分钟之久,久到苏稚杳想挂断,程觉突然出声:“贺老爷子张罗着结亲,想要他尽快结婚,你知道吗?”
苏稚杳低着头:“我知道。”
程觉声音倏地大了几个调:“杳杳,你清醒一点,他和别人结婚了,你就是他的情妇!”
这词很难听,难听到刺耳,可苏稚杳竟意外地心如止水:“我没想这些。”
“你才应该清醒一点。”她平静说。
程觉醉得不轻,吐息又长又重,缓了片刻,气息不稳,声音虚哑得厉害:“你和我说句实话,我想听实话。”
“什么?”苏稚杳想,只要他能看开。
程觉深吸口气,一板一眼地问她,咬字清楚得让人一时听不出他喝醉的痕迹:“你是为了解约,故意接近贺司屿,从始至终都在利用他,对不对?”
苏稚杳大脑嗡地空白了一下。
电话里外,都是段冗长的寂静。
过去很长一会儿,苏稚杳垂下眼睫,手指捏住放在腿上的睡衣,很轻很轻的一声
“对。”
她听到对面程觉的呼吸有些重了,在他开口前,苏稚杳又说:“我从一开始接近他,就是想要有一天,能靠他出面解约,这都是真的。”
“杳杳……”程觉沉沉浮浮的声息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
“但我现在。”苏稚杳打断他,不给他任何希望,温润的音色坚定无比:“也是真的有点喜欢他。”
静住片刻,程觉忽地哑然低笑了几声。
苏稚杳不曾将程觉当做敌人过,假如不是联姻这层关系在,他们完全能好好相处做一对的世交家的兄妹。
他这般样子,其实苏稚杳心里是有些难受的:“程觉,你放弃吧,有那么多的好女孩,更值得你喜欢。”
“他知道吗?”程觉不答反问。
苏稚杳微惑:“什么?”
“我从中学就喜欢你了,杳杳,这么多年只喜欢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我特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了就是喜欢了。”程觉忽然说起有的没的,不知是烂醉还是清醒:“你让我放弃你,可以。”
他略作停顿,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如果他知道,还是愿意要你,我就放弃。”
苏稚杳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嘟一声,迷惑地看屏幕,这通电话已经被挂断。
心里莫名毛毛的。
苏稚杳呆呆坐了两分钟,没多想,抱起衣物去到浴室。
Saria住在三楼,她的别墅不常有客人留宿,二楼的两间卧室没有独立卫浴,只有共用浴室,在两间卧室之间。
苏稚杳住在其中一间,而另一间,这几天贺司屿住着。
她抱着衣服到浴室前,浴室的门关着,里面有淋浴的声音,应该是贺司屿在洗澡。
苏稚杳想先回房间,还没能转身,水声停止了。
男人和女人在洗澡这件事情上,时间观念一极在上,一极在下,苏稚杳觉得,他冲澡的时间,她可能只够洗把脸。
正走着这神,门开了。
浴室里蒸腾的水雾弥漫出来,湿热的气儿扑到苏稚杳脸上,她暖得眯了下眼。
再睁开,看清眼前的男人。
无疑是没想到她就这么直愣在门口,当时,贺司屿身上的睡袍松松垮垮披着,没有系带。
下面有裤子,但上半身裸着,清晰的肌理线纵横在胸腹,直勾勾地迷着苏稚杳的眼。
愣神三五秒,苏稚杳回魂,出于女孩子的本能反应,她蓦地闭上眼,惊叫一声。
贺司屿迈出去,一只手眼疾手快捂住她唇,另一只手勾着她腰一个拐步,压她到走廊的墙壁上。
他低低嘘声,示意她安静。
苏稚杳唔声停住,双手不知何时按在了他的胸膛上,衣物全掉在了地面。
他的腿抵得她动弹不得,后知后觉到这个姿势有多暧.昧,苏稚杳脸一下子烫起来。
走廊一盏暖壁灯昏暗不清,光晕落到他滴水的短发,弥散开禁忌的色泽。
苏稚杳指尖碰着他滚烫的肌肤无处可缩,想推又羞耻得不行,她微微挣扎,手腿扭动了几下,老旧的大红酸枝地板发出吱呀的声音。
她安静后,贺司屿是想放开她的,可她挤在他怀里这么闹腾,他又不得不控制住她。
“别动。”贺司屿气息微微窒住,低声提醒:“小声点。”
她哼出微弱的气音,心口随呼吸起伏着,那双惑人的桃花眼浮出淡淡窘涩的雾气,一副被欺负过的样子。
听见他的话,苏稚杳瞬间意识到Saria已经睡了,动作停住,很快安分。
只是手指还抵着他的肌理,力道要推不推,像是在挠他,挠得他心里都泛起几分痒意。
两人都呼吸着,注视着彼此的眼睛。
一个披着睡袍的男人,一个准备进浴室洗澡的女人,此刻却纠缠在昏暗无人的走廊里。
气氛渐渐地微妙起来。
苏稚杳心跳难平,觉得他的手掌热得很,先躲开他深刻的眼神,握住唇上他的手,慢慢拉下起。
他刚洗过澡,左手没有带腕表。
苏稚杳想开口说话,打破这个诡异的氛围,垂眼的那一瞬间,目光落到他左手腕部。
有刺青。
一个熟悉的词汇。
Tartar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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