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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奶盐


    苏稚杳察觉到父亲激灵得身躯一震。


    而始作俑者平静依旧, 他劲瘦的手指从领结滑到西服金属扣,慢条斯理扣上,一身斯文端肃, 侧过身。


    说完这话就走了。


    那背影颀长挺立,无形中在向她表达, 自重, 他不是这么随便的人。


    很明显,故意的。


    苏稚杳刚要羞恼, 苏柏一声郁闷混着无奈, 压制了她:“哎哟小祖宗, 你怎么又去招惹他了?”


    “……”


    他显然是被贺司屿那句“苏小姐说让我娶她”吓得不轻。


    苏稚杳支吾其词,酝酿半天有口难辩, 最后没了劲:“我没有,爸爸, 他乱说的。”


    苏柏深知自己女儿的性子, 自小被他惯坏了,受不了丁点儿委屈。


    再想到今早那条关于他俩不合的报道。


    于是苏柏没多心,当她是还咽不下粉钻的气,遇见了,就上去寻衅挑事了。


    “钻石没就没了,爸爸再给你买,不许再闹到贺先生眼前去了,他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知不知道?”苏柏弯下腰和她平视, 尽管眉头肃皱, 但属于中年男人阳刚英气的脸上, 还是流露出一丝温柔。


    为了不被父亲知道自己的真实意图, 苏稚杳只能忍气吞声:“哦……”


    “网上那些风言风语,阿觉已经叫人处理了,不会影响到你,但你要听话。”苏柏认真教育她。


    是担心她看到恶评又要闹解约吧。


    苏稚杳垂着眼,不情愿点头。


    苏柏声音柔下来:“午饭吃了吗?”


    “现在去,小茸在点餐了。”苏稚杳动摇短瞬,略忸怩地多说了半句:“……吃牛排。”


    苏柏笑了,捏捏她脸蛋:“去吧,多吃些,我们杳杳太瘦了。”


    苏稚杳抬头望父亲一眼,双唇微动,似乎是有话想说,但犹豫后终究是没说出口。


    算了。


    苏稚杳“嗯”了一声,走出两步后想想又停住,回过头:“爸爸,我明天去港区几天,看艺术节。”


    “明天?”


    “嗯,很早就问教授要到入场票了。”


    苏柏临时得知,挺突然的,操心地沉吟片刻后,说道:“好,爸爸安排人在港区接应你,注意安全,这就要过年了,除夕前记得回家。”


    苏稚杳应声,没多言。


    因提前有过预定,又是贵宾会员,等苏稚杳到餐厅包间时,侍应生已经随时准备上菜。


    苏稚杳把酱汁浇到惠灵顿牛排,一边慢慢切着,一边告诉小茸下午抽空订两张明天飞港区的机票。


    小茸捧着一碗蘑菇汤在喝,心里正感叹当杳杳的助理真是太幸福了,闻言愣住,扶扶眼镜,看了眼手机的日期:“杳杳记错日子啦,艺术节还有三天才开幕,你原先定的是后天出发。”


    “反正我也搞不定他……”


    她小声嘀咕,小茸没听清,发出疑惑。


    苏稚杳感到心累,一方面是因为贺司屿,另一方面,网上的评论她不是完全无动于衷,那些质疑她专业性,嘲讽她不如靠着程觉混娱乐圈的话,不管是不是童茉雇的水军,都真情实感地戳到了她心里。


    她是苏程两家结交的人形合约,是程娱传媒打造门面的招财猫,这圈子里的作风就是如此,利益至上,没人舍得放过她。


    再这么下去,她就会和恶评里说得一样,成为一只满身笑料的花瓶。


    偏偏贺司屿软硬不吃,还一肚子坏水……


    “反正我也闲着,提前去就当度假了。”苏稚杳不易察觉地叹息一声。


    离开这里换个心态,其他的事年后再说。


    小茸单纯得一点心眼都没有,笑嘻嘻说杳杳开心就好,当场就改了港区酒店的入住日期。


    可能是心情作祟,惠灵顿的口感都没那么好了,苏稚杳托着半边腮,戳着面包外衣的酥屑,忽然问:“为什么他们都这么害怕得罪贺司屿啊?”


    苏稚杳身在圈内,却对此类圈内事两耳不闻,知道贺司屿,是因为他身家背景实在过于强大,但具体原因除了几句流于虚表的闲言碎语,她未曾关心过。


    小茸一下来了精神,作为混网深海鱼,这话问到她心坎里去了:“杳杳,这社会的大老板有三种,一种是明面上的,名下企业无数,资产肥硕,第二种是深藏不露的,祖辈官门出身,或是有过丰功伟绩,总之地位很高,你以为他平平无奇,但可能很多大企业幕后真正的老板都是他。”


    “还有一种呢?”苏稚杳咬住银叉的一小块牛排,随口一问。


    “最后一种就是贺大佬……”


    苏稚杳微顿,带着疑问抬起脸,终于感兴趣了似的。


    小茸接着说:“明面上和私下里都深不可测的,甭管国内国外,甭管哪个道上的,见了他都得躲。”


    苏稚杳指尖点点脸颊,不由陷入沉思。


    听起来,她还是小瞧他了,打他的主意,似乎是她有点不知好歹。


    小茸凑过去些,压低嗓子,扯着气声偷偷告诉她:“我还听说,贺大佬身边那些保镖,以前都是做雇佣兵的!好多人想要他的命,都没能得手!”


    这回苏稚杳直接停止了咀嚼。


    那一瞬间,她有点理解为何爸爸三令五申,叮嘱她不要跟贺司屿作对了。


    苏稚杳突然泄气,怀疑自己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她就不该去招惹贺司屿。


    明知他是最不可能怜悯她的人,还要枉自徒劳。


    飞往港区的航班在下午两点。


    苏稚杳不想动静太大,拒绝了苏柏给她安排保镖的主意,第二天只带着小茸出发。


    头等舱上座率不高,空间宽敞清静,登机后,苏稚杳舒服地窝在沙发里。


    “杳杳要睡吗?我先给你把毯子拿过来。”小茸就坐在她隔壁。


    苏稚杳懒绵绵应了一声。


    “小小小、小程总?”


    “小什么小!”


    闭眼没一会儿,苏稚杳又循声睁开,抬头就见舱室过道,程觉挡在小茸面前。


    他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程觉灵活闪身,一屁股蹲到苏稚杳隔壁的座,强横地对小茸说:“这儿我坐了,你上那儿去。”


    “我……”小茸抱着毛毯懵住。


    苏稚杳蹙起眉:“小程总。”


    “诶!”程觉立刻回头,冲她笑。


    苏稚杳问:“这是做什么?”


    程觉理所当然回答:“你一小姑娘自己去港区多危险,这几天,我就是你的护花使者,怎么样,够不够温柔体贴?”


    说着,他拍拍外套翘起二郎腿,起范儿了。


    毋庸置疑,行程是她爸爸透露的。


    “小程总……”


    她不悦的话刚到嘴边,程觉倒先不满了,抢声道:“咱们念中学那会儿你还叫我学长呢,怎么长大了还跟我生分了?”


    苏稚杳不听他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程觉态度和刚才对小茸时天差地别,乖乖地看着她笑:“想尽快把你追到手呗。”


    这话听都听累了,苏稚杳深吸口气,保持冷静,再一本正经向他重申:“程觉,我不喜欢你,你别再跟着我了。”


    程觉却不见气馁,甚至因她甜蜜的嗓音唤了声他名字,还有几分回味:“你不喜欢我,那一定是我追得还不够,没能打动你。”


    “……”


    他倚近:“乖乖,就这么说吧,任何人追走你,我都会挖空心思再把你抢回来。”


    苏稚杳几度无话可说。


    程觉哼了一声,又带着轻蔑说了句不实际的话,烘托自己的义无反顾:“除非你是跟我贺叔好了,我还随十个亿呢!”


    一想到那个冷漠的男人就烦。


    苏稚杳没心情搭理了,接过毛毯,让小茸坐到自己前面的座位,然后侧身一趟,盖上毯子睡了,当程觉不存在。


    一路上程觉倒还算安静,没怎么吵她。


    苏稚杳睡睡醒醒,迷糊到飞机落地,再睁开眼,舷窗外的天已经暗成了深好几度的墨蓝色,像陷落在深海里。


    “乖乖你醒啦?晚上想吃什么?”


    假如不是两家人对他们的婚事催得紧,苏稚杳其实也不讨厌程觉,但当时她只希望自己能短暂失聪。


    碍于不想被逼得更紧,她没太给程觉脸色,静静回答:“酒店叫餐。”


    苏稚杳下榻在中西区的五星酒店,位于九龙黄金地段,临近商业区,周边就是购物中心,观景层还能望见维多利亚港。


    原本她是打算出来逛逛,感受感受被誉为世界之最的港区夜景,体验当地多彩的夜生活。


    其实很小的时候,她有来过这里,那时是来旅游的,爸爸妈妈都在。


    阔别十余年,港区变化很大。


    山河已秋,人各东西,人物皆非。


    她很想去一条旧巷子,找找那家雪糕店还在不在,那是她第一次和爸爸妈妈一起,吃到海盐椰奶雪糕的地方。


    可惜程觉死皮赖脸地跟她到酒店,还在她隔壁开了套间,比狗皮膏药还难甩掉。


    最后苏稚杳只想在酒店待着了。


    距离艺术节开幕还有两天,白天她找家琴房练琴,入夜就回酒店,半句闲话都不多聊。


    程大少爷倒是颇有耐心,仿佛这趟过来真是单纯为了保护她,从叫餐到出行也安排得妥妥当当,把小茸的活都抢完了。


    到艺术节开幕前一晚。


    苏稚杳终于还是没忍住。


    等听见隔壁房门一关响,程觉进了他自己的套间,苏稚杳就马上随便裹上一件厚绒长外套,怕惊动到他,所以没叫小茸,自己悄无声息地出了酒店。


    经过外面的总花坛,身后骨碌一声,有鹅卵石被踢得滚动的声响。


    还以为是程觉又跟上来了。


    不耐烦回头,空空荡荡,路灯下只有散尾葵婆娑的影子,没有人。


    苏稚杳松了眉。


    港区街景和京市有着一种很相似的新旧矛盾,幢幢崭新的摩天大厦拔地而起,错落密集,可高楼的阴影底下,随处可见纵横在旧巷里的筒子楼。


    锈蚀的防盗铁门,小广告贴得方寸不露的水泥墙,近大道的地方要亮堂些,外墙侧挂出许多复古的红绿店名灯牌,横竖拥挤不一。


    苏稚杳只是想在这片久违的土地走一走,透透气,却没想到,那家雪糕店居然还在。


    旧墙上绿茸茸的青苔,生在这处那处,店门外横出一块挂牌,亮着字。


    【雪條鋪】


    她惊喜地走进去,店里一点儿没变,三两张木椅子,一台老式冰柜,只是明显陈旧了。


    店主也从当年的帅大叔成了灰发小老头。


    “要一支海盐椰奶味的,师傅。”苏稚杳指指冰柜里蓝色包装的那堆。


    老爷爷把雪糕递过去,透过下滑的老花镜看着她说:“天咁冷,囡囡慢啲食,雪条唔会融啦。”


    声音里一如既往的温和,仿佛让时间突然有了实感,那一刻,她清晰感受到十余年时光真实的流逝。


    其实没听懂意思,但苏稚杳还是对他笑了。


    旧巷子很冷清,路也昏暗,苏稚杳没打算逗留,冰手的雪糕塞进外套厚口袋里,心满意足地准备回酒店,结束短暂的故地重游。


    穿堂风刺脸,四周越发静得诡异。


    后知后觉感到一丝心慌,苏稚杳拢紧外套,加快步子。


    几平方的窄道横七竖八地停满破旧自行车,不易通行,苏稚杳想迈过去。


    看路时一低头,后方有双似曾相识的棕皮男士马丁靴,无声无息出现在她的余光里。


    陡然间,她感觉这是曾在和平大院停车场里尾随她的人……


    难道他不远万里,都跟踪她到港区了?


    苏稚杳心惊肉跳,蓦地回头。


    看见了隐匿在暗中的男子。


    这里偏僻,男子没想躲藏,被她发现,就壮着胆走出阴暗。


    几乎是同一秒,苏稚杳扭头就想跑,听见身后男子喊她“等等”。


    没迈出两步,被扯住外套。


    苏稚杳惊叫一声,本能甩袖,胳膊挣扎着抽出来,脱离外套,惯性一踉跄,人跌坐在自行车堆里。


    “别怕,你别怕”


    男子似乎比她还要惊慌,见她摔倒,忙不迭伸手,示意自己不过去。


    听见普通话,某个怀疑落实。


    苏稚杳悚然地望着他。


    “你不要怕,杳杳。”男子捏着她丢弃的外套,手脚不知往哪儿放,安抚的话很焦急:“我不是想伤害你!”


    知道她名字,他果然是预谋已久。


    苏稚杳害怕得蜷缩起来,抗拒地瞪他一眼:“……你是谁啊?”


    “我、我……”一和她说话,男子就有点生理性地无措,语无伦次:“我喜欢你很多年了,杳杳,我真的很喜欢你……我只是、只是想找机会和你认识,希望你能答应和我约会,你不要怕……”


    苏稚杳从话里行间确定,他不是绑匪,而是类似于私生的存在。


    这倒是让她稍稍冷静一些。


    “别过来!”苏稚杳喝声不准他前进。


    男子身形虚瘦,看着挺忠厚的。


    苏稚杳屏了会儿气,表现出几分似真似假的柔弱:“你……吓到我了。”


    男子急忙退后半步:“我不过去!不过去!你小心,别被车刮伤了。”


    苏稚杳望向后面。


    自行车歪歪扭扭挡着过道,跑不了……


    “罗祈的事查清了,他父亲混黑路子做了不干净的生意,被人抓到把柄,以此要挟,他不想父亲进去,所以借您之便,登陆内网想盗取总部的机密文件。”


    港区的夜晚霓虹炫目,黑色商务车穿梭在九龙繁华连绵的大厦间。


    贺司屿以手支额,倚在窗边,阖目听着。


    副驾驶座,徐界接着同他报告:“不过他不知道内部有双层防止非法侵入的警报系统,没有您的许可,私自查看一定会触发警报,因此没能得手。”


    贺司屿神情并无任何异样,漠然依旧,片刻后,他冷冷淡淡问重点:“谁。”


    要挟罗祈的人。


    徐界回答:“您大伯。”


    贺司屿唇角勾起一丝讽笑,懒态底下压着一层阴翳:“亚太区行政董事的位置坐得不满意,那就给他挪挪。”


    闻言,徐界在心里提前为贺荣默哀。


    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车里安静下来,徐界思来想去半天,还是没忍住开口:“先生,明天董事会结束,晚上的时间空着,您要约苏小姐用晚餐吗?她现在应该就在港区。”


    贺司屿缓缓睁开眼,先前听到的那些,都不如此刻得知这姑娘人在港区带给他的意外要多。


    “你倒是清楚她行程。”他淡声。


    徐界立马解释:“明天国际艺术节开幕,您前段日子托人送了苏小姐几张入场票,不出意外,苏小姐今天该到港区了。”


    贺司屿想起是有这回事。


    这顿饭还了也好,省得她再闹腾不休。


    贺司屿指腹按过手机,凭借记忆拨出苏稚杳的号码,她的手机号不是从那条丝巾上记下的,Zane早已给过他。


    过了好一会儿,对方接通。


    贺司屿秉着公事公办的态度,语气没有起伏,开门见山:“苏小姐,明晚我有一小时的时间。”


    良久,那边都是寂静无声。


    似乎不敢置信电话里是他的声音,呆愣很久,她才带着揣测,虚飘飘地问:“贺司屿?”


    “嗯。”


    想等她表态,对面却没声了。


    又过半晌,他索性直接说明白:“明晚七点,九龙国际中心餐厅,你自己……”


    “贺司屿。”她突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贺司屿感觉到她声音空洞,失去了平日里叽叽喳喳的活力,甚至有些木讷。


    下一秒,又听见她略有些低迷无助地,接着出声。


    “我在警署……”


    贺司屿神色一凝,眉眼沉下。


    警署治安科。


    办案大厅的背景墙高悬着紫荆花警徽,苏稚杳坐在椅子上,盯着徽底蓝部“港区警察”四个字发呆。


    四周传入耳底的全是难以听懂的粤语。


    “唔做嘢就冇饭食,扑你个街!”


    “你再讲!”


    “揾你死鬼老母去啊衰嘢!”


    ……


    几拨闹事被带到警署的人还在没完地吵,警长到后,扯着嗓子一吼:“闹乜闹,都想踎格子啦!”


    大厅里瞬息静下。


    一名男警员拿着笔录册,走到她面前:“叫咩名啊小妹?”


    苏稚杳听不明白,眼神愣愣。


    “名、字。”男警员嚼着烫嘴的普通话。


    长这么大,苏稚杳连京市派出所都没进去过,忽然被关在异地警署里,人面生疏,语言不通,心慌胆怯之外,还有种令人窒息的尴尬。


    她一个字也不敢说。


    他正想再问,过来一名女警员,拍拍他肩说了句话,苏稚杳艰难听出几个字眼。


    好像是说“周sir来过电话了”什么的。


    男警员新奇地端详了苏稚杳两眼,似是想看出她到底是何来头,而后便跟着女警员离开。


    苏稚杳并着腿,人微微缩着,独自在角落里坐得很拘谨。


    夜色渐深,大厅里的闹声渐渐散了,不知过去多久,那名警员忽地在门口喊她一声:“小妹,贺先生嚟接咗你(贺先生来接你了)”


    听见“ho sin saang”三个音。


    苏稚杳缓缓抬起头,一张脸仍在犯懵中。


    看见贺司屿的那一刻,她蔫蔫的眼睛里终于有了情绪,噌得一下站起身。


    摆在旁边的脏外套被牵动,口袋里的雪糕滑出来,落了地。


    他臂弯里搭着件黑色商务大衣,身上一套高定西服,兴许是工作中途抽.身,高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还架着,站在那里长身而立,冷贵矜骄。


    “贺先生,您喺揾佢咩(您是找她吗)?”那边警长亲自出面,正在询问他。


    贺司屿朝她看一眼后,平静回过头和警长交谈:“喺佢(是她)。”


    又说,他现在就要带她走。


    警长回答随时,并告诉他,这小姑娘在老巷子被尾随了,幸亏遇见警队巡逻,嫌犯不慎头撞护栏,现在在医院处理,事后会依法治安拘留。


    等贺司屿到面前时,苏稚杳还茫然着。


    他低眸,见她脚边掉着一支雪糕,歪挂在椅边的白外套有些脏,她穿着的那身连衣裙更是蹭得都是黑灰。


    长发蓬乱,垂在身前,素颜清纯楚楚,只是脸蛋也脏兮兮的,嘴唇没多少血色。


    贺司屿掂了两下挂在胳膊的大衣,思考短瞬,抖开,披到她肩上。


    再躬身,戴着腕表的左手缓缓捡起那支海盐椰奶雪糕,递到她眼前。


    这一幕的气氛,很有两年前那个圣诞夜的味道。


    贺司屿淡声问她:“吓到了?”


    在他乡的茫茫粤语中,听见他没有口音的标准普通话,苏稚杳心里咔嗒一声,无助和心酸瞬间开了锁。


    她鼻子泛酸,鼻尖泛出红晕,桃花眼耷拉下去,浸湿了似的反着淡淡水光。


    像只被雨打湿了漂亮羽毛的小孔雀,狼狈又招人怜。


    贺司屿蹙了下眉,声音往下沉了几度。


    “那人欺负你了?”


    苏稚杳颤悠悠抬起眼睫,撞进他浓密睫毛下那双深黑的眸子,才发现自己正被他笼在目光里。


    壁钟上的秒针嘀嗒嘀嗒在转动。


    她身不由心,脑子还没想好,喉咙里已经低低闷出了一声“嗯”。


    其实没有。


    但受委屈了是真的。


    “他摸我……”


    苏稚杳哭腔糯中带丧,眼底一圈泛着红,悄悄窥他一眼,指尖捏住他右手,轻轻拉过来,让他的手掌贴到自己腰上。


    鼻音浓浓的,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哽咽向他哭诉:“……这里。”


    连衣裙略为单薄,握上去是有手感的,能清晰感受到女孩子腰肢的纤细。


    贺司屿指尖一僵,身子微微绷住一点。


    继续摸她腰不是回事,但女孩子可怜兮兮成这样,这种时候,放开手也不太是。


    贺司屿没有再思索的时间。


    因为后一瞬,她人就贴上来了。


    小短靴抵到他皮鞋,她双手拧住他西装两边的领子,脸往下埋,呜着声就钻进了他怀里。


    第12章 奶盐


    警署治安厅一瞬间鸦雀无闻。


    只有苏稚杳微弱的啜泣, 四周悄寂得能听到有起起落落的抽气声。


    一大厅的人都愣住。


    周宗彦姗姗来迟,有说有笑地和等在门口的徐界一同走进,猝不及防撞见这一幕。


    办案大厅又多了两个发愣的人。


    目光聚集之处, 小姑娘缩在男人身前,双手把他的西服都拧出褶, 脸不停往他胸膛蹭, 哭得呜呜嘤嘤,断断续续, 隔老远都能感觉到委屈。


    她身上裹着男人宽大的岩黑调商务大衣, 而男人左手举着雪糕, 右手埋在大衣下,也不知道摸到人家哪儿了。


    反正看着就很不清白。


    周宗彦两手空空, 制服口袋从上到下拍了一遍,都是瘪的, 他压低声音, 带着诧异责怪起徐界:“你冇同我讲呢系佢小女朋友啊(你没跟我说这是他小女朋友啊)?”


    害他见面礼都没准备。


    徐界望着这不可描述的画面,无辜回答:“……我也系刚知,周sir。”


    女孩子身子很软,挨在身上柔若无骨,哭声从那把温甜的嗓子里哼出来,跟搅了蜜似的,黏黏糊糊,听得人心猿意马。


    贺司屿莫名冷不下脸。


    想叫她别哭, 一低头, 下巴就抵到她发顶, 她凌乱的发丝直往他颈下钻, 挠得他心里都在发痒。


    于是他抬高头避开, 脸侧过去。


    冷不防对上了那一双双窥伺的眼睛。


    贺司屿锁眉,冷峻的眸子一扫,所有人两眼望天观地,四下逃窜开。


    立刻放手显得无中生有,但再抱下去就真说不清了,贺司屿垂下眼睫,看了眼挤在他西装外套里哭哭啼啼的姑娘,想想还是没把人拎开。


    手掌松了她腰,他云淡风轻地抬起手臂,指尖隔着大衣,虚碰两下她背:“没事了。”


    再问:“住哪里?”


    苏稚杳呜咽声渐渐弱下去,人慢慢从他怀里退开,低着脑袋不说话。


    就在这时,周宗彦走到这边,手肘撞了下贺司屿的胳膊:“阿霁,咁久冇见,食个晚饭啊!”


    贺司屿用手背回拍了一下他心口:“我先送佢返去(我先送她回去)。”


    周宗彦“哎呀”一声,直接看向苏稚杳,眼神清亮,嘴角上扬:“嚟都嚟咗,小妹一齐啦!”


    眼前的男人五官很俊,笑起来唇边会有漂亮的括弧,明明长了张风流倜傥的脸,和人对视的时候却永远都是满目深情,看着就是个有钱有闲爱玩票的富二代。


    但一身警服又矛盾地让他多出一种凛然感,仿佛随时就绪为正义牺牲。


    这样的形象很难产生距离。


    不像贺司屿,那双眼睛深黑沁冷,最开始她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苏稚杳眨着湿漉漉的长睫,茫然地和周宗彦四目相觑。


    发现她懵懵的,周宗彦恍悟,忽地笑出声,抬手连道两声“sorry”,改说普通话:“妹妹来都来了,一起吃晚饭?”


    苏稚杳今晚被吓怕了,头脑还不太灵清,不知该不该答应,温温吞吞,下意识瞅向某人。


    见她投来目光,贺司屿倒是没反对,面上无悲无喜问她一句:“吃过了?”


    苏稚杳轻轻吸鼻子,眼皮耷拉下去,哭过后嗓子略娇哑,很小声地说:“……有点儿没吃饱。”


    “……”贺司屿一时没话。


    “正好,让阿霁带你再吃点儿。”周宗彦笑着伸出一只手,自我介绍:“中西区警务处总警司,周宗彦。”


    苏稚杳微微迟疑,和他浅握了下。


    “周……周sir?”她带着点软软的鼻音,生疏地尝试同别人那样称呼他。


    女孩子的手细细长长,莹白如玉,在他指尖留下凉凉的触感,脸蛋很漂亮,声音也很抓人。


    周宗彦轻笑:“不是下属,是妹妹嘛,叫彦哥就成。”


    他没有任何指挥官的架子,好亲近得很,苏稚杳也就没刚刚怕生了,唇边抿起柔柔的弧度。


    “哎等会儿,”周宗彦摸摸下巴,寻思着:“我怎么突然感觉你那么眼熟呢?妹妹叫什么名字?”


    “苏稚杳……”她不知所以回答。


    周宗彦蓦地茅塞顿开,双眼明亮有神,指住她勾唇一笑:“小貂蝉!”


    苏稚杳被叫得有些难为情。


    她从眼角到鼻尖都还晕着红,笑起来,无意间像一株含羞草,娇娇涩涩。


    贺司屿瞥一眼她当时与人合拍的模样,面无表情朝盥洗室指了下,语气低沉中透着淡淡不耐:“衣服穿好,去洗把脸。”


    苏稚杳低头看自己,浑身脏兮兮的,以为被他嫌弃了,瘪着嘴:“喔……”


    苏稚杳一走,周宗彦便啧声指责他:“对女仔温柔啲嘛。”


    贺司屿回了他个凉薄的眼神。


    只见这位警务处最年轻帅气的警司笑着举手投降,随后扯扯自己身上的警服:“换件衫,阵间见(换件衣服,一会儿见)!”


    外套灰扑扑的,没法看,于是苏稚杳洗完脸,就把贺司屿的大衣穿着了。


    男人的衣服上依旧有缕淡雅的乌木香,能让人沉下心来。


    回到大厅时,周宗彦已不在。


    贺司屿先是瞧她的脸,白净了,鬓边沾着几丝湿发,视线再往下落,他的大衣太过肥大,一点不合她身,下摆快要拖到小腿肚,袖子将她的手指头都遮住。


    这姑娘的体型有多娇小?


    他想,他单手就能公主抱起她。


    等她走至眼前,贺司屿目光不着痕迹地敛回去,递给她那支海盐椰奶雪糕。


    苏稚杳第一眼又是被他的手吸引。


    指骨修长,清晰的青筋脉络显得性感而有力,从前没觉得异样,可今晚不知怎的,他拿雪糕的姿势,扑面而来强烈的熟悉感。


    潜意识引领着她看向他手腕。


    什么都看不到,那里戴着一只名贵的金属腕表。


    贺司屿抬了下手,催促:“拿好。”


    “……喔。”苏稚杳回神,忙伸出双手接过。


    去餐厅的路上,苏稚杳坐在车里一边吃雪糕,一边感慨地想,今晚的经历真奇幻。


    她在旧巷子被尾随,在警署见到贺司屿。


    现在,又坐着他的车,被他带着去吃晚餐。


    “苏小姐。”副驾驶座,徐界告知她说:“跟踪您的男子,警署查到身份信息了,他叫陈彧,京市艺术学院摄影专业应届生,家里经济不佳,导致性格自卑孤僻,今晚并非初次,您在入住的酒店附近活动还是要当心,他跟踪您的原因,您应该已经知道了。”


    听完,苏稚杳不由后怕,低低“嗯”声带出一点颤音。


    贺司屿长腿闲闲搭着,握着一份文件正在看,闻声,翻页的手略微一顿。


    “自己出远门,不知道带保镖?”听着有教训的语气。


    苏稚杳丧丧地低声怨道:“我又没想这么多……”


    贺司屿透过薄薄的镜片,瞟了眼身边的人。


    确实,她也就小二十岁,这年纪每天的烦恼,大概只有裙子漂不漂亮,钢琴曲子难不难弹这些,哪会有对生死未雨绸缪的心思。


    “怎么到警署的?”他垂眸继续翻阅文件,状似随口一问。


    “他想和我约会,我答应了,然后把他往有警察巡逻的街上带……”苏稚杳闷闷道:“不过他的脑袋是自己不小心撞破的,和我没关系。”


    小坏心思还不少。


    贺司屿眼底拂过一秒似有若无的淡笑。


    他没说话,合上文件,抬手捏住鼻梁上的镜架,将金丝眼镜勾了下来,一折,搁到扶手箱。


    苏稚杳刹那间意识到一个问题,见他不看了,轻声叫他:“贺司屿。”


    他侧目望过来。


    没有眼镜的斯文加持,那双漆暗幽邃的长眸,半是慵懒,半是压迫。


    苏稚杳抿掉沾在唇上的雪糕奶渍,一本正经地试探问他:“这次的晚饭……不算欠我那顿吧?”


    都这时候了,算盘还不忘打清楚。


    贺司屿想笑又压住唇角,双手交叉着,阖目靠到椅背,嗓音沉缓,带着几分懒意:“如果到餐厅前,能把你的雪糕吃完的话。”


    苏稚杳埋怨地努努唇,一看手里的雪糕,才发现它快要被车暖气给融化了,忙低头含了一口。


    晚餐在一家私房粤菜馆,不在闹区,颇为清静,桌墙是经典的港式红配绿,复古皮凳,水晶链拖着钻石灯坠下,梦回八九十年代。


    豪华酒店越高端越冰冷,这里不同,处处弥漫着一种有烟火气的温暖。


    苏稚杳还挺意外的,因为贺司屿不像是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


    他该是不合群地,独自立于高高的明堂。


    可当他坐在质感老旧的包间里,周围灯影青黄,腊香浓郁,她突然间感觉,这个人真实了,没那么遥不可及了。


    周宗彦很懂女人的心,点的几道蜜汁叉烧、咕噜肉、菠萝包、虾饺和炸鲜奶,都是女孩子爱吃的,不仅将餐前的蛇羹换成了鱼汤,还贴心地加了杯温鸳鸯奶茶。


    他褪下警服,换了身冲锋衣,情场老手的气质更浓了。


    店主和他们是旧相识,亲自过来点单,说店里刚好有条乌梢很肥美,冬补佳品,讶异他们居然不点。


    周宗彦笑笑说:“女仔惊蛇,睇睇,我哋下次至饮啊(女孩子怕蛇,照顾照顾,我们下次再喝啊)。”


    贺司屿胳膊搭在桌上,抬起手指示意:“炸鲜奶同鸳鸯奶茶唔好。”


    “畀阿妹嘅嘛(给妹妹的嘛)。”


    “唔好(不要)。”贺司屿看着周宗彦的眼睛,不容置疑地重复一遍。


    周宗彦挑眉作罢:“不解风情。”


    贺司屿不以为意提了下唇角,不解释,只让店主把奶茶换成豆奶。


    包间里有一台大红酸枝手摇留声机。


    反正也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苏稚杳就自己在旁边寻乐子,指尖在黑胶唱片上拨拨弄弄。


    “这洋货一百多年了,原装绝版的老古董,弄坏可是要赔的,小阿妹。”周宗彦故意逗她。


    苏稚杳顿住,随即就把手缩回长袖子里。


    赔钱是小,一来就破坏主人家的好东西也太讨厌了。


    周宗彦话锋忽转,语气促狭:“不过不怕,阿霁赔得起。”


    苏稚杳却是不敢再碰了,安分坐回座位,好奇问:“为什么叫他阿霁?”


    “他祖父取的。”周宗彦顺势消遣某人:“贺老爷子评价他属蓝桉本性,立于白骨堆,事事下死手,谁都不放在眼里,就缺一只蓝鹊鸟克克他这雷霆性子,所以写了幅字给他,还送了个小名,叫归霁。”


    蓝桉是一类尤加利树的名字,具有特殊的异种抑制性,强势地独占养分,还会释放碳氢化合物,没有物种能在它周围生存。


    唯有一种叫蓝鹊的鸟能够安然无恙地在它的枝头栖息。


    这个生态学原理,苏稚杳懂。


    但归霁是什么意思?


    “啰嗦。”贺司屿眉眼间情绪淡薄,显然不爱听这些。


    周宗彦虽识相地噤声了,却还乐在其中,向苏稚杳使了个眼色。


    他明眸炯炯染笑,望出的眼神仿佛是有声音,对她说,我们踩着老虎尾巴了,收敛些,先吃饭。


    菜品一道道端上桌。


    苏稚杳还想问那幅字上写的什么,但悄悄看贺司屿的脸,格外阴沉,她也就不吱声了,夹了只笼屉里的虾饺,安安静静低头咬。


    贺司屿食欲一向不善,饱腹足矣,他没立刻动筷,喝着热茶,杯子慢悠悠颠在掌心,眸光邃远,思绪活泛开来。


    他祖父的原话是这样说的。


    “人生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生活不是杀戮,不必事事做尽做绝,司屿,试着饶恕。”


    “你父亲、母亲,包括星野。”


    当时他不过十几岁,站在老宅的书房中,面对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气场不啻于任何一个成年男儿。


    “祖父,情不立事。”


    年少的他,黑眸里蓄满不属于那个年纪的坚定和狠厉:“您教的。”


    贺老爷子于主座,和他的视线直直相接,或许眼中有疼爱,但都被严苛掩盖:“那我今天再教你一句,人最大的软肋,就是没有软肋,望你珍摄。”


    软肋?


    他没有,也不会有。


    忽然,眼前出现女孩子白皙的手。


    指间的筷子夹着一只水晶虾饺,轻轻放到他碗里。


    贺司屿抽回神识,顺着这只手看过去,入目便是她蓬松长发间那张小鹅蛋脸。


    歪着脑袋,眯着眼睛对他盈盈一笑。


    她笑的时候,眼角弯弯,肩膀略微耸起些许,下巴一抵肩头,在他的大衣上压了一下。


    可能是哭过鼻子的缘故,又是素颜,纯纯的很白净,显得她今晚特别乖。


    “你再不吃,这笼虾饺就要被我吃完了。”苏稚杳轻声说,跟哄小孩儿似的。


    她生得一副细细柔柔的好嗓子,像冗长前奏后的第一句歌声,可以用开口跪形容。


    贺司屿心底泛起些微妙的情绪,目光凝到她沾着一点酱汁的嘴角,语气淡淡,但声音里有一丝压抑的平静:“这么好吃?”


    苏稚杳翕着唇笑:“嗯。”


    周宗彦看在眼里,笑而不语,这顿晚餐他主动去买了单。


    后来贺司屿接到一通电话也出去了。


    房间里复古旧物有不少,苏稚杳手里一盒温豆奶,东张西望,见什么都新鲜。


    她又站到那台留声机前,抿着吸管,看了半天,还是没琢磨出这老古董怎么用。


    贺司屿就在那时推门走回进来。


    “要走了吗?”


    “饱了么?”


    两人一起出声,也一起停住。


    苏稚杳对彼此间的小默契,以及他这句关怀感到喜悦,心想这冷漠的男人可算是见着点人情味了。


    她扬起笑:“吃饱了!”


    贺司屿几乎没有过愉悦这种心情,从哪一年开始算的已经记不清,尤其他本就心烦意乱,唯独今晚,两次被她的笑容感染。


    留声机旁,她站在青黄灯光下和他对视。


    她满足的眼神,让他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觉得愉.悦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回过味,贺司屿很淡地点了下头,走过去:“住哪个酒店?”


    “四季。”


    苏稚杳往墙边退了一步,给他让道,贺司屿走到她原先的位置,拿起台面上的锚头长柄钥匙,插进留声机的发条箱里。


    有盆绿萝挨着留声机,苏稚杳背轻轻靠墙,胳膊挨着绿萝散开的浓绿叶片。


    心中凭空生出个主意。


    她咬咬吸管,声音很小,尽量不让自己见缝插针得过于明显:“贺司屿,你借我两个保镖吧?”


    贺司屿今晚十分沉默,没答应但也没拒绝,只垂着眼,手摇上发条。


    半天,他才嗓音低沉,半明半昧地说:“别告诉我,你是一个人来的港区。”


    “那倒不是,助理陪着的。”


    苏稚杳收着下巴,吸管戳戳下唇,不太高兴地嘀咕:“还有程觉,他非要跟着,一直纠缠我,赶都赶不走,要不今晚我也不能一个人偷偷跑出去……”


    贺司屿没应声,慢条斯理转动着长柄。


    苏稚杳和贺司屿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永远直面自己的喜怒哀乐,而后者总鲜少有明显的情绪起伏,仿佛对一切都能做到若无其事,让人看不透他心底究竟有几分真实的在意。


    观察他侧脸,轮廓硬得冷漠,像是镀上了一层冰,完全是个袖手旁观的无情主义者。


    大冰坨子。


    苏稚杳在心里想,她要收回刚刚觉得他有人情味了的想法。


    “而且和程娱传媒还签着合约,我又怕得罪他……”苏稚杳颓颓地叹一口气。


    她可真可怜啊,他到底有没有同情心,这都还不快来心疼心疼她。


    见他还是不急着开口,苏稚杳郁闷地裹裹大衣,勾起掉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是她今晚这模样还不够凄美吗?


    苏稚杳腹诽半晌,贺司屿才平静地松开发条,转台开始缓缓旋动,他不慌不忙地抬起唱针,轻轻放到黑胶唱片边缘。


    唱针落下,没等苏稚杳惊奇原来这台手摇留声机是这么用的,贺司屿的声音也跟着慢慢悠悠落了下来。


    “倒是不怕得罪我。”


    唱针划过唱片片纹,摩擦出呲呲细响,卫兰版《你的眼神》,这首早年的经典港乐纯音乐伴奏曲,从老式黄铜大喇叭内娓娓传出。


    毕竟是陈旧的老家伙了,音准难免不完美,时而走个调,时而混着丝丝沙沙的杂音,但也就是这份不完美的旧,还原出了港乐本身的质感。


    回声中有回声,空灵的,杳远的,迷人的。


    苏稚杳仰起脸,撞进他的目光。


    暖橘调的灯光笼罩下,他从唱针收回的手慢慢抄进裤袋,人挺立得像棵孤松,看过来的那双眼睛,接近夜色下的海面,无光无波,黑得不见底。


    “我很好说话么?”贺司屿对望过去,低音炮磁沉、散漫。


    复古伴奏乐中,苏稚杳心跳重了一下。


    他们站在留声机的左右两端,主旋律萨克斯的深沉和柔情,让人有种正置身老香港歌舞厅的错觉。


    就是在这种错觉里,苏稚杳突然有被卷进平行时空的感受,乐声渐渐降调,霓虹渐渐远去,世界的亮度调暗了,只有他的周身有光。


    那一刻,不知谁还清醒着,谁又入了戏。


    坐贺司屿的车回到酒店时,还不算太晚。


    苏稚杳悄无声息地出去,又悄无声息地回到房间。


    当时她在警署,还没来得及告诉小茸,就先接到了贺司屿的电话,所以那晚她离开过两三个小时的事,小茸和程觉都不知情。


    艺术节开幕仪式在下午两点。


    第二天苏稚杳一觉睡到中午自然醒,伸着懒腰,摸向床头柜的手机。


    一睁眼就是程觉的消息。


    【乖乖,我回京市了】


    【我爸跟吞了枪弹子似的,大半夜突然叫我赶紧滚回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港区得罪贺家了,真是活见鬼……】


    【别怕亲爱的,我雇俩保镖保护你[玫瑰]】


    苏稚杳半惊半喜,倏地坐起身,脑子瞬间清醒了大半。


    程觉走了?


    为确定这件事,苏稚杳迅速起床,洗漱完毕换上衣服,打电话给小茸问情况。


    “对的杳杳,小程总回京市去了,半夜走的,很急的样子。”手机举在耳边,听见小茸这句话的同时,苏稚杳不由弯起唇,拉开房门。


    蓦地,她吓得后跳一步。


    两个彪悍猛男直愣愣地立在她房门口,同款军绿战术马甲和工装裤,黑皮作战靴,一见她,就龇起大白牙,笑得像两张表情包。


    一个绿瞳,留络腮胡,被衣服裹住的肌肉绷得像是随时都要炸开,外貌和体格一看就是欧美来的。


    另一个是黄种人,体型相对没那么野蛮,但也是个大块头的硬汉。


    乍一眼,仿佛两个邪门的恐怖分子。


    苏稚杳反应几秒,心慌得厉害,差点拿不稳手机,忙不迭要关门:“小茸,报警报警!”


    “No no no!Miss Su,don''t be alarm,we are good egg!”


    “苏小姐,我们不是坏人!”


    “I don''t want to be beaten by boss and Zhou sir anymore!”


    “保镖!是保镖!”


    “Oh my god!”


    “请您相信我们!”


    两个大男人惊乍不定,一人吵一句,受惊的反应比苏稚杳还要大。


    听见她要报警,黄皮的那个手掌赶紧压住门板,绿眼睛的那个双手抱头,对即将面临的事惊恐到失控。


    苏稚杳都被他们衬托得冷静了。


    回想起程觉最后那条消息,苏稚杳狐疑地看着他们:“……保镖?”


    “是的,苏小姐,我叫大为,为非作歹的为!”大为有轻微的泰国口音,但中文很不错,看模样应该是中泰混血。


    他嘴角向两边咧展开,撞了下同伴:“他的名字是里奥,我们接到指令,负责您在港区的出行安全。”


    “Hey Miss Su!”里奥的嗓子是坏的,跟被砂纸磨过一样,音色粗狂,干哑得不太好听,说起中文磕磕绊绊,却又很正经:“为、妹冷、少劳,坠盖万使!”


    大为白他一眼,回头笑咧咧地看着苏稚杳:“他说的是,为美人效劳,万死不辞!”


    这两人从眉眼凶悍到体格,但一开口又表现出一股子与外型不相符的憨厚,傻里傻气的,甚至有点可爱。


    简直就是俩钝钝的重型武器。


    苏稚杳被他们惹得一下没忍住,扑哧一声,荡出一个舒展的笑容,拨云见日,春风拂面。


    大为和里奥都看得呆住。


    眼前洒下温暖的阳光,美丽的天使在光里笑得闪闪发亮,头发暖绒绒的,他们听见耳边有花开的声音……


    “他说的明明是罪该万死。”苏稚杳轻轻抱起胳膊,睨着他们。


    幻境碎成千万片,两人神游的思绪猛地刹住,人也尬住。


    大为“嗯”的尾音拉长半天,吞吞吐吐解释:“他、他中文不太好……但出发点是好的!”


    苏稚杳嘴角的弧度蔓延开,又笑了。


    你都为非作歹了,中文也不怎么样,她想,下次你俩都别出发了。


    “知道了,我化个妆,一小时后去西九文化区,等着吧,两位大聪明。”苏稚杳语气挟着一丝调侃,说完,笑着把他们关在门外。


    大为眼睛亮了:“夸我们呢?”


    里奥一口白牙从络腮胡间露出来,兴奋回答:“I agree!”


    两人面着门,开心地相视一笑。


    “请问苏稚杳苏小姐住这里吗?”


    大为和里奥循声回过头,看见两个戴黑墨镜的板正西装男,双手叠放腹部,站姿不动如山,庄重得像机器人。


    其中一个抬起手,训练有素地亮了下工作证:“我们是海豹安全顾问公司的保镖专员,受程总委托,为苏小姐提供私人安保服务,二位请速速离开,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


    “I agree.”


    大为和里奥先对视了眼,而后同幅度地昂首叉腰,绷起全身肌肉,大摇大摆朝他们走过去。


    “注意点,我们真的会动手的!”两位专员脸色逐渐变了,被他们的势头吓得节节败退:“你们想干什么,等等……”


    ……


    一小时之后,房门重新打开。


    苏稚杳走出房间。


    大为和里奥依旧满脸憨笑地守在门口,仿佛外面没发生过任何异样。


    “走了。”


    苏稚杳戴着最爱的贝雷帽,背只新款稀有皮小包,一支椰奶棒棒糖含在嘴里。


    已经摸清他们的来路,她也就不怯场了,任由这俩大个头跟随,走在前头颇有女王出街的气势。


    在西九文化区附近的餐厅吃过午餐后,苏稚杳来到即将举办艺术节的音乐厅,准备入场。


    小茸还不习惯被这种彪形大汉紧紧跟着,时不时害怕地往后瞧两眼,很小声问:“杳杳,他们呢?”


    苏稚杳仔细斟酌,过片刻说:“也不能干站着,不是多出好几张票吗,带他们进来一起看吧。”


    就他们这样,在出口死守几个小时也怪吓人的,不能给其他观众制造恐慌。


    大为和里奥却感激地望了过来,巴巴似两只没被主人丢弃的小狗狗,用眼神歌颂她在他们心里是多么人美心善。


    苏稚杳仰头瞅见这俩一米九直往上、心思却单纯如少女的大高个,咯咯笑出声。


    他们又逐渐迷失在她灿烂嫣然的笑容里,接赏赐似的,乖乖接过她递来的入场票。


    港区国际音乐厅呈中心对称,正中央是鎏金舞台,观众席布局在八角。


    主办方送的那几张票,座位都在正中间靠前,是全场视野最佳的池座,苏稚杳心情愉悦,想着下回去纽约,得好好感谢教授一番。


    艺术节的惊喜接踵而至。


    那位开幕式表演秀的顶级神秘嘉宾登场时,全场轰动,掌声雷鸣。


    苏稚杳惊讶地愣住良久,回过神,雀跃地跟着鼓掌,久久不止,眼底到眉梢都漾起喜出望外的笑意。


    居然是Saria。


    她心心念念想要从师的奥地利钢琴大神。


    Saria年近六旬,优雅不减当年,一身女士燕尾服出现,当她落座到钢琴前,厅内的声音都静下,交响乐队摆正姿势,预备演奏。


    高昂的气氛被压住,静得能听见落针声。


    大为和里奥对艺术不感兴趣,他们悄悄拍下一张苏稚杳笑颜沉醉的照片,低头编辑短信。


    【[图片]老大,一切正常】


    【[图片]Boss,Miss Su is happy,over】


    苏稚杳没想过自己这一趟竟能听到Saria的现场,欢喜溢于言表,耳边有手机振动,她肃容地一根手指竖到唇间,示意他们安静聆听。


    大为和里奥立刻静音手机塞回口袋,端端正正坐得像两头认真听琴的牛。


    开幕演奏会持续到天黑。


    走出音乐厅,温差明显,面部闷热被冬夜的凉风降下几度,苏稚杳却没有冷的知觉,在钢琴界泰斗的美妙音符中浸润了几个小时,她只感到心满意足。


    小茸不懂音乐,但也止不住感叹:“杳杳,今天的演奏会真的很好听。”


    “那可是Saria。”苏稚杳有一种为偶像的优秀而骄傲的心情:“下午听到的都是她很多年前的个人钢琴专辑,她很少在非主场一连演奏这么多首的。”


    “杳杳弹得也不差!”小茸适时嘴甜。


    “差远了。”苏稚杳实事求是地说:“比起她对古典和爵士的品味,我就还是碗夹生的米饭。”


    小茸认为她太虚心,笑道:“你还年轻呢。”


    再年轻也经不起蹉跎,她都还不知道要被合约束缚到什么时候。


    苏稚杳望着空旷的夜幕,幽幽一叹:“要是Saria愿意辅导我钢琴就好了。”


    我很好说话么?


    昨晚留声机旁,贺司屿用深沉的音质这样问她,但这句听着不像是发问,倒像是在告诫,别再靠近他,当心落得尸骨不存。


    可苏稚杳偏偏有一腔这年纪小姑娘独有的孤勇,不愿坦然接受任何的不尽人意。


    有过欲望,她现在又不是很甘心,只是和他有一顿晚餐这个结果。


    You can''t have your cake and eat it.


    这句英文谚语的深意是,好事成双,但不可兼得。


    好比她想要贺司屿为她的合约出面,同时又想他请Saria辅导她钢琴。


    可别说兼得了,借保镖他都没答应。


    苏稚杳消沉地踢了下脚边的石子。


    小茸到旁边接电话,和司机沟通他们的位置,苏稚杳无聊,从包包里摸出一下午没看的手机,有几通未接来电和新消息,都来自程觉。


    程觉:【乖乖,保镖公司说我请去保护你的两个人,被你的人给揍了,怎么回事?】


    苏稚杳心里一个咯噔。


    茫然、惊愕、疑问、惶恐……刹那间千万种情绪在心窝汹涌,她慢慢回过头,看向身后忽然又来路不明了的大为和里奥。


    里奥刚接到专线电话,压了下左耳麦,回应对面:“Boss, I''m all ears.”


    “七点,带她到九龙国际中心餐厅。”


    里奥回答明白,话落就见苏稚杳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被看得一羞,忘关麦就笑着对她说,boss已经在九龙国际中心餐厅订好座位,七点送她过去。


    餐厅名字有些耳熟,苏稚杳木讷一会儿,眼神从忐忑逐渐转变为不可思议,轻轻捂唇:“你们boss不会是……贺司屿?”


    随后,她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苏稚杳用三秒钟消化了这件事,前不久的心灰意冷就此烟消云散。


    信念又一下子满格了。


    贺司屿原来没有无视她的话,真的派保镖保护她了……回溯起来,他貌似也没有外界传的那么薄情,想从他身上猎取到甜头,也不完全是白日做梦。


    苏稚杳表情渐渐乐观回来,重新打量眼前两个健硕的壮汉,不禁想,难道他的人,真是做过雇佣兵的?


    “他在哪儿呢?”苏稚杳下意识问。


    “老大在总部,董事会还没有结束,马上就要继续了。”大为这样告诉她。


    看一眼时间,才不到六点。


    还早。


    苏稚杳眼中闪过一瞬狡黠,存着哄他引见Saria的小私心,让司机送小茸先回酒店,然后自己想也不想地挥挥手,拦下一辆的士,比兔子还雀跃,蹦过去就要上车。


    “苏小姐,您去哪里?”大为和里奥追上去,紧随其后。


    苏稚杳愉悦上头:“去狩猎!”


    在电话里听见这一声的时候,贺司屿刚走到会议室门口,他把手机从耳边移开,徐界接过,再推开门请他进。


    贺司屿商务马甲西服一丝不苟,骄慢矜贵,面色凛然地回到主席位。


    今天这场董事会,几乎所有贺家长辈都在,因他提出议案,要以不足额出资和规避债务的责任,将自己的大伯贺荣从董事会除名。


    贺荣作为贺家长子,本该是掌权人继受的最优先人选,如今却连占股资格都要被贺司屿这个鸠占鹊巢的小辈夺回去,自然不服。


    其实凭贺司屿如今掌权的地位,不需要任何人配合,有证据,他可以直接做出决定。


    但他是掠食者。


    就如同贺老爷子说的那样,他做事喜欢下死手,你还想着怎么讨得他分两便宜时,可能早已被他连棺材本都算计去了。


    因罗祈一事,除名贺荣,并不是他的目的,之所以召开今天的董事会,就是因为他想借此彻底看个清楚,这群贺氏各部的独立董事里,贺荣的爪牙都有谁。


    于是他空出个中场休息的缓冲时间,回来后,表现得面色稍霁。


    以投票决定贺荣去留,没人敢犯险担保。


    但当他在僵持未果的情况下,再加入一项选择,保留贺荣股东名额、但卸去亚太区行政董事职位时,一经表决,那方上钩的势力就都浮出水面了。


    就连贺荣本人都无话可说,甚至很快接受了,比起除名,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不确定贺司屿拿捏着自己多少把柄,他也心虚,只得忍了这一时之气:“司屿,出现债务问题,确实是我管理不当,我愿意卸任,就当是个教训。”


    贺司屿眼睫半敛,那双黑眸掠过不易察觉的冷笑,他搭腿后靠椅背,修指漫不经心拨转着左手小拇指的尾戒。


    抬了下睫,唇角慢悠悠往上一扯,由内而外都是主宰的姿态。


    “那就祝大伯,不会成为下一个你的好弟弟。”他淡着语气,皮笑肉不笑,声音在会议室里十分沉稳而清晰。


    他冷不防提到自己亲手送进监狱的父亲。


    一室人惊住,尴尬得没胆喘气。


    前两年贺司屿说这样的话,还会有长辈跳出来狠狠斥责他目无尊长,不孝逆子,后来他就真做了几回六亲不认的事,逼得那几个老东西不得不就范,服软求他放自己在贺氏一条生路。


    渐渐地,那群人表面也就妥协了。


    阴晴不定的人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贺司屿这种情绪不写在脸上的,看不出他脾气,又要时刻提防着他用不尽的损招。


    这几年贺氏在他手里,没谁敢动歪心思。


    刚刚他那句话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贺荣紧绷着脸,死死压抑住火气:“司屿,你好本事。”


    贺司屿一垂眼,轻慢地笑了。


    “手底下的人我都没管住……”他一字一顿,意味深长:“哪有大伯手段了得。”


    毫无征兆地坠进他阴沉的眼底,贺荣面色忽白,就知道,自己要挟罗祈的事,瞒不住了。


    那么显而易见,今天的会议不是公事,而是报复和警告。


    贺司屿沉默良久,众人呼吸都小心翼翼。


    会议秘书将议程决策声明呈到贺司屿面前,请他签署时,徐界接到通知,与他耳语说,苏小姐到总部了。


    贺司屿握钢笔的手随之微顿,笔尖停留纸上,洇了墨。


    贺氏总部顶层,是贺司屿的办公室。


    四面全景落地窗,偌大的区域占据了整层空间,一眼望不尽底,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他的私人场所。


    办公室宽敞归宽敞,冷黑装修贯穿金色元素,也显得质感十分沉稳,但布局和色调都太严肃了,冷冷清清的,每一处都设计出很强的压制感,且如此大的空间,吧台之类的消遣区域一处都没有,无趣得很。


    不过从这儿看夜景是真的漂亮。


    贺氏总部几座并联的庞大亮黑色大厦,像头雄鹰直耸云霄,立于港区最高处,所有风景一览而尽。


    苏稚杳兜兜转转,看了会儿夜景,坐回沙发等,左右望望,无聊到叹气,又走到书墙前打发时间。


    有各类外文书籍,还有公司资料。


    苏稚杳背着手,突发奇想,说不定里面有内部文件,干脆偷出来,然后威胁他帮自己的忙,一了百了……


    贺司屿在董事会周旋完,一回到办公室,远远就看见女孩子薄瘦的身子蹲在书墙前。


    不知道是不是忘了关,头顶那面柜门还开着,随时都能撞到。


    她低在最底下那一格文件堆里竭力翻找东西,脸都要埋进去了。


    贺司屿眉眼冷下来,皮鞋踏在地毯没有声音。


    那天罗祈能进到他办公室,无疑是他默许的,出发去机场前,他故意没关电脑,看似随口问了句罗祈母亲的病情。


    罗祈自嘲一笑,只说自己年轻时太混蛋,母亲病成这样都是被他气的。


    “罗祈。”


    “老大。”


    当时贺司屿离开前,那一眼别有深意,却又是无可无不可的语气:“迷途知返,不晚。”


    罗祈微窒,低下头:“……我明白。”


    这是一个局,也是贺司屿看在十年情分,给他的最后机会,可惜罗祈终究还是挥霍了他的信任。


    心寒吗?


    多多少少有一点。


    说不清今天允许这姑娘到自己办公室里等,他怀的是什么心情,有点感兴趣,所以如法炮制的试探吗?


    或许是。


    放不放得下防备心是一回事,值不值得放下是另一回事。


    现在,贺司屿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可眼前的情景,又没什么好意外的,他早习惯了,这么多年来的虚与委蛇还见得少么,千方百计对付他,甚至想置他于死地的人,更是不尽。


    她如果当真纯良,反倒还不对劲了。


    贺司屿站到苏稚杳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瞳仁像黑沉沉的漩涡,深不见底。


    手背绷起青筋,他慢慢伸过去,落近她颈后。若是平时,他肯定会掐住她脖颈,把人狠狠提起来。


    但眼下他犹豫了。


    就是那一秒钟的犹豫,苏稚杳似乎是感知到气息,突然回过脸。


    看见他,也只是一愣。


    随后笑意便倏地在她面部渲开,眉眼盈盈,藏不住喜悦:“你回来啦!”


    这下,反而是贺司屿微微顿住。


    苏稚杳浑不知情,摸摸自己空空的左耳朵,委委屈屈地向他抱怨:“贺司屿,我的珍珠掉了,明明滚到里边去了,就是找不到……”


    在她软软的声音里,贺司屿浮躁的心情慢慢平息。


    看一眼格子,文件躺在里头依旧整齐,所以她刚刚翻来覆去,就是在找耳环?


    那只原本要掐她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下一瞬,就被她勾住。


    苏稚杳拉他蹲下:“你帮帮我,太里面了我够不着。”


    话落,苏稚杳想起身给他让地儿。


    脑袋就要磕到柜门的瞬间,贺司屿眼疾手快,扣住她下巴,把她的脸掰了回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


    苏稚杳一惊,迷惘同他对视。


    她的脸小小的,被他一掌握住,半张脸卡在他虎口,他指腹压在她两颊,带来独属一个男人的温烫体温。


    彼此的脸靠得有些近。


    男女气息的温差,在一薄一沉间交互。


    有种被侵入的感觉,苏稚杳不由地慢慢拉长呼吸,浓密的睫毛颤悠悠地,在他如炬的注视下。


    一小时前她在电话里说要去狩猎。


    一小时后,她出现在了这里。


    贺司屿忽然开口,嗓音放得低沉,但有了温度,不知是缠绵的语调,还是明知故问。


    “你的猎物是谁?”


    第13章 奶盐


    你的猎物是谁?


    贺司屿眸色深黑, 这么问的时候,苏稚杳拉住他的手还未松开,而他另一只手, 正端着她下颔,力道不重, 但也算不上多轻。


    一个人装傻是理智, 两个人一起装傻,理智容易脱离掌控。


    苏稚杳诧异的是, 他都知道她别有用心了, 却在识破后, 还揣着明白装糊涂,担任最佳搭档, 陪她对起了这场戏。


    现在出戏的,轮到了她。


    “我……”苏稚杳眨了下眼睛, 感觉自己站在冰湖上, 薄冰随时要裂开。


    他那深邃的眼神,看得她心虚悠悠的,苏稚杳避无可避,很小声地叫他:“贺司屿……”


    她用带点忐忑的语气,在这时候说出他的名字,很难不让人浮想,是有服软的话要对他说,还是在回答他刚刚的问题。


    “嗯?”


    贺司屿嗓音带着经历几小时会议后的惫懒和低哑, 语调很慢, 话也不直白, 依旧朦胧着一层薄雾, 后半句更有种承下猎物身份的意味。


    “你想要什么?”


    四目交接, 男人右眼尾下那一点冷淡的泪痣,在他眼皮微微合拢时,好似一杯酒晃漾眼前,衬出些醉人的漫不经心,又不容忽略。


    不是质问的语气,而是带着戏谑。


    “我……想……”苏稚杳慢吞吞张口,心脏一下一下地跳。


    揣摩一眼他脸色,她渐渐壮了点胆,略微屏气,声音越来越低:“跟Saria学钢琴……”


    合时宜的坦诚有时就是最好的策略,那时,她的诚实显得那么真挚,一双水亮的桃花眼望过去,软声软气地告诉他自己的小心思,那示弱的样子,特别像一只乖乖伏法的小猎物。


    即便是贺司屿,也无法否认,她当时有些惹人喜爱。


    “所以呢?”他问。


    “所以……”


    他笼罩过来的目光强势而有穿透力,苏稚杳难以招架,支吾了会儿,慢慢轻声说:“想献献殷勤,哄你高兴。”


    她弯弯翘翘的睫毛往上抬,朝他望去时忽地羞涩一笑,那双笑眼灵动,露出几分俏皮。


    哪怕知道她是故意扮乖,却依然觉得,窗外美轮美奂的霓虹,也不如她的笑容可爱。


    盯了她几秒,贺司屿鼻息哼出一声笑,很淡,不明意味,手指松了劲,放开她脸,抬手带上了她头顶的柜门。


    随后起身,坐进沙发。


    苏稚杳回过神,本能地跟过去,挨着他旁边那张转角沙发椅坐下,眼巴巴地瞅着他。


    手边角几上摆有只重分量的花梨木精雕雪茄保湿盒,贺司屿指尖掠过,慢条斯理掀开:“不找你的珍珠了?”


    “不着急。”苏稚杳很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眨眨眼,干脆取下右耳那只晃荡的珍珠耳环,搁到雪茄盒边。


    “那去餐厅。”


    贺司屿作势就要盖上盒子站起,苏稚杳不假思索按住雪茄盒盖:“等等!”


    他撩起眼帘望过去。


    苏稚杳笑盈盈地回视,柔声说:“贺司屿,我们商量个事儿好不好?”


    贺司屿不咸不淡地看着她。


    她笑里掺着一点媚,年纪小,就是讨好人的样子也丝毫不显落俗,更是坦荡得干干净净。


    过片刻,贺司屿徐徐敛了眸,没再要走,倒是不慌不忙地,挑了一支雪茄出来,捏在指间感受质感。


    他没说不好,那就是有得商量。


    苏稚杳双手扒住扶手,身子往前倾:“今天音乐会我看到Saria了,她是艺术节嘉宾,这两天应该不会离开港区,所以我就想着,如果她愿意,正好方便指导我钢琴……贺司屿,你帮我邀请她一下,可以吗?”


    虽然要牺牲她看艺术节的时间。


    但能被Saria指导,哪怕只有一小时,都求之不得。


    贺司屿再抬眼时,便见女孩子双眼笑意浓重,仰着一张白净的脸,温顺得要命。


    那一刻,贺司屿不由想到程氏董事会设宴招待他那晚,这姑娘被某个不懂事的高层针对,不得已来到他身边,伸手要为他点雪茄的画面。


    贺司屿握着那支名贵的雪茄,在指间把玩了会儿,才慢悠悠开口。


    “苏小姐的殷勤呢?”


    苏稚杳笑得很甜,轻轻抽走他指间那支雪茄,上道得很:“我来。”


    若要将京市各大家族进行分级归类,除去断层的盛家,苏程两家该是现今势头最盛的,身在这样的环境,苏稚杳没少培训礼仪课,涉猎甚广,其中自然缺不了雪茄文化。


    自苏柏十余年前再婚起,他就没怎么要求过苏漫露学这些,倒是刻意为苏稚杳安排许多。


    现在想想,或许他始终都有用她联姻的打算,所以早早便开始为程家培养好儿媳了。


    思及此,苏稚杳握雪茄剪的动作停住两秒,随后不做声色,用双刃剪的圆孔轻轻卡住雪茄,转动一圈,轻松剪下茄帽。


    金属火机枪喷出一簇细长的蓝色火焰,雪茄呈四十五度角,在她手中缓慢匀动,很有耐心地烘烤受热。


    她垂着睫毛,一步步做得十分认真,看上去还挺专业。


    等淡蓝色烟雾从茄脚一缕缕袅袅腾起,苏稚杳放下喷枪,轻吹两下,双手端着雪茄送到他唇边,抽的那头对准他,拿捏着腔调。


    “贺先生尝尝。”


    贺司屿低垂的眼眸抬起,视线从雪茄落到女孩子近在眼前的脸庞。


    她半个身子向前伏着,雪白的天鹅颈轻伸,靠他更近,重新撩起眼睫时,桃花眼弯起,看进他眸子,勾在眼尾的笑有意无意地,甜中带了一丝妩。


    茄衣燃烟的清木香随呼吸充盈进体腔,再闻后调,依稀有她身上的淡香,接近海盐椰奶的香气,好像有阳光暖融融地洒在眼皮上,温暖舒服的感觉。


    贺司屿竟有那么一秒,想凑近去嗅嗅,那是润在她皮肤的香水,还是她头发的气味。


    但面上依旧冷性薄情。


    端详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一圈后,他眸光又静静垂落回去。


    倒是没拒绝。


    他微微偏低下头,就着她手,含住雪茄头,漫不经心吸了一小口。


    贺司屿搭着腿,身子完全后靠,后脑枕到沙发,阖上眼,在口腔尝过香醇的味道,过两三秒,慢悠悠吐出那口烟。


    他的脸在那团朦胧的青白中变得迷离,烟雾散开,又渐渐在眼前清晰,复古棕格纹西装外套敞着,露出里面的领带和裁剪合衬的马甲,白衬衫领子立体有型。


    人靠在那儿,遗世独立。


    苏稚杳不是没见过男人抽烟,那群阔少总爱叼着香烟,吞云吐雾地聊些圈子里的风流事,尽是下流的黄色废料,没个遮拦。


    她一度觉得抽烟是件很低俗的事。


    那晚落雪的街上,偶遇他握着雪茄讲电话,后又腾出手去摸那只蹲罗马柱花坛的白猫,那成熟而强大的派头,让她第一次领悟到男人抽烟也可以这么高雅。


    眼下,他戴着金丝眼镜,享受地倚在沙发里,脖颈后仰,喉结凸得明显,反差出强烈的假斯文气质。


    还带一点儿渣苏的匪气。


    苏稚杳看得不经意着了迷。


    一支优质的雪茄,能让人在眩晕中捕获到满足,贺司屿再睁眼时,就见这姑娘直勾勾盯着自己。


    那口雪茄的丝丝眩晕感尚未彻底消失。


    而她出神的表情,在那一瞬间意外带给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样体验。


    贺司屿若无其事伸出手,中指压在雪茄下,食指在上弯曲,和拇指一起握住。


    “大家出身的苏小姐,”他不急不徐,接过她手上的雪茄:“你的礼仪老师难道没有教过你,不要这样长久盯着男人看?”


    苏稚杳回过神,反应他话,脸微热。


    但她没觉得情态有多窘迫,甚至不太服输地歪了歪脑袋:“可是罗丹也说过,我们要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


    贺司屿刚抽了口雪茄到嘴里,闻言顿了顿,烟雾的口感都未来得及品尝,便被他一口气呼了出去。


    他脸往她看不见的方向略偏一点,停住短瞬,冷不丁呛出压低的咳嗽。


    苏稚杳察觉到,他好像是笑了。


    她欢欢喜喜求夸奖的表情:“贺先生还满意吗?”


    贺司屿断断续续闷咳两声,握雪茄的胳膊撑高了些,挡在脸侧,再回过头时,面色如常。


    “一般。”


    苏稚杳偷偷在心里头犯了两句嘀咕,心平气和地放软嗓子:“那我刚刚说的事情,你愿意吗?”


    在雪茄飘出的淡蓝色烟雾中,贺司屿睨她一眼,用染过烟微哑的嗓音低低开口:“真把我当慈佛了。”


    这人果然很难搞定。


    苏稚杳故意掐着小女孩又娇又嗲的腔调:“求求你了贺司屿……”


    “再看。”他故意这么说,咬住雪茄,声音变得有些含糊,深抽一口,双眸微眯望着前方空荡的办公室,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再看就是不答应,意料之中。


    苏稚杳丧气地回了声“哦”,支着扶手,掌心托在腮边,陷入郁闷。


    贺司屿瞥了她一会儿,在她可能要抬头抱怨时,目光又不留痕迹地从她脸上移开。


    餐厅在九龙国际中心顶层,欧式壁画和地砖,水晶吊灯撑花设计,中央舞台区有长裙礼服的女人在拉大提琴,演奏的是巴赫某首名曲。


    他们坐在落地窗边的座位。


    视野开阔,光线暗得恰如其分,回眸就是维多利亚港的夜色氛围。


    苏稚杳有些饿了,闻着食物浓郁的香气,一肚子忧郁一扫而空,专注眼前的晚餐,吃得很认真。


    贺司屿吃了点鹅肝就停了下来。


    看到面前的人叉了只黑松露龙虾球,咬到嘴里,眼睛里转瞬露出满足的笑意,似乎这道菜很合她口味。


    平时叽叽喳喳,但她吃东西的时候很安静,闭着嘴巴细嚼慢咽,人瘦瘦的,不过一口又一口,吃得可不少,看得人凭空好了些胃口。


    侍应生知道他习惯,见他搁下刀叉,就立刻过去,询问他是否要上餐后甜点。


    看苏稚杳还吃得意犹未尽,略作沉默,贺司屿轻轻摆了下手,示意不用。


    裤袋里的手机开始振动,贺司屿放下酒杯,摸出来一瞧,是Saria的来电。


    “慢慢吃,我接个电话。”


    苏稚杳点点头,贺司屿起身,离开座位,去了餐厅的露台。


    贺司屿刚走,苏稚杳就从包里取出一张卡,给侍应生:“结账。”


    侍应生愣了足足三秒,才找回声音:“小姐,今晚的消费会记到贺先生账上,不需要您支付……”


    “他要付钱,以后不是没有机会。”苏稚杳眼底掠过一丝狡黠,笑吟吟地把卡递过去:“食物很好吃,谢谢。”


    她还说把金额凑个整,多余的算作小费。


    侍应生茫然不明情况,迟疑地接过卡:“那……您稍等。”


    贺司屿立在露台,身姿颀长,单手抄着裤袋,正在讲电话。


    “亲爱的贺,我这边的事情结束了,你给我找的学生呢,带来让我见见。”Saria苍劲的德语,在电话里响起。


    贺司屿的德语标准好听:“年后如何?”


    “年后?”


    “您之前说,打算在中国过长假,我为您安排京市的度假旅行,衣食住行都算我的,随您留到何时。”


    老太太顿一秒,头脑清醒地哼笑:“以为我听不出来,你是在给那小姑娘找法子,想让我多教她几天?”


    高楼顶层有风,吹得贺司屿衬衫微微鼓起,他的声音在风里带着一丝笑,没有否认。


    “您知道的,我喜欢两不相欠。”


    这倒是真的,人情只有别人欠他的份。


    Saria毫不怀疑,提前敲警钟:“不过事先说好,就算是你的面子也不能放宽要求,我在钢琴教学上很严格,还没有小姑娘能忍受我的批评不哭,何况你那位还是个娇气包。”


    “是娇气了点,您稍微……”贺司屿回首,透过玻璃看进餐厅,不经意瞧见那姑娘在和侍应生交接银行卡,显然她是在结账。


    他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话到嘴边,深邃着眼神,慢慢改了措辞:“您随意。”


    贺司屿回到座位时,苏稚杳面前的菜式已经换成了特制海盐椰奶慕斯。


    她舀了一口慕斯到嘴里,含着小金勺,抬起头,若无其事对着他笑。


    “苏小姐,如果没记错,今晚的晚餐是对你让出钻石的补偿,按照之前的约定,应该我请。”


    “嗯!”苏稚杳用力点了下头。


    贺司屿指尖压到账单上,敲了敲,肃容道:“解释一下。”


    苏稚杳轻轻一咳:“可你都没给我选餐厅的机会,这算哪门子补偿……”


    说着,她自己也觉得这理由过于离谱,于是声音越来越低。


    抬眼一觑,他神情果然又严峻了几分。


    “下次我挑地方,你再请我一回不就好了,我一定不抢着买单了。”苏稚杳咬咬小金勺,时不时瞅他一眼,还委屈上了:“你不要这么凶……”


    原来在这等他呢。


    贺司屿没应声,兀自端起酒杯,一小女孩儿,他也懒得和她计较这点小事情。


    苏稚杳抿住上翘的唇,柔着声,乘胜追击:“贺司屿,帮我请Saria的事……”


    “吃你的。”贺司屿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她的得寸进尺,他自己都未有发觉。


    “噢……”苏稚杳挤挤嘴角,放弃了。


    走出餐厅,大为和里奥就等在大厦出口,一人站一边,奉命唯谨地立正,像两个守门的异兽石墩子。


    “老大!”


    “Boss!”


    贺司屿没有停下步子,勾在指尖的车钥匙丢过去:“送她回去。”


    “明白!”大为接住车钥匙。


    等男人走过,跟在他身后的那道娇小的身影便暴露在了他们眼前。


    苏稚杳对着小镜子仔细补妆,涂了点唇膏,再用手指轻轻按压晕染开,这张脸无论看多少次,第一眼总是惊艳,第二眼永远活色生香。


    大为和里奥心神荡漾,又看得迷住。


    感觉到安静,苏稚杳停下动作抬了头。


    都说爱屋及乌,恶其余胥,她在贺司屿那儿受了挫折,就不客气地使小性子,拿他的人出气:“我是美杜莎吗?一看见我就石化。”


    大为反应快,立刻否认,再一口咬定:“哪儿能呢,您凭美貌,肯定是阿芙洛狄忒!”


    “Right,Venus!”里奥应和。


    苏稚杳佯装不下去,被他们逗得一下子就笑了,故意放开了声说:“是比你们老板说话中听”


    大为和里奥心里有点爽,但某人还没走远,他们埋下头不敢吱声。


    贺司屿听见身后这句,无意勾勾唇角,走入夜色里。


    艺术节持续了五天。


    期间演奏的嘉宾皆是来自世界各地已小有成就的高知名度演奏家,尽管名义上是三年一届的艺术节表演,但实际隐含赛事性质。


    港区国际钢琴艺术节最佳演奏奖,拥有世界性高级别权威认证,含金量不亚于国际赛事。


    并且,获奖者还能拥有官方赞助的全球巡演机会,如此大的诱惑,任谁不想全力以赴,为夺奖各展风采。


    一连五天美妙纷呈的音乐现场,听得很痛快,却也让苏稚杳的野心越来越强烈。


    每晚躺在酒店的床上,闭着眼回味前辈们精彩的演奏,就忍不住地想……


    她什么时候也能登上这样的专业艺术舞台,表演、比赛,而不是娱乐作秀。


    甚至再远些,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甚至是世界最高荣誉的肖邦国际音乐比赛……也不一定就是白日做梦。


    总有一天,她要在聚光灯下,让全世界都听到她的演奏。


    在港区的这几天,每夜苏稚杳都是怀着这远大的抱负,渐渐入眠。


    当然,真正睡着前,她总是不忘在心里偷骂贺司屿几句。


    虽然他没做错什么。


    这些天苏稚杳都沉浸在音乐会里,也没心思去找贺司屿,男人和事业,无疑是事业重要。


    不过事业上用得到的男人另当别论。


    比如贺司屿。


    于是最后一日音乐会结束,苏稚杳决定在港区多留两天。


    酒店独立私人spa房。


    苏稚杳趴在按摩床看手机,她选中一家看上去十分浪漫的顶楼观景餐厅,而后点开微信的添加好友,搜索贺司屿的手机号。


    结果显示:【该用户不存在】


    苏稚杳木讷好一会儿,难以相信居然搜不到,他的微信难道都没有绑定手机的吗?


    她只好无语地编辑短信,将餐厅地址发过去,问他明晚有无空,请她吃饭。


    “机票先别买,我过几天再回京市。”苏稚杳愉快地放下手机,侧脸枕着胳膊,阖上眼休息。


    小茸坐在凳子上,翻着手机里公司提供的行程表,为难地沉吟:“可是杳杳,明晚有个音乐综艺邀请了你当飞行嘉宾,后天要拍摄《Vanity Fair》杂志封面,年后还有……”


    原本技师的精油推背苏稚杳挺享受的,听了这话,她直皱深了眉。


    “程娱那群人是不是疯了,综艺都接,真打算送我娱乐圈出道?”苏稚杳没好气地掉过头,换一边脸枕,留了个后脑勺:“不听不听。”


    本来解不了约就烦。


    耳根子清静了大约十秒钟,小茸小心翼翼的私语声,尽职尽责地幽幽传来:“……还有一场时尚盛典。”


    “……”


    苏稚杳想埋几只火药包,把程娱大楼炸了。


    思索再三,苏稚杳作出让步,闷声碎碎念:“杂志封面拍就拍吧,反正不去综艺,谁答应的谁去。”


    小茸往上扶了下黑圆框眼镜:“不去综艺也得明天回京市了杳杳,后天航班,赶不及拍摄。”


    “……”苏稚杳不想说话了。


    她长长呻.吟一声,烦躁地摸过手机,再给贺司屿发了两条短信,明晚的晚餐从安排到取消,只间隔了短短两分钟。


    第一条:【当我没说】


    想了想,又很有尊严地发出第二条,给自己挽回点颜面,说是发错人了。


    当时,贺司屿人在京市。


    梵玺大厦顶层套房。


    百余层高的高楼望出去,京市所有建筑都变得渺小,光晕点点,夜色漫无边际。


    贺氏近几十年的商业版图慢慢在由港区欧美往大陆拓展,产业覆盖渗透十分迅速,尤其今年,预筹备在京市成立集团分部。


    贺司屿京市的行程便也随之频繁了。


    因此他吩咐徐界在这里置办了一套最高层的房子。


    冲淋过后,贺司屿走出浴室,随意裹件黑色浴袍,衣带在腰间松垮系着,短发半湿,被他抓一把拢到后面,唯一落在额前的那一缕,有水珠汇聚到发梢,一点点加重,摇摇欲坠。


    他拾起丢在沙发椅里的手机,站到落地窗前。


    短短半小时没看的手机,接受到不少短信。


    老三:【你和苏家那小妹妹怎么样了?】


    老三:【听说苏程两家婚事催得紧,老贺,再搞不定,人可就要跑了】


    贺司屿面上风平浪静,不见情绪波动,静默几秒,退出去看另外三条短信。


    是苏稚杳的。


    最后那一条,她说:【发错人了,不是要约你吃饭】


    贺司屿眸子浅浅眯了一下。


    想到她掉进书墙缝里的珍珠耳环已经取出,还在他总部的办公室。


    手机在掌心轻掂两下,最后,贺司屿拨过去一通电话。


    没响两声,对方及时接通。


    对面的姑娘一腔细腻柔婉的好嗓子,还装着糊涂:“贺司屿?你找我什么事儿呀?”


    贺司屿语气沉静到听不出任何破绽:“苏小姐,你的耳环找到了,我安排人送过去,什么时候有空。”


    苏稚杳不回答,半嗔半怨地小声哼哼:“钻石抢我的,Saria也不帮我请引见,还要叫我苏小姐……”


    她嘀嘀咕咕,开始放赖:“叫我名字才告诉你。”


    没有谁敢对贺司屿提要求,尤其还是这种趁火打劫的要求。


    贺司屿当时却没怎么恼。


    只是觉得,这姑娘是越来越长本事了。


    贺司屿不理会她的无理取闹:“我让人放到酒店前台,自己记得取。”


    电话里一阵寂静,一点声儿都没有。


    稍等片刻,贺司屿叫她:“苏小姐?”


    那边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垂眼去看手机屏幕,确认通话正常,料定她是故意不说话,贺司屿皱眉:“没其他事就挂了。”


    他没有直接挂断,手机还举在耳畔听着,照她的性子,肯定要喊他等等。


    谁知对面始终很安静,连呼吸都听不见。


    仿佛铁了心不再跟他说话。


    “苏小姐。”他耐着性子,心想这是最后一遍。


    依旧没得到回应。


    持续僵持几秒,贺司屿呼吸放得漫长,抿抿唇,他声音压沉几个调:“苏稚杳。”


    话音一落的瞬间,手机里就传来女孩子忍不住溢出的几声愉悦低笑。


    果然一妥协就理他了。


    “我在!”苏稚杳笑音轻快,恢复了雀跃的常态:“明天我就回京市了,等下回见面,你再带给我。”


    刚被她摆一道,贺司屿那时态度古井无波:“今晚送过去,不耽误你航班。”


    “不要。”苏稚杳拒绝得飞快。


    贺司屿语气淡淡的,辨别不出是不是在挖苦她:“怎么,今晚你也约了人吃饭,没空?”


    “怎么会,港区我只认识你和周sir,还能约谁。”她在电话里声音软软的,听着格外乖顺:“我就是想,下回你可以顺便请我吃饭。”


    “不冲突。”


    “就不。”对付这个冷言冷语的男人,苏稚杳索性继续无赖。


    “……”


    趁他一时间没想好要说什么,苏稚杳赖皮耍到底,冲手机里甩下一句:“就想让你欠着我!”


    接着,贺司屿耳朵里是嘟一声盲音。


    他眉头微微蹙深,低头一看,屏幕显示通话结束,是她直接掐断了电话。


    顿默顷刻,贺司屿舔了下唇,倏然间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


    抬头,目光落进京市光怪陆离的夜景,凝望良久,他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一扯。


    “小狐狸。”贺司屿压着嗓音低喃。


    尽管不想承认,但他有点吃她这套。


    第14章 奶盐


    港区之旅结束, 回到京市后,苏稚杳感觉自己又被关进了一个巨大的牢笼里。


    年前最后几天的行程和宴请烦不胜烦,周围人的笑脸虚虚实实, 眼前来去的每个人,都戴着伪善讨好的假面, 像鬼魅, 游戈在这座灯火迷离的城市间。


    苏稚杳有些烦了。


    为什么贺司屿不能和他们一样呢?


    怎么,难道全世界就他一个男人不把她放在眼里吗?


    真气人。


    苏稚杳的祖父已逝多年, 祖母是个颇为传统的人, 事事严照祖训和礼俗办, 无论是在海外还是国内,除夕夜, 所有亲族都要回到老宅团聚。


    上流社会没什么年味,所有人都太世故, 之所以不远万里也要回来吃这顿团圆饭, 不过都在惦记着老太太名下不菲的资产。


    老宅在京市远郊,苏老太太在那儿有个庄园,那天下午临去前,苏稚杳在房间里发了个微信。


    苏稚杳:【孟教授新年快乐,好久没去沪城,我妈妈身体还好吗?】


    孟禹:【新年快乐,杳杳】


    孟禹:【你妈妈身体很不错,别担心】


    苏稚杳:【谢谢孟教授, 年后我过去一趟】


    孟禹:【没问题, 我这几天出差, 初九回国, 别跑空了】


    “杳杳, 可以出发了哦。”杨姨温柔地敲了敲她的房门。


    苏稚杳放下手机:“来了。”


    一下楼,就看到客厅沙发,苏柏在听苏漫露聊公司项目,身边还有温竹音依着喂车厘子的画面。


    “好不容易过年得闲,你们父女俩也真是,公司的事儿就放放吧。”温竹音柔柔嗔道。


    苏漫露听话地说:“行,听妈的。”


    温竹音挽住苏柏的胳膊:“老柏,漫露给你母亲准备了颗野山参,两百多年呢,早半年前就开始找人搜罗了,说是市面上就这么一颗。”


    “嗯。”苏柏吐出车厘子核:“回头带上,漫露自己拿去给你奶奶。”


    温竹音给苏漫露递去一个眼神。


    “好。”苏漫露笑了下。


    温竹音出身并不好,能和苏柏再婚,除了有同窗的缘分,也是她自己聪明。


    聪明的女人贪心得都很有分寸。


    温竹音见好就收,轻声岔开话题,发出疑惑:“时间差不多了,小杳衣服还没换好吗?”


    问完这句时,苏稚杳刚从旋转楼梯走到底,一声不响经过客厅。


    温竹音转瞬变了语气,笑着说:“老柏你看,小杳穿这款大衣比模特上身还漂亮,是不是?”


    苏柏没回答,只是确认她的衣服足够暖和后,站起身:“杳杳,这几天住你奶奶那儿,要带的东西别忘了。”


    杨叔和杨姨是夫妻,平时真心待苏稚杳很好,苏稚杳不想因为自己,误了这对老夫妻的年夜饭,所以没有让杨叔单独送。


    其实苏稚杳知道父亲指的是带她自己的东西,可一想到要和继母继姐坐一辆车,心里更不舒服,忍不住任性呛话:“我哪有姐姐这份心思,能有什么带的。”


    苏稚杳没留下听苏柏教育,话落,径直去了停车库。


    抵达老宅时天色将暗未暗,青林绿池环绕的苏氏庄园却早已灯火通明,伫立光中,像一座巧夺天工的四合院式古典园林。


    新中式宴厅华贵气派,水晶吊灯像发光的瀑布,佣人们来回穿梭,忙碌地布置餐品。


    那些叔伯姑婶们言笑晏晏,站的坐的都有,平常一年到头不见人,这会儿倒是团团围着老太太有说有笑,殷勤得很。


    苏柏一到就领着他们过去打招呼。


    苏稚杳兴致缺缺,慢吞吞跟在后面,在看到程觉的那瞬间,她一愣,神情终于有了反应。


    “杳杳!”程觉喜悦地喊她。


    他一身白色正装,靠坐在老太太身旁的沙发扶手上,似乎和老人家聊得很融洽。


    这边,温竹音暗暗搡着苏漫露递出礼盒,苏漫露拜年的话刚出口,苏老太太恍若不闻,一看见苏稚杳,立马笑逐颜开地招招手。


    “囡囡,快过来,到奶奶这儿来。”


    苏稚杳来不及思索程觉为什么会在这里,人先走过去:“奶奶新年好。”


    苏老太太握住苏稚杳的手,不掩饰喜爱,拉她坐到自己身边,态度对比强烈,直接忽略了苏漫露的存在。


    苏漫露尴尬地收回捧出礼盒的手。


    “奶奶可许久没见你了,以后要和阿觉常来啊。”聊了会儿,苏老太太说道。


    苏稚杳听得奇怪。


    她还没开口,程觉已经懂事地抢先回答:“苏奶奶您放心,我一定一有空就带杳杳回来看您!”


    苏老太太笑几声,又连说了几声“好”。


    苏稚杳嫌程觉多管闲事,悄悄瞪他一眼,然后认真说道:“奶奶,我自己也能来,不用麻烦小程总。”


    “诶,”苏老太太不同意她这说法:“你和阿觉的亲事,奶奶很满意,囡囡啊,奶奶岁数大了,就想长眠前看到你成家。”


    她确实上了年纪,说几句话就有气无力。


    苏稚杳却顿时感到索然无味。


    祖母是个慈祥的老人,作为女流,年轻时插手商战也不乏雷霆手段,很受人尊敬,她喜欢聪明的孩子,从小到大最疼苏稚杳是真的,但她和苏柏一样,名声地位看得重,万事以家族利益为先也是事实。


    苏稚杳有点累,不想说话。


    苏老太太拍拍她手,言简意深的语气:“奶奶可就你这么一个亲孙女。”


    这话说得,让苏漫露光是安静站在那里都显得如此难堪。


    擅做面子的温竹音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


    温竹音在苏家妯娌里一直不受待见,这下老太太的意思也很明白,就没把她们这对上赶着倒贴的母女当过自家人。


    一室人都在默默看笑话。


    苏柏出来做和事佬,接过苏漫露手里的礼盒,摆到茶几上:“母亲,漫露给您的野山参,这可是个好东西啊,补气!”


    “这玩意儿多得放不下,我都不知道扔多少了。”苏老太太一眼没瞧,拄着拐杖站起来:“吃饭吃饭,囡囡,阿觉,来跟奶奶一块儿坐。”


    苏稚杳可不想和程觉一块儿坐。


    尤其一场家宴,老太太全程都在思量订婚的日子,说四月份日子好,就是太赶了,七八月份不错,再晚就是今年年底……其他长辈都跟着应和,特别是程觉,春风得意的情绪都浮现在脸上。


    苏稚杳心烦意乱,敷衍地吃了几口,就一副困得不行的样子,苏老太太偏心,独独放她先回房间休息。


    离席时经过,一个不经意的瞬间,苏稚杳和长桌那一头的苏漫露遥遥对视了眼。


    前后只有一秒。


    但很奇怪,当时苏漫露那个的眼神,有妒忌,有冷意,有屈辱,依稀还有几分她看不懂的嘲弄和隐忍不甘,十分复杂。


    就好像是在怨恨她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东西,可这里的一切本就不是她的。


    庄园大得像城堡,房间众多,苏稚杳被安排在三楼,住苏柏隔壁,这层的露台风景好,也清静。


    苏稚杳沐浴后就裹着睡袍上了床。


    客套不如睡觉,她不打算再出去了。


    程觉的微信消息弹进她手机:【乖乖,快出来,我放烟花给你看!】


    她今晚的郁闷,程觉要负一半责任。


    苏稚杳没好气问:【大老远跑这儿来,你想干什么?】


    程觉还挺冤:【这可就冤枉我了,你奶奶一定要我过来,我也不好拒绝是不是】


    苏稚杳和他直白说明:【婚姻是我自己的事,他们怎么说都不作数,程觉,你知道我不会和你订婚】


    程觉难得正经:【杳杳,我知道你现在呢还不想结婚,但我保证,你嫁给我之后,会一直是京圈最风光的公主,我对你是认真的】


    他好像是认定了,她就是他的,而她只有他一个选择。


    可是喜欢和互相喜欢,是两码事啊。


    苏稚杳无语,脸压着枕头往里陷。


    她深刻感受到自己再不勾搭上某人,别说解约,人都要直接被架着送去给程家了。


    与其困缚在豺狼虎豹窝里被一点点啃噬血肉,她宁愿被最烈的猛鸷叼走,起码见过长空,死也死得明白。


    苏稚杳倏地坐起,深吸口气,利索地翻进那个人的短信界面。


    贺司屿的名字,此刻就像救世主。


    【新年快乐,岁岁安康】


    敲出这条短信后,苏稚杳安详平躺等待,可半小时过去也没收到回复,她今晚心情甚是烦躁,耐心耗尽得极快。


    坐起来,编辑新短信:【国贸新开的日式餐厅,听说主厨是从日本请过来的米其林三星大师,等你下回来京市,我们一起去吃吧[可爱]】


    过去会儿没回应。


    苏稚杳没话找话:【我的珍珠还在你那儿呢】


    又过去半小时。


    他是在忙还是故意已读不回?


    苏稚杳再坐起,这回来势汹汹:【贺司屿,上回请我喝咖啡的五百块,你忘了给我报销】


    【支持微信转账】


    【我的微信和手机同号,你快点儿加我】


    虽然那天她压根没去喝咖啡,但这不重要,主要是想加他微信。


    没一会儿,嘀一声,她收到了短信回复。


    苏稚杳笑起来,眼睛亮晶晶,不愧是资本家,一提到钱马上就有动静。


    点进去一看,笑容随之消失。


    这人就寡淡一句:【我没有微信】


    拒绝她的理由都找得这么敷衍。


    苏稚杳微恼,一口气敲了好多个问号甩过去,每个问号都拆分成一条短信,颇有不死不休的气势。


    或许是她吵得不可开交,贺司屿不得不及时回复她:【开会,别闹】


    除夕夜还开会……难道他人在国外。


    苏稚杳忽觉自己此刻的行为不太通情达理,安分下来,不自觉地揣摩起他说“别闹”这两个字时的语气。


    是不耐烦的,还是温柔的?


    肯定是不耐烦,他每次对她都那么冷淡。


    苏稚杳压着被子躺回去,身子蜷起来,郁悒回:【哦……】


    甚至连想象她都想不出贺司屿温柔会是什么样,想着想着,还不小心睡了过去。


    再醒来是在一阵哭闹声中。


    声音是从隔壁房间的露台传来的,隔着玻璃门若有若无,但苏稚杳还是被吵醒了。


    大约今晚上温竹音委屈了,父亲在哄。


    不过很快就没了声。


    这里是苏家老宅,奶奶眼皮子底下,七八房亲眷的耳朵都听着,温竹音有再大的怨艾都得装装样子,不敢闹大。


    苏稚杳没在意,只是又想到苏漫露那个眼神,心绪莫名有点不安。


    手机滑落在枕头边,苏稚杳摸过来想看看自己睡了多久,先看到了贺司屿的短信。


    时间是在半小时前,他问:【银行卡号】


    苏稚杳呆滞住,才从惺忪睡意中慢慢清醒过来,这人还当真想要还她钱了。


    五百块在这圈子里都抵不到五分,苏稚杳不信贺司屿看不出她真正的目的,除非他就是真心实意地准备和她两清。


    胸腔里一股子不明不白的别扭。


    良久不知作何反应,苏稚杳直接回拨了通电话过去。


    没有等太久,对面接通了。


    他好像在看书,电话里有窸窣的翻页声,混着信号杂音的还有他沉静的呼吸。


    明明就在,他却不开口。


    他不先开口,苏稚杳也不开口,秉住气暗暗和他较劲。


    过了十几秒,贺司屿大概是觉得幼稚,不和她相持,低沉出声。


    “说话。”


    手机贴在耳畔,男人的声音一出来,苏稚杳耳窝一痒,手指头跟着酥麻了下。


    他的嗓音是有厚度的,带着鼻息间淡淡而慵懒的气音,没什么语气,但透满成熟男人的质感和魄力,听得人多巴胺涌动。


    苏稚杳滚进被子里掩住半张脸,侧躺着,没坐起来,光听声音她就浮想不已。


    如果哪天她生气了,他用这样的声音温柔一点哄哄她的话,她再气可能也坚持不到两分钟就原谅了。


    苏稚杳突然忘了自己刚刚在不舒服什么。


    “嗯……嗯?”她装傻,拿出毕生演技,刚睡醒一般,迷迷糊糊问:“贺司屿?”


    贺司屿不作声。


    苏稚杳没管他,自顾往下演,软着声说:“我玩儿手机,玩睡着了,按错号码了……”


    贺司屿不明意味淡呵一声,语调不紧不慢:“你的手指得多有本事,连着区号十三位数,偏就一路拨到我这来了。”


    “……”


    这理由是挺馊的。


    苏稚杳知道自己不占理,支支吾吾思索须臾,强辨道:“弹钢琴的手,你以为呢?盲拨号码而已,要是在港区Saria辅导过我,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三协奏曲,我今天肯定都能闭着眼倒弹。”


    这话听着,好像是在控诉他。


    也不管是对是错,她总能找到自己的理,细细柔柔的声儿一出来,就自然而然带上几分可怜,嗔怨他不与人为善,让她这么委屈。


    贺司屿声音放轻:“这是在怪我?”


    一想到催婚都催到了定日子的地步,而她在与贺司屿的交往方面始终毫无进展,苏稚杳就熬心,半怨半闷地咕哝:“贺先生现在过意不去了?”


    都开始唤他先生了。


    就好像前阵子费尽心思想让他叫名字的人不是她。


    接着,听她细细沉吟:“欠一餐和欠两餐,其实也差不多……”


    又算计他。


    贺司屿停顿好些秒,才回应:“欠不欠的,不都是凭你说。”


    他语调平淡,却没从前那么冷。


    心情抑郁的时候,血液中会产生某些破坏性的毒素,像化学物质,造成态度的悲观。


    如同此刻,苏稚杳听到他这么说,脑子里获取到的信息不是“她说了算”,而是“都是她生拉硬扯胡搅蛮缠”。


    苏稚杳小声埋怨起他:“还不是你天天没空没空的,诸葛亮都没你难约。”


    贺司屿被她惹得很淡地笑了声,但语气依旧冷静:“苏小姐为何非要约我?”


    “我追着你这么久,你都不知道为什么?”一阵难言的沮丧堵在心间,苏稚杳一把扯着被子过头顶,整个人都窝到里面。


    “为什么?”他问。


    苏稚杳憋了好一会儿,才闷声闷气地说:“想要和你交朋友啊……”


    贺司屿靠着休闲椅,一本厚重的《圣经》搁在腿上,美国还是正午,书房落地窗外洒进一室明媚的晴光,他左耳戴着一只蓝牙耳机,不知是在认真看书更多,还是听电话里的闲言碎语更多。


    钟意你,想和你交朋友,不可以吗?


    这话她说过。


    言犹在耳。


    这部被称为上帝语言的《圣经》,羊皮硬质书封墨绿烫金,书页残缺泛黄,里外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明显已经很老旧了,他却还留着。


    甚至从书皮到内页,有块块斑驳的深褐色脏污,隐约是拉丁文上曾溅过一片血,沉淀多年后留下的痕迹,有种鬼祟的神秘。


    贺司屿垂着眼,翻过一页,不急着回应。


    他目光凝落在书页,眼里是密密麻麻的拉丁文,脑中想的却是,这姑娘还真有趣。


    周围的人要么想方设法对付他,要么仓皇从他身边逃离,汨汨长河中,她却像下游一朵顶着浪涛想要逆流而上的水花。


    很难不惹眼。


    当成了某一种唯一,她的动机再不纯,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贺司屿拇指慢悠悠摩挲尾戒,口吻晦暗不明,声音很低:“确定是我么?”


    苏稚杳没听清:“什么?”


    贺司屿喉结微微一动。


    他太久没讲话,苏稚杳在电话里叫他:“贺司屿……贺司屿?”


    她的声音是很轻软的,像在戳棉花糖,会有些撒娇的味道,叫他名字的时候也是。


    贺司屿没应,多听她叫了自己几声。


    “人呢……是国外信号不好吗?”对面的女孩子开始碎碎念,发起牢骚,仔细听有细碎的杂音,然后是砰砰声,应该是她拽开被子坐起来,敲了两下手机。


    贺司屿无声勾了下唇角。


    “怎么知道我在国外?”他终于淡淡出了声。


    苏稚杳没怀疑,以为信号总算通顺了。


    “我不知道,但你肯定不在京市。”她颇有些顽俏,轻笑说:“因为今天京市没有下雪。”


    京市一到雪天,他们总能见到。


    “唯心主义不可取。”他说。


    “就不能是浪漫主义吗?”她嘀咕:“要是唯心的话,我就该说是我没用法术把你召唤出来了。”


    贺司屿唇边的弧度不经意间泛深了点。


    金灿的日光跳跃在他黑色的睫毛,墙壁上挂钟的指针在悠哉转动,嘀嗒嘀嗒声中,他突兀察觉到自己在笑。


    一刻意留心,就不自然了。


    贺司屿有意识地将唇抿成直线,缓缓合上书,声音也压沉了些:“好了,我还有其他事。”


    苏稚杳懂事且知趣,不想打扰他办正事,所以非常配合:“喔,那我挂了,新年快乐。”


    “……嗯。”


    就要挂断前,苏稚杳又叫住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那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吗?”


    电话那边安静许久。


    才听见他沉着嗓子,意味深长地反问:“哪种朋友?”


    第15章 奶盐


    床上, 苏稚杳并曲双腿坐着,绵软的月白色羽绒被裹住半个身子,部分揉成一团叠在膝盖。


    她一只手握着手机贴在耳边。


    轻声问他, 他们现在算不算是朋友。


    苏稚杳原本没想把事情挑得这么明,还没到时候, 可她当时没沉住气。


    尽管大家族年味不浓, 但一家子聚在一处,欢恰聊笑, 说说体己话, 除夕夜喜气的氛围多多少少总有一点, 而她却把自己隔绝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说不冷清是假的。


    可就是再冷清, 她也不想出去。


    去外面做什么呢?看温竹音和苏漫露拉着她父亲温馨,听一群势利眼的长辈们虚伪假笑, 还是去陪着老太太翻看老黄历, 择吉订下婚期?


    她宁愿自己待着。


    苏稚杳不是感觉不到寂寞,否则她也不会在和贺司屿闲聊中,眼睛里一直挂着笑意。


    孤零零时,有人说说话,就很容易开心。


    社交圈里的感情都太虚浮了,就像奶奶说的,她是苏家唯一认定的亲孙女,才有那么多名流千金捧着她, 所以维持表面关系足矣, 她不是什么人都讲真心话。


    贺司屿不一样, 他远在社交规则之外, 剥离规则, 高于规则,不属于任何枝节。


    旁人都很忌惮他,但和他聊天,苏稚杳却难得放松,因为少了许多顾忌。


    因此他一说要去忙,苏稚杳就被情绪的落差牵动,或许是有那么些不舍,一时很想问,就问了。


    当然苏稚杳有私心,本来一开始接近就是为了依仗他的人脉摆脱合约牵制。


    但也不全是假意,和他相处时产生的心情,不说七八分,好歹有三五分是真的。


    苏稚杳下巴隔着羽绒被,压在膝盖上,注意力集中在这通电话,静静等待他的回答,呼吸都不由放慢。


    “砰”


    兀地一声爆裂,掩盖了电话里的声音。


    响声亮如子弹出膛,苏稚杳应激反应,像是自己的胸口被贯穿,吓得心脏都抽搐了下。


    她抚抚心口,望向落地窗,窗外五颜六色的焰火绽放,照亮如昼。


    又是该死的烟花礼炮。


    不同的是,这回很近,线形冷烟火迸射向天空,在夜幕组成了一个“杳”字。


    这里是私人远郊,远离城区吵闹,想也不用想,肯定是程觉放的。


    苏稚杳缓口气,平息下来,趁烟花燃放的间隙,问电话里的人:“贺司屿,你刚刚是不是说话了?”


    没等贺司屿回答,又是一记砰响。


    “程觉在外面放烟花”苏稚杳冲着手机,说话声亮了些,手心捂在唇边想格挡住噪音:“太吵了,我听不见。”


    对面静几秒。


    贺司屿水波不兴道:“嗯,先这样。”


    随后,手机屏幕显示通话结束,外头的礼炮还在砰砰砰响个不停,没有休止。


    苏稚杳烦得脑仁疼,蹙起眉头,赤脚踩下地,大步过去扯住两面窗帘,唰得一下合得严严实实。


    回到床上,苏稚杳裹在被窝里编辑短信。


    她准备拿出自己最大的诚意,破天荒地熬个夜,在零点的第一秒给贺司屿这个还没搞定的好朋友新春祝福。


    ……


    京市已是深夜,而纽约骄阳当空。


    曼哈顿最昂贵的one57摩天大楼顶层复式公寓,明亮的书房里,贺司屿垂着眸,不知在沉思默想什么。


    过片刻,叩门声响起三下。


    贺司屿敛神,摘掉蓝牙耳机:“进。”


    开门,徐界立于门口:“先生,有客。”


    “什么人?”贺司屿起身,将那本陈旧的《圣经》搁回到书架。


    在贺司屿身边做事最忌讳磨蹭,可徐界似乎不太敢轻易开口,欲言又止:“您母亲,和……”


    沉重的古书回归原位,贺司屿指尖静止在硬厚的书脊,没再动。


    几乎是同时,他眉眼冷下几度。


    在苏家庄园过春节的这几天,倒是没有苏稚杳以为的那么煎熬。


    年初一程家有拜年走访的习惯,那晚程觉在苏家做过客后,就连夜驱车回了市区。


    而温竹音和苏漫露借口回娘家探亲,也在翌日离开了庄园,与其在这里受排挤窝气,不如自己走来得体面。


    这么一来,苏稚杳觉得自在多了。


    苏老太太多留了孙女两天,到年初七,苏稚杳才从远郊庄园回到市区。


    过年这些天,苏稚杳时不时就给贺司屿发短信,内容无非是向他道早晚安。


    尽管贺司屿不怎么回。


    但她很积极,仿佛是抱了和他非友即敌的决心。


    苏稚杳猜想,他人应该还不在京市,否则依他的性格,肯定会及时找她,将事情一并算清楚,互不相欠。


    他不在,着急也无用,何况再过两天,她另有重要安排,顾不得周围那些恼人的事。


    苏稚杳订了初九去沪城的机票,初八那天,她提前结束练琴,从琴房回到御章府。


    天是阴的,要暗不暗,像一层高密度的灰白棉花裹着未落的雨雪,团在傍晚的残光之下。


    途中,苏稚杳靠在车后座看手机。


    名媛群里今晚很闹,都在艾特她,苏稚杳大致翻了翻消息,是大小姐们又在组局聚会了,说是年后第一聚,要她一同去Falling消遣。


    Falling是一家会员制清吧,场子里有职业歌手和乐手驻唱弹奏,环境清雅,格调抒情,倒是个女孩子小酌的好去处。


    苏稚杳一不喝酒,二不交友,酒吧这种地方,她向来不会去,但这回不去就显得太不合群了。


    私家车在御章府别墅前停下。


    苏稚杳还在纠结要不要“维持表面关系”,先听见杨叔说到了。


    “杨叔,我上楼换套衣服,还要麻烦你再送我去Falling,晚上我有个聚会。”苏稚杳还是决定去走个过场。


    杨叔如旧亲切:“好,没问题。”


    别墅大门虚掩,几盏水晶吊灯都开着,一楼的玄关过道到客厅亮亮堂堂。


    说话声隐约,家里是有人在的,看样子是温竹音从娘家回来了。


    苏稚杳习惯了视而不见,走路轻,立在玄关处换鞋,偶然留意到架子上,贺司屿的那把黑伞还挂在那里。


    她一边俯身拉下靴子侧链,一边想着,这天看着是有雨雪天气,等会儿出门带上这把伞。


    “小杳是你的女儿,漫露就不是了吗?她也是你的亲闺女啊!”


    温竹音哀痛的声音响起。


    闻言,苏稚杳蓦地僵住,愣愣抬起头去听。


    “那年你要履行家中婚事,同我分手,我没和你闹,就是分手后验出身孕,我都不曾找过你,若不是医生说我的身体,打掉孩子可能终身不孕,我绝不会生下漫露……我一个人将漫露拉扯到十几岁,受了多少冷眼你知道吗?”


    温竹音声线悲切,渐渐含了抽泣。


    “苏柏,我没有一刻想过要打扰你,当年也是意外,才被你知道漫露的存在。”


    “阿音……”苏柏话音欲言又止。


    温竹音的泣诉声打断了他:“苏氏董事长有私生女这事儿说出去不好听,有损公司名誉,你只能隐瞒漫露的身世,我理解,你的家人如何给我脸色都不要紧……可是苏柏,这对漫露公平吗?”


    “她明明也是苏家血脉,在旁人眼中,却只能做一辈子倒赔的继女……”


    温竹音很会拿捏男人的心理,就是哭,也哭得很巧妙,哽咽声微微的,像是强忍不住才溢出来,惹得人心碎,让人觉得她是全天下最善良的女人,为他受尽了屈辱。


    每当她这副很柔弱的样子,男人总能产生一种心理,再不疼惜她就是弥天大罪。


    仿佛这世上,只有装弱,爱哭哭啼啼的人,才配得到疼爱。


    苏柏也的确给出了他满分的怜爱,语气心疼得不行:“知道,你的委屈我都知道,阿音,当初的事,你我都没有想到,如今到这境地我也很无奈,如果早知你那时有孕,我就是和家里闹翻也不会和你分手……你放心,杳杳有的,我绝不会少了漫露。”


    苏稚杳像是被敲了一闷棍。


    脑子一时凌乱,木讷在那儿,艰涩地清理思绪。


    苏稚杳的妈妈体质弱,头胎宫外孕终止了妊娠,第二胎顺利生下一个男孩子,却患有先心病,出生不到半年夭折。


    她妈妈一度抑郁,多年后,才顺利生下苏稚杳,有了第一个健康的宝宝。


    苏漫露年长她四岁左右。


    所以,苏漫露的确是她爸爸结婚前,就和温竹音有的孩子。


    荒唐,这太荒唐了……


    现在苏漫露也是爸爸亲生的,他们真的是一家人了……那她呢?她算什么?


    苏稚杳心脏难以自控,跳得很重,断线木偶一般,都忘了呼吸。


    她终于懂了苏漫露那个眼神。


    是恨。


    恨她把那份本该归属于她的宠爱悉数占尽。


    四周的空气稀薄而压抑,苏稚杳就快要窒息了。


    她不是个喜欢逃避的人,但眼前这个事实太骇人,她还没做好面对的准备。


    突然觉得这个地方人地生疏,苏稚杳指尖掐住手心,怔怔地退出门去。


    别墅客厅里,温竹音端坐在沙发,恰如其分地带出一声嗔怨:“说得好听,可你只为小杳做好了打算,何时为漫露的婚事操心过?”


    “我是担心漫露不愿意。”苏柏拍拍她背安抚,话听不出是真是假。


    “跟我你就不要做样子了,小杳不懂你的苦心,我是旁观者清。”温竹音抬眼去看他,全然是贤良淑德的模样:“和程家这门亲要是成了,小杳过去就是一辈子享福,这么好的福气,偏她还怨你气你……”


    心思被看破,苏柏略有些心虚,躲开目光,避重就轻回答:“结婚是大事,这样,明日我问问漫露,她要有喜欢的,我找个推不掉的媒人,把事定了。”


    温竹音抹了下眼泪,不说话了。


    苏稚杳去了Falling。


    酒吧就是用来寻欢作乐的,大小姐们光是穿搭就大费心机,紧身裙裤勾勒好身材,性感但不暴露,酷辣但不失高贵,身上每个毛孔都透着“玩夜店老娘就没输过”的姿态。


    只有苏稚杳还是白日里的常服,脱去皮草外套,一身奶糖色针织连衣裙,领子和袖口是软糯的毛茸设计,氛围慵懒,露出的锁骨和那截细腰又格外勾人。


    人群中,她反倒成了最特别的。


    其他人有的在卡座嬉闹,有的在和新结识的俊男暧昧聊笑,唯独苏稚杳一个人伏在吧台。


    清吧的光调得很暗,团团光雾虚朦,秀场钢琴旁,穿小礼服的女人正在演奏G小调小步舞曲。


    一杯特调白兰地下去,苏稚杳托着腮,脑袋已经有些晕眩了。


    琴声迷人,她感觉自己逐渐向下沉沦,溺在了这个纵情声色气氛里。


    调酒师很帅,是清吧特邀的国际鸡尾酒大师,Falling的招牌,很会撩拨女孩子的心。


    从苏稚杳坐到吧台起,他就表示,今晚只为她一人服务。


    水晶杯中一朵可食用玫瑰,酒红色的液体沿壁注入浸没,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雾枪,手法纯熟地由上而下喷出雾气,像表演施魔法,杯中的血色玫瑰瞬间被照在璀璨星空下。


    他将这杯酒绅士地推到她面前。


    用带点旖旎的嗓音,轻笑说,这叫玫瑰花的葬礼。


    苏稚杳盯了半晌的酒,忽地抬头冲他笑了下,托起水晶杯,一杯酒一口气含到口中,双颊鼓鼓,一点一点往下咽。


    这酒浓度不低,烈得她直眯起眼睛。


    没见过把特调酒当水喝的,尤其她一看酒量就不好,调酒师笑了笑,觉得她太有趣,靠着吧台,柔声和她聊天:“妹妹有心事啊?”


    苏稚杳上头了,眼神迷离地发呆。


    温竹音说,她生下孩子是无奈。


    她父亲也说,事情发展到今天,他同样无奈。


    那这事要怪谁呢?是不是这世界就是这样,千错万错,一句命运弄人就都可以糊弄过去了……


    “杳杳。”有个同行的女人摇曳生姿地走过来,勾了调酒师一眼,附在苏稚杳耳边调笑:“不来陪姐妹们,原来是自己跑这儿钓鱼了。”


    钓鱼?


    苏稚杳回过神,不清醒地想,哦,大家都是富婆,总喜欢包养几个可口的小情人的,没什么稀奇。


    环视一圈。


    她的鱼不在这里。


    想到某个人,苏稚杳捧着脸,颓颓丧丧地哀怨:“我的鱼真难钓……”


    “杳杳看上谁了?”女人来了兴趣。


    苏稚杳瘪瘪嘴不说,这个钓不上来,那就养别人去,她倏地一只胳膊举得高高的,小暴发户似的,颇为娇蛮:“今晚全场的消费,我买单”


    调酒师被她迷糊的样子可爱到,指了指包间的方向:“今晚那一片,可都是林汉生的场子。”


    “你指的是,那个港贸集团的老东家,林汉生?”女人满目惊诧,那可是个手段诡谲,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雷霆人物。


    “嗯哼。”调酒师挑唇笑:“林总邀请了位贵客,谈生意呢。”


    “是谁,能被林总奉为座上宾?”


    调酒师和好奇的女人对上了眼,笑着往前挨近些,悄悄压出三个字。


    “贺老板。”


    女人不由吸了口气。


    苏稚杳醉得恍惚,听不进去他们的私语,伸出胳膊把酒杯兜到怀里护着,蹙着眉头嗔怨:“我不管,我就要买单,谁都不准和我抢!”


    她愠愠地想,既然父亲表示过,除了违约金之外,其他都由着她花销,那就闹个鱼死网破,她要把苏家的钱全都败光……


    于是几分钟后,酒保进包间送酒,将这消息带了过去。


    包间里烟酒靡靡,麻将牌和骰子碰得咣咣响,一群风流浪子无忧无虑找乐子。


    墨绿皮沙发,贺司屿慵懒靠坐,左手拎一只高脚杯,衬衫纽扣解了两三颗,露出线条清晰的脖颈,袖口挽到小臂,用袖箍锢着。


    他右胳膊搭在扶手,指尖勾着一把黑皮质瑞士军刀。


    “贺老板考虑得如何?”


    贺司屿大半张脸沉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只薄唇很淡地抬了一下,嗓子里声音散漫:“林总高看我了。”


    林汉生四十不到的年纪,寸头,断眉,单只金耳圈,灰色海獭毛皮革。


    九色球撞入袋,他直起身,拿起巧克,不慌不忙地打磨斯诺克球杆的皮头:“贺老板不用谦虚,港区和欧美那几家最大的货轮公司,挂名的法人都是空壳,私底下可一直是凭贺老板供养着的,没错吧?”


    林汉生轻笑了声,看过去:“贺老板可是控制着半个世界的海运啊。”


    贺司屿落下一声意味深长的嗤笑,狭长的眼尾挑起一点弧度:“一码归一码,林总这小忙,还是另请高明。”


    林汉生并不在意,笑意不改,音量压低几分贝:“我的东西装箱上船,只需要贺老板睁只眼闭只眼,放个行,剩下的事,怎么敢劳烦贺老板。”


    贺司屿半垂着视线,笑意不达眼底。


    他拇指按着锋利的主刀片,推出去,又收回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


    酒保就是在那时候进来的。


    告诉他们,有人为他们买了单。


    满室浪荡的笑声被打断,所有人不可思议地静一秒,又感到可笑,相继冒出粗糙的京片子。


    “用得着儿吗,我林哥和贺老板都在,谁这么没眼色,玩儿呢?”


    酒保低着头回答:“是苏稚杳小姐。”


    一室尖酸的声音戛然而止。


    听见苏稚杳的名字,贺司屿眼皮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


    一段微妙的安静后,包间里又闹起来。


    “哟,是我想的那个漂亮妞儿吗,苏家的小妹妹?我得认识认识。”


    “算了吧,这妹子名花有主,苏程两家都定亲了,而且她一来,Lan Yang都不接待了,说今晚上的酒只给人家调,啧啧……”


    “让她过来,陪爷几个喝两杯。”


    “人小女孩儿这么清纯,才二十岁,你一老大爷们下得去手?刚把到的学生妹不够你玩儿的?”


    “跟小貂蝉能比吗?你们敢说没想过她?再说了,清纯个屁,到了老子床上你看她得骚成什么样儿!”说话最张扬的那个黄衣男指着酒保,吆喝:“喂,去把那妞儿给我叫过来,老子今晚上要玩儿双的!”


    回应他的是一把出锋的黑皮军刀。


    话音落地的瞬间,刀片摩擦过空气,反出的冷光从他眼前飞速劈过,一记刀刻的剁声混着刃鸣,噌地一声。


    电光火石间,军刀呈斜四十五度,擦过指甲盖,直插入他手边的麻将桌面。


    再近一寸,就能切下他一截手指。


    众人哗然向外一散,黄衣男同时吓得从座椅上一骨碌摔下去,惊骇之下,他猛然瞪向源头:“我草你”


    咒天咒地的骂声止于看到始作俑者的那一秒,所有人的脸色骤地变了。


    全场刹那死寂,气流瞬息降至冰点。


    贺司屿慢条斯理搭起一条长腿,高脚杯晃悠在指尖,浮动的迷乱光影里,他掀了掀眼皮。


    “手滑了。”


    他姿态漫不经心,身子完全后靠进沙发,方才甩过军刀的手指舒展两下,性感凸起的青筋脉络从手背延伸至小臂。


    唇边要笑不笑,饶有趣味地问地上的人:“好玩么?”


    他眼神明显暗了几分,眉宇间聚着阴鸷,漆黑眼底压着随时发作的戾气。


    笑比不笑更可怕。


    满室人都不敢吭声,凭贺司屿的狠劲,假如惹怒了他,就算他们是林汉生的势力,也没人怀疑,他会动真格。


    黄衣男还在心惊肉跳的余味里,仿佛被扼住咽喉,狼狈在地,面色惨白。


    不知自己触碰了他哪条底线,久久不能反应。


    林汉生冷静地观察了贺司屿一眼。


    男人侧脸轮廓绷得硬实,那怒意可不是装的,那把瑞士军刀的刃口,八成本就是奔着他手下的手指去的。


    “还不快滚过来,给贺老板磕头赔罪!”林汉生肃容,冷冷怒喝。


    黄衣男惊魂未定,忙不迭跪爬到贺司屿跟前,先扇了自己一耳光,舌头恐惧到打结:“贺老板,贺老板饶命……”


    贺司屿视而不见,酒杯送到唇边,脖颈略仰,慢悠悠品着酒。


    “苏家那小姑娘,是贺老板的……”林汉生试探,都是千年的狐狸,再看不出贺司屿是为的谁动怒,他在道上也不用混了。


    贺司屿不开口,虚眯着眼扫过去,模棱两可地勾了下唇。


    林汉生会心一笑。


    脸转过去时神情跟着变了,一脚使足了劲,狠狠踹中黄衣男的头颅。


    “嘴贱的狗玩意儿,贺老板的人也敢冒犯!”


    两杯特调后劲不小,苏稚杳头脑差点不听使唤,从酒香萦绕中逃出去,外套都没穿。


    清吧开在什刹海附近。


    她倚在护栏,夜风凉丝丝拂面,脸颊的烫红舒缓,人才舒服了些。


    今夜风寒阴冷,湖面黑得暗无光波,岸边人影萧萧,好久只有一对父母抱着女儿经过。


    望着那家人温馨的背影远去。


    苏稚杳慢慢敛回目光,路灯在她身上照落一圈孤寂的橘光。


    她低下头,半醉半醒间翻出手机,手指迟钝地拨出一通电话。


    “妈妈……”


    电话对面,女人生硬问:“哪位?”


    苏稚杳嗓子浸过酒,柔中带着点哑,习以为常地和她解释:“我是杳杳,你的女儿。”


    “我哪里来的女儿……”女人显然完全不记得她,叨咕着挂了电话。


    耳边余下一阵盲音。


    早知道是这结果,但最后一点念想真被撕碎的时候,依旧免不了失意。


    情绪翻涌不止,苏稚杳鼻腔泛起酸涩,手指头虚软得握不太稳手机,啪嗒一下,手机摔落在地上。


    眼晕得厉害,苏稚杳没法蹲下去捡,扶着护栏,呵出厚重的白雾。


    好冷。


    脸颊却又烧得发麻。


    一阵眩晕冲上头,苏稚杳人晃了下,想到什么便呢喃什么:“贺司屿……”


    她闭住眼睛,站不太住了,身子一歪,天旋地转栽倒过去。


    恍惚中,她软酥酥地呼出一声,含着嗔怨,也不知道是在使唤谁:“你抱我”


    一只有力的手一把握住她胳膊。


    苏稚杳蓦地扑进了个坚实的怀抱。


    反应慢一拍,懵神良久,渐渐感知到那股淡雅的乌木香充满体腔。


    她才迷离地抬起头。


    先见着男人冷白脖颈间,棱角凸起的喉结,再往上看,暗灯下,那张三庭五眼比例完美的脸浸在橘光里,被虚化出几分柔和。


    她稳稳靠在他的臂弯里,被他半扶半揽着,周身单薄衣裙渗入的透骨寒意,那一刻,都被男人滚烫的体温包裹覆没。


    苏稚杳迷醉地望着贺司屿。


    这是唯心主义起作用了吗,她稀里糊涂地想,真的把他给召唤出来了。


    第16章 奶盐


    贺司屿看着怀里的人。


    她当时表情呆滞, 那双莹润的桃花眼像蒙着一层雾纱,朦朦胧胧的,瓷白肌肤晕出酒色, 从鼻尖潮红到两腮。


    浓顺的长发蓬松乱散开,露出的耳骨都红了。


    贺司屿两道浓眉深皱了下, 落下沉沉一声:“不是酒精过敏?”


    苏稚杳愣住, 琢磨半天,终于依稀想起来, 是程氏晚宴那时候, 她为了拒那个胖高管的酒, 扯的借口。


    这种蒜皮小事,他居然会记得。


    “我耍他的……”苏稚杳醺醺然眯起眼睛, 说话很慢,语气轻软, 冲着他一笑。


    贺司屿目光无声落在苏稚杳脸上。


    她双颊酡红, 在他怀里仰着头笑,娇憨中泛出一抹狡黠。


    很奇怪,不管哪种恶劣的属性,一到她身上,似乎都能变得讨喜起来。


    “小骗子。”他嗓音在喉咙里压得很轻,没什么特别的语气。


    苏稚杳那时醉态深重,神思走得老远,迷迷糊糊和他一对视, 两只手突然伸上去, 满心欢喜地捧住他脸。


    “鱼”她笑盈盈, 一口珍珠白的漂亮齿贝。


    因酒劲作用, 女孩子的肌肤异常发热, 两只手暖乎乎的,覆到两边脸上,绵软得如同没有骨头,指腹揉蹭时,像是在动情抚摸。


    贺司屿眼底闪过一瞬异色。


    他不假思索,把她的胳膊拽回下去。


    这些天,她的短信不断,但贺司屿有刻意在疏远她,没什么缘由,只是他隐隐感觉再这么下去,迟早要出问题。


    一只外来的小猫侵犯了雄狮的领土,被发现了,雄狮总会设防警惕危险,这是生物本能的领地意识。


    何况是贺司屿这样戒心强的人。


    结果前一秒她还在笑,后一秒被他捏着手腕扯开,她就颓萎地嘟起唇,一下子丧了下来,小声苦恼:“钓不到……”


    什么钓不到?


    没等贺司屿问,苏稚杳稳不住,四肢都被酒泡软了,往下滑下去。


    贺司屿及时扣住她纤腰,将她绵软的身子骨一搂,提回上来。


    “还能不能走?”他低声问。


    苏稚杳摇一下头,就势往他臂弯里靠,她忘了带外套出来,身上软糯的针织连衣裙挡不住寒风,外热,内里却冷得很。


    贺司屿止息短瞬,握住肩头把她拨出去一点距离,语气控制在一个不愠不火的调:“回家去,打电话叫你朋友来接。”


    苏稚杳茫然地仰视他,刚在他怀里暖了两秒,就被往外推,冷风灌入衣领,单薄的肩头瑟瑟耸起,他却不闻不问。


    脑子里虽是一团浆糊,但心间的委屈因他的冷漠又加重了一层。


    她眼睫慢慢敛下去:“没有。”


    苏稚杳耷拉着脑袋,眼神空洞,没有焦点地盯着光秃秃的地面,话在喉咙里哽着,声音弱不可闻:“我没有朋友。”


    她突然没动静了。


    脑袋垂得很深,昏昏沉沉的,全身重量都靠他一直胳膊扶着,看样子是醉得太厉害。


    贺司屿想确认她是不是睡着了,低头要去看,她又贴了过来,抬手,从商务大衣下抱住了他腰,脸往里埋,高过西服马甲,压在他解开了几颗纽扣的衬衫前。


    女孩子的手圈在他后腰,彼此身体间的距离隐秘,近到两团饱满都轻轻压住了他。


    她体型纤薄得很,但瘦而不柴,身子很软,仿佛能被摆成任何姿势。


    但凡是个正常男人,就不可能做到心无杂念。


    贺司屿胸腔气血微微一涌,领子莫名勒得慌,他绷着脸,伸出手去,想把她的脑袋挪开些,指尖刚碰到她头发,她忽然闷闷地,发出颤声。


    “没有人爱我……”


    声音虚哑,像梦中呓语,底下隐约还叠了一层鼻音。


    贺司屿身形一顿,掌心悬停在她头顶。


    他从不是个煽情的人,年少至今,血流了不少,就是没流过一滴泪,七情之中大抵只有寥寥几丝怒欲残存,共情这词,和他八竿子打不着。


    在他这里打感情牌,是没有结果的。


    可是她说,没有人爱她。


    这么一跟他委屈,他竟不由想到回国前,在曼哈顿one57公寓,母亲领着他所谓的弟弟上门。


    那天,他有意处理了几份文件,又不慌不忙换了身西服,到准备出门的时间才下楼去。


    站在客厅的女人年久未见。


    她依旧衣装素雅,没有光泽的头发低盘在脑后,皱纹眼袋清晰,所有老去的痕迹在她身上都有,但骨相十分优越,美人的气质岁月不败。


    只是那忍气吞声的懦弱性子,藏都藏不住,全在脸上了。


    她手边的轮椅上,坐着个羸弱少年。


    双唇病白,面容不见血色,长相倒是随了女人,瘦也瘦得柔美。


    两人看着都有些不安。


    “哥……”一见到他,轮椅少年下意识出声,但身子虚,气若游丝。


    想再唤他一声,唇动了动,又不敢了。


    女人赔出一个温和的笑:“司屿。”


    清楚自己叫不住他,女人连忙上前两步,直接说事:“国内今日除夕,如果没有要紧事,一起去你祖父那里用午餐吧。”


    “祖父那里我自然会去。”贺司屿瞟了女人一眼,面无惭色:“时间,轮不到您干涉。”


    在他面前,女人很容易生怯,那是一种心负愧疚的畏惧。


    但她当时别无他法,也不拐弯抹角了,硬着头皮:“纽约医学生命研究院的院长,也许能治星野的腿,司屿,妈妈想拜托你出个面……”


    贺司屿在这话里眯起黑眸。


    他语气含着讥讽,扯出一丝冷笑:“您当初要死要活,跪下求我放他生路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女人眼圈一瞬间红了,低下头,窘迫得说不出话。


    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逆伦的锅,我替他们父子背了。”贺司屿双手插裤袋,漆黑的双瞳好似浸了冰水:“往后再有求于我,就恕我这个不孝子,让您失望了。”


    贺司屿侧身越过,径直走向水吧台,无情撂下一句。


    “带着他,从我眼前消失。”


    他发话,不留情面,徐界听命办事,恭恭敬敬请他们离开。


    台面净饮机前,贺司屿接了杯冰水,仰着头,喉结滚动,漠然地饮下半杯,对身后开门关门的动静不闻不问。


    那时手机振动两声。


    他压了压浮躁的心气,搁下水杯,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是那姑娘的两条短信。


    国内刚过晚十二点,她大约是掐着点发送的祝福,第一条短信:【新春佳节到,希望贺司屿在新的一年里平安喜乐,笑口常开】


    第二条:【晚安】


    可能是那半杯冰水起了作用,也可能是女孩子的关怀,在当时衬得尤其窝心,贺司屿心里那团无名火奇迹地降下了温度。


    也是那一刻起,他突然意识到,不知不觉中,自己的领地已经有了要被这只陌路的小猫侵犯的危机。


    于是他冷处理。


    在她纵火撒野前,把她从自己的领土赶出去。


    谁知一场意外接着另一场意外。


    贺司屿忽然间吃不准,她是天外来物,还是同类相从。


    衬衫前有被什么浸得温湿的感觉。


    她哭了?


    贺司屿低低叫她一声:“苏稚杳。”


    苏稚杳强颜欢笑不下去了,忍了一晚上的眼泪宣泄而出,但她哭得没有声音,竭力压抑着哭腔,不知是羡慕还是抱怨:“我也会哭,怎么没有人疼疼我……”


    小姑娘扑在他怀中一抽一噎的,浑身止不住发颤,也不知道是谁把她弄成这副德行。


    贺司屿拧起眉,迟疑之下,掌心终于还是往下落到她发上,拍了拍:“出了什么事?”


    “我也可以哭……”苏稚杳处在酩酊的状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一句恼嗔过后,又委屈得不行,在他心口直蹭。


    呜呜咽咽地央求:“你疼疼我好不好?”


    贺司屿身躯僵了一僵。


    她今晚醉酒,情绪失控,说的无疑都是糊涂话,保不准是把他当成了程家那个,或者酒吧的调酒师。


    贺司屿话在喉间兜转几圈,几度想咽下,最后却还是沉声问出口:“认不认得我是谁?”


    这句她倒是听进去了。


    苏稚杳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贺司屿没想到她会回应,思绪滞后一秒,手心压制住她乱动的脑袋,向她确认:“叫我名字。”


    “贺……司屿。”苏稚杳逐渐安分下来。


    她的嗓子就是哭哑了也湿湿润润的,说话有自己的一套腔调,会有种不自知的撒娇的味道,每每唤他的名字,最后的尾调总喜欢拖长,口吻甜滋滋的,格外动听。


    贺司屿深邃长眸垂下。


    这回是私心,对着她语气深笃,但放轻了:“再叫。”


    男人的大手覆在她后脑,像是一道封印,苏稚杳顿时如同炸毛的小野猫被抚顺了毛发,变成了温糯的乖宝宝:“贺司屿……”


    这么听话,任谁都很难再忍得下心有坏脾气。


    静默顷刻,贺司屿问:“哭完了么?”


    泛哑的嗓音低低的,比先前温和了点,落在苏稚杳耳畔,听得耳朵发痒。


    她哼嗯一声,发出调子长长的无名音,听不懂是何意,反正娇得很。


    贺司屿不想跟个小醉鬼浪费口舌,但较往常要多了许多耐心:“哭完送你回去。”


    苏稚杳吸吸鼻子:“我离家出走了……”


    出乎贺司屿的意料,他一时无言。


    等不及他再开口,苏稚杳又哼哼呜呜地扭着身子开始闹腾,说什么她都摇一下头,仿佛喝醉的人可以理所当然地不讲道理。


    她怎么都不依,贺司屿没法,败下阵:“自己说,想去哪里?”


    她语调软软的,哽咽声含糊,听来很是黏人:“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回住处。”贺司屿耐着性子。


    苏稚杳额头抵着他胸口,轻轻咬住下唇,思忖片刻,头脑太晕,忖不清楚,自顾自地小声喃喃出一句:“那我跟你回住处……”


    贺司屿确定,她醉到底了。


    想到包间里那群人说,她和那个叫程觉的定了亲,今晚又和酒吧的头牌调酒师合拍得很。


    现在却是缠着他,还要跟他走。


    贺司屿眸色暗邃,呼吸渐渐深重。


    前几日的克制前功尽弃。


    他摸到她的脸,指尖捏住她两颊,虎口的力道轻缓但强势,扣着她下巴,让她的头从他怀里抬起来。


    小姑娘卷翘的眼睫还湿润着,哭过,眼尾洇一点红晕,一双浅褐色的多情眸像在看梦中人,仰起小小的鹅蛋脸,迷蒙地望住他。


    贺司屿凝视回她,一瞬不瞬。


    他的热息呼到她鼻梁,热热的,有点痒。


    苏稚杳不由自己地阖上了眼睛。


    贺司屿端详着这张活色生香的脸蛋,良久,他指腹滑过去,到她唇上,很轻地摩挲。


    嗓音低沉,意味不明地,在悠凉的夜色里慢慢荡开。


    “你对别的男人,也这么主动?”


    第17章 奶盐


    血液里有酒精, 他落下来的气息里也有,苏稚杳头脑郁郁沉沉,闭着眼睛呼吸, 更晕了几分。


    苏稚杳就没怎么喝过酒。


    头回还是小时候顽皮,偷喝妈妈酿的梅子酒, 不懂事, 酒嘬了不少,还吃掉半罐梅子, 在酒窖睡得四仰八叉, 最后受了凉, 反复高烧半个月,家里就把酒窖锁起来, 不许她再靠近。


    苏稚杳那时候委屈,天天躺床上难受不说, 还得顿顿喝苦药,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妈妈总会摸着她头,温柔地说:“我们杳杳是世界上最乖的小宝贝,喝完药明天就能活蹦乱跳了。”


    那次退烧后,如同落下病根,养成了她一烧起来就不易退的体质。


    第二回 喝酒就是现在。


    两杯高度特调,足以到她极限,醉到这程度,听觉隐约, 思考和理解能力近乎丧失。


    耳朵里的嗡鸣声中, 有他不可言喻的一句, “别的男人”。


    眼皮沉沉的, 苏稚杳眯开一条缝, 努力思考他的意思,也不晓得懂没懂。


    脑袋一歪,渲开笑脸。


    “你最好”


    她拖着娇滴滴的语调,像拉丝的棉花糖。


    贺司屿深了眸色,淡不可闻地一哂。


    敷衍他。


    “冷……”苏稚杳惨兮兮,圈住他腰的胳膊慢慢勾紧,人往他身前凑。


    她半张脸还沉在他一只手心里,这姿势,像是被他托起下巴调.教。


    而她无比乖顺。


    没得到回应,她又重复了遍,语气柔得不成样子:“贺司屿,我冷。”


    贺司屿不自觉松了指劲。


    苏稚杳趁虚,一下钻进去他怀里。


    再回神,这姑娘已经把自己连身子带脑袋,全都裹进他的大衣里取暖了,跟只藏起来的小袋鼠似的。


    贺司屿几经想拎开她,手都抬到她发顶了,却是没再像前两回那么果断,思来想去,心软放过了她。


    他给徐界电话,叫司机把车开到湖边。


    手机刚从耳边放下去,听见黏抱着他的姑娘发出哼呜的声音,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贺司屿低下头,耳畔靠近。


    依稀听明白,她呜呜呜的,是在哭肚子饿。


    贺司屿翘了下唇。


    空腹就敢上酒吧这么喝,到底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他故作冷淡地吐出一个字:“该。”


    “你又凶我……”苏稚杳闷声控诉,就要哭给他看的语气,随后不高兴地哼了声,突然张嘴,往他胸膛“啊呜”咬了一口。


    没咬着他,咬了一嘴马甲的呢面布料。


    苏稚杳那时候醉糊涂了,肆意妄为,哪还管得着他是不是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大老板,一口没咬到,不死心地往别处继续咬。


    一连好几口下去,从马甲咬到衬衫领。


    个子不够高,她扯住他领子,借力踮脚,嘴.巴一径往上走,一下啃着了他下巴。


    “嘶……”贺司屿皱眉,头抬到她够不着的高度,避开她乱啃的牙齿。


    结果仰起的脖子暴露在了她面前。


    苏稚杳眼前是重影,神志不清,双手想也不想地攀上去,抱住他脖子,朝他的脖颈一口咬下去。


    “啊呜”


    牙齿磕到一块硬凸,下意识牢牢叼住。


    回应她的是男人一声沙哑难抑的闷哼。


    在静谧无人的黑暗里,这样的声音算不上清白,听得人脸红心跳,牵引着浮想出一幕幕不堪入目的画面。


    倏地,湖面有不明光源一闪。


    贺司屿当时阖紧了双眸,电流从喉结颤到神经末梢,刺.激得他猛地扬起头。


    那阵酥麻一过去,他立刻掐住她两腮,迫使她松开牙齿。


    命门被扼住的感觉退去,贺司屿重重一喘,喉结敏.感地不停上下滚动,幸亏女孩子的咬合力较轻,造不成伤害。


    但也让他短暂呼吸困难,血液异常沸腾,支配与臣服倒错,介于窒息和享受之间。


    贺司屿深喘几下缓过气息,手加重了力道掐她下巴,一把抬高,阴沉的脸压近她,嗓音刚受过激,嘶哑得厉害:“再咬?”


    苏稚杳被捏得双唇嘟起,话出声含糊不清,像小鱼吐泡泡,全成了呜咽。


    可能是他声线太冷,恶狠狠的听着吓人,也可能是脸被他掐痛了,苏稚杳眼眶顿时濡湿了一圈,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贺司屿蹙眉,撤开桎梏。


    他一松手,她的哭腔就溢了出来,嘤一声埋下头去,胳膊也从他颈后滑下来。


    模样委屈得,倒成他欺负人了。


    司机开着车不知何时已经停在路边。


    贺司屿不再凶她,女孩子发酒疯足够麻烦了,弄哭了更棘手,他呼吸还留有不稳的低喘,语气放平和:“乖了没有?”


    “嗯……”


    她闷着鼻音,肩膀微缩,犯错后很是温顺,他的不悦也就无从发作了。


    “上车。”他说。


    苏稚杳再“嗯”一声,懵里懵懂地蹲下去,捡起手机抱在怀里,站回起身时酒劲一冲,又扑了他个满怀。


    贺司屿叹气,捞过她双.腿,一把抱起她。


    今晚对她,他自认是用尽了好脾气。


    徐界和司机都愕然了,从车里的角度看,这两人完全是在耳鬓厮磨,尤其他们上司亲自抱着人坐进车里后,第一句话就是“暖气调高”。


    “先生,是先送苏小姐回家,还是……”


    徐界想说是否要去国贸开间房,上流圈男欢.女爱就那么回事,老板再清心寡欲,情调到了这地步,也不可能没有生理反应。


    座椅放平,苏稚杳身上盖着男人的大衣,刚躺下时还娇声娇气地哼着声,一暖和起来,没两分钟就睡着了。


    总算是不再闹腾。


    贺司屿揉了揉眉心,考虑片刻,说:“梵玺。”


    睡着前她死活不要回苏家,他再绝情,也不可能把醉到不省人事的女孩子一个人丢在酒店。


    徐界怔住两秒,忙不迭回答明白。


    前段时间因京市行程频繁,为便他在寸土寸金的梵玺大厦置办了一套顶层住宅。


    别说那里他自己都还没住过几回,就是在常居的港区别墅,这么多年徐界也没见他带任何女性回去过。


    徐界回首答话时,余光下意识留意了眼后座的姑娘。


    她躺着入眠,男士商务大衣掖到肩头。


    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徐界头一回感觉到,他这六欲清静的上司,有正常的活人气。


    但没必要大惊小怪。


    他也是男人,是男人就不能免俗。


    车子畅通无阻,一直开到梵玺。


    大厦最顶部整整一层,都属于贺司屿套房的独.立空间。


    房门打开,廊道至客厅的灯带自动亮起。


    贺司屿抱着苏稚杳,把人放到沙发,女孩子重量轻得很,他气都没喘一下。


    苏稚杳睡得也深,一路被抱上来都没醒。


    贺司屿居高临下看着她,脱下西服外套,解掉衬衫袖扣,丢在一旁,开始挽袖子。


    上辈子一定是欠了她什么。


    否则他不会把一个喝醉的女人带回住处,现在还得亲自去客卧给她铺被套。


    贺司屿前脚刚踏进客卧,后一秒,苏稚杳迷迷糊糊转醒,明亮的水晶吊灯灼得她睁不开眼。


    酒意仍上头,苏稚杳并没有清醒,她揉着眼睛,慢慢坐起来,不舒服地蹬掉靴子。


    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她赤脚踩上地毯,梦游似的,从客卧门口一荡而过,寻着味,推开另一间卧室的门,无声无息飘了进去。


    等贺司屿再出来,想抱她去客卧时,沙发上空空无人,只有他的大衣一半歪着,一半拖地。


    望一圈都没看见人。


    直到他目光落到主卧虚掩着的门上。


    贺司屿皱眉,朝着主卧过去。


    门口过渡厅的灯亮起,光线延伸.进宽阔的卧室里,逐渐暗沉下来。


    远远看去,铅灰色被褥下鼓起一团。


    贺司屿一步一步轻轻走到床边。


    果不其然,这姑娘正舒坦地躺在他的床上,双手捏住被子盖到锁骨,只露出一颗漂亮的脑袋,和一点弯曲着的白里晕粉的指尖。


    她温驯地阖着双眼,睫毛很长,湿.润地覆在眼睑,睡颜安安静静。


    即便是他也不可否认,画面十分养.眼。


    真是会挑地方睡。


    贺司屿扯了下唇,呵出一声无奈的气笑。


    他俯身,从她手指头里抽出那一截被沿,被子往上轻拽,盖过她肩头。


    正要起身,胳膊突然被抱住。


    苏稚杳脸蹭蹭他小臂,眉眼舒展开,睡梦中愉悦呢.喃:“香香……”


    “不准咬。”贺司屿阴下脸警告。


    不知是听进去了话,还是又睡过去,身下的人倒是安分了会儿,没再乱蹭,只是双唇微微翕动,发出模糊的声音。


    因身高,这么躬着身不舒服,贺司屿不得不在床沿坐下,依稀听清她话:“贺司屿……都不加我微信……”


    “说过了,我不用微信。”他随口应了句。


    贺司屿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何那晚没有直接抽胳膊离开,而是坐着陪她,仿佛把积攒几十年的耐心都给她了。


    醉酒的人连梦都凌乱不定,苏稚杳又梦到别的什么,嗯着鼻音,娇声咕哝:“不要叫我苏小姐……”


    她白皙的脸颊和鼻尖都浮着绯.红,嘴唇略瘪着,像是做梦都在生他的气。


    贺司屿眸底闪过一瞬薄薄的笑意,目光笼着她脸,语气带着很轻的气音,不经意间放低下去。


    “所以,你想我怎么叫你?”


    问完贺司屿顿了下。


    小姑娘醉得一塌糊涂,在那胡言乱语,但他是清醒的,怎么还跟着对上话了。


    “小宝贝……”苏稚杳慢腾腾说了句梦话,不晓得是否是在回答他。


    声音动听又挠心,绵言细语:“我乖……”


    她没再出声,呼吸浅浅,再次熟睡过去。


    贺司屿低头看着她。


    昏暗的卧室静悄悄,空气里浮动着恒温的融融暖意,沉浸在静默中。


    雪飞整夜,于翌日初霁。


    一束明朗的晴光照在眼皮,苏稚杳肚子空空,眼睫颤了颤,被饿醒过来。


    四周环境陌生。


    陌生的冷棕红墙面,陌生的港式耀黑皮质大床,陌生的铅灰色绒被。


    苏稚杳望着吊灯迷惘,思绪放空两分钟。


    酒精比溶解剂还可怕,灌入脑中,把记忆都溶解掉,苏稚杳只回想起昨夜,她靠在什刹海边醒酒,后来隐约有遇见贺司屿。


    然后记忆就断断续续的,全是碎片,记不完整了。


    这里莫非是他在京市的住所?


    浑身抽筋扒皮般的酸软,出于本能,苏稚杳倏地往被子里探一眼,针织裙还好端端在身上,一颗扣子都没解开。


    她又恢复平静。


    昨夜她掉在护栏边的手机,此刻正躺在床头柜上震动。


    苏稚杳摸过手机接听。


    小茸在电话里说:“杳杳,下午两点的航班,你准备好了就和我说哦,我和杨叔去接你。”


    苏稚杳猛然记起,自己今天要去沪城。


    她敷衍两句挂断电话,立刻下地跑出卧室。


    前一秒还匆匆忙忙一团乱,下一秒,目光越过客厅,一眼看见开放式厨房。


    苏稚杳印象中,厨房是个烟熏火燎的地方,她几乎不踏进去。


    但眼前的画面颠覆了她的认知。


    男人立在黑岩岛台前,一只手闲闲抄在裤袋里,单手持握厨用喷.火.枪,火焰匀动,铺在海鲜烩饭表面的芝士慢慢融化。


    另一口锅里咕噜咕噜正在熬着什么。


    手上动作不紧不慢,格外从容,看着是个常年做菜的老手。


    他应该没有外出过,短发没打理,只随意抓了两下的样子,身上单一件白衬衫配休闲裤,纽扣松着几颗,袖子挽到小臂,再无过多配饰。


    晨午时分的阳光洒进落地窗,极有氛围落在他身上,让他的身影变得虚虚实实,不清晰。


    苏稚杳呆呆望着,移不开眼。


    闻着飘来的浓郁香味,她肚子更饿了,再想想,诱.人的似乎不止是食物。


    贺司屿撩了下眸子,不着痕迹地瞅了她一眼,她光着脚丫子,在地毯上站着。


    显然她刚苏醒,宿眼惺忪,长发蓬乱。


    有句诗叫,浓睡不消残酒,还有句诗叫,睡得春酲欲醒,完全是她当时困懒的模样。


    贺司屿敛眸,视线回到手上。


    他抽出裤袋里那只手,不说话,也不看她,只随意往某个方向大致指了下。


    苏稚杳懵怔看过去,沙发旁摆着一双拖鞋。


    她反应过来,乖乖跑过去,把赤.裸的双足兜进拖鞋里,因男士拖鞋过大,她再走动就有了哒哒声。


    贺司屿听着趿拉的声音靠近。


    “你还会做饭。”苏稚杳到他对面,扒拉在岛台岩边,探头去望香喷喷的烩饭,又去瞧那口正沸腾的锅,勾起馋虫,忍不住咽口水。


    她舔舔嘴唇,抬头崇拜地望着他笑。


    “好厉害。”


    紧接着,苏稚杳笑意一收,可怜巴巴地问他:“有我的份吗?”


    贺司屿唇角掠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他关掉喷□□,揭开锅盖,用汤匙搅动过浓稠的小米粥,才漫不经心开口。


    “可以有。”


    苏稚杳脸上复又挂起笑容:“感谢你。”


    “占我的卧室,睡我的床。”贺司屿放下汤匙,盖回锅盖,再慢悠悠抬眼看她:“苏小姐就是这么感谢我的么?”


    苏稚杳愣住,原来她睡的是他的卧室。


    梳理片刻头绪,印象零碎,好像昨晚是她自己摸着黑,稀里糊涂钻进了一个被窝里。


    真相大白,苏稚杳往下矮了点身子,心虚问:“那你原本……预备让我睡哪儿?”


    “沙发。”


    他回答不带犹豫,冷漠又无情。


    苏稚杳难以置信地惊了几秒,一下支棱起身,半怨半气道:“你带别的女孩子回家,也是让人家睡沙发的吗?”


    他语气很淡:“不是。”


    一股不被待见的委屈涌上心头,还未等苏稚杳忧愁,接着就听见他淡沉的声音散漫响起。


    “我没可能带别的女孩子回家。”


    大抵是醉酒后遗症,苏稚杳当时反应了半晌,才迟钝地明白这意思。


    所以她是例外,至少目前为止,她是唯一被他带回过家的女孩子。


    苏稚杳眨了下眼睛,嘴角的笑痕矜持不住,略有些小得意:“有且仅有我吗?”


    贺司屿没搭腔,双手插着裤袋,懒散看着她。


    心情起起落落之后归于愉快,苏稚杳不在意他的无视,人往岛台面一伏,歪歪脸,眼中涌动着浓厚的兴致:“贺司屿,我都还没有问过,你有没有钟意的女孩子呀?”


    并非有心这么问,她当时因宿醉神志尚未完全复苏,思维的神经系统处于半罢.工状态,得意忘形,一开口,话不过脑。


    问完她自己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苏稚杳温温吞吞,找补一句:“女朋友,不是……就是跟着你的……”


    后果就是越描越黑。


    很容易让人误以为这是在暗示,暗示对他这样的男人而言,女朋友的说法太正经,形容自己的女人,他们只会说,跟着他的人,或者,他身边的人。


    这话,听着是自动把他归为了私生活混乱的那一类男人。


    气氛猝不及防变得有些怪异,贺司屿也是沉默好一会儿,低沉的声音才在香气缭绕的空间里响起。


    嗓音底下明显附着一层不悦。


    “我当苏小姐早之前,就已经对我的感情生活足够清楚了。”


    又是一段静默,贺司屿再度开口:“处心积虑接近我,口口声声说钟意我,若是我有呢?你想怎么办?”


    苏稚杳隐隐醒悟,屏住呼吸。


    贺司屿定定看住她,从喉咙里哂出一声笑:“做我见不得光的小情.人么?”


    尽管在他明说之前,苏稚杳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但真听到耳朵里,心脏依旧不可抑制地颤了下。


    她下意识想承认错误。


    那话确实有质疑他品性的嫌疑,甚至听上去,言语间都能感觉出这是在和他坦言,自己至始至终只是抱着玩玩他的心态,没有多余真心。


    对方有情绪理所必然。


    何况是他这种,对背叛和玩弄恨之入骨的人。


    可话到嘴边,就是出不了口。


    娇气的性子和自尊心齐齐作祟,也要怪醉后头脑还不甚灵清,苏稚杳脱口而出:“那你明明知道我和程家的亲事,还不是没避嫌,把我带回自己这里了。”


    不合时宜,雪上加霜。


    话音落下的一刹那,苏稚杳就后悔了。


    贺司屿没错,他不爽没错,说的话也没错,错的是她。


    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但假如他当真有交往的对象,那她煞费苦心接近岂不是太无耻,这问题,不仅看轻了他,也看轻了自己。


    她就不该问。


    苏稚杳在心里怨自己缺心眼,脑袋头回这么混沌,那种傻话都问得出来,酒精真是误人。


    她刚想启唇赔错,贺司屿的声音落了下来。


    “避嫌?”


    他低了下头,笑了:“你在指望什么?指望我讲道德,指望我有良知?”


    这一声轻笑里,苏稚杳听出了冷嘲和低气压,随后他的语气有种压抑的平静:“我是什么样的人人尽皆知,怎么,没人提醒过你么?”


    提醒过。


    父亲提醒过,程觉提醒过,小茸提醒过,群里的名媛千金也提醒过。


    全世界都有在提醒她,贺司屿这人有多阴暗,恐惧他,忌讳他,见了他当远则远。


    她同样这么认为过,可现在,苏稚杳觉得,他是很好说话的,有恻隐心,有人情味。


    在他那里一回复一回占到的便宜,凭的当然不是她那点能耐和本事。


    只是他的良心是一种气质,在骨不在皮。


    “你是哪种人?”苏稚杳突然想听他自己说,而不是只知别人口中的他。


    “和苏小姐完全相反的那种人。”


    贺司屿嗓音冷淡,抬手去关粥锅的火:“比不得苏小姐,干干净净一身白。”


    苏稚杳睫毛很轻地扑簌了下。


    她木讷在那儿,半晌无声,宛如后怕。


    贺司屿视线重新落回到她身上,挑出一点笑痕:“在我这里是不是感觉还挺危险的?”


    “苏小姐还是尽早和我撇清关系。”话漫不经心说着,贺司屿神情逐渐阴沉下去。


    毫无征兆的一句


    “出去。”


    苏稚杳脑子嗡地作了一声响。


    氛围的僵硬在他这声逐客令下,达到极点,而他只是垂下眸去调粥,一丝不乱,她纵有千言万语想说,也无从出口了。


    苏稚杳一面委屈,一面懊悔,一面又觉得是自作自受,她咬住一点唇肉,默默回过身,走去浴室,准备洗漱后就离开。


    浴室门关上,轻轻一响,贺司屿的动作也随之停顿下来。


    热粥腾起的蒸气下,他的眼神晦暗不明。


    苏稚杳再出浴室的时候,食物都已经摆放到餐桌上,芝士海鲜烩饭,小米粥,还有煎蛋和一些配菜,都冒着热气。


    她垂着脑袋,往门口走去。


    还没走出几步远,贺司屿从厨房带出餐具,面无表情从她面前路过。


    苏稚杳下意识去看他,他手里的餐具有两套,一套他放在自己的位置。


    另一套他托在手里。


    放下前,贺司屿抬眼,朝她望过来,然后当着她的面,把餐盘放到了餐桌对面的位置。


    苏稚杳心中一跳,怔在原地。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套餐具明显是给她的,可刚发生过不愉快,她现在不敢乱揣测他的意思了。


    “贺司屿……”


    苏稚杳口干舌燥,声音很小地唤了一声。


    贺司屿情绪依旧淡着。


    但他拉开一张餐椅,说:“过来。”


    苏稚杳眼眶微微一热,没有迟疑,返身小步跑回去,趿拉到他身边,捏住他衣袖轻轻扯了一下。


    “对不起。”


    她鼻音细细的,拖着又怯又糯的调,声腔略哽:“我刚刚还不清醒,说错话了,没有那个意思。”


    没等贺司屿搭理,苏稚杳又瓮声瓮气,接着和他示弱:“我年纪小,你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小猫收敛起挠人的肉爪,窝回成毛茸茸的一团,格外乖顺,她现在就是。


    贺司屿凝视她低埋的脸。


    她双瞳润着淡淡水光,眼尾带出一圈红晕。


    方才他确实恼火,但也就一两分钟的事,她一进浴室,他就冷静了,莫名自己怎么会情绪失控,跟小女孩儿置气。


    贺司屿大半张脸虚化在明亮的光里,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还真走。”


    他声线涩哑,说得很轻,苏稚杳还没反应过来,攥在指间的衬衫袖子在他抬起胳膊时,被带着抽了出去。


    手中一空,苏稚杳瞬间感觉心也一空。


    结果他的胳膊又垂落回去,捉住了她的手腕。


    仅仅是瞬息之间,两人的动作从她扯住他袖子,变成了他捏住她手腕。


    一道向前下方的力,强势但不失温柔,拽着苏稚杳在那张拉出的椅子上坐了下去。


    画面一闪,眼前一桌丰盛的美食。


    苏稚杳懵住,突然看不懂事态的发展。


    “吃饭。”


    男人不咸不淡,但比之前要温和很多的声音入耳,苏稚杳诧异地仰起脸,便见他平静地坐到了她对面。


    他的心绪从不明摆到脸上,不过苏稚杳有感觉到,他当时心情放霁许多。


    苏稚杳往前靠到桌沿,用那双镜面般净澈的眼睛,巴巴望他:“不生气了好不好?”


    贺司屿拿起一只碗,不言不语去盛粥。


    没应声,但他抬了下唇,释然的笑意难得在唇边停留了几秒。


    见状,苏稚杳笑眯眯地,一手握着勺子,一手握起筷子。


    这茬,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揭了过去。


    酒后小米粥养胃,但苏稚杳更想吃香喷喷的海鲜烩饭,她眼睛黏在那盘烩饭上,眼巴巴地等他舀完粥,再去盛饭。


    一个不经意,苏稚杳扫见他散开的衬衫领子后,喉结凸起那块,有一圈齿痕。


    旖旎的殷红色,印在冷白皮上。


    不深不浅,算不得显眼,却也暧.昧得让人难以忽略。


    “你脖子怎么了?”苏稚杳桃花眼甜媚参半,眨了一眨,满脸单纯,还挺关心地问他:“被什么咬了?”


    贺司屿睨一眼她。


    确认她现在是咬完不认账了。


    “猫。”


    他答得不太上心,苏稚杳好奇心反而更重了,直勾勾盯住他追问:“哪只猫?”


    贺司屿仍旧不紧不慢,把那碗盛出的小米粥搁到她面前,话说得轻慢:“一只酒量差,酒品也一言难尽的坏猫。”


    目光随着声音凝过去,玩味又深长。


    恍然间,苏稚杳脑中闪过几幕自己抱着他发酒疯的画面。


    空气沉寂了几秒。


    苏稚杳后知后觉地咬咬筷子,小幅度缩了下肩膀,默默把那碗养胃的小米粥抱过来,身子微微下沉,抿了一小口,作温顺状。


    她语气放得很软,埋下头认怂:“乖了……”


    那天苏稚杳没回御章府,贺司屿叫人送来一套女孩子的衣服,等她换好,直接送她去了机场。


    至于必备的行李,都有小茸负责。


    飞机上,苏稚杳辗转反侧睡不着,左思右想,问身边的小茸:“不小心咬了男人的喉结,不会出事儿吧?”


    小茸从一本言情小说里抬起头,有些惊奇:“杳杳,你也在追这本《冷血少帅的私有小甜心》啊?”


    苏稚杳蹙眉迷惘:“什么心?”


    “喏,我刚看到这里,”小茸指着书中一段,起兴地念起来:“冷薄夜端起唐小梨的下巴,嘴角的笑轻挑中透着邪气,压.在她耳边说:‘冷太太,男人的喉结可不能这么咬,咬重了世上得少一个人,咬得轻了,世界上可是要多一个人的……''”


    小茸绘声绘色地朗诵完,挠挠头,自言自语:“多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


    苏稚杳愣短瞬,蓦地一下被子扯过头顶,窝回了沙发椅里。


    不愿面对。


    为什么她秒懂了……


    飞机进入平飞阶段,苏稚杳打开手机,飞行模式下,看到一小时前接收到的一条短信。


    贺司屿:【如果我有钟意的女孩子,今天我不会留她以外的人吃饭】


    第18章 奶盐


    冬日昼短, 飞机落地时,沪城夜色正浓。


    乔家派来的私家专车早早就到了机场,待苏稚杳下机, 便接她去到圣约斯。


    圣约斯私人神经专科医院,是沪城最顶尖的私人医院, 从医疗设备到医护资历, 以及昂贵的用度,就决定了它的特殊接待群体。


    医院造价不菲, 建得像宫殿。


    苏稚杳见过孟禹后, 没让人陪着, 自己去到内部最深处那间独.立病房。


    这条路,她走过十年了。


    推开病房, 里面光线昏弱,唯独床头沉着一盏黯淡的暖橘光, 只能艰难看清路。


    苏稚杳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在床边的陪护椅悄悄坐下。


    病床上的女人正在沉睡。


    她有着很温和的五官,眉眼到嘴唇,弧度都是柔柔的,没有尖锐的棱角,和苏稚杳很有几分神似。


    脸型偏椭圆,鼻子微钝,阖目躺在那里,尽显南方女子含蓄温柔的美感。


    苏稚杳手肘支腿, 弯腰托着腮。


    从昨晚到现在, 她又是醉酒, 又是匆匆赶来沪城, 明明只过了一天, 却让人感觉发生了很多翻天覆地的事情。


    现在这么坐着,她突然感觉全世界都静下来了,心静了,就控制不住去思考。


    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和苏柏挑明。


    其实想想,挑明了对她没什么好处,左右不能逆天改命,说开了,反而还给了苏漫露在自己面前明目张胆的威风。


    可就这么不了了之吗?


    苏稚杳望着病床的女人,想起昨夜那通电话,想起自己无助时,那一声没有回应的妈妈。


    “我哪里来的女儿”这一句稻草,压.在她情绪的临界点上,那感觉,就像是清寒一片的世间,所有人都围着炉火取暖,只有她自己蜷缩在落雪的山谷里,伸.出手去,都没谁分她一寸暖热。


    人一闲着,真就喜欢胡思乱想。


    苏稚杳深深吸上一口气,调整紊乱的心绪,努力把惆怅和压抑从脑子里赶出去。


    女人突然发出一声深长的呼吸。


    苏稚杳忙不迭把眼眶的湿憋回去,刚挺身坐直,女人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你是?”女人嗓音很哑,含着久未汲水的枯涸。


    “我……我是……”


    苏稚杳支支吾吾,一时竟难以开出口。


    从未有过这样,但这回苏稚杳心有余悸,怕一连两日,要再承受她的那句哪里来的女儿。


    不是任何人的错,病房座机没有备注,她反应再正常不过,只是苏稚杳听来免不了难受。


    苏稚杳声音哑在喉咙里,卡顿半晌,她躲开视线,站起来小声说:“我去给你倒杯水。”


    茶水台前,苏稚杳又是洗杯子,又是试茶温,一刻不停,明显是在回避什么。


    乔漪慢慢坐起身,看着小姑娘亭亭玉立的身影,深思片刻,忽然出声:“你是不是我女儿?”


    这是一句发自内心的认真询问。


    苏稚杳僵住短瞬,倏地回过身,四目相对时,她鼻腔一酸,惊愕得说不出话。


    “难道不是?”乔漪云里雾里。


    以为自己是认错,她尴尬地笑了下:“睡前他们给我看过我女儿的照片,她叫杳杳,和你挺像的,我还以为……”


    “是!”苏稚杳声线略颤,气息都透出压不住的激动,语无伦次说明:“我是你女儿,我就是杳杳。”


    乔漪并不怀疑,目光柔柔地亮起来,语气掩不住骄.傲:“我就说,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肯定是我女儿。”


    苏稚杳混着哽咽,听得一下笑出了声。


    钟罩之下无裂痕,窒息得透不过气,但此刻天降细缝,她有了大口呼吸的机会,像战士落下破损不堪的盾牌,终于能够尽情释放出眼泪。


    “妈妈”


    苏稚杳泪眼盈盈,呜咽着张开胳膊,跟小孩子一样,以最原始最纯粹的依赖,扑过去,撞进了乔漪的怀抱。


    乔漪被撞得后背往靠枕里压了下,摸摸埋在身前那颗绒绒的小脑袋,半是心疼半是好笑:“谁欺负我们小宝贝了?”


    哪怕没有记忆,乔漪潜意识里依旧如此称呼她。


    苏稚杳再不想故作坚强,脸蛋蹭在乔漪的怀里,抽抽噎噎求抱:“妈妈,我想你……”


    “不哭,妈妈在呢。”乔漪温柔地搂过她肩,轻声细语地哄着她。


    苏稚杳很久没这么放声哭过了,眼泪刷刷地往外飙,染得乔漪病服前一大片的湿。


    在乔漪怀里窝了很长时间,苏稚杳哭累了,声音才渐渐弱下来。


    乔漪够到床头柜的纸巾,抽了几张过来,轻轻地给她擦眼泪,宠溺调侃:“小哭包。”


    苏稚杳哭腔浓重:“我也不想哭,可他们都欺负我……”


    尾音还跟着一道含怨的哼声。


    她脸枕着胳膊,趴到乔漪腿上,那模样完全是个在外受了委屈,回家告状的小朋友。


    那一刻,乔漪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女儿在自己怀里哭得这么可怜,她却都不知从何安慰起,想要努力回想起过往,脑中的记忆分裂为成千上亿的细胞,排列组合毫无章法,一团紊乱。


    受损的记忆力引得乔漪一阵头痛,但她不想表现出有心无力,面前这个自称是她女儿的小姑娘,当时很需要她。


    乔漪想了想,轻声说:“该哭的时候就哭,哭完了眼泪也要擦干净。”


    苏稚杳胸腹有一下没一下抽着。


    “发生了什么事情,妈妈不问。”问了也白费,眨眼就会忘掉,乔漪掩去眼底那丝苦涩,笑容绵柔:“你自己心里想明白,怎么做能开心,那就去做,被欺负了,只要你想,那就欺负回去,自私一点也没关系,我们不受这委屈。”


    乔漪抽出两张新纸巾,拭去苏稚杳眼尾溢出的湿:“若你都把自己当小鸭子了,就永远穿不了公主裙。”


    苏稚杳抬起头,听见她说。


    “万丈迷津,唯有自渡。”


    母亲的笑和幼时一样,暖春的湖面,在薄雾下荡开绿波,温柔,雅静,不受世界侵扰。


    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每回被她这么一安抚,就觉得,没什么是不能释怀的。


    苏稚杳吸吸鼻子,用力“嗯”一声。


    乖乖仰着脸,方便她给自己擦眼泪。


    “好喜欢妈妈。”


    小姑娘甜甜软软地同她撒娇,乔漪内心不由生出一片暖意,她笑着指了下自己的头:“妈妈这里忘了……”


    再去点点心脏的位置:“但这里有你。”


    来前压沉的阴霾全部散开,苏稚杳一下子破涕为笑,眼睛弯得像月牙。


    她越发相信。


    感情是一种本能。


    女儿黏妈妈人之常情,何况她们许久未见,当晚,苏稚杳坚持要留在乔漪的病房,睡陪护床。


    乔漪睡着后,苏稚杳躲在被窝里,摸出手机,犹豫要不要给贺司屿发晚安。


    放在往常她肯定不扭捏,但眼下他们之间的情况有些微妙。


    她的心情,既羞耻,又愧疚。


    并非因飞机上的短信,苏稚杳对那句话有些迟钝,只当他是表示自己没有生气,她看过就过了。


    羞耻是因为他喉结上的牙印,那圈暧.昧的红痕,实在是涩得很,一想起是她咬的,苏稚杳就窘迫得不想再面对这个男人。


    至于愧疚,其实还掺着些忐忑。


    她一句无心之话,没想过他会那么在意。


    现在苏稚杳疑问的是,她理不清贺司屿那时是在生她轻视自己的气,还是觉得自己被她耍了而生气。


    如果是后者……


    她不敢想。


    正当此时,手机里弹出一封新邮件。


    邮件篇幅不长,短短几行英文而已,内容也简单,差不多就是约她有空时,见一面。


    不平凡的是这封邮件的署名。


    Saria.


    苏稚杳愣住整整十秒,恍然一下意识过来,担心吵醒乔漪,她克制着不闹出动静,死死压住内心呼之欲出的激动,抛却所有顾虑,立刻给贺司屿发短信。


    她的兴奋跃然字上:【贺司屿!】


    不出意外,过去几分钟,某人没有回应,苏稚杳丧失耐心。


    【理我】


    【理我理我理我】


    ……


    短信对面一片死寂。


    那封邮件是兴奋.剂,在查阅的那一秒注射进她体内,苏稚杳根本按捺不住:【马里奥救公主路上还给点金币呢,我都这么主动了,你在都不回一个,是不到吉时不肯出现吗】


    接着傲娇哼哼:【三分钟内不回我,休想我再理你】


    她还真就不理了。


    安分三分钟后,时间归整至十点。


    苏稚杳:【吉时到啦!】


    苏稚杳:【贺司屿贺司屿贺司屿】


    苏稚杳:【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


    碎碎念不停。


    苏稚杳不知道贺司屿在手机那头是什么表情,总之这回没一会儿,他就回了。


    贺司屿:【在了】


    心思被喜悦占据,苏稚杳无所谓他的寡言,快意地告诉他自己收到的那封邮件,问他,Saria是不是看在他的面子。


    贺司屿:【是看你骨骼惊奇】


    相处久了,苏稚杳一看就知道这是反话,他真正的意思是,明知故问。


    苏稚杳闷在被子下,咬住嘴唇才忍住没笑出声:【贺司屿你真好!】


    她怀揣着满分的真诚,补充一句:【谢谢你又为我破例】


    聊到这地步,他通常不会再回,苏稚杳再给Saria回复邮件后,就放下手机,美美入梦。


    翌日睡醒,手机居然有他昨晚的回复。


    贺司屿:【怎么谢】


    苏稚杳在沪城待了五天。


    公司有行程安排,练琴这事儿忌荒废,而且和Saria约定见面的日子也临近了,她得回京市,不能一直留在沪城。


    期间,苏稚杳都在圣约斯陪着乔漪住,只有第二天乔漪接受周疗时,她抽空去了趟乔家,但也只是礼节上走个过场。


    乔家是沪城首富,名门望族。


    事实上,若要比家族底蕴,当年和乔漪的这段婚姻,是苏柏高攀。


    只不过,乔漪是乔家赶出去的女儿,因为某一些原因。


    苏稚杳是在京市长大的,十岁前没有去过乔家,和乔家人不亲近,直到乔漪婚变,检查出苏萨克氏症候群,身体每况愈下,乔家才将人接回沪城治疗。


    那是一种罕见的大脑病变症,患者的记忆只能维持二十四小时,目前病因不明,因案例稀有,研究特效药的条件也十分艰难。


    这十年间,乔漪每日数以万计的医疗费,乔家不曾吝啬过,但乔漪和乔老太太之间始终未冰释前嫌,或许是因为往事乔漪尽数忘却了,连冰释前嫌的机会都没了。


    俗话说,祸不延子孙,苏稚杳作为乔家的外孙女,乔家没有将她拒之门外。


    尽管乔老太太对她不太热情就是了。


    告别无疑是不舍的,苏稚杳拖到不得不去机场的时间,才从乔漪的病房离开。


    临走前,孟禹送她出医院。


    苏稚杳问他:“孟教授,我听说这病,过个四五年是有可能自然改善的,可这都十年了,我妈妈怎么也没见好转?”


    孟禹是神经科的专家,是乔漪的主任医师,从乔漪住进圣约斯起,乔漪的病情就由他全权负责,他从四十岁,负责到了如今的五十岁。


    他和乔漪旧日是同窗,为人稳重本分,相貌堂堂,越到中年越有气质,却一直单身未婚。


    苏稚杳对孟禹很有亲切感。


    “这得因人而异,目前医学上还无法作出科学解释,万幸你妈妈的视力和听力损伤程度不深,身体也很健康。”孟禹柔声说:“我会照顾好你妈妈,杳杳,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苏稚杳点点头,谢过他。


    抵达京市国际机场,杨叔接她回御章府。


    车上,苏稚杳一边照着小镜子拨弄碎发,一边哼着某支钢琴曲的调子,眉眼间都是笑意。


    苏稚杳突然抬头,朝驾驶座唤了声:“杨叔,经过国贸的时候停一下,我想买支雪糕。”


    “好嘞。”杨叔应道。


    她的笑容感染力很强,看一眼,那感觉就如同尝到了一口温甜的奶露,小茸不禁跟着笑起来:“杳杳这趟回来,开心了很多诶!”


    “因为明……”苏稚杳抿抿唇角控制不住上扬的笑弧,没把明天要和Saria见面的事告诉她,不着痕迹地说:“因为见过妈妈了,当然开心。”


    入夜的时间段,国贸交通正拥堵,车子停滞在琴房附近,好几分钟都前挪不了两米。


    苏稚杳托着下巴,指尖点在脸颊,百无聊赖地望望车窗外的路况。


    终于能同Saria学钢琴了,美梦成真的喜悦伴随着不真实感,每想一下心里就放一朵烟花。


    苏稚杳笑意蔓延到整个面部,压不下去。


    突然惊觉,明天见Saria只有她一个人,苏稚杳心一揪,凭空生怯,心情瞬间大起大落,满心欢喜一下全变成了紧张。


    她咬住一点唇肉,贪得无厌地想,不知道贺司屿愿不愿意明天陪她一起,给她壮壮胆。


    继而又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谢他。


    苏稚杳陷入沉思。


    要怎么谢呢……


    京市的夜至而未浓,余晖与新月交融下,天是一片薄薄的深蓝色。


    隔着人行道,一眼望见那家宠物馆。


    苏稚杳倏地记起,她第一次见贺司屿,就是在这个地方。


    至少在她印象中是第一次。


    那时下着雪,他就站在那棵光秃秃的槐树下,黑皮手套握着雪茄,低沉磁性的嗓音说着粤语,不知道是在和哪个港区的朋友讲电话。


    然后她就看见一只白猫,跳上罗马柱花坛,黏人地往他身上蹭。


    那个画面仿佛自带一层港风柔焦滤镜,回想起来,还是有几分温情的。


    尤其是他摁灭雪茄,嘴角勾着淡笑,去揉那只小猫的那个瞬间。


    苏稚杳正想得出神。


    宠物馆的落地窗内,出现了当时抱走白猫的那位大叔,他依旧戴着那天的灰格挂脖围巾。


    似乎是那只白猫又调皮了,在他打扫时捣乱,于是大叔拿着猫棒逗了它会儿,再蹲下.身 ,把它抱回到窝里。


    脑子里像是安了个镜头,循环往复地在回放那夜,贺司屿温柔撸猫的情景。


    苏稚杳灵机一动,低头短信问贺司屿。


    【你在梵玺吗?】


    贺司屿那时应该恰巧空闲,回复得不算慢:【嗯】


    苏稚杳眸子浮光跃金般亮起来。


    “杨叔,我不买雪糕了,你往前靠宠物馆那儿停一停。”苏稚杳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待会儿不回家,送我去梵玺。”


    ……


    过去不到一小时,京市的夜彻底深下。


    梵玺大厦顶层,主卧落地窗前,贺司屿手掌撑着腰骨,手机举在耳边,下颔微敛,阖着眼和周宗彦通电话。


    “林汉生投资澳门非法赌场,私下牵涉皮肉交易,生意系越嚟越脏了,近一年还频繁出入泰缅边境,警务处怀疑佢和金三.角老毒.枭有私下嚟往,卧底了大半年,他果然系想走.私缅北货到中国。”


    电话里,周宗彦压抑着满腔愤恨,办公事时,他态度自觉严肃,没有一丝平日里的散漫,正经有度。


    周宗彦做了个深呼吸,出了口胸腔里的郁气,没过两秒,还是控制不住骂道:“就凭佢(他)地一条粉肠,还敢揾(找)上.你,食蕉啊佢!”


    贺司屿刚沐浴不久,身上只裹一件黑色睡袍,他昨夜没睡几小时,又听了一天国内外公司的财务汇报,此刻眉间轻蹙着疲乏的痕迹。


    方才看过一会儿书,鼻梁还架着那副金丝眼镜。


    “下月十五佢有批货,喺中环Mol三号码头拖柜。”贺司屿两指抬起镜架,捏了捏鼻梁:“你同NB(毒.品调查科)提前部署,我嘅人会同你联络,其他你执生(其他你看着办)。”


    “你同我定啦,我能搞掂。(你放心,我能搞定)。”周宗彦又换上了那放浪不经的调子,自信笑答。


    交接完正经事,两人随意聊了几句。


    结束通话前,周宗彦忽然没有头尾地说了句:“下周京市天气唔对路,你唔好留,翻嚟食酒啊。(下周京市天气不太对劲,你不要留,回来喝酒啊。)”


    这话他说得漫不经心,但又夹杂几分正经,隐约有一层深意压在轻松的语气底下。


    贺司屿眸色幽深下去。


    口吻淡淡的,低声说:“知道。”


    摩天大楼外的夜景似乎格外深沉,晦暝的长夜里,万家灯火远得,入目只透有模糊的光晕。


    忽地,他留意到近处,有几片细细碎碎的白色,飞落下来,附到窗上。


    下雪了。


    手机还贴在耳畔,贺司屿眼睫向下微敛,不经意间想到什么。


    接着,“叮咚”一声门铃。


    京市的雪,不知不觉,隐隐成了心照不宣的暗号,在斑驳的时间里,预兆着一种降临。


    贺司屿回首望向门外,双瞳黑沉,面色依旧平静,但他有那么几秒的恍神。


    门一开。


    眼前是女孩子盈盈浮笑的脸。


    她绑着旧照里的高马尾,耳边落着几丝可爱的括弧碎发,小小一张鹅蛋脸,下巴陷在大衣领子那一圈毛绒里。


    冰清玉洁的美好模样,好似雪夜里绽现的一朵昙花。


    “贺司屿!”


    苏稚杳一见就用那清耳悦心的声音唤他,眸子亮得晶莹,唇边漾起更嫣然的笑意。


    她再出现,贺司屿没有太过意外。


    目光往下轻落,看到她抱着一只漂亮的布偶猫。


    体白耳灰,毛发柔顺,奶乎乎的,眼珠子像两颗高纯度蓝宝石,温顺地窝在她怀里,茸茸的脑袋在女孩子的胳膊上搭着。


    人和猫都仰着脸,望住他。


    门没敞全,只开着一半。


    贺司屿眼睛低垂着,带着审视的意味落在她脸上。


    这姑娘每回对他这么笑,基本都是有小心思要使。


    “做什么?”贺司屿语调斯理,淡漠中带着几分慵懒,没有不耐烦,反倒是有些好整以暇,还挺想瞧瞧她这回又想玩什么小把戏。


    他的眼神如夜阑中第一缕破云的天光,洞穿重重黑暗,穿透力太强,任谁被看一眼,都抵不住无处遁形的心慌。


    苏稚杳目光闪躲了下,胳膊往上抬,用干净的笑容岔开话题:“猫猫,可爱吗?”


    “它叫窈窈……”


    贺司屿虚眯了下眼,没回答。


    苏稚杳眼底的笑意裹挟出一丝慧黠,一句话故意分为两段说:“窈窕的窈。”


    小姑娘扬着灿烂的笑,声音清越又甜润,怀里的布偶猫很配合地“喵”了声奶音,一人一猫都乖顺得不成样子,再硬的心都能被融软。


    贺司屿眉峰淡淡一挑:“然后。”


    “然后……”


    苏稚杳暗示性地往屋里探了一眼。


    结果某人手扶在门把上,高大的身躯立在她面前,完全没有让一让请她进去的意思。


    她思索片刻,底气不太足地小声说:“我是来感谢你的。”


    贺司屿确定她这回答半真半假,但不道破,只是几不可见地挑了下唇:“还有呢。”


    他明明没逼问,却又好像已经把她逼得不得不自露马脚。


    苏稚杳心虚得睫毛连连眨动,也不管他应不应,往前一步,献宝似的把小猫塞进他怀里:“你抱抱它吧。”


    她脸上又挂起了笑。


    一团软绵绵的东西落到臂弯里,贺司屿下意识抱住,低头去看的瞬间,余光里,女孩子微微猫下腰,趁机从他抬起的胳膊下灵巧地钻了过去。


    贺司屿腾出一只手,伸向她颈后。


    苏稚杳还没往屋里进两步,大衣的后领子就被一股力扯住,带着她往回扯。


    下一瞬,她就被揪回到了男人面前。


    四目相对,苏稚杳无语又有些尴尬,支支吾吾,声音偏轻:“外面……有点儿冷。”


    话音落地,男人控住她的手松开。


    得了新空子,苏稚杳毫不犹豫,娇小的身影一晃,又往他屋里钻。


    只是和他比反应,她没胜算。


    贺司屿捉住她后领,又拎她回来一次,而后不慌不忙地盯着她看。


    苏稚杳佯装无知,猜度他眼神的意思,蓦地“喔”一声,探身去把他怀里的猫抱回来。


    然后抱着猫就跟抱着通行证似的,坦坦荡荡越过他,抬腿就往里面跑。


    贺司屿低了下头,笑了,胳膊后捞,横到女孩子前腰,把人拦腰勾住。


    这回没把她揪回原地,臂膀有力地往上一提,轻轻松松一个巧劲,单只手抱她坐到了旁边半身高的玄关柜上。


    苏稚杳懵住,眼睛里透出迷茫。


    从腰间一紧,到双脚离地,再一下在半空高高坐着,前后只有一秒的时间。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何事。


    身前,男人双掌压到她两侧,俯身圈她在身躯和臂膀之间,彼此的目光直直撞在一起。


    这姿势,他需压低些身子,便右腿往前抵,弯曲着膝盖。


    因她坐得高,他的右膝碰着了她小腿。


    “大晚上,往我屋里跑什么?”


    他嗓音又沉又慢,热息近在她脸前,混着乌木香胶着在空气里,烫得她脸颊热起来,心里酥酥麻麻的,屏住呼吸,不敢喘气。


    “唔……”苏稚杳半晌寻不到理由,收着下巴,眼睛向下看,避开他直白的视线。


    腿和他的蹭着,无处安放,她小心翼翼地,小腿悄悄往里收起一点,腰也微微后仰。


    “又想犯什么坏?”


    贺司屿音色很低,带着不自知的性.感,问着,可有可无地向前迈近半步。


    距离重新拉近。


    苏稚杳没和男人这么亲近过,心慌兮兮的,一紧张,双.腿突然往前一夹,阻止他再往前靠:“没、没有啊……”


    贺司屿身形微顿。


    他右大.腿根的位置,被女孩子紧紧缠住了。


    身前的人没再动,苏稚杳咽了一下,平静了一星半点,浅浅抬起眼皮,瞄他。


    男人头发还是半湿,睡袍领口松垮着,锁骨清晰漂亮,再往下,依稀可见衣里结实的肌理,线条流畅利落,有着明显的起伏。


    门厅的光打在冷白肌肤上,晕出暧昧色泽,成年男人薄唇浅红,鼻梁英挺,这张迷.人的脸,再配上一副金丝眼镜,处处弥漫着勾人上.瘾的色.气。


    这角度,苏稚杳想要忽视都难。


    苏稚杳不由脑补一些不太正经的画面,嗓子眼里痒痒的,不一会儿,脸红得明显。


    半是紧张,半是窘迫,她双.腿不自觉地绷住,缠他愈发得紧。


    “它很乖的,不是小坏猫……”小姑娘搂着猫,一只手抚在它脑袋上,声音糯糯的,低声细语,话里仿佛另有所指。


    贺司屿大.腿被她用力绞着,动也不能动。


    他喉结明显滚了下,暗声:“不是……”


    苏稚杳被迫望进他的眼睛。


    他话顿在一半,直勾勾地,透过薄薄的镜片,一瞬不瞬地看住她。


    那是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眼神。


    苏稚杳心跳着,感觉那一刻,周围的温度都高了好几度,她热得都快要忘了怎么呼吸。


    贺司屿指尖很轻地点了下她腿,若有似无,碰着了,又恍惚没碰着。


    语色哑下去,后半句染上些暧.昧的浑浊。


    “你夹我这么紧?”


    第19章 奶盐


    他平时的声音很冷, 是和全盛期的冰川那样,有厚度的清冷,说再多的话都不会露出一丝真实感情, 哪怕透出一点了,也是叫人捉摸不清。


    当时却不太一样。


    语速很慢, 嗓音沉淀着颗粒感, 低声说着意味不明的话,哑哑地扩散进耳朵里, 像是有砂石碾磨过心间。


    苏稚杳面颊一烫, 心跳得厉害。


    才恍然反应过来当时诡异的姿势。


    玄关柜一米左右的高度, 她坐在上面,小腿悬空垂着, 大.腿平直,用力夹在他右腿根, 再往上, 都快要顶到男人难以言说的部位。


    呼吸骤乱,苏稚杳蓦地收腿,膝盖前顶,借力往后一个弹坐,一下填满了臀后那一段空隙。


    面前还落着他身躯覆下的一片阴影,她想躲,又避无可避,只好抱高怀中的布偶猫, 埋下头, 下巴压着毛领, 抵到小猫柔软的毛发上。


    苏稚杳声息不太稳, 磕磕绊绊好半晌, 才艰难磨出两个音节:“没……夹。”


    做过的事情,她总是喜欢抵赖。


    贺司屿见怪不怪,倒是没想计较,刚刚被她使劲一顶,他腿部还余留有丝丝知觉:“慌什么?”


    “没慌。”苏稚杳小声咬定。


    她软糯的毛领纯白,布偶猫也是白的,同样白皙的面颊绯红得不像话。


    仿佛雪地之上绽出两朵烟粉的玫瑰。


    好长一会儿都没听见他声音,苏稚杳悄悄觑了眼过去,冷不丁撞进贺司屿深潭般的眸子。


    他就这么不紧不慢地盯着她看,看得她无处可遁。


    苏稚杳屏息,一丝气都不敢往外呼,屏着屏着,头都开始有些昏了。


    他久不开口,她不得不说点什么。


    “门……没关。”


    她在说什么要命的话。


    太不对劲了……


    自己先觉出那句话的羞耻,话音一落,她就低下头,抿着嘴,不吭声了。


    女孩子正是年轻漂亮的时候,脸蛋细腻光滑,胶原蛋白满满,眉眼间依然带着几分未消的稚气,但那双桃花眼湿漉漉的,又反差地勾着点欲。


    不知不觉多看了会儿,贺司屿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回身走向客厅。


    “自己关。”


    玄关柜不算特别高,跳倒是也能跳下来,但抱着猫,苏稚杳不太想跳,不假思索喊住他:“贺司屿。”


    贺司屿回眸。


    “我下不去……”她声音很轻软,听着还挺委屈。


    端详她片刻,贺司屿慢慢悠悠走回去。


    见他过来了,苏稚杳立刻坐直,身子稍微往前倾了倾,都做好了被他抱下去的准备。


    结果他人是到眼前了,也对她伸出了手,却是探入她怀中,抱走了布偶猫。


    苏稚杳目定口呆。


    再回神,他背影已经走远。


    眼里只有猫,她这么大个人看不见吗?


    苏稚杳瘪瘪唇,一边嘀嘀咕咕地吐槽,一边抻腿够地,扒着柜面滑下去。


    贺司屿耳聪,身后她小声絮叨的怨念声,他听了个零散,几乎能拼凑出意思。


    大约是在抱怨他一点儿人情味都没有。


    贺司屿抬了下唇,若无其事坐到客厅沙发,臂弯里的双色布偶猫放落到腿上。


    它确实很乖,还是只幼猫,正是黏人的月份,被抱着不挣扎,放下了也是圈起身子,绵软的脑袋搁到前爪,在他腿上听话地趴着,满足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和物,就算是见过,贺司屿通常也是漠然置之,不会放在心上。


    但这小猫,他倒是有印象。


    应该是那夜,跳上花坛亲近他的那只。


    其实让贺司屿记忆深刻的不是猫,而是当时抚摸过小猫后,随意一回头,看见的人。


    小姑娘戴着白绒绒的贝雷帽,毛衣领子高到下巴,呼吸带出薄薄的白雾,雪色朦胧间,她站在街灯下,透明伞面落着橘光破碎的光影。


    伞下那张脸,和奶猫一样,有种懵稚的可爱。


    那天他和盛三聚了一下午,陪着喝了点酒,望见那女孩子的瞬间,无意产生了几秒错觉。


    以为他掌下那只白猫,在雪夜的尽头化作了人形。


    尚未从中清醒,她就在眼前跑掉了。


    那慌里慌张的模样,贺司屿当她是认出自己就是两年前纽约别墅吓唬她的坏人,但没在意,放下手机回到包厢。


    没想到一小时后又在国贸见到她。


    才意识到,她压根不记得,把他的样子忘得一干二净。


    看她被吓得狠了,这事他索性也就没提。


    贺司屿慵懒靠进沙发里,手掌揉到布偶脑袋,毛发稠厚,柔软得不行,它脑袋顺从地往上顶,去蹭他的掌心,喵呜出奶声。


    身后“吧嗒”一声。


    是她关上门的动静。


    接着一阵窸窣,再是鞋底趿拉过瓷砖的响声,能听得出,她已经轻车熟路地换上拖鞋,往这边过来了。


    “你看,它可乖了。”


    女孩子温温顺顺的声音出现在前方,贺司屿漆黑的眸子自下而上掠过去,见她唇红齿白,笑得格外好看:“你养它吧。”


    贺司屿品了品她的话,领悟到用意,抬了一下眉骨:“你的感谢,就是送我一只猫?”


    苏稚杳咬住一点唇,慢慢垂下头,双手背到后腰,捏着手指,弱下声。


    “我猜你喜欢……”


    又是这犯错后认怂的表情,不是真怂,装乖的成分更多,语气很轻,用这种半是撒娇半是委屈的口吻对你说话,真的是叫人很难生出一丝脾气。


    “我没这闲工夫。”贺司屿驳回她话,但语气温和了几分。


    苏稚杳顿时换上笑容,眼睛亮得水涔涔:“这你不用担心,我都想好了,你不在京市的时候,我过来照顾它。”


    打他主意打得是越发得心应手了。


    贺司屿鼻息透出一声懒散的笑,似是而非地问:“我现在是该夸你善解人意么?”


    这话惹得苏稚杳轻轻笑出了声。


    她知道自己心里那点小九九是逃不过他的眼的,但胜在他不计较。


    苏稚杳曲腿坐到他旁边:“猫猫的日常用品宠物馆等会儿就送过来,它肯定会乖乖听话,不吵到你。”


    “对不对呀妹妹……”她俯身去逗猫。


    她前不久烫热的双颊还有些许余温,晕着一层薄红,说起话来柔声柔气,足以让人心软。


    贺司屿懒得在这种小事上消磨,见她乐在其中,漫不经心吐出两个字:“随你。”


    在他这里养只小宠物,他倒也不排斥,总归可有可无就是了。


    苏稚杳惊喜地仰起脸。


    “你答应了?”她笑意从眼底漾到眉梢,声音愉快地抬高了几分贝:“那我明天就搬过来住!”


    贺司屿顿两秒,瞥过去:“搬哪住?”


    男人浓眉之下那双鹰隼般的眼神罩住她,苏稚杳瑟缩了下,虚声呢喃:“这里……”


    贺司屿眯起眼睛。


    “是为了照顾妹妹。”为了听上去在理,她提高音量,有了不太多的一点硬气。


    小姑娘找借口的本事真的不高明。


    偏偏每回明知她是别有用心,他还都能莫名其妙被套进去。


    “我看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


    “这种假话我不想听。”


    男人低沉的嗓音自带命令感和不容置疑的压迫,苏稚杳哽塞片刻,干巴巴地从唇间挤出声音,老实交代:“我准备离家出走……”


    贺司屿扯了下唇,手肘撑到沙发靠背,上身慢慢压近一些幅度,凝视她的目光沉静而深邃,语气戏谑,慢条斯理:“你到底是想要我养它……”


    他故意停顿,再往下问。


    “还是养你?”


    他的眼睛和声音都有着很致命的威慑,一靠近,周身都是乱人神智的乌木气息。


    苏稚杳头拼命往下埋,半张脸都戳到毛领里去了,温温吞吞:“养它……顺便收留我。”


    贺司屿目光定在苏稚杳脸上很久。


    她去沪城前那夜,醉得悠悠忽忽,躲他怀里哭得那个可怜劲儿,无助得像是被全世界抛弃后一无所有。


    当时她也是说,自己离家出走了。


    苏氏的家长里短想要入他的耳,远远不够格,贺司屿对闲杂人等不关心,仅仅只是知道她有两个不对付的继母和继姐。


    “那晚为什么哭?”贺司屿沉声问得笃定。


    苏稚杳一僵,周围瞬息之间安静住了。


    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才是那个家多余的。


    因为那时连妈妈都不记得她。


    因为,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但告诉他这些没有意义,接近他,是为了不再被苏程两家控制,她只是想借他的手,毁掉那份卖身契,仅此而已。


    可能是室内恒温空调暖气开太足的原因,苏稚杳感觉自己掉进了滚烫的温泉,身上都暖出了一层热热黏黏的汗。


    苏稚杳暗暗深呼吸,怕暴露出诈言的痕迹,垂下眼盯着猫看:“因为……我想和程娱解约,我爸爸不答应,他让我联姻,嫁给程觉。”


    她轻声道:“想用合约逼我就范。”


    虽然哭不是这个原因,但这些也都是事实,她不完全是在说谎。


    不过贺司屿不是什么心思单纯的人,他浸淫商界这么多年,无论城府或是手段,都是绝对的断节,这点敏锐程度都没有是不可能的。


    “想要我帮你?”


    他直截了当,不兜弯子,表面是在问她,可听上去一点疑问的语气都没有,几近陈述。


    苏稚杳咯噔了下,心跳狠狠错乱一拍。


    怎么回答,说自己居心叵测,接近他就是想要利用他?她疯了才会实话实说。


    “我想和你交朋友,跟这件事无关。”苏稚杳一口气不喘,硬着头皮作出回答。


    贺司屿由下而上,徐徐审视过她的脸。


    他的目光有如万箭,眼皮底下无秘密,能强横地箭箭穿心。


    这般眼神磨得她神经发颤。


    苏稚杳不得不先发制人,倏然仰起脸,雪亮的瞳眸间,眼波氤氲,语调含着勾人而不自知的软音,


    “你不相信自己的魅力吗?”


    她面朝猫跪坐着,双膝虚虚抵在他大腿侧,两人原本就挨得很近,四目相对,她表情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能清晰落入他眼底。


    在他静如深渊的注视下,苏稚杳睫毛簌簌眨动,心跳难平。


    这回她是真说谎了。


    不知这么对视了多久,他突然低低一声哼笑,迫人的目光终于从她眼睛里撤开,敛眸去看腿上的猫。


    苏稚杳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她恍然意识到,只要自己怀揣蓄意,在他面前,内心就有难免的怯惧。


    宽松的睡袍加重了他身上的慵懒感,贺司屿手掌随意抚着布偶猫,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压根不信。


    苏稚杳摸不准他的态度,氛围也有些微妙,唯恐再留下去他要追问,思索之下,她扭捏地说:“那我先回去了,杨叔和小茸还在停车场等我。”


    静默两三秒,贺司屿面不改色,喉间平淡地“嗯”出一声。


    她起身,绕到后面走向门口。


    腿边那块陷落的软皮沙发缓缓弹回原样,贺司屿从始至终都没有抬头。


    拖鞋的趿拉声没几下就戛然而止,安静短瞬,耳后忽然响起女孩子轻轻试探的声音。


    “我和Saria明天约在琴房,可我有点儿怕生,怎么办啊贺司屿……”


    她的嗓音像浸在烟雨里的啁啾。


    抓心,昵人。


    贺司屿转过脸,睨去一眼。


    她并着细直的长腿站在后面,双手揣进大衣口袋,下巴低在厚毛领里,眼睛往上抬,这样的角度望过来,很容易让人觉得是在对他发嗲。


    不过她语气和眼神中那小小一点嗲意无比自然,仿佛凭他们的关系,他是她可以随意娇嗔的对象。


    “你想呢?”贺司屿静静看着她。


    苏稚杳抿出浅浅笑意,声线细柔,声音放得很轻:“想你陪我。”


    贺司屿偏着头瞧她半天,突然察觉到这姑娘支使他支使得越发的自然。


    他低声问:“当我是许愿池么?”


    苏稚杳今晚不太敢再得寸进尺,很小声地回“没有”,蔫蔫回身。


    刚走到门口时,接到小茸的电话,说是马路对面有家咖啡店,问她要不要喝巴拿马,暖暖身子。


    她的习惯,下午四点后,绝对不进食任何可能导致失眠的东西。


    但当时苏稚杳没拒绝,只丧气地说了句:“不加糖,苦一点。”


    后半句还要故意回头,冲着客厅的方向,再接着说:“像我的命一样苦”


    “咔嗒”的开门声随在她话音后响起。


    贺司屿低头看着猫,倏而被惹得笑了。


    布偶猫纯正的杏仁形蓝眼睛巴巴和他对望。


    它叫窈窈。


    窈窕的窈。


    贺司屿勾勾唇角,修长指尖轻挠两下它的下巴,低唤:“二窈。”


    小猫像是接受了这个名字,两只粉肉垫软软踩着他,脑袋黏糊糊地扭在他掌心。


    没静半分钟,趿拉的声响飞速离近。


    不等贺司屿回头看一眼,去而复返的女孩子已奔回到面前。


    她蓦地弯下腰肢,脸朝他大腿的位置压,一下子埋到了猫猫毛茸茸的皮毛里,贪恋地蹭了两下,紧接着便起身,扭头向门口跑回去。


    语调亲昵地丢下一句


    “晚安!”


    一道清脆而果断的关门声。


    来去都风风火火,那声晚安,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她不在,屋子里的声音一下全消停了下来,反差太大,顿感四周静到极致。


    猫尾巴挥过来,摆过去,扫在贺司屿的手背,蓬茸地缠着他。


    软糯糯的喵呜声,这时候格外挠心。


    他思绪难得没定住,脱离自己的节奏,无端回忆起京台专访结束那晚,在国贸电梯间,那几个女人的话。


    说她今天在圈子里这么风光,就是因为玩儿得一手好欲擒故纵,把男人都迷得团团转。


    迷得团团转么?


    贺司屿敛着黑睫,莫名开始回味起这句话。


    第20章 奶盐


    苏稚杳回到御章府。


    距离上次回家, 已经过去整整一周。


    今晚再次踏进这里,一尘不染的汉白玉浮雕墙,古色古香的青石阶, 一切还是如旧的模样,她却已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别墅里昏暗, 只有过道和厨房的灯亮着, 苏稚杳走进时,厨房里的光也暗了。


    杨姨解下围裙正准备下班, 刚出厨房就看见她立在光线晦涩的门厅间, 身影单薄, 孤零零的。


    “杳杳回来了。”杨姨笑着走过去,见她换下的靴子沾了雪水, 拿起玄关台的鞋巾,弯腰去擦:“明天回家吃饭吗?明早我去买些你爱吃的菜。”


    每回一到家里, 苏稚杳都觉得这里冷冰冰的, 比外面的天气还冷,但杨姨总会笑吟吟地出来迎接她,叫人暖心。


    苏稚杳回以笑容,解开大衣系扣脱下来:“要练琴,杨姨。”


    杨姨把擦干净的靴子整齐摆进鞋柜,起身又去接她的大衣,挂到衣帽架上:“那自己要记得按时吃饭,天还冷着呢, 再穿厚些。”


    苏稚杳点头, 再问:“我爸爸在家吗?”


    “在的, 苏董在书房。”


    话落, 杨姨轻声, 特意多言了句:“家里就他一个人。”


    “好。”苏稚杳笑了笑:“您快回家吧,杨叔在外面等着呢。”


    杨姨离开后,苏稚杳垂着眼,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默默站了很久,像是在感受最后的念想。


    万丈迷津,唯有自渡。


    心意已决的那一秒,她毫不犹豫径直上楼,敲开了主书房的门。


    中式书房挂着几副字画,纯实木落地书架和书桌,很显质感的厚重。


    苏柏循声,从几份项目报告中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丝诧异。


    但也只是短瞬。


    随后他目光便自然而然地回到项目数据上,分心和她说话:“回家了,爸爸还以为你要在沪城再待两天。”


    苏稚杳没回答,轻步走到书桌前。


    半晌不闻她声音,苏柏再次抬头,见她站着不动,于是搁下手头工作,语气宠爱:“怎么了?是有什么事要和爸爸说吗?”


    苏稚杳自顾道:“我去看过妈妈了。”


    苏柏微愣,以往她从沪城回来,从不会同他讲任何有关乔漪的事,这回她的反常,他生出几分不安。


    “你妈妈她……身体好吗?”他问。


    “妈妈很好,妈妈还说,被人欺负了,就要欺负回去。”不留思考的时间,苏稚杳叫他一声:“爸爸。”


    苏柏下意识迎上她的目光,看见自己温糯的小女儿,那一刻眼神透着无比的坚定。


    “妈妈在我生我之前,肯定也是个爱笑的小姑娘吧?”


    苏柏愣了下神,不因不由,没有防备地被拉进遥远的回忆里:“是啊,她……”


    一刹那喉咙紧缩,他出不了声了。


    苏稚杳再度开口,很平静。


    是那种心死后,对所有都不再抱有希望的平静。


    “您说为母则刚,是不是因为男人没用?”


    苏柏眼底瞬地浮出异样情绪,眉心拧出浅浅的川字,神情变得不自然:“杳杳,我和你妈妈……”


    苏稚杳不想听无谓的辩解,没等他说完,径自打断道:“我认真问您最后一遍,是不是一定要我嫁给程觉?”


    话题太跳脱,苏柏顿住好一会儿,才反应到她的问题。


    他握着的钢笔放下来,郑重地回答她:“爸爸是为你好,杳杳,嫁进程家,你程伯伯和程伯母都会很疼你,后半辈子爸爸就能放心了。”


    “而且爸爸看得出,阿觉是真心喜欢你……”


    “我知道了。”一个字都没必要再听,苏稚杳深深吸气:“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回这里住了。”


    苏柏眉头皱得更深,但还是很有耐心地劝她:“再闹脾气也不能不回家。”


    “这是您的家,不是我的。”


    “什么话,爸爸的家不就是你的家。”


    苏稚杳自嘲地弯了下唇:“从妈妈被接回沪城的第一天起,这儿在我心里就已经不是家了。”


    苏柏吃惊,后知后觉到情况的严重:“是爸爸哪儿做的让你不开心了吗?你说,爸爸以后注意。”


    苏稚杳轻轻摇头。


    过去她不声不响,是总在盼着父亲能变回曾经那样,觉得母亲只要在一天,生活就有回到最初的机会。


    但现实太狠心,明明白白让她知道了,情感上的裂痕,不存在复原的可能。


    “您之前说,我永远是您最疼爱的女儿,您这句话,辜负了我,也对不起温竹音和苏漫露。”


    苏柏隐隐有所预感,慢慢直起腰背。


    吸顶轨道灯照得书房通亮,苏稚杳的眼睛也被映得很明亮,眼中情感一清二楚:“温竹音是您户口簿上的现任妻子,比起我,苏家的亲孙女,苏漫露更名正言顺。”


    意思明白到这程度,苏柏不可能猜不到,她已经知道了苏漫露的真实身世。


    其实那晚别墅的门虚掩着,她又突然整宿在外面聚会,苏柏就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苏柏反应不及,怔住片刻,而后倏地起身,实木椅摩擦地板拖出“滋拉”一道刺耳的嘲哳声。


    “您不用为难,你们的家事,我不关心。”和他的震惊鲜明对比,苏稚杳格外淡定。


    那张不经世故的清纯脸蛋上,已经有了懂事到极致后的看开。


    她不轻不重道:“我只是想搬出去,住在你们家,我挺累的,您在我和她们母女之间周旋,也很累吧。”


    见她这般正经,苏柏欲言又止。


    “明天,我就不回来了。”趁他措辞混乱,苏稚杳一口气把话说到底:“谢谢您这么多年的养育,不管是再婚前,还是再婚后。”


    越听越像是要和他断绝父女关系,苏柏彻底急了,抬手示意她冷静:“好好好,杳杳,乖女儿……”


    苏柏退一步:“你在这里过得不舒服,爸爸明白,这样好不好,爸爸把隔壁那栋别墅买下来,给你住,离得近,爸爸也安心。”


    “对不起,爸爸。”


    道歉不是为拒绝,而是,怕以后她用自己的手段解约,父女间闹得不好看。


    苏稚杳成年了,一个成年人,只要她想,谁都管控不住她的人身自由,苏柏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辈子都把她养在身边管着,深思熟虑片刻,出于无奈,他重重叹了口气,绕开书桌,三两步到苏稚杳面前。


    他双手温柔地握住她肩膀,神情严肃地对她道:“杳杳长大了,想自己住没问题,告诉爸爸想住哪儿,爸爸确认过治安问题,就给你在喜欢的地方买套房子,女孩子,安全最重要。”


    苏稚杳清楚,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今晚不说出个所以然,他是不会放她自己在外面住的。


    “永椿街。”苏稚杳不动声色说:“离琴房近。”


    苏柏松口气,当时第一反应是,幸亏她还搭理自己:“好,爸爸明天托人看看。”


    苏稚杳不作声响,眼底暗色被长睫掩盖。


    永椿街近国贸主干道,地标CBD中央商务中心,附近多为商用住宅,这里的房子基本都是投资商置办,用于升值,而非居住。


    苏柏不会放心她在那样的环境。


    一是投行那圈子太乱,他不想她有任何接触的可能,首选一定是最新适合居住用途的房子,二是真正在永椿街上的房子本就不多。


    想一想,左右都只有梵玺大厦最适合。


    意料之内,翌日中午,苏稚杳就接收到了梵玺官方投送的欢迎入住短信。


    公司高层正在研讨重点项目,苏柏抽不出空,全权托总助置办,总助办事效率高,不出一上午便完成购置,并电话告知她,屋室在梵玺大厦凤凰层,可随时入住,房产所有权证书和房屋赠与书会在公证后交到她手上。


    凤凰层,通俗而言即次顶层。


    也就是贺司屿下面那一层。


    显然贺司屿的行踪对外界隐秘,少有人知道住在梵玺顶层的人是他。


    昨晚收拾行李,睡得略晚,一睁眼就是中午,接完总助电话,苏稚杳靠在床头,出神地望着窗外放晴的朗朗日光。


    不知怎的,突然觉得莫名可笑。


    说父女亲情淡薄吧,几个亿的顶级住宅,他能为她一句话全款付清,不眨一下眼。


    但要说这份感情有多深,又实在毋庸至极,对她的两亿违约金,他是吝啬不已。


    苏稚杳环视这间住过多年的华丽卧室,看完最后一眼,她没有迟疑,起身下床。


    不管要她和程觉结婚,是为公司谋利,还是真如他所言是为她着想,都不再重要。


    忍耐这么多年。


    她也该自私一次了。


    女孩子的东西向来繁多,苏稚杳装了好几件行李和大收纳箱,都是护肤化妆品,衣物和包包之类。


    把她的行李送到梵玺物业的事交给杨叔和小茸,苏稚杳吃过午餐后,就叫车去了琴房。


    她和Saria约在下午两点。


    出于礼节,苏稚杳准备提前半小时到场。


    天气很奇怪,昨夜还落了好久的雪,今日太阳竟有些烈晒,气温回升得明显,有种冬去春至的错觉。


    从下车到琴房门口,只有一百米的距离,苏稚杳却走得格外煎熬。


    这种煎熬并非痛苦和折磨,而是内心过于兴奋和激动导致的紧张。


    马上就要见到这位仰慕已久的世界第一现代女钢琴大师,自己作为信仰的存在,那感觉就好比被关在地窖千万个日夜后,突然重见天日的第一眼,总是会有点应激反应。


    苏稚杳心上有鹿在撞,怦怦跳得飞快。


    怕自己到时语无伦次太失礼,那一小段路,她在脑中反复演练见面时得体的对话。


    也许异常回温,空气里一股子潮热,苏稚杳更焦虑了,扯了扯领子,走进那栋欧式洋楼。


    她特意早到,以为还有空平息心情。


    却没想到,推开正大门,隐约听见有对话声,走在通往房间的长廊道,越往深处,聊天声逐渐清晰。


    他们说的是德语。


    女人的声音年迈,如古钟苍而不弱,另一道声音淡淡的,低音磁沉,是年轻男人的嗓音,很有熟悉的感觉。


    苏稚杳意外怔了下,思绪迷蒙着,脑中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只是未等她深想,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琴房门口。


    抬眼望过去。


    欧式古典风格的大房间华贵雅致,纯白丝质落地窗帘完全拉敞开,窗明几净,室内一片透亮,照得中央那架三角钢琴愈发亮黑。


    落地窗前,站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笑起来眼角牵出深深的皱纹,尽管年事已高,但她身材保持得很完美,没有任何佝偻的痕迹,眼神富有精神活力。


    身边和她闲聊的男人,单手抄在裤袋里,一只厚雕花玻璃杯随意捏在身前,无论是垂耳聆听,抑或是言笑交谈,画面里他待人接物的本事,尽显游刃有余的轻松和自如。


    苏稚杳目光定在他身上,惊诧得怔住。


    昨夜,在她提出想要他陪时,明明他的态度不愠不火,意思明确,他不是她的许愿池。


    可此时此刻,他出现在这里,始料未及。


    留意到门口的动静,贺司屿谈叙中回眸。


    两人的目光于半空中交汇。


    今天他的着装不像平时那么商务,偏休闲,羊绒面料的西服外套,里面不再是一丝不苟的衬衫马甲,而是件纯黑色小高领,收在裤腰里。


    他沐浴着午后的阳光,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灿金,竟衬出几分温柔儒雅。


    遥遥对望间,苏稚杳不由走了神,耳边恍惚有自己的心跳声。


    大约是她愣住太久,苏稚杳看见他慢悠悠抽出裤袋里那只手,掌心朝上,手指随意地对她曲了两下,示意她过来。


    四肢仿佛牵引着丝线,他一招手,苏稚杳就被一道无形的力带着,不由自主走过去。


    人到他面前,仰起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双晶莹的眼睛诧异过后溢出惊喜。


    眉目一展,苏稚杳倏地冲他绽开笑容,笑得比落地窗外的阳光还灿烂。


    她那眼神痴迷得,好像眼里只有他。


    见这姑娘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贺司屿眼底掠过一瞬的啼笑皆非,带着正色睇她一眼,沉下嗓音,用普通话提醒她:“叫人。”


    这两个字,将苏稚杳一下敲清醒。


    她蓦然回魂,腰肢一折,忙不迭朝着老太太一个九十度鞠躬,足声足气地用英语喊了声前辈好。


    再抬头,眼前是Saria微笑的脸,她回答英语时的语气温和而深厚:“你是叫杳杳对吧?”


    苏稚杳用力点了几下头。


    “好漂亮的中国女孩儿。”Saria是地道的奥地利人,白皮灰瞳,眼窝深邃,就是上了年纪,也依然充沛着优雅老去的内在气质,莞尔言语时,亲近感很强。


    苏稚杳温顺地低头一笑,表现出羞赧。


    “你是贺的……”Saria落下一道探究的目光,耐人寻味地拖长尾音。


    苏稚杳微顿,茫然“啊”一声。


    “我是他的……”想不到体面的答案,苏稚杳求助地瞅向贺司屿,他却侧开眼,玻璃杯递到唇边漫不经心喝水,恍若不见。


    苏稚杳咬咬唇,视线移回到Saria脸上,不太自信地讪笑:“朋友?”


    这回答引得Saria掩唇笑不止。


    苏稚杳迷惘眨眼,巴巴望住贺司屿,换回普通话,像是小声同他对暗语:“我说错话了?”


    贺司屿回视她,没应声。


    苏稚杳看他薄唇抿着,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样子,她瘪瘪嘴,刚把头低下去,就听见他低沉着声说:“我没你这么小的朋友。”


    居然嫌弃她。


    “那总不能说是你女儿吧……”苏稚杳碎碎嘀咕,声音压得很轻。


    贺司屿被她惹得一时无言以对。


    静默片刻,他还真的颇有几分父亲教育女儿的正经:“不知道怎么说,就乖乖听我的。”


    刚刚分明是你先假装没听见。


    苏稚杳腹诽,表面听话点头:“喔。”


    贺司屿从容地和Saria解释,一口德语标准流利,苏稚杳安安静静听着,惊叹他强大的语言天赋,不经意听得入迷。


    她不懂两人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一段交流后,Saria恍然一笑,而后看向她,可亲问道:“下周四,我有个学生在京剧院有一场个人公益演奏会,有没有兴趣参与,同他现场合奏一曲?”


    苏稚杳懵住一会儿,怀疑自己听岔,难以置信:“可以吗?”


    Saria坦笑:“为什么不行?”


    苏稚杳笑意尚未漾到眉梢,又耷拉回去,心情一下从欢喜跌落回遗憾:“可是只有一周了……”


    她只有学校安排活动表演的经验,还没有登上过那样正规的演奏舞台,说实话,怕自己做不好,给人家添乱。


    “足够了。”Saria不以为意,神态间无一不是大师风范:“听我说亲爱的,自信点,这对专业钢琴手不是难事。”


    不知道是不是贺司屿在场的原因,苏稚杳潜意识里踏实很多,起初的局促感消隐而去,内心也莫名多出几分勇气。


    那感觉怎么说,就好像是清楚会有人给你托底,掉下去也不怕。


    苏稚杳受到鼓励,难以掩饰笑里的感激:“谢谢前辈,我会尽力的。”


    Saria扬眉,轻轻握了握她肩:“光阴宝贵,不如我们现在就开始练习?”


    肩膀被世界第一女钢琴家的手握过,像是有送来万般能量进.入她的身体,苏稚杳顿时充满激.情,喜悦溢于言表:“好啊!”


    话音刚落,一通电话临时把Saria带出琴房,无意给两人创造了短暂的独处机会。


    望见Saria的身影在门廊消失,苏稚杳抚抚心口,平复心情,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


    贺司屿转头看她。


    她今天梳了个公主盘发,耳鬓别着一只水晶发卡,眉眼之下那张白净的脸细腻无暇,越发显得幼态。


    他心想,果然还是个小女孩儿,毕竟怕老师是小朋友的天性。


    “在我面前,不是挺伶牙俐齿的?”贺司屿不紧不慢地说道。


    那是因为对你心怀鬼胎。


    真心话当然不能说给他听,苏稚杳含糊应声:“那我们都这么熟了……”


    贺司屿很淡地抬了下唇。


    女孩子这些小心思,于他而言无伤大雅,他似乎已经习惯佯作不见,只不咸不淡问:“可以了么?”


    苏稚杳迷惑几秒,反应过来,他是在问她,接下来自己能不能应付。


    “你是特意过来陪我的吗?”苏稚杳回眸笑,仰望过来的一双眼睛亮得不成样子。


    对视顷刻,贺司屿便若无其事移开眼,拎起那只玻璃杯,轻轻一抿,目光落在窗外,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路过。”他不苟言笑地回答。


    苏稚杳狐疑觑着他:“从琴房路过?”


    恰在此时,门被轻轻叩响两声。


    苏稚杳循声回头,就见徐界立在门口,手里拎着一只猫包。


    “先生,检查都做完了,很健康。”


    贺司屿略点了下头,淡“嗯”一声。


    苏稚杳还没明白他们话的意思,先望见猫包的透明罩里,探出布偶猫毛茸茸的可爱脑袋,它伸出肉垫贴在透明罩上,喵呜地叫。


    她半惊半喜,碎步跑过去,打开猫包,把猫猫抱出到怀里,回首问贺司屿:“你怎么把妹妹带出来了?”


    工作上延续的习惯,这类小问题,徐界本能替他作答:“苏小姐,先生是吩咐我,带二窈到宠物医院做全身体格检查。”


    “噢……”苏稚杳了然。


    顺着这话,她不由想到,原来他真的只是路过,随后又意识到自己昨晚考虑不周,都忘了体检这回事。


    接着,苏稚杳陡然恍过神,瞪住徐界,一声恼嗔掷地:“二窈?”


    徐界整个人一激灵。


    他只是跟着老板这么叫,不明白哪里出了错,惹得这位大小姐不高兴。


    徐界琢磨得速速逃离这是非之地,站姿无辜又拘谨,对她身后那人道:“先生,我出去等您。”


    然后朝着苏稚杳一颔首,果断转身离开。


    苏稚杳短靴踏出哒哒的声响,跺回到贺司屿跟前,下巴扬得高高的:“什么二窈?”


    她一脸要和他算账的模样。


    贺司屿唇边很轻地浮出一点笑痕,很快又被压回下去,坦然反问:“猫,不是送我的?”


    苏稚杳声音一哑,别扭了会儿,才不情不愿小声:“是送你的,怎么了?”


    “我的猫,我有起名的权力。”


    “……”


    他的姿态一如在商界毫不费力掌控全局的时候,谁都别想从他那里讨得一点好,真要辩论起来,苏稚杳到底不是他的对手。


    她不与他正经争论,低头摸猫,微微鼓着两颊,咕哝:“你才二……”


    光说说不解气,苏稚杳想瞪他。


    结果一抬眼,这人还在喝他的破茶,欣赏窗外风景,唇边依稀有淡淡笑弧,日光鎏金一般洒在他身上,好不悠闲自在。


    苏稚杳越想越窝气,踮脚举高怀里的二窈,捏住一只猫爪,猝不及防往男人右脸一拍。


    没什么力道,只是按压了下。


    小猫的肉垫摁在脸上,软软的,贺司屿莫名回过头:“干什么?”


    苏稚杳的骨气只有一秒钟,被他漆深的黑瞳一凝住,她心就虚了,抱紧二窈悄悄退后半步,没胆再造次。


    但又不是很服气。


    于是她用最怂的语气,弱弱呛着最敢的话:“打你。”


    贺司屿看着她,似笑非笑一嗤。


    小姑娘完全就是只初生的牛犊,无知无畏,没有节制地在试探猛兽的底线。


    苏稚杳挑起一点眼尾,偷瞄他,见他神情无异样,又笑眯眯地贴近回半步。


    “你刚刚和Saria前辈都在讲什么呢?”她岔开话题后,忍不住露出疑神疑鬼的表情:“真说我是你女儿了?”


    贺司屿敛下眼睫,目光慢慢垂到她脸:“怎么。”


    因体型差距,每回面对面说话,总有种他居高临下审视她的感觉。


    苏稚杳昂着一张懵懂的脸。


    他头低了低,脸压近,气息也跟着压下来,热在她鼻梁,近距离直直看进她的眼睛,声音放得很轻:“你有daddy complex?(恋父情结)”


    在美国那几年,苏稚杳被周围开放的外国女同学们潜移默化,知道不少另类的性知识,其中她们最热衷的,就是与老男人的daddy文学。


    称呼男朋友,不叫darling,要叫daddy,她们说,这是情.趣,尤其是在情.动求饶的时候。


    苏稚杳不理解,只觉得变态。


    可是很奇怪,这种变态的词汇,一经过他颗粒感的嗓音,居然让她感受到了一丝迷人和刺激。


    苏稚杳呼吸放慢,耳垂一点点红起来。


    她低眉顺目,收敛了。


    贺司屿翘了下半边唇,没再捉弄她,直回腰背,神情恢复一贯的正肃:“说你是我私下关系不错的妹妹,Saria已经二十多年不收门生了,教你是情分,自己聪明点。”


    苏稚杳感觉自己被内涵到了。


    她方才还说,和他是朋友,现在想想,确实是她人情不太练达。


    “喔。”苏稚杳应声,从方才的羞耻中缓过来,兀自喃喃反驳:“那我也没有恋兄情结……”


    贺司屿哼笑:“还有事没事?”


    “没了。”


    “嗯,猫放回去,我走了。”


    他不是什么闲人,无疑是要去分公司,苏稚杳不多留,只乖声乖气地问他:“那你晚上回梵玺的时候,能顺路来接我吗?”


    “我们一起回家。”她语气酥酥的,凝着他温软浅笑。


    贺司屿打量她片刻,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才凛起眉:“还真要住我那?”


    “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我几时同你说好?”


    “昨晚啊。”苏稚杳理所当然,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又没拒绝,没拒绝那不就是答应,你现在是要反悔吗?”


    她一张小嘴叭叭叭的,贺司屿一个字都还没能插.进来,便又见她眨巴着水盈盈的眼睛,委委屈屈:“我已经和家里闹翻,行李都搬到梵玺物业了……”


    她埋怨起人来总是很有一套,语调又轻又软,那可怜的模样,叫人非但反感不起来,甚至心还不受控地无限往下软。


    好像他今天不答应,她就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


    贺司屿头突然有点疼,鼻息透出一声沉沉重叹,纠缠不出结果,懒得再管:“自己睡客卧。”


    苏稚杳笑意瞬间又蔓延回整个面部。


    “贺司屿,你对我真好!”她愉快,去揉二窈的脑袋,一言一语听着比蜜糖还甜:“我不在,你要好好陪ta哦。”


    这是他遇见过最难缠的女孩子。


    “尽量。”贺司屿没什么情绪地应一声,沉了口气,搁下玻璃杯,准备离开。


    下一秒,却见小姑娘满脸单纯地望过来。


    面着落地窗,光亮将她漂亮的眼瞳映成透明的琥珀色,清澈如玉石。


    她笑起来,齿贝齐白,眨眼的姿态间含着一点讨喜的娇嗲,和小小的黠意。


    “我在跟妹妹说话,哥哥答应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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