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避逃
《孙子兵法》有云“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
赵煜于江吟风,“敌则能战之”是极为勉强的。
可他却不得不出手。
他不能眼看沈澈的父亲丧命。
所幸,他不需制胜,只要拖住江吟风,让皇上离开,便不是必死之局。
江吟风手中匕首挽了个花,先是扫落铜钱镖,而后行云流水,荡开赵煜的长剑。
兵刃相触,赵煜觉得对方的短匕首一瞬间坠有千斤。他没硬镗,顺势撤剑,卸去对方的压制力道,剑尖指地,同时揉身上前,以身子隔在江吟风与皇上之间。
江吟风被赵煜看出杀气,没能一招得手,倒也不恼,笑看了他半晌,才道:“我杀了他,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我达成目的,你和沈澈之间也少了阻碍,一举两得,你拦我作甚?”
赵煜缓缓摇头,道:“良心知道,”话音落,他两下拍松皇上被封的穴道,“陛下先走,离开林子,便有生机。”
皇上得了自由,看赵煜一眼,没多说什么,跳下桌子便往外屋外去。
可事情在这一瞬间,让赵煜觉得诧异——江吟风竟不做阻挠。
一切不合逻辑的细节背后,都富有深意。
赵煜须臾间做出反应,喝道:“陛下且慢走!”
几乎同时,“砰——”的一声响。
因为赵煜陡然大喝,皇上下意识回身措步。
可他还是应声跌倒。
赵煜抢到门边,架起皇上,将他拖回屋里。
就见他左腹中了一枪,弹丸穿透皮肉,射穿了出去,鲜血瞬间浸透衣裳。
他身子止不住的抖,汗水瞬间渗出来,大滴大滴的淌下脸颊。
不幸中的万幸,赵煜的呼喝,让皇上侧开身位,没有伤及致命脏器。
但侧腹穿孔,光是血流不止,时间久了,也万分危险。
赵煜扯下自己袍角的布条,在皇上伤处狠狠勒住,又封了他止血的穴道。
一旁,江吟风笑着朗声道:“你来了吗?”
他话音落,一人自高树上一跃而下,身形纤瘦翩翩,是个女子。
她虽然蒙着脸,赵煜也一眼便认出,她是婉柔。
赵煜在这一瞬间很是怔忪,他不知该如何自处了。炎华这本皇室烂账,牵连了太多无辜人。
婉柔一直寻找的,致使她父亲丧命的罪魁祸首,正是皇上。
盘根错节的渊源纠葛下,赵煜身为刑部尚书,“莫报私仇”这句话,他面对眼前身世凄苦的姑娘,万难说出来。
他没有底气给婉柔承诺。
皇上的身份太复杂。恩怨,也非是一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以了结的。
无论皇上是否鸠占鹊巢,当下,他首先是炎华的君主,而后,才是沈澈的父亲、江吟风的舅父、婉柔的杀父仇人……
赵煜没说话,只是把皇上掩在身后,看向婉柔。
他不担心江吟风此时突然下杀手,只怕对方是巴不得看眼前这场热闹的。
果然,江吟风匕首还入鞘内,向婉柔道:“我飞鸽传书予你,道出真相,还怕你不来呢。”
婉柔站在院子里,只看赵煜的眼神,便知道他认出自己了。索性把脸上的垂纱扯下来,没回江吟风的话,向赵煜道:“大人,婉柔僭越冒犯了。”
赵煜定定的看着她,向她摇了摇头。
“大人,你让开。”
赵煜没动,他面对这身世凄苦的姑娘,实在说不出让她体谅家国大义的话。
婉柔持枪的手很稳,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赵煜。
二人僵持片刻,赵煜眼见婉柔食指缓缓扣下。
“砰——”
弹丸擦破赵煜的袖边,嵌进他身后的墙里,起了一阵烟尘。
赵煜的身子却半分都没动,他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婉柔持枪的手向左挪了两分,枪口指向赵煜心口的位置。
枪声没响,姑娘的手却抖了,她眼眶染上一层殷红,秀眉蹙着,一言不发。
赵煜也一言不发,方寸不让。
“赵爱卿,且让让吧,”皇上脸色已经惨白,他颤抖着声音开口,“丫头……你是谁,与朕……有何冤仇?”
这句话问出来,婉柔愣住了,半晌,她才道:“我爹是婉君安,工部制造六翼铳的工匠,当年,他恪尽职守,可后来……后来他在工部暴毙……”
婉柔一直极为克制情绪,努力让语调平和,眼泪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你,为何……为何要杀他?”
她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显然是尚不知道,皇室一系列的变故,和皇上暗中所为。
“婉君安……”皇上皱起眉头,合眼想了半晌,摇头道,“朕不记得了……”
赵煜不禁唏嘘,工部的工匠,在皇上眼里着实无名。他起初让福海平将六翼铳的图纸借由大皇子之手,贩于通古斯,想来是为了恪守白家祸乱炎华的职责,只不过,他在皇位上坐久了,也越发难以分清自己的身份。
也正如他起初,假扮圣上,是要戴面具、做易容的,可经年日久,二十余载,随着年华老去、容颜改变,曾经正主儿的模样,越发无人记得。炎华帝王的面貌,终是变成了他如今的模样。
也说不出是谁变成了谁,只道是两幅面孔,合二为一,分不清是与非,也闹不明心向哪里——一念乱朝纲,一念守社稷。
皇上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枪伤,让他身体负荷加剧,他甩了甩头,努力的保持清醒,呼出胸中闷气,道:“但说起六翼铳……你若要找朕报仇,倒也说得通。”
赵煜低声道:“陛下慎言!”
话音落,突然院外林子里传来一片嘈杂声。
有人说话,说得却是北遥话。
赵煜看向江吟风,见他表情也是呆愣,便知道事情不妙。
他刚扶起皇上,废弃宅院的大门便被人暴力砸开。好一伙子人,一拥而入,穿着并不一致。有人着文士长袍,也有人穿猎户短衣,独有一样,每人左臂上,都系着一条青色的布巾。
为首一人四十余岁,虽然身穿农夫的衣裳,气质却难掩不凡。
江吟风皱眉道:“二世子……”
听这称呼,赵煜瞬间明了,为首这人是北遥王的二儿子,肃王妃的二王兄。
再看江吟风,脸色阴沉下来,他机关算尽,也有被人利用,上套儿的一天。
他之所以能与北遥兵合一处,以主帅白氏自居,全是因为他道出自己与皇上的关系,言明自己想要报仇。
可今时细想,对于北遥而言,炎华死一个皇上,当真万不如抓个活的。
是以,对方明里借兵给他,暗地里早已经派人混入狞泉关内,就如他曾经提早混迹在驿馆之中一般。
想通了这些,他冷哼一声,也不说话。
匕首出鞘,直向皇上心口刺过来。
须臾间,赵煜长剑横扫,几乎不做防守,仗着兵刃长短的优势,剑尖直扫江吟风咽喉,将他逼退半步。
紧接着拉起皇上,跃入院子里北遥兵士的圈阵中。
他与江吟风抗衡不过,看透江吟风与二世子并非一心,借力打力,寻机脱逃,才是上策。
果然,江吟风此时出招已经毫不留手,顷刻功夫,砍倒数名北遥兵士,眼看,又直逼皇上而来。
“开枪!”他喝道,“报你的杀父之仇!”
这话是对婉柔喊的,可婉柔眼见赵煜挡在皇上身侧,终归是狠不下心开第二枪。
此时,已经变为三方混战。
赵煜则且战且退,眼看小队的北遥将士,怕是挡不住江吟风一炷香的时间,他心下着急。
“出院子,北面……有当年留下的密道,可以进山。”皇上突然低声道。
赵煜心中一喜,几乎同时,他余光瞥见江吟风白衣闪烁,忽的逼近。
他来不及观瞧,须臾间做出反应,将皇上扑倒,就地一滚,反手两枚铜钱打出去,逼得对方躲避自保,紧接着,在皇上腋下一带,一跃上了院墙。
再看院里,北遥的兵将已经与江吟风动上手了。
乱战,为赵煜争取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那边。”皇上指了一个方向。
赵煜半架半背着皇上急奔,跑出不远,细看,深草丛中,确实隐约有一条路。
只是经年日久,这地界无人走动,两旁枯枝野草错杂丛生,乍看,二人就像冲进乱草堆里去。
瞬间隐没了行迹。
“万没想到,最后……是你护着朕。”皇上突然开腔。
赵煜瞥了他一眼,道:“陛下死了,天下会乱,太子殿下会伤心。”
皇上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指引着他,七扭八拐,眼看兜兜转转到了山壁前,隐约见到,山壁上,有好几处不足半人高的洞窟。
“这个。”皇上定睛看了片刻,指着其中一个洞窟道。
此时,阳光已经透过密林撒得斑驳。
洞窟口的荒草被阳光染得叶片油亮。
皇上若是不点破关窍,任谁打眼看,都觉得这洞窟是什么野兽的穴居。
日头高了,风也动了。
也正是因为风动,赵煜恍惚闻见,有一股焦糊的气味,他回身观瞧,就见来路方向,腾起一片黑烟。
不知是江吟风等人要捉皇上,却不见了二人踪影,想逼他们现身,还是出了什么纰漏,总之,远处杂草已经烧起来了。
眼看烟尘滚滚,风助火势,向赵煜与皇上围拢过来。
“陛下,”赵煜道,“此地还有别的通路没有?”
皇上一愣,随即明白了赵煜的意思。
山洞隧道,毕竟荒废多年了,二人此时进去,若遇到坍塌封路,都不用江吟风出手,便得被山火的浓烟呛死在里头。
皇上想了想,摇头道:“朕自己进去便是,你往东走,若能迎得官军前来,也好回来与他们抗衡一二,”说到这,他缓了一口气,“你已经仁至义尽,死活,都是朕的命数。”
赵煜抬起眼眸,看远处渐而逼近的浓烟。
皇上的提议,算是相对稳妥的。
可于公于私,赵煜都不能让皇上这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涉险境。
更何况,万一他突围不成,反受挟于人,更是麻烦。
想到这,他沉下一口气,笑了,道:“是生是死,微臣陪陛下共进退吧。”说罢,搀扶起皇上,闪身进入洞内。
第112章 挂心
话分两头,再说涤川。
数日前,皇上御驾亲征的大军一出都城。沈澈便召集数位军机重臣到御书房密见。
他独自面对群臣,分毫没有毛头小子骤握重权的慌乱,反而端肃、湛靖,越发有一国之君的威仪了。
“今日密会,孤要向诸位宣读一道父皇的密旨。”沈澈说着,回身到御书房南墙的风水画面前,将卷轴掀起来。
画作背后的墙里,砌着一道暗格。
太子殿下从怀里摸出钥匙,是黄铜精铸的精巧玩意。
钥匙身上凹凸的齿牙极为繁复。
“通古斯与北遥虽然尚未勾连,但此次的形势,远比军报参奏得严峻,北遥千方百计要求父皇御驾亲征,父皇则以自身为饵,钓出他们的叵测居心。是以,皇上临行前夜,留下密旨,需要诸位大人与肃王叔配合孤,唱一出引蛇出洞,诱敌深入的好戏码。”
他说完这话,暗格的门已经打开了,里面安静的躺着一道圣旨——太子沈澈另予重任,由避役司的能人假冒太子,而真正的监国之权则偷偷交予肃王。
算上这次,以假乱真的戏码,在炎华已经上演了三出,而今终于半登上台面,在小范围重臣面前挑明了。
朝臣们觉得荒唐,面面相觑,一时不敢相信皇上能想出这般荒唐的对策。
但终归亲眼所见,圣旨上的字迹出自翰林院庶吉士之手,大红的玺印盖得板正,不容置疑。
还是信了,纷纷跪下接旨。
可任谁也想不到,太子殿下确实伙同寿明公公伪造圣旨。
寿明多年来,身司秉笔,让他去翰林院拟一道旨意来,要比预想中容易太多了。
他不忍看皇上将对皇权的欲念凌驾于社稷之上。
命都早就豁出去了,假传圣旨,又算得了什么?
就这样,沈澈这日入夜,带人偷偷出涤川城。与沈澈同行的,还有西尼丽戈。
太子殿下的小队车驾,急行不过三里,月下长亭外,远远有人,孤身而立。
“肃王殿下在三里亭前。”阿焕轻声道。
“澈儿。”肃王出声,给他引了个方向。
沈澈策马,到肃王近前,他片刻无言,而后弯起嘴角,翻身下马,躬身向王爷行了个大礼。
于公,太子的地位高于亲王;于私,叔侄之间犯不上如此。
怎么说都不成体统。
肃王一惊,忙去扶他。
沈澈倒先开口道:“今日一别,许再无相见之日,无论真假,你我叔侄一场,肃王叔当受澈儿一拜。”
肃王的神色难以形容,说不出是命定的沧桑,还是离别中有些许不舍。他托着沈澈手肘,将他扶起来。
沈澈的心思,其实并不难理解。
他早就想脱开漩涡中心了。
“待到……”肃王本想说“待到社稷安稳了,”可又说不出口。
真正的安稳,须得是让皇上放下对皇权的执念。
但这种执念,一旦在心底生根发芽,可能至死都放不下。
想到这里,王爷“咳”了一声,自腰间摘下块玉佩,交到沈澈手上:“若有一日能回来、想回来,便随时回来吧。”
沈澈接了,把玉佩放在手里摩挲片刻,揣进怀中:“待到必要的关节,肃王叔需要的东西,自会有人及时奉上。”
肃王听了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他的意思。
沈澈指的,是传国玉玺。
王爷禁不住在想,近来变数快得如夏日急雨,沈澈将事情安排得天衣无缝,已经能看出治国之才灿如皓月。
只是好在,他不像他的父亲那般执念于权术,否则,想从这父子二人手中,拿回天下社稷,怕是难于登天。
沈澈不知肃王的心思,话锋一转,问道:“王叔还要看看西尼丽戈姑娘吗?”
肃王摇头:“待她醒了,你转告她,本王对她说过的话、许下的承诺,从来都是作数的。只是……拜堂之事没得她允准,实属无奈,今后,若她愿意回来,本王便礼数周全的迎她回来;若她不愿意,本王替百姓,感谢她避战之恩。”
肃王妃对西尼丽戈本就没下死手,在府医的精心看护下,西尼丽戈的外伤早就好了许多。她二次病重,全是因为喝下了赵煜自空青那里要来的装病药水。
辞别了肃王,沈澈便将解药给姑娘服用了。
他自己又想了想,事到如今眼睛的事情,也再不怕有人揪扯,索性将治眼睛的药也服下去了。
不出半日,沈澈的视力,便恢复了一两成,隔着黑纱微微张开眼眸,隐约得见些光亮。
再过不得多久,西尼丽戈也醒来了。
她见到沈澈,怔忪片刻,温水润了嗓子,问道:“他……肃王殿下呢?”
沈澈直言道:“王叔还留在都城。日前的变故,事发突然,需要姑娘亲自与族长相见解释,化解我炎华与通古斯的兵戎之争,待到事毕,肃王叔会亲自前来接姑娘回去。”
说着,便把肃王的话转达了。
西尼丽戈听过,半晌没说话,好半天,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努力向上勾起来,像是要挤出一丝笑意,可怎么看都觉得神色却越发苦楚了:“我知道,他待我不过是尊重,没有爱意。前这些日子我偶听文馆说学,‘人各有耦,齐大,非吾耦也’,当时还觉得矫情,而今经此事变,才觉得这话置于炎华与我通古斯,是至理名言。”
沈澈一愣,这话出自《左传》,但悉数涤川城的大小文馆,要么是风靡词曲歌赋,要么是话本书典,哪个文馆专门去讲《左传》?
又恰巧说到郑国太子以两国实力悬殊为由,拒绝齐国联姻的典故……
若不是恰巧,便是刻意。
而能这般刻意去点拨西尼丽戈心思的人,除了肃王,便再无旁人了。
想通了这些,再一回想昨夜肃王交代他转告姑娘的话,沈澈心里倒不知该作何滋味。
一晃四五日,通古斯的事情了结得比预想顺利,上次兵戎相见,肃王阵前立威,通古斯再也不愿和炎华冲突。
前些日子,西尼丽戈重伤的消息骤然传来,族长一方面是心疼女儿,气愤恼怒;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事儿已经传开了,他必须得向炎华讨个说法。
而今,西尼丽戈由炎华的太子殿下亲自护送着回来了。
亲口言说,不愿背离亲族,远嫁中原;又说之前受伤是被人所害,那贼人意欲挑拨炎华与通古斯交恶,其心可诛,恳请父亲不要中计。
通古斯族长必然懂得进退。
此间事了,沈澈片刻也不愿多耽搁,连夜离开通古斯,恨不能肋生双翅,即刻便飞到赵煜身边去。
他虽然不知北遥到底为何非要引父亲御驾亲征,但这里肯定别有用意。赵煜虽然淡薄,但他在其位,谋其政,若是出事,他必定会拼上性命护佑皇上。
于是,每逢驿站必更换马匹,每日睡觉,至多两个时辰。
阿焕在沈澈身边跟了十几年,政治眼光,略有一些,他知道皇上早一日凯旋,时局才能早一日平稳。
抛开这些,他又在想,若论政务,可也没见殿下这般焦急过……
是了,想来这焦急,是多了几分挂心在赵大人身上的。
沈澈带的人并不多,没有西尼丽戈的马车拖慢行程,他一路日夜兼程,七八日,便入了狞泉府。
府衙门前,气氛潇肃,沈澈下马往前去,正好碰见随军出征的辅国将军往外走。
他看清迎面而来的人是太子殿下,先是一愣,隧而快步上前,又急又喜:“殿下怎的来了,是陛下埋下的暗棋吗?”
沈澈一时也不好多做解释,问道:“出了什么事,交过手了?”
辅国将军连忙单膝跪下,道:“北遥佯攻,与贼人里应外合,劫走了陛下,赵大人追去了,但……”
他话说一半,就听见头顶一声嘹亮的鸟鸣。
沈澈眼睛没好全,见不得强光,依旧蒙着黑纱。
但他听得出,是三两来了。
便将腰间佩剑解下来,平伸出去。
三两与沈澈是老相识了,它极通人性,打个盘桓,落在剑鞘上,抬起一只脚,示意脚上的信筒里有东西。
“是血书,”阿焕道,“陛下和赵大人,在郊外废弃的兵工厂附近。”
沈澈听到“血书”二字,心里一颤,接过赵煜的袍角,紧紧握在掌心。
接着,他向自己带来的小队侍卫打个呼哨,飞身上马,向辅国将军道:“顾将军只管安定城关,孤自会救陛下回来。”
说罢,他向三两低声道:“带我去找他。”
长剑一震,三两借力展翅飞起,引领着沈澈一众人绝尘而去。
辅国将军的副将看着太子殿下小队人远去,不禁疑惑道:“殿下只带这些人,会不会……托大了?”
将军却摇了摇头:“他精明着呢,丛林暗战,兵士贵精不贵多。”
此时,密林深处。
赵煜半搀半架着皇上,步入洞窟,一路往错综复杂的幽深黑暗里去。
前行间,隧道里空气流通顺畅,更没有什么霉腐浊气的味道,这让赵煜的心略微放下——足见前方并非是死路一条。
“内里的路,陛下认得吗?”赵煜问道。
皇上的伤处,虽被赵煜封住穴道止血,但一直不得空仔细包扎上药,也一直因为奔逃,致使气血涌动,是以那伤口还总是在渗血。
赵煜三番四次急中抽空,万般在意地更换扎紧皇上伤处的布带,避免血迹滴落在地上,暴露行踪。
而今皇上失血越发多了,他脸色唇色都惨淡至极,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他勉力分辨通路,好半天,才摇了摇头,喘息声越发重了,话却说不出来。
赵煜皱了眉头,刚想扶皇上在墙边坐下,自己去探一探路,便听身后洞口,隐约有人声嘈杂。
“世子,这边的洞口似有蹊跷。”
听声音,离洞口不过遥遥数十步的距离。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章正文完结~~
第113章 是岸
赵煜单手擎着火折子。
鬼火似的的火苗,被风吹得飘忽不定,仿佛下一刻就会灭了,可这下一刻,又怎么都不会来。
于是,他便寻着火势,看哪里吹来的风急,便往哪个方向去。
既然不知何处有通路,往风口方向去,寻到出口的概率总会大一些。
道路不顺,前行的速度便慢了。这时,身后,还依稀能听见喧杂,追兵分散成几队,开始排查相似洞窟内里的情况。
“这边,”突然有人叫道,“这边地上有血迹!”
紧接着,错杂的脚步声,聚拢过来。
赵煜大惊,压低手中光亮,去照皇上的伤口,见他侧腹上,鲜血果然又渗出许多,零零落落的,散布在来路上。
赵煜暗骂自己千万倍的小心,终归是大意了。看清四下的方位,一口气吹熄火折子。
还需得支撑些时间,才能盼来援军。
皇上落于江吟风之手,或是北遥二世子之手,都是麻烦。
这二人,一个要皇上的命,一个要炎华的命。
想到这,他忙又扯下衣摆,摸黑重新帮皇上将伤处勒紧。
正待起身,昏暗中听见“嗖——”的一声利刃破风,听声辩位,来物冲向皇上。
此时,赵煜正蹲着,来不及拉扯皇上闪躲,不知是什么,他又不敢贸然徒手去接,只得倏然起身,左臂一挥。
“铮”的一声轻响,那东西被赵煜的精钢护臂挡落在脚边。
再看事物飞来的方向,已经隐约见到火光。
借着这些许微光,赵煜见地上是一柄形状扭曲的匕首,刃身螺旋,像是暗器。刃口在光亮照射下,现出如孔雀羽翼般幽蓝透绿的光芒,一看便是淬了毒的。
也正是因为变故闹出了轻响,引发打出暗器那人的警觉。
他用蹩脚的炎华官话朗声道:“陛下,您流血受伤,还是出来吧,我家世子,保证不伤害您性命。”
脚步声也由远而近,跳跃的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射在隧道洞壁上,像一只扭曲的怪物,往隧道深处逼来。
如今,事态已入白热之局,赵煜在心里冷哼一声,手腕一甩,两枚铜钱脱手。
紧接着,先是听见对方“哎呀”一声惨呼,火光地动山摇似的颤抖、坠落,片刻的安静之后,一阵杂乱。
这回,赵煜打暗器半分没留手,用了十成的劲力。他听声观影,分辨方位,两枚铜钱一枚瞄准那人的眼睛,另一枚瞄准他的颈嗓,无论打中了哪里,那人都难以活命。
对方,显然对赵煜暗下杀手有所忌惮了,一时不敢往里冲。
赵煜就借机背起皇上,往方才看好的通路急奔而去。
摸黑急行,挨了好几下撞,拐过两个弯,他才敢重新划亮火折子。
这地方的气流更加通畅起来。
又转过四五个弯,隐约见到光亮投来,赵煜心中大喜。
他低声道:“陛下,前面是出路。”
皇上终归是年纪大了,无论当年他做影卫时多么英武,此时也养尊处优多年。这近一年,更是先病后伤,此时血流得多了,神志已经混沌了,撑着力气,道一声“好”,便没再说什么。
赵煜背着皇上逃出隧道口,白耀的太阳光,闪得他一时睁不开眼睛。
春风和煦,拂过山峦层叠。老树生新绿,刚抽芽的枝丫,被阳光一打,自骨子里渗出蓬勃的生命力。
周围时不时有鸟鸣一两声,低回婉转,要唱到人心坎儿里去了。
若不是身处绝境,这地方当真宛如出尘之境的静美。
待到赵煜眼睛适应了光亮,看清周边一切,他先喜后急。
二人身处的地方,是一片空阔的平台,背靠方才的山体,五六丈见方,一看就是人工修整过的。
平台尽头,有一座石桥,本来可以联通到对面的山体去,但那桥身不知何时断裂了。
台子三面悬空,再无路可走。
但毕竟还喘气儿呢,赵煜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他背着皇上,走到石台边缘处往下看,便见脚下山雾缭绕,不知道有多深。
“赵大人,不用看了,桥是我炸掉的,这里再没有别的路了。”
突出有人出声,把赵煜吓了一跳。
他猛地回身望去,震撼无比——
背后的山体上,不是何朝何代留下成百上千座神佛雕像,或坐或卧,闭目守心。
雕砌堆簇,壮观极了。
而骤然发声的人,正是江吟风,他和婉柔站在隧道口上层的山崖边,俯视着二人。
赵煜一见震撼,再一转念,心思则活络起来了。
这里,虽然往山崖对面没有路了,但依着江吟风和婉柔身处的位置看,二人显然不是从隧道里过来的。
还有别的路!
“你身世坎坷,”赵煜朗声道,“心底却算不得有纯粹的恶,不如回头是岸。”
江吟风听了便笑,回身看身后的佛像,神色悲悯起来,片刻才又转过身来道:“我回头,只看见诸多神佛对我闭目不见,何来道岸?”他说着,飞身跃下,轻盈的落脚在赵煜身处的平台上,“自胜遇府凶案起,我便回不了头了,仇恨噬心,牵累无辜,我注定是要下地狱的。”
他话里的深意,赵煜当然明白,江游北与江顾帆父子,到底是被江吟风挑唆利用。更甚,江顾帆虽然把凶案都认下了,但江吟风暗中参与多少,赵煜早就心下存疑。
而今,听他这样说,内里的意思便再明白不过了。
江吟风见对方沉默,继续道:“待到事了,我自会抵命,”说着,他眼神突然冷冽起来,“赵大人是阳间的判官,管不了我的罪恶滔天,我要和舅父一起,去阎王面前掰扯清楚,到底是谁欠谁更多一些。”
话音落,他抽出腰间兵刃,脚步一措,避开赵煜,直接向皇上肋下刺去。
阳光下,江吟风手中的兵刃泛着寒光,是一柄十花刺。
这是赵煜前世身为王爷时,专门为殉道者们研制的兵刃,一旦伤人,伤口便成十字口,难以愈合。
而兵刃四面血槽,更会瞬间就加重失血。
赵煜此时还背着皇上,身子陡然翻转,避开江吟风的攻势,十花刺的尖端,几乎贴着他侧腰划过。
错身间,赵煜将皇上放下,背着个活人终归束手束脚,便索性将人放下。他抽/出腰间古剑,挡在皇上身前。
眼看便要动手,头顶忽而一声鸟鸣,高亢嘹亮。
赵煜大喜,瞬间吹响鹰笛——是三两回来了,正在寻他。
鹰笛一响,江吟风也紧张起来,他心知援兵将至,若此时不得手,便真功亏一篑。
二话不说,挺兵刃便刺向赵煜,招式骤然狠辣起来。
片刻的功夫,赵煜手臂,身上,被伤了好几处。
他身穿黑色衣袍,破口浸润鲜血,本来不明显,但被太阳光一打,衣料织线的反光,暗沉的血色被映得妖冶。
“赵大人若是还不住手,江某便不再留手了。”
赵煜冷哼一声,没说话。长剑斜扫,逼退江吟风半步。
头顶一道影子极快的掠过,赵煜抬头,见正是三两寻到他了。鸟儿高鸣一声,越过山脊,报信去了。
几乎同时,赵煜眼角余光,瞥见隧道洞口处,北遥军将,涌聚而出。
有一人甩手,便又打出一枚淬毒的暗器。
竟然是冲着江吟风背后打的。
看来他们知道江吟风身手了得,如今已经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人若是执意对皇上下杀手,当真是个茬子,索性先把他除去。
江吟风如何能吃了这样的暗亏,身子轻轻一飘,对方暗器便打空了。
只是,那北遥将士、江吟风与皇上,三人此时正贯穿一线。江吟风避开了暗器,暗器便直向皇上飞去,眼看要正中额头。
赵煜想以铜钱打偏对方暗器的走向。
电光石火间,江吟风偏又料敌先机,赵煜铜钱刚脱手,便被他截住击落。
生死一瞬,皇上拼起力气,猛地一扭身子。
暗器几乎是贴着他的发鬓扫过去。
赵煜见状,松下一口气。
“都住手吧。”皇上本来一直昏沉,惊心动魄的一击,让他猛然警醒,回了神。
赵煜一愣。
就见皇上颤巍巍的站起来,笑着向赵煜道:“你没必要为朕豁出命去,朕只要不是落在敌国手中,让他们裹挟澈儿……死便死而。”
这话出口,就连江吟风也是一愣。
眼看场下打得热闹非常,婉柔却一直站在神佛像前,冷脸观瞧一切。
她恨皇上害父亲殒命,但国运当前,她不知自己该如何自处。
她不是江吟风,没有他那般纠结尴尬的身世。
又眼见赵煜,拼尽性命护着皇上,便一直作壁上观,两不相帮。
但扪心而问,她能眼见赵煜涉险,袖手旁观吗?
姑娘正自心焦,数名炎华武士自山壁蜿蜒的小路转出来,飞身跃到平台上,挡在北遥众军与皇上、赵煜之间。
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自一众武士中跃出来,提剑便向江吟风胸前袭来。
江吟风只得侧身回防。
那人就借着这机会,与江吟风错身而过,挡在赵煜身前。
赵煜还未开口,皇上趔趄着向前急行几步,惊骇道:“澈儿!你为何在这!”
语气里,除了诧异,还带出怒意来——太子监国,怎可擅移!
可高手过招,怎能分神?
就是这一瞬晃神分心的功夫,江吟风突然发难,直向皇上冲过来。
皇上身后,七八尺的距离,便是平台边缘。
江吟风眼见强援已到,拼得与皇上同坠深渊,也要与他同归于尽。
眼看他手已经触及皇上的衣裳,赵煜不暇多想,身子猛转,合身把皇上抱在怀里。
江吟风便直接扑在赵煜身上。赵大人借机反手一送,一把将皇上推向沈澈……
须臾之间,即便江吟风武功出神入化,也来不及再做应变。
他破釜沈舟之势太猛,弹指一挥间的变故,待到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扑着赵煜一跃腾空。
赵煜回眸,见沈澈先是扶稳皇上,紧接着大步向自己冲过来,伸手一抄……
二人双手相错而过。
沈澈满脸的焦急映在赵煜眼底,沉入心间。
这辈子……也要错过了吗?
但总好过如前世那般。
你……要多保重。
万念闪过,他突然想起什么,自怀里摸出空青给他的骨瓷小瓶,这里面装着医治沈澈眼睛的解药。
他将瓶子奋力一抛,小瓶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向沈澈飞去。
失重感紧接着侵袭而来,瞬间将赵煜包围。
可下一刻,他却见沈澈没接那瓷瓶,反而跟着他,自平台断崖处一跃而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怎么这么凉……
(OS:是我丑@.@)
原来是国考,祝金榜题名~~
但我就是要再抽一个风~~嘿嘿嘿
第114章 劫后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皇上本就恍惚,当他反应过来儿子想要做什么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伸手一拉,什么都没有抓到。
只能眼见沈澈一跃冲出悬崖。
撕心裂肺的一声“澈儿——”,惊起飞鸟无数。
山壁震荡传出回声,声音越来越缥缈、清淡,悲伤、绝望却越发浓烈了。
他冲向崖边。
万丈深渊,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
白驹过隙的须臾光景,让皇上的心思如同在暴风骤雨中颠簸的漂萍,不得安宁。
失血过多、心神受创,他眼前瞬间天旋地转。
如果时间可以倒退,他宁愿自己跳下去,刚才,本来就已经抱有豁出命去的念头了。
可是……
一切都来不及了。
往后余生,他都不得安宁。
这是报应吧……
老天爷终归是公平的,叫你机关算尽,抓住权位传承死都不愿放手,奈何命数轻浅,用断子绝孙,来终结执念。
他愣愣的看着脚下浮动的云雾,雾气像会幻化一般,变幻成无数逝去故人的脸庞……
身后杀声依旧,兵戈相交之声不减,但却好像已经再也与他无关。
跳下去,葬了这一身罪孽,澈儿会回来吗……
皇上心念散乱,越发胡思乱想难以定神,也不管能否实现,他就真的想以自己的命去换了沈澈回来。
想着想着,身子栽歪。
眼看也要大头朝下,跌落高台。
千钧之际,有人将他从崖边扯得远离深渊。
力量又猛又大,手重得铁钳一样,攥得他臂骨钻心的痛。
剧痛,让皇上心思回缓过来。
侧目,拉住他的,是个姑娘。
是那个说父亲被他害死的姑娘。
她面容本来秀丽得紧,但此时,一双杏核妙目涨得通红,不错眼珠的盯着皇上,眼里的恨意,两把火似的,要将仇人吞噬。
可同时,两行泪水,不争气的自这一双要喷火的眸子里淌下。
皇上悲切地笑了,道:“朕……确实不知令尊是谁,但姑娘若要报仇,现在可以动手……”
他话没说完,却被手臂上传来的疼痛止住的后话。
“我也想杀了你,”姑娘几乎是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但你不能死。”
他用命换来你的生机,你怎么能一死了之?
皇上讷住片刻,合上眼睛,泪水终也自眼角滚落,凄切切的笑容始终没被泪水冲淡,他心道,是了,这便是惩罚——如今,我连死都不配。
这双苍老的眼眸再睁开时,闪出两道寒光。
婉柔心头一颤,没来由的惧怕,让她手上的力道减轻了。
皇上却对她柔声道:“多谢姑娘提点。”话毕,他目光转向乱战中心。
沈澈带来的人,个个是好手。
“生擒北遥世子,朕……要好生为澈儿讨个公道!”
皇上声音不大,字字扣在人心。
太子殿下坠崖,这些近侍多是看见了,但他们训练有素,无人擅离,此时皇上下令,伤怀被怒气浇灌,如同火上浇油,士气暴涨。
这一仗,一直打到第二日天明。
北遥的将士悉数战死,二世子眼见要被生擒,刚要自刎,被婉柔一枪打中手臂,钢刀脱手。
皇上则疯了一样,让一批又一批的人去探那深不见底的渊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一连十余日,没有人能下到崖底,无人知晓,这地界儿的最深处,是陆地,还是江海,是人间,又或是另外什么地方……
皇上越发伤怀,这伤怀里,又隐约存有一丝希望。
不知是因为太子殿下下落不明,还是经由江吟风的身世,皇上无心再与北遥深究,借北遥二世子在手,与北遥签订和书,百年不起战乱。
此间事了,他大病一场,依旧不愿回涤川城去。
最后病得昏沉了,才被连哄带骗的“御驾凯旋”了。
再说赵煜救驾,被江吟风扑出去时,脑子其实一片空白。
他之所以救皇上,一来因为皇上御驾亲征,若是崩逝在外,于社稷、于邦交都将引发巨大的变数,甚至是灾劫;其次,他是沈澈的生身父亲……
直到他眼见沈澈跟着自己一跃而下,当时心里只觉得难受,可细想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后来再品,赵煜才道,那是很深的遗憾。
今生,即便两情相许,也不能共白头了。
坠落,越发快了。
赵煜向沈澈伸出手,但无论沈澈如何努力调整下冲的姿势,也难以触及赵煜,倒是江吟风,一直与赵煜近在咫尺。
江吟风脸上的神色很微妙,非要形容的话,那是一种看到结局的认命。
仿佛千斤巨石陡然自心口上挪开,飘摇的一粒尘埃,终于归于虚妄。
赵煜耳畔生风,山崖两边的景色恍惚又缥缈地往上飞窜,他一直留意四周是否有可以借力减缓下落之势的地方。
无奈,两旁山体与几人相距太远了。
这样下去,便真入十死无生的必死之局了。
也不知到底落了多深,赵煜隐约听见,身后传来水声嗡鸣,他在空中腰身用力,勉力转身看,却又傻眼了。
弥漫的雾气之下,是一大片水域,流水之声,源于一面落差极高的瀑布。
可三人坠落的位置,好巧不巧,正在瀑布的上游位置。
水流湍急,却不见得有多深,这样掉下去,怕是跟拍在石头上没什么两样,非得死得要多痛快,有多痛快。
除非……
赵煜想到这,回身看沈澈,眼看他马上就能够到自己了。
可就是这时,一旁的江吟风显然也想到了这活命的关窍,突然出手,扣住赵煜脉门。
他二人本来就离得极近,赵煜整副心思,都在让沈澈活命的算计上,全没防备江吟风空中出手,待到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只觉得全身顿时没了力气。
罢了。
他沉声向江吟风道:“一换二,你得救他!”
江吟风未置可否,反而只是轻声笑了:“你觉得什么样的结局,才配得上我半生机关算尽、颠沛流离……”
并没有预想中脊椎断裂似的痛楚袭来,反而落入水中的瞬间,赵煜觉得身子一轻,他与江吟风的身位飞速对调过来。
耳边江吟风一声闷哼,接着,赵煜便被他以一股力量,反推起来。
下坠的贯力,与江吟风倾注毕生功力的上推之力,让赵煜觉得,自己的每一寸骨节,都在被两道相反的力量碾压撕扯。
剧痛,瞬间传满全身,他几乎痛得要晕过去。
提起真气,骤然收紧全身肌肉,护住身上的重要关节。
他强撑着精神,伸手触及沈澈,拉住太子殿下的瞬间,猛的将沈澈往瀑布悬落的下游推去。
成功地让沈澈的身子偏出瀑布上游。
同时,江吟风运真气,喊出一句:“沈澈!”
声音已经扭曲得不似人声。
下一刻,赵煜直飞出去,被沈澈拉住,抱进怀里。
“我接住你了。”
一时间,让人安心的低语、被风吹冷的怀抱、熟悉的香气、噼里啪啦砸下来鞭子似的落水、骨骼间寸割的剧痛在赵煜的感官间扩散。
紧接着,他被沈澈抱着,坠入瀑布下游的深潭里。
冷水骤然一激,赵煜一口气闷在心头,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他是被疼醒的。
勉力睁开眼睛,便见幽蓝的天空中,皓月正当头,微一偏头,看见不远处一团暖融融的篝火生得正旺。
刚要起身……
“阿煜别动!”沈澈自他头顶的视野盲区处急步跑过来,但听声音,脚步一轻一重,似是有点瘸。
沈澈面露喜色:“你醒了,”说着,摸着赵煜额头,心疼又柔缓的道,“你身上好几处骨头断了,腰上也有伤,不能骤然动作。”
是了,沈澈一提,赵煜便觉得胳膊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腰间自骨骼到筋肉,又涨又痛。
“好在烧退了,你已经昏睡两天了。”
沈澈说着,抱住赵煜的背,缓缓将他扶着坐起来:“慢慢起来,我虽都检查过一遍,但你若哪里还疼,即刻便要说。”
赵煜这才发现,自己的衣冠非常不整。
他身上盖着自己和沈澈的外衣,内里却被脱得只剩里衣,左腿两处,右臂一处,被沈澈用粗木枝做了固定。
刚坐直,后腰也跟着一阵痛楚。
他一声闷哼,沈澈立刻会意,在他腰窝的两处穴道按压下去。
疼痛渐缓,沈澈的手却没有挪开的意思,这让赵煜心底腾起些不能言喻的燥气。
一想到自己昏睡时,对方盲着眼睛给自己接骨、检查……
指不定浑身上下都给他摸了一遍。
虽然太子殿下做得是正经事儿,虽然他有的自己也都有,但赵煜的心思,就是怎么都正经不起来了。
脸像烧着了似的。
赵煜愣了愣,不再想这些。
他抬眼望天,见两岸高山巍峨,只有这瀑布深潭,蜿蜒远去,不知通向哪里。
“江吟风呢?”赵煜问道,关键时刻,是那人救了他和沈澈的命。
沈澈指着不远处一条似有似无的路,道:“从那,可以通到瀑布上游,你昏睡时,我去找了,什么都没有……”说着,他微蹙起眉头,“许是……不知什么时候,被水流冲落下来,随水远去了……”
赵煜心里不是滋味。
江吟风曾两次死境逃生,这一次,终归是逃不脱了吗?
沈澈听他半晌没说话,不想他胡思乱想,便言道:“咱们须得在这住下了,你的伤暂时走不了。”
“但……”赵煜沉吟,想问,又不知如何问,“外面,朝里……”
沈澈倒知道赵煜心思似的,拽过衣裳,给他披好,挨着他坐下,幽幽的道:“让他知道我还活着,才是重燃他心底执念的恶因,有时候,父子之间的博弈,是要看谁更豁得出去,”顿了顿,他继续道,“你不一样,你可以写信让三两带回家去,报个平安。”
赵煜偏头看沈澈,见他蒙着眼睛,神色淡淡的,淡出些伤怀,也淡出些喜悦。
突然,赵煜急道:“不对,还是得赶快出去!你的眼睛……”说到急切处,忘了身上还伤着,猛地一动,疼得他低/吟一声,缓过劲儿来,才骂道,“我给你的药,你怎么不接着呢!还是得去找空青,不然柳华前辈也行……”
沈澈听他急急切切,笑意浓了起来,伸手搂住他:“好了好了,”他柔声安慰着,另一只手扯下眼睛上的黑纱,“以后你想找谁,去哪里,我都陪你去,不过呢……”
赵煜看见,对方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已经褪去了当初的混白,又变回透彻的蓝灰色,映着火光,晶晶亮亮的。
而自己,正映在其中。
“我用过解药了,只是还没好全,不能总见光。”
赵煜这才转急为喜,转瞬,又觉得不对——他眼睛既然好了,那自己岂不是被看光了!
还是在浑然不知的时候。
想到这,刚退热的脸颊又烧起来,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沈澈见他这副样子,弯了嘴角,凑过来在他唇上轻轻咬一口:“羞什么,从前我也不是真瞎。”
想看的,早就看过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谢谢天使一直陪伴到这里~鞠躬。
番外大概是四章,更完开V。
第115章 后来(一)
起初,赵煜只能躺着,基本起不来,为免麻烦,他吃喝都很少。沈澈,威逼利诱,全不管用,对方伤筋动骨的,他又不敢用强,只得每日抓鱼熬汤给他喝。
赵煜每每憋到不行,才劳动沈澈将他抱起来,挪到远处老树根旁方便。
终于缓了十几日,他能在沈澈的帮助下,起身,单脚蹦着自行找地方解决三急之事,才开始吃三两猎回来的野味。
自春寒,到春暖,二人在这“世外桃源”养伤,一晃,又两个月过去了。
赵煜能一瘸一拐的走动时,天气已经渐热,二人的日子,也过得如同“野人”了。
沈澈其实早就想走,他生怕赵煜骨头长不好,迫不及待的要带他去找大夫看伤。
离开之前,赵煜郑重的向瀑布上游拜了拜——江吟风这一生一言难尽,但毕竟,关键时刻,是他救了二人的性命。
木筏顺着潭流入江,漂泊而下,见到炊烟杳秒,人间烟火时,赵煜甚至感动得眼窝发酸,他不禁感叹,自己终归俗人一个。
兜兜转转,不敢再回狞泉,只得去到离狞泉不远的镇上。饶是如此,也已恍如隔世。
难兄难弟二人,在身上摸了个遍,能凑出来的钱财,只够买两身衣裳,住店休整一两日。
再算到赵煜有筋骨内伤,需要找医生医治调理,钱便更不够了。
好在,二人都是见过大风浪的人物。
车到山前,自会柳暗花明。
于是,先找客栈住下。
这夜,脊背沾了床榻,赵煜睡得踏实。待他第二日醒来,睁眼便没见沈澈。桌上除了早饭,还留了张字条,写道:“好好躺着,等我回来。”
赵煜俊秀的眉毛挑了挑,多少有些哭笑不得。慢悠悠的喝了粥,回床上躺着,他腿脚不利索,腰上的伤也没好,想那巨大的坠落之力,加上江吟风反向的托举,他没直接折了腰椎,就已经算万幸的造化了。
突然闲下来,想着日后能跟沈澈诗酒江湖了,让赵煜觉得不真实。
他正胡思乱想,三两回来了,自窗子处飞进来,落在赵煜床边。
赵煜连忙解开它脚上的信筒,果然见,里面放了书信和银票——几日前,他着三两带消息回家报平安,如今,父亲亲笔回了信。
得知赵煜无恙,赵何故的心放下来,但又交代他暂时隐匿行踪。
朝上,出了大变化。
皇上回都城之后大病一场,经此一事,也不知道他是想开了,还是心死了,禅位给肃王,自己做了太上皇。从月前,除了日日礼佛,还就只一门心思的寻找沈澈的下落。
赵何故多少知道赵煜与沈澈关系匪浅,如今儿子活着,那么太子殿下,八成是与他在一起的。
既然要躲,就不能再被找到。
赵煜看完把信烧了,眼看快到中午,他在床上躺得要生根发芽似的难受,刚起身挪到窗边推开窗子看街景,沈澈回来了。
进门见他在窗边坐着,皱眉“啧”了一声,过去把人抱起来,放回床上:“你腰伤没好,不能坐着。”
说完,就去收拾没什么好收拾的细软。
赵煜撇嘴道:“我躺得都要化在床上了,难受得很。”
沈澈凑过来给他揉腿按腰:“过会儿咱们就挪地方。”
于是午后,二人溜达到一家医馆门前,牌匾上四个字“韩氏正骨”。
还没进门,屋里须发皆白的老者便看见了二人,迎出门来。
“小伙子,回来了,你说的朋友,便是这位吗?”
这老人家虽然眉毛胡子都是白的,脸蛋儿却红扑扑的,眼睛里冒着精光,一看便知他身体极好。
沈澈恭恭敬敬的向老人行礼:“正是。”
老人上下打量赵煜一番,回身向屋里道:“阿乔,收拾一下,”说着,引着赵煜到后堂去,直接推开厢房门,“二位就暂住在这里吧,也方便这位公子每日医治。”
赵煜看向沈澈,对方只是笑着看他,片刻才道:“韩大夫医术高明,你这伤得好好医,免得落下病根,”说着,他又凑近了低声道,“旁的,你不用担心,只管住下便是了。”
要说,这韩大夫医术也确实高明,只在赵煜腰上摸了几下,便皱眉道:“公子习武,根骨底子不错,只不过这伤由两力相冲导致,劲力还残留在筋肉里,须得行针敷药,慢慢散掉,与腰伤相比,你腿与手臂上的骨伤,倒显得平常了。”
老大夫医者仁心,下午便开始给赵煜医治,针灸扎下去,并不疼。
只是随着针扎进皮肤,有好多道奇怪的劲力在肌肉里荡漾开来,滋味也着实不怎么美妙。
待到把药敷完,天色都已经黯淡下来,沈澈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赵煜不知去哪里找他,正巧有个年轻人进屋给他送汤药来,他便问道:“劳烦大夫,与在下一同前来的公子呢?”
那年轻人将汤药递到赵煜面前,脸上挂着极淡的笑意,道:“公子先把药趁热喝了吧,你那朋友求我爹给你医伤,但他身上的银钱又不够,所以,只得帮我们做点事情。”
赵煜一愣,这事儿放在谁身上其实都普通,更得感叹韩大夫医者仁心,可偏偏放在沈澈身上,让赵煜心里一揪。
他喝干药,将药碗递还回去,道一声“多谢”便没再说什么。
反而这年轻人来了劲头儿,药碗往桌上一放,拉着张凳子凑到赵煜面前坐下,笑道:“我叫韩乔,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那朋友紧张你得很,你们……是同门?”他说着,眼睛便扫向赵煜的佩剑。
赵煜知道他是见到二人的佩剑一样,才猜测二人是同门。
这般,他也懒得解释,便笑着点了点头。
韩乔见他不爱说话,眼珠一转,又问道:“我看他待你不一般,是不是喜欢你,你喜欢他吗?”
赵煜皱眉,已经开始在心里骂街,心道这人也太自来熟了,喜不喜欢的关你屁事。索性换个话题,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来递上去:“劳烦交给韩大夫,这是诊金。”
韩乔面露诧异,明白的表情是——原来你是管账的,有钱啊?
刚伸手要接,沈澈回来了。
一把截胡了银票,又揣回赵煜怀里,向韩乔道:“小韩大夫,别听他的,咱们都说好了,还是按说好的来。”
韩乔看看赵煜,又看看沈澈,笑着摇头,出门去了。
沈澈则没事人似的,开始收拾屋子。
他虽然只穿着一件普通的墨色长袍,却毫不妨碍他继续一表人才。脸上没了那道黑纱,让他看上去显得亲近许多。
他收拾完屋子,便又跑到厨房,端了饭菜来。
吃饭间,赵煜几次想问他与韩大夫做了什么交易,都被沈澈用街市上的见闻岔过去了。
这么一来,赵煜倒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自尊心使然,不敢冒然再问了。
吃完饭,赵煜刚伸手要收拾碗筷,沈澈一巴掌拍开他手,笑道:“歇着去。”
赵煜皱眉笑道:“怎么就这么金贵了?”
沈澈把盘子碗敛罗到一起,熟练得不像做过太子的人,不经意间挑起眸子看赵煜,笑道:“在我这儿,你就是这么金贵的。”
说话间,他怕油污弄脏了袖子,便把衣袖往上拽了拽。
可这一拽,赵煜清晰看见,他小臂上一道血口子,很浅淡,只怕沈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小臂外侧划伤了。
赵煜心里越发不是滋味,终于直言问道:“你与韩大夫,到底做了何交换,他能免你诊金?”
显然,沈澈的心思,没有赵煜设想得矫情,直言答道:“前些日子打过仗的关系,有些草药卖断了货,如今千金难求,有钱都没处买,因为那药只能野生,少有人能挖得到,”说着,他极得意的道,“但以我的身手,易如反掌。”
赵煜刚想张口说,自己有钱。
沈澈便兴高采烈的从怀里摸出个东西,递到赵煜手上。
金灿灿的,竟然是一小锭金元宝。
“没了太子的身份,我也照样能让你衣食无忧。”沈澈可得意了。
“哪儿来的?”
“意外收获,挖到棵老参,即刻便有人高价收了去,金子你收着吧,”沈澈笑眯眯的,得意写在脸上,“至于普通药草,挖多少,我便分发到各家医局药馆多少,所以,不光是钱的问题,这是积福的好事,”说着,他神色暗淡下来,“我爹……我终归是想替他攒些福报的。”
这理由彻底把赵煜堵得没话了。
只得看着沈澈端盘子出门,心里七上八下的留在原地。
待到二人洗漱已毕,吹灯各自躺下,赵煜心里依旧乱糟糟的,自己尚能向父亲报平安,但沈澈呢……
也不知这辈子,他与皇上还有没有父子相见的一日。
怕是没有了吧。
虽然眼下的结果,已经算得上完满了。
想到这,他悄悄从自己床上下地,一瘸一拐又轻手轻脚的摸到沈澈床边。
沈澈许是真的累了,也或许是终于找到有人能好好给赵煜医伤,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他睡得踏实,呼吸已经沉下来了。
赵煜便悄悄在他身边躺下,生怕吵醒了他,只得小心翼翼、做贼似的,将手轻轻搭在他手上。
沈澈呼吸的节奏变都没变,就在赵煜以为他是真的睡着了的时候,沈澈突然转了个身,撑起被子,把赵煜拢进一片温暖里。
“你腰伤好了?不怕受凉?”沈澈说着,把被子往赵煜后腰处多拢了拢。
赵煜满肚子话,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别胡思乱想,”沈澈又道,说着,他眼睛眯开一条缝,蓝灰色的眸子里透出些狡黠,“你要是不好好睡觉,不如回答今儿白天小韩大夫的问题,你喜欢我吗,有多喜欢?”
赵煜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人果然是正经不过片刻。在他怀里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道:“明知故问。”
赵煜转过身去,头发垂在一旁,衬得耳边颈后的皮肤,细腻白皙得好像上了哑光釉面的白瓷,沈澈忍不住贴上去亲了亲。
突然之间的亲昵,吓得赵煜一缩脖子。
映着幽微的烛火,沈澈见对方脖子上寒毛瞬间炸起来了。
心里得意,笑道:“别怕,你有腰伤护体,我现在可不敢折腾你。”
话刚出口,沈澈便后悔了,就见赵煜又翻转回来,笑没好笑的看着他道:“是吗?”
说着,他伸出手指,指尖轻轻的,自沈澈鼻梁,滑到唇上,打了个圈,又描摹到他颈间的凸起,一路向下。
沈澈顿觉不妙,赵煜的手轻轻几下,就勾扯起他心底最深处的欲/望,对方,却乐在其中,突然凑到近前,舌尖在沈澈颈侧掠过。
沈澈瞬间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电了一下,一股悸动,自颈侧,向上直冲到头顶百汇,向下冲至小腹气海。
他翻身起来,捉住赵煜的手压在床上。居高临下、一言不发的看着被自己按住的人。
可赵煜倒好,任他制住自己,全不反抗,不仅如此,老老实实的躺在那,笑着与他对视,眼神里还有些许挑衅的意味。
几次三番,沈澈克制住狠狠亲吻怀里人的冲动,暗骂自己自作孽不可活。
终于泄了气,把赵煜抱在怀里,闷声道:“睡觉。”
赵煜从来都识时务,给台阶就下,蹭了个舒服的姿势,在沈澈怀里合了眼睛。
我对你的喜欢啊……要用今后一辈子去回答。
第116章 后来(二)
赵煜初来医馆时,还能一瘸一拐的走。
后来经韩大夫确诊,他腰伤要比腿脚骨折严重得多。
行了几日针,腰伤一度严重得几乎下不了床了。
这可把沈澈急坏了。
好在,韩大夫沉稳,言之凿凿,说这是个必要的过程。
赵煜的腰伤,是两股巨大的冲力相撞造成的。虽然看得出其中一方尽量柔和了力道,赵煜本身也极尽所能,与二者中和抗衡,但奈何另一道外力太猛,余力渗在筋肉关节里,让赵煜腰间许多细小的关卡都受阻错位。
医治的关键,一来是要散去肌肉关节对劲力的记忆,二则是要让小关节归为。
这需要一个过程。
而因为在山里养伤的两个月时间,赵煜的身体,已经逐渐习惯了当下状态,想要复位,便更要费一番劲力。
否极才可泰来。
韩大夫生怕沈澈听不懂,打了个比方。
说是就像人运动过力时,第一时间只觉得乏累,待到一觉醒来,可能脚都站不了地。
行吧,大概懂了……
若非是沈澈带赵煜来之前,好一番打听,知道韩大夫是这一带疗伤圣手,他非要带着赵煜,另请高明才是。
一晃六七日过,赵煜终于又能下床闲遛了,这一回,韩大夫倒鼓励他多走一走,身上肌肉劲力的恢复光靠沈澈每日按摩,是不行的。
于是,赵煜每日在医馆后院闲逛。
这日午后,他在院子里走柳儿,转来转去正觉得无聊,突然听见后堂正屋里一声轻响,赵煜心道,这会儿后院没人,屋里,莫不是闹了耗子?
刚走到门前,门突然开了个缝,一只毛色纯黑的猫儿,一跃而出,三两下就窜上了房。
三两见了,许是觉得它惊到自己主人了,低鸣一声,直冲猫儿扑去。
“别伤它!”赵煜忙道。
三两“临敌”急刹,凌空一翻,落在房脊上,那猫儿见状,回望赵煜一眼,没头跑了。
赵煜笑着摇头,晃眼不经意自门缝看向那屋子里,不看还好,一看眼睛便再也挪不开地方了。
屋里干净整洁得很,可以说是一尘不染。
对门一道佛龛,佛龛上那正主儿,是一座黝黑的神像,看不清面貌,独一双眼睛,不知做过什么处理,晶亮极了。
正是与柳华供奉的神像一样。
他正出神,便听有人叫他道:“该喝药了。”
回身见,是韩乔送药来了。
韩乔见赵煜看屋里的佛龛,并没说什么,把药碗递给他,笑道:“医家的信奉。”
赵煜见他不吝,喝了药,问道:“是神农大神?”
韩乔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你怎么知道?”
赵煜当然不能说实话,只是道:“在一位朋友家里见过。”
韩乔眼睛中的诧异便更深了,疑惑道:“不该呀,神农大神虽然是医家主尊,但供奉这样神像的,该只有神农内家人而已,可据我所知,内家的传人,踪迹早就绝了。”
赵煜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早便好奇柳华与空青是何来历,无奈几人算不得熟络,不好直问,今儿撞上韩乔。
韩乔看赵煜眼里满是期待,便笑了,道:“我家也算不得内家,只不过是曾经得一位内家前辈指点过正骨医术,便已经能在方圆百里之内成为翘楚,他离开时,留了这座神像,我们便一直在内堂供奉着。”
赵煜问道:“那……那位前辈面貌如何?”
韩乔笑道:“公子怎的对这件事情感兴趣了?”
赵煜确实心下万分好奇,加上职业病上头,忍不住便又问道:“那位前辈能将医术传予韩大夫的先祖,便也能传予旁人,韩大夫为何笃信,神农内家人,踪迹绝了?”
韩乔皱起眉毛,似笑非笑的看赵煜。
数日相处,他自然知道赵煜不大爱说话,对他提问闲聊,大多是问三句,回一句。
如今见他终于上赶着攀谈,便也乐得多说两句。
二人一聊,话匣子便打开了。
赵煜身为刑部尚书,若是有心勾搭一个人说话,法子多得是。
但他对于韩家先祖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只想知道这神农内家是怎么一回事。
在韩乔的叙述中,赵煜隐约听出关窍:
这所谓的神农内家,往上数不知多少代,便是神农大神本人,而经年日久,真正的神农氏已经绝迹了,流传于世,所谓的神农内家,其实是师徒传承。他们入门的规矩极为严苛,且每人一生只能收一个弟子,更要紧的是,据说内家传人得神眷,付出特别的献礼便有扭转轮回之能。且一旦入门,只要不做左右社稷变更之事,血脉便被神眷,能够长生不老。韩乔的太祖爷爷得遇善缘,那位前辈自称年近二百了,模样却还是一年轻人,就连脾性也如少年般古灵精怪的。
是空青吗……
赵煜心思一揪。
“若是破了忌讳呢?”赵煜问道。
韩乔撇嘴:“隐约听说要去什么秘境闭关受罚,或是被除去眷顾,生老病死再入轮回苦吧。”
赵煜眸子垂下来,心里难受。
空青做事,自然有他的考量,但他终归是破了忌讳的,多少与自己和沈澈相关……
对方眼眸里的光彩黯淡下去,韩乔不明所以,但他也不知为何,觉得赵煜虽然消瘦得很,骨子里却支棱着一股精气神儿,特别是一双眼睛,总能漾出让人一眼难忘的神采。
如今他伤心的模样,不知一下子触到自己哪根神经上。
不忍见他露出这副神色。
没有其他歪思邪念,就只是非常单纯的不忍见。
许是相貌俊秀的人露出悲凉的表情最能触动人心吧。
他见赵煜头发上落着梨花瓣,忍不住摘掉,道:“你……为何伤怀了?”
赵煜这才惊而回神,想躲开,已经晚了,不知该如何答他,便听身后熟悉的声音道:“阿煜!”
赵煜与韩乔一人回头,一人抬眸。
就见沈澈,大步流星的走过来,挡在赵煜与韩乔之间,先是向韩乔行礼:“有劳小韩大夫照顾我家公子,今日采回来的草药在药房里,劳烦小韩大夫去清点,”说完这话,便不再理他,低眸向赵煜柔声道,“今日怎么样,还有哪里疼吗?”
这一瞬间,虽然赵煜心里坦荡荡,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人捉奸在床一样。
皱了皱眉,摇摇头,没说话。
韩乔看看沈澈,又看看赵煜,也没说话,笑着就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赵煜和沈澈。
赵煜方才的神色,沈澈是看在眼里的,问道:“你们说什么呢,怎的突然就不高兴了?”
赵煜沉吟片刻,还是把空青要受罚的事情说了。
没想到,沈澈却笑道:“空青虽然坏了规矩,但他好事也做了不少,不会罚得太重的,我知道他在哪儿,只不过路途难行,须得你的伤彻底好了,咱们才可以去探他。”
这话一出,赵煜喜出望外。
乌云散去。
沈澈见对方即刻阴转晴,也跟着弯了嘴角。
下一刻,他突然在赵煜身旁的石凳上坐下,接着在赵煜腰间一揽,赵煜重心不稳,一下就坐倒在沈澈腿上。
顿时大惊。
也不知是自己屁股上生了弹簧,还是沈澈腿上长了刺儿。
赵大人身上的不利索,在这一刻好得很彻底。速度比六翼铳的弹丸还快,眼看就要弹起来。
却被沈澈一把搂住,稳稳当当抱个着实:“放心,周围没人。”
那也不像话……
赵煜还是想起来。
又一次被沈澈按住。
“你闹什么?”赵煜皱眉道。
沈澈舔了舔嘴唇,非常坦荡:“吃醋,以后少和他说话。”
说着,伸手把赵煜头发上剩下的几片花瓣悉数摘下。
赵煜多少有点哭笑不得,也还是顺着他道:“好了,知道了,放开我。”
“不放,”沈澈得寸进尺,“你以后只能跟我说话。”
一股子捻酸劲儿……
赵煜似笑非笑的看他:“确定不放?”
沈澈异常坚定:“不放,这辈子都不放。”
赵煜歪头看他,心下好笑,今生他说话倒向来直接。只不过,大部分时候,是个雷声大雨点儿小的小屁孩儿。
接着,他勾住沈澈脖子,凑到近前,先是在他唇上一触即分,而后面带笑意的看他。
咫尺间,沈澈眸子里猝不及防的神色瞬间要溢出来了。
赵煜得意极了,又凑过去给了他一个若即若离的吻。
扰得沈澈意犹未尽时,他便又停了。
一来二去,把沈澈搅和得晕晕乎乎的,懵着眼睛看赵煜,半晌才道:“你……你这是……”
赵煜手指在他嘴唇上一划而过,笑道:“你不想吗?”
想……
想什么!
这下,惊得沈澈嗖一下子就站起来了。
虽然,
但是……
这大白天的。
半天,他才回了神,见赵煜就站在他面前,眼睛里满是笑意,抱着怀看他。这表情,多少让沈澈局促,极为难得的红了脸。
赵煜就更得意了。
心道,他终归不过二十出头的小毛孩子。
但到底,这种事情上,笑人太绝,容易把自己的路也走死,赵大人非常适时的给太子殿下找了个台阶:“今儿天色还早,你陪我上街走走,总在院子里,看着头顶三尺见方,闷都闷死了。”
说罢,他转身便往院子外面走。
身后沈澈,还没完全回过味儿来,顺口道了一声:“哦。”
就在赵煜要跨出院门时,才听见沈澈脚步声响起来,结果下一刻,赵煜就被沈澈拉到院墙边,禁锢在怀中方寸。
对方怕他后背抵在墙上时,腰身骤然受力,承受不住,便一手搂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拢开他荡在唇角的碎发。
“以后少和他说话。”沈澈微低着头,声音沉沉的。
赵煜皱眉无奈,想笑他怎么还真的吃醋了,刚张了嘴,便被沈澈低头吻住。
话,当然全都被堵回去了。
第117章 后来(三)
沈澈和赵煜离开驿馆,去街上闲逛时,夕阳余晖未散,留下一抹温柔在人间。
市井百态,便也就被夕辉打磨掉棱角,变得格外温柔了。
二人跟韩大夫打过招呼,说晚上在外面吃饭,韩大夫乐呵呵的让二人多去遛遛,还特意指明了几处当地人才知道的地道小馆儿。
赵煜身上的伤都见大好,却也是没完全恢复,走不快。
沈澈便陪着他,缓步而行。
眼看,到一处分叉路口。韩大夫说,这路口往东有家面馆,往西有家包子铺。
“去哪边?”沈澈笑着问。
赵煜想都没想,便答道:“不吃面。”
沈澈疑惑道:“你不爱吃面吗?”
赵煜挑起眸子看沈澈,眼中的笑意,溪流涓涓一样悄悄流进沈澈心里去了:“天下最好吃的面,我早就吃过了,”说着,他摸出怀里的折扇,“啪”的展开,扇面上的“安”字,随着扇子轻摇,雀跃起来,好像有了生命, “而且,还是两次。”
言罢,往包子铺那边去了。
沈澈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说得是自己给他做的面,脸上、心里都乐开了花,屁颠屁颠的小跑着追上他,道:“往后还有无数次,随时!”
赵煜的话,出自真心,并非是刻意哄沈澈开心。
不过除此之外,他选包子铺,还有一个原因。据说,这家老字号,不仅做包子一流,卤味也好吃,尤其是老卤的鸡腿,肉嫩多汁,一口咬下去,非要好吃得将舌头一起吞了。
赵煜心知这八成是老大夫言过其实,也还是心心念念的,想买鸡腿给三两吃。
世外桃源那两个月的时间,胖鸟没少受累。
二人的吃食,除了沈澈在潭水中叉来的鱼,就都要靠三两捕猎了。
眼看拐弯,就要到了,街角处倒不知怎么了,被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嘈杂异常。依稀听见,有女子的哭声,和着咒骂,杂糅在一起。
赵煜和沈澈对视一眼,不禁皱了眉头。
沈澈左右看看,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混乱中,周围还陆续有人围将过来,他拉着赵煜,退到墙角,脚尖轻点地,手在赵煜腰间一带。
眨眼的功夫,二人轻飘飘的上了一棵老树的粗壮枝杈。
居高临下,“热闹”一览无余。
人群中央,是一男一女。
那男的相貌不差,衣着也颇为光鲜,手里抱着个月份孩儿。
与其说抱,倒不如说是用一条手臂夹着,可怜那孩子骨骼还不坚实,被他随手不上心的拿捏,看得赵煜胆战心惊。
再看那名女子,衣裳就穿得居家多了,未施粉黛,显得脸色不大好,头发也还蓬乱着,一看便是久居内堂,有急事才骤然跑出来的。
因为她想从男人手里把孩子抢回来。可那男人却粗鲁极了,一脚将她踹到。她跌在地上,鞋子都掉了一只。她眼看男人拔腿要走,来不及顾及自身伤痛,只得扑过去抱住男人右腿,哭得伤怀,哀求道:“相公,她毕竟是你的女儿,你不能把她带走……”
男人丝毫不顾有人围观,抖了几下腿,想甩开女子的束缚,无奈对方拼尽力气。他便恼了,突然另一条腿抬起来,一脚狠狠踢在女子肩头。
这一脚很重,女子额角瞬间见了汗水,也不知是否伤了骨骼,饶是这般她依旧不肯放手,哭喊道:“求各位街坊帮帮忙,别让他把我的孩子带走……”
再看周围,围观的人多,面面相觑,但无一人上前劝解。
只能看到有人交头接耳,听不清说什么。
赵煜看向沈澈。
沈澈闭上眼睛,凝神听了听,道:“那混账是个乡绅家的公子,重金娶妻,女子家收了重聘,保证自家闺女能生儿子……”他说到这停住了,又仔细分辨片刻,继续道,“她已经不是这土豪娶的第一个媳妇儿了,势霸一方,没人敢惹。”
既然不是第一个……
便早该知道夫家为人,还这般卖女儿?
可怜;
可恨。
“岂有此理!”赵煜火气往头上窜,挺身便要一跃而下。
“唉——等等,”刚一起范儿,就被沈澈一把拽回来,“你好全了是吧?”
赵煜往树下看看,这才显得为难了,从前自树上一跃而下,就跟迈台阶似的轻松,如今……多少有点勉强。
他便忽闪着眼睛,巴巴的看向沈澈——你看得下去?袖手旁观?
沈澈笑着,抬了下巴,示意赵煜再看。
便就是这一会儿分神的片刻功夫,人群中央,又多出个人来。
是个姑娘,身形单薄极了。
她身穿一袭黑色衣裙,腰间系着一条宝蓝色的丝绦,墨染如黑色瀑布一般的长发,只简单在颈后拢了个束缚,整个人看着飒爽又潇肃。
唯独她肩头,站着一对鹦鹉,彼此亲昵,毛色萌黄油亮,让这姑娘显出几分俏皮来。
赵煜见是她,心里千丝万缕的情绪涌上来,消化片刻,终是化作一个浅淡的笑容。
再看混乱中心,那男人抬脚又要踹第二下。
婉柔飞起一脚,后发先至,横向踹在那男人被媳妇儿抱住的右腿膝盖侧面。
这一脚其实踹得不算重,但那男人只是个普通纨绔,婉柔下脚角度又刁钻。
就见那混账被婉柔踹得“嗷”一嗓子,抬起来想着踹人的左腿还来不及落地,便向侧面摔出去。
婉柔与他错身而过,眨眼的功夫,男人怀里的孩子,已经被姑娘好好的护在怀里。
接着,男人才以狗吃屎的姿势摔在地上。
看热闹的人们发出一阵惊喝,有差异,也不乏喝彩之声。
那男人趴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向婉柔怒目而视,嘴里骂骂咧咧的不干净,这时,混乱中冲过来一名家丁模样的人,把男人扶起来,指着婉柔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我们郝家的事儿,官老爷都不管,你敢管?”
但他显然也知道婉柔不好惹,只是张牙舞爪的叫唤,分毫不敢靠前。
婉柔就任由他耍猴儿戏,回身将倒在地上的女子扶起来,孩子交还到她手上。
男人一看便急了,叫道:“这是我们的家事,我娶她之前就跟她家里签过信约,若是生不出儿子,便将这赔钱货送走换钱!”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字据,道:“白纸黑字,有手印!告到官府,也是两厢情愿!”
万没想到,他话音刚落,眼睛还没来及眨,字据,就已经到了婉柔手里。
姑娘垂眸看完,冷笑道:“字是人字,话不是人话。”说罢,“嚓嚓”几下,把纸撕了个粉碎。
这一手,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瞬间鸦雀无声。
还是那家丁先做出反应,大骂道:“你……你……大胆!走!随我见官去,在场的诸位都是人证!”
周围也终于有好心人悄声道:“姑娘快走吧,别趟这浑水,郝家的势力,姑娘斗不过……”
话说到一半,人群外围又是一阵骚乱。
有人分开人群,走到混乱中心,见了婉柔躬身行礼道:“原来大人在这,让下官好找……”
来得这人,身着县衙捕头的衣裳。
众人见他口称这年轻姑娘“大人”,大为惊叹。
那捕头一转眼,瞥见站在一旁因为伤了腿、站没站相的郝家公子,向婉柔道:“大人,这便是郝员外的公子,是否要带回去问话?”
婉柔道:“有劳秦大人了。”
下一刻,这位郝家公子,便被捕头上了手镣,他嘴里还吵吵嚷嚷,让家丁回去给他爹报信,捕头听他吵嚷得耳朵疼,道:“您省省力气吧,您家老爷子都已经自身难保了。”
这边拿人归案,众多百姓议论着散得远了。
就在这混乱至极的时候,婉柔恍然觉得远处有人看着自己。
她下意识抬头寻去,目光扫过远处高树,顷刻被定住了,再也挪不开……
就见那老树的树冠中,一人身影亲切又熟悉,她近来午夜惊梦,不知多少次是因为这人——赵煜正坐在那里。
身穿一件牙白色的长袍,轻摇着他心爱的折扇,满眼柔和的看着自己。
赵煜脸上笑意和缓,目光相对,他向婉柔挑了挑大指。
在这一刻,姑娘的心都要化了,又雀跃着,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她再细看,大人身边,太子殿下一袭黑衣,站在暗影中,反倒不显眼了。他眼眸上的黑纱除去了,正笑眯眯、满眼温柔的看着身边的人。
转瞬,姑娘的理智终是战胜了欢喜,千言万语也化作一个暖如煦风的微笑——
大人,你还活着,平安就好。
相忘于江湖,也是善缘。
“婉大人?”秦捕头拿好了人,见婉柔怔怔的看向一个方向,便出言叫她,“怎么了?”
问话间,他寻着婉柔的目光去看。
婉柔惊而回神,摇摇头,道:“没什么,”她说这话时,眸子里还透出丝小儿女的柔情来,脸上笑意犹在,明媚得如同雨后见彩虹。
秦捕头不禁看得一愣。
“走吧,回衙门去。”婉柔道,说罢,她收敛起笑意,转身离开,走出几步终于还是不舍,回眸再看向高树上。
预料之中,树上空空如也,没有人了。
一切虚幻得像一场梦,平静得不似发生过。
赵煜毕竟不是铁石心肠,甚至,自前世起,他的心就柔软得紧。
劫后余生,故人相见,像细小的沙砾落入平静的湖面,引得赵煜心思起了波澜。
这日晚饭,他和沈澈喝了几杯酒。
太长时间不沾酒水,自包子铺出来,春风一扫,赵煜便晕沉得有些上头。
回想上次喝酒时,他还是赵大人呢;
喝得醉醺醺时,还是在碎玉湖畔……
想到碎玉湖,赵煜突然想起什么来了,一手拎着打包的鸡腿,另一只手勾住沈澈脖子,脚步略有些栽歪的半挂在对方身上:“我说良人,碎玉湖边儿上,你欲言又止,到底想说什么?”
沈澈一愣,注意力显然没在赵煜的问话上,他有点不信自己的耳朵,站定了扶住身边还摇摇晃晃的人:“你……你叫我什么?”
这称呼,其实赵煜早在心里思量了千百遍,他不能再称他殿下了,“殿下”于沈澈而言,多少是有些割心的。
他笑了笑,道:“你先答我。”
沈澈哪儿禁得住这般诱惑,崩儿都没打,直言答道:“我当初想说的事儿,咱们现在已经实现了。”
就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和我远走高飞,山水逍遥。
赵煜点点头,道:“倒是顺理成章、颇和我意,我的良人。”
第118章 番外(四)
涤川成为炎华都城以前,便已经有千年历史,实打实的古都一座。
老城,总是有老城自有的味道。
酒更香、花更美、美人千面。
而美人,却不一定非是女人。
鹅毛似的雪花纷纷扬扬的洒落,深街老酒巷,一人披着袭暗红色的斗篷,拎着酒壶,慢悠悠的往大路上信步。
暗夜里,一阵风过,吹动他领口纯白的风毛轻摇,将美人肤色被衬得干净极了。俊秀的脸庞,线条很柔和,单看轮廓,说他是小白脸全不为过。
但这人却没有小白脸应有的气质。
他一双眸子,微眯起来,透过大雪看风景,眼波流转,漾出淡薄的意味,仿佛谪仙临凡,醉看人间。
随侍的小厮见雪越发大了,跟到他近前给他撑起伞来。
美人走两步,就提起酒壶喝两口。
小厮低声劝道:“王爷,咱先赶快回府吧,您看,雪越发大了……”
美人的笑意好像是长在脸上的,他笑着看身旁侍从,伸手挡落他擎伞的手:“行了,别撑伞了,又不是淋雨,手怪冷的,”说着,不吝的把酒壶递过去,“喝两口,暖一暖。”
小厮接过酒壶却没喝,把主子挡落的伞,又扶正了打好:“还是打着吧,一会儿您头发衣裳要湿了。”
见对方不识趣,美人轻“切”一声,一巴掌轻扇在小厮后脑勺上:“不识风趣,不知多少人,做梦都想与山河共白头。”
他说完,刚迈步要走,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美人转身回望,见巷子深处几个人影,像是刚从不知哪间酒馆里出来,显然酒喝得很多了,脚步都趔趄着。
大路投来点滴灯火光亮,待到双方走得极近了,才看清彼此。
酒鬼们见有人驻足回眸,便也抬眼看,醉眼朦胧、灯火昏黄看美人,□□即刻显现在脸上。
其中一人向几名同伴使个眼色,众人会意,稍微分散开,将主仆二人围在当中。
他嘴里不干不净的道:“公子,雪夜难行,独自饮酒没意思,不如跟哥哥们找地方再喝几杯……到时候,暖酒下肚,保证你心里暖,全身上下每个地界儿都是暖的……”
说话间,眼睛便色眯眯的往美人身上打转,好像恨不能透过他暗红的披风,看到内里去。
对方言行无状,小厮皱了眉头,低骂一句“晦气”,刚要上前,就被主子打了个手势拦下了。
美人从容站定,笑道:“几位,若是想喝酒,我做东便是了,但阁下这眼神,我却不喜欢。”他说着话,从怀里摸出两锭银子,在手里抛起又接下。
发出清脆的响声。
对面那几人本就是流氓地痞,见这美人不仅不慌,反还露了财,就仗着人多,大有蹬鼻子上脸之势。
为首挑事儿的几步走到近前,伸手就要搂这美貌公子的腰身。
就在他手将挨未挨到那片暗红时,几人身后突然有人朗声道:“皑雪遮风月,今日不宜惹风流。”
流氓被吓了一跳,向声音的源头怒目而视。
就见大路上,一人孤身牵着马。
那人头戴着斗笠,身子又背光,全看不清面貌,只能看出他身形挺拔,肩平腰收,只看剪影,便觉得英武极了。
牵马的人说完话,又转向主仆二人,笑道:“这可不是什么好酒局,在下奉劝公子不要随他们去,”他说着话,牵马前行,走到红衣公子身侧,低声道,“若刚才公子势单力薄,是权宜之计,如今便不用再怕他们。”
那红衣美人一笑,看向牵马的人,不动声色的把夹在左手指缝里的几枚铜钱收回袖袋里,没说话。
拱手,向对方行了个礼。
那牵马的年轻人也就笑着还礼,抬眼看清眼前人的容貌,不禁暗暗感叹,他可长得真好看。面目线条虽然柔和,可气韵里却透出股飒爽。尤其是那双眼睛,乍看因为醉意,朦胧着,可若是再细瞧,就能从眼底,看出这人心思的灵动。
二人眉来眼去,显然是对流氓没有敬意了。
那挑事儿的主儿见二人全没拿哥儿几个当回事,不由得恶从心底起,呼喝一声:“哪儿来的野小子,兄弟们,给老子揍他!”
可想也知道,深巷里惨叫声连绵不断。
被打得哭爹喊娘的,自是一众不知天高地厚、觊觎美色钱财的狂徒。
牵马的年轻人收拾完一众流氓,抬眼,见那红衣公子,已经退到墙根,似笑非笑的抱怀看着他。
见对方这般沉稳,他便想,这人说不定来历不简单,更说不定,根本就不用自己冒然出手解围,暗道自己唐突了。
他上前抱拳行礼道:“在下……看不惯才出手的,公子……”
结果对面那人倒笑着迎上来,恭敬一礼,道:“多谢少侠仗义出手,”说着话,全不见外地拉起对方衣袍一角,“哎呀,弄脏了,若不嫌弃,少侠随我去换一身衣裳吧。”
就趁着对方迟疑发愣的功夫,红衣美人直接拉住对方手腕,笑道:“相请不如偶遇,走吧。”也不等他说话,拉着便走。
那小厮跟在后面,眨巴眨巴眼睛,叹了口气。
刚才几人动手时,他看见这牵马的公子厚重的外衣翻飞起来,里面穿的那件衣裳边缘,隐约绣着什么兽纹,只是他动作极快,光线又昏暗,具体是何纹路,小厮没看清。
但这便就够了,自己主子定然也看见了。
如今都城里,能穿兽纹官衣,却又不认识自家煜王主子的,就只有一人——新立下战功,刚入都城的将军涧澈。
他家那鸡贼王爷,定是看透了这点,想借机拉拢呢。
果不其然,王爷没回王府,反而把人带到一处私宅别院去了。
小厮便不由得想,爷您真是不坦诚,过两日上朝,他不就得知道您是当今煜王殿下了吗。
可显然,他家王爷自有打算,与涧澈颇相见恨晚之意溢于言表。
涧澈起初只道这好看的公子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少爷,可细想他的气度与谈吐,又不是寻常有钱人能比拟的。
他见对方不提身份,便也就不去戳这层窗户纸。
二人把酒言欢,院中赏雪,聊到投机处也不知喝了多少酒,最后直接醉倒在桌边了。
待到煜王再醒来时,见身旁已经没人了。
他起身,头还晕乎乎的,低声喊一句:“涧澈……”
半晌没人应,就连那小厮也不知去向。
他拉开门,想看门外的雪停了没有,却在大门拉开的瞬间陡然得见,涧澈就站在门前,冷着脸看他,眼睛里已经没了温度,冷声道:“你怎知我叫涧澈?你有何意图?”
“我……”煜王被他骤然发问,问得愣住了。
脑筋飞转,想着要不要坦言。
涧澈却冷哼一声:“最看不上你们这些算计来算计去的勾当。”说罢,头也不回,转身便走。
“别走!”煜王道。
可再一回神,眼前哪里还有人,他身处的地方,更已经不是别院,一时间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处。
“涧澈——”
“阿煜,”有人柔声呼唤,声音熟悉,赵煜猛然睁眼,正对上沈澈那双蓝灰色的眸子。他眼睛里的关切,要溢出来了,“做梦了?”
赵煜皱着眉,捏了捏眉心,他的梦……
前半截是前世与涧澈初遇的情形,可后面,却是自己心底厌恶权谋算计幻化出来的臆想。
“阿煜,”沈澈见他不说话,也跟着皱眉头,嘟囔道,“我听见……你叫涧澈?我不是就在你身边吗,你怎的还想着上辈子的人?”
是啊……
怎么还想着上辈子的人。
赵煜前一刻多少有点愧疚,后一刻便觉得好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躺在床上也不起来,伸手勾住沈澈的脖子,笑道:“明儿咱们再去吃包子吧。”
嗯?
沈澈莫名,却也就顺口应道:“行啊,你喜欢咱就去。”
可再看赵煜,笑意更浓了,道:“你好忙啊,白日里吃韩乔的飞醋,夜里吃自己上辈子的醋。带着你吃包子,醋都省了。”
沈澈这才明白了,敢情他是拐着弯的笑自己。见他笑容明媚,白日里那句“你不想吗”瞬间冲上心头。
多次你来我往的招撩,他知道赵煜耳朵敏感极了,便就突然使坏似的,凑上去,舌尖在他耳际似有似无的一勾。
果然,赵煜瞬间哑火了,笑意僵在脸上,身子也僵住了,一双柳叶藏锋似的眸子里显出少许惊惶,本来勾着沈澈脖子的手,下意识的攥起拳来。
沈澈的心,随着对方手掌的动作一颤。
对方掌心里攥紧,哪里是他的衣领,而是他的心哟。
他把身子撑起来些许,深情款款的看赵煜,他目光所及,是他置于心尖儿上的珍贵。
再看赵煜,刚才虽然惊骇,此时神色又已经平淡下来,也就只是看着沈澈。
无声,却仿佛说了千言万语。
沈澈唇角弯起来,将手撑在赵煜身子左右,伏身吻对方的额头、眼睛、嘴唇,缓而向下。
赵煜从来都不曾设想过,自己竟然这么禁不得心上人的爱怜。
他的心口骤然一痛,却又因为沈澈的亲吻,好像服下了立时见效的药,痛又缓解了。
对方的唇贴在哪里,赵煜便觉得身上哪里荡起莲漪,荡漾到心里,又散在四肢百骸。
第一回 合,也输得也太快了。
极致的痛快之后,赵煜的大脑里是一段长时间的空白,只觉得身子依旧呐喊着渴望,欲罢不能,脸却烫得能熨衣服。
赵煜有脾气,也有偶尔招欠的一面,但大部分时候,他是隐忍的。
心里的话,其实不爱说出口。
沈澈早就看在眼里,所以总是想对他在细节上无微不至的照顾。
比如,他知道,赵煜在他面前其实脸皮薄的很。
于是,他抬手,在茶碗里沾了两滴水,甩手往门边的烛火弹过去。
水滴穿过烛心,屋里仅有的些许光亮,暗哑下去。
黑暗,让二人都看不清晰彼此,赵煜果然放松不少。
但黑暗,于沈澈而言,却更让他得心应手。
他又一次试探着,触碰到对方的皮肤,不敢冒然,只是依旧轻缓至极的循序而来。
有些事情,越是慢条斯理,反倒越是勾人上火。
赵煜心中暗道,沈澈这小子,一阵两伙的冒傻气,却又一阵两伙的细致得让人心疼又上瘾。好比此时,他的手指灵活得好像没有骨头一样,在赵煜身上撩拨起无数轻浅的水花,吻过赵煜的每一寸皮肤,却又依旧小心翼翼的。
赵煜隐约明白,沈澈心底还是是怕他伤患之处受不得剧烈的折腾。可对方前几日被自己招撩得难受,今儿个“报仇”来了,终归是再也耐不得性子,才这般迫切又小心。
想通这些,赵煜腰身一扭,倒把太子殿下压在身子底下,突如其来的猛烈,吓得沈澈赶忙去护住对方的腰。
掌心极好的贴合了赵煜腰侧的弧度,一瞬间,赵煜的腰侧好像自然生出粘性一般,让沈澈再也舍不得脱开这诱人的触感。
“你怕我受伤吗?”咫尺间,赵煜贴在沈澈耳边,低声问。问完,也不等沈澈回答,一口咬在他脖子上——疼痛,混合着过电一般的刺激。
明示、暗示和招撩,终于把沈澈的小心翼翼吹飞了。
“要是受不住了,就告诉我。”他说着,手在赵煜腰上一带,又重新把人圈回怀里。
夜晚的风起了,把窗外树叶吹得沙沙作响,掩盖了屋里低沉的喘息声。
这次终于,再没有人打扰他们了。
可自这日起好多天,沈澈也不知道为何,三两见了他,便乌眼鸡似的没有好脸色。
包子铺的多少只鸡腿都收买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更完啦~~
话说有一天我突然有一个很想写的番外(是前世,有点刀),无奈当时手头有事,没记下来,现在又怎么想都记不全了。哪天要是又想起来了,更在作话里吧(也可能想不起来了)。
感谢天使的一路陪伴,感谢天使捉虫,推理文确实……有时候脑抽筋。
鞠躬~~~
咱们下本书见《病美人二当家拒绝炮灰人设后》(另一本咸蛋也求收)
提前祝你新春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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