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眼盲
重臣弹劾太子未遂,自己便先出师未捷……还是个不怎么光彩的死法儿。
事情传入坊间,皇家的脸面都丢尽了。
想也知道,皇上发了老大的脾气,好在,他终归是要养伤的。
皇上暂时消停了,但文武官员们的热闹才刚刚开始,身忙心忙、飞蜂一样四下里打探,忙着闹清这回自皇上遇刺开始,火苗子能烧多高,会不会烧到自己。
而赵煜是属于真忙的。
他连轴转一直到正月十六上灯,屁股才沾了椅子。回书房非常没有仪态的把自己拽在卧榻上,仰躺着缓神。
可就刚闭眼睛的功夫,就又来人了:“大人,是属下。”
听声音是婉柔。
她找来,全在赵煜预料之中,想来她是一直惴惴的等着,见书房亮了灯,即刻便过来了。
“进来吧。”
赵煜声音带着倦意。
婉柔进门,见赵煜自卧榻上起身,官衣都还没换,一脸疲色,想关切一句,却又把话咽回去了。
赵煜漫不经心的看她一眼,看得姑娘一激灵,只迈进过门槛,便驻足不敢再往前了。
要说赵煜,对待姑娘向来君子,说话从来温文有礼,但婉柔却觉得,赵大人这一眼中深含着责备。
“大人……”她微低着头。
“行了,”赵煜脸上挂了笑意,“本官只是累得紧,你有话便坐下说吧。”
婉柔没坐,撩裙摆跪下:“婉柔是来跟大人认错的,醉酒那夜……江大哥,是出去过的。”
“我知道。”赵煜平静极了。
婉柔一双明亮的眸子瞪大了,惊骇地看向赵煜。
“你并不愚笨,他能说动你替他遮掩,是因为跟你说,能帮你查清当年令尊的案子吗?”
婉柔忙点头,继续道:“除此之外,他还跟属下说,有人要对你不利,他要去看清那人动向,”她说着这话,声音越来越小,“可事到如今,可能是他骗我的……”
赵煜摇摇头,心道,如今看来,倒是不尽然。
他刚这么想,门外便有一道声音响起,就好像呼应赵煜的心思:“他没骗你。”
话音落,太子沈澈推门而入。
婉柔连忙行礼。
“他没骗你,”沈澈继续道,“否则,他也不能联合阿煜一起,设计周重露出马脚。”
婉柔对事情的脉络,知晓得并不成体系,但沈澈这样说,她便也就心下略安。
“你二人私交尚可,”赵煜低声道,“江吟风行刺圣上,这事儿余波难消,你对本官与太子殿下交一句底,他离开避役司之前,同你说什么了没有?”
婉柔摇头,递上一封书信,信上短短一句话:“丫头,相见是缘,院子送你了,帮我照顾好那一对小东西,珍重。”这段话后面,付着一个地址。
婉柔见赵煜看完了,继续道:“他留了地契和那对鹦鹉在那。”
又交谈几句,再无甚线索,婉柔前来是给赵煜认错,外加告知他院子的事情,见沈澈来了,便也就退出去了。
赵煜把信纸往桌上一放,起身给沈澈沏茶,端杯子递给他:“殿下怎么来了,如今多事之秋,用过膳了吗?”
沈澈接过茶,两口喝干了,随手放下,笑着问赵煜:“事情再多,总归是要吃饭睡觉的,”说着,他收敛了笑意,板着脸,“倒是你,吃饭了吗?”
嗯……
就……
正准备吃。
沈澈听他支支吾吾,冷哼一声,道:“等着。”说罢,便出了门去。
不大一会儿功夫,端着一碗热汤面回来了。不得不说,身为太子,沈澈能煮出一碗汤色清亮,让人看了就想吃的面,实在难得。
这面,与上次沈澈给赵煜做过的差不多,时隔大半年,赵煜欣然接受,坐在桌边趁热吃。沈澈,也不说话,摘下遮眼的黑纱,笑眯眯的看他。
赵煜一碗面下肚,连汤也喝个干净,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沈澈笑问:“真有这么好吃吗?”
赵煜舔着嘴唇,意犹未尽:“我这人呐,喜欢的口味都刁钻,比如这碗面,又比如……你,”说着,他眸子晶亮亮的对上沈澈,“殿下前来,到底有什么事?”
沈澈“啧”了一声,像是责怪他前一刻还在调情,后一刻便突然公事起来,破坏气氛,夸张的叹气:“就是路过,还有事,走了。”说罢,他真的起身,掸掸袍袖,眼看迈步要走,突然又回身,飞快的凑过来,在赵煜唇角贴了一下,见赵煜露出始料未及的茫然,得意极了,“想你了,想看看你。”
遂又真的把黑纱系好,拉开门便往外走。
“诶——”赵煜拉住他,“方大人,到底……以何罪名,弹劾殿下?他得何人授意?”说着,拉住沈澈手腕的力道加重了几分。
他的心思沈澈明白。
“你以为是我要自污?我查了他的底,八成就是成名太晚,陡然能登殿,冲昏了头,仗着多年前与肃王有几分交情,着急想站肃王叔的队,”他在赵煜手背上轻拍两下,安慰道,“别担心,或许于你我而言,是塞翁失马呢?”
事情,确实如太子殿下所言,就是恰巧了。方御史马上风,死在楼子里,是正月十四的晚上,而事情是十五晌午传出去的,经过几日发酵,眼看就闹起来了。
官府不给说法,老百姓们私下里乱猜的本事,能把这事儿写出一百部话本小说,不重样儿。自情情爱爱,到阴谋诡计,包罗万有。
渗了两日余,还喘着气儿的言官们,终于坐不住了。联合上奏——陛下,舆言可畏,不能再放任下去了呀。
皇上本人,前几日发过脾气,本来不想再提这事儿,寻思着,难得糊涂也是智慧。天子之家的野史乱闻,有时候越描反倒越黑。
可实在,禁不住言官们轮番的轰炸,终于,皇上只得撑着伤病上了小朝。
直到此时,那死鬼老方拟的奏折才终于被皇上看见。
一看不得了,火气又往上窜,气得老皇帝激怒难平,肺都快咳出来了,半晌才喘匀了气。
脸白得像糊窗户的明纸。
他哆嗦着手把折子扔出去老远:“不省心!刚刚调任就给朕找事儿!”
眼见皇上被戳了肺管子,言官们又怂了,一个个蔫头耷拉脑——可千万不能在这要命的时候跟皇上对眼神。
独有沈澈,走上前去,捡起那折子。
他身边,正是新任的工部尚书魏若超,沈澈把折子递在他手上,道:“魏大人,孤眼睛不便,还请魏大人帮孤看看,方大人到底说孤怎么欺君罔上,德不配位了?”
事情,虽然在都城里闹得沸沸扬扬,但折子上具体的内容,极少有人知道。
魏若超接过,面生犹疑。
沈澈拍拍他肩头,道:“魏大人无需多虑,今儿,小朝不就是为了掰扯这事儿吗。”
魏若超见皇上也不做阻拦,打开折子,草草几眼,便觉得折子里的内容言辞犀利无礼,他不敢宣读,只是道:“方大人参奏太子殿下,明眸装瞎,欺君罔上;涤川多事之秋,万难之时玩忽职守,不知所踪,德不配位。”
沈澈听完一愣,而后哈哈大笑。
仿佛这事儿,是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文武官员不知他为何这样。
皇上与赵煜同样不知,至少,在这二人的认知中,明眸装瞎,他确实是做了。
皇上其实巴不得这唯一的儿子眼睛痊愈,若是平时,得知太子殿下眼睛能看得见,非要张榜大赦天下——朕的儿子,可不是残废。
可如今……
万众瞩目中,沈澈止住笑声,道:“孤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让方大人不耻的事情。”说着,他抬手勾住遮眼黑纱的扣结,轻轻一扯,轻纱芊翩,滑落太子殿下的双眸。
所有人都看着他,想看他黑纱遮盖之下,是怎样一副面庞,又是怎样一双眸子。
沈澈本就长得很好看,但他素来脸上遮了一道黑,天工之巧偏偏被隐没了点睛之笔,看着总觉得有种禁忌的美。
多少让人觉得生硬、疏远。
而今,一抹黑纱剥落,他眼睛虽然依旧闭着,却已经被双眼睫毛点缀得灵动了。
紧接着,太子殿下微蹙起眉头,勉力睁开眼睛。
他瞳仁的颜色很奇怪,能看出些蓝灰的底色,但眸子里没有星坠璀璨,也没有剪水轻灵,反而就只如一潭死水,结着冰,灰白一片。
“也不知方大人自哪里听来的谣言,”说着,太子殿下向皇上道,“父皇,儿臣眼眸确实尚未痊愈,如今文武重臣都在,当着诸位大人的面,请太医们查验一番,便能平息这场莫名其妙的舆言。”
皇上允了。
片刻,太医们来了,查验的结果,确实如沈澈所言——他真的看不见。
赵煜自始至终都站在沈澈身后不远处,他一直沉静的看着一切,他知道沈澈身边有空青,心思依旧好一阵翻腾。
他突然明白了,两日前沈澈突然跑到内衙,说想要看他的深意……
赵煜看向皇上,见他也是始料未及的表情,坐在龙椅上缓神。
像是感受到赵煜的注视,皇上看向他。
知道内情的二人目光一触,便又闪躲开去。
“好了,孤可没欺君,”沈澈开了腔儿,又将黑纱遮回眼睛上,“至于第二件事,孤前些日子确实出了涤川,但事出有因。”
他说完,又郑重向皇上躬身行礼:“父皇,您交给儿臣的秘事,儿臣已经办妥,如今人证便押在外面,随时可以带上殿来,是时候让诸位大人知道内情了。”
沈澈在自己父亲面前从来都恭谨恪守,今儿突然剑走偏锋,让皇上措手不及。
赵煜前去荻花镇时,皇上交代沈澈秘密前去穹川白家是事实。
但他可万没想到,自己这宝贝儿子突然就把这事儿搬到朝堂上说——行啊,跟老子玩先斩后奏这一套。
一转念,反又想看看这小子能翻出几重天去——炎华的继任者,光会恪守成规自然是不成的。
“也罢,”皇上笑着,向寿明道,“听太子的吩咐,去把人带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还有两三天就能完结了,一共大概一百一十五章左右(前提是我收得住的话,喂)
嗯……嘿嘿嘿。
第102章 前辈
不大一会儿功夫,执殿武士押人上殿。
赵煜一眼就认出,这人正是在荻花镇暗算他的北遥的死士头目。
沈澈朗声道:“诸位大人,孤在万难关头离开都城,正是因为穹川白家密报,北遥密探近来异动频繁,更试图制造混乱,阻挠我炎华与通古斯修和……”
他一番叙述,看似说了实话,细想又没全说实话,七分真、三分假的添油加醋。说这人如何带领异族打探军机,又试图杀害赵煜,挑拨邦交……
赵煜不禁暗自赞叹,年纪轻轻和得一手好稀泥。
再说皇上,他自然是知道,沈澈话里的真假,但群臣面前,自是不能和儿子打对台。
于是,方御史莫名其妙挑出来的乱子,以沈澈搭上一双眼睛暂时告一段落。
小朝散了,赵煜往宫外走。无论此事是否是空青暗中帮忙,他心里都不好受。而且,他隐约有预感,沈澈若是再这般在皇上面前有恃无恐,迟早惹得皇上暴怒,指不定要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
可叹他今生不愿拉帮结派的行事作风,到当前的关节之处,反掣肘了。
也好在,赵煜有个清醒的脑子,深知朝堂之上,只要利益一致,同盟随时可建立。
想到这,他出了宫门,直奔肃王府上。
赵煜急急火火,赶到肃王府上时,人家正主儿还没回来呢。倒是小硕宁,一听说他来了,忙不迭的迎出来。
几个月没见,小丫头身量又长高了些,依旧一见面就往赵煜身上扑:“美人哥哥,你前阵子忙什么呢,都没来看我!”
赵煜把她抱起来,她便越过赵煜肩头往后张望:“我太子哥哥呢,没一起来吗?”
赵煜笑着摇头,心道,就连这小丫头,也把他和沈澈绑在一根绳上了。
硕宁扒着他肩头,嘟囔道:“你不来,太子哥哥也不来,好在西尼丽戈姐姐总是来找我玩,不然我要没劲死了。”
郡主提的西尼丽戈,正是通古斯族长之女,她前来和亲,称一声公主也不为过,看来外面都传她三天两头往肃王府跑,真的一点不夸张。
赵煜笑道:“那个姐姐是通古斯族人,马儿骑得定然很好,你让她教你了吗?”
硕宁没答,反而勾住赵煜脖子,悄悄地说:“美人哥哥,有个事儿,你给我出出主意。”
赵煜笑着皱眉看她,见她非常的一本正经,便道:“什么事儿呀?”
硕宁继续跟他咬耳朵:“我喜欢西尼丽戈姐姐,也想让她做我姐姐,但我觉得她想做我母妃,我不喜欢这样……”
这,倒是把赵煜难住了。
小硕宁素来人小鬼大,对这些大人之间的细腻情感,敏感得不像话。
赵煜一时想不出如何答她,只得反问道:“你如今也不是只有一位母妃的,称呼而已,为何这么在意?”
硕宁小眉头皱起来,嘟着肉肉的小脸半晌没说话,看模样是在组织语言。
好半天,她才道:“我是没所谓,但我看得出来,母妃见了,是不高兴的,她不高兴,所以我不喜欢……”
赵煜一瞬间有些心疼,大人们这些乱七八糟的无奈事,终归会影响到小孩子。
正想怎么去淡化她这小心思,肃王来了。他见硕宁赖抱,假嗔道:“就只缠着太子殿下和赵大人,对旁人,你怎的都爱理不理的,没规矩?”
硕宁知道父王不是真的说她,笑嘻嘻的从赵煜怀里蹦下来,去扑父亲,撒娇道:“我喜欢好看的,旁人都不好看。”
答得直来直往的,肃王只得冲赵煜讪笑了笑,跟女儿亲昵闲话几句,便让侍女陪她下去了。花厅里,终于只剩赵煜和肃王二人。
“本王猜,赵大人此来,希望是这样的交谈场合。”肃王道。
赵煜笑了,躬身行礼:“殿下明人不说暗话,睿智无双。”
肃王示意他坐下,也不说话,就只笑而不语的看他。
赵煜此时已经不想再与他拐弯抹角:“殿下是否想要迎娶通古斯的和亲公主?”
肃王一愣,他没想到赵煜这般直接,还是问道:“赵大人何意?”
赵煜道:“来救肃王殿下的性命,也是来帮殿下顺遂心意,”赵煜说着,眼神便冷了下来,“但向来名利刀剑过,殿下要想好了。下官前几日刚查证到,通古斯有一隐晦的婚俗……”
赵煜与肃王都是聪明人,而聪明人间的对话,往往点到即止,二人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便捋清了思路,虽然兵行险着,但值得一试。
肃王送赵煜出门,目送他牵马信步远去。
突然觉得从来都没真的认识过他。
从前,只道赵煜埋头查案,不喜权术,如今看来,这年轻人深谙谋算,他云淡风轻的一番阐述,因势利导,全无破绽。
更甚,他要算计抗衡的那人,是如今金殿上高高在上的那位。
肃王不明白他到底为了什么,有那么一瞬间,他想问他是否为了沈澈。
更甚,皇上对自己隐约存有敌意,肃王并非没有察觉。
终归因利而和。
很多事情,无需深究便罢了。
想着这些,他转身回府,一进门,便见肃王妃不知何时正站在院中,眉目含笑的迎上前来:“赵大人倒是稀客。”
肃王也笑,答道:“从前真是小瞧他了。”
再说赵煜,自王府出来,他的心略微放下。肃王这人,虽然是个笑面虎,其实并不算阴晦,心思虽深,却不脏。
反观皇上,他是沈澈的父亲,也是鸠占鹊巢多年的北遥死士。
按年头来算,皇上向原主下手,便也就该是原主继位前后的事情。
这位“篡位”的皇上,多年来为天下政务殚精竭虑,为黎民社稷废寝忘食,单说这一点,他是明君;可他一朝登位,权欲熏心,为了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让亲生儿子传承帝位,廉王薨殁了,大皇子薨殁了,就连白妃这位知根知底的盟友胞妹,他也能下得杀手……
如今,可能阻碍沈澈登位的,便只剩下肃王。
而方御史弹劾太子的奏折,无疑为皇上铲除肃王的决心加了一把柴火,幸亏沈澈应对及时,否则,指不定皇上即刻便要剑走偏锋。
他年纪大了;
他身体越发不好了;
他等不及了。
赵煜不知道,沈澈若是知道自己突然做了这许多事,会不会怪他。
但即便他怪罪,赵煜也不愿意看他独自面对所有、扛下所有。自己,被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
赵煜一边想,一边踱步往衙门走,眼看再拐个弯,就能看见刑部衙门的高墙。
“赵煜。”有人叫他。
赵煜循声望去,见是空青。
他牵着一匹小青驴,背了包袱,披着斗篷……一副要出门的模样。
赵煜本来也是要找他的,见到他更是瞬间就想起沈澈的双眼,快走几步到他近前,低声问道:“你要去哪里,殿下的眼睛……”
空青歪头看他,片刻,露出个“就知道你惦记他”的表情,从怀里摸出个骨瓷小瓶子给赵煜,道:“他眼睛没事,这是解药,四十日期限,不服解药,再想医好就难了。我给他了,想了想,给你也备一份。”
赵煜接过药,问道:“你呢……要去哪里?”
空青满不在乎似的道:“破了师门禁忌,回去关禁闭。”
记得在荻花镇,柳华曾经交代赵煜给空青带话,,让他莫要破师门禁忌。赵煜当时把话带到了,却并没多问。
如今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和柳华前辈……为何好像可以长生不老,你们又是何门派,有何禁忌?”
空青“切”了一声,满脸不屑,也亏得是他长得好看,否则这人的性子,早晚被打。
他没回答,反而问道:“你个臭小子,为何柳华是前辈,对我就直呼其名?”
赵煜尴尬的笑了笑,心道,柳华看着就持重,你则一副为老不尊的样子。但回想与空青相识至今,他除了嘴贱,表情欠,对自己与沈澈的帮助极大,便收敛起笑意,躬身道:“自相识以来,多谢前辈照拂。”
他正儿八经的道谢,空青瞬间就不自在了,摆摆手,道:“行了,咱们的渊源都是命数,”说着,他牵起小青驴,“没有什么真的长生不老,都是有代价的。很多事,知之不详是幸事。”
说完这话,他转身要走。
“前辈……”赵煜还是叫住他,“虽然唐突,但能不能向前辈求个方子?”
空青听了,片刻无言,问道:“你这般算计,只是为了沈澈?”
赵煜只是笑,没说话。
空青想了想,道:“那我再送你个礼物。还记得阿彩吗?”
赵煜心思微动,他记得阿彩,是常襄郡君的贴身丫头,后来被郡君重伤,据说现在身子还没大好。
空青,曾经给她吊过命。
“那丫头,还有个妹妹……”空青两句话,道出关键,说完,见赵煜若有所思的呆愣在原地,在他肩头拍拍,“沈澈在乎你,你俩好好的。”
说罢,便真的离开了,走出几步,扬了扬手,示意赵煜留步。
自相识以来,赵煜几乎没仔细看过空青的背影。
今时细看,突然觉得他确实是一个老人了,虽然腰杆依旧直挺,可不知为何,骨子里显出股难以言喻的孤寂。
好像一片树叶,只经四季,不经荣衰,跳出化作春泥的轮回,冷眼旁观世间万物变化。
空青的孤寂,是独自一人走过不知多少春夏秋冬的萧瑟。
而其中,又隐隐满含着智慧。
赵煜不禁在想,他的为老不尊,是为了掩盖骨子里的萧瑟吧。
他的手不自觉的摩挲掌中的小瓷瓶。垂眸,就见那骨瓷的白瓶温润细糯。
四十日……
空青说沈澈的眼睛,最多有四十日时限。
时间够吗?
想到这,他小心翼翼的把瓷瓶揣进怀里。
第103章 变故
西尼丽戈,是通古斯族长的女儿,前来和亲,身份尊贵。
是以,炎华给她安排的住处,在仪制上非常说得过去。离太子的东宫很近,据说是前朝一位公主的别苑,后来一直闲置,偶尔招待外宾小住。
可这姑娘,偏偏就在这怎么待怎么舒服的宅子里待不住。起初三天两头去街上闲逛,后来,索性直接逛到肃王府,坦言护送之情,仰慕英雄,不要嫁给太子。
反正都是和亲,只要嫁给炎华王室,都差不多。
这理由就……虽然直白、儿戏且荒唐,甚至很不矜持,但若细追她的毛病,于邦交利益上,也说不出来什么。
想那通古斯是一个能以天地为证,草原为婚帐的豪放部族,西尼丽戈说出这样的话,情理之中。
若是这么想,她没直接到肃王府逼婚,就已经相当的入乡随俗了。
每每她到肃王府上的时候,肃王都是又愁又无奈。
他年纪不小了,王爷也向来当得端肃规矩,这热情似火的少女的炽烈,多少为他满是筹谋算计的日常生活里,添了些许阳光明媚。
就如硕宁的娘亲,自己的正妃那般,二人一位是北遥的公主,一位是通古斯族长之女,同样率性,明艳真诚。
而今,他看见西尼丽戈,便觉得恍惚间的回到与王妃初识的时候。
美好又不真实。
他欣赏西尼丽戈,却从没想过娶她。
直到赵煜前来,点破了皇上对他的心思……也点破了他对天下社稷的心思……
再说西尼丽戈,她自元宵起,就没去肃王府,因为听说炎华的皇上被人刺杀,现在朝里乱着呢,便忍住了思念,没扰肃王的安宁。
她这会儿在院子里,手里摆弄着一束小马鞭,是她答应给硕宁的礼物,说好要教她骑马的;脑子里却想着闲时去街市书馆里听来的书文,是《左传》里的一段,听在心里不怎么舒服。
正自胡思乱想又无聊,丫头来报,说小郡主硕宁,想请她到府上作客。
西尼丽戈一愣,她是率性,却并不傻,隐约觉得,八成是有人借了郡主的名头,前来邀约。
不像是肃王,倒有可能是肃王妃。
同是女人,她能察觉出来,肃王妃待她和善有礼的背后存有防范与疏离。
想到这,她便又不忍在想,为何一定要和亲呢,她是爱慕肃王,但若要她日后活在争风吃醋、勾心斗角里,她宁愿一辈子都住在这小院子里,如质子一般,谁也不嫁。
但这些终归是不着边际的乱想,甩开这些想法,她更衣梳妆。
结果一到肃王府,她发现,自己还真是想错了,借小郡主的名头约她前来的人,确实是肃王。
一瞬间,她惊喜又莫名。
肃王单独设了宴,没有珍馐大肉,独几道小菜精美别致,一看,便是想要叙话。肃王给姑娘倒一杯酒,端起杯来,在她杯子上一撞,先行一饮而尽。
他神色郑重,看着西尼丽戈,半晌才开口道:“今日请姑娘前来……初衷,是为了我炎华和你通古斯的黎民百姓……待到事成之后,若是姑娘不愿留在炎华,本王自然会想办法,送你回家去。”
西尼丽戈没想到,他开口就说出这样的话来,一下子就讷住了,不知该作何反应。
“听闻姑娘家乡,有一婚俗不知是真是假……本王想与姑娘印证一二,”肃王说话间起身,从一旁的屉子里拿出两只小瓶子,这是日前,赵煜拿来交给他的,他把一对瓶子放在姑娘面前,“这只里面的药,会让你看上去病得很重,但不会危及生命,”说着,他指着那只红色盖子的,向前推了推,“这只绿盖子的,是解药,待到事成,你养好身体,去留都随姑娘心意。”
西尼丽戈拿起红盖的瓶子,摇了摇,里面是半瓶液体,她疑惑道:“你若有心算计,直接哄我喝下便是了,何苦言明,我若是不同意呢?”
肃王笑了,道:“本王不愿强求也不愿欺瞒,你若不允,便作罢。”
与此同时,赵煜去了东宫。
向来,他极少去东宫,从前那是他的煜王府,前世的经历,让他对这地方望而却步,后来,心结解开了,又一直忙于公务,与沈澈见面都少了。
极少有的几次相见,还大都是沈澈去府衙找他。
东宫侍卫并未拦他,赵煜迈步进门,见今日门房值守的,是个脸熟的小孩,那小厮见他来了,笑着迎上来:“赵大人来了,殿下吩咐过,大人来了直接请进便好。”
是了,沈澈早料到他会来。
自从沈澈眼睛真的看不见了,二人还没私下见过。
无论是兴师问罪,还是关心,他总会来问他的眼睛的。
小厮带着赵煜,转进后院。这地方从前是书阁,如今被沈澈改成了听琴品茶的地方,毕竟他眼睛很长一段时间内,是真的看不见的。
此时,屋里隐约传来琴声。论技法,称不上绝妙,可琴音蕴出来的曲境却是吸引人的。
很静,让人听了心底安静。
透过窗纸看剪影,抚琴的人,正是沈澈。
赵煜从来不知道,他有这般雅好,便向那小厮示意,不要打扰。小厮会意,悄悄离开了。
赵煜是不通音律的,听不出沈澈弹奏得是什么曲子,只是觉得好听,便倚在门边,闭上眼睛,让每一个宫商之音直接跳入心里。
近来发生的事情又乱又杂,他不禁佩服沈澈,依旧能够这般守心如一。
一曲弹罢,沈澈止住余音,从曲意里收回心思,才道:“阿煜来了,进来吧。”
他耳音向来了得,赵煜推门进屋,见沈澈正把琴从膝上拿起,放回琴桌上,兀自走到茶桌前烹茶。
他熟练且熟悉的做着每一个动作,赵煜看着他,好像一切都没变,但细想,却又不一样了。
来之前,一肚子的问题,尤其想问空青为何会答应帮他,又想问他为何不提前与自己商量。
可如今看他这模样,终归是不忍问出口。
他与沈澈,在公务上,都不是喜欢事无巨细交代的性子,并非是因为不信任,而是二人皆不是莽撞性子,事情经过利弊权衡,既然定下了,交代与否,根本不会改变什么。
想到这,赵煜走到茶桌前,接过沈澈手中的茶匙,轻声道:“我来吧。”
沈澈笑了,任赵煜把东西都接过去,往座椅里一窝,擎着喝茶。
一时间,屋里很安静,只有赵煜摆弄茶具偶尔发出的声音,二人便谁都没有说话,静默无言的品茶。
赵煜一肚子话,如今见了沈澈虽然说不出口,心里倒也没觉得憋闷。眼看茶淡了,夜浓了,他道:“我回去了,你早些休息。”
说着,起身便往门边走去。
时至此时,沈澈才终于坐不住了,几步追到赵煜近前,一把抱住他,轻声道:“别走了,”似是察觉怀里的人有些许惊愕,他忙又解释道,“我就只是想多和你待一会儿,同一屋檐下,心里安宁。”
沈澈把下巴放在赵煜肩头,柔声几近恳求的语调,和略带心焦的解释,让赵煜不忍拒绝。
“好。”他轻声应道。
抱着他的人,顿时心花怒放了。
沈澈也是真的没动什么旁的心思,让人伺候着沐浴更衣之后,就只是和赵煜闲话,讲着自己小时候的事,问赵煜小时候的事……
赵煜觉得,太子殿下的话比平时多了太多。
他向来对人心琢磨得透彻,他明白,沈澈想确定他在,一直都在。
如今,太子殿下是真的看不见了。
想明白这些,赵煜的心便更软了,不经意间,随着沈澈的心意,讲些无关紧要的闲事。
闲话累了,二人便索性一个床上,一个榻上,各自一歪。
赵煜的精神头还是比不得沈澈,最后也不知稀里糊涂说了些什么,越说声音越含混,终于迷糊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阵杂乱声响吵醒了。
揉着眼睛看窗外,见天色刚显露出些浅白。
阿末已经挑着烛火,走到近前来:“殿下,赵大人,肃王府出事了!”
赵煜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来。
“通古斯族长的女儿,在肃王府身受重伤,生死不明。肃王差人去宫里请太医了,还去刑部衙门找您,让您赶快前去。”
盹儿瞬间飞散得一丝不剩。
事情的发展脱出了赵煜的预料,依着他的算计,西尼丽戈出事的消息可能会传来,但该是生病,绝不会是被刺。
事发突然,赵煜也无暇细想,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肃王府。
肃王一早就命人在门口迎赵煜了,那人见赵煜赶来,火急火燎的引着他步入后堂。
“什么情况?”赵煜问道。
小厮很机灵,知道事关重大,直言道:“昨夜西尼丽戈姑娘应小郡主之邀前来,后来时间晚了,肃王殿下便留姑娘吃了顿饭,姑娘多喝了几杯,在别苑歇下了,但是刚才,伺候守夜的丫头去个茅厕的功夫,姑娘心口就中了一刀……”
赵煜大惊,这事不在他与肃王的算计之中。
和亲的外族族长之女在肃王府被刺,生死不明,波浪若真掀起来,注定要滔天了。
说话间,赵煜来到别苑厢房。
肃王、肃王妃、伺候丫头,挤在外间,里间,府医正在紧急救治西尼丽戈。
见到赵煜进门,肃王快步过来,道:“她本来都同意了,可能心情波动,多喝了几杯,可不知……为何出了这般变故。”
赵煜道:“下官需要看看现场。”
第104章 母女
救人的事,赵煜基本帮不上忙,但查探现场,他是一把好手。
事发到现在,时间并不久,肃王从前又执掌刑部,深知关键。第一时间把人挪出来救治,案发现场便命人保护起来。
赵煜戴好黑纱手套,先站在门外往里看,屋里地面干净得很。
依值夜的丫头说,她去个茅厕的功夫就出事了,事情该是发生得极快。
“是哪位姑娘值夜?”赵煜问道。
就见大门口有个小丫头跑着过来了,人不算漂亮,但贵在模样机灵,眼睛里冒精气。
赵煜问道:“姑娘今夜可发现有何不妥吗?比如遇见预料之外的人,或者其他?”
丫头认真想了想,摇头。
赵煜又直言问:“姑娘值夜的时候,是在固定的时间如厕吗?案发经过,请讲一讲。”
那丫头点头道:“回大人,婢子如厕的时间也不算非常固定,但前后总不会有太大偏差,主子们起身,会忙乱些时候,是以婢子习惯在破晓之前,去方便一次。今日婢子离开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回来时听见屋里姑娘呻/吟声,进门就见她胸前插了一柄匕首,倒在床上。”
“姑娘自始至终,没见到旁人吗?”赵煜问道。
丫头摇了摇头。
倒不像是有所隐瞒。
天亮前去茅厕,是她的个人习惯。
可即便如此,凶手想要得手,也需要在旁伺机而动,等她离开。
这凶徒,九成九是王府里的熟人。
赵煜进屋,见床上堆着被子,被子上染了不少血,且已经从一头被剪开。想来,凶手是隔着被子扎了西尼丽戈一刀,救治时,医师不敢贸然拔出匕首,又不好连带着被子一起挪,便把被子剪开了。
细看被子的破口,行凶之人是自上而下,毫不犹豫的一刀,下手时,刀锋与被面几乎是垂直的。
“赵大人,”赵煜还在聚精会神的四下查探,便被肃王的随身侍从叫了,“西尼丽戈姑娘醒了,只是伤情还不稳定。”
赵煜闻言,赶忙往西屋去。
毕竟是女眷,他不好直接往里去,在门前驻足,见床上垂着纱帐,肃王和府医站在帐子前。
肃王问道:“是谁伤你的,看清了吗?”
床帐里,半晌没人说话,直到赵煜有些担心那姑娘是不是还好,才听见她气若游丝的答道:“我……不确定。”
这答案,便颇有深意了。
“是谁?”肃王急切起来,“哪怕是觉得像谁,你都但说无妨。”
而西尼丽戈,却又不说话了,好半天,才道:“我……很疼,想睡一会儿……”
肃王皱了眉头,看向府医。
老医师道:“姑娘挨这一下,虽不致命,也确实要好生休息,王爷且稍安勿躁吧。”
肃王只得叹气,道:“劳烦您,多费心了。”
说罢,退出西屋。
赵煜在一旁,听见“虽不致命”几个字,心思动了动。
“赵大人有何发现?”肃王见赵煜在门口,回身示意,让人递上个托盘,盘子里一柄带血的匕首。
赵煜把匕首拿起来观瞧,发现这凶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便道:“恐怕,需要查王爷府上各位,案发时与谁在一起,又在做什么了。”
他说到这,顿挫片刻,低声道,“但……王爷想好了么,方才西尼丽戈姑娘的反应,可不大妙啊。”
肃王看着赵煜,见他一双柳叶似的眸子晶亮亮的,不错眼神的定睛与自己对视,片刻,反应过来他是何意。
西尼丽戈似乎是看见了凶手的,但她愿说,这其中的原因往深处去想,让人不寒而栗——整个肃王府,西尼丽戈认识的就没有几人,黑灯瞎火的情况下,她一眼就能认出来的更没几个。
而这人,她偏偏认出了,又不说……
赵煜看肃王的表情,知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了,问道:“王爷恕罪,但请问,王爷今夜宿在哪里了?”
肃王叹口气,道:“今夜与她多说了几句,她又喝多了,安顿下,都已经过了子时,本王是独自宿在书房里了,”顿一顿,索性直言道,“没同王妃在一起。”
但这事,怀疑终归只是怀疑,尚且没有证据。
更何况……
赵煜道:“王爷,此事……把消息锁住,最好还是不要彻查了吧。”
他说完这话,肃王一愣,遂就突然笑了。
赵煜给他笑得莫名其妙。
肃王拍拍他肩头,道:“本王一直以为你虽然执法无私,视野却也就只局限于案子上……近来才发现,原来是本王误解你了。”
赵煜也笑了,笑容带出几分苦涩:“若坚持执法无私,要以三国百姓的疾苦垫脚,这无私便是最大的自私。”
北遥公主,在炎华王府,夜刺通古斯族长之女,事情若是一经查证属实,后劲儿可大着呢。
“殿下……”赵煜犹疑片刻,还是问了,“王妃自嫁予殿下之后,与北遥……是否还有勾连?”
这话问得明白且无礼,还不如直言问肃王,肃王妃是否是北遥安插在炎华的细作,和亲是障眼法,私下,一直在伺机而动。
赵煜与肃王妃寥寥数面,但能察觉出,她性子并不冲动,不会因为争风吃醋,就贸然出手伤人。
这一问,真把肃王也问得愣了。
他是非常喜欢王妃的,但若她真如赵煜设想得这般,这么多年的情谊,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赵煜的问题,他答不上来。
更一时没想好,事情要如何继续下去。
可事态,偏偏不给他喘息筹谋的机会,近侍来报:“王爷,王妃跪在外面,说……说……”
肃王都没听他说完,便急道:“大冷的天,王妃身体不好,赶快着人好好送回寝殿去!在场的,事情露出半个字去,就都别想活了!”
可他话刚说完,就听门外小硕宁带着哭腔就跑进来:“父王!父王别罚母妃!”
小姑娘一副刚睡醒的模样,半面头发攒了发髻,另外一半还散着,被风吹乱了,和着眼泪贴在脸上。
她不过五岁,王府上下从来都宠着她,这会儿情急,她便不管规矩,直接跑进来,抱住肃王的腿:“爹爹,爹爹你别怪母妃,是我!祸是我闯的!不是母妃!”
此话一出,所以人都惊了。
“你胡说什么!”肃王喝道,“谁把郡主带来了!伺候的人呢?”
伺候郡主的丫头赶忙上前,磕头如捣蒜:“王爷饶命,郡主今日醒得早,找不见王妃,是自己冲出来的。”说着,趴在地上不敢起身。
肃王情急,声音严厉。他从来没在硕宁面前这样发过脾气,一下就把小硕宁吓住了。
硕宁郡主仰脸看着父亲,半晌不敢吭声,撇嘴要哭,又强忍着,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忍了半天,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转身往赵煜怀里扑。
赵煜只得接住她,柔声道:“郡主是不是做噩梦了,都是假的。”
硕宁哭得朦胧,半信半疑的道:“平日里,若是父王和母妃闹了别扭,只要我说祸是我闯的,父王便不会再生气的,”她一边说,一边抹眼泪,“今次,不管用了吗……”
赵煜听得揪心,这么小的孩子,自然不懂得什么权谋算计,但她却凭白裹进大人的争斗里,怀揣着一颗护着母亲的心。
赵煜摘下手套,从怀里摸出帕子,给小硕宁沾干眼泪,抹去鼻涕,笑得温和:“郡主先回去吧,这里还乱着。”
好说歹说,哄住了小硕宁的嘴,没让她再哭闹。
可是,西尼丽戈被刺的消息,却终归没能按下去。倒不是肃王封锁消息不够及时。
而是王妃想要布局算计一个待她全无防备,又把她放在心尖儿上的人,真的是太容易了。
不过半日功夫,涤川的街巷里,便传开了——通古斯族长之女夜宿肃王府,引得肃王妃醋意大作,将通古斯族长之女刺伤。现在,人只还剩下一口气了。
肃王听得在府里直转圈,他惊骇、气愤又心痛,与王妃相见,她却一言不发。
正僵持得焦灼,寻思对策,皇上传召的消息,就到了王府。
毕竟是案子,赵煜也得去。
御花园西暖阁里,皇上沉着脸,一言不发的皱眉,不知在想什么。
赵煜进门,见到沈澈也在,心思莫名安下来。
不动声色的随着肃王行礼。
“那丫头如今伤势如何?”皇上沉声道。
丫头自然是指西尼丽戈。
肃王据实回答。
皇上便又道:“当真是王妃刺伤她?”
肃王答道:“坊间谣言,陛下莫要轻信,真相赵大人尚在查证。”
肃王话音落,赵煜便觉得,皇上的目光甩到自己身上,他满以为陛下会要他限时破案,哪怕是只给他三日时间,赵煜也觉得,此事尚有喘息之机。
谁料,皇上却道:“不必查了,硕宁郡主,刺伤通古斯族长之女,”说着,他转向赵煜,“赵爱卿,此事依律,该如何?”
在场四人,包括寿明公公在内,都愣住了。
皇上这番言论,乍听预料之外,细想却还真是一个“顾全大局、害取最轻”的“好主意”。
一来,硕宁年幼,刑罚会轻;二来,无论肃王妃真实目的是什么,挟制硕宁,对于一个母亲而言,便如扼颈。
可这样一来,硕宁的后半辈子便毁了。
赵煜沉声道:“若真如此,郡主,依律当削爵发配,此去漠北,无召不得还。”
皇上点头,道:“寿明,着翰林院拟旨。”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我的天使~
第105章 朦胧
此话一出,肃王噗通跪下,头重重的磕在地上:“陛下!这事不是硕宁做的!”
赵煜也没想到,皇上前一句问完,后一句直接下旨发落。
他暂时不动声色站在一旁。
此时,便看出,肃王是多么疼惜硕宁,他言道:“陛下,求您收回成命,此事无论凶手是谁,都是臣弟治家御下有失水准,陛下若罚……当罚臣弟才是……”
皇上脸色不好看,坐在龙椅上,沉默好久,才道:“罚你?你御下失准,至使他国贵客重伤,是要降爵的。”
由亲王降为郡王,便再无直接继承皇位的可能了。
赵煜瞬间便明白了——
皇上的算计,还是在皇位的传承上。
肃王抬头看皇上,眼看要一口答应下来。
依他的心思,就算不知“皇兄”埋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却也已经知道,皇兄醉翁之意不在酒,即便他能推出个俯首认罪的“真凶”来,皇上依旧能换着花样的欲加之罪。
千钧之际,一直闷不吭声的寿明公公突然轻声道:“陛下……陛下三思……”
寿明跟了皇上二十来年,从来都是让做什么便做什么,在政务上极少吱嘴,话出突然,屋里其余四人全看向他。皇上更是满目愠色,觉得他坏事。
老公公转至皇上身前,双膝跪下,道:“老奴并非乱政,但……须得提醒陛下,通古斯有一嫁葬习俗。”
赵煜暗惊,这事儿隐秘,寿明竟然也知道。若非他先行叫破,赵煜也是要说的。
和亲本就仓促,赵煜心知,深挖细查,就会有漏洞破绽。这天下的事,大都是事在人为,有心阻挠,总会有路的。
他日前让翟瑞帮忙查证,近几日才有了结果。
通古斯是古游牧族,向来无定所,信奉的主神名叫阿詹娜,而她最要紧的神谕,是坚持自由与制约的平衡。是以,通古斯有一夫多妻,也有一夫一妻,婚俗相对自由,可与这自由相对的,还有一条制约,便是无论男子娶几个老婆,只要有一人亡故且无所出,便代表这男子的子孙缘该画上句号了。
他,不得再娶新妇。
换言之,西尼丽戈是来和亲的,若她活蹦乱跳好好的,便一切相安无事。
可如今她身受重伤,好了便罢了;若是没好,嫁给沈澈之后,病病歪歪,没给皇室诞下子嗣就撒手人寰,按照通古斯的嫁葬风俗,沈澈,这辈子就不得再娶新妻。
只听寿明公公继续缓声道来:“此事……虽然西尼丽戈姑娘是嫁入我炎华的,婚俗不该依照她族,但日后终归是容易给有心之人留把柄,掀风波。”
寿明把话说得明明白白的,让赵煜心中一喜,他与肃王原定的计划便与此相关,想来方才肃王关心则乱,一时乱了方寸。
暖阁里一时寂静无声,只能听见皇上因身体欠佳,略微粗重的呼吸声,赵煜偷眼看他,见他面色深沉、一言不发。
再看肃王,倒是心思渐缓,乍听要把硕宁发配漠北时的慌乱已经渐渐褪去。
过了好一会儿,皇上合上眼睛,摆手道:“罢了,你们都退下,朕想安静片刻。”
肃王还想说什么,被寿明拦了。
片刻后,暖阁里,只剩下寿明和皇上二人。
皇上闷声片刻,突然暴起,抄起桌上茶碗,向寿明公公扔过去。
劲力极猛。
骨瓷的盖碗,砸在老公公额角,顿时就见了血,鲜血和着热茶,淌得满脸。
寿明不说话,只是跪下。
“你来裹什么乱!”半天,皇上憋出这么一句。
寿明依旧沉闷。
皇上更气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啪”的一声响,震得御笔四落:“朕问你话呢,你以为朕舍不得罚你吗!”
“是了,自从陛下向海平下手,老奴便知道,终有一天,陛下也会舍弃老奴的。”他语调淡淡的,说出这冒犯言语,才抬了眼。
鲜血漫过眼皮,滑落脸颊,好像一行血泪。
“你……”皇上极短的被噎住,“什么意思?”
“陛下……您……真的还是陛下吗?”
皇上腾的自龙椅上站起来:“你!”说着,他自御书案后绕到寿明近前,“你……”
“你”了三次,也没说出下一个字,反而手指着寿明,因为激动,止不住的抖。
“陛下,您即便要老奴即刻去死,老奴也会去的,但老奴……替海平不值。您刚刚登位时,那样心怀苍生,可后来您怎么了,为什么白主儿死了、海平死了、半朝老臣都死了……这么多年,老奴替您给周大人传递密信、给宫外的左先生传递密信……前些日子,您给相府传信之后,就出了那么诡异的事情……到底是为何……陛下……您到底在做什么呀!”
皇上定定的看着他,这一瞬间,他犹疑了。“真的还是陛下吗?”这句疑问,歧义深重。
寿明一定大略知道自己的所为,但他不一定知道自己最大的秘密。
知道他秘密的人,如白妃;有可能探究他秘密的人,如那些两朝重臣;阻碍沈澈登位的人,如大皇子、又如廉王……
都已经死了。
就连替他办过事的周重、左朗、福海平也都死了。
只有死人才最安全。
本以为如今的变数,只有赵煜、肃王,还有自己那个冤家儿子。
万没想到,寿明又跳出来了。
他的身体越发不好。
天下,他不想还回去,只想交给沈澈。这事不能再拖。
“你下去吧。”皇上终归保有了一份冷静。事情越是焦灼之际,便越发不能妄动。寿明这个变数要扫平,但在动手之前,他需要摸清,他到底知道什么,有何后手……
这日深夜,寿明公公下值,独自走在静寂的宫道上。
眼看要穿过御花园,突然一道人影闪过,拉了老公公的手臂,将他带入高墙的阴影中。
“公公莫惊,是本官。”
说着,这人松开了寿明。寿明这才定神看清,拉他的人,是赵煜:“赵大人?”
赵煜向寿明深施一礼,惊得他连忙避开些:“赵大人这是做什么,老奴担不起。”
赵煜却正色道:“赵煜曾对公公有所误解,今日殿上公公出言解围,赵煜方知公公大义,心怀慈悲。是以,有一事,前来相告……白主儿生前,留下过一只紫檀匣子,其中的内容,赵煜经查得知……”
寿明公公听赵煜说完,惊道:“不知这匣子现在何处?”
赵煜却笑了,道:“咱们已经知晓了匣子内里装得是什么,那这匣子此时在何处,出现在那人面前时,是真是假,还真的重要吗?”
炎华的春天来了,但炎华朝堂上依旧凛冬未尽。
三日后的一早,坏消息传到御前,西尼丽戈伤重,人本来见好了,可不知为何,昨日夜里,伤情导致体虚,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人事不省,就连岳太医都束手。
岳太医向皇上请求,让空青大夫接手医治,可空青,早在数日前,辞别了太子殿下,不知去向。
于是,医师们用尽浑身解数,没日没夜的看顾着姑娘,愣是消耗了五六日,连姑娘的病灶根源在何处都没找清。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也不知怎么闹的,通古斯和亲公主伤重弥留的消息,乘着春风,速度堪比八百里加急,传回通古斯。
换来族长暴怒,眼看又要与炎华剑拔弩张——我好好的女儿送到涤川,怎么不出个把月,就奄奄一息了!
边关事,一旦焦灼,朝上的众臣,也就跟着热闹起来了。
立马分成三派——主战的、主和的、还有见风使舵走一步看一步的。
本来十日一大朝,三日一小朝,立马改成了日日上朝,就算皇上每日被吵得脑仁疼,这些新上任的官员们,也要抱团去御书房门口嚷嚷。
接二连三的变故,让沈澈更忙了,但他再如何忙,每日必要到刑部逛一圈。有时,是蹭顿饭;有时,找赵煜下一盘棋;有时待得晚了,便在厢房睡下。
沈澈说:“每日,唯有这点时光,心里是放松的。”
他遮眼的黑纱,即便与赵煜独处时,也没再摘下来过。
赵煜不问,心却隐约在痛。
他想,要么偷偷把空青留下的药,给沈澈用了。可理智便会在这一瞬间阻止他——弹劾的祸乱刚平,朝中无数新面孔,不知其深浅,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暗中盯着沈澈这位盲眼太子。冲动,可能会害了沈澈,也会害了自己。
这日,赵煜在书房修典,眼看过了晚膳时间,沈澈都没来。
他起身,走出书房,春寒料峭,一弯新月挂在天上,美则美矣,却清寂得狠了。
正这时,阿末来了:“大人,殿下说,今日让您别等,用了晚膳,早点休息。”
“出什么事了?”赵煜问,依沈澈骨子里黏糊人的性子,没有天大的事儿,绝不会不来。
阿末微一沉吟,还是低声道:“事涉北遥、通古斯与肃王,小人不好多说,待到您见了殿下,亲自问他吧。”
赵煜便也就作罢,向阿末嘱咐几句,让他回去了。
今日,是休沐的日子,衙门口相对冷清。
月上枝头,内衙几乎没几个人了。
赵煜也就难得没再泡在书房里,他心里乱,早早把衡辛打发去休息,自己回卧房,在小泥炉上温着酒,窝在窗边的摇椅里,自斟自饮。
月色,染上抽/出新色的枝丫,淡了几分清戚。
月色,也自窗棂爬进屋里,染在赵煜身上、手上、杯中的酒上。
他晃晃酒杯,独饮月光,不禁自嘲,前世骨子里风雅的毛病,其实半点没变。近来脑子一直不消停,喝了酒,紧绷的那根弦儿,终于松弛些许。
沁人心脾的夜风像爱人的手,掠过赵煜的发梢鬓边,温柔得让人迷醉。
屋子的另一端,壁炉还暖着,赵煜在摇椅上,贪恋片刻的松心,困意袭来,他也懒得挪地方,人往后一靠,合上眼睛。
因为喝了酒,赵煜睡得很沉,直到被人从摇椅上捞起来,才恍惚睁开眼睛,入眼便是太子殿下衣襟上精绣的团龙,五爪半舒,雍容又张扬。
沈澈没说话,只是把赵煜轻轻安置在床榻上,扯过被子给他盖,就起身要去关窗子。
谁知,他刚要站起来,被赵煜一把拉住手腕。
力道略猛,把沈澈拉得又坐回床榻边缘,险些扑在赵煜身上。
千钧之际,只得另一只手撑在赵煜耳际,稳定了身形。
发丝因为贯力从太子殿下肩头滑落,荡在赵煜脸上,扫得痒痒的。
赵煜眯起眼睛。
朦胧的眼睛,透过朦胧的月光,看眼前真实又朦胧的人。
他忍不住伸出食指,描摹着沈澈隐藏在黑纱后面的眉目轮廓。
指触很轻,轻得让人心疼。
沈澈微蹙起眉:“怎么一个人喝了这么多酒?”
“因为我……想你啊。”
回答的声音也很轻,一片羽毛似的,悄悄落进沈澈心里。
扰得心尖儿上痒痒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正文存稿写完啦~一共114章。后面还会有几章番外,不出意外的话,日更到完结(当然,意外除了不更还有可能是双更或三更,视本人抽风情况而定)
完结后会开v,木有看的天使抓紧看~
PS,也可能会有bug,发现了会修。
么么哒。
第106章 祸水
沈澈愣住了。
他任由赵煜的手指,游走在他眉目间。
赵煜很少这么直白,无论是否因为喝了酒。
他此时只希望扯下黑纱眼罩来,看一看眼前的人,可如今,他真的看不见他了。
他正讷讷的,不知该如何回应,赵煜却拿起沈澈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他的脸略有些温热,耳朵却被风吹得凉凉的。
沈澈还来不及感受掌心的触感,下一刻,领口一坠。
他被赵煜拉住衣襟拽低了脖子,紧接着,双唇便触上赵煜的嘴唇。
赵煜的舌尖撩开沈澈的唇缝,在他上颌极轻的掠过。沈澈瞬间被电到了似的,一股酥涩的的感觉自颈后沿着椎骨一路向下窜。
沈澈在这一瞬间,恍然不知身在何处,觉得做梦一般的不真实。
但渐渐的,他在与赵煜唇齿依偎的缱绻旖旎中,品尝出对方藏匿在心底的一丝怕。
怕破镜终难圆。
终归得而复失,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沈澈便再难自已了,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抚过赵煜额前的碎发,把身子撑开方寸的距离,嘴唇脱开那人温柔的纠缠,狠狠的在他额头上亲了亲。
“别怕。”沈澈道。
他压着声线,很低,万般温柔融进这两个字里,通过额头的烙印,送到赵煜心里去了。
赵煜的鼻息,在这一刻突然重了。
沈澈竟然这么懂他,也不知为何,他眼睛发酸。而下一刻,沈澈的吻,就落在他一双眼睛上,轻浅的啜着,细细密密的,让赵煜睁不开眼睛。
他便索性合了双眼,任由抱着他的人,重新吻回他的唇角,吻过他的耳际,一路向下……
赵煜偏过头,沈澈温热的鼻息喷在他脖颈上,此时,他也不知是自己酒还没有醒,还是沈澈也醉了。
他的手拢着沈澈的腰,手指攀上太子殿下雍容的领口,婉转一挑,沈澈领口的扣子,便松了一颗。他懵着眼睛,看对方,见沈澈耳尖也染着一层淡红,海棠花瓣似的颜色,飘进眼里,染在心头。
正待去挑开沈澈衣裳的第二颗扣子,太子殿下突然停了动作,捉住赵煜的手。
赵煜一愣,不知他这是要撒什么癔症,结果下一刻,房门轻轻被人推开,衡辛摸黑进来了。
赵煜瞬间哭笑不得。
衡辛定是见他卧房的窗子没关,可屋里又黑着灯烛,怕他睡觉着凉,偷偷跑来帮他关窗的。
赵煜一辈子都忘不了,衡辛这时候的表情。
小伙儿先是一愣,而后眯缝着眼睛使劲儿往床榻上看,在确定了床上确实是两个人,而并非是自家大人喝多了撒疯,睡出什么诡异的姿势之后,他张大了嘴巴。
紧接着,“啪”的一个耳光抽在自己脸上——疼,没做梦。
缓神,没头就走。
房门被重新关上,沈澈坐在床边上,赵煜半撑起身子……
屋里死样的寂静。
也说不出是尴尬,还是欲求不满堪比挥刀自宫。
反正,世俗的心思,被衡辛搅得半分都不剩了。
终于,还是沈澈回神了,拥着赵煜躺下,道:“睡觉。”说罢,哄孩子似的把胳膊搭在他腰侧,手一下一下的拍在他背上。
固定的节奏,那人怀里熟悉的味道,让赵煜的心思迅速平静下来,终归是酒喝了不少,不大一会儿功夫,他便真的睡着了。
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数次要醒来,却都在半睡半醒时,被那熟悉的节奏,带得安定下心神,又重新睡着了。
也同样是这一夜,肃王府不消停。
肃王殿下从来对王妃恩宠,也深知她的性子,她不是因为醋意就会对西尼丽戈痛下杀手的人。
这内里的深意,除了事涉邦交,肃王想不出其他的理由。
可无奈,自己这王妃,若是性子上来了,软硬都不吃,无论威逼还是软磨,甚至夫妻之间登不上台面的手段都用上,肃王妃始终三缄其口,问多了,便只是泪眼汪汪的看着自己夫君,竟还苦口婆心的说要王爷娶了西尼丽戈。
弄得肃王搞不清她到底何意。
肃王对旁人都能狠得下心来,唯独对她和小硕宁,这母女二人简直把肃王的死穴拿捏得稳稳的。
想到硕宁,肃王突然心思一动,近来事情出得又急又乱,王妃身边的婢女也都查问过,无甚收效,但忙乱之中,偏偏忘了硕宁身边的。
料想当日,西尼丽戈刚一出事,硕宁就跑出来替母亲顶罪。她那么小,即便有这份孝心,也是需要隐约有预感,才会在第一时间就做出这样的反应的……
想到这,肃王即刻便传了照顾硕宁日常起居的丫头。
那丫头人很机灵,几日风平浪静的过去,以为没有什么大事了,但就在今夜,该来的终归来了。
她跪在肃王面前,王爷不问,她便也不说话。
僵持片刻,肃王不想与她磨叽,直言道:“当日,你说郡主是为了找王妃自己冲出来的,可内里的因由却是谁告诉她的?你好好说,尚有一息活命的机会。”
丫头叩了个头,一双伶俐的眸子垂下来,像是在整理思绪,片刻,答道:“不知王爷知不知晓,婢子与廉王府伺候常襄郡君的丫头阿彩,是姐妹。”
肃王一愣,这事儿,他确实不知,即便下人们入府时有记档,他也不会刻意去挨个翻查。但廉王府的侍女阿彩,是翟瑞旧案的关键人证,后被常襄郡君误伤,如今依旧不死不活的养在廉王府,这事儿他是知道的。
眼下,这丫头提出这盘根错节的关系,肃王便觉得内里有料,于是示意她继续。
丫头继续道:“姊姊向我说,郡君和白妃出事前,白妃是曾经给过郡君一个紫檀匣子的,嘱咐她说,若有一日,她身死,就把匣子送回穹川白家。但当时,常襄郡君已经隐约觉得赵大人逼得很紧了,陈年旧案眼看事败,就让阿彩姊姊把匣子藏在郡君给姊姊私购的外宅,没想到后来三人都出事了……我才去想把匣子拿回来。”
“里面是什么?”肃王道。
“奴婢没看,更不曾发现,当日被王妃跟着,她拿过紫檀盒子,看了之后,跟奴婢说,‘若是想活命,就当不知道这事儿,’”话说到这,她知道肃王会继续追问,缓了一口气,便又继续道,“这之后,王妃就变得很奇怪,单独与郡主相处的时候,时不时会跟她说‘硕宁大了,要学会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话,一次两次还好,但说多了,依着郡主的聪明,便也听出不对了,她缠着王妃问发生了什么,王妃又总是敷衍,近来,郡主时常惊梦,事发那日,不知郡主做了什么梦,起身便要找王妃,才……”
肃王没说话,这小丫头是否看过匣子里的东西,他并不十分确信,但匣子如今在王妃手上,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否则整件事情的逻辑便有缺失。
正是有了这丫头与阿彩被忽略的一层关系,事件始末,缺失的部分,才好像有了骨架,被填全了。
肃王妃自嫁入王府,极爱炎华文化,肃王索性把自己从前的书房,独让出来给她,为她在异国他乡,辟一片专属的宁静。
平日里,王妃只要在书房,肃王便不多打扰,也正是如此,偶有一次,肃王机缘之下,得知王妃把本应交予王府归档的家信偷偷藏匿在书房的高架上。
她毕竟是邻国的公主,总是要防备她的用心的。
肃王着人暗自查过,发现她藏起来的,无非是母亲的手迹,便就只当不知道这事儿,顺了她的乡愁。
而今,肃王觉得,那紫檀匣子,说不定,也被她藏在那地方。
他向那丫头道:“今日的事情若是透出去,你知道后果。”说罢,大步往王妃的书房去了。
自从西尼丽戈出事,王妃每日都在寝殿里闭门不出,书房自然是没有人的。
肃王推开房门,步入一片黑暗中,他点亮烛火,不仅自嘲,在自己府上,竟还闹出如同做贼的一茬儿。
举灯观瞧,他却不禁失望。
高架上只是一些书册,并没发现什么盒子。
难不成是想错了么?
肃王不甘心,一转念将王妃夹压着家信的那本厚书拿下来,发现内里又多了许多新的信件,他忍不住一封一封的翻看,看过几封,心便已经如坠千尺冰窟。
紫檀匣子到底在何处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从王妃与母国北遥的书信往来中,肃王隐约明白了自己爱妻的用心良苦。
王妃,一直被母国要求,暗通国情,但她也一直都是将在外君命不受的心态。
直到北遥传来消息,说白妃死得蹊跷,她曾帮助白家在皇上身边安插影卫,那暗卫一直暗传密信给白家,但大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唯独干了件大事,便是借由大皇子之手,将火器贩与通古斯,挑起通古斯与炎华的争端,北遥尚未伺机而动,白家竟然怕事将影卫出卖了……
事情的因果蹊跷,北遥王几经查探……
怀疑,炎华真正的皇上,早就死了,如今稳坐帝位的,是那名影卫。
他多年来一直独宠白妃,却又无所出,便是最好的佐证。因为白妃与他是兄妹,是宫里唯一一个知道他真实身份,却又不会戳穿他的人。
在这一刻,肃王想起江吟风抛给他的锦囊……
又忽然明白了王妃的用意。
她定是看出皇上对自己的杀意,这法子,其实与赵煜的如出一辙,只不过,却没有赵煜的法子周全柔和,她只字没与自己商量。
她身份尴尬,忠义与情意,若想两全,便得自己豁出命去……
好一招祸水东引。
想到这,肃王顿觉不妙,夺门而出,直奔王妃的寝殿。
殿外,执殿的小丫头站在廊下数着星星,她见王爷火急火燎的,正要上前行礼,便被肃王截了话茬:“王妃呢!”
那小丫头一怔,旋即答道:“王妃说头疼,让奴婢备了些热水,想泡一泡,不让人伺候。”
肃王大惊,也顾不得其他,推门便入,就见屏风后,肃王妃穿着薄纱衫子,整个人缩在浴桶里,桶里的水已经红得如同夏日天边烧起来的云霞。
肃王赶忙将人从水里捞起来。
王妃手腕上,一道血痕,还在汩汩的往外冒血,人却已经昏沉得紧了。
“快叫府医来!”肃王急道。
他抱着王妃,把人放在床上,用帕子死命压住她手腕上的伤口:“你得活着!我若连你都保不住,还谈什么家国大义……”
可王妃却已经面色如雪,半点反应都没有。
斗转星移,日出东方。
第二日一早,刑部内衙。
进屋来伺候的是阿末。许是衡辛还沉溺于昨夜的震撼中,没缓过神来。赵煜便也就随他。
阿末不一样,自家殿下的心思,他一早知道。
如今面色平静的忙活,唯独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隐约看出几分狡黠的喜色。
看也知道,这小孩儿人小,心思可不怎么天真——他想歪了。
今日理应没有朝会,赵煜正想问沈澈,一会儿是入宫陪着皇上去听群臣吵吵,还是另有打算。
衡辛一溜小跑的来了:“殿下,大人,陛下急召入宫,破晓时分通古斯的国书加急递到御前,言辞激烈……”
这一天终归是来了的,在赵煜的预料之中,却又是如此的猝不及防。
——————————
昆吾殿,皇上素着脸。
朝臣们位列左右,殿上雅雀无声。
终于,皇上指了指兵部尚书:“说说。”
兵部尚书上任不久,便遇到这般棘手的情况,不禁感叹果然福祸相依。
他出列行礼,沉吟着道:“诸位大臣,因西尼丽戈公主的伤情,通古斯再修檄文,今日若是商讨不出对策,便像我炎华好欺负似的……”
他这话说完,群臣哗乱,这事,炎华其实不占理。
但事到如今,这理便该一劈两半,分开来讲。
肃王妃是炎华的皇室媳妇儿,可骨子里终归还是流着北遥族的血。
果然,有臣子道:“通古斯族的公主,是被北遥公主刺伤,这事儿,打开国门是北遥与通古斯的仇怨,关上国门是肃王殿下的家事,游牧子因此犯我边境,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我炎华岂能容他造次!”
他这话说完,即刻便有人附和。
眼看朝上乱起来,皇上突然猛地一拍桌子:“肃王沈怜,你可知罪!”
作者有话要说:
衡辛:张嘴瞪眼.gif(此处非静止画面)
赵煜:你怎么不锁门?
沈澈:我也没想到你突然……
赵煜:……
沈澈:赖我赖我——
作者抽风开始~
哈哈哈哈
第107章 恶人
朝堂上,皇上断喝,余威绕梁。
所有人都没音儿了,微低着头,又忍不住偷眼去瞧这皇家兄弟二人。
事到如今,两位女子,在两邦之内身份尊贵,把罪过全推在这二人身上,搞不好要闹得北遥与通古斯联手反扑。
但凡有点儿脑子的臣子,便能知道——皇上的矛头,表面是指向肃王妃这位北遥公主,可夫妻一心,若肃王妃坐实罪名,那肃王自然也跑不了。
舍一对王爷王妃,平息三国将起之乱,这买卖不亏。
却不敞亮。
皇上坐在龙椅上,身子略微前倾,龙胆还握在手里。
预料之外,肃王并没跪下,反倒身板笔直的站在堂上。
他在这一刻,恨不能冲上前去质问他,到底是谁,自己的皇兄身在何方。
但他知道,他不能,至少不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这般不计后果。
万一所有证据与猜测都是真的,冒然发难,为龙椅上这位陪葬的,将会是社稷安宁。
肃王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又狠狠的,在自己下唇里侧咬了一口。疼痛,混着血浆的味道,让他心中的怒意渐缓。
而后,王爷撩袍跪倒,道:“皇兄息怒,自从西尼丽戈公主在臣弟府上遇刺,臣弟便将府上所有人都查问过,就连王妃也难逃讯问,但……王妃觉得蒙冤受辱,昨日深夜,自割腕脉,以死明志。”
他言外之意,西尼丽戈遇刺真凶是谁,尚不一定。
朝上有不少人都看向肃王,群臣自然也是各怀心思,但大部分人,自是认为肃王殿下弃车保帅。王府大门关上,肃王妃是自割腕脉还是被割腕脉,又有谁知道。
皇上半晌没说话,好一会儿,才挑起眉头,不咸不淡的道:“哦?那她现在如何?”
肃王垂目答道:“尚在危险之中,”略一顿挫,他继续道,“至于通古斯的危机,要解也容易,臣弟愿意迎娶西尼丽戈公主,与王妃不分尊卑。”
殿上又是好一会儿鸦雀无声,眼看皇上脸色越发难看,中书令魏可言突然出列:“陛下,臣附议。”
紧接着,他儿子工部尚书魏若超也出列附议。
肃王继续道:“臣弟愿即刻修书给通古斯族长,即便公主重伤难医,臣弟就是行冥婚,也会娶公主进门,恪守通古斯对阿詹娜天神的敬重,此后不再纳妃。”
“不再纳妃”四字一出,群臣都看向肃王。
身为亲王,他可以一直都不纳妃的,但这话朝上公然喊出来,就不一样了。
言出九鼎,说出来便得恪守,若是西尼丽戈真的不幸亡故,那么肃王这辈子,便也就只有王府里的两儿一女了。
中书令魏可言跨步出列,行礼道:“陛下,肃王殿下大义,西尼丽戈公主万不可再嫁予太子殿下为妃,否则……万一……我炎华若敬重通古斯信仰,便要无后,若无视……那游牧族凶悍,恐夜长梦多。”
皇上沉声道:“魏卿的言外之意,便是我炎华惧怕区区游牧子了?”
工部尚书魏若超出列:“陛下,中书令魏大人言之有理,即便事有不测,肃王殿下仍有两位世子,可太子殿下,不可尚未纳妃,便入死局,微臣附议。”说罢,他双膝跪下,似有似无的看了赵煜一眼。
有了父子二人这一跪,片刻功夫,附议的朝臣便占了大半。“为臣附议”之声不绝于耳。
皇上面无表情的看着朝下的一切,眸子先扫过沈澈,而后是肃王,再便是赵煜。
他脸色本来阴沉,环视一圈,逐渐和缓起来,大有多云转晴之势。
他知道这几日沈澈背着他,暗自没少活动,之所以选择视而不见,就是想看看自己这儿子,能在这短短数日间翻起多大风浪,而今的结果,倒真让他刮目。
今朝,党争之事淡漠,来日若是当真争斗起来,这大半朝臣子,便该是所谓的太子党。
寿明公公一直不动声色的站在皇上身旁,这会儿突然近前,附身低声道:“陛下,众意不可硬违,如今外患已起,若再因此事起了内隙,实属旁生枝节。”
皇上顿挫片刻,道:“罢了,众卿平身吧,”袍袖一挥,转向礼部尚书,“择个日子,令肃王弟与通古斯公主尽快完婚,朕听说,公主自从入我炎华边境,便渐对肃王芳心暗许,也算是遂了佳人睦才子的情意。”
事到如今,礼部尚书欣然领旨。
赵煜站在群臣班列中,他不知道沈澈的所为,被皇上看去了大半,只是暗道,事情能顺遂至此,除了魏若超暗中游说父亲,怕是沈澈也没少下功夫的。
最要紧的,还是皇上自己,早先心魔深重,谁也不信。
老臣们,被他除去一半,若是尚有如曹隐那般的阿谀之臣在场,今时的局面也不至于如此一边倒。
肃王与通古斯修书议合也算顺利,单是肃王愿意修国书立誓,娶西尼丽戈为妻,并恪守通古斯信仰一条,便已经将族长打动了七八成。
于是,和亲大好的日子,被定在了二月初二。
肃王府张灯结彩,乍看说不出的喜庆。可深究这喜庆里,缺了肃王妃的端仪、也缺了小硕宁的嬉笑。
王府缺了生气,又得强撑出点儿生气来——违和得紧。
肃王妃平日里待下人和善,而今,丫头小厮忙前忙后,帮着肃王殿下张罗娶另一个女人进门,这活儿本身就干得没劲。
可他们又不能说什么。
脑子活分点儿的,大约明白肃王身不由己;那些脑子转不过来的,便觉得,自己与王爷虽然同在王府屋檐下,可实际上却是云泥之别——我是趴在地上的虫儿,不指望理解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云雀。
做事情一旦带出情绪,没了感情,便怎么都诡异。
赵煜在一旁观瞧,隐约觉得,肃王今日也有些奇怪,却又想不出到底是哪里怪,眼看吉时将近,肃王已经把还昏睡着的西尼丽戈接入王府了,门外传事的喜官突然高声报喝道:“陛下驾到——”
群臣忙跪下接驾。
皇上,竟然亲自前来观礼了。
他穿得喜庆,满面春风,一入正堂,便对肃王笑道:“朕想了好几日,都想不出到底该送点什么作为贺礼,金银玉石你看不上,旁的,你也不缺。后来寿明同朕说,该让朕亲自来贺一贺你,才是。”
说罢,他在主位坐下,示意寿明公公,让内侍庭随行的侍人们将贺礼一一抬进正堂。
王爷纳妃,皇上亲自登门,炎华自建都以来,只有肃王一人得此尊荣。
肃王叩拜谢恩自不用说,皇上笑道:“行了,行礼吧。”他说着话,却瞥向寿明。
赵煜心底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自从上次他看出寿明对皇上存了芥蒂,便暗中将白妃留下紫檀匣子的事情告诉了寿明。
虽然也有利用之意,却也已经是箭在弦上。
可看皇上的模样,似乎对寿明有所戒备……
果然,寿明突然开腔了:“陛下,老奴还有一份贺礼,要奉予肃王殿下,但不知道是否稳妥,还需先请陛下过目。”
话,说得相当僭越。
而皇上,一副预料之内的模样,笑道:“早知你有心意,拿来朕看。”
“早知”二字一出,赵煜心里猛一翻个儿。他看向寿明,却见老公公平静极了。
寿明叩谢皇恩,击掌三下,两名内侍庭太监上殿。
看衣着,是五品正侍。
一人托着个木盘,上面放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用深紫色的锦绒盖着。
另外那侍人,在御前将锦绒布揭开。
木盘上,紫檀木匣便展露无余,匣子上的暗纹是鸾凤,一看便是宫里娘娘的东西。
皇上与肃王,脸色瞬间大变。
皇上神色滞涩,他认得这匣子是自己爱妃白氏所有,更确切的说,是为他隐瞒身份,与他做了多年假夫妻的胞妹白氏所有;
而肃王则是隐约意识到,这匣子,正是自己府上小丫头提到,藏匿着惊天秘密的东西。
而赵煜,起初神色里有一丝慌乱,这会儿便又已经平静下来,他忍不住看向沈澈,片刻,合上眼睛,隐去眸子里极淡的悲伤。
我不愿你忠孝两难,恶人,便由我来做吧……
再看殿上,寿明公公亲自将盒子呈到皇上面前,道:“请陛下过目。”说罢,将盒盖打开。
盒子里是一封一封的信件,皇上一封一封的看,脸色越发难看。
信件上的字迹他不认得,并非是白妃的手迹,但内容,却无疑只有白妃这一个出口。
“我起初想,兄长若如明皇世民,舍骨肉小义,能造福天下万民,帝王的对错,从来都不该拘泥小节……”
“天下利益,终该是归于万民大利……”
“可突然我也在想,事情何至于此,尚无人危及他的帝位……”
“我是不是错了……是我错了……还是他着魔了?”
看到最后,皇上拿着信件的手止不住颤抖。
信里,白氏对于皇上多年来行径描述细致,从她如何顾念亲情,念着兄长谋位之后,重社稷,废寝忘食,到后来,见他亲自烧烙掉胸前的海棠花纹身,多年潜移默化的逐渐调整妆貌,修易容颜,至十年之前,才终于敢以本来面目示人……
“到那一日,他才抛开了多年精心织就的面具,终于,他可以做自己了……”信上写道。“但也自那一日起,兄长变了,开始越发贪恋帝位,直到近来,杀人无数……”
皇上深吸一口气,他不是沈氏血脉,却也是经过风浪无数的枭雄,他眼看自己的秘密被寿明戳穿,拿着诸多信函,走到烛台前,将纸张尽数焚毁。
灰烬随着殘息似的火苗落在地上,皇上转向寿明,一言不发。
突然,他呼哨一声。
殿外顿时人影晃动,无数黑衣人自不知何处跃入院内。领头那人,正是禁卫军都统,他带着一众兵士围拢上前,入殿行礼。
大殿瞬间被围得水泄不通。
皇上早便觉得寿明不对劲了。
这是早有防备。
眼看事情不知要如何发展,官员们大多还不明所以,有不少文官,见这阵仗,神色已经慌乱了。
寿明公公却只笑了笑,道:“陛下莫焦急,”他向禁卫军都统行礼,示意他稍安勿躁,才转向皇上,“机密之事,自然早该焚毁,陛下您是明君,何时都得守住明君的风骨,我等为炎华社稷、为天下黎民、也为了陛下,永远守口如瓶。”他说完这话,看向上殿的两名侍人。
便见那二人突然齐齐动手,自怀里摸出什么,飞快的塞进嘴里,只眨眼的功夫,口喷鲜血,双双毙命。
赵煜已经预见到这般结果,却也还是心痛;
他不愿意沉溺于权谋算计,却也还是算计了。
第108章 威胁
大喜的日子闹出人命,鲜血为大堂平添了斑斓的“喜庆”。
论小情,寿明在为福公公发声;论大义,这般做法,一旦成功,便是牺牲最少的拨乱反正。
暗杀、篡位,都将为炎华带来可见的动荡,而无论穹川白家,或是北遥,哪怕正嚷嚷着和亲的通古斯,都巴不得动荡。
名利场、权政窝,从来只问利弊得失的平衡,以小博大,是上策。
入眼尸横喜殿上。
死士,向来英雄不问出处。
赵煜前世训练死士们的手段,比眼下这般惨烈得多,道理虽然摆在那里,他的心依旧一阵阵如刀割似的疼。
他算定了寿明公公会向皇上发难,却没想到是这般烈性。
缓出胸中闷气,心思渐平稳下来。
他至少,可以做到面色平静。
再看其他文臣,就没有这般淡定了,一边喊着“护驾”,一边如蛞蝓见了盐,潮水一般的散开。
禁卫军旋即围拢,围住已经毙命的两人,上前检查他们的死活,也借机把寿明公公与皇上分隔开来。
皇上走到寿明近前,压低了声音道:“你意欲何为!这是在逼宫么?”
寿明没跪下,腰身笔直,抬起眸子看向自己伺候了二十多年的人,突然笑了,也声音极低:“自然不是,二十多年前,老奴就知道,您,不是他。但没有您,老奴早就死了,所以,要还您的救命之恩,但海平……您却辜负了,老奴想为他讨个说法。至于家国大义,白妃娘娘的信里写得不能再清楚了,如今,邦交杂乱,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谁都料不准。思来想去,老奴和内侍庭有血性的奴才们,未雨绸缪,前来向您死谏,”说到这,他突然向后退开一步,双膝跪倒,叩头道:“请陛下以社稷为重,天下为重。”
那么您的秘密,将永远都是秘密。
皇上定定的看着寿明,突然觉得他既熟悉,又陌生,这么多年,自己做的事情,他多少知道,但他一直守口如瓶。皇上设想过,自己可能遭任何一个人背叛,却没想到这人是寿明。
可若深究,这算是背叛吗?
他能把那紫檀木匣公然呈上殿来,里面的书信却不是白妃的手迹。
真迹在哪里……
又有多少人知晓或者看过其中的内容……
这般做法,可就差拿着喇叭喊——你的秘密我们知道了,要么就范,要么你死我活。
这是威胁。
初衷为善,也是威胁。
他此时后悔了,初知道寿明可能知晓自己的真正身份时,举措太优柔。
可这世间没有后悔药。
他不是真命天子,是半路篡权的冒牌货,但九五之尊的位子做了二十年。
须臾间,分析利害,脸上的怒意收敛起来。
若是安排得宜,寿明的意思,与自己的初衷,并不冲突,只不过,兵行险着……
想到这,他向寿明笑道:“是了,朕老了,年老总会做些糊涂事,不够果决,”话说到这,他向执殿武士摆一摆手,“若是殿杀死谏的忠义之士,朕……启非要背千古骂名?”
说完这话,他坐回主位,朗声道:“今日,是肃王弟和通古斯公主的大喜日子,寿明与朕都不能抢主人家的风头,耽误了吉时,可就罪过了,”说着,他清朗着声音道,“继续吧。”
一众朝臣瞬间哑然,有人惊骇、也有的露出忧虑——虽然不知寿明给皇上看得是什么,但顷刻之间,血溅喜堂,所有人有目共睹。
这背后的事情,不能不让人生忧。
只是事情发生如脱缰野马,无人敢有微词。
反倒是肃王殿下,瞬间就明白了寿明这所谓的“新婚贺礼”。
他不知寿明背后还有何人,但他知道,此般做法是给他的性命又加了一层保障。
这是在保他的命呀。
便就这样,婚礼继续了,肃王心思满怀,和替嫁的丫头行过礼。
见证典礼的,除了活人,还有那两位当殿自裁的侍人。
王爷以怕误吉时为由,没让人把尸身搭下去。在他看来,这二人,是他今日最尊贵的客人。
眼看礼毕,皇上敬酒一杯,要起身离开。
谁知,老天好像偏要在今天把炎华搅闹个底朝天。王府门前一阵马蹄声乱。
紧接着王府管家疾步入殿,神色焦虑,与肃王低语。
皇上道:“何事,焦急成这样?”
肃王顿挫片刻,朗声道:“兵部的旗使令官,有军情急报,要报于兵部尚书。”
今儿个,六部尚书,乃至皇上,都在肃王府,这才着急跑到这来了。
可不直说就得了么,也免得再传话——
北遥,修檄文犯境,大军压在狞泉城外。
声称炎华陛下,背义忘恩。若想止战,便御驾亲征,到狞泉边境亲自议和。
挂帅的将军,姓白。
皇上在听到“姓白”二字时,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
赵煜、沈澈包括肃王,几位知道内情的人,也都各怀猜测。
难不成是穹川白家归顺北遥,倒戈炎华了吗?
“陛下……”兵部尚书出列跪倒,“万不可贸然亲征,北遥贼人奸猾,这白姓的将军从前更是闻所未闻,以防有诈。”
他说完这话,向那传令旗使严肃道:“消息几分真假?”
但显然,宣战的檄文不会有假,兵部尚书这样问,也不过是缓兵之计。他一边听那旗使陈述真得不能再真的事实,一边看向诸臣,希望有人能提出什么更好的提议。
能入朝为官的,便不至于太傻。众臣不禁疑惑,北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将军,竟然让炎华的天子御驾亲征,前去议合?
怎么看都说不出的怪异。
喜殿上的气氛更诡异了。
入眼双喜大红,可殿上横尸血冷、不见新娘、在场的所有人,都冷肃着脸。
参加葬礼还能哭出声来呢。
此时,无声得可怕。说不出的压抑。
皇上冷眼环视一周,突然就笑了,先是向肃王道:“你说你娶个媳妇儿,怎么就闹出这么多事儿来?礼部择日子没看黄历,该罚奉,”玩笑似的口吻,让众人更加不知所谓,接着,他叹息一声,“既然不知对方意欲何为,那朕去会会他们就是。”
话,突然说得异常大咧,好像自己是哪个江湖豪侠,而不是炎华的陛下了。
几位重臣面面相觑。
魏可言刚要出列劝阻,便被皇上料出先机,止了话茬儿:“朕乏了,事儿就这么定下,太子沈澈监国,肃王娶了新妻,按国礼,四日后出使通古斯,去和你的新老丈好好攀攀关系。”
说是出使,用意再明确不过,是为防通古斯与北遥声东击西,合围炎华。
他交代万全,哪位将领司何职,毫不见慌乱,举措得宜。
单论这一点,赵煜心下着实佩服。
一切安排妥当,皇上甩甩袖子,宣太子沈澈伴驾,回宫去了。
他想要的,从来都是传承,如今只要自己的身份秘密不会暴露,只要沈澈继位,旁的都没关系了。
也正因有了这一层算计,这日傍晚,赵煜接到圣旨,扯了一堆咸的淡的,把他夸得天花乱坠,但归根结底就四个字“随驾北征”。
赵煜忍不住自嘲笑了,这算什么?皇上要拿他当人质要挟自己儿子?
想想,讽刺、可笑又无奈。
这一夜,也不知道赵煜是不是太久没做狠绝的谋算,被白日朝堂上的血腥事儿扰了心思,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那两名服毒身亡的侍人,又活过来了。
喜殿上不知何时着了火,就像前世那般。烈烈火焰,吞噬得不仅是人们的皮肉,还有灵魂。
赵煜仿佛听见许多灵魂的哀嚎,哭喊着让一切停下,他试图去扑灭火焰,但那火苗子有形无实,怎么抽打都无济于事。
突然,所有人都向他扑过来,撕扯他,哀求他、呵斥他,让他放过大家。赵煜不明所以,他目光越过疯魔的人们,就见皇上和沈澈远远的站着。
面无表情的看他。
再转眼,他发现,他不知为何,变成了寿明公公,是他怂恿下属,看似死谏,实则要挟。
他不顾周围灵魂的哀嚎,冷笑着推开他们,逼近皇上:“你的身份如今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了,内侍庭成百上千的侍人,都知道……你是不是要杀光他们?”
皇上看着赵煜,也突然也笑了,道:“那你希望朕做什么呢?你想要什么?”
四目相对,赵煜竟然被问住了,他也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他其实只想要沈澈好好的。
自私吗?这是不是自私……
若如皇上所愿,沈澈登上皇位,便不能好好的吗?
皇上见他答不上来,笑得更开了:“你我的目的并不矛盾,长相厮守可以有很多种……”
是啊,长相厮守可以有很多种。
皇上还在说着什么,赵煜只见他嘴唇在动,却听不真切,注意力正都被他的口型吸引,突然心口剧痛,低头就见那柄熟悉的古剑剑尖,挂着鲜血,汩汩的滴落。
赵煜拼着气力回身,想看刺他那人是谁,可就只这眨眼的功夫,皇上、侍人、朝臣们、沈澈……都不见了,就只有熊熊大火包围着自己。
猛地睁眼。
月光渗入眼帘,冲淡了残存在视觉意识里的火光。
他抚上额头——满头的冷汗。
为什么会做这么一个矫情的梦?
醒了盹儿,赵煜回想今日肃王府发生的事,眼看夜色已深。
赵煜自行换了身衣裳,骑马直奔肃王府上。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最近补充前面几章的小许细节,可能会导致追更特别紧的天使看新章有一点跳,道个歉+.+
第109章 亲征
赵煜刚到王府,门房小厮见了他便笑,引着他往书房方向去。
“王爷料定您这一半日便会来的,等着您呢。”
赵煜惊诧了,他来肃王府是临时起意,肃王这回,倒是把他的心思拿捏准了。
书房里,肃王松散着头发,已经换上常服。比起他平时服制威仪,倒更平易了,好像年轻了好几岁。
他一边喝着茶,一边随意翻着一本书,可一看,心思就没在书本上。
听见脚步声,他即刻抬眼看。见到赵煜,微微一笑,示意他坐。
肃王起身到柜子里不知拿出什么,随口问道:“寿明公公背后的高人,是赵大人吗?”
寿明再如何高明,也不可能短短时间内,将本该在王妃手上的东西,拿到手。
他背后定然还有别人。
肃王在脑子里把朝中人过了个遍。
终归是觉得,眼下不怕牵扯、自愿裹进皇家烂账里,除了赵煜,再没第二个人了。
回身,就见赵煜只是笑着看他,虽未置可否,但表情已经给出他答案。
肃王便直言道:“赵大人前来,是想问这个吧。”说着,随手一抛。
是个黑色锦囊。
正是江吟风坠崖那日,抛给肃王的。
赵煜打开来看,见里面,是三块铜铸的鎏金牌子,正面雕刻的海棠花瓣栩栩如生。这牌子,沈澈手里也有一块,在胜遇,他还拿了牌子去勾搭江游北。
只是当时,赵煜已经记不得这牌子到底有何深意。
如今,前世的云烟过往,一遍又一遍漫散在记忆里,那些被前尘封的过往,终被扫去尘埃——这是殉道者的令牌,一共五块,五位掌令各司各职,各有编号,象征海棠花的五片花瓣。
“江吟风写了极短的信函给本王,”肃王道,“他说这是多年前一个暗卫组织的信物……”
肃王不知赵煜早就悉知内情,又简略的讲述了一番,最后才道:“他称,另外两块,在皇兄和澈儿手里,那父子二人早就已经不是我沈家人,是妄图从内部瓦解我炎华社稷的细作……”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起初,本王觉得他无稽之谈,澈儿手里那块,是他机缘下,从都城郊外的荒庙里寻来的,可如今反观皇兄的作为……本王还真不知道该不该信江吟风了。”
肃王说完,见赵煜面色平静,实在看不出,是他身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好素养,还是早已悉知内情。
赵煜问道:“王爷觉得,江吟风将这些东西给王爷,意欲何为?”
肃王冷笑道:“若非是澈儿与本王早成盟约,太子监国时,正是起兵乱政的好时机。”
自肃王府出来,得知江吟风的用意,赵煜便不禁在想,江吟风虽然与殉道者相关,却对这组织深恶痛绝。他所作的一切,好像都是为了让殉道者彻底消失。
他死了吗?
赵煜觉得没有。
既然如此,便终归还有再相见的时候,到时一切猜测、困惑,便都会解开。
而这一刻就快要到了。
踏着月光,赵煜回了内衙。
内衙平静得如同任何一个普通的夜,却又寂静得与众不同。
自从皇上离开肃王府,沈澈便被叫走了,只怕这会儿,也还被他的皇上爹圈在宫里,交代监国的关窍。
这事儿,赵煜想得对,却又不全对。
沈澈在公务上的能力,素来让皇上省心。皇上有时恍然错觉,沈澈对于事情的预判和看法,老练得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心下越发觉得他珍贵,江山社稷,便越发下定决心要传予他坐。
公事交代完,皇上借着烛火看沈澈,又觉凄凉——自己这儿子很陌生。
他对自己的敬重,君臣之情多于父子之情。
可想也是呢,从来都少讲父子亲情的天家养出来的孩子,能如沈澈这般便已经很好了。
记得亲临东宫那日,他才得知儿子对他的敬重,远比他自己预想得深沉。
他感动、也喜出望外。
在那一刻,甚至想不惜一切代价,去捍卫自己在儿子心中的形象。
想到这,他心道终归是老了,开始执着于父子亲情了。
“你的眼睛……是空青使的障眼法?风波平息了,让他再给你医好吧。”
沈澈将燕窝粥端给父亲,道:“儿臣的眼睛只是病程反复了,空青去帮儿臣寻药草了,以后会治得好的。”
他不想实话实说。
皇上一口一口的喝粥,叹息道:“那你便好好在涤川看家,也免得朕不放心。”说着,他打个哈欠,把粥碗放下,漱了口,往床榻一倚,“罢了,朕乏了,你也去休息吧。”
沈澈恭谨的行礼退下,退出大殿时,皇上的呼吸声已经陈匀了。他微微摇晃粥碗,燕窝粥还剩一半。沈澈腹诽,空青留下的哪里是安神药,分明就是迷药。
寿明公公见沈澈出来,忙上前去把碗接下来,措身的功夫,他往沈澈手里塞了样东西,声音极低的道:“圣旨置在御书房南墙风水画后面的暗格里,靠东的那份,是殿下想要的。”
沈澈,往御书房的方向去,摩挲着手里的事物,一柄钥匙。
监国……
他不能被困在涤川城,论监国,肃王比他更适合。
更何况,此去狞泉,敌暗我明。无论是皇上,还是赵煜,任谁有闪失,他都不愿、也不能接受。
思来想去,亲力亲为地护佑,才能放心。只是在这之前,他须得和肃王交换职责,前去通古斯一趟。
否则,北遥乱事未平,通古斯族长若是真的哪根筋搭错了,借故闹起来,便非要让炎华如同夹馅儿烧饼,腹背受敌。
漫天星斗渐而暗淡,东方跳出暖色。
缥缈的如同蝉翼一般的晨雾便渐而散了开去——天大亮了。
从涤川城到狞泉,御驾亲征的大军一路疾行,六七日后,春意更浓了。皇上虽然带着赵煜在身边,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和他说过,更确切的说,他这一路上,和任何人都极少说话。
赵煜隐约觉得,他像个认命了、又不甘心的矛盾的孩子——年纪越来越大,身体越发不好,皇位即便传于沈澈,沈澈也自可以禅位,他的身后事,他控制不了。
却又总想尽可能的去控制。
终于,狞泉到了。
皇上此行来得急,先行官只比御驾提早入城半日,也只带了皇上一句口谕——无须迎驾。
狞泉知府活了大半辈子,终于见着皇上了,激动得话都不会说,一面畏畏缩缩,一面又想照顾周全。
结果,御驾进城,一不去驿馆、二不去知府衙门,直接带兵上了城墉。
迎风远眺,就能看见北遥大军,在城外安札。用千里镜观瞧,对方帅旗上,确实是个“白”字。
“对方主帅何人?查清楚没有?”皇上侧身问城守尉。
城守尉是外职武将。在狞泉,是最高级的军事统领了。
他没有知府那般矫情的心思,见皇上行事飒利,直接答道:“回陛下,卑职无能,没弄清对方主帅到底是谁,军务使前去,未见到对方主帅,便被半送半辞的赶回来了。”
皇上低头不语。
其实,事到如今,旁人不知,但赵煜和皇上都心有猜测,这主帅会不会是穹川白家人。
眼看日头西斜,敌军营中,突然一骑快马小队,冲破夕辉,扬起烟尘,一阵旋风似的向城门冲过来。
片刻功夫,便到了城下。为首的骑士朗声喊话:“炎华的皇帝陛下,我家大帅,请陛下前去议和。”
城上,辅国将军喝止道:“大胆!”只是他后半句话没说,便被皇上打手势,止住了话茬儿。
炎华的天子虽然年事已高,但君临天下的气度丝毫不减,反而,气场这东西,就像陈年的酒,是否香醇,材料与酿法各占其一,年份也重要得紧。
就见皇上双手搭在墙垛上,慢悠悠的朗声道:“朕,不想炎华与北遥为敌,白将军邀朕前来,朕来了。这是朕的先礼。”说着,他手一伸,近侍会意,顷刻递上弓、箭。
城下的小众骑军没想到,这老皇上前一刻还悠哉游哉的讲话,后一刻说动手就动手。
皇上搭弓射/箭的能耐,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让赵煜暗惊。
城下的领军骑士反应过来皇上瞄得是他的时候,利箭已如闪电一般向他飞射而来。
只来得及一缩脖子。
紧接着头上便是被强劲力量带过的揪扯感,“铛——”一声响。
他的头盔被射中帽缨,直钉在身后军旗旗杆上。
这还没有完。
紧接着“砰——”一声响。
待到他缓过神回头看时,就见帽盔已经被打出个洞,连带着旗杆都穿透了。
终归,中空了的旗杆禁不住烈风挥斥下的军旗重量,三晃两歪,倒了下去。
城上爆发出雷动般的喝彩声。
皇上抬手,止住众人呼喝,继续慢悠悠的道:“他若是连真名都不乐意告知,更提出什么无礼的要求,这便是朕的后兵。”
说这话时,手中六翼铳的枪口还吐露着烟尘。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皇上没坏规矩。
但也着实给了对方一个下马威——先礼后兵,要打就打啊。
那领军骑士倒颇有大将之风,虽然露怯,气韵不减,在城下拱手道:“素来听闻炎华圣上杀伐果决,今日眼见为实,末将定将君上的原话转告。”说罢,牵缰绳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这之后,一连五六日都没有动静。
赵煜渐而心焦,沈澈的眼睛在四十日之内必须得用药。
如今十几日已过,也不知道他服药了没有。
随驾亲征,太过仓促,二人甚至连道别都不曾来得及。
皇上则极尽御驾亲征之能事,将狞泉的防御工事图熟悉个遍,又与诸将商讨上中下三策。
赵煜是文官,开军务会议的时候,都是坐在最后。这几日,他曾私下遣三两去查探对方主帅的深浅,但三两带回来的消息含糊,它到底是不会说话的,与赵煜表达的意思,仿佛是……
对方没有主帅。
第110章 白家
赵煜心思一动,事难以确定,只得暂时作罢。
安排三两每日警醒戒备着。
这日夜深了,赵煜刚躺下,便听见窗边三两敲出个节奏——有人夜闯驿馆。
除此之外,静悄悄的……
皇上住在这,驿馆早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如铜墙铁壁一般的地界儿,竟然有人走空门一般,一道关卡都不惊动。想来,要么,这人的功夫已入化境;要么,这人早就混迹在驿馆中。
无暇多想。
赵煜轻巧出屋,和三两一起,到了皇上寝居附近。
院门口,站岗的侍卫如常;院内火光流转,移动巡守也如常。
赵煜低头看看脚边的胖鸟,三两叽咕一声,低飞起来,示意确实有人进去了,它愿意以三年的鸡腿儿作保。
赵煜叹口气,几步上前,向守门的侍卫打出军中暗语,示意他内有变数。
那侍卫很机灵,一边引着赵煜随他进去,一边向移动岗哨示意莫打草惊蛇,继续巡逻、保持戒备。
寝居门前,赵煜沉声道:“陛下,微臣赵煜……”
他话没说完,屋里先是一阵衣料轻响,接着,发出极轻的脚步声。
赵煜顿觉不对,与那侍卫打了个手势,同时向屋里道:“微臣进来了!”说罢,推门而入。
屋里半盏夜灯都没有。
借着屋外闪烁的火把光亮,赵煜看见,寿明公公倒在门边,不知死活。
皇上则坐在床上,被个身穿炎华侍卫衣裳的蒙面人挟持着。
那人眼见自己暴露,丝毫慌乱都没有。
屋里屋外便就这样僵持了片刻。
赵煜细看这人身形,心中的猜测落实了七八成,他道:“本官,如今该称你为江吟风,还是别的什么?比如……白将军?”
对方一愣,而后“哈哈”朗声笑起来:“终归是瞒不过赵大人。”说着,他扯下蒙脸的黑巾,袒露出那张清俊又略带阴媚的脸。
“你走不了了,放了陛下。”
江吟风依旧笑吟吟的,“啧啧”两声道:“走不了?那可未必。”
他就像掐算好了时间。
话刚说完,远处城关鼓声急响,紧接着军号嘹亮——是夜袭!
这般里应外合。
江吟风笑着向赵煜挑了挑眉,转向皇上,慢条斯理的道:“陛下,您跟我走,我便示警退兵,否则,炎华与北遥的将士厮杀,”说着,他贴在皇上耳侧压低了声音道,“每死一个人,你的罪孽就重一分,反正你我都是要下地狱的,到时候,我陪着你,一起数,看咱俩这辈子,一共害死多少人命。”
这话乍听狗屁不通,但细想,却正好印证了赵煜从前觉得荒唐的猜测。
皇上半晌,才叹一口气,道:“朕倒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至这般,”他转向江吟风,一字一顿的道,“你要说话算话。”
江吟风冷笑道:“我是恶人,却不是小人,”匕首贴在皇上颈侧,又压紧几分,“我的陛下,下旨吧。”
皇上就当真沉声向赵煜,道:“让开吧。”
江吟风则挟持着皇上往外走,道:“赵大人不要妄动,你知道我的身手,你的暗器,快不过我手里的刀。”
赵煜微蹙起眉头,他确实动了伺机而动的念头,但也确实不敢妄动。
说话间,江吟风已经退到院子里,瞥见三两也在,吹个口哨,算是和它打过招呼,转向赵煜:“我知道三两兄弟的本事,能跟你便跟上来,我和陛下之间的了断,总归需要人见证,但只你一人来,否则,必然叫你跟沈澈没法交代。”
他话音落,在皇上腰间一带,眨眼的功夫,翻出院墙。
赵煜紧随其后。
赵煜的轻功比拳脚高明。
眼见江吟风挟持着皇上,步履生风,还能腾出手来,放一支响箭穿透云霄。
这是他履行了诺言。
北遥大军,即刻鸣金收兵。
一夜急行,眼看东方破晓,赵煜见江吟风的身形隐没入城郊一片密林,他心思一动。
自从得知通古斯私造的火器,出自狞泉的官厂,赵煜便把狞泉周边的地势摸清了。这地方,有炎华一处废弃的兵器官厂,已经弃用了二十多年了。
果然,往林子深处走不多远,便见一处依山势建造的庄园。
不知被多少年的风雨侵袭,破败不堪。
门头的牌匾早就被摘了去,一对镇门神兽,更是早已看不出是狮子还是獬豸。
大门上,落着一挂铜铸的官锁,厚重异常,细看封条倒是年年更换,在一派陈旧乱象中,显得崭新。
几个新落下的脚印,印在铺满薄尘和苔藓的石阶上。
人,是翻墙而入的。
赵煜扯下袍子内衬的一片边角,佩剑出鞘,食指在剑锋上轻轻一按,顿时出了血。
他简略写下些文字,低声打个哨,三两旋落在他护臂上。
他将布片塞进三两脚上的竹筒里:“回去报信。”
目送三两展翅,赵煜一跃,自院墙飞身而入,轻飘飘的落在院子里。
一股略带潮润的、淡淡的霉气冲入鼻腔,灌进肺里,让人精神一凛。
这地方确实是座废弃的兵工厂,院子里还有榴弹炮的车架、火焰喷/射器的枪筒,虽然早都坏了,却看得出,这地方废弃之前是机要所在。
太阳升高了。
朝阳,透过密林,越过高墙,在残破的旧院子里洒下一缕光明,而赵煜,正好站在这抹晨曦中。
他的气息本来很冷,也很静,冷静得不像个活物,不存在一样。
只是温柔的阳光,终是发现了他,描摹着他的黑衣裳,细数着他大氅领边的每一根风毛,为他孑然孤立的轮廓,打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赵大人,进来说话吧。”江吟风的声音自正堂后身传过来。
静谧的清晨废墟中,声音来得突兀极了。
后堂正屋里,江吟风押着皇上,坐在桌子上。
皇上是安寝了才被挟持的,身上衣衫单薄,已经冻得嘴唇发青。
于是赵煜脱下氅衣,抛给江吟风:“陛下年事已高,万一冻坏了,你便不能得偿所愿了。”
江吟风抄手接过衣裳,抖了抖,确定内里没什么猫腻,给皇上披上,笑问道:“这么说,赵大人知道我的心愿?”
赵煜挑起眸子,目光似有似无的扫过皇上,落在江吟风脸上:“你之前就说,有些事、有些人,就不该存于这世上……”他说着,负手在屋里踱步,“当初都城郊外,你行刺是假,其实是想让陛下知道,你来了;你想借肃王之手,夺去陛下最看重的东西,但你棋差一着,没算准肃王和太子殿下的心意。”
他说完,笑吟吟的看着江吟风。
四目相对,江吟风怔忪片刻,突然就笑了。
笑声清朗,没人能把它与一个机关算尽、心机深沉之人联系到一起。
赵煜继续道:“这样的心思算计,便已经不是毁灭了,你的作为,该叫做报复,”他继续在屋里溜来溜去,“而世间的报复,不外乎情、财、仇三样,财嘛……不配入你的心,情呢……你跟皇上也搭不上边儿,那便是仇喽?同是殉道者的传人,你二人有何仇何恨?”
说完这话,赵煜终于站定了步子,目光停在江吟风脸上。
再看皇上,听闻“殉道者的传人”几个字从赵煜嘴里冒出来时,不由得惊骇得瞳仁微扩。
江吟风则笑呵呵,神色里颇有些赞赏的意味:“赵大人凭一己之力,查探推演到这地步,难得,”他顿了顿,问道,“将军墓里的册子,太子殿下至今也没让你看过吗?”
皇上面露疑惑,显然不明白将军墓里的册子是何意,回想当时周重跟在远处,自然是没能把墓里发生的事情悉数上奏。
江吟风见他这副神色,冷笑道:“陛下是穹川白家人,却年少离家,被送往北遥。你可知道,白家最初是如何发迹的?”
皇上与赵煜对视一眼,二人没吱声,一起看向江吟风。
江吟风笑道:“三百年前,早就有前辈想做与陛下相同的事情,但他最后失手了,慌乱中逃于市井,得北遥王搭救,渐而在穹川发家,便是如今的穹川白家,是你与我的先祖。”
江吟风,是白家人……
赵煜无比惊骇,在这一瞬间,他才真正明白了前世今生的完整因果。
历史总在重演,自始至终,他都没跳出这轮回的圆——江吟风口中的“前辈”,便是三百年前夺位势败的“三皇子”;
是北遥王早就埋于炎华的暗棋;
是那冒名顶替、害得赵煜险些叛国、酿成大错的细作。
当真是预谋其政,里应外合。
有了这层关系,江吟风能与北遥联手,便不奇怪了。
他向皇上发难,于北遥或是穹川白家而言,不过是在“清理门户”而已。
赵煜心有思量。
皇上自然也有,他好半天都若有所思,终于问道:“你也姓白?但看你的年纪……你我不该有交集。”
江吟风脸上依旧笑容不减。
这笑容亲切和善极了,可放在眼下来看,却让人心里发慌。
“我可不姓白,”江吟风语气平和,“你不认得我,也不曾见过我,但我娘亲与你是真兄妹、假夫妻,你二人相伴二十年,最终,你为了守住自己身份的秘密,便将她杀了?我的舅舅……”
这下,饶是赵煜处变不惊,都不禁面露惊骇,看向江吟风。
他……是白妃的儿子?
江吟风自顾自的继续:“当年,我娘得沈家陛下的圣恩眷顾怀了我,却因为她殉道者的身份,要将我拿掉,可她终归不忍心,只得求医师在我不足月时,用药强行催下,送出宫外。”
这茬儿赵煜知道。
相传二十多年前,白妃小产伤了身子,便再不能生育了。起初赵煜得知皇上的真正身份时,以为是这兄妹二人的障眼法。如今看,是确有其事……
江吟风,是白妃的儿子,他的父亲,是那沈氏皇帝本尊!
这般看,他的身份割裂至极。
再看皇上,知道这般颠覆的事实,虽然惊骇,气度犹在,他问道:“这么说来,你身份至尊至贵,你想要什么?为你娘报仇?要朕为你正名,传位于你吗?”
听了这话,江吟风的笑容透出些悲凉来,他慢悠悠的道:“我娘虽然舍不得我丧命,倒也并不见得有多爱我,否则,殉道者这些劳什子的过往,她又为何安排人告诉我?她若真的爱我,让我平淡的蒙在鼓里,过一辈子不好吗?她若爱我,当初便不该生下我……”
这话的本意,满含着最强烈、最根本的怨恨。
是一个孩子,对母爱的怀疑与控诉。
但江吟风语气平和,那些怨恨,似乎早就成了他本身的一部分,而今坦然说出来,就好像是在说些镜花水月的悲凉事,只带出些平淡的感伤。
“那你想怎样?”皇上问道,“你不想要皇位?”
江吟风挑起眉毛,撇着嘴笑,他看着皇上,仿佛是在看个天大的笑话。
“刚才,赵大人不是就说了吗,我的舅父,”他眉目都弯了起来,“我想要毁灭呀,最纯粹的毁灭,你我都不该存于这世上。”
他眼神的明暗变化,逃不过赵煜的眼睛。
赵煜暗道“来不及了”,眼神一凛,抖手便是两枚铜钱,直冲江吟风手腕穴道,紧接着,“呛——”的一声轻响。
古剑出鞘。
剑锋几乎与铜钱一起,逼到江吟风身前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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