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挽留
沈澈不经意的动作,在赵煜心头轻触起一片涟漪。
他越发看不懂他,前世今生都如此。
他从沈澈身后跨出半步,目光越过那人平直的肩头,看挣脱挟制的两名杀手,那二人身上都挂了彩,以逃脱为目的,就只配合着,声东击西想闯出金吾卫的包围。
卫官高喝一声:“结阵,拿下!”
可不等兵士们结好阵,赵煜就飘身绕过沈澈,冲了出去。
他随手抽出一名兵士的腰刀,同时,左手飞出两枚铜钱。
暗器,正打在那莽汉的膝窝上,瞬间他就半跪下去。几名兵士借机上前,钢刀架在他脖子上。
眨眼的功夫制住一人,赵煜又向另一人飘身而去。
其实,赵煜此时火气已经灭了不少,也并非是要逞能耍帅,而是他看中这人身怀异能,觉得难得。
不忍看他与金吾卫拼命,下手也不禁轻了几分,刚才拿对手泄愤的戾气半分不剩。
反倒对方,大有鱼死网破之势,只攻不守,招招向要害。
这心思再容易理解不过了。
炎华刑律,行刺朝廷命官,伤及人命的,诛灭六族;未伤人命的,诛三族。
赵煜与他拆招错身的瞬间,轻声道:“不知者不论罪。”
那人一听,明显犹疑了,赵煜就借着这当口,刀背反转过来敲在他手背上。
兵刃顷刻脱了手。
经历了杀手突然挣脱束缚的变故,金吾卫们打起十二分注意押解。
一路上,赵煜一句话都没再说。
沈澈也就不远不近的跟在他身侧。
待到声势浩大的众人进刑部大门,琐碎事情安排妥当,赵煜才向不明所以又惊掉了下巴的衡辛吩咐一句:更衣,半个时辰之后,内衙问讯。
衡辛一边应着,一边偷眼看沈澈,他怎么都觉得自己东家和太子殿下之间像是有什么别扭。
吵架啦?
太子殿下,怎么一副理亏的模样呢?
衡辛心里咆哮:你怎么欺负我们东家了!
不过这心思,也就仅限于腹诽,他尚且不敢直言相问。
再一看自己主子的脸色,看似平淡没表情,气压却低得让人看一眼就觉得憋得慌。他又释然了。
嗯……
东家可以啊,敢跟太子殿下吵架,这小脸子甩得不咸不淡的模样,让人看着就觉得……颇有些恃宠生娇的意味。
难怪近来听到些流言,说太子沈澈,对刑部尚书赵煜“过分”青眼了。
看来不是空穴来风。
但,无论如何,赵煜不吃亏,他就开心。
一旁的太子殿下,不知道自己被衡辛在心里碎碎念,终于开口道:“衣裳等一会儿再换,孤有话跟你说!”
说罢,他不管衡辛还在一旁,更不管赵煜同不同意,一把擒住他手腕,拉着他便往旁边没人的厢房里走,走了两步停下来向衡辛道:“看好了门,别让人进来。”
衡辛突然又生出一股错觉——太子殿下强抢民女。
不对,是民男。
他衡辛就是卖主求荣,吃里扒外,向恶势力低头的小人。
“遵命,殿下。”
赵煜:“……”
在被自己东家剜了一眼之后,衡辛甩甩脑袋,把这些不靠谱的想法甩开,扒拉着脑袋收敛心思——今晚上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殿下八成是有要事交代。
终于是老老实实,在院里站得不远不近,当起了门神。
再说赵煜,他被沈澈拉着。对方握他手腕的力道颇大,还虚扣着他的脉门,生怕他挣脱似的。
赵煜这人吧,有时候脾气上来,反倒不会去硬碰硬——你不想让我挣开,我便不挣。只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任沈澈拉着进屋,关上房门,才松开他。
屋里很静,静得尴尬,教人片刻都不愿多留。
“你……别生气……”沈澈开腔儿。
赵煜讷住,他没想到。
只以为沈澈要找理由解释一番,谁知他一开口,直接来这么一句。
条件反射似的,赵煜答:“我没生气。”
话刚出口,又回过味儿来,这模样不就是赌着气又死不认账嘛。
他“啧”了一声,闭口不言。
转身,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仗着太子殿下眼盲,也不顾仪态,二郎腿一架,两条胳膊往椅背上随意一搭,大爷一样。
微仰起头,看着沈澈——无招胜有招,不变应万变。
其实自从沈澈下意识把他掩在身后,赵煜心里的怒火就被熄灭了一半。
在突发状况下的应激反应不会有假。
除非,这人天生就是好戏子,把人生都当作戏本对待,把对他的在意时时刻刻刻进骨子里,直到连他本人都不再分得清,感情的真假。
与沈澈接触至今。
赵煜更愿意相信的,是对方已经忘了前尘往事。
他对自己,真如他所言,一眼就觉得特别。
也许这一眼,是他在上辈子,欠的债,才念念不忘。
赵煜还愿意相信的,是沈澈曾对自己说的那些过往,都是前世的纠葛刻入他灵魂里的执念,与阴谋算计,没什么相干。
希望这辈子,两个人都干干净净,敬而远之,各自安好。
再说沈澈,听赵煜拒不承认,非常识相的没跟他掰扯。
就只站在屋子正中,面对赵煜,不言语,好像在感受对方的气场。
片刻,太子殿下才轻声叹息着,走到赵煜身边坐下:“阿煜……孤……我不是存心瞒着你,更没有半分让你涉险的心思,只不过……”说着,他顿住了,眉头微蹙起来,好像还是在犹豫,要怎么向赵煜交代。
等了约么半刻钟的功夫,赵煜的耐性终于飞了,忍无可忍——对方好像入定似的,坐在自己旁边,要不是两个鼻孔还出气,真以为他就此坐化了。
于是,赵大人深吸一口气,道:“殿下执掌刑部,自然不用事事向下官交代,下官先去办差,再来听殿下教诲。”
说罢,起身便走。
手,却又被太子殿下拉住了:“别走,”说着,他握紧了赵煜的指尖,“事态烦乱,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说才是。”
这次,没了刚才的急切。
沈澈的手上,全是因眼睛不便,弄出来的细小伤疤。
这会儿,他的指尖微凉,紧抓着赵煜,好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拉住大人,求他听自己解释。
全是挽留,有点儿可怜。
想他这辈子身为太子,只怕除了父亲母亲,不曾对谁露出这般神色。
赵煜多少又心软动容了,重重叹一口气,柔缓些声调:“下官即便生气,也是下官自己的心思有死结,和殿下没什么相干,”说着,他用另一只手搭住沈澈手掌,相对缓和的挣脱开他的束缚,“打铁需趁热,下官只想为翟瑞伸冤,旁的事情,是殿下的筹谋,不必向下官说。”
沈澈跟着他起身:“那你真的没生气?”
赵煜看他年轻又近在咫尺的精致脸庞上挂满了关切和诚恳。
他的关注点只是自己是否生气了吗……
咳。
赵煜先摇了摇头,随后又想起他看不见,道:“没有。”
说罢转身出门,去更衣夜审了。
沈澈站在原地片刻,听着赵煜的步伐逐渐远去,嘴角才勾了勾,泛起一丝笑意——一开始分明就是生气了,拿一众杀手出气,还死不承认。
这人脾气不算小,可心又软。是只强硬不过片刻的纸老虎。
从前第一眼见,便对他莫名在意,如今相处下来……
他,真有意思。
至于事由背后的真相,沈澈自己也尚不明了,也确实不知该如何向赵煜解释。
更何况,他如今揭开冰山一角,便牵涉大皇兄,若是探究得更深,还不知要牵扯出多少险恶。
赵煜他……最好都不知道,才是安全的。
又一转念,事到如今,还可能吗?
沈澈捏了捏眉心,起身也往内衙大堂去了。
闹了一通,一众杀手悉数被捕,一个不漏。他们当然也已经认清了现状。
十余人在堂下,如同霜打的茄子。
伤筋动骨瞎了眼的,被简单医治过,索性躺在地上。
赵煜不计较这些,指着其中一人道:“老六,你是负责接活的?”
这老六用下三滥的手段暗算赵煜,被打瞎眼睛,又封了胸前穴道,这会儿只用另一只好眼睛瞟一眼赵煜,气儿不怎么顺的道:“大人说是什么,便是什么了。”
赵煜道:“刚才本官已经说过,不知者不论罪,现在是内衙升堂,本官可以与你签下免罪的文书,只要你据实相告。”
老六冷笑道:“你想让我们招认,自然什么条件优厚便拿出什么,什么好听就说什么。”
他话茬子虽然冷硬,其背后的意图,多少希望赵煜自证事后不会反悔。
赵大人深谙人心,一听便明白。
“本官方才进来时,便看过你们几人的手,其中好几位,皮肤粗粝,该是靠体力吃饭的劳苦人,能让劳苦人接这种杀人的活计,本官愿意相信,你们是为生计所迫,更何况,本官的初衷也不在你们几人,否则,单凭夜袭朝廷命官一条,还需要与你们费口舌吗?”说着,他吸一口气,沉吟片刻,“若是你们有人能通过考试,本官便举荐你们编入避役司。从前做过什么,再不深究。”
这话说完,堂下好几名杀手眼睛一亮。
所谓“避役”正是变色龙。
避役司是炎华官属的特别组织,归周重直管。里面收拢的是些身怀异能,却犯了罪过的人。
入避役司,便如变色龙,摇身一变,融入新的环境,与前尘往事做诀别。
这时有好几人纷纷劝说老六。
“你就把知道的告诉大人……”
“咱们可以先签属了文书,再把事情告诉他。”
“他不像出尔反尔的人。”
老六一摆手,皱眉道:“签了文书有何用,他若事后一把火把书函烧了,又当如何?”
赵煜坐在堂上,笑道:“对方连本官是朝廷命官都不告诉你,明摆着是怕你们知道真相,不敢接活儿,忽悠你们来送死的,她给了你金山银山做安家费,让你为她守口如瓶?”
老六正色,义正严词道:“这是原则,我等虽不是正经江湖人,却也不能背信弃义!”
呵……
油盐不进。
赵煜哭笑不得,觉得这事情太过讽刺。
劳苦人,命都要没了,却还跟视他们命如草芥的主顾讲信义。
这种做法不知该叫做守信还是执拗。
可眼下,老六这样的表现,还真的一时把赵煜难住了。
即便他的同伴纷纷劝他,他依旧闭口不言。
正这时候,太子沈澈冷着脸自外面进来。
他的氅衣给了赵煜,就只穿着长袍,宽挺的腰带束在腰间,人显得挺拔清瘦,更甚看上去是有些消瘦的。
他披星戴月的进屋,二话不说,走到老六背后,一手按住他额头,另一手抽出腰间短刀,倏然就抹在老六脖颈上。
动作干净狠戾。
半分犹豫都没有。
接着,他把短刀随手往身后一扔,手掌紧紧按压住老六颈间的伤口。
老六本就受伤不轻,被沈澈禁锢着额头,后脑几乎枕在太子殿下肩上,脖子上的疼痛瞬间充斥入脑,可太子殿下的手像有千斤重,让他半分动弹不得。
他只得伸双手狠命扣住沈澈按在他脖子上的手。
那只还没瞎掉的眼睛里,流出一滴泪来。
赵煜看得瞠目结舌。
他万没想到,沈澈刚待自己温顺得猫儿一样,这会儿出手就要人命。
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只听太子殿下冷冷的在老六耳边道:“既然不想活了,孤成全你。”
作者有话要说:
沈澈:解锁新才艺,喵喵发威~
第42章 误导
时间好像在这瞬间停滞了。
老六只觉得颈部的疼痛由热辣转为麻木,支撑呼吸的空气越发供给不足,片刻功夫不到,他的手脚已经渐渐发冷。
太子殿下在他耳边笑道:“孤先不松手,你还有片刻功夫交代后事,只要无关家国大义,不为恶,孤就替你办到。”
老六嗓子里发出“呵——呵——”的声音,他不敢喘大气,生怕想说的话没说完,就会咽气。
无数画面在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他想到家里久病卧床的妻子,盼着去学堂的小儿子,还有老母亲咽气前的最后一句话:承诺过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命在顷刻,对妻儿的不舍牵挂,与已逝母亲的教诲激烈的对抗着。
他自幼是个不怎么聪明的人,懂不得变通,也正是依靠这份实诚,他结实了些许有功夫,又缺钱的朋友。
终于在都城摸到一个江湖组织的下游关系,时不时接些小生意补贴家用,诸如上门要债、殴打奸夫之类的莽活,最开始,就只是瞎干。
后来日子久了,小团体逐渐发现,他好像傻人有傻福,因为言出必践,让生意多了不少。
当然,需要他守口如瓶的,大都不是什么光彩事。
但只要有钱,这些生活在底层的兄弟们,谁还顾得了那许多……
直到昨日,有人通过所谓道上的朋友找到他,让他们去杀一个人。
杀人。
起初他是犹豫的,直到对方给出了天价——这笔买卖做下来,病妻有药喝,儿子有学上,更有可能,他再也不用接这样的活计了。
可万没想到……
天上果然掉不下馅饼。
偷鸡不成,命都要丢了去。往后,谁照顾他生病的妻子,年幼的孩子呢……
这些思虑在他脑海中如白驹过隙——是传说中的走马灯吗?
他真的要死了……
“求……求你……别牵扯我家里人……他们……或病或小,对此事毫不知情……”说着这话,他闭了闭眼睛。
又一滴泪水滑落。
落泪,也不知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是心中的悔恨,还是因为单纯的疼痛。
下一刻,本来紧紧禁锢着他头颈的太子殿下突然松了手,把他身子往前一推,站起身来,转到他身前,居高临下的道:“既然如此,你就好好配合赵煜大人,孤不但能确保他们平安,还能找御医来医治你家里的病亲,”说着,殿下虽然眼睛看不见,却微低下头,好像审视老六一样,“否则,孤不介意,真的一刀抹了你的脖子。”
场面一度被沈澈一人引领。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真的一刀抹了老六脖子,换他将死未死时,以临终要求做要挟。
可如今再看,老六脖子上只有一道白印子,泛出些红色,可连半滴血都没流出来。
老六傻愣愣的看着太子殿下,呆若木鸡。
他刚才觉得自己的脖子剧痛,心脏马上要停下了,带给他一种濒死的窒息感。即便是在此时,他的心脏依旧突突突的跳。
他还没还魂似的,伸手触摸自己颈间的皮肤。
疼痛的感觉依旧是在的,可再看手上,半点血迹都没沾下来。
这时,衙役把太子殿下随手一扔,飞出大门老远的匕首捡回来,交还给他。众人才真的看清,那是一柄单刃的短刀,上面也是半丝红色都没有的。
显然,殿下是用刀背,重手划在老六的脖子上。
沈澈没下杀手,赵煜松了一口气。他明白沈澈的用心。
记得炎华的刑典附卷里,记录着一则这几年才解除封禁的、古老的档案:
炎华的极刑之一,名为鸩杀。但并非是服毒,而是用空心的钢针把毒液注入犯人身体里。
于是,便曾有官员用犯人做了实验。
他安排两名犯人先后行刑,犯人甲用真的毒液,犯人乙则在一旁观看甲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待到乙被行刑时,毒液被换,事实上他只是被扎一下。
但结果却让所有人都惊骇——乙,也真的死了。
这个实验被重复多次,大部分“乙”都会死亡。死于心脏骤停。
而后,官员们经过分析,归纳出共性。
那些丧命的犯人乙,大多心智单一、防备意识不强、非常容易接受他人在不经意间给他们植入的某些概念,尤其在给出信息的一方博取他们的信任之后。
而那些没有“被骗丧命”的犯人,则是惯于站在事件主导地位上的。
这残忍又诡异的实验,测试出人性奇妙的特性——信念、权威和误导,三者结合,将会迸发出难以想象的强大威力。
当一个人对某件事深信不疑时,他的行为、身体反应,都会趋于支撑他坚信的这件事。
那些被骗死去的“犯人乙”们相信,他们被判了死刑,就真的会像甲一样,死于鸩杀;
就如眼前的老六,他如何能想到,刑部大堂上还有人使诈。
太子沈澈一系列的误导动作,让他深信自己是真的被割喉、命不久矣。
“说说吧,否则……”沈澈清朗的嗓音响起,“下一次就是真的了。”
杀手们,虽然都有些拳脚功夫,却从没见过如此玩弄人心又不动声色的人。顿时觉得眼前这年轻人可怕极了,让人看不透他下一刻要做什么,便都纷纷小声劝老六说出细节。
终于,老六长叹一声,好像是叹息他终于违背了亡母的教诲,又砸了自己言出必践的金字招牌,道:“我可以把什么都告诉你们,但刚才,”说着,他指着赵煜道,“这位官老爷说的话要算话,更何况这些位弟兄都不知内情……不然即便你杀了我,我也不会再说什么。”
赵煜抬手,让一旁的书记拟好文书。
再看沈澈,嘴角已经挂上笑意,变得明媚起来,与方才让人捉摸不透,眨眼间便要动手杀人的阴晦判若两人。他道:“赵大人也有你言出必践的好品质,孤给他作保,而且,一会儿事情了了,孤即刻便让太医到你府上,医治家里的病人。”
赵煜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变脸变得这么快,此时喜怒形于色的模样,倒又回归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率性。
文书签好,老六把事情说出来了。
来与他谈生意的,是个小丫头。
那丫头说赵煜是对她家小姐始乱终弃的小白脸,让老六一众人在他身上开几个口子,教训一二,若是能一举杀了,赏钱翻倍。
双方谈定的赏钱,是三十两黄金。
莫说黄金了,就是三十两银子,老六众人都没见过。
于是想也不想,就应承下来。
这雇主不仅出手大方,行事也敞亮,直接给了二十两黄金做定钱,还给一众人备了兵刃暗器——那小丫头说,帮我家小姐出气,行头不能太草台了。
杀手们随身的钢刀,还有老六情急时丢向赵煜的毒弹丸,竟都是雇主提供的。
他说到这,赵煜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命人把钢刀拿来一柄。
方才一直在幽暗的环境中,这会儿他借着烛火光辉,细看刀刃,果然见那锋利无比的刃口上,泛起一股妖冶的凛光。
刀,是淬了毒的。
好险。
只要对方能划破赵煜的皮肤,见了血,赵煜大约就要见阎王去了。
也亏得是赵煜一直拿钢刀当钢鞭使,用刀背敲人,才没闹出人命来。
最后,刑部的画师,依照老六的描述,对雇主绘了型,那雇主用纱绢蒙着脸,可看那双眼睛,分明是与常襄郡君的贴身丫头阿彩,有七八分相识。
赵煜向老六问道:“若是她人站在你面前,你能认得吗?”
老六想了想,坚定的点了头。
沈澈走到赵煜身边,去摸他方才放在桌上的钢刀。
但他毕竟眼盲,听声辨位的能耐再高,也依旧有不十分灵光的时候,手指直接向刀锋摸去。
赵煜大惊,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将他手爪子打开:“刀刃淬过毒,你不要命了,这样乱抓!”
沈澈揉着被拍开的手,也不恼,反而乐呵呵的道:“那你知不知道,这是何毒,来自何处?”
淬毒这事儿,是赵煜第一次公然叫破。
但沈澈半点惊诧没有。显然,他一早知道刀上有毒。
若是这般……他刚才瞎摸分明就是故意逗赵煜。
赵煜觉得,刚才消下去的火,又要往上冒。
再被沈澈这么折腾下去,只怕他要心脏病突发猝死了。
转念一想,看在沈澈让老六实话实话的份儿上,还是不跟他计较了吧。
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只要能给翟瑞洗清冤枉,他忍了。
依照炎华的刑律,郡君涉案,需要上奏圣上,再做定夺。
赵煜正寻思,是即刻入宫面圣,还是实打实拟折子递上去。
沈澈就在一旁道:“赵大人,咱们去扰人清梦吧,”说着,他转向周重,“周大人也同去。”
赵煜站在原地没动,一旁的周重和他大眼瞪小眼——太子殿下这是要特事特办?
赵煜撇嘴。
周重继续挤咕眼:反正现在整个刑部归他管,他说怎么就怎么呗。
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沈澈显出些疑惑,隧而道:“走吧,我炎华堂堂二品大员遇刺,孤一定要去给他讨个说法。”
说罢,他不管众人作何反应,就自顾自的迈步出门,向府衙大门方向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沈澈:在阿煜急眼的边缘反复蹦迪,很是开心。
第43章 公道
廉王府大门前,一片静寂。
不知阿彩和郡君消息是否足够灵通,已经知道她们的算计落空,偷鸡不成蚀把米。
沈澈从马车上下来,脚踏实地。
吩咐阿焕前去叩门。
阿焕手刚要触碰到门环,突然就微有迟疑,把耳朵贴到门上,凝神听了半晌,又转还回来道:“殿下,王府里怎么好像在唱大戏似的。”
此时,站在阶下的众人也听见了。
王府内吵吵嚷嚷的,也听不清是有人哭还是笑,声音忽高忽低,比起唱大戏,只少了锣鼓点。
正不明所以,就听见“砰——”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狠狠撞在大门上,在短暂的寂静之后,是一个女人的厉声尖笑。
赵煜皱眉,暗道不妙,再顾不得礼数,和周重对个眼神,一跃上了院墙。
不看不知道,一看……
院内已经混乱一片,几个丫头,小厮,围拢在一名女子周围,那女子手持一柄牛角尖刀,毫无目的的向众人挥砍。
她头发蓬乱,只穿着一条极薄的垂丝睡裙,几名护院想要上前阻拦她,又顾及她的穿着,实在无从下手。府医,手持着银针,在外围伺机而动,无奈上了年纪,心有余而力不足,反倒险些被女子砍中。
一群人面对一个女子束手。
银白色的月光洒在她身上,让她看上去像是阴曹地府爬出来索命的鬼。
这女子正是常襄郡君。
她大约是老毛病又犯了,嘴里嘟嘟囔囔。赵煜凝神去听,依稀分辨出,她说得好像是:“贱/人,该死……”
后面便更含糊了,听不清楚。
周重看向赵煜,没说话。显然,他不知这是怎么了,一时没主意。
赵煜在怀里摸索一番,捻出块边角圆缓的碎银子,揉着劲力,一击正中常襄郡君肩头的穴道,她身子顿时麻了半边,尖刀掉落在地。
几名胆大的丫头,见机合围而上,将她抱住,府医紧随其后,极快的在她穴道上下针,顷刻间,人就软倒,昏睡了过去。
赵煜自府院墙头飘身落入院中,见郡君被一群人围着,大约是无碍。他便想去把大门打开,至少不让堂堂太子殿下,也做深夜翻墙头的勾当。
可他目光刚转向大门处,立刻又变了想法。
抬头冲还在墙头上犹疑是该往里跳,还是往外跳的周重大声吩咐道:“快!快把高师傅请进来!”
说罢,他快步到大门旁——有人软倒在门前,不知死活。
原来刚才“砰”的一声响,就是这人身子重重撞在门上所致。
她是郡君平时宠得不行的贴身丫头,阿彩。
此时,阿彩双目紧闭,腹部一个血口子,还汩汩的往外渗血,衣裙的下摆已经被血浸透,必然是伤到大血管了。
鼻息,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赵煜顾不得男女之别,先封住她伤口周遭的穴道,接着,便死命压在她腹部的伤口上,情急又高喊道:“开门不便,翻进来!”
话音落,就见周重和沈澈,二人一左一右,架着高师傅自墙头飞身而下。
高师傅吃过见过,却没飞过。
饶是持重,也在脚踏实地之后,长舒一口气。
他知道情况紧急,快步赶到赵煜身侧。
“能救吗?”赵煜问道。
高师傅麻利的打开随身的工具药箱,道:“属下自会尽力。”
赵煜没再说什么。这位高师傅做仵作之前,是随军的医师,因为落了腿伤,不便奔走,才应了刑部仵作的差事,平时在内衙还兼任府医,面对这样的外伤,他医治起来驾轻就熟。
老师傅忙活了半天,就连赵煜,额头上也起了一层薄汗。
“能不能活,要看她自己了,”高师傅擦拭着手上的血污,“若是捱过这两日,能清醒过来,命就算是保住了。”
也罢。
赵煜起身回头,见沈澈在一旁端正站得像是一座雕像一样。
像是发觉赵煜在看他,太子殿下苦笑道:“有位神医,还没回都城……可惜。”
不知他说的是谁,但既然没在,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多说无益。
这么一闹,廉王妃也出来了。
她是王府的主子,当然没有闭门不出的道理。
时至此时,赵煜不再与她装腔作势:“下官赵煜,并非有意欺瞒,给王妃赔罪。”说罢,一躬到地。
廉王妃面色平淡,更甚,该说她是面无表情的看着赵煜。
她的平静,全出自于她多年来的好素养。
赵煜在她眼底看出压抑和澎湃,却分辨不出这该是出于什么原因,按理说,赵煜骗她在先,夜闯王府在后,她该是生气的,可她眼神中半点怒意都没有,反倒满是伤怀。
“赵大人不必多礼,请起来吧,”说着,她自行摇着轮椅上前,在赵煜手肘上轻轻一托,示意他起身,“王爷……走了十几年,一晃太子殿下都这般玉树临风了……”
她说到这,闭口不言,强忍住了哽咽,看向沈澈。
沈澈只当不觉,向周重轻声道:“劳烦周大人,把老六带上来。”
片刻,老六被架上来,沈澈向他道:“你去认一认,是她吗?”
老六瘸腿瞎眼,借着火光仔细辨认还躺在院子里地上的阿彩,好一会儿,转还回来,笃定道:“回大人,是她。”
听了这话,一直面色平静的太子殿下脸上终于染上一层悲意。
虽然看不到他的眼睛,但赵煜却像已经看透了他的情绪。他在伤怀,更确切的说,是惋惜的伤怀。
再说那老六,他身上伤患不轻,即便服过止痛药也旧不舒服,但太子殿下言出必践,已经派人接太医去他家里为妻子诊病了。
因祸得福,换来多年积攒的压力舒松开去,心里痛快,精神头倒比在刑部时好了不知多少。
于是他认完人,看似静默的站着,却悄悄用只好眼,四下观瞧——王府可不是谁想进来就能进来的。
突然,他眼神定住了,直勾勾的打量一人:“你……我……我认得你的发簪!兵刃就是你带人送来给我们的!”
一时激动,没顾得上场合,说话声音大了,众人都向他看去。
就见老六手指的那人,是个少年,身上穿得是最普通的侍人衣裳,唯独头上的簪子很特别。
乌木簪,通体乌亮亮的,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簪头雕出一只小兔,栩栩如生,此时好像正在望月呢。
赵煜这才发现,这小厮是当日深巷里,打翻水,被阿彩掌掴的少年阿末。
少年人的神色依旧怯懦,被这样一个“残破”的人指认,一时慌乱起来,反驳道:“你……你别胡说,什么兵刃?我不认识你!”
老六笃定极了:“怎么不是你,你这木头兔簪当时掉了,还是我帮你找回来的。”
阿末这才又凑上前,仔细端详半张脸都裹在白帛里的老六,看了好半天才道:“是你啊……你……你怎么……”话说到这,他才突然意识到这里面的问题大得很,急切切的转向赵煜,道,“你……大人……你果然是赵煜大人……我给他送的,分明……分明是……”
他磕磕巴巴,分明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显然是越急越说不清楚。
赵煜皱眉看他,问道:“什么叫我果然是赵煜,你认识我?”
阿末答道:“小的老家在胜遇,曾经远远见过您升堂,大人在巷子里救了郡君之后,小的就同阿彩姐姐说,您……与赵煜大人长得很像,没想到……真的是……真的。”
可不是么,又真又活的。
是他说了这话才让常襄郡君起疑的吗?
但赵煜总觉得不大对劲。
“好了,”廉王妃声音淡淡的。这会儿,她好像终于想起些所谓皇室的“体统”了,脸上的悲意散开,染上些许愠色,“赵大人,这里毕竟是王府,我敬重你,你便也该给我个交代,此人胡言乱语些什么,什么凶器,阿彩又是怎么回事?”
在赵煜的授意下,老六把在府衙内与赵煜等人叙述的情况又讲了一遍,而后,轮到小厮阿末。
少年看向重伤昏睡的阿彩,眼中还带着些许犹疑,片刻才道:“就是今儿白天的事儿,阿彩姐姐让我送一马车货物去城隍庙的晚市集,旁的都不用管,只是把马车交到这人手上就行。”
结果没想到的是,几个时辰不见,一个囫囵人,变成了残疾。
口供一对,事情的真相便也呼之欲出了。阿末,给老六送去的一马车货物,正是一众杀手行刺赵煜时所用的兵器。
兵刃淬毒,巴不得赵煜见血封喉。
杀手,是阿彩联系的;兵刃,是阿彩找人送去的。
但在座的任何一位,无论如何也不会信阿彩能愤恨赵煜到要他性命的地步。
“太子殿下……”廉王妃合上眼睛,“你刚接管刑部,这到底是在闹什么?”
沈澈道:“廉王妃可知道,赵煜大人近几日在查证什么案件?”
廉王妃疑惑的看向沈澈,她心里已经有了预感,却不敢猜测。
沈澈继续道:“赵大人要为喆懿郡主,讨回公道。”
他话音刚落,王妃登时变了脸色,三分萧索,七分怒意:“公道?凶手被关在刑部内牢,赵大人何时将他杀了,便是何时为我喆懿讨回公道了!”情急之下,她几乎从轮椅上站起来了,可也只是昙花一现,便又重重的坐回去。
廉王妃身边的使唤丫头赶忙扶她坐好。
沈澈这才又道:“翟瑞伏诛就是公道吗,若王妃认为的公道,不是公道呢?”
沈澈的话,非常无礼。
廉王妃为人母,女儿身故十几年,明知凶手被关在牢里,却没了下文。
想来她定然日日夜夜恨不能到刑部内牢把翟瑞抽筋剥皮。
听说她的腿,便是因为最初那几年,日夜恍惚,终于从高台上失足摔下来,摔坏了椎骨,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可如今沈澈一句问话,便让这位母亲不仅哀思不得慰藉,更连愤恨都无处寄托。
十几年来,若是就连恨都很错了人,日后午夜梦回,该如何辗转才能安睡。
第44章 乌龙
王府大院里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下人们不敢正眼看王妃主子,都偷眼观瞧。
王妃素来和善,此时脸上的神色倒好像是看见有人把廉王从坟里拉出来鞭尸一样。
毕竟,沈澈此番来非是为了熬历王妃的心性,听她片刻无言,就柔下声音:“还请婶婶,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澈儿……和赵大人,有话对您讲。”
方才说话的口吻还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此时话锋一转,就成了侄儿。
廉王妃抬头看他——太子殿下神色温柔又悲悯。
这其实与他的年纪很不符,可看着又说不出的打动人心,好像他懂得你心里的一切哀伤。
王妃深吸一口气,转动轮椅,只道一句:“这边。”
她常年坐轮椅,廉王府的石阶和门槛边,都另修了缓坡,供她方便。三人穿过回廊,停在一间独立的房间门前。
开门,淡淡的墨香糅合在檀香的味道里,柔和扑面,让人心静。
这是一间书房,看陈设,是女子的。
“下个月,便是第二十个年头了,自她离开,这里就再也没重新布置过,还是当年的模样。”
不用问也清晰了,这是喆懿郡主的书房。
廉王妃怔怔的看着房间,仿佛又看到女儿昔日读书写字的模样,神色也笼上一层慈悲,与方才大庭广众之下,要和赵煜发火的模样大不相同:“其实我知道,喆懿是自戕的,可是在外人面前,不能言明……否则,整个王府乃至我的母族都会被连累。”
王室自戕,是大罪,会累及宗族。
赵煜在一边听着,不禁想,果然无论前世还是今生,王室很难活得简单。廉王妃没了女儿,也依旧不得不为了宗族,守着心里的秘密。
廉王妃说着,垂下眼帘,很安静,让人看了就觉得伤感:“我只是想知道……她……为何突然就不想活了,是那个人对不起她吧……”
“喆懿姐姐,不是自戕,凶手也不是刑部内牢里那人。”
四下无旁人,沈澈不再与廉王妃泡蘑菇,直言将赵煜查出郡主身上的刀口方向有蹊跷的事情说了。
这一回,廉王妃真的骇然了。
她心里锁着真相,假装了二十年,只道是守着女儿自戕的秘密到死,假意恨着一个人,护着王府和宗族上下,便罢了。
谁知,她伪装的安宁,被太子殿下一击便粉碎了。
她满眼疑惑,无助极了,看向赵煜,希望他反驳太子殿下,告诉她,太子是在和她说笑呢。
但这么大的事情,如何能拿来开玩笑。
赵煜本想顺着沈澈的话确认一句,可一瞬间想起这人那一通连环算计,把自己也设计在内,便就不想给他捧场。只像根木头一样,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这种无伤大雅的意气用事,赵大人偶尔也会使得。
廉王妃见赵煜不说话,一时慌乱无言,她想说的太多了,反倒不知该如何说,三个人静默了好半天。
最后还是廉王妃酝酿出两个字:“是谁……”
伴着这两个字,两行眼泪自脸颊滚落。
沈澈想问她,难道这么多年,丝毫端倪和怀疑都没有吗?
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忍,化为一声轻叹,朗声道:“阿焕,叫阿末进来吧。”
片刻门开了,一人进屋。
阿末,正是被阿彩掌掴,又给老六送去兵刃的小厮。自赵煜第一面见他,他便是一副怯懦畏缩的模样。
他,竟然是太子的人吗?
转瞬的呆愣后,赵煜就想通了许多事。
如果阿末从始至终都是太子殿下的人,那么事件中,诸多让他觉得微妙的不对劲,就都说得通了——
难怪沈澈好像早就知道兵刃淬毒的事情,在恰到好处的时间跑到河边护着自己。
难怪一个王府的低层小厮,衣着朴实,头上却簪着材质贵重、雕工精巧的乌木簪。
原来,太子殿下早就安排了阿末在王府中潜伏,案件临头,他才让阿末像一条线索一样,游走在事件里,引阿彩信任、挑明赵煜身份、又故意丢了簪子使老六印象深刻。
若没有阿末这样一位人证,逻辑终归是不完整的。
哼。
沈澈道:“阿末是孤的侍卫,他手里掌握的证据,已经足够直接递交三法司联审,但孤思来想去……于情理上,还是该与婶婶交代一声。”
在接下来阿末的叙述中,事情的脉络更加明朗了。
这阿末,是在月前,接受殿下的密令,来廉王府接近常襄郡君的。
而他的任务其实是通过郡君的关系,去查旁人,只是一直苦无突破。
一筹莫展之际,恰逢赵煜回都城的路上,翟恪拦车喊冤,赵煜一心想为他平冤,矛头指向廉王府,沈澈才将计就计,无奈个中因果,一时不好与赵煜讲清楚,只得把赵大人都算计进去了。
好在努力心思两不负,牵扯出当年的旧事——郡主的死,阻碍了炎华和北遥的邦交。
太子殿下一通操作猛如虎,更是炸出了一个谁都不曾怀疑的真凶。
话到此时,廉王妃讷声道:“喆懿当年确实是要去和亲的,她与……与那人的私情,我也多少悉知,可若是为了毁坏两国邦交,促成喆懿逃婚的丑事,岂非更容易交恶?”
沈澈走到书柜前,手指扫过琳琅排放的书脊,叹道:“这一点,孤也尚没想清楚。于邦交,北遥没人见过喆懿姐姐,到时找个形貌相似的女子,硬说是,便不会闹到交恶的地步,”说着,他转过身子,面对着王妃,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道,“可若是反过来想呢?邦交之事,说不定是后来才有人借题发挥的,最初,凶手或许根本就没存搅闹家国邦交的心思。”
那凶手正是常襄郡君,当年她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姑娘。
千思万想,赵煜都想不明白,杀了喆懿,对她有何利益。
沈澈,显然也没捋清原因。
再看廉王妃,这事实于她好似晴天霹雳。她一时无语,本来好好的坐在轮椅上,身子突然往前一扑,人直接自轮椅上摔下来。
十几年与轮椅为伴,让她的身体极不灵活,重重的摔在地上。
沈澈和赵煜同时要去扶她。
她却蜷缩起来,跪伏在地上:“太子殿下……”她哭道,“常襄阻碍和亲,妨碍社稷,要如何处罚,我都认了,只求殿下……能让我亲口问问她,这一切到底是为何……”
她坚持着说完整句话,便已泣不成声。
沈澈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坐回轮椅上,向她还礼,正色道:“孤从来不觉得,邦交社稷用女子和亲来换,是多么光彩的事情,但郡君手染人命……”说到这,他停顿片刻,像是暗下决定,才道,“孤保不得她,王妃婶婶你从来不曾染指其中,孤可以担保,这事不会牵涉你宗族娘家其他人的。”
莫说廉王妃,就连赵煜听了这话,都对沈澈高看几眼,觉得他颇有些可爱。
政治场从来都讲求以最小的付出博取最大的利益,炎华嫁到外邦一名女子,便能减少流血厮杀,换来社稷安宁,这买卖再合适不过了。
理是这么个理,赵煜却就是觉得利益交换式的和亲,不值得标榜。
他自嘲,从来都做不到所谓的顾全大局,不是从政的料,难怪上辈子惨死。
今日沈澈说出他的心声,二人的想法不谋而合。赵煜忍不住将目光顿在太子殿下脸上,见他神色郑重,并非是为了讨好、安慰廉王妃的。
若是他日,殿下登位……
“赵大人。”
太子殿下突如其来呼唤,惊得赵煜一激灵,他忙收了心思,觉得自己目不转睛的盯着殿下看,有些失礼,敛下眸子,躬身听吩咐——刚才那副模样,亏得太子殿下看不见,王妃更没心思分到自己身上。
“事涉邦交,还是公事公办吧。”沈澈沉声道。
于是连夜,昏睡不醒的常襄郡君被移送至刑部内衙的厢房软禁起来,第二日一早,太子沈澈的折子就递到了亲爹的御书案前——常襄郡君杀害廉王郡主,为掩盖旧事又雇凶杀害刑部尚书赵煜未遂,请旨准许三法司会审。
事情一夜之间闹大了。
新案旧事,都被迫要摆上桌面。
人证、物证聚在,即便郡君尚且昏沉,对她的居所的搜查也是顺理成章。
沈澈,等得便是这一日。
依照阿末的情报,郡君的屋内有一间暗格,锁很是奇特,阿末两次潜进去,都没打开。
这回好了,可以明目张胆的开。
沈澈和赵煜在一旁等着,半晌了,工匠一直扣扣索索,没什么成效。
沈澈道:“这锁有何特别之处,竟然这般难开?”
工匠放下手头的活儿答话:“回殿下,这锁芯暗藏九道卡扣,每解开一道扣子,锁芯便会按照一个特定的规律转动,但这规律特殊,好像不是出自咱们炎华工匠之手,想要解开……只怕还要费些时候。”
沈澈叹一口气,道:“罢了,直接把门轴卸掉吧,锁就挂在门上,交予刑部收证。”
真的明目张胆了。
那工匠听了,脸上也轻松起来,显然,对他而言,拆门,比开锁轻松百倍。
片刻功夫,一扇铜铸的一尺来高的小门,连带着门框,被卸了下来。
也亏得当初郡君没铸造个一体的铜箱子嵌进墙里,否则,除了砸锁,还真没有别的好办法了。
“里面是什么?”
沈澈难得显出急切来。
“是……信件。”赵煜答道。
“旁人退下吧,”沈澈吩咐道,“阿煜,你来念给孤听。”
赵煜很少见到沈澈这般,心道,他到底是想寻什么重要的证据,竟这般急切。
待到屋内只剩下二人,赵煜展开信函。
信件一直被精心的收纳,也已经有年头了。
纸张的边缘泛上极淡的黄色。
赵煜小心展开,却见信上只有两句话,笔力刚劲,该是个男人的手书,而且信纸上还有已经干涸的泪痕,洇花的个把字。
赵煜看着,皱了眉,他翻查卷宗时见过这字迹,是廉王的手书。
他又抬眼看沈澈,见对方满脸写得都是:写了什么,你倒是念啊。
赵大人清了清嗓子,异常郑重的沉声道:“春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是句婉拒情意的诗。
“什么!”沈澈显然没想到,众里寻他千百度,费尽心思在灯火阑珊处寻来的是这么个玩意。非常到位的给出了一个吃苍蝇的表情。
赵煜看在眼里,只想哈哈大笑,但若是真笑出来,确实不太合适,只得在一旁憋着,心里却莫名有点解恨。
让你机关算尽太聪明,到头来乌龙一场空。
呵呵。
作者有话要说:
※改自皎然的《答李季兰》。
第45章 真相
赵煜不知道沈澈到底要查什么。
但大概也能猜到,怕是与邦交社稷相关。
可如今查来查去,搂草打兔子,惊得常襄郡君为了掩盖旧事,□□。万没想到,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证据,与江山社稷没有半点关系,倒好像牵扯出一桩姐夫婉拒小姨子的破事儿——被郡君当宝一样收在暗格里的,并非是牵扯利益的密信,而是被痴心人婉拒的绝情书。
行吧。
就这,还当宝似的留着呢。
“殿下,”赵煜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音调听上去半点幸灾乐祸的意思都没有,中肯极了,“都到这份儿上了,你到底想找什么线索,又想查谁,还是不能据实相告吗?”
沈澈正自气苦,心思根本就没在,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查我小妈。”
……
你小妈多了去了,是哪个?
但起码方向有了,若是有心详查,也用不得多久就能知道沈澈的目标是谁。
难怪,他从前一直不说,暗查皇妃,无论皇上是否知情,都不会是小事。
更甚,郡君一个皇亲,能搭上江湖杀手,是谁在中间搭桥牵线的?
细想,全是深意。
一晃两日过,郡君神志清醒了。据沈澈请来的医师诊断,她发疯是心智魂魄损伤的毛病,或与年幼的经历有关。是不能过于劳累或激动的,否则便容易状态失常,在惊、怒、喜、悲几个情绪中走极端。
于是,三司会审异常的小心,府医、太医来了好几位。
可出乎预料,郡君的状态平静,独在知道自己激怒之下失手重伤了阿彩,显出些悲意,其余时候,她面对阿末和老六的指证,还有淬毒的凶刀都格外平静。
她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等了很久了。
案件的始末水落石出,还原出一个与家国政事无关,却让人唏嘘叹惋的故事。
事件的起因,确实是郡君对姐夫廉王的情意。
她是庶女,自幼就总见到母亲在夫家受打挨骂,就连府里的下人,对她也没什么敬意。
母亲对她说,这世上的男人没几个好东西,这句话在她心底埋下,随着年纪渐长,生根发芽,长成一棵妖树。
改变,发生在她随姐姐入廉王府后。
蒙不懂事的小姑娘见姐夫与姐姐举案齐眉,那个男人对她也宽和有礼。
从来,没有哪个年长的男性,对她这样温和过。
情意,在她的心底埋下,与母亲种下的那棵魔树抗衡。
第一次,她对母亲的说法产生质疑,默默希望,要是有个男人像姐夫一样待她,让她做什么都愿意。
最好,那个人,就是姐夫。
就这样,一晃多年过去,几岁的丫头已经十八/九,就连廉王同王妃的女儿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好年纪。
廉王待王妃依旧恩爱,一心想给妻妹觅个品貌双全的好夫君。
可终归,郡君不是这样想的,在廉王多次为她张罗选夫君后,她再也忍不住,告诉姐夫,她愿意嫁给他,做个侧室也心满意足。
窗纸捅破,廉王大惊失色。一封书信,把姑娘的绵绵情意抽刀断水。
恰逢常襄郡君伤心,她偶然听闻,皇上有意封自己的小外甥女做公主,远嫁外邦。
思来想去,她巴不得喆懿郡主能够远嫁——
姐姐唯一的女儿从此与她山高水远,后会无期,那么作为妹妹的自己,就成了王妃在府里唯一的亲人。
姐姐伤怀之际,她再去求姐夫,即便不做侧室,就算终身不嫁,也能作为王妃的妹妹,继续陪伴在侧,缓解她嫁女的伤怀。
只要能留在廉王府,日日见到姐夫,怎样都行。
打定了这个主意,她便想找喆懿郡主探探口风,这才发现小丫头近来三天两头的往外跑。
暗中跟踪,发现她竟然买了一处院子,用来私会情郎!
这个秘密,即便做要挟之用,这也是个有力的筹码。
片刻之后,她又发现了更为爆炸的真相——郡主早就知道皇上想让她去和亲,所以,她想与情郎翟瑞私奔。
只是,那情郎翟瑞在关键时刻畏缩了,没胆跑开家亲,带她隐姓埋名,漂泊一生。
喆懿郡主被翟瑞拒绝,心字如灰。
她摩挲着一柄匕首,心事无人说,面对年纪大不得几岁的小姨,便显得十分亲近了:“这匕首本是一对,这只上面刻了他的名字,他手上那柄则刻了我的,若是真的要我去和亲,我便在新婚之夜,用它做个了结。”
自小的处境,让郡君的性子自我极了,她坚信幸福来之不易,不努力抓住,便会从指尖溜走。
看着深陷情网的郡主,她冷笑道:“你自小,连鸡都没杀过,有什么勇气一刀结果了自己,只怕到时候 ,连如何死得痛快都不知道。”
谁知,小喆懿还真的拔出匕首来,抵在胸前,道:“自从知道要和亲时,我的心便死了。”
郡君看着已经比她高出小半头的姑娘,心里生出股无名怒意——为何女人对于情感这般真挚上心,可那些臭男人们,一个个都不知好歹。
翟瑞如此……
姐夫廉王亦如此!
她大不了郡主几岁,也正因为年纪相仿,才更容易懂得彼此。
尤其被拒绝的心情,她自己也刚刚经历过。
于是郡君笑道:“不如你现在就自刺一刀,我即刻把你送到翟瑞面前,你看他到底有多在意你,愿不愿意带你走?”
但凡是稍存些理智,任谁都不会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可情窦初开的少女竟然真的心动了。
她把刀尖抵住心口,手突然颤抖起来:“你……你帮帮我。”
郡君意气上头,她的情绪本就容易波动。
这会儿冷眼看着喆懿这副模样,便在想,若是我也这般,只剩下一口气的回到他身边,让他娶我,他会不会同意……
鬼使神差的,她握住喆懿的手……猛地送向姑娘胸口。
就像她自幼在家受了憋屈,用府里的猫狗出气一样。
那柄尖刀刺入年轻的胸膛,好像穿透得不是血肉,割破得也不是血脉,而是那些臭男人们的不知好歹。
情谊冲头的人们从来不问值不值得,只图心甘情愿,痛快便罢。
待到常襄郡君回过神来,郡主已经没了气息——她杀了人。
后来,事情的发展如脱缰的野马。
郡君慌乱中万没想到,翟瑞与郡主的一对匕首,阴差阳错成了证明翟瑞是凶手的物证。
但这事,只要翟瑞有心澄清,终归会水落石出。常襄郡君于心不安,想去刑部投案,数日过后,她发现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怀疑过她,翟瑞不知为何闭口不言。
更好像有一股藏在暗中的势力,操控着事态的发展。
到那时,郡君终于得偿所愿。
以王妃姐姐在都城内只剩自己一个宗亲为由,留在王府里。
本以为绕指柔终有一日能滴水穿石,抚平王爷的丧女之痛。
一切的算计却终归又败给时间和命数。
廉王在政务上,本就总被皇上排挤,心情沉闷,丧女之痛成了触发他心疾的炸弹。
郡主殇亡不过数月,王爷与王妃又说到女儿逝去,伤怀多喝了几杯酒,午后突然急病薨逝了。
一场闹剧,不知赢家是谁。
往事纷扰,惹人唏嘘。
赵煜一直安静的听着,只言片语也不曾打断郡君的阐述。
直到她说完,赵煜才问道:“有没有人用这些旧事要挟过郡君?”
常襄郡君被赵煜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问愣了,他不问案情,却问了这么个看似不挨着的问题。她皱眉想了想,道:“不曾……”
“本官便是赵煜这件事,是阿末告诉郡君的?”赵煜继续问道。
常襄郡君点头,她稍微顿错后,又补充道:“但最初,赵大人被翟恪拦住,要旧案重查,却不是阿末告诉我的。”
“是谁!”赵煜一下子来了精神。
常襄郡君为难的摇头:“这事儿,我不止一次听闻了,听丫头们说过,王府门前摆摊的小贩闲话过,就连与你初见那日,纳乐坊里也有人说过。”
赵煜捏捏眉心。
真的有一只手在暗中操控一切。那人该是非常聪明的。眼看旧事藏不住,便借着众口之言,在郡君心底埋下一朵能开出不安与愤恨的花朵来。
而他,则藏在暗处,看事态发展。
潜移默化,才最是高明。
和这样的人做对手,难怪沈澈……那样谨慎。
最终,案件以赵煜都没想到的方式结了。
依照规矩,事涉皇族贵胄,赵煜是要面圣上奏的。
毕竟有前世做王爷的底气,单独面圣,赵煜不怂。
他在意更多的,是沈澈当日无心脱口的那句“查我小妈”。
于是,赵大人连夜翻查皇妃们的背景记档,发现一人身世极为有趣。
她如今可是太子殿下诸多位小妈里,最得宠的一个。
与大皇子妃白琰儿是同宗远亲,也来于穹川白家。
是她吗?
赵煜想借着面圣的机会,探探皇上的口风。
可也不知该说姜是老的辣,还是皇上压根就没长这根弦,赵煜两三次的旁敲侧击被皇上无视之后,他放弃了。
太过急进,谁也别想好过。
就在赵煜觉敷衍了事的述职后,带着毫无所获的挫败感往宫外走时,有人叫他:“赵大人,留步。”
回身,便看见肃王站在回廊下。
肃王笑呵呵的随意在长廊的石凳上坐下,招手道:“赵大人不必拘礼,坐,”说着,他仔细端详赵煜片刻,关切道,“你脸色不大好,听说前些日子为护着澈儿受伤了,要不要本王介绍好医师给你瞧瞧?”
赵煜忙道不必,心知肃王此时叫他,不会是跟他拉家常,便不动声色的等肃王继续。
果然,肃王笑道:“澈儿为了赵大人,与本官交换刑部的执掌权,当真下了血本,倒是对得起你为了护他受伤的情谊。”
作者有话要说:
赵煜:什么叫‘澈儿为了赵大人’?
肃王:本王过来人,不会看错哒~
第46章 入局
“下了血本”几个字出自肃王之口,自然就不会是指平常的金银之流。
沈澈的血本儿是什么,赵煜不知道。
最近也没听闻朝中有什么大的变动。
肃王在朝中偶被称为笑面虎,他平日待谁说话都笑眯眯的,细数为王爷这些年,杀伐果决之事还真没少做,足见这人心机不浅。
赵煜不明白他突然对自己嚼太子殿下的舌头根子,是何用意。
于是,顺着他的话问道:“王爷此话何意?”
肃王折扇轻摇,安闲自在:“只是觉得澈儿……待赵大人,好像格外的……”他话说到这里,顿了片刻,能感觉出是在斟酌用词,“在乎?”
赵煜一副谦恭的模样,躬身回话:“不过因为下官刑部尚书官职加身,太子殿□□恤下属,若是换了旁人在任,也是一样的。”
这让肃王仿佛听了什么笑话,轻声笑起来,他一直是这副儒雅的模样,好像脸上套着一张无形的面具,让赵煜半分摸不准他意欲何为。
即便赵大人自持对“相由心生,观形识人”的本事颇有建树。
肃王见赵煜只是面带着公式化的笑意看他,轻叹一声,凑近些许压低了声音道:“澈儿,用吏部的领事权与本王交换的刑部,待到夏至时,便会张榜公文了。”
赵煜不是一张冰山脸,听了这话,面露惊骇——沈澈是傻了吗?
太子殿下突然来执掌刑部,竟然是用吏部的领事权与肃王换来的!
吏部为六部之首,能执掌吏部,便是间接的执掌百官。
就算毫无树党立威之意,六部官员也不得不对他多敬三分。
如今,他竟然以大换小,把大权拱手相让?
再看肃王,他不像是在与赵煜玩笑。
再说了,帝王御下,讲求制衡,很多事情并非一纸诏书便能为所欲为。
肃王执掌刑部时,井井有条的。即便是皇上,也不能因为太子想要刑部的领事权,便一脚把兄弟踢开,让自己儿子上。
更何况,外界早就有传闻说肃王与太子面和心不和,若是此事处理不当,不知又要闹出多少舆情来。
如今,太子殿下安静平稳的,就接管了刑部,八成,他是先同肃王讲好了交换条件,二人一个鼻孔出气之后,才一起去说服的皇上。
肃王看赵煜面色微变,知道他明白利害,继续道:“他为你做到这般,你还觉得,他待你仅仅是体恤下属吗?赵大人,你的因果顺序搞反了。”
赵煜皱了眉,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沈澈曾对他说多年前一见难忘。
险些信了肃王的话——沈澈,能做到这般,是因为在乎他。
但赵煜毕竟是赵煜,即便他前世勾心斗角的记忆缺失,心眼子总还是囫囵的。
今生在各样的案件中摸爬滚打,看尽人性,让他养成了一个非常好的习惯——看待任何事情,不能站在单一的视角上定下定论。
隧而,他轻咳一声,抬起眸子对上肃王的眼睛,嘴角也挂出笑意,言道:“王爷别开下官的玩笑了,陛下德圣明道,怎会容得殿下如此儿戏。更何况,若真如此,只怕下官很快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肃王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道:“本王自觉得唬人的能耐一流,竟然没能将你唬住。”
说着,他就收敛起笑意,神色颇为正式的道:“那么赵大人是否知道,澈儿为何想要刑部的领事权?”
正题来了吗?
赵煜想知道。
但他不想自肃王口中得知。
官场上,与两个人相关的问题答案,若是自第三个人口中得知,日后八成会有别的麻烦。
名利场,无利起早的事情,少有人做。
更何况,肃王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喜欢张罗“你好、我好、一团和气”的老好人,他自然有他的目的和初衷。
看透这点,赵煜放下与沈澈揪扯的小心思,拱手行礼,道:“下官只管案子上的事情,至于其他,听皇命,办差事,仅此而已。”
说罢起身一躬到地,转身便走。
“可此事,若是关乎社稷安康,赵大人食君之禄,就不想听听吗?”肃王声音依旧。
赵煜走出两步,顿住脚步。
官衣极好的勾了出他的背姿,拔而不莽。风灌进文士的宽袖里,袖摆狂摇。身形却稳得像是钉在地上了。
片刻,赵煜转过身,平静的注视肃王片刻,微笑道:“方才是下官恣意了,王爷指教便是。”
肃王脸上也随之挂起一抹深邃的笑意:“赵大人心怀天下,可叹可敬。”
赵煜却摇头,不跟他打哑谜,敞亮答道:“下官从来不想入仕,更没有怀揣天下的壮志。只不过是想免了下官和王爷的麻烦——此事,王爷既然有心告知,今日不成,日后法子也多得是。”
肃王愣住,眨了眨眼睛,才又笑了,道:“赵大人,有意思!”
说着,他又第二次请赵煜坐下,继续道:“皇兄贤德,能打动他同意澈儿与本王交换二部执掌之权的理由,唯有社稷安危,”他警醒着周围,压低声音,“陛下,觉得身边人不妥,不仅大皇子都牵涉其中,还有他人。”
这句话,佐证了赵煜查到一半的事——皇子妃和陛下的宠妃白氏,都是江南穹川白家的人。
只怕,穹川白家,并非只是商贾巨富这般简单。
“大皇子……私铸兵刃,贩与通古斯族,才让那些游牧子近来在边关猖獗无比,可是之前,一直没找到贩售的路径渠道,澈儿近来查探,怀疑与穹川白家一支玉石生意的线路有关。”
只一句话,就让信息笼络成串,在赵煜脑海里爆炸。
他想起胜遇府一案中,自大内流传到江游北手中的手铳,隐约觉得,事件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细想自江南穹川到通古斯,一路途径都城、胜遇,玉石生意出关,自然要有镖师护送……
大胆猜测,穹川白家、大皇子以及江游北,会不会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就连胜遇府连环凶案中的第一名死者,都是个倒卖玉石文玩的商人。
是巧合吗?
天下,哪里有这么多巧合……
这其中,有多少曾被忽视的细节?
肃王冷眼看着,他知道对待赵煜这样的聪明人,拉他入局,只一句话便够了。说多了,适得其反。
见他若有所思,便也不打扰他。
好一会儿,才又问道:“赵大人毕竟是案件的经手官员,是否又想到什么细节?”
赵煜摇头,道:“下官愚钝,只是被王爷所言震惊到了,回想大殿下案件的细节,也并没有什么头绪。”
肃王略带审视的看他,片刻又笑了:“言归正题,赵大人方才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却不尽然。”
赵煜对这种说话说一半,需要对方接话题才肯继续的对话模式烦透了。可眼前毕竟是王爷,只得压着脾气,做出一副你说吧,我听着呢的表情,注视着肃王。
肃王见他不接茬儿,许是也明白,他压着脾气呢。
一早就听说,右丞相赵何故的儿子赵煜虽然十分人才,脾气却怪得很。
年轻人嘛,又是高官的独子,有些棱角也属正常。
肃王便笑道:“澈儿说服皇兄同意他用吏部与本王作为交换,确实用得是家国大义,但赵大人觉得,能打动皇兄的理由,便就是澈儿心底真正的理由吗?”
赵煜怔住,心底陡然像是有什么情愫轻轻跳动起来。
蜻蜓点水般的悸动之后,突然生出些怒意,冷笑一声,起身道:“王爷为何总要把下官和太子殿下的私交揪扯到一起?太子殿下心怀大义,做任何决定,必不会是因为与谁的私交使然,”说着,他整整官衣,行礼,“下官还有公务,少陪王爷了。”
肃王见他终于火了,无奈的摇头笑笑,又幽幽的道:“对了,还有个线索,据说,十花刺虽然是外族兵刃,但其实,是咱们炎华的先祖铸造的。”
赵煜面无表情,拱手行礼,漠然离开了。
肃王看着赵煜的背影远去,觉得这年轻人身上有一股很矛盾的气场。很多事情他看得通透极了,有着超越年龄的睿智,是一种经历过沉浮才磨砺出的淡然;
可与此平行并存的,还有一股执拗劲儿,甚至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又或者说,是他不愿意承认——他对太子沈澈,超乎寻常的在意,与太子相关的事情,稍不对付,沾火就着。
奇怪,又有意思。
但这二人的弯弯绕越多,肃王自己的目的便越容易达成。
他与沈澈,谈不上是传闻中的面和心离。只不过,皇亲贵胄,筹谋先为己,太子要查的事□□涉边交,而自己的正妃是北遥族人。
北遥、炎华和通古斯素来分分合合,鬼知道哪天一不小心便会把北遥也牵扯进来。
太子殿下孑然一身,这可不行。
从前,他只觉得自己这太子侄儿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做他该做的事,恰到好处;在父亲面前身为太子和儿子的角色,恰到好处;对待政务的态度,也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的一切都恰到好处,就连在自己面前偶尔露出些年少人的稚嫩,好像都是恰到好处的。
他没有什么特别在意的人或事。
骨子里对太子之位,好像都不是那么在乎。
若是无欲则刚,便太可怕了。
直到赵煜回都城,肃王终于寻到些有意思的事情。
远离党争的太子殿下,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力荐一个人。
越往后,他便越发现,沈澈,似乎只让赵煜查探浮于表面的案情,他骨子里的用意,像是要把他拉回身边保护起来。
果然还是年轻,顾得保护赵煜远离是非,便顾不得把对他的在意掩饰了。
肃王意在朝纲,倒也不是想坑害二人,只是若有朝一日不时之需,手里需要有交换的筹码,所以,赵煜必须不能流于表层案件。
这个局,他须得走进来。
想到这,他满意的笑着起身,也离开了。
却不知,不远处太子殿下站在月洞门的墙壁后,皱了眉头。
他方才经过,正好听见肃王说“陛下,也觉得身边人不妥……”
可叹他昨日一时不慎,顺口与赵煜说了句“查我小妈”。
赵煜这般聪明的人,只怕再难以置身事外。
他有心冲上前去,拉赵煜离开,但一转念,木已成舟,自己冲出去,也不过是让肃王更确定他的心思在赵煜身上。
他对赵煜情难自已,终归……
是不够沉稳了。
想要护着他,却又舍不得将他推到山高水远的地方去。
又一转念,他便也释怀了,在他心里,那人比他的太子之位还重要。
既然如此,便再无所畏惧了。
可时至后来,沈澈回想今时,才觉得自己终归还是年轻,把事情想得简单了。
这艳丽又腌臜的世界就如它本身一样,美与丑以一个博弈似的维度互相制约着、平衡着。
第47章 探伤
沈澈是太子,可这人素来没什么架子,平日里仪仗也都从简。
他出宫门钻进马车里,吩咐阿焕道:“去纳乐坊。”
马车停在纳乐坊门前。
再掀车帘,太子殿下已经换过装束,彻底变成个逍遥公子的模样。
冗华的墨色衣裳褪去,换成一身浅碧色的长衫,外罩一件织纱薄氅。氅衣薄如蝉翼,在灯火阑珊的初夏傍晚,映着霞光,清爽闲适。
纳乐坊门口的迎客,自从上回见过沈澈,便记住他了,这回忙降阶迎上来,陪笑道:“公子今儿就自己来了?”
沈澈点头,应承他道:“我家公子吩咐我来问掌事几个问题。”
迎客明确沈澈的身份,但上次见他们与郡君有说有笑的同席同出,心知贵客不能怠慢,隧引着他到间清雅的小厅稍坐:“小的去请掌事过来,您用些茶果,小歇片刻。”
待到人离开了,阿焕在一旁问道:“主子,您干嘛要一直扮作个侍卫?”
沈澈端杯喝茶,惬意得很。
就在阿焕寻思着,自己主子大概是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太子殿下慢悠悠的道:“宫外空气好,做侍卫心情好。”
“……”
阿焕噎住,皱眉寻思了片刻,觉得自己主子大概省略了几个关键词,应该是“宫外的刑部空气好,给赵大人做侍卫心情好”,想通这点,小伙儿站在一旁,默默点了点头。
不大会儿功夫,回廊上脚步声由远及近。
纳乐坊的掌事姓袁。
他叩门而入,向沈澈行礼:“沈公子安好,叫小人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沈澈自怀里摸出刑部的令牌,在袁掌事眼前一晃,而后道:“袁掌事是聪明人,上次相见,我家大人隐瞒身份实属无奈之举,今日前来单独相见,是想向袁掌事查问个人。”
那袁掌事上次见他和赵煜二人面对郡君时的态度,便已经猜到二人来头不小,更何况,赵煜后来拿给他抵押的,是太子殿下的令牌。
眼前这人,可是姓沈,眼睛又不便,袁掌事心底隐约有猜测。
可确实如沈澈所言,他是聪明人,见对方没自行叫破身份,便也装作毫无思量,只是态度更加恭敬起来,道:“沈公子有何事要查问,小人定知无不言。”
沈澈勾起嘴角,道:“想请袁掌事给说说,那夜参加角麟斗的几人,尤其是那位江吟风江公子,”说着,他停顿片刻,又压低声音,道,“另外,和上次那位贵人交好的白主儿……是谁?”
沈澈太子殿下的身份,只差一层窗户纸没捅破。
是以,他想要的答案,到手比他预想的还顺利。
事情办完,沈澈不多做耽搁,交代袁掌事几句,便告辞离开。
出门时,夜已经渐深。
他正要上马车,忽然又听后面有人叫他:“沈少侠!”
“沈少侠,我是左朗。”
正是当日角麟斗时的麟主左朗。
要说这左朗,在都城权贵圈子里,着实男女通吃,花名不凡。有人送他个绰号,名为“灵蛇公子”,至于为何得了这么个名号,便见仁见智。
记得那日郡君回府的路上,还曾停车,差阿彩去叫左朗来随她回王府去。
想来,这二人关系大约也很是不一般。
沈澈回身,道:“左公子?不知有何事。”
左朗左右看了看,见沈澈身边只带着阿焕,才道:“少侠借一步说话,事关郡君,在下有事相告。”
沈澈暗道,他能有何事?
也还是叫阿焕在马车旁等着,跟随左朗转回庭院的侧门旁,同时心下多了几分警醒。
左朗道:“少侠恕罪,敢问少侠眼睛当真视物不便吗?”
他没头没脑的问这么一句,沈澈更摸不清他是何路数了,应承道:“公子说笑了,否则谁愿意日日把眼睛遮起来,不见阳光?”
左朗听罢,陪笑道:“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沈少侠眼睛不便,行动却潇洒恣意,心中钦佩而已。”
沈澈没说话,就只是笑而不语的面对他。
左朗人精似的,立刻道:“言归正传,在下不耽误少侠时间,刚才偶然听闻少侠查问白主儿……”说到这里,他话茬儿顿住,又躬身解释道,“并非刻意偷听,只是方才恰巧自门前路过。”
沈澈摆手,道:“左公子请直言。”
左朗“哦哦”两声,压低了声音,道:“有一次,在下应郡君之约,去她府上……助兴,见到那位白主儿也在,和她一起去的还有位姑娘,一样姓白……”
也姓白?贵胄的姝媛圈子里,姓白的女子,除了大皇子妃,沈澈再想不到还有旁人了。
这话题大为超乎沈澈预料,他问道:“那姑娘相貌如何?”
左朗道:“长得很美,穿着也富贵得紧。”他说着这话,手腕缓缓翻动,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已经握在手中,以极慢的速度向沈澈小腹推送过去……
眼不能视物,那么他的机敏,便该主要是依靠听觉。
匕首极缓的向前,毫无破风之声。
左朗手下动作,话茬儿没停,牵引着沈澈的注意力,继续道:“而且,在下听闻,白主儿称呼那姑娘作琰儿。”
白琰儿!
果然是大皇子妃吗?
也就在此时,匕首尖端已经能碰触到沈澈的腰带。
左朗见对方眉头微蹙,若有所思的模样,看准机会,突然猛地将匕首向沈澈腰间推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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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煜面圣回到府衙,抛开肃王扔过来的一脑门子官司,难得清闲片刻。
他简单吃过晚饭,少有的懒怠起来。
梳洗已毕,寝衣外披着薄氅,头发半湿不干的,他也懒得再费力去擦。
索性搬着摇椅,坐在院子里半躺着吹风,看天上的星月。
初夏,虚渺的彩云追遮着月亮,让月光显得朦胧。
赵煜半眯着眼睛看,人也朦胧起来。
正在半睡半醒的惬意当口,门房的小厮进门来了,见他小憩,原地转圈的为难——上前不是,走也不是。
赵煜并没真睡,丁点声音就醒神了,半撑起身子道:“什么事,你说吧。”
那小厮答:“肃王殿下,差人送了很多名贵的药材来,小的找不见衡辛,可想着毕竟是王爷送来的东西……莫耽误了。”
肃王几个时辰前,说看赵煜脸色不好,要给他找医师,这晚上就先送药来……
赵煜觉得麻烦。
正寻思这份人情,不能推也不能全接,该要找个茬儿半推半就的太极过去才好。就见衡辛急慌慌的冲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喘着粗气,道:“东家,不……不好了,太子……太子殿下遇袭……听说……流了好多血,状况不大妙。”
赵煜“腾”的从椅子上蹦起来,急道:“他人呢?”
“送回东宫了,行刺之人当场被殿下拿住,也押回去了,”衡辛说着,抹掉额头上的汗,道,“东宫的人传急信来,说请您过去一趟。”
从刑部到东宫,赵煜一路快马加鞭,脑子却非常少有的一片空白。
素来心思缜密,走一步看三步的赵大人,此时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不要紧。
直奔过下马石,急驰至宫门口,赵煜才翻身下马。
门口的侍卫认得赵煜,这当口不光不会追究他礼数,还急切道:“赵大人,随卑职这边来。”
说着,便要为赵煜引路。
可再看赵煜,就像迈进自家大门,轻车熟路,走得比侍卫还快,径直奔太子的寝殿方向去了,一边走,一边问道:“殿下怎么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侍卫心下称奇,也不做多问,只是答道:“卑职不清楚,只是见到方才殿下回来时,衣裳都被血染透了。”
寝殿大门前,赵煜才停了脚步。
他深深的吸一口气。
大殿重新修葺过,园子里的花草树木都换了新的,漆木装潢也不是原来的模样,可再如何看,底子里都透出一股熟悉——换妆难换骨。
是的。
赵煜之所以熟悉,正因为当朝太子的东宫,曾是他的煜王府。
今日之前,这地方他想都不愿意想,万不得已路过,也得想尽办法的绕开。
今儿竟然就这么进来了……
咳,果然矫情都是闲出来的。
寝殿周围清净得很。
只有两名使唤小厮,敛罗着一堆杂物,拿下去处理。
细看,里面大片白帛,被沁着鲜血。
果然,他伤得不轻。
但看到这景象,赵煜的心反而放下一大半,若沈澈真有个三长两短,寝殿前定然不会是这般清净。
阿焕守在殿门口,见赵煜来了,迎上来行礼。
“殿下如何?”
“方才凶险,这会儿血止住,服药歇下了,”说着,阿焕往里面张望,继续道,“赵大人若是不放心,可以进去看看,行凶之人被殿下擒住,有人看押。”
赵煜有心不打扰他休息,但心里又隐约有一股情绪较着劲——非要看他一眼,才能平息。
迟疑片刻,他点头迈步往里走。
殿内安静极了,杳渺着极淡的药香,闻了让人心神安定。
床榻上薄纱帘子内,隐约能看出有人躺着。
那人也安静极了,薄薄的一片,被子簇拥起来,便非常的不显眼了。
平时觉得他高挑挺拔,竟然这么清瘦。
赵煜忍不住轻悄悄的上前,生怕脚步放重,吵醒了他。
太子殿下的眼睛上依旧遮着黑纱。
温柔的烛光映衬下,他的脸色变得苍白。
嘴唇也是苍白的。
只有唇角一弯微挑的弧度没有变。
他不笑的时候,也像带着些许笑意。
放在平时看,这抹淡笑,让人觉得他平易亲和,可此时再看,赵煜只觉得他模样惹人怜。
说不清,道不明的。
见他呼吸平稳,赵煜的心略放下。
一路来得急切,进屋也没细看屋里的陈设,只惦记看一眼沈澈,便去查问行凶之人。
这会儿心稍放下,目光就不经意的环视四周,这是他断案多年的习惯。
陈设冲入眼眸,让赵煜的心陡然钝痛——熟悉感,带着前世残缺不全的记忆,猛地撞向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撞得他气息都凝滞了。
看得出,桌椅、香案、书柜还都挺新的,但陈列的位置却与从前分毫不差,就连款式也极像。
这人……难道也记得从前吗?
他说今生一见难忘,是唬人的?
目光回转,床榻上沈澈的身影与前世那人合二为一。
站在这今时而非昨日的空间里,赵煜恍然不知身处何方,也不知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心口像是闷着一股冲动,让他想咳嗽。
他合上眼睛,极轻又极深的缓缓吸气,倾尽所能的想忍住岔气呛咳的冲动。
就在他忍到极致,想转身逃开的瞬间,手突然就被在床上挺尸的太子殿下拉住了。
猝不及防,让他惊惶回神。
更确切的说,是吓了一跳。
那人的手,冰凉凉的。
许是因为流了太多的血,盖多暖的被子,也捂不温热。
“是阿煜么……”太子殿下梦呓般的道。
话音落,他也没等赵煜回答,像是已经确定了答案,用力一拉赵煜手腕。
要说这事儿,亏就亏在太子眼盲,一直黑纱遮眼,赵煜也不知他是不是做梦。
又念着他有伤在身,不敢挣扎。
结果,赵大人就被太子殿下突如其来的发力,拉得重心不稳,趔趄着往伤员身上压过去。
这下要是压个实着,殿下的半条命,又要丢去一大半。
千钧之际,赵煜只得腰身一拧,转换重心,侧身在床边坐下,另一只手越过殿下的身子,撑在床里面。
才稳住自身。
他半湿不干的头发,自背后荡落到身前,带着些许潮湿的清香,扫在沈澈脸上。
这……成何体统!
下一刻,赵煜便像是屁股底下坐了弹簧一样。
可沈澈也好像知道他会来这手,不仅没松手,还把另一只手也伸出来,囫囵一捞,隔着赵煜极薄的氅衣,正捞在他腰侧。
动作太大,扯动了自己伤口,疼得他眉头急蹙,无声的抽起一口冷气。
赵煜见状,还真不敢妄动了。
二人这么一番揪扯,太子殿下本来就松散的领口敞得更开了,他脖子上用锦绳栓了个坠子,已经跳出领口,垂在一旁。
那是一枚极小的印章,翠玉雕的,通体长圆,雕工精湛,章钮是火焰的形状,灵动得好像真是一团翠色火焰在跳动。
赵煜心里咯噔一下。
轻巧的捻起章钮,翻开章面来看,果然,章面上,篆书刻着“煜”字。
这并非他赵煜的“煜”,而是三百年前煜王的“煜”。
这枚印章,正是他前世所有。
他讷讷的摩挲着章钮,心乱如麻。
接二连三的冲击,让他心里那股闷气横冲直撞。终于气滞难忍,轻咳起来。
大约是咳嗽声惊了沈澈,他腾出一只手,把赵煜的手,连同印章一起拢进手心,护在自己心口上。
对方的心跳,透过单薄的衣衫,传至赵煜掌间。
这瞬间,一切好像都安静下来了,只是安静的背后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躁动和不安。
……
阿焕,可还站在门口看着呢。
这般场面传出去,好说不好听的。
赵煜连忙回头……
可扭头一看,身后哪儿还有人?
阿焕那小子,竟不知何时退出殿外去的。
还不忘了把门关上。
“阿煜……”沈澈喃喃道。
让人听了,心底涌起难以言说的悲意。
作者有话要说:
阿焕:不看不看。
沈澈:有眼力价儿,涨工资!
第48章 明暗
这一声“阿煜”,浇灭了赵煜想要转身逃开的念头。
他定定的看着眼前的人。
一晃三百年过去,他不是当年的将军了,那人有趣、刚毅、偶尔招欠,却从不曾让他这般心生怜意。
眼前的太子殿下,不过是个比自己年幼,又心思机巧的年轻人罢了。
尚不知道沈澈到底伤在何处,赵煜只得腾出另一只手,在他手背上轻拍着,哄孩子似的安慰道:“殿下,殿下惊梦了吗,正是下官。”
沈澈抓握着赵煜的手在抖。
气息也不安稳。
赵煜就只能任他抓着,等他自行缓神。
好一会儿,沈澈才像缓过来,一只手捏着自己的眉心,另一只手却把赵煜的手握得更紧了。
他犹疑着,舔了舔惨白的嘴唇,道:“孤……孤做了一个梦,梦见……”
等了半晌,他也没继续说。
赵煜试探着问:“殿下梦见什么了?”
沈澈心里压抑,深吸口气去缓解胸中的苦闷,可他气息吸得深了,扯动腰间的伤口。
真实的痛感,让他确定,现下才是现实。
沈澈的梦,是一个又一个的片段。
梦见雪夜与他初识;
梦见看他站在城墉,满眼慈悲的望山河秀丽,说江山情重,儿女情短;
梦见烈烈大火中,对他一剑刺去……
那一剑,让沈澈心痛无比,出手却没有半分犹豫。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他又为何忍心对赵煜下这般重手?
那人在他眼前倒下,眼眸藏着千言万语。
梦境,可以梦出这样真实的细节吗……
沈澈费解。
最重要的是,他清晰的看到赵煜的容貌,不是年幼时遥望相见的模样,反倒有种过了而立之年的成熟感。
好半天,沈澈才答道:“孤梦见……做了非常对不起你的事情。”
说着,他情不自禁的抬手,指腹飞快的、温柔的掠过赵煜的面庞,描摹着他脸颊的轮廓。
对方的皮肤入手像凝脂的润玉一样,让沈澈的心突然乱了节奏。
从前,他对赵煜确实在意,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若说是喜欢,也不为过,但就仅仅是喜欢,很单纯。
是源自骨子里的保护欲。
外加看透了赵大人总是口是心非,很多事情,他明明心里记挂着,却偏要装作冷漠不在意的模样,就想逗他。
可今日,沈澈被左朗一刀刺伤,恍惚衰弱的时候,骨子里只盼着能让赵煜在他身边。他想到了死亡,若真的一命呜呼,死前他希望赵煜能在身边。
更甚,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昏昏沉沉的时候,他呢喃喊了多少声“阿煜”。
近侍听到了,才急急火火的差人去刑部传讯的。
就在迷糊衰弱、不知是真是幻的时候,又做了这样的梦……
那么光怪陆离,又那么真实。
梦醒了,好像他的心也醒了。
忍不住,去碰触他,判断梦境和现实的区别。
难道真的是冥冥之中,早有羁绊吗?
回想年幼梦境里的废庙……
沈澈的心彻底翻腾起来,自那时起,他梦里与赵煜相关的细节,便是真实存在的。
那么他对赵煜下手,也是真的?
是何时?
再说赵煜。
太子殿下突然伸手过来,他一个没防备,就被对方在脸上好一通摸索。
反应过来,也不管太子身上有伤了,使个巧劲,挣脱开还被沈澈拉着的手,便要起身。
“别动,”沈澈声音很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煜一下被他喝住了,不知他是何意,定在原地。
“孤梦里的你,不是当年初见时年少的模样……孤想知道,你如今的相貌,和我梦里的有几分相似,”说着,他的手自赵煜肩头攀上去,划过颈侧,轻轻触碰在他脸上,“孤梦见,把你伤得很重……咱们在宫里,周围都是火……”
换了旁人,定要觉得太子殿下要么失心疯,要么耍流氓。
可赵煜彻底怔住了。
呆愣着,任沈澈的手触碰他的脸。
这副场景,不正是前世那场劫难吗?
对方的手,略微温热了,轻轻的描摹,在赵煜心底柔软的深处,拨弄起一层涟漪。
下一刻,赵煜硬下心肠来——既然你忘了,又何必再去想起来。
可能遗忘,对于今生的你我而言,才是最大的慈悲。
想到这,他捉住沈澈的手,声音淡淡的道:“殿下不必多心,惊梦而已,还是好生休养吧。”
就在二人各怀心思时,殿门极轻的被推开了。
赵煜第三次心惊起身。
饶是如此,阿焕和衡辛还是看见,两位主子这莫名其妙又暧昧的动作。
于是一丝尴尬飞逝后,二人极为默契的飞开眼神,摆上一副“小的选择性失明,什么都没看见,您二位继续”的表情,就要退出去。
可救星来了,岂容再跑?
“何事?”赵煜朗声道。
衡辛皱眉,觉得是自己东家不解风情了。虽然但是,他还是答道:“周大人来了,直接去问讯了左朗,”
“如何?”赵煜和沈澈异口同声。
接着,就见太子殿下要挣扎着下床,他刚掀开被子,就被赵煜又按回去:“殿下消停吧,伤还不够重吗?”
被子掀开的瞬间,赵煜闻见一股合着药味的浓重血腥气。隐约瞥见,沈澈纯白的寝衣下,缠着厚厚的白帛。
衡辛在一旁,等自家主子“关怀”完太子殿下,才适时的回答道:“那凶徒左朗,起初什么都不肯说,寻死腻活的,好几次抓着空子,想自我了断。后来,周大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才让他交代了些事情,至于具体的……周大人说,不能代传,只得他亲自来说。”
赵煜道:“我去见他。”
“啊……”衡辛迟疑着,拦住自己东家要往外冲的步子,“周大人还说,要跟太子殿下亲自交代,至于……大人您能不能旁听……要听殿下的。”
嘿……
周重。
岂有此理!
赵煜脸面上多少有点挂不住,回头瞥一眼沈澈,见他面色如常,反倒显得自己心眼儿小气了。
“阿煜,还是扶孤起来吧,”沈澈说着,又向阿焕吩咐道,“你去请周大人过来,他来之前,先拿一套孤平日的衣裳,给赵大人换换。”
这么一说,赵煜才想起来,因来得匆忙,他还穿着寝衣呢。
赵煜人在矮檐下,想听案情,只得服从太子殿下安排,轻缓的扶他起身,拿个软垫给他靠在身后。
心里隧在想,这人真精明,都伤成这样了,还有心思顾得上他的穿着。
但确实,这般见周重,不大好看。
片刻功夫,阿焕回来了,递上一整套衣裳,月白的里衣、中衣,墨蓝色的长袍:“这是殿下平日的衣裳,赵大人凑合换上吧。”
穿太子的衣服,哪还敢挑拣了。
赵煜打量一周,这屋里没置屏风。
沈澈非常适时的接话:“来不及换了,套上就是。”
就……
也对吧。
衣裳是新洗过的,还带着熏染的淡淡香气,闻着颇感熟悉。
赵煜刚套上袍子,周重便进了门。
关怀一番太子殿下的伤情,而后向赵煜行礼。
赵煜总觉得周重看他的眼神,有点奇怪,他不动声色的垂眸打量自己,默默的把袖子卷起一个窄边——沈澈比他高些,袖子便不合适了。
肩膀也不太合适。
更何况,他领子里面的内衬,一看便是寝衣。
周大人堂堂三司总捕,眼光刁钻厉害。
欲盖弥彰,反倒显得不坦荡了?
若是突兀的解释一句,只怕更加此地无银,赵煜索性闭口不言。
心里莫名有点噎得慌。
周重眸子里划过一丝笑意,随即隐去,正色道:“殿下,这是下官结合郡君和左朗二人的口供,整理出案情。”说着,递上一纸文书。
沈澈没接,虚着声音道:“给赵大人过目便是,周大人辛苦,可以回去休息了……”说着,他缓了口气,“案情的内里细节,孤暂时不希望再有旁人知晓。”
周重自然领命,把文书递给赵煜,便退下去了。
赵煜展开来看,看第一遍,心下惊骇,再看第二遍,结合他入都城以来经手的案件,许多细节其实早有端倪,加之肃王同他嚼的那些舌头根子……
果然,炎华的皇室,越发浑水一潭——
当年郡主和亲之事,是白妃提早透出消息给君主的。
她把廉王家这两个未嫁姑娘的心思拿捏得巧妙,才造就了一桩看似儿女情长,实际满怀政治目的的悬案,破坏了炎华与北遥的和亲。
不可谓不高明。
今时今日,旧账被翻,白妃眼见掩盖不住,料想太子定然也已经怀疑到她头上了。
这才破釜沉舟,让潜伏于纳乐坊的眼线行刺太子。
只可惜,左朗功亏一篑。
饶是如此,他狠狠一刀,扎在沈澈腰间,直没至手柄处。沈澈是在须臾间应变,身子偏开半寸,这才没有伤到致命之处。
这背后的缘由,若是如肃王透露的那样——皇室有人通过穹川白家,暗通通古斯族,便将动机也解释通了。
赵煜看完文书,半晌没说话。
倒是沈澈先开口:“你不喜党争,只怕又要卷进来了。我举荐你入都城为官,本来是察觉胜天镖局的底子深沉,想让你远离他们。如今看,是孤……做事欠妥了。”
他说得异常诚恳,又顶着一张让人看了就觉得心疼的脸,反倒把赵煜弄得过意不去了——都是凡人,如何能做到算无遗策呢。
“所谓因果报应,这一切若是下官身上背的债,无论如何都难逃。”赵煜道。
太子殿下,也是如此吧。
你我的今生缘,便是前世纠葛的延续。
沈澈听了,若有所思的半晌没吱声。
赵煜问:“殿下是否要入宫去?”
太子殿下这才露出丝笑意,点头道:“不仅如此,还需你跟我一起去,”说着,他笑容瞬间隐没了,捂着肚子,皱眉,“阿煜,孤受伤了,须得你随侍在侧。”
话音落,歪起身子,病猫一样,装模作样的往赵煜身边蹭。
想也知道,赵煜想躲。
太子殿下当然心知肚明。
可此时屋里没别人,沈澈就格外没了节制——躲是你的事儿,狗皮膏药上身是我的事儿。
他一面往人家身上赖,让对方扶着往外走,一面有气无力的道:“阿煜,其实你骨子里,待我挺亲近的吧?”
“殿下胡说什么?”
要不是看在他受伤的份儿上,一把给沈澈扔出去三丈远这种事儿,赵煜绝对做得出来。
太子殿下似笑非笑:“那当初城郊雨夜,你在枪口下救我,为何不是把我推开,反而扑到我怀里来了?”
……
下意识,往往暴露真心。
赵煜想解释,可怎么解释,都苍白,反倒越描越黑。终于又一口闷气窝在心口。
他对沈澈的感情就是这么拧巴,一面想对他敬而远之,一面又不切实际的盼望着今生能够弥补了前世的意难平。
人呐……
果然,有时候只疼一次,是远远不够的。
于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赵大人,陪太子殿下入宫“告状”。
状告皇帝老子的宠妃白氏,自多年前,就暗通通古斯族,设计郡君阻碍和亲,更致使廉王郡主丧命,冤屈被一个倒霉人一背就近二十年。
回想翟瑞冤案近二十年,鸣冤一路受阻,这其中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只怕白氏,仅仅是其中的一环。
如今太子殿下敢查敢告,想来皇上也是默许的。
入宫门,太子坐在舆车上,赵煜跟在一旁。
抬眸看他,见他额头上还时不时往外冒汗,心下不忍。
正想拿帕子递过去,忽然见前方御道上一人快步而来,看清容貌——正是皇上的贴身总管,寿明公公。
寿明年纪不小了,一通小跑让他气喘。
他在太子驾前行礼,道:“殿下,殿下不必向前了,”说着,他到舆车近前,以只有沈澈能听清的音调道,“殿下受伤的因果,陛下知晓了,但祸头在宫内暴毙,陛下让转告殿下‘千丝万缕,从长计议’。”
白氏,死了。
一切,死无对证,渐明又骤转暗。
作者有话要说:
赵煜:今天总吃瘪,哼。
沈澈:还不是因为你不坦荡?
第49章 江山
初夏,炎华的陛下死了宠妃。
然而,事件背后的纠葛却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说。
上朝时,赵煜犯了职业病,总是想从皇上的眉梢眼角处,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悲伤。可几乎没有收效。
相传,这宠妃白氏二十余年前小产之后,坏了身子,可即便如此,皇上依旧专宠二十载。
赵煜不知道陛下,在初次怀疑她用心深沉之后,心有没有痛,有多痛。
又或者,那些宠爱,也是假的。
再说常襄郡君,她精神还是时不时的恍惚。
她对廉王的爱恋,因幼时的经历在内心扭曲,又因为廉王的拒绝,为她扭曲的爱意浇水施肥,终于酿成恶果,被有心之人利用。
如今有心之人暴毙,诸多细节,一时半会儿查不清,便也就只能告一段落。
时至此时,皇上对江南穹川白家的揪扯,将由暗转明,非要有一日摆到桌面上来,掰扯出个子丑寅卯才能算完。
经这一遭,陛下旧疾犯了。一连数日头痛,最开始是小朝还坚持坐个把时辰,后来索性称病,连大朝会也免了。
皇上称病,苦了太子沈澈。
身上的伤刚见起色,便担起暂代日常事务的职责,虽然不比监国,却也每日忙得脚打后脑勺。
好在太子殿下年轻,受得是皮肉伤,脑子又好使得不得了。
每日有人将一摞摞的折子送到东宫。
日理万机,丝毫不夸张。
人一忙起来,自然也就没空招惹赵煜了。
赵大人乐不叠的按部就班,拟好翟瑞冤案的陈情折子上奏,本以为照这架势,要等个三五天才会有批复,不想一早递上去的折子,傍晚,太子殿下的蓝批便来了——即刻放人,给予抚慰。
试问多少抚恤能换回近二十年的好光景?
归根结底,翟恪二十年的坚持,换来儿子昭雪是好事,赵煜反思,自己不该总往消极的方向去想,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想到这,他稍作休整,到府衙的别苑,去接了翟恪。
数日前,翟恪便得知事情有转机,案件尚在办理中,赵煜不能与他多做交代,今日,他见赵煜亲自来了,心里的一块石头就落了地。
出乎赵煜的预料,翟老先生没有喜极而泣,脸上只是展露出一抹尘埃落定的笑,默默的跟着赵煜,到内牢里把翟瑞接出来。
父子相见,已经恍如隔世。
翟瑞年少的任性、突然听闻郡主要和他私奔时的犹豫,为郡主痴情、歉疚付出的代价,都由岁月刻印在父子二人的脸颊上。
他们都老了。
没有人落泪,相顾半晌,翟瑞跪在父亲脚边,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翟大哥博学心细,我内衙的卷宗繁杂,没人打点,来帮我可好?”赵煜并没一上来就提抚慰的事情。
太子殿下应承的抚慰金,足够父子二人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但赵煜知道,翟家这父子二人,骨子里有读书人的执拗和气节,用二十年的冤狱换钱财,只怕在他们看来,才是侮辱。
提议言罢,赵煜见翟瑞眼光一亮,似是心动,却还有犹疑,便又补充道:“本官想要好好修订刑律的举证条例,只盼以后,能减少含冤受屈的人。”
翟瑞看向父亲。
毕竟是父子,翟恪知道儿子的心思,二十年的牢狱苦,乍一恢复自由,他不适应。
别说让他像从前那般心性儿高傲的考官入仕,单说生活日常琐事,他怕是都无法即刻习惯。
人的一生有多少个意气风发的二十年呢?
赵煜的好意,对于儿子来说,再适时不过了。
于是翟恪道:“赵大人想做的事情有意义,你该去帮他,至于你娘,过几日,我去把她接回都城来,咱们一家三口,也就能团圆了。”
赵煜见此情形,麻利儿的命衡辛给父子二人在府衙附近找了一所小院住下。
安排妥当,他心思舒松些许,回到书房,细看炎华的刑典和近年的重案。
越看越发现,修典的工作还真不是随口一说——很多法例不适当。
尤其在举证方面,像翟瑞案里,以毛发比对作为定罪证据的荒唐事,比比皆是。
潜心做一件事,不觉时间快,赵煜再一抬眼,窗外已是落霞满天。
赵煜起身,抻个懒腰,出门透气。
初夏时节,院子里很多花都开了,时不时有蝴蝶芊翩。
赵煜本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但这辈子经多了案件现场,那些把人性撕开揉碎怼进眼睛里的冲击。
才觉得,这些自然而然的美,格外珍贵。
“大人。”
有人叫他,是个女子的声音。
刑部内衙,少有女眷,做细致活计的小丫头,只少有几人。
夏日里天长,这个时间,她们也该都下值休息去了。
赵煜回头,见树影下的姑娘是婉柔。
他把人家安排在内衙别苑,一连数日的忙碌,忘了个干净。
多日不见,婉柔比在花好月圆楼里做舞姬时圆润了些许,气色也好看多了。
赵煜略带尴尬的向她笑笑,道:“住得还习惯吗?”
婉柔翩翩行礼:“打扰大人清思,前些日子见大人忙碌,每日早出晚归的,便不忍再打扰,”说着,她走近几步,“婉柔想请大人给安排个差事,不愿再赋闲了。”
这……
真把赵煜难住了。
这事儿其实赵煜想过,一直让婉柔闲住,也不好。他当初同意姑娘留下,只是因为婉柔的父亲曾经是研制六翼铳的工匠,且死因蹊跷。
六翼铳,本是大内火器,却在胜遇府案中,流于江湖,成为凶犯打死钱天崖的武器。
后来,他左思右想也没个合适的差事给她,加之翟瑞的旧案牵扯精力,便也就把这事儿搁下了。
今日婉柔来问,赵煜索性甩手:“我实在不知该如何给你安排差事,不如,你自己想想,有何想做的事情?”
“我想做个捕快。”婉柔脱口便出。
赵煜一怔,转念一想——
炎华,是有女捕的,而且赵煜上一世时,就连三司总捕,都是个姑娘家。
但也毕竟是少数,又不是什么美差。
赵煜垂眸,见婉柔眼神里满是坚定,便道:“也好,你之前说想查的事情,我也没忘,”说着,他负手在院子里踱了几圈,“你并非獬豸阁出身,本来要入牙门是要废些手续的,这样吧……近日,碎玉湖出了一起案子,我会通知周大人,让你跟着历练些时日,日后,你若能通过考试,便算是本官举荐你的。”
传闻獬豸,清平公正,能辨曲直。顾名思义,獬豸阁,是炎华三法司的科班学塾。
因材施教,术业有专攻这一点,炎华做得异常超前。
婉柔高兴极了,看赵煜背向夕阳,身影笼罩在一层柔暖的光辉里,越发觉得,这人骨子里其实温柔得很。
正这时,有小厮前来传话,说肃王殿下的马车停在门前,邀赵大人同去看望太子殿下,若赵大人此刻不便,便着人回一句。
肃王来的突然,赵煜寻思,自从上次入宫面圣未遂与沈澈分别,已有十余日。
于情于理,他确实该去探望。
更何况,前些日子肃王赠药的情,也不能就晾着了。
想到这,他让小厮从库房里把前些天,父亲着人从家乡送来的特产择些带上,分为两份,匆忙便出了门去。
出门就见肃王的马车正在门前等呢。
上车,还来不及行礼,便被一团软乎乎的小东西,扑了满怀:“比画还好看的哥哥,我就知道你能来。”
能这么黏糊又可爱的,除了小硕宁,也没别人了。
赵煜笑着,半拎半抱的把她架开,道:“还没给郡主见礼呢,要启程了,郡主是不是应该坐稳呀?”
硕宁撅起小嘴,觉得自己被管制了,爬回父亲身旁坐好,嘴上不饶人:“你这么爱操心,以后注定累得慌。”
赵煜苦笑——小孩儿说大人话,最让人哭笑不得。
肃王笑道:“本王路过府衙门前,便想着问你一句,行事唐突了。”
赵煜这才得以向王爷行礼,道:“王爷周全,抬爱下官了,下官感激还来不及。”
肃王的马车宽敞,车上除了王爷和小郡主,两位年长的世子也在。
大世子名唤沈琦,已经十七八岁了,其实只比沈澈年幼三四岁,可赵煜看他,脸上还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远不如沈澈有一股通透沉稳的气质。
他还在读书,正巧,读书的地方,也是那獬豸阁。
想来这番选择,多少与肃王曾经执掌刑部有关。
他难得与刑部尚书同乘,便拉着赵煜问东问西。
赵煜觉得,这孩子虽然问题尚且稚嫩,却看得出是个极爱走脑子的孩子,提出不少刑典中欠妥的地方。
若数年后学成,该能有建树所长。
二人相谈畅快。
沈琦斟茶恭恭敬敬的端给赵煜:“赵大哥,等我从獬豸阁学成,就去投考刑部衙门,到时候,你一定要好好教我!”
他对赵煜恭敬满满,半分世家官腔都不带,颇为难得。
赵煜笑道:“刑部可没有你在学塾时轻松,若真遇到案子,只怕连睡不好觉,赶上外差,还要风餐露宿的。”
沈琦则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摇了摇头,笑得有点苦,又舔着嘴唇下定决心似的道:“若真能除暴安良,这些苦,我能受得。”
一路闲聊,不觉路长。
不大一会儿工夫,便到了东宫门前。
下车时,沈琦趁肃王不在近前,突然拉住赵煜的衣袖。
赵煜一愣,看他一副犹豫的神色,缓下声音道:“世子有何吩咐?”
沈琦极快的低声道:“想请赵大人帮忙查点事情,我最近遇到些麻烦事。”
可他刚想继续细说,就瞥见肃王过来,只得又把话咽回去了。
门侍得知王爷和刑部的赵大人一同前来,麻利儿进门通传,片刻,便把人迎进花厅,奉上茶果,道:“殿下片刻便来。”
沈澈,也确实只有片刻便来了。
十余日的光景不见,他的伤好多了。只不过打眼观瞧,黑纱下的脸庞,还是没有什么血色。步子,也比从前放得沉重些。
硕宁听说太子哥哥受伤,心急得不行。
早就软磨硬泡的要父亲带着前来探望,今日可算得见。
飞扑着便要上前,冲到一半,想起他身上有伤,又着急刹住,趔趄着,奔到沈澈怀里,才没摔倒。
小丫头就索性借势拉着沈澈的手,道:“我听父王说,你伤得很重,要不要紧?”
沈澈缓缓蹲下身子,给小硕宁一个笑脸,道:“不要紧了,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嘛。”
硕宁眨巴着眼睛看他,看出他脸色不好,觉得他是在说大话,小眉头皱起来,问道:“我听父王说,你是为了江山社稷,才受伤的?”
沈澈皱眉笑笑,这么说……倒也不为过。
可其实哪里有这般壮烈了。
只怕是肃王被硕宁缠得不知该如何讲述,便挪了这么个冠冕的理由来向她解释。
转念,他想起前些日子肃王单独叫住赵煜,把大皇子一案背后的深意告诉赵煜,又在心里多了几分计较。
硕宁见他不说话,歪着头看他,道:“你能为了江山受这么重的伤,看来她在你心里很重要了?”
沈澈点头,道:“你还小,它在我心里重要,在你父王心里一样重要,等你长大了,懂得了,就会知道,它在你心里也是重要的。”
硕宁听得云里雾里的,嘟着肉脸想了想,突然叫道:“不对!”
她一咋呼,不光把沈澈吓了一跳,在场的众人都吓了一跳。
就见郡主挠着小脑袋,继续道:“听说‘江山情重美人轻(※)’这么说,你是要这什么江山,不要美人哥哥了?江山在哪里,你带我见见,我看她到底有多好看。”
……
和着这四五岁的屁大点儿小孩儿,以为“江山”是个人呢。
沈澈被她的不明所以搅合得哭笑不得,正待拉着她出门,告诉苍天之下便是江山。
一旁的肃王突然打着哈哈开玩笑道:“是啊,澈儿,若论江山美人,在你心里孰轻孰重啊?”
说着,他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赵煜。
赵大人是何等的敏感机警,即刻便知肃王的“深意”——你们皇家的九曲十八弯试探,看我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袁枚《题杨贵妃》——
存稿没定时,愁人><
明天或许有,或许停一天修纲和后文~
唉,我脑袋被门夹了要作死写这题材,逐渐头秃中……
第50章 玉碎
光是赵煜见的,便是小硕宁第二次“童言无忌”了。
可细想,白纸一张的孩子,多次问出这种对太子心意试探的话,若是背后没人引导,她自己是断然说不出来的。
想到这,赵煜心中的厌恶变泛滥起来,对肃王又多了几分鄙夷。心里闷得慌,只得默不吭声的喝茶。
倒是沈澈,也不知是习以为常了,还是根本就没往这层想,笑眯眯的拍着硕宁的小脑袋瓜,道:“若是如你美人哥哥这般的,孤就要美人,不要江山了。”
说着,他看向赵煜,后半句话没说出口——但如果就连美人也江山情重,孤便奉陪到底。
赵煜没想到太子殿下在人前突然没溜儿,一口茶呛在嗓子里,咳嗽两声,道:“太子殿下就不要和王爷打趣下官了。”
肃王笑而不语。
沈澈正色继续道:“世上好看的皮囊多得很,但里子面子都好看的,却不多。”
赵煜彻底噎住。
硕宁也是真的搭不上话了。
小丫头歪着脑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明所以,觉得做大人可真麻烦,脑筋一转,突然想起什么来,插话道:“太子哥哥,你答应带我去碎玉湖边踏青呢,如今都夏季了……”
她突然换话题,把沈澈说得一愣,停顿片刻才想起来,初春时是有这么一回事。
玉带河是活水,蜿蜒穿城而出,汇聚到城外十里处,成了一片大湖泊。水质清透翠蓝,不知为何,每到下雨时,雨落湖面,声音格外轻灵通透,故而得名碎玉湖。
那地界儿美,乐意去的人自然也多。
春日踏青、夏季纳凉,秋日观枫、冬赏飞雪。
小硕宁是年初时,才知道都城附近有这么个好地方,便缠着人带她去。
终于在沈澈这儿得逞了。
可那之后,太子殿下身边的案子就一直没断过,这事儿早就淡忘了。今日硕宁一提,他才又想起来,便觉得答应了小孩子的事情,须得做到,柔声向她道:“是我忙忘了,待你皇伯伯身体好些,咱们便去。一言为定。”
硕宁挑起一对墨染般的秀眉,乌亮亮的眼睛吧嗒着,见她太子哥哥说得极为正式,觉得该不是骗她的。
可上回他也挺认真的……
还是给忙忘了。
终于,她挖空小心思,自觉得想到好法子,道:“你得说个日子,作为补偿,美人哥哥也得去。”
赵煜脑壳直疼——小郡主这因果逻辑都不挨着,自己莫名其妙被拉下水。
果然姑娘难哄,是自幼刻在骨子里的属性,实在跟年纪没什么关系。
万没想到,沈澈就坡下驴,乐不得的巴掌一拍,喜上眉梢:“没问题,说去咱就去,十日之后,想来父皇身子就好得差不多了!”
……
“殿下,”赵煜道,“只怕殿下与郡主的约定还是要延后的。”
沈澈狐疑:“近来刑部很忙吗?”
赵煜却不便当着小孩子的面儿明说,只得走近沈澈身边,附身贴在他耳侧轻声道:“前几日碎玉湖畔出了命案,周大人在跟进。”
案件涉及人数不多,沈澈带伤监国,赵煜便还没把尚无结果的事儿往上报。
沈澈听赵煜这般说,皱着眉头,向硕宁道:“秋日再带你去吧,你美人哥哥说了,那湖畔近来,蚊虫太多,正驱虫整治呢,若是咱们现在去了,景儿不好看是小,把你的小脸儿咬成个小猪头,可就不美了。”
表情显得比郡主还失望。
硕宁眼看俩大人咬耳朵,总觉得有猫腻,可又想不出有什么不对,只得妥协道:“那秋天,美人哥哥也一同去吗?”
说着,抬头看着赵煜。晶亮的眼睛里满是期盼。
赵煜有心不去,但他还是禁不得郡主的小眼神,暗叹一声,道:“我也陪郡主去就是了。”
大约是因为小孩子都喜欢好看的,别看赵煜不怎么喜欢孩子,他一向有孩子缘,硕宁也不例外,雀跃着蹦起来让他抱。
结果,赵煜刚把小丫头抱起来,沈澈突然在一旁“哎哟”低吟一声,紧接着手便按在腰间伤口上。
表情也扭曲起来。
赵煜离他最近,只得先把郡主放下,上前关切道:“殿下怎么了?”
沈澈皱着眉不说话。
倒是肃王,见状起身,拉起硕宁道:“你看过太子哥哥了,他身上还有伤,咱们回去吧。”
硕宁被肃王拉着往外走,扭脸往回看,满脸的不情愿,但还是不得不跟着走,磨蹭着对赵煜道:“美人哥哥,走呀,我送你回去。”
这时,一直没怎么吱声的大世子沈琦把硕宁抱起来,向她道:“赵大人该是有公务要向太子殿下陈述,我今儿白天给你买了果子蜜,回府拿给你尝尝,好不好。”
肃王一家子走得麻利,把赵煜留下了。
大世子也确实看得不错,赵煜是想与沈澈交代两句案情的。
可沈澈方才突然露出痛苦的神色,他不放心道:“下官让阿焕传府医来给殿下瞧瞧吧。”
说着,便要往殿门口走。
结果被沈澈一把拉住:“不妨事了,刚才伤口突然跳痛,如今好了。”
他像是生怕赵煜去叫人,动作急切,就连赵煜都怕他又扯到伤口。
他本人却半点事都没有。
……
于是,见惯嫌犯装模作样的赵大人瞬间懂了——这家伙刚才是装的。
隧而无奈的想,他又是要闹什么。
想让肃王离开,不好下逐客令?
总不能是吃小硕宁的醋吧……
赵煜觉得自己被肃王一家子搅闹得脑回路也要不正常了。
甩甩头,把这些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抛开,言归正传:“碎玉河畔的命案,下官还没来及上奏。”
沈澈见他不纠缠自己刚才装痛的茬儿,暗舒一口气,摆上一副郑重的神色,听赵煜陈情:碎玉湖畔,当真有美人玉碎花殒。
几日前的一个清晨,死者,被发现陈尸于碎玉湖畔,经确认身份,是花好月圆楼里的姑娘。
且花好月圆楼的老鸨,早在一日前,便报官说有姑娘夜出待客未归。
无奈接案的典吏,全不当回事,无论老鸨如何说,这姑娘还有个妹妹也在楼里,不会私逃,更不会彻夜不归,典吏还是觉得,烟花女子,凉薄得紧,机会当前,什么姐妹情谊都可抛之脑后,又说不定,是与恩客缠绵,乐不思蜀了。
更何况,随客人出门去,是只有下等丫头才会接的生意。
他不咸不淡的把事件记下,几乎是用轰的,把老鸨“送”出衙门的。
气得老鸨窝了满肚子的火,只得再去找那带姑娘出去的客人。
客人倒是通情儒雅,说与姑娘在湖畔逍遥露宿一夜,清晨时,好生把人送到楼门口便分别了。
这事儿,有人证。
花好月圆楼门前的小贩,确实看见了姑娘清晨回来。
可他还看见,姑娘与客人分别后并没进门,而是又折返向城门的方向,不知做什么去了。
此后便再没人见过她,直到一日后,被发现死在碎玉湖畔——一根绳子打着绳结,勒在脖子上。
不仅生前,就连死后也遭人欺辱,衣衫不整,身上满是抓挠咬痕。
赵煜听得生气,叫了接案的典吏前来问话。
涤川作为炎华都城,辖区极大,到刑部衙门报官,需要先将事由说与典吏,由典吏记录,再按照事情的轻重缓急,上报。
这本是个分担负重的重要官职,可偏偏这人备位充数,玩忽人命。
直到面对赵煜的质问,他还言之凿凿:“此次是小概率事件,更何况区区鸨儿,不值得大人劳心。”
他言烟花女子凉薄,又怎敌他的万分之一?
在他心里,人命早已经被分了三六九等。
炎华的官吏中,有多少人这般病入膏肓而不自知,炎华的毒疽便种得多深。
赵煜拍案大怒,下令庭仗一百,发配劳役十年。
可再无论如何严惩,都换不回一条鲜活的生命,若是他认真对待,姑娘会不会逃脱魔掌呢……
无论如何,案件周重正查呢,还没个结果。
赵煜见沈澈也听得气愤,借此向他提出要重修炎华法典的事儿。太子殿下不仅同意,还提出他认为需要改写的多条法例。
赵煜略惊,沈澈的想法几乎与他不谋而合,这人对法典的条例信手拈来,心下不由得生出些敬佩。
谈得投机,再一回神,已是星斗满天,赵煜便起身告辞。
沈澈也跟着站起来,朗声道:“阿焕,备车,孤送赵大人回去。”
阿焕应承着,麻利儿干活儿,心想:果然是宫外空气好,赵大人身边的最好。伤刚见好,就又往人家身边凑活。
时间一晃便已入秋,这个夏季,许多事情都在微妙的变化着。
但可喜的是,皇上的病好了,太子殿下还政父皇,每日明着往刑部晃悠,做他的富贵闲人,暗地里查探他一心想要探究的过往;
玉带湖畔的命案,也在周重的探查下告破。
要说这事儿说来,多少也让人觉得唏嘘。
能破案,并非是因为周大人破案如神,当初案发后下过大雨,冲走了很多线索,加之报案人慌忙去刑部报官后,案发现场又有人经过。
这让周重头痛不已。
事情在数天内,没有头绪。
能够柳暗花明,源自一封匿名举报信。
信,在一日深夜,被压在刑部堂鼓的支架下。
检举湖畔惨案的凶手,是个名叫皮疯子的肉贩子。这人杀猪手艺一流,人却不咋样,每日除了干活,便是喝酒嫖/娼。
当然,皮疯子,当然不是他的真名,众人之所以这样称呼他,是因为这人喜怒无常。就拿杀猪卖肉来说,心情好时,白送都行,若是看顾客不顺眼,一言不合,就能举着杀猪刀追出三条街。
数次因为伤人惹官非。
这么着,街里街坊的没人喜欢他。可他家的猪肉难得的新鲜。
民以食为天,终是败给吃喝,大家找他买肉时都不跟他瞎搭个,买完扭头便走。
听坊间邻居说,他原本也不是这副脾性,因为年纪大了,身上的杀孽太重,逐渐压不住戾气,再这样下去,可能真的得疯了。
说回案情本身,既然有人留信,便会有线索留下。
此案,婉柔参与查探,还亏得她,依着信上的字迹,查找到城里代写书信的文墨先生,又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查出个有意思的结果——皮疯子是被自家婆娘举报的。
她显然是怕被查到端倪,才不亲自执笔,反倒弄巧成拙了。
大家都叫这女人皮婶,她却不是皮疯子明媒正娶的老婆。
皮婶和皮疯子出身不一样,她是临郡一个书塾先生的女儿,认得字,肚子里有几两文墨,小家碧玉总算得上的。
也许,也正是因为家教太严苛,她情窦初开时,被皮疯子的炽烈和随性吸引了。她爹得知后,当然是千百个不同意——我一肚子墨水,女儿怎能嫁给杀猪的!
但情感就是这样,外界越是阻碍多,便越不容易被拆散。
最后皮婶竟然和皮疯子私奔到都城,没有三媒六聘,甚至连堂都没拜,不明不白的跟了他十几年。
起初,街坊们都以为二人是对小夫妻,直到有一日,皮婶的父亲找上门来,最后闹到与女儿断绝关系。
街里街坊才知道,竟然还有这么一段烂事。
只是经年日久,轰轰烈烈渐而被柴米油盐消磨。
花辞树、朱颜衰,操劳生活,让皮婶秀丽不再。
皮疯子也早就没了最初的热情。
当初信誓旦旦的相伴相知,如今已变成誓约空许。
周重带人找到皮婶的时候,她佯装作不知情。后来,证据链摆在面前,才承认确实是她检举所谓的丈夫。
案发那日清晨,皮疯子同她自邻郡往回走,经过碎玉湖畔,见到一位女子在湖边顾影巧立,只身一人,不知在等谁,皮疯子好色之心顿时把持不住,让皮婶先行回去,直至傍晚他才冒雨到家。
起初,周重只自街坊口中,听说这搭伙过日子的二人并不恩爱,此时才知道,皮疯子平日里待皮婶,已经到了一言不合,便巴掌招呼的地步。
有时候更是随手拿起什么,便用什么。
曾有街坊见过皮婶脸上有伤,但她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从未对外人透露皮疯子对她拳脚相加的事情。
隐情难言,便是纵容。
皮疯子越发变本加厉,皮婶越发不敢多言。
是以那日,她见他回来一句不敢多问,至晚上睡觉前,看见他鞋上溅染了鲜血,才隐约觉得事情不妙。
直到皮婶听说碎玉湖畔出了人命案……
思来想去,她不敢明着报官,才在一日皮疯子醉酒酣睡之际,密告信件压在刑部堂鼓之下。
周重一听,当即命人锁皮疯子回衙门问话,可没想到这汉子又疯又莽,不仅拒不承认,还满口污言秽语,说是家里的臭婆娘诬告,又说死者是个窑姐,和自己风流快活,只不过当是在湖畔接了私客——他是甩下过银子的!
听着可恨,还另有蹊跷。
周重无奈,又找皮婶详问:
案发当日下过雨,皮疯子自湖畔回到家里,鞋子该早被泥泞糊满了,皮婶如何恰到好处就看见了他鞋上沾染的血迹呢?
更甚皮婶言语中对案发现场的情况,知之甚详,这些细节,有的已经消弭在惨案之后的大雨中了。
就连周重都不甚确定,
若仅仅是心存疑惑的检举,怎会知道那么多现场的细节?
重压之下,皮婶终于道出实情——当日案发时,她并没先行回家,而是眼看皮疯子犯下恶事,不敢阻止。
就连案发地点,她都指认得毫无偏差。
而那根成为凶器的绳子,正是皮疯子用来绑猪的麻绳。是他指使皮婶自车上的一大捆绳子上,割下来的。
最后查实,麻绳的割断面,成了铁证。
皮婶是帮凶,也是被害者。
案件就这样了结了,皮疯子依旧言行无状,虽不认罪,还是被判了秋后问斩。
皮婶则也要于秋后,发配至疆北之地,服役十年。
婉柔,立了功,得赵煜举荐,顺利成为周重手下的一名女捕。
尘埃落定。
看似岁月静好的秋日里,赵煜收到了张帖子,名头极大——当朝太子殿下联合硕宁郡主,共邀请刑部尚书赵煜大人三日后,碎玉湖畔赏秋。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着今天不更了,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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