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交易


    正如翟恪所言,前世的记忆于赵煜而言,是柄双刃剑。有随之而来的执拗,也就有吃过见过的通透。


    在赵煜看来,人之所以有那么多不良的情绪,心思重,有一大半原因是闲的。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至理名言。


    于是赵大人决定,既然认定了一件事情,便得一门心思着手其中。他想要帮翟瑞伸冤,首先,要去把事件的来龙去脉弄清楚。


    刚才,他命衡辛把当年的卷宗归置齐整,拿到他书房里。


    结果,衡辛没来,一直跟在太子殿下身边的阿焕倒先来了。


    沈澈刚才与他闹了不痛快,刚走不大一会儿,让阿焕前来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赵煜不明所以,当然还是得好来好往的把人让进屋里。


    阿焕提着个书匣,行过礼后,放在赵煜桌上:“大人,这是我们殿下,让小人一定亲手交到您手上的东西,”说着,他打开匣子盖,“殿下嘱咐您,只可看,不可录。”


    赵煜打开匣子,见里是一册木质封皮的书录,异常厚实,可封皮上半个字都没有。


    翻开封皮,才看见《御制宫纪集录》几个板正刚劲的大字,右侧小字注释了年份,正是二十五年前至今。


    赵煜心中一暖,这是内侍庭的内参记档,所记之事机要,是郡王级别以上的皇室成员才能看的。


    沈澈把它从内侍庭拿出来给自己看,显然是给自己的助力。


    赵煜问阿焕道:“你家殿下呢?”


    阿焕哪里都好,办事麻利,人也伶俐,唯独年纪小,又没被太子管束得恪守死板,他看得出自己主子和赵煜关系微妙得紧,跟赵大人就没太拘礼,耸了耸肩,道:“小人也不知道,似是入宫去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放在赵煜眼前,“对了,还有这个,殿下说赵大人似乎从未受过内伤,一定要将养恢复得在意才是,一日一粒。这可是难得的伤药。”


    赵煜只得又接过来道谢:“烦请阿焕转告殿下,记档定尽快归还。”


    阿焕笑了:“殿下嘱咐了,说,就知道您会这么说,让您顾念着伤情,不用着急。小的可还没见过他对谁这么上心呢,您说,您要是……”


    他说得起劲,便开始口不择言,刚想说“要是个姑娘家,只怕就要做太子妃了”。


    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心道,幸亏嘴上还有半个把门的。


    若当真说出来,可太逾越了,即便赵大人不计较,也得显得自家殿下治下不严。


    不能给殿下丢了脸。


    尤其是在赵大人面前。


    对!


    于是少年当下正色换了话题:“小的东宫还有许多差事,告退了。”


    赵煜皱了皱眉,看他这模样,便知道他咽回去的多半不是什么好话,也不深究,叫了人来,让把阿焕好好送回去,还给了许多茶水钱。


    ——————————


    御书房内,沈澈在一旁伺候皇上笔墨。


    皇上御笔朱批完最后一道折子,把笔放下,叹道:“老天到底为何要你看不见……”


    沈澈研墨的手微微一顿,把墨块轻轻放下:“儿臣眼睛虽然不便,却也能免了许多乱花迷眼的尴尬。塞翁失马,儿臣失明,都是焉知非福的事情。”


    皇上偏头看他,道:“你向来做事有分寸,但这次偏要以吏部的执掌权与肃王的刑部做交换,以大换小,为何?”


    提到刑部,沈澈瞬间便想到赵煜,又飞快的归整心思,答道:“这些年儿臣一直在查的北遥神秘组织,似乎又有惊蛰之意,牵涉刑部案件,王婶毕竟是北遥的公主,若是将来……肃王叔左右为难,便不好了。”


    皇上年迈,皱纹已经堆叠的脸上展露了笑意,道:“你一直都是识大体的好孩子。”


    沈澈微微垂首,也露了笑意,而后话锋一转:“此次儿臣还发现,胜遇府涉案凶徒所用的火铳……”说到这他顿住了,舔了舔嘴唇,像是还没想好该如何措辞。


    皇上摩挲着玉扳指,重重叹了口气:“那火铳是官制,也是老大的手笔?”


    沈澈后撤一步,跪下道:“几乎一般无二,儿臣拿给工部的几位工匠查验,都没看出端倪。确实是六翼铳。数年前由一位工部的工匠研制出来的,好像当年试射时,还出了人命事故。”


    “又不是你的纰漏,起来吧,”皇上说着,目光转向窗外万里晴空,“只可惜,你大哥……死在花好月圆楼那种地界儿,不然,朕非要他给朕一个好好的解释,看这诸多事由,到底与他有无相关。”


    沈澈起身,低着头不说话。


    “穹川白家与此事相关吗?”


    沈澈道:“儿臣尚未查清,面儿上……没有关系,但尚不能下定论。”


    皇上仰靠在椅背上,道:“罢了,朕乏了,你去查吧,有进展再来报朕,事涉邦国安宁,宁枉勿纵。”


    沈澈行礼,退出御书房,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与肃王的交易初衷,几分为了肃王,几分又是为了赵煜,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也只可以自己心知肚明。


    尤其,不能让皇上知道。


    自那日雨夜,得知手铳可以连发,赵煜和沈澈便都意识到,这物件儿可能与宫里有关。


    凶案告破,手铳被当做证物,存于刑部。


    后来,被沈澈以太子密令调出细查,发现这手铳虽然与工部监制的六翼铳一般无二,上面却没有工部的钢印。


    毕竟物件儿在手里,追根溯源便简单了。终于坐实了大皇子私造火器兵刃的罪名。


    起初,沈澈以为他只不过是图钱财,而后直到殉道者出现,沈澈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小看大皇兄了。


    太子殿下心里盘算着事情,由个小太监引路,信步往宫外走,不知不觉,到了宫门口。


    阿焕已经在门口等他了,见他出来,迎上前道:“殿下,回家吗?”


    沈澈问道:“什么时候了?”


    阿焕道:“傍晚了,再过一个时辰,便要上灯。”


    沈澈上了马车,道:“去刑部。”


    与此同时,赵煜埋头苦读,翻完了沈澈给他送来开小灶儿的内参,心里乱糟糟的。


    若想为翟瑞平冤,并非易事。


    正暗自盘算办事步骤,衡辛就在叩门了:“东家,有人找。”


    赵煜心思不在的问道:“什么人?”


    衡辛进屋,没说话,只是递上来个事物。


    是一只银镯子,口径很小……


    正像是当时舞姬婉柔手腕上戴的那只。


    婉柔在大皇子案中,被戚遥逼迫,把大皇子餐食中的银杏果换成了生的,但她换得不多,更是在关键时刻,听懂了赵煜的暗示,豁出命去,才为案件留了人证。


    算是戴罪立功。


    赵煜虽然铁面,骨子里却有极柔软的一面。


    他借着婉柔诈死的事情,给了她些银两,让她将计就计,带着年迈的婆婆离开这是非地,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


    可她为何,又找回来了呢?


    赵煜隐约觉得,可能不是什么喜事。


    婉柔被衡辛引进书房时,披着一件极宽大的斗篷,帽兜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她摘下帽子向赵煜行礼,赵煜便见到,她斗篷下,衣领麻白一片,竟是孝衣。


    “起来吧,不必拘礼,”赵煜说着,顿了片刻,还是问道,“你阿婆……”


    婉柔脸上现出极淡的悲意:“她终究是年岁大了,但走得平稳祥和,有小女子陪伴在侧,送了最后一程,”说着,她重新跪下来,向赵煜叩头,“婉柔,多谢大人。”


    赵煜眨了眨眼睛,人固有生老病死,看婉柔的神色,她对阿婆离世,该是释怀的。


    她毕竟在风尘圈子里打过滚,有些事情,大约是看得比同龄人通透。


    于是赵煜没多做安慰,直言问她前来,所为何事。


    好不容易脱离了都城这个深泥塘,又回来做什么。


    婉柔看一眼站在旁边的衡辛,知道他是赵煜的书童,便直言道:“婉柔……想跟着大人。”


    这个答案,赵煜还是略感意外,他还没说什么,衡辛就先开口了:“这怎么行,你一个姑娘家,扎在刑部一众老爷们儿堆里,多有不便。”


    婉柔眼神立刻不善了,从看他一眼,变成白他一眼,没接话,转向赵煜,见赵大人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就趁热打铁的正色道:“大人,婉柔的爹爹,是神机营的参军,早年间因公殒命,留下阿婆和婉柔一老一小相依为命,如今送阿婆寿终正寝,婉柔想将爹爹教授的本领发扬光大。”


    赵煜心思一动,向衡辛道:“你去门口守着。”


    衡辛看自家公子突然就要把他轰出去,虽然颇为不情愿,也还是噘着嘴,出去把门带上了。


    赵煜才向婉柔道:“你先起来,但……神机营属工部和兵部分辖,你若是承袭了令尊制造军工的本领,不如本官替你引荐工部尚书?还是……其中有何隐情,你不便言明?”


    婉柔跪在地上没起身,只是抬起眼眸看眼前这年轻的男人,心里突然有安全感升腾起来。


    他虽然曾经怂恿自己剑走偏锋,却也正是这样孤注一掷的做法,才让她留下一条命,否则,嫁祸太子……


    别说给阿婆送终,她几条命都不够死的。


    她孤苦无依的这些年,赵煜是第一个,让她见之安心的男人。


    虽然,赵煜骨子里偶尔也渗透出一丝危险,是种犹如走钢索般不管不顾、又难以捉摸的气质。


    但婉柔依旧想离他近一些,没有再多的奢求,只是看到他就够了。


    想到这,她嘴角还是不禁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换来赵煜不明所以的皱眉歪着头看她。


    赵煜见她半晌都不说话,终于绷不住,轻咳一声。


    婉柔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失礼,垂下眼睛,抿起嘴唇。


    她在来刑部的路上,想过好几个半骗半哄的说辞,而现今,她突然有一股直觉——这男人不好骗。


    面对他,最好的方式,就是据实直言。


    她便不想对他用手段算计了。或许还带着几分不敢。


    沉稳了片刻心思,婉柔道:“婉柔的父亲是神机营研制火器的工匠,虽然是因公殒命,但却死得蹊跷,爹爹对火药的计算从来不曾出错,不会因为算计错误,在六翼铳的试射实验中被炸死……婉柔,想查当年的蹊跷。”


    一听到六翼铳这几个字,赵煜心底一下子翻腾起来了。


    赵煜隐约知道,似乎因为事涉大皇子,沈澈也在暗查此事,但那人当然不会向他交代什么。可即便如此,一柄火器,牵涉了已故的大皇子、江游北、婉柔的父亲,以及北遥族那个神秘的组织……


    赵煜忽然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汪深潭边,与潭底不知是什么模样的怪兽,隔水对视。


    他面上没动声色,定定的看着婉柔,略带审视的意味。


    他不全然信她,却也不怕她另有所图,既然撞过来了,哪怕是将错就错,也无伤大雅。


    片刻,赵煜合上眼睛,捏了捏眉心,道:“罢了,一会儿让衡辛给你安置个住处,你修整几日,再做打算。”


    婉柔一听,连经变故而略显憔悴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欣喜的绯红,正待谢过赵煜,便又听赵煜嘱咐她道:“但此事,你不可再对旁人讲。”


    说着,他起身,走到书房门前,把门拉开,想吩咐衡辛几句。


    结果一开门,就见太子沈澈,门神一样,一动不动的站在门口。


    赵煜再好的心理素质,也被他吓得倒抽一口冷气,随后在心里好好问候了他一句,狠狠的剜了一眼胳膊肘往外拐的衡辛。


    衡辛五官如同在脸上跳起舞来一般,挤眉弄眼的比划着表示,是太子不让他声张,他也没办法,不敢不从。


    第32章 赌坊


    赵煜和衡辛当着太子殿下的面儿,欺负他眼瞎打哑谜,面部表情难得的活泼。


    婉柔站在一旁看,想笑,又不敢。


    她不知道太子殿下是否还记恨着她当日里栽赃嫁祸的仇。


    但她无奈。


    数年前,她家中巨变,工部为了妥责,不仅不加以抚恤,还给他父亲扣了一个操作失当的罪名,最终老妇孤女落得落魄街头的下场。


    漂泊数年,幸得戚遥救助,才得以温饱。


    如今再想,戚遥几分善心,几分利用,她也不知道了。


    若往深处想,她已故父亲的身份,戚遥略有所知,而后,他在她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肃王殿下能够帮她查清父亲死因。


    这才让多年没走出丧父之痛的姑娘,逐渐顺应他的安排,差一点,便真的丢了性命。


    但其实,关于太子殿下,婉柔的顾虑是多余的了。


    沈澈一早悉知婉柔诈死的始末。


    在他看来,本就是炎华对不起姑娘一家在先,于是这会儿他压根没提旧事,只是道:“赵大人晚上有空吗,跟孤出去一趟。”


    “去哪里?”赵煜不解。


    “去……”沈澈走近几步,凑到赵煜耳畔,悄声道,“和你想查的案子有关,带你去见个人,就咱俩去。”


    俩大老爷们儿还咬耳朵……


    衡辛面不改色的在心里念叨。


    再看自家主子,眉头微微跳动了一下,好像还有犹疑,静默片刻,还是向他吩咐道:“你带婉柔姑娘安置在别院的女眷厢房里吧,然后,今儿你就去歇了吧。”


    说罢,赵煜向沈澈道:“殿下请。”


    沈澈却没动地方,伸出手来,摸在赵煜领口衣襟上。


    赵煜想躲,已经晚了。


    “别躲,”沈澈纤长的手指,游走在他衣领边缘,摸到官服的领绣,也就罢了手,笑道,“果然穿官服,这可不行。”


    说着,他向衡辛道:“还得给你加份儿差事,伺候你家公子换一身衣裳,须得……看着逍遥些才好。”


    赵煜一听,背后顿时生出一股寒意——恐怕这货要带自己见的,不是什么太正经的人。


    衡辛在一旁嘟囔:“我东家只要不着官衣,怎么都是临风飞花的逍遥公子模样。”


    赵煜瞪他:“别瞎说!”


    沈澈却笑了:“如此甚好。”


    衡辛嘴上说得轻巧,小心思还是非常认真的动了一动的——虽然公子平日里确实是好看的,但毕竟是随太子出去,今儿得更好看才是。


    于是,异常认真的掂配衣裳配饰,要深深拿捏住太子殿下要求的精髓:逍遥。


    直到赵煜在一旁等到不耐烦了,直接自行从衣柜里拎出一套穿惯了的墨色长衫,麻利儿换上。


    迟疑片刻,又扯出一件织纱氅衣,披在外面。


    衡辛直嘬牙花子:“东家,您……是不是也太敷衍了。”


    赵煜“啧”出声,道:“不好看吗?”


    嗯……


    “好看,您穿什么都好,只不过……”


    赵煜摆摆手,让他不用多说了,心思一动,拉开屉子,拿出一只锦盒,里面正是沈澈送他的那柄折扇。


    通体透白,如玉起胶的扇骨摸上去就润手得紧。


    “啪——”一声轻响,折扇展开。扇面上的“安”字跃然入目,恣意逍遥,像要活过来一样。


    赵煜持扇,在胸前缓摇几下,满面清风。


    “这便好了吧?”赵煜挑眉笑着看向衡辛。


    他鬓边几缕发丝,被轻飘飘的荡起来,人顿时灵动了。


    笑眯眯的柔和神色,自那双像是会讲故事的眼眸里流透出来,即便衡辛每日跟他抬头低头都相见,也不由得一愣。


    “啊……”


    拿上柄扇子便像换了个人,衡辛也不知该如何形容,玉扇公子两相抬色,太子殿下的礼物妙得紧。


    见衡辛这副神色,赵煜满意了,嘱咐他:“安顿好了,就早点儿歇着吧。”


    说罢,转身出门。


    太子殿下,当然是有备而来。


    马车早就等在门前了。


    阿焕赶车载着二人,一路沿玉带河,往下游去。终于,车停下来,车外嘈杂繁乱。


    沈澈没忙着下车,反而自马车座位边上拿起一顶斗笠戴上。斗笠四面垂下纱罩,把他面容遮了个严实。


    赵煜奇道:“里面有殿下的熟人?”


    沈澈展露笑意,道:“没有殿下,在下是公子的侍卫,沈正。”


    说罢,他自顾自挑帘下车,颇为得宜的站在赵煜身侧,又变回胜遇府那个办事得体,武功高强的侍卫。


    赵煜闹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也不费心多想了。


    打眼看面前的建筑,风格奢靡,巨大的匾额高悬,上写着“纳乐坊”,自装潢看,这像是个什么玩乐的场所。


    赵煜往里走,门前的小厮立刻迎上来,点头哈腰的行礼道:“这位爷,面生得紧,不知是哪位朋友?”


    赵煜被问得一愣。


    沈澈侧过半个身子,挡在小厮和赵煜之间,从怀里摸出一张描金边的帖子,递过去,沉声道:“二楼的客人。”


    小厮看过帖子,双手奉还。


    竟然一瞬间就收起刚刚那副谄媚的嘴脸,变得不卑不亢又极具敬意起来,端正的向二人躬身,道:“原来是贵客,二位这边请。”


    沈澈这才给赵煜让出身位,做了个“请”的手势。


    赵煜摇着扇子,心里虽然疑惑,但面子上的功夫要做足,迈步随那小厮进了门去。


    起初,赵煜只道这是个喝酒听曲儿的地方,进去才知道,原来是个赌坊。


    那小厮带着几人往里走,楼坊内别有洞天,与内里的布置相较,门面就显得寒酸了。


    一进院子里,影壁正对面搭了台,台子上有姑娘正在唱曲,楼台下,客人们喝茶小歇。


    自二进院子开始,便摆设了不同的赌局。


    骰子、牌九自不必说,有些花活,赵煜见都没见过。


    赵煜默默数过,院子一共五进,每一进门前,都有人司守,越是往里,赌客们便越发文雅起来。他不由得感叹,自己井底之蛙,竟不知道都城有这样大的赌坊,他可真如土包子进城一样,遥想前世……


    印象里这地界儿大概还是块荒地吧。


    可叹时移世易。


    眼看,第五进院的尽头,是回廊,曲曲折折现了楼梯,上楼便又是另一副天地了。


    楼上都是雅间,一共十六间,像看台一样,环围了一周,把中间圈出个下陷的天井广场,铺着大红的毯子。


    但这会儿,每间屋子的窗前还都遮着窗纱,影绰绰隐约看得出,有些屋里面已经有了客人。


    “今日怎么还没开始?”沈澈压着嗓子问道。


    那小厮微微欠身,恭敬道:“今日还有贵客,方才前来知会了,说是稍晚片刻,让等一会儿。”


    结果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几名女子的嬉笑声,自斜向里一间屋子传来,透过纱帘,见出人影晃动,像是刚进屋,正在安顿下来。


    片刻,那间屋子率先挑起帘子。


    小厮见状,嘴角微微一挑,收回目光道:“好了,来了,诸位稍后,即刻便能开始了。”说罢,恭敬行礼,退下去了。


    屋里没了旁人,沈澈轻声道:“咱们等的人就在那间屋子里。”


    赵煜抬眼观瞧,见那屋上座,是个二十多岁的美艳女子,仪态雍容,一双杏核眼灵动得像能汪出水来,穿着水青色的短氅配罗裙,温婉里有几分俏皮。


    她身边带着几个丫头,跟她很亲近。其中一个在她耳畔轻语两句,她便抬眸向赵煜这边看来。


    目光正好对上,赵煜合上折扇,拱手向她行礼,极浅的笑了。


    女子眼眸流转,先是短暂的愣一下,而后也向赵煜福了福,又掩面笑起来。


    笑容荡漾在脸上,忽如一夜春风撩拨开花苞,娇而不妖,鲜活灵动。


    赵煜收回目光,不再看她,向沈澈低声问道:“那是谁?这又是什么名堂?”


    他看不见沈澈的表情,但听见这人极不屑的哼出个鼻音:“有钱人家找乐子的名堂,你看便知道,”说着,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赵大人观察入微,可知道,全场都在等的那位女子是谁?”


    赵煜心道,知道我还问你做什么……


    但既然沈澈这般说,他便也又摇着扇子,往那边看过去。


    看了半天,无论从服制又或是礼节上,竟都没看出端倪。


    赵大人难得的挠头了。


    流于表面的细节没有线索,赵煜只得细想沈澈带他前来此处的初衷。


    廉王郡主被杀,廉王也已经薨殁。听闻王妃还被好好的供养者,但……廉王妃保养得再如何得宜,也不该是这般年轻的模样。


    唯有他自《御制宫纪集录》里,看来“廉王薨殁,内眷故享尊荣,正妃一,侧妃三,妻妹年幼,另筹之。”


    皇上和廉王虽然不合,但毕竟念着血肉之情,兄弟都死了,皇上也就开了恩。


    让廉王的正妃、侧妃,乃至妻妹都能享有不变的尊荣,没以守灵守节之类的理由,折腾妇道人家,算极为君子了。


    后来,三个侧妃陆续病故。


    如今廉王府,只剩下大妃,和她娘家的亲妹。


    算年头,廉王的妻妹,该是三十多岁的年纪。


    富贵人家,保养得宜,看着年轻也是有的。


    想到这,赵煜低声问道:“是廉王殿下的妻妹吗?”


    沈澈露了笑意,没说话。


    向赵煜挑起大指。


    沉默片刻,他低声问道:“她美吗?”


    作者有话要说:


    赵煜:美极了。


    沈澈:哼!


    第33章 赌局


    这问题前后逻辑不清,赵煜一时不明所以,便又看那女子一眼,道:“皮相是美的。”


    沈澈听了,直接轻声笑起来,道:“赵大人的答案,满是抖机灵。”


    也就是这时,下陷的天井里响起一阵琵琶声。


    赵煜往楼下望,弹琵琶的是个紫衣少年,相貌俊朗极了,眉眼中隐约透出一股妖冶的媚色。


    男人若是长得媚了,多半是不讨喜的,可这少年却不一样,就连赵煜都忍不住想要多看他几眼。


    可若深究为何要看,仔细想想,又说不上来。


    那少年好像有一种独有的气质,能把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他的琵琶声并不激昂,反像涓涓细流冲刷浅水湾里的石子,砬砬有声,不徐不燥。在清浅的水湾里,诉说着一段心事。


    赵煜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但第一次,自曲儿里听出叙事感。


    极短的一段曲子弹罢,场子安静下来,又有几间厢房挑开帘拢。客人们,大多是年轻女子,个个穿着富贵,即便有男宾在,也多没坐在主位上。有人与廉王的妻妹相熟,起身向她遥遥行礼。


    她也都一一还礼。


    客套过一圈后,她眉眼又扫向赵煜这边,向他莞尔一笑。


    才又坐下了。


    楼下弹琵琶的年轻人见宾客们寒暄已毕,起身道:“纳乐坊现任麟主左朗,向诸位见礼。”


    他说话时,就有两名姑娘,推着一块牌匾走到他身后,边额用一块黑绒布盖着,顶端扎着一朵巨大的金丝绒花。


    左朗回手,潇洒的扯下黑绒布。


    文字便展露出来了。


    正中央左朗的名字,写在一块描着金边的木牌上,细看那牌子的木质纹路,竟像是缠楠香樟。这是种异常名贵的木材,据说一方便要十两黄金。


    左朗名字两侧,则各写了三个名字。


    两位司仪姑娘,将牌匾立于场后,其中一人上前一步道:“今夜的角麟斗,正式开始。”


    可这角麟斗,是什么意思,有何规则,无人介绍。


    赵煜不知细节,却即刻便明白,一众宾客,都是老主顾,常来常往,相熟不已。于是,规则自不必多说,即便是如他第一次来,便也会有相熟的朋友解释一二。


    自进门起,他便看出来了,这地方,若是没有熟人介绍,是进不来的。


    他不多问,继续观瞧。


    只见天井的堂门里,又走出一名男子,先是向左朗抱拳,而后巡礼一周,这人看到赵煜时,目光一顿。


    赵煜也愣住了。


    他不是别人,正是胜遇府事件中,胜天镖局总镖头江游北的弃徒。案件结束,江游北父子都不得善终,唯他独善其身,却又满身谜团。


    他是江吟风。


    往事已如烟,下一刻,二人都收敛目光。江吟风朗声道:“小生江鹦,挑战左麟主。”


    他化了名字。


    左朗微微笑:“请江先生出题吧。”


    相比左朗,江吟风显得颇有江湖气。


    赵煜向廉王的妻妹看去,见她看江吟风的目光里,多了些期许。


    许是经历过太多江湖泥泞,江吟风的气质很矛盾,有少年气却又让人觉得难以琢磨。


    他抽出腰间短剑,剑尖指地:“江某是个江湖人,身无长物,唯有这柄剑拿得出手,今日便以剑舞,和一和左麟主的琵琶。”


    左朗一笑置之,道:“江先生赢了,麟主便是你的了,若是输了该如何论?”说话间,一丝戾气在他脸上游过,“若是输了什么代价都不用付出,便太没意思了。”


    江吟风皱眉道:“小生穷小子一个,不知左麟主希望如何?”


    左朗道:“不如这样,若是在下侥幸得胜,便请江先生当场一道炸鹦鹉,给在场的贵人添个菜?”


    江吟风的脸色一瞬间就变了。


    左朗继续朗声道:“江先生有一对明黄色的鹦鹉,可爱伶俐,不知各位贵人以为在下这个提议如何?”


    阁间里,即刻便有人叫好附和起来。显然对于这些贵人而言,看人伤心气恼,亲手杀掉养熟的鸟儿,才是他们腐醉奢靡的生活中的调剂。


    只听左朗又道:“诸位若是想加菜,定要多多支持在下。”说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便有人将一只鸟笼提上来挂在匾额的架子上,里面一对鹦鹉伶俐可爱,亲昵依偎在一起。


    赵煜料想,这对鸟儿该是江顾帆托付给江吟风的。此时江吟风正背对着他,看不出是何表情。


    但想来,不会好看。


    这地界儿,说白了还是个赌坊,这是一种变相的赌局。但左朗两句话,便把公允拉偏了。


    而麟主,应该是一个类似魁首的称号,他能在这样人精扎堆儿的地儿夺得麟主,自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果不其然,对面席位上的一人喝道:“给左公子站脚!”随着话音落,一只锦囊自二楼被抛下,推匾额的姑娘身形轻飘,步履灵动,上前一把接住,在锦囊里瞄了一眼,又放在手上掂一掂:“左麟主谢王公子站脚钱,金六十六两。”


    赵煜惊叹,这姑娘手上功夫厉害,随手一掂,便有整有零的分清斤两。


    有人抛砖引玉,二楼的宾客们便纷纷向楼下洒金掷银,有人支持左朗,当然也还是有善心人支持江吟风。


    楼下虽然只两名司仪姑娘接钱记数,竟然丝毫都不显慌乱。


    极快的,按照金银和下注的宾客人数,赔率被算出来了。


    这种现炒现卖的赌局,赵煜没见过,看着觉得新鲜。


    短暂的忙乱过后,楼下,左朗和江吟风已经热闹起来了。


    这二人也说不清是谁和着谁,又或谁压着谁,一人弹琵琶,一人舞剑,八竿子打不着的两种能耐,较量在一起,还真看出激烈来。


    琵琶声一改刚才的婵娟溪流,时如金戈铁马征战四方,又时如伺机盘桓先谋后动;江吟风的剑,则仿佛正与自琴声中幻化出来的敌人过招,时而轻灵,时而开阖。


    预料之外的好看。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江顾帆的功夫是江吟风一手指点的,江顾帆都算不得凡手,那么江吟风的本事自然不弱。


    赵煜不惊讶。


    反而左朗竟好似也看得懂江吟风的武学造诣深浅,琴声的断顿,非常贴合他招式的急徐。


    难不成也是个高手?


    沈澈一直没吭声,这会儿突然开口了:“公子不下手押一局吗?”


    赵煜笑着摇头,而后反应过来他看不见,道:“且不。”


    黄赌毒这些玩意,赵煜上辈子不好,这辈子也不好。


    其实自始至终,赵煜都在不动声色的留意廉王的妻妹,她一直坐在座位上,饮酒吃果子,此时,脸颊已经微红,看着场下奏乐舞剑,初时还觉得好玩,这会儿已经显出无聊的神色,目光时不时向赵煜这边瞥过来。


    两次,赵煜和她目光对上,便都大大方方向她莞尔一笑。


    不大一会儿功夫,隔间门口,一名女子道:“这位不相熟的公子,我家姑娘,请您移步小坐。”


    “劳烦姑娘转告小姐,我家公子,片刻就前去拜访。”


    沈澈生怕赵煜拒绝似的抢答,换来赵煜白他一眼。


    门口女子浅浅道一声:“恭候。”便转身离开了,脚步声渐远。


    廉王还在世时,他的妻妹被皇上封了常襄郡君。


    这个封号其实很尴尬。


    在炎华,郡君是妇人的封号,而廉王的妻妹,别说当时了,直至现在都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皇上封她郡君,其实大有把她看做姐姐的陪嫁媵妾之意。虽然,一直没有明说。


    赵煜和沈澈来到郡君厢房门口,见那屋子敞着门,还没进屋,便能闻到屋里姑娘们的脂粉味道似有似无的飘散过来。


    赵煜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种甜腻的味道。


    沈澈倒好像没闻见一样,端正的站在门前,道:“我家公子,应小姐盛情,前来拜访。”


    话音落,就听见屋里有姑娘的轻笑声。紧接着,两个小丫头迎出来,面带笑意,上下打量赵煜和沈澈。


    一边把人往屋里让,一边笑道:“小姐,这公子可比远远一见更俊俏了。”


    赵煜脸上一直保持着一个谦和有礼的微笑,心里却在想,怎么如今王室家的女眷都如此不矜持了,错觉如进了盘丝洞一样。


    又一转念,也觉得再正常不过,食色性也。


    更何况,不爱热闹的姑娘,又怎么会来这样的地方玩乐?


    自古能做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无论男女,都少之又少。


    心思要沉静到何种地步,才能有那样的定性呢?


    常襄郡君见赵煜二人来了,也不起身,只是笑着点头示意,飞了那小丫头一眼,道:“这丫头平日里让我宠坏了,说话没个轻重,公子莫怪,”说着,她指了指身边的一个座位,示意赵煜自便,“公子怎么称呼?”


    赵煜折扇一合,抱拳道:“小姓赵,贱名不足挂齿,不知小姐请在下前来,有何指教?”


    他答得正经。


    常襄郡君听了先是一愣,而后“噗嗤”一声笑了,道:“赵公子真有意思,坐吧。”


    刚才那多话的小丫头紧跟着插话:“小姐,依奴婢看,他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玩的,就跟白主儿似的,偷偷摸摸跑来才刺激,”说着,她又看向沈澈,“你看,这人更奇怪,在屋里依旧帽纱遮脸,这般如何看楼下的热闹。”


    常襄郡君“啧”一声,假嗔道:“阿彩,越发的没规矩,好人家公子的礼数也是你随口就能调笑的吗!”


    那小丫头阿彩,这才笑着吐了舌头,不说话。


    赵煜巴不得二人多扯闲话,自刚才短短几句便听出些端倪——“白主儿”这个称呼可不一般。事情若真如他所想,也就难怪沈澈有些事情不愿点破。


    沈澈一直没插话,这会儿终于绷不住了,站在赵煜身后,向常襄郡君抱拳道:“在下沈正,是个江湖人,数年前,得我家公子搭救,为报恩义,一直随侍在侧,帽纱遮脸无非是江湖人不愿再见故交,一障相隔,于谁都省了麻烦。”


    江湖二字,于一众女子而言,悠远又神秘,她们听沈澈这样说,都来了兴趣。


    女儿家慕强,爱英雄的心思如泉涌般往上冒。


    阿彩问道:“那你的功夫很厉害咯?你家公子能搭救你,他比你更厉害吗?”


    这样一问,所有人都看向沈澈,就连赵煜也偏头看他。


    沈澈尬笑了两声,道:“在下不过是个略通拳脚功夫的江湖人,怎能敌得过我家公子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能耐?”


    一句话,更把众人的兴趣又引回到赵煜身上。


    常襄郡君微笑着道:“看公子年纪也不大,家在哪里,高就何处?”


    赵煜心底飞快的盘算,全瞒她,并不是上策。便半真半假的道:“姑娘别听他玩笑,在下不过是个刑部的小官,父亲是商贾之流,家里有几个闲钱而已。”


    常襄郡君一听,颇有深意的看了丫头阿彩一眼,笑道:“原来是赵大人,失敬,听说你们刑部新任的尚书,也姓赵,一上任就连破两案,年轻有为得紧。”


    赵煜打了个哈哈,道:“在下微末官职,只遥遥见过赵大人几面,并不相熟,而且……”说着,他叹了口气,“在下并不想为官,拗不过家父而已。”


    阿彩脸上立刻显出一副非常理解的表情,道:“小姐,你说,那些富户,为何总是要轻贱自身,削尖了脑袋,巴巴儿的往官场里钻呢?”


    常襄郡君没理她,向赵煜道:“公子莫怪她。”


    赵煜非常不在乎的道:“阿彩姑娘年纪虽小,但见识不凡,显然近朱者赤,才通透异常。”


    什么样的主子,带出什么样的丫头,赵煜一通马屁拍得不咸不淡,畅顺丝滑。


    常襄郡君被眼前这好看的男人夸奖,自然受用,便笑起来。


    阿彩顺势继续道:“听他说,你有不战屈人之兵的能耐,你看楼下斗得火热那二人,若是想让那使剑的人赢,该如何做?”说着,她又补充道,“你可要紧扣‘不战’二字,不能派你这近侍下去帮他动手。”


    因为左朗的算计,江吟风已经处于劣势,常襄郡君刚才倒是想看这使剑的公子若是输了,能不能愿赌服输,给众人“加菜”,可此时,一对鹦鹉的死活和楼下那江湖人的喜怒,显然无关紧要了。


    她对赵煜更感兴趣,阿彩的提议,深得她心。


    于是她也就笑道:“公子若是解了这道题,我便送公子一份见面大礼。”


    第34章 猜疑


    这事儿,对于赵煜而言,当真算不得难。


    有沈澈这个撑腰的在,就更不难了。


    赵煜起身,向郡君行礼道:“少陪片刻,去去就回。”


    沈澈抬脚就想给赵煜开路,可赵煜在与他错身的瞬间,手在他腰间轻拍两下,道:“我片刻就回,你等等就好。”


    太子殿下吃了个大惊。


    赵煜对他,从来不曾有这般近昵的小动作,无论他是否因为在郡君面前才故意表现得如此,沈澈只觉得心跳乱了,也不知是多了拍子,还是漏了拍子。


    他平日里招撩赵煜,觉得赵煜的反应可爱,如今这人突如其来,反在他腰间一触,他竟然恍如枯木逢春一般,没来由的高兴起来。


    一时讷在原地,脑子跟不上嘴的道:“啊……好。”


    换来赵煜轻笑出声,不再招呼他,自顾自出门了。


    沈澈半晌才还魂,心道,也想不明白为何对他如此着迷。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


    年少懵懂时,他以为这叫喜欢,后来随着年岁增长,他渐渐觉得,那确实该叫喜欢,但又不是单纯的喜欢。


    再说赵煜,真的只片刻功夫就回来了。笑着坐回位子上,往楼下看。


    就见司仪姑娘就走到场中,正在向左朗耳语。


    左朗渐而皱眉,沉吟片刻,最后轻叹一声,目光似有似无的向赵煜这边飘过来,闪烁着又收回去。


    待那姑娘离场,他便直接抱拳道:“在下琵琶技艺疏漏,总是被江兄压一头气韵,惨败之前,自行认输。这十日的麟主之位便是江兄的了,十日后,再见高下。”


    说着头也不回的下台去了。


    看模样就觉得气鼓鼓的。


    小丫头阿彩满脸惊诧,转向赵煜,道:“你……你刚才就去片刻,便能让他认输?纳乐坊的后台可硬得很,哪怕金山银山,他们也看不上眼的,你……你认识他吗?”


    赵煜笑着摇头。


    阿彩道:“那你是怎么做到的?”


    赵煜没答,笑着看向常襄郡君,见她的表情镇静许多。


    阿彩见状便去问自家小姐,可磨了半天,郡君始终笑而不答。


    几个姑娘的心思,都已经不在楼下那所谓的角麟斗上,只是扯着赵煜东拉西扯。


    赵煜模样看着年轻,但毕竟还保有上辈子的部分记忆,有心哄几个姑娘开心,手段多得是。他分寸拿捏得很微妙,由生疏到熟悉,一步一步,多一分甜腻,少一分又清冷了,就只让众人觉得他是不经意间的流露出人情世故,卖弄得恰到好处,又非常适时的捧着姑娘们的颜面。


    最后,聊得畅快,也不知道楼下的献艺到底是如何结束的,直到沈澈在一旁插话道:“公子,明日还有差事,该回了。”


    众人才意犹未尽,渐要散局儿。


    郡君突然道:“今日和公子相见恨晚,不如请赵公子到府上小住,公子放心,我家房间多得很。”


    赵煜虽然想到,廉王的妻妹这些年没嫁人,也没有姐夫管着,日子可能过得奢靡随意,却没想到,她能把第一面相见的男人往府里带。


    心思一动,笑道:“今日不便,若来日再相见,定然登门拜访。”


    郡君脸色明显阴晦了一瞬,随即又消散了,道:“想来公子是看出我的家世,才能让左朗认输,如今又这般我行我素,确实难得,敢问公子雅讳?”


    赵煜笑了,显然,常襄郡君以为赵煜打着她的旗号,才让左朗认输的。


    这会儿她问得直接,赵煜有心不答,又担心她去刑部查问,正在回忆刑部里同姓的同僚,好让自己冒名顶替一番。


    沈澈突然开口了,道:“小姐莫怪,我家公子被老爷管教得多,想得也多,他叫赵改邪,在刑部任书令史。”


    书令史是个根本就不入流品的芝麻大点小官,即便要去查,也并不容易。沈澈这样说,其实算很谨慎了。


    但……


    赵改邪是什么鬼名字!


    赵煜非常自然的瞪了沈澈一眼。


    小丫头阿彩愣住了,又笑道:“你们主仆二人的名字,只凑巧如此吗,又是邪,又是正的……”


    话未说完,便被郡君喝止道:“不得以人家的名讳开玩笑!”


    阿彩见主子真的掉脸了,即刻收敛起玩笑的心思,福礼道歉:“婢子无礼,二位莫怪罪。”


    当然,没人真跟她计较。


    只不过,她行礼时,袖子向手肘方向滑落了两寸,赵煜瞥见她小臂上,一缕一缕的红印子,像是伤痕。


    可再看常襄郡君与她来言去语,待她确实宠溺,不似是会随意责罚的模样。


    看不出端倪,便又闲话几句,把郡君送上马车,目送人家离开。


    阿焕才赶着自家马车到近前,沈澈便吩咐道:“一路跟着,不要太近。”


    结果马车刚拐进一条小巷,便轻巧的停下来了,赵煜掀开车帘的缝隙,问阿焕道:“怎么了?”


    阿焕没说话,指了指前面。


    借着星月的微光,赵煜见巷子深处,正停着郡君的马车,那小丫头阿彩从车上跳下来,极快的又原路折返回去。


    赵煜立刻放下车帘,阿焕抱怀往车门柱上一靠,像是不知在等谁的小车夫。


    阿彩径直从车旁路过,全没在意。


    沈澈笑叹道:“果然春闺寂寞,拉不动赵大人聊天解闷儿,便只能勉为其难,去找左麟主,独自给她一人表演去了。”


    “你怎知她是要找左朗?”赵煜道。


    沈澈声调突然油滑起来,道:“这左朗呀,在都城的富贵孀妇圈子里还有个称号,叫‘灵蛇公子’。床上的花样儿多得是。”


    赵煜皱眉,贵胄们的风气真是半点没变。


    而且,还更加糜颓了。


    还不等赵煜一口气叹出来,沈澈便继续道:“赵大人,刚才许了那赌坊老板什么好条件,才让左朗认输的?”


    赵煜听他问这个,立刻来了精神,打个哈哈,戏谑道:“借了殿下的腰牌,明儿个还得劳请太子殿下,出点儿钱去赎回来。”


    太子殿下的腰牌,当然比一百个郡君的名号都好使,难怪事成如快刀斩乱麻的痛快。


    沈澈身子明显一僵,随后即刻伸手往自己腰间摸去。


    隧暗道大意了。


    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


    刚才赵煜不是平白无故的在他腰里扶一下。


    而是顺手牵羊,把他腰牌摸了去。


    可叹他被那动作迷了心,全没察觉到……


    太子殿下尴尬的清了清嗓子,再回味刚才赵煜手掌触碰在他腰间的动作,怎么想都觉得,这人……不是头一次做这种勾当。


    娴熟异常。


    堂堂朝廷命官,上不得台面探囊取物的本事,也不知是打哪儿练就的。


    至于赵煜,这会儿可就得意了。


    别看太子年纪小,一直以来总是神秘莫测,看不出底牌的高深。


    他这辈子和沈澈相遇,终于见他在自己手上吃了一回瘪,心里莫名生起一股快感。


    正暗自得意,突然听见外面小巷子里一阵脚步声。


    乱中有序,像极了训练有素的武人急行。


    沈澈“嘿嘿”笑了,刚才那事儿瞬间翻篇儿,向赵煜道:“赵大人,英雄救美的戏码,孤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说罢,拉开车帘,扣上斗笠,拉着赵煜手腕自车上一跃而下。


    沈澈笑出声的瞬间,赵煜刚才那点得意的心思就被他的笑声吓跑了。


    听就知道笑没好笑。


    果然吧……就算要和郡君套近乎,也不用这么套路吧。


    沈澈拉着他,并没立刻便上前去,而是在巷尾远远看着。


    郡君的马车被三名黑衣人拦下,其中一人朗声道:“姑娘若是识相,就与我们走一趟。”


    当然,身为皇族,即便是皇上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出门也不可能不带护卫,常襄郡君马车前的侍卫抽刀护卫在车门前,道:“好大的胆子,你可知……”


    结果,他话没说完,就见黑衣人身形一晃,王府的侍卫便不知被他击中了哪里,哼都没哼便软倒了。


    接着,就听见常襄郡君在车里惊惶道:“你……可知道我是谁,竟敢这般无礼!”


    那黑衣人冷笑一声,道:“自然知道贵人是谁,但我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活命都不易,才来向你讨口饭吃……”


    二人来言去语,赵煜的心思飘到了前世的过往里。


    赵煜曾是王爷,心里总归有些事情,没个知心人可说。


    也曾一度喝酒听曲儿,每日微醺着半夜三更才打道回府。


    记得是一个冬日的深夜,天空飘着细雪。


    赵煜只带了个小厮,徒步往王府里走,他酒劲儿上头,脚下发飘,心思却清明得很,一边走一边盘算着往后的路……


    毫无预兆的,便被几名劫匪围住了,那说辞,与今日的场景大同小异。


    唯一不同的是,赵煜嬉笑着,懒得与那几人纠缠,一副破罐子破摔,定让对方求财得财,求名得名的架势。


    可对面那几人,却见好不收,好像只有将赵煜绑回去,才算达到目的。


    正待动手,当时在都城尚未站稳脚跟的戍边将军沈澈路过,单枪匹马为赵煜解围,二人此后就渐而相熟起来。


    如今再想,前世的沈澈,被调回都城近一年的时间里,处处被排挤,正是与赵煜相熟,得了王爷的助力后,才军功与声名遥相呼应,越发顺风顺水起来。


    从前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再想……


    也是他的算计吗?


    从头到尾,自己不过是他垫脚的基石?


    虽然都是猜测,却如鲠在喉。


    只是答案,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想到这,赵煜忍不住看向沈澈。


    沈澈浑然不觉,帽纱垂下来,随风轻摆。


    自被风掀起的缝隙里,能看见他的侧脸,还是那般清和俊秀,可猜疑一旦起了,便总能看出些不一样的意味。


    赵煜忽然觉得,更看不透他了。


    不知他这样英俊的外表下,藏了一副怎样深沉的心思。


    轻叹一声,手腕一挣,翻出沈澈掌心,两个起落,挡在常襄郡君马车门帘前,折扇翻出个剑花,指向对面三名黑衣人,沉声道:“识相就退开,既往不咎,不然就随本官刑部大牢走一趟。”


    三名黑衣人相互交换个眼神,还没说话,常襄郡君便从马车里伸出一只手,紧紧拽住赵煜衣袖,道:“他们欺负我,你快教训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赵煜:沈正就罢了,赵改邪是什么鬼名字……


    沈澈:改邪归正,你归我。


    赵煜:太冷太恶俗了。


    沈澈:作者的锅——


    PS,谢谢天使的营养液~


    第35章 惊马


    赵煜侧头,借着阑珊火光看常襄郡君,她满脸惊恐渐渐消散,一双杏眼含着怒意,瞪着那几名黑衣人。


    想来也是,她身为亲王的妻妹,何曾受过这样的惊吓和裹挟。


    赵煜道:“别急。”说着,先附身去查看王府两名随行护卫的伤情,所幸只是昏过去了。


    想来三名黑衣人,若是沈澈安排的,也不会对无辜的人下杀手。


    常襄郡君见赵煜关心伤者多于关心她,怒道:“这几个没用的,还管他们做什么,你快把这几个登徒子抓去大牢里,”如此时刻,刚才在纳乐坊里的尊贵守礼半分都不剩,只剩气急败坏,“明日我便叫赵煜好好看看,是谁这么大胆,敢劫我的车!”


    赵煜暗笑,可用不着明日,赵某人今儿个便看得清楚明白了。


    他正寻思着接下来怎么办,忽然听见身后一阵疾利的破风声。


    紧接着,寒光划破黑夜,自赵煜鬓边掠过去,直冲那领头的黑衣人眉心就去了。


    好在那人一直警醒着,加之这是明搞,并非暗算,他即刻出手,“铛——”一声响,寒光被他的长刀激飞,翻入黑暗中。


    黑衣人没想到有此变故,低喝一声:“何人鬼鬼祟祟!”


    应他的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先是轻声笑起来,而后才道:“身为歹人,却说别人鬼鬼祟祟吗?”


    赵煜寻向声音的源头,看见自小巷子中央的岔口处,一人背着手悠然踱步出来,缓缓向他这边走来,待到能看清这人面容时,赵煜心惊,暗道不要横生变故才好。


    来人,正是江吟风。


    他没正眼瞧那三名黑衣人,直接从他们身边路过,颇有深意的看向赵煜,抱拳道:“公子行事君子,但同劫匪讲仁义,无疑是纵虎归山。”


    说罢,突然出手,攻向那领头的黑衣人。


    眨眼间,二人已经动上手了。


    江吟风非但不傻,还很精明。


    他知道赵煜是刑部尚书,但当朝大员装成个九品芝麻小官,来跟这位郡君泡蘑菇,里面定然有事。


    不算方才赌坊里的“花拳绣腿”,这是赵煜第一次见江吟风正经与人动手。


    他的功夫路数很难形容。


    赵煜的武功勉强能跻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列,所谓内行看门道,他即便打不过,也能看出深浅,大概明白对方若是与自己相较的高低差距。


    可自刚才在纳乐坊开始,赵煜除了看出这人功夫高,却看不明白到底有多高。


    江吟风自吐纳转息的方法,到武功招数,赵煜都看不明白门道。


    反而江吟风倒更像是故意在赵煜面前展示这些一样。


    眼看那三名黑衣人联手,都不是他的对手。赵煜心里起急。对方是沈澈自己人假扮的,即便是装相,沈澈也不可能找功夫稀疏的人来办这样的差事。


    可眼看三人逐渐不敌。


    赵煜深知,这三人不能败在江吟风手里,更不能在郡君面前被捉回刑部大牢,否则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后患麻烦一堆。


    就这时,“嘙”一声轻响,有粒石子正弹在郡君车驾马儿的屁股上,那马吃痛嘶鸣。


    深夜暗巷里,即刻便要扬蹄狂奔。


    再看石子飞来的方向,不知何时,沈澈负手而立,这显然是他的手笔。


    惊急间,赵煜顾不得太多。


    他本就站在马车车厢前,当下翻身没入车厢内,连带着把郡君也拉了回去。


    昏暗中,还没稳住脚,那马儿便横冲直撞的狂奔而去。


    再看江吟风,他还正和三名黑衣人打得火热,似招似撩的过招给赵煜看,这下可好,打得难分难解也得两相避让。


    仓促无比,潇洒全无,十分狼狈。


    惊马疾驰而过,郡君惊呼这紧挽住赵煜手臂。


    赵煜抽回手,顺手一送,把她扶在座位上坐好,镇静道:“莫慌,找地方扶好。”


    说罢,冲出车厢,扯起缰绳。


    沈澈的本意,是让马儿带着车小跑几步,把江吟风和自己人隔开,好让那几名兄弟逃走。


    可他毕竟是年轻了点儿,漏算了变数——这马抽冷子的就惊了。


    拉车的几匹马本就形成了一个小型的群聚体,从众性极强,跟风惊逃争先恐后。一匹惊惶即刻带得剩下那三匹一同慌乱。


    一瞬间,四匹拉车的马都惊了。


    领头的一匹没命的跑,后面三匹玩儿命的追,好像后面有鬼追它们似的。


    放任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赵煜手拉着统领缰绳,发现凭一己之力根本拽不住四匹惊疯了的马。


    眼看幽长的巷子,眨眼功夫已经到了尽头,若是再不渐缓势头,即便马儿在撞墙之前急停,后面的车厢也断然停不下来,非要撞到院墙上。


    案子没办成,让马车拍在墙上……


    这死法可不怎么光彩。


    赵煜暗自问候了沈澈一句。


    脚尖轻点,一跃上了领头马匹的背,扯起缰绳,狠命往后一拉,喝一声“吁——”


    这一扯,赵煜并没留力,那马儿的嘴只怕要被勒出血的。可情况紧急,他不得不如此。


    但是!


    马儿只微一缓势头,就又没命的往前跑。


    赵煜“啧”一声,没头跃回车厢里,千钧之际,顾不得许多,向郡君道一声:“得罪。”


    在她腰间一揽,两步出了车厢。


    此时,马车距离前方的墙壁,也只有四五丈距离。


    当真是眨眼功夫就会到了。


    那马儿好像也反应过来,再这样奔下去,非要撞在墙上。


    嘶鸣一声,双蹄扬起来,急转方向。


    后面跟着的三匹马儿像是听了号令,也纷纷转向。


    但……马儿能转,车厢可转不过去。


    眼看重心不稳,向一侧翻去。


    常襄郡君吓得花容失色,惊呼着想要去揪扯些什么,但她身边只有赵煜,于是看也没看,一把扯住赵煜衣襟。


    赵煜微一皱眉,沉声安慰道:“不用怕。”


    自车上带着郡君一跃而起,轻飘飘的落在旁边一户人家的院墙上。


    几乎同时,马车翻倒了。


    几匹马也被扯得嘶鸣着,失了重心,绊倒作一团。


    周围几户人家本来大约是睡了的,听见吵闹声,便有人挑亮烛火。


    还有糙汉骂骂咧咧的冲出房门,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喝道:“鬼叫什么,要浪去窑子里浪,在老子门前叫什么春!”


    他只道是喝多了酒的浪荡子弟闹出来的动静,但晃神看见赵煜站在院墙上,就被惊呆了,待到再看清赵煜冷脸看他,先是一怔,而后便尴尬的清了清嗓子,摇头叹气,转身回屋。


    毕竟,没有哪个纨绔膏粱,说上墙就上墙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再看远处,郡君被晾在原地的几名随车侍女,正跟在沈澈身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灯火摇曳,赵煜见一众追过来的人中,不仅有江吟风,那麟主左朗也来了。


    一众人明火执仗、声势浩大的把深巷照得亮堂极了。


    赵煜这才带着郡君飘然从墙头跃下,落在众人面前。


    常襄郡君好像真的吓坏了,一手搂着赵煜的腰,另一只手抓着他的衣领。


    她本来日子过得就颓靡,刚才大庭广众,还拿腔作势的持着教养,这会儿早把什么世俗礼教,抛之脑后了。


    那小丫头阿彩刚要上前来劝慰,沈澈先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公子,马匹受惊,有没有伤到你?”


    说罢,也不管郡君还纠缠着赵煜,直接把赵煜从对方掌控中解救出来。


    确切的说,是一把拽过来。


    这可好,郡君那只拽着赵煜衣襟的手,用力极大,沈澈把人猝不及防的一拉,便听见“嚓——”一声,赵煜领口,被郡君直接拽脱开一道口子。


    赵煜刚才见沈澈过来,气就不打一处来,还没来得及“出眼”瞪他,又来这么一出。


    两瞪合一瞪,只差从眼睛里甩出刀子去了。


    沈澈倒好,察觉到这人气场变化,也做浑然不知,乐呵呵的给他掸身上的土,顺便似有似无的摸索着检查了一遍,笑着道:“没伤到就好,没伤到就好,卑职失职了,公子勿怪。”


    常襄郡君这才回神了,赶忙松手,赵煜便见自己那本来假装浪荡就没系到头的领口,豁得更大了。


    但他除了没好脸色的瞥沈澈,好像也无可奈何。


    只得一手把领口稍微掩好,另一只手抽出折扇展开来,稍微遮一遮。


    闹过这么一出,郡君惊魂稍安,张口问道:“刚才……那几名歹人呢?”


    声音听上去怯懦里带出些愤恨来。


    阿彩上前扶着她,略带歉意,道:“方才沈先生和江先生正与那几人打得难分难解,可那马儿突然惊了,几名歹人见奴婢在远处,借势便要杀奴婢,两位先生救护奴婢……让……让歹人借机逃了。”


    她话刚说完,郡君突然扬手,一巴掌掴在她脸上,四下寂静里,“啪——”一声脆响异常刺耳。


    常襄郡君紧接着开口骂道:“平日里把你宠得没边儿,关键时刻尽坏事!”


    吓得阿彩连忙跪下,伏地叩头,连称知错、饶命、息怒。


    赵煜面无表情的看郡君,她骤然暴怒得毫无征兆。


    刚才还一副小鸟依人,被吓得没魂儿的模样,双脚踩在地上,立刻就跋扈起来,别说温婉了,就连刚才在赌坊里,富贵知性的模样都半分不剩。


    若说女人的脸如天际风云变幻,说变就变。


    赵煜见过不少。


    但像郡君这般变的,赵煜便隐约觉得不对劲。


    果然,阿彩认错磕头,都难以平复常襄郡君的怒火,她气急败坏的四下打量,见墙角几根枯枝,冲过去捡起来,抬手就想往阿彩身上抽。


    眼看枝条落下,她动作一滞,好像极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怒意。


    火气强压到极致,不发憋闷难忍。


    她快步走到那已经翻倒的马车旁,一下一下猛力抽打着车辙,全变了一个人似的,一张脸涨得通红。


    阿彩显然是见过自家主子这般模样,她一边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把里面的药丸往外倒,一边回头喊道:“阿末,阿末快来!”


    顺着阿彩的目光,赵煜看得出,她口中的阿末是个王府近侍,可他刚才被那几名黑衣人戳晕了,这会儿还没还魂似的反应极迟钝。


    阿彩急得直跺脚,环视一周,只得向赵煜求助:“公子,求你帮帮我家小姐,她需要服药的,可这般……奴婢靠不到近前……”


    第36章 人心


    赵煜下意识看一眼沈澈,这人的安排果然别有深意。


    他突然明白了——有些事情,单靠语言是说不清楚的。


    回神,赵煜又向阿彩问道:“你家小姐这是怎么了?”


    其实他大约也知道,只怕常襄郡君患有某种应激障碍。在他经手的案件中,曾见过一些涉案人,前一刻还冷静沉稳,后一刻不知被什么事情刺激到,就会突然发疯发狂。


    如郡君现在的模样。


    阿彩急了,道:“赵公子,这些缘由以后再说,这样放任,小姐只会越来越激动严重的!”


    就像回应阿彩的话,常襄郡君突然看向阿彩,直逼她而来,口中骂道:“废物!”


    自她的眼神中能看出,她此时半点理智都不剩了。


    阿彩一边道:“小姐别打奴婢,奴婢知道错了……”一边着急忙慌的往赵煜身后躲。


    她担心自家主子是真的,怕挨打,是真上加真。


    想来赵煜瞥见她手臂上的伤痕,便是这么来的。


    她们外出都随身带着药,看来郡君这毛病也有年头了。


    赵煜看向郡君,她的状态越发不稳定。


    有心上前一招让她昏睡过去,好让丫头侍从带她回王府好好医治,却又不敢贸然下手。


    他毕竟不大通医术,类似的毛病虽然见过,却不知该如何医治。


    万一有个纰漏,是要闹出人命安危的。


    一时间掣肘,眼看情况不容再耽误,心一横正待上前将人点晕了。身边沈澈不知从个什么角度钻出来,先是拉住阿彩的衣裳后领,将小丫头扯到人堆里:“怕挨打,就别往前冲了,”随后,在赵煜肩头一扳,二人自然的错了身位,沈澈继续道,“公子不必出手,属下代劳就是了。”


    说罢,也不等赵煜做反应,直接将他掩在身后,两步晃到郡君身侧,一指戳在她颈后。


    常襄郡君身子瞬间软到下来,沈澈在她背后托扶住,把人顺在墙边。


    小丫头阿彩焦急着冲上前,对沈澈怒目而视:“你……你怎的下手这么粗鲁!”


    半分都不买他的好。


    说着,她借着火光去看郡君的脸色,见她呼吸平稳,表情轻松下来,脸上本来因为激动而涨盈的红色,逐渐退下去。


    这才没说什么,从瓷瓶里摸出一粒丸药,塞进郡君嘴里,回身向刚刚那名叫阿末的小厮喝道:“水呀,快拿水来,你眼睛掉在地沟里了吗!”


    阿末唯唯诺诺的,年纪很小,眉眼还没长开的模样,吓得赶紧爬进已经翻倒的马车里,好半天才翻出一只竹子雕琢的水壶,从里面倒出水来,递过去。


    可不知他是因为着急还是被骂得怕了,慌忙间脚下趔趄,一杯水半点没浪费,全都泼在阿彩身上。


    阿彩怒意上涌,一对秀眉顷刻就立起来了,抬手便掐在阿末胳膊上,狠狠一拧。


    少年痛得“哎呀”一声,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两转。赶忙伸手抹干净。


    阿彩积攒的怨气,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喝道:“一点事情做不好,你还好意思委屈!”


    眼看抬手又要来第二下。


    沈澈出手如电,双指搭在阿彩手腕上。


    阿彩顿时觉得如同千斤之力压下来,半分动弹不得。


    怨气又被沈澈憋了回去。


    这滋味当然不好受!


    她怒道:“你大胆!区区九品芝麻小官的侍卫,敢对我这般无礼,你可知道,我家姑娘是何身份?方才给你们几分薄面,你便不识好歹了?”


    模样骄纵异常。


    赵煜在一旁看着,越发确定,这丫头除了在郡君发病时,对她畏惧,平时该是被郡君惯着的,可以说是个心腹丫头。


    否则,畏惧、小心和怯懦才该是阿彩常态的模样。


    再看沈澈。


    他虽然一直扮演着小侍卫的角色,底蕴里却依然存有太子殿下的底气,这种经年日久的气质,其实十分难以掩盖。


    纱罩斗笠遮着面庞,没人看得见他的容貌表情,但他就只微一转头,正面阿彩。


    瞬间,小丫头也不知为什么,便觉得压迫感扑面而来。好像那黑纱罩后面有一双能看到她心里去的眼睛。


    不经意的往后退开一步。


    沈澈才幽幽的道:“你若是真关心自家姑娘好歹,就赶快给她服了药带回去休息才对。”


    阿彩恨恨的瞪了他一眼。


    这时左朗已经极有眼色的自纳乐坊安排了马车来,阿彩和几名侍女把郡君搀扶上车,驾车回府了。


    左朗也顺理成章的随车回去了,江吟风却笑吟吟的站在原地不动。


    周围的住户,一早听出风声不对,没人看热闹,家家关门闭户的睡觉去。


    巷子里,顷刻便静悄悄的了。


    夜风吹过,只有那几匹受了伤的马,打着鼻响,在一旁休息。


    赵煜沉吟片刻,先开口道:“多谢江兄,刚才没有挑明我的身份。”


    江吟风抱拳笑道:“这些,江某自然是理会得。”


    “江兄……为何会在纳乐坊打擂?”


    江吟风身上的谜团,其实丝毫不比胜遇镖局的过往少,但他目前乍看干干净净的,上件案子,与他相关的人或死或被抓,唯有他独善其身。


    细想,他与江顾帆好像十分莫逆亲近。但江顾帆被收押,解送进都城,他半面都没再与他见过,更无半字的书信往来。


    断得干干净净。


    赵煜摸不清,他是当真拎得清、断得净,身家清白分毫问题都没有,还是心思缜密得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更甚,还有本事让江顾帆义无反顾的帮他扛事。


    世间事,终归逃不过人之常情几个字。


    此事,即便因为江游北而无端受累,心里再如何愤恨,最终还是江顾帆救他性命,帮他洗清怀疑。


    更甚,那人落得手刃生父,眼看就要赴死的下场。


    试问寻常人,哪个能做到如他现在这般静默?


    这人的心,冷得让人觉得害怕。


    可他若真的心冷,又为何对江顾帆托付的一对鹦鹉那样上心?


    为何曾经对他那样悉心照顾?


    帮他调整残腿,又教他武功。


    细想……


    这就好像……十年磨一剑。


    终于派上用场了。


    也因为本质是利用,理智上,他必须跟江顾帆断个干净,可感情上,十余年的情谊只得投射于那对鹦鹉?


    赵煜背后生寒。


    没人能够忽略日久而生的情谊。能让他摒弃这样的情谊,该是多大的利益或者使命的驱动?


    赵煜心思清晰,面儿上缓和,道:“不知江兄今后有何打算?纳乐坊那样的浅塘小池,如何能让江兄湮没其中呢?”


    话语间,收拢之意非常明白了。


    自从郡君的马车走了,沈澈就又安静下来,站在赵煜身旁,木雕似的。


    一听这话,木雕突然就开口了:“江兄若是不嫌弃,在下与三法司总捕头私交不错,你与他也有过几面之缘,不如在他手下谋个职务,以江兄的武功见识,假以时日,必能成就大事。”


    沈澈也在回溯之前事件的始末,他如赵煜一样,也看不透江吟风。


    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这人不简单。


    他得让赵煜理他远点儿。


    可为了好生盯着他的动作,又不能太远了。


    思来想去,只想到周重那里是个好去处。


    周大人是胜遇府案件的亲历者,交代他应承江吟风,是合适的。


    也不知沈澈是怕江吟风不同意,还是怕赵煜接不上茬口,又补充道:“我家大人刚刚上任,便将前一起案件的涉事人收留在内衙,这……传出去,多有不妥。”


    赵煜在一旁听着直皱眉——


    我是得避嫌,但周重这三法司总捕,就不用避嫌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江吟风笑吟吟的同意了沈澈的提议时,赵煜恍然觉得太子殿下像松下一口气。


    终于安排好江吟风,赵大人身披着月色回到内衙。


    身后跟着以冠冕堂皇的理由贴回来的沈澈——身为护卫,要护送大人安然回府才行。


    那江吟风此时可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呢。


    ……


    都把人家收拢到周重身边了,知道你的身份还不就是这几天的事儿嘛。


    赵煜只是腹诽,没多费口舌。


    因为他知道,就算拒绝,对方也还有不知多少个其它理由等着自己。


    索□□咋咋地。


    一直走进内衙的月洞门,二人身边除了阿焕再无外人,沈澈依旧“阴魂”似的,跟在赵煜身后。


    赵煜终于忍不了了,回身看他一眼,前一刻还想赶快让他回东宫去,但骤然回头,这人消瘦的身形冲击了视线——胜遇府一趟,他好像比初见时,瘦了一圈,显得更加高挑了。


    但……多少有点像根竹竿子,夜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


    赵大人的心就又软下来了,叹气道:“今日晚了,殿下再回东宫舟车劳顿,若不嫌弃,就在内衙歇下吧。”


    果然,沈澈巴掌一拍,高兴道:“就知道你会心疼人,孤确实累得很,不用照应,这地方门儿清,”


    说罢,笑吟吟的往他前些日子常住的那间厢房走去,“阿焕,去打水来,孤要梳洗更衣,早些歇下了。”


    赵煜目送沈澈一副熟不讲礼的模样离去了,才捏捏眉心。明日他要去见见还被关在牢里的翟瑞,今日需要再复盘一次卷宗。


    更何况,待到郡君醒来,只怕又有得闹腾。


    想到这,他唤来衡辛,吩咐道:“拿着本官的腰牌,去安排刑部的人事薄,加一个名叫赵改邪的书令史的记档进去,只要名字年纪就好。”


    吩咐已毕,他独自往书房去了。


    月光斜洒在刑部内衙的院子里,空荡荡、静悄悄的。月下树梢上,婉柔倚着树干,提起手中的酒壶,浅啜着。


    她一直在这里等赵煜回来,见他安然来了,心便也安了。


    远远看见赵大人的书房亮起灯火,姑娘又倚回树干上,喝一口酒,看着暗夜里的星辉发呆。


    如今她孑然一身了,日后的路要怎么走,又会遇到谁呢……


    她不愿意再想,只想寻着内心的感觉,依偎片刻的安宁。


    刚闭上眼睛,忽然耳边响起一人轻语:“姑娘喜欢赵大人?但你这样远远看着,他可不知道呢。”


    第37章 是孤


    婉柔大惊,恍然侧身观瞧,却没出手。


    她自问功夫虽然不算一流,但隐匿行踪的本事可圈可点。


    想当初在花好月圆楼,她藏身于床榻背面的缝隙中,饶是赵煜、沈澈、周重一众高手齐聚屋内,都无人发现她的行迹。


    刚才,她见赵煜是和沈澈一起回来的,知道太子殿下耳音了得,还特意调整了呼吸,只安安静静的在树上,想远远的看赵煜一眼罢了。


    那二人谁都没发现她……


    可她却被这不知是谁发现了。


    这人笑吟吟的看着她,没有半点杀气。


    甚至,就连一丝人气都没有。


    婉柔虽然喝了酒,但也没醉,这人何时摸到她身侧,她毫无察觉。


    有点渗人。


    姑娘微微安定心神,打量眼前这人——是个白衣似雪的翩翩公子。


    乍看逸雅出尘,月光透过树影打在他的衣衫上,为他身形笼上一层朦胧梦幻的月白色光晕,缥缈如谪仙降世。但细看,他表情又没有仙人那般出尘,隐约晕散出些许桀骜,跟乍看与世无争的气韵大为违和。


    尤其自他的一双眼睛里,透出些普通人没有的神采,婉柔不知道该将那称为野心还是城府,她只觉得,他的双眸深邃得像星空,用广袤的温柔包容着在他心底叫嚣的万粒尘埃。


    婉柔的经历并不平淡,却丝毫看不懂他的矛盾。


    那人见姑娘看着他发呆,笑得更柔了:“你喜欢赵大人?”


    他又问了一遍。


    “你是谁?”婉柔问道。


    他好像没有恶意,但以这种方式出现,也算不上讨喜。


    “在下江吟风,是赵煜大人的……朋友,在内衙借住几日,”年轻人说着,向婉柔躬身行礼,“觉得姑娘纳气的功夫高明,才无意冒犯了。”


    再高明,还不是被你察觉了。


    婉柔蹙起眉头,没答话。


    姑娘只想自树上一跃而下,被江吟风拉住了手肘。


    他笑道:“是在下扰了姑娘清净,该我走才是。”


    说罢,他身子一飘,便自树上一跃而下,宛如落叶芊翩,轻悄悄的,落地毫无声息。


    回身向还在树上的婉柔抱拳行个礼,几步踱到院子月洞门前的矮枝上,取下一只鸟笼,鸟笼被布罩住了,不知里面是什么鸟儿。笼子震动,鸟儿轻鸣,叽叽喳喳的好听。


    这人拎着鸟笼,离开了。


    且不说他在刑部内衙遛鸟……


    单是飘身下树的身法,婉柔便自觉苦练一辈子,外加拍马也赶不上。


    他是赵大人的朋友……?


    可从未见过。


    心思转到赵煜身上,姑娘的目光又落回书房窗纸的剪影上。


    看得出,赵煜斜倚在卧榻上翻阅着什么,片刻,他捏了捏眉心,往后一仰,半躺下来,书卷就扣在胸前,看那模样,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想什么。


    婉柔又倚回树干上,看着窗棂内一片暖黄的光辉怔怔发呆,心道,原来他平时都是这样辛苦的。


    刑部的内衙其实很美,亭台楼阁不繁琐,却尽显雅致。更甚,玉带河有一条浅缓的支流,穿院而过。


    月光洒在河水上,粼粼银辉,显得冷冷的。


    直到姑娘把壶里的酒都喝完了,赵煜依旧没动姿势。


    他书房还敞着两扇窗,若是就这样睡着了……要受风寒的。


    婉柔有些犹豫,要不要前去帮他把窗子关上,或者索性弄出些声响,惊醒了他,好让他回寝室去睡。


    还未有所行动,便看见一个人影,脚步轻巧的走到赵煜书房前,在窗前驻足片刻,而后就又向门前走去。


    距离有些远,婉柔揉了揉眼睛,细看。


    那人是太子殿下。


    于是,姑娘便又一次在树干上坐好,屏住气息,她终究还是忌讳太子殿下的耳音——若是接二连三的被人发现,自己姑娘家家坐在高枝上,偷偷看赵大人,当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只得暗下决心,下次再也不这么冲动了。


    不大一会儿功夫,太子殿下的剪影便也投射在窗纸上,线条完美得如同影戏的人物。


    只见他轻手轻脚的走到赵煜近前,弯下身子,轻轻贴近赵煜的额头……


    远远看,恍如他俯身亲吻赵煜。


    婉柔惊得瞪大了眼睛。


    可细想,姑娘便觉得自己荒唐——该是太子殿下眼睛不便,在听赵大人的呼吸声,判断他是否睡得沉实了。


    果然,殿下即刻就直了身子,褪下自己的氅衣,极轻缓的搭在赵煜身上。又把斜向里还开着的窗户关好,吹熄了屋里多余的烛火,独留下门口的一盏照明。


    婉柔从没见过男人如此柔情似水,她自问这事由自己来做,也绝做不到这般轻缓细致。


    她更没有把握,进屋做这么多事,还不把赵煜吵醒。


    只得自愧不如。


    烛火暗淡,窗上的投影跟着暗下来,看不见了。


    只是好久,都不见太子殿下出来。


    婉柔心里也说不清是何感触,飞身自树上一跃而下,回别苑去了。


    再说赵煜,他看着卷宗内参,细想当年案件的始末,很多地方都说不通……


    更甚,可以说是莫名其妙。


    他本来仰在卧榻上捋思绪。


    无奈内伤初愈,精气神不比全盛之时,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困意袭来,眼皮重得像铅铸的,身子半分都不愿再挪动,便就这样睡了。


    再醒来时,天边已经擦了白,自己万分难得的,连姿势都没变过。


    坐起来,才发现身上盖着件衣裳,只一看,便知道是谁的。


    赶忙环顾,可屋里除了自己再无旁人。


    沈澈不知何时离开的。


    他把衣裳叠好,好好放在卧榻上,走到窗前,把窗子重新推开,让清晨的空气溜进屋子,灌入肺里。


    翟瑞,冤狱坐了近二十年,当年的证人证物,大都不复存在。


    能给他翻案吗?


    赵煜也没有把握。


    但他愿意一试。


    看看天色,他叫来衡辛,让他去刑部内牢,把翟瑞带过来。


    衡辛二话没说,难得毫不多嘴,应了一声,便要去办差。


    “哎——”赵煜鬼使神差的开口道,“他……太子殿下呢?”


    衡辛又低着头转回来,躬身答道:“小人不敢打探殿下行踪,但猜想,此时许是还在安寝。”


    是了,此时已是初夏,天色虽然微明,但时辰,其实早得很。


    赵煜摆手,让衡辛去提人。


    衡辛转身的瞬间,他恍惚看见这小子脸上露出丝不老实的笑意,笑得奸猾。


    赵煜摇摇头,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他只知道沈澈在他睡着时,前来找他,还贴心的给他盖衣关窗,可他不知道,那人离开时正好与衡辛撞上,就在半个时辰之前。


    于是,衡辛脑子里的小剧情沸腾得像开锅下饺子一样,但无论如何,他看得出殿下对自家大人上心得很,这就行了。


    刑部的内牢与内衙,中间只隔着两座院子,衡辛去了没多久,便回来了。


    他身后,两名衙役押着一名身带重枷的中年人。


    这中年人便是翟瑞。


    他此时不过四十几岁。但近二十年不见天日的牢狱生涯,让他看不见光亮,更看不到希望。


    打眼看,翟瑞已经老得像是一个六十几岁的老人。身子佝偻,头发花白,脸上皱纹堆叠得厉害。


    最让人看了便心痛的,是他的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除了还会转动,便与死人没什么两样了。


    赵煜动容,这还是他年幼印象中翟先生家里的大哥哥吗?


    当年……他那样名士无双、义气翩翩。


    “把枷卸下来吧。”他吩咐着,起身相迎。


    “翟大哥……”赵煜努力的克制着表情,不让翟瑞觉得自己在可怜他。


    他示意翟瑞坐下:“要不是翟先生在城郊拦住我,我都不知道,这么多年,你竟然一直在刑部的内牢里……”


    翟瑞上下打量赵煜,便笑了:“当年的小不点,竟然做了刑部尚书。你小时候就聪明,往后更能大展宏图……”


    “翟大哥……”赵煜止住翟瑞的寒暄,“我知道你是冤枉的,但是当年的过往,你要据实告诉我。”


    翟瑞没说话,只是深吸一口气,定定的看着赵煜。


    赵煜也不说话,面色平和又坚定的与他对视。


    终于,翟瑞叹息道:“你爹爹用尽人脉,保我一条命,我已经很知足了,事涉皇族……又时隔多年……我爹……咳,”说着,他闭了闭眼睛,“又何苦再把你扯进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


    更何况,又有谁愿意凭白背着冤屈。


    翟瑞的消极,让赵煜觉得意外,细想又在情理之中——他的心只怕早就被磨死了。


    赵煜正色道:“此是冤案,是炎华的沈家欠你的交代。”


    义正严词,本以为多少能打动翟瑞。


    万没想到,翟瑞心字成灰已多时,二十年的光景,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在那不见天日的牢里度日如年的。


    他只是平静的问赵煜道:“你想没想过,这可能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的事情,你爹爹都不敢公然对抗皇权,是谁给你的底气?”


    “是孤。”


    众人都向声音的主人看去。


    正是太子殿下。


    他是刚起床的模样。头发还没束起来,垂顺在身后。


    一身纯白色的寝衣也没更换,寝衣的领边袖口勾勒着银丝线,透露出皇室低调的精致贵气。掌宽的绸带束在腰间,肩上随便披了一件薄氅。


    说过这句话,他那就站在门前没有动。


    翟瑞见这黑纱遮住双眸的年轻人好像一树山崖边仰雪凌寒的白梅。心道,二十年,江山人才辈出,一切都变了……


    他听沈澈自称“孤”,心中盘算,他是太子吗,当今的太子殿下,竟然是个盲眼人?


    赵煜也是一愣。


    他从未觉得沈澈说话声音如此好听,“是孤”两个字,如天外灵音,余音绕梁,更绕在赵大人心上,再听几遍都不觉得腻歪——有人撑腰,挺痛快的。


    想到这,他郑重行礼道:“太子殿下安。”


    沈澈转向他,在翟瑞面前,端着太子的尊贵架子,示意赵煜起身,道:“赵大人不必多礼。”说了这话,他才走进屋里,行至赵煜身边,与他并肩而立,郑重向翟瑞道,“赵大人所言半点不错,当年的过往,若真的是我家对不起先生,便该还你一个公道。”


    而后,他悠然在赵煜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依着赵大人的性子,即便翟先生什么都不说,他还是会去查,到时若是行入误区,岂不更糟?”


    翟瑞一双浑浊的眼眸,注视着眼前这两个年轻人。


    他们身上的正气、锐冽,让他看到一丝希望。


    久违的。


    作者有话要说:


    婉柔:一线吃瓜群众想问,亲了么亲了么亲了么?


    沈澈:你猜。


    第38章 私奔


    往事,让人不堪回首,糟乱无比。


    案件细节赵煜近几天看了数遍。


    他之所以相信翟瑞不是真凶,除了相信他的为人,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案件的本身,无处不充斥着矛盾、多处因果不合逻辑。


    赵煜坚信,一切不合逻辑的细节背后,都富有深意。


    喆懿郡主,是当年惨案的死者。


    她是廉王的女儿。皇室曾想要她去北遥和亲。


    榜文公布前,她突然在一处民宅中被刺杀身亡,凶器是一柄匕首,上面刻着个“瑞”字。郡主的贴身丫头说,从没见过郡主用这柄匕首。


    再经查实,民宅的所有人是郡主。无人知道她买这处宅子做什么,更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死在这里。


    这样扑朔又缺乏细节的因果,若是传扬出去,老百姓们的吐沫星子,便能添油加醋的为皇室勾勒出无数个比真相还真的事情原貌。


    事发突然,重压之下,当年的刑部尚书魏学海想快速得到线索破案,只得隐匿因果,只张榜将凶器绘型,希望能有人前来提供线索。


    结果惊喜来得异常快,半日时间,便有人前来举报,说认识凶器的主人。


    举报人,是翟瑞的昔日同窗,说他亲眼所见翟瑞这几日总是把玩着匕首出神,书生玩匕首,让他印象深刻。


    当然,这之后翟瑞顺理成章的被抓,匕首上刻的“瑞”字,几乎坐实了犯案凶徒正是他。


    魏学海更是如抽丝剥茧,终于找到线头一般,案件的进度突飞猛进。


    可世上,有清官明镜高悬,便有混人敷衍了事。


    赵煜看到这里时,心下不禁生出怒意。


    查案,最要不得的便是预设立场。以魏学海当时的做法来看,他就是奔着翟瑞是真凶这条路走下去的,又或者说,他只是想给上头一个交代。


    什么清者自清云云,在这样的前提下,都是屁话。


    翟瑞大喊冤枉,不承认匕首是自己的,更不承认是他杀害了喆懿郡主。


    但刑部官员在魏学海的带领下复勘现场,发现了不知是谁的毛发,与翟瑞的做过对比。二者粗细、卷曲性状完全一致(※),就这样,翟瑞是凶手的事情,板上钉钉,人证物证俱全。


    翟瑞依旧大喊冤枉,可又说不出案发当日他和谁在一起。


    再说翟瑞的父亲翟恪,急得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他是赵煜的教席先生,儿子被下了大狱,一旦坐实,就是诛九族的罪过。这如何还坐得住?恳求当时官拜右丞相的赵煜父亲,帮儿子洗清嫌疑。


    事情,在老赵大人与三法司一众官员的拉扯之下僵持。


    但细看,赵煜不禁疑惑。


    其实阻碍事情柳暗花明的,除了当年的刑部尚书巴不得早早结案,更要命的是,翟瑞自己虽然不认罪,却也拒不配合交代任何有利于自己的细节。


    就在事情焦灼时,北遥与炎华发生了一次边关的谈判崩裂,廉王也因痛失爱女,急病身故。


    案件的节奏暂缓下来。


    老赵大人得了机会,差人详查举报人,发现他曾经多次因为行为不端,牵扯进纠纷里,再细看供状,发现他叙述的细节,多处前后不一。严审之下,终于查明,他确实见过翟瑞把玩一柄类似的匕首,但刀鞘的颜色与凶器是不一样的,他前去举报其实是为了赏金。


    关键的证据不再可靠,可又苦无新的线索出现。


    翟瑞在刑部的内牢一呆就近二十年。


    直到数年前,以毛发的性状作为断案证据的荒唐事终于被推翻,一直期盼儿子洗清罪名的翟恪,才又看到了希望。


    他立刻到刑部击鼓鸣冤。


    魏学海碍着赵煜父亲的面子,虽然面上受理了平反冤案的事由,却在实查过程中,推三阻四,左拖右耗——直至自己一命归西,赵煜继任了职位,这案子依旧不上不下的悬在这。


    话说到这,便又出现了一个让赵煜想不通的事实——廉王确实身故了,但廉王府还在,廉王妃还活着。


    郡主,是她的亲生女儿。


    可这么多年,王府里的贵人们活得很平静。


    细想,又透出一股诡异来。


    赵煜翻查卷宗时看得窝火。


    前世他曾经身为王爷,众人各怀什么心思,他自然懂得。


    抛开皇室不提,就连自己的父亲,也并没有做到全心全意帮翟瑞洗清冤屈,他只是碍于情面保全了翟瑞的一条命而已。


    赵煜看向翟瑞,见他被沈澈方才的干脆打动了似的,眼底泛出几缕希望的光芒,赶忙趁热打铁道:“翟大哥,当年的事……我若猜得不对,你勿怪,”接着,他不管翟瑞作何反应,便继续道,“翟大哥当年确实与郡主相识,甚至两情相悦,郡主身故后,你为了保她的身后名,才既不认罪,又无法交代案发当日的行踪,是吗?我设想过无数可能,唯有这个,最能解释你矛盾的做法。凶器,本是一对,是你和郡主的信物,刻着‘瑞’字的那柄,其实是郡主的,是吗?”


    翟瑞大惊,这么多年,他坚守在心底的秘密,竟然这般轻易,就被赵煜道破。


    他看向沈澈,隧又觉得不可能是他把内情告诉赵煜的。太子太年轻了,更何况,他与郡主的私情,当年都无人知晓。


    赵煜一看翟瑞的表情,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于是柔和了声音道:“你为她守了这么多年秘密,她要是在天有灵,也不希望你含冤受屈一辈子,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翟瑞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飘到门外,看着将明的天边,仿佛已故的爱人就在那里,好一会儿,他才道:“我若是为她着想,就该把这些事情带进棺材里去才对。”


    一瞬间,赵煜心里的火又往上撞——死人的身后名,比活着的人重要吗?


    他强压着脾气,道:“翟大哥可有想过你父亲这些年过得是什么日子,你占据着疑凶的位置,要让杀害郡主的真凶逍遥快活吗?”


    翟瑞沉默不语,屋里一时寂静。


    赵煜不说话,沈澈也异常安静。


    翟瑞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时间好像静止了,终于,他几不可闻的道:“她……是自杀的,她不愿意去和亲,而我,又没有勇气带她走……这么多年的牢狱之灾,是我欠她的。”


    是了。


    唯有愧疚,能让他做到蹲近二十年的冤狱,闭口不言。


    但是……


    “郡主不是自杀的,”赵煜冷冷的道,“我看过当年的绘型图,她虽然手握匕首,但她的伤口,是自左下向右上刺入心脏的,造成这样伤口的可能性不用我说,翟大哥应该能想到因果。”


    要么,郡主是个左撇子;要么就是有个右利手的人站在她对面下的手。


    而且,那人行凶时的身位,要比郡主还低。


    这些细节,当年魏学海不可能觉察不到,只是他想尽快结案交差,所以选择视而不见……


    翟瑞几乎认为自己听错了,他是在做梦。


    他忽然抬起手来,狠狠的抽了自己一耳光,脸颊上火辣辣的痛蔓延开,让他确定这一切的真实性。


    在场的众人都没再说话。


    直到翟瑞脸颊上痛楚渐渐减弱,他如同两口枯井一般的眼睛里终于沁出泪水。


    眼泪无声的往下流。


    翟瑞自己也不明白他在哭什么,委屈、冤枉、后悔?


    年华似水,再多的泪水也追不回来。


    这些年的缄默,竟然只空守了一个虚假的“真相”。


    他坐在椅子上先是掩面啜泣,渐而变成嚎啕,最后成为了嘶吼和呐喊。


    赵煜瞥眼看沈澈,见他就只安静的坐着,竟然好似比自己还习以为常。唯独微蹙起的眉头,让人看出,他到底还是动容的。


    翟瑞哭喊得久了,嗓子哑了,才止住哭声,双眼通红的坐在椅子上发愣。


    赵煜起身,端过一杯温茶给他。


    翟瑞只是接过杯子,一口水也没喝:“阿煜啊……让你看了笑话……想不到……我这半辈子,就是个笑话,”说着,他嘴角扯起一丝笑意,比刚才哭得还难看,“是有人杀了她吗,但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就这时,一直坐在边上,乖巧得像盆景一样的太子殿下终于开口了:“你只需把当年的事情说出来,其余的,交给阿煜便是。”


    赵煜看了沈澈一眼,那人好像知道自己在看他,回以一个和善异常的笑意。


    这一声“阿煜”是顺着翟瑞的视角喊出来的,非常顺理成章,又非常让赵煜别扭。


    只不过,疑案当前,不是计较这细枝末节的时候,赵煜只是皱了皱眉头,便又看向翟瑞。


    翟瑞此时把十根手指抠进头发里,他久没清洗的头发像干草一样。赵煜知道他在回忆当年的事情。


    那些事情一定像梦魇一样,深深的埋在他心里,今天他就要把封印解开了。


    “那所宅子,是她买下来和我见面用的,我和她……已经做了夫妻了。”


    赵煜脸上满是认真听他倾诉的神色,半分吃惊和鄙夷都没有。


    翟瑞继续道:“案发前几日,她不知从何途径,得知皇上要封她为公主,去北遥和亲。依着她爹廉王和皇上的关系,皇上断不会收回成命……所以她就要我带她走。”


    郡主曾要翟瑞带她私奔。


    可翟瑞犹豫了。


    他并没摆出一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姿态,而是担心,事情一旦败露,他所犯的罪名就是拐带郡主,甚至是皇上晋封的公主……


    他不但要和郡主流亡半生,他的家人也会被牵连诛灭。


    这份犹豫,入一个情窦初开、妙龄姑娘的眼,自然心如刀绞。


    于是,郡主和他约定了一个日期,在她买下的宅院见面,然后离开。


    她说:“你如果要和我走,就来,如果不来,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


    而今,想也知道。


    那天,他没有去。


    自那之后,他们也真的再没有见了。


    因为她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中世纪真的出现过以毛发做对比,来认定凶手的荒唐事——


    沈澈:阿煜阿煜,我改口了,有没有红包?


    赵煜:?就离谱……——


    明日修纲,大概率停一天~么哒。


    第39章 鱼饵


    翟瑞的叙述中,因果缘由居多,并没有太多重要的线索,赵煜也没失望。


    至少,他对二人关系的推测,得到了当事人的印证。


    翟瑞怀揣着对爱人的亏欠,为保她的清名缄默了近二十年。如今骤然知道,她并非自杀。


    当年那些忽略的、忘记的过往,需要时间仔细回忆,这是一个熬心的过程。


    而翟瑞毕竟是疑凶,只得先关押回去。


    自清晨追忆往事,不觉时间飞逝,此时已近晌午了,屋里只剩下沈澈和赵煜二人。


    一般只有二人时,赵煜都是话少的那个,这回难得先开腔了:“殿下行事向来高深莫测,昨日晚上纳乐坊之行更是如此,”说着,他又破天荒的斟茶递在沈澈手上,“可惜下官愚钝,尚参不透殿下未曾点明的深意,请殿下明示吧。”


    沈澈接过杯子,没有喝,随手放在桌上。


    他虽然眼蒙黑纱,但赵煜就是有种他在看着自己的错觉。


    赵煜透过纱罩,极为朦胧的看他眼睛的轮廓——他是闭着眼睛的。


    赵大人一瞬间的分神后,太子殿下答话了,神色很郑重:“有些事情,只是孤的猜测,没有证据,不敢妄断,但……”说着,他摩挲着盖碗的托盘边缘,轻轻叹息道,“很快,扔到死水里的石子就会激起涟漪。”


    说罢,嘴角勾起一个非常微小的弧度。


    这样的神色,前世赵煜也曾见到过,每当他露出这般神色,便是有什么他筹谋已久的事情,即将尘埃落定。


    前世,赵煜喜欢他这份笃定的自信的,让人看着安全。


    可如今有了那段二人扎心的纠葛,这份笑容,赵煜看在眼里,就显得不纯粹了。


    似是而非的人,一般无二的表情,晕出些诡异的、微妙的差异。


    不合时宜的分心,让赵煜暗暗掐了自己的手心一下,疼痛,帮他收敛心思。


    人心,果然难自持。


    医难自医,人难渡己。


    就这时,衡辛敲门进来了。


    他见沈澈坐在一旁,倒没见外,向二人行礼道:“东家,赵改邪这个名字,以及职务,早就存在了,只有姓名和年龄职务,而且……”说着,他顿了顿,“就在小的离开吏部记档馆的时候,有一名看着就不是官员的人前去查问这个名字了。”


    说着这话,衡辛撇着一双冒精光的小吊眼,似有似无的洒么沈澈,又看看自家主子——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想到,太子殿下是早将一切安排好了,才在常襄郡君面前这般介绍赵煜的。


    即便郡君有能耐连夜就去查赵改邪这个人,她也查不出什么破绽。


    这些事,赵煜当然瞬间就明了了。


    衡辛见自己东家看着太子殿下,“含情脉脉”的若有所思,索性清了清嗓子,又从怀里摸出个帖子,紫色的短绒封皮,描了金边,富贵极了。


    是一张请帖。


    “方才有人送到内衙侧门的门房处,说是转交给赵改邪大人。”


    刑部,因为常要办案,所以各位大人们不一定会在什么时候化名。


    门房自然是懂得。


    所以他们收信,只要确定地址是投到刑部的,其余管你是给李狗蛋还是王成魔,一句话不多问,照单全收。


    赵煜接过帖子展开看过,向沈澈道:“殿下说的激起涟漪,便是这事儿吗,郡君邀请你我今晚王府赴宴。”


    没想到,沈澈皱眉想了想,摇头装模作样道:“今儿晚上沈某有事,不能陪同大人了。”


    赵煜呆愣片刻,随即反应过来,他确实不能去。


    常襄郡君的品阶和身份有限,是以她没见过沈澈。


    但廉王妃,是认识太子殿下的,今晚她八成也会在,与她相见,沈澈再戴个纱罩斗笠,实在不像话,也不稳妥。


    察觉到赵煜愣神,太子殿下走到他近前两步,几乎耳语般的距离,道:“是不是想让我去?”


    赵煜一下就回神了,自然听出对方言语里调笑的意味,冷声道:“没有。”


    说着头也不回的出门去了。


    前脚迈出门槛,赵大人便扪心自问——他说不能同去的时候,为何自己心里划过一丝不安呢?


    这还不是想让他去?


    不,不是!


    绝对不是!


    不是的话,你跑什么啊,赵煜。


    嘶……


    不对不对,不是想让他去,自己也没跑。


    只不过这辈子,他赵煜久没混迹宫廷,一想到此事要和皇族打交道,有太子殿下在,毕竟有得照应。


    赵煜觉得自己想通了。


    他抬头看看天,云淡风轻,案件焦灼,日子该过还得过,于是抻个懒腰,忙活他的事儿去了。


    ——————————


    华灯初上。


    没有王爷的王府,略显冷清,但该有的仪制还是有的。


    赵煜刚自车上下来,便有小童上前,笑脸相迎:“您是书令史赵大人吧?”


    赵煜连忙还礼,差点一躬到地。


    刑部书令史,在都城着实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初到王爷府上,必然得恭谨着。


    他站定了,摸出请帖,递过去:“下官着实没想到……”说着,踟蹰起来,透过王府大门往门里看。


    但看得又不是那么明目张胆。


    看了片刻,他才讪笑着,继续刚才的话题:“着实没想到……昨夜路见不平相助的姑娘,竟是常襄郡君。”


    衡辛在一旁低眉顺眼的跟着,心道:装!真能装。


    那小童年纪与衡辛相仿,在赵煜面前表现得颇为持重。见对方不经意间露出怯懦的神色,没有半分小瞧他的意思,反而笑道:“郡君爱玩,昨夜幸亏有大人相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救命之恩事大,郡君回府缓神之后,第一个安排,便是拟了帖子请大人前来,聊表谢意。”


    他一边说,一边引着赵煜往里走。


    一路上向赵煜介绍王府种的珍稀花草、造景的玲珑匠心,意在化解赵煜初登贵门的尴尬。


    赵煜不由得在心里赞叹,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孩子年纪轻轻,人情场面上,可真老练。


    晚宴设在后花园的庭院里。


    初夏时节,傍晚清风微凉,在园子里坐一坐,确实比闷在房檐下惬意。


    赵煜到时,常襄郡君已经入席了。


    她恢复了昨日初见时的灵秀,装束相较于昨日,更加端丽典雅,与深巷发疯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见赵煜前来,忙起身相迎,拉着他的手腕,引他落座:“昨夜……多亏赵大人,”说着,她向赵煜身后打量,只看见衡辛,便问道,“那位沈先生,没一起前来吗?”


    赵煜先是恭敬一礼,而后抱歉道:“下官疏漏,看到帖子时,沈正已经被差去办差了,直到方才,也没回来。下官命人等他,让他回来,就即刻前来。”


    常襄郡君笑容畅缓,道:“无妨的,有待来日,毕竟身在官门不由己。”


    她说完这话,向身后的小丫头示意。丫头福礼退开去,不大一会儿功夫,推着架轮椅,从后堂出来。


    轮椅上的妇人四十多岁的模样,穿着雍容,脸色却不好。


    常襄郡君忙迎上去,接手过来,她把推到桌前,照应好,才道:“阿姊,这位便是我的救命恩人。昨夜若非是他出手相救,我便要遭啦。”


    一听便知道,这雍容妇人便是廉王妃。


    她上下打量赵煜,笑道:“如今世上,我就只剩这么个妹妹,赵大人恩义,我姊妹二人铭记,若是有用得到的地方,定尽绵薄之力,”说着,她顿了顿,“大人若是官运受阻,我也可托人疏通一二。”


    话音落,赵煜没来得及说话,常襄郡君就突然道:“他可与新任的刑部尚书赵煜大人是本家呢,阿姊你说,赵煜大人会不会因此照顾一二?”


    听上去没头没脑的。


    廉王妃显然也没明白自己妹妹是何意。面带疑惑的看向她。


    常襄郡君继续道:“那赵煜新官上任,没几日,都城里就出了公然劫掠郡君的恶事,不如明日,我上门去问一问他,要他把那几个坏人揪出来,然后再好好重用眼前这位赵大人。”


    乍听顺理成章,但实际上,一来都城的治安不归刑部管,二来看她的神色……


    赵煜心里暗惊,赵煜和“赵改邪”如何能相见?


    她像是怀疑了自己的身份,说这样的话来试探的。


    是哪里露出破绽吗?


    又或是自己太敏感,想多了?


    而后在一顿饭的时间里,赵煜确定,他并不是想多了。


    常襄郡君看他时,昨夜纳乐坊里,眼波流转间透出情意,半点不剩。


    她更是不止一次,暗中诈他,想让他在松懈警惕时,露出漏洞。


    可赵煜一旦警觉了,岂会轻易被她钻空子。


    再说廉王妃,她此时好像确实还不知其中因果。


    这十几年,她先丧女,后丧夫,孀居王府。


    虽然衣食无忧,心却无时无刻不在煎熬。


    而今,眼前这位“赵改邪”大人,是刑部的书令史,能接触大量刑部的卷宗录案。


    廉王妃便总想把话题往当年的案子上引。


    她说自己心里太苦了,女儿被杀害,疑凶一直被关押着,事情一抻就是十几年,她曾经也暗中托过关系,求三法司的大人为女儿昭雪。


    但谁又愿意卖这么大的人情,给一个没了王爷做依靠的女人呢?


    她也愤恨过,母家本就势颓,自己更没趁丈夫在世时,在朝中收拢些能为己所用的官员。终于,落得这副尊荣犹在,却只得暗地里忍气吞声的地步。


    如今眼前虽然是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员,她却动了与他相互扶持两相得利的念头——她尽力扶这人上位,之后,他须得帮她让女儿死得瞑目。


    可是呢,只要廉王妃把话茬往这上引,常襄郡君便会不动声色的把话题岔开。


    为何这般?


    深想,里面的门道便有意思了。


    宴请,在一种看似融合,其实违和的氛围里结束了。


    赵煜没坐马车,踱步沿着玉带河边的小路,往刑部走。


    深夜,月色洒在他身上,攀上脸颊,给他本来清透干净的面庞,扫上一层柔光。


    只赴宴这一遭,沈澈……张罗出这摊事情的目的,他便看得再清晰不过。


    他沐浴在晚风里,暗想,当年的旧事该是个极为黑暗的故事……


    突然“嗖——”一声破风利响,击碎了他的思绪。


    赵煜下意识偏头。


    暗箭一击落空。


    “铛——”一声响,□□正钉在跟在他身后的空马车上。


    赵煜眼神立刻凌厉起来,只见河岸边,影绰绰的站了十余人。


    他暗暗叹了一口气,无声的吐槽——看来是对方知道他的身份,怕被他触及不愿提及的过往,要下杀手了。


    他今天赴宴扮作书令史,一身文生打扮,平日里为三两落脚的护臂更是没戴。


    一双袖子滴了当啷,飘逸是真的,碍事也是真的。


    他一边把袖子往上卷,一边向河边那几位道:“诸位是打劫呀,还是索命呀?”


    话音落,眼前黑影一闪。


    一人飘身稳稳落地,挡在赵煜身前,向一众凶徒朗声道:“甭管是什么,你们招惹我家公子了,是束手就擒,还是要我动手?”


    正是沈澈。


    他来得及时,若说恰巧……鬼都不信。


    一瞬间,赵煜恍然,自己怕是太子殿下鱼钩上的饵呀。


    虽然他救护得及时,但是……


    赵大人看着这人的背影,依旧恨得牙痒痒,想狠狠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作者有话要说:


    沈澈:阿煜,这已经是你第二次想踹我了。


    赵煜:何止两次……


    第40章 夜斗


    想归想,赵大人自然不能真的这么做。


    他站在沈澈背后默不吭声。


    太子殿下听背后的人没声音,瞬间就猜到,自己的伎俩被他看破了,向他陪笑道:“万全之策,事情了了给你赔罪。”


    赵煜冷哼一声没说话。


    下一刻,沈澈只觉身后赵煜突然有所动作,紧接着便是一阵疾利的破风声,沈澈分辨得出,这是赵煜打铜钱镖的声音。


    呼应而来,是“铮——”一声清脆撞击。


    铜钱撞上一支□□,在沈澈身前一丈距离落地。


    赵煜朗声道:“暗箭伤人,卑鄙。”


    说着,他像一只灵巧的猫儿,几乎不出半点声音,掠过沈澈身侧。急行带出的风,撩动了太子殿下的衣角。


    其实,自从白天,他心里就隐约有一股怒气,这股火气终于在廉王府里被郡君的表现添柴加火,事至此时,到了熊熊燎原的地步。


    细想,常襄郡君为何能在一日之内便知道赵煜的真实身份?


    赵煜无论如何都不信,她有能耐一夜之间就查清自己的底。


    回想赵改邪的名号,一早就被录入刑部的名册里。


    能让赵煜火冒三丈的,归根结底还是沈澈——


    与其说沈澈做事滴水不漏,是做给郡君看,更不如说,是为了迷惑赵煜才对。


    好让他安安心心的一步步走在他的计划里,看到他想让他看到的事实。


    上辈子,他就被他算计。


    身受重伤,一口气吊了三年,最后还是没了命。


    他虽然带着他四处求医,给他千般万般的歉意呵护,却执意不肯言说到底为何背刺他一剑。


    如今,他依旧这样……


    半句交代都没有。


    他赵煜是什么,又是棋子吗?


    想到这,他便往腰间一摸,却摸了个空。


    怒气冲头,一时忘了,他是以赵改邪的身份赴宴,佩剑自然没带。


    但这档口,箭在弦上,他只得伸手入袍袖,抽出一直收在袖子里的折扇。


    赵煜气势汹汹,那射冷箭的刺客当场瞠目。


    他没想到刺杀目标不仅来了帮手,而且本身功夫就不弱——先是躲开了冷箭,后又以一枚铜钱,打落了□□发射的快箭。


    顾主的信息里可不知这么说的,只说他是个略通拳脚的文生啊!


    刺客更没想到,他愣神的功夫,对方就已经冲到他面前了。


    深夜凉月下,一双眼睛凛光生寒。


    刺客当机立断,弩交左手,右手便去抽配刀,可刀锋尚未出鞘,便“啪”的一声,紧接着,手腕上一阵钻心的痛楚。


    一瞬间,他分辨出自己腕骨只怕已被对方一击敲碎,可他竟没看清对方用了什么招数。


    脑海里残留的影像,让他恍然觉得,眼前这皮相好看,眼神却冷得像两把刀子的小白脸,根本就没用有什么招式可言。


    就是非常直白的一击,可他就是没躲过。


    高下立见。


    一击之后,赵煜也心知肚明了。这人武功算不得一流,八成是狙击暗杀型选手,想来对方是得来的信息有限,轻敌了。


    眼看这对手功夫不济,江湖经验还是有的——风紧扯呼,三十六计脚底抹油。


    这人转身便往同伴那边奔去。


    他的几名同伴,也已经抽刀在手,一拥而上,要为他作掩护。


    赵煜自然不能让他跑了,脚下使个绊子,一腿横扫在那人膝盖侧面。


    对方一声惨呼,摔倒在地。


    膝盖已经被赵煜踢得错位。


    说时迟,那时快。


    出手便撂倒一个,赵大人毫无停手之意,身形一晃,冲向离他最近的一人。


    这人的功夫要比箭手高明,加之他看赵煜出手就让对手骨断筋折的狠,不敢轻敌。


    他的腰刀要比赵煜的折扇长上不知多少倍。


    武行,一寸长,一分强。


    他刻意和赵煜保持着“安全”距离。


    可这样的临敌伎俩,赵煜一看便破。


    赵大人步伐诡谲,欺身上前。


    那刀手的一众同伴还来不及拥而上,便见赵煜掌若灵蛇,攀上那人手腕,再晃眼,刀已经到了赵煜手里。


    下一刻,他扇子揣回衣袖里,长刀在手中翻转过来,刀背挂着风声贯力而下,眼看要砸在那人锁骨上。


    千钧一发之际,另一柄钢刀斜向自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伸出来,平着搭在这人肩上。


    “铛——”一声响,精钢交撞,脆响之后发出细小的嗡鸣声。


    饶是有同伴出手相救,挡下赵煜的雷霆一击,那人仍然被震得连退数步。


    可想而知,这一下若是砸中,他锁骨便也得折了。


    “妈/的,”救护同伴的杀手长刀反转,一派防御姿态,“老六,不是说他不善拳脚吗!”


    老六正是被震退数步的刺客,他骂了句街:“轻信了那丫头,撤!”


    说罢,转身便揪住地上断了腿骨的同伴衣领,想将他拖走。


    为了阻挡赵煜,他手一扬。


    赵煜暗道不妙,可距离太近,那东西须臾已到近前,赵煜挥兵刃,想将其挡落。


    万没想到,就在东西碰触到钢刀的瞬间,发出“扑”的一声异响。


    赵大人应变如神,顺势挽出一个繁复的刀花,把那东西炸裂开喷溅出的液体甩落挡掉。


    即便是这样奇快的应变,也还是有些许液体溅在衣角上,“嘶——”的轻响,把衣裳烧出孔洞来。


    空气中弥散开一股奇怪的腐蚀气味。


    这般看,对方一众杀手是配合有度的组织,虽然手段极为下三滥,但分工却异常明确,赵煜被阻挡的片刻时间里,又有两人上前,配合老六救人,其余数人,悉数严阵以待,合围在赵煜面前,却并不进攻。


    这份张弛有度,让赵煜高看一眼。


    只不过,刚才对面二人不经意的两句抱怨,直接暴露了那名叫老六的,是负责接活的联络人。


    赵煜冷喝一声:“留下吧!”


    甩手就是两枚铜钱。


    老六知道赵煜会打暗器,是一直警醒着的。更何况,对方还出声咋呼。


    他耳听见破风声响,不及回头,自地上一跃而起。两枚铜钱在他脚下飞过,一枚打空,另一枚打在那已经受伤的箭手身上。


    赵煜等得便是他跃在空中再无处借力的当口。躲过眼前一人劈面而来的一刀,手中长刀打着旋就掷出去了。


    紧接着,两枚铜钱随之掷出去。


    长刀劈裂空气的声音,掩盖了铜钱镖的破风声。


    老六眼见长刀是冲着他脚踝跟腱飞来的,一旦中招,下半辈子就只能拄拐了。


    在空中看准方位时机,一脚踏在刀背上,把长刀踢得飞了出去。


    可他始终棋差一着。


    惊心刚定,铜钱已至。


    眼前暗影迅速放大,待到看清时,便是左眼剧痛无比,紧跟着胸口的大穴也是一阵痛楚——两枚铜钱,一中左眼,一中膻中。


    他气息瞬间滞涩,“哎呀”惨呼一声,摔落在地,捂住左眼哀嚎起来。


    再也顾不得身边已是一通乱战。


    赵煜出手至今,虽然瞬间要命的手段一招都没有,却也是出招必有损伤。


    沈澈一直站在远处,无甚动作。


    小厮阿焕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身侧,低声道:“主子,您一早安排暗卫带人埋伏在附近,怎么还不给他们打信号支援?”


    就让赵大人孤军奋战……


    阿焕越发看不懂自家主子的行事,只觉得凡事儿沾上赵煜赵大人,他就奇奇怪怪的。


    “他生气了……”


    半晌,沈澈才冒出这么一句。


    啥?


    生气?


    为啥……


    阿焕挠挠脑袋,不懂。


    片刻,太子殿下叹一口气:“你去让暗卫偷偷带人回去,想办法惊动了金吾卫来收拾残局。”


    阿焕极短的讷住之后,掉头办差去了。


    听命便是,问这么多作甚?


    而且,赵大人下手就好像跟这些人有仇似的,看也不像能吃亏的模样,只怕用不着金吾卫,更用不着自家主子出手,再有片刻,那十来名有眼不识泰山的江湖人,就得被赵大人自己一勺烩了。


    太子殿下找暗卫前来,阿焕还以为对手要有多厉害呢,没想到……


    这么菜。


    不知赵大人为何生了一肚子气。


    是不是怒火无处发泄,才致使武力值暴涨的。


    待到阿焕把周围的百姓吵吵起来,又假模假式的跑出两条街,引来夜巡的金吾卫时,这边果然已经结束战斗了。


    阿焕再回来时,刚好看见赵大人一刀背敲折了最后负隅顽抗之人的脚趾骨。


    金吾卫领巡的是个卫官,官阶不高。


    他不认识赵煜和沈澈,也更想不到,太子殿下和刑部尚书大半夜的不睡觉,在玉带河畔与人斗殴。


    玉带河畔这一段路,夜间虽然僻静,但不远处便是花好月圆楼。


    他只道是风流浪荡客,喝多了酒,寻衅闹事。


    “何人夜斗!”


    卫官高喝一声,小跑着,带领一众兵士,围拢上来。


    跑到近前,被吓了一跳——折胳膊、断腿、瞎眼……


    呜呼哀哉,哎呦妈呀,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只有那“行凶的恶徒”单手提刀,桀骜而立。


    他身后不远处,还有另一男子,样貌俊秀极了,只可惜黑纱蒙眼,似乎眼睛不便。


    金吾卫卫官腰刀半出鞘,道:“何人?”


    这话是对赵煜讲的,毕竟傻子都能看出来,现场是他的杰作。


    赵煜打量来人,又看一眼一直闷不吭声的沈澈,才把手里钢刀往地上一扔,自怀里摸出腰牌递上去:“给将军添麻烦了。”


    卫官一看,心下大惊,忙把腰牌双手奉还,道:“不知是刑部尚书赵大人,末将失礼,大人有事尽管差遣。”


    他这话一出,倒在地上几名伤得不甚严重的杀手也明显变了脸色。


    赵煜看在眼里,心里便跟明镜儿似的。这些人的神色,又一次佐证了老六的话,雇他们前来的人,没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他们。


    他向卫官道:“劳烦将军,将众人押回刑部去。”


    而后,赵煜又道:“这位是太子殿下,劳烦将军,送殿下回东宫吧。”


    说着,他像是觉得自己身上沾染的毒液气味太难闻了,两下解开外衣脱下,反手扔回马车上。


    夜风微寒,刚才与人动手出了薄汗,风一凛觉出一丝凉意。


    “阿煜……”沈澈赶着这当口,特别没有太子庄仪的凑上来,全不顾四周有人,“孤不回东宫,先跟你回刑部把事情做个交代。”


    “阿煜”这个称呼,白天被他浑水摸鱼喊过一次,这会儿叫得越发如鱼得水了。


    也就在这时,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太子和赵煜身上,两名伤得不重的杀手,对了个眼神——要逃只能趁现在!


    行刺当朝二品高官,一旦进了刑部,哪里还有命在?


    其中一人突然暴起。


    他肩膀一扭,只听“嘎”一声轻响,几乎同时,手臂以一个正常人难以做到的扭曲角度,脱出金吾卫的控制。


    下一刻,他肩膀轻抖,那条看着像是已经关节错位的手臂,便又恢复了原样。


    这人会缩骨。


    金吾卫的低阶官兵何曾见过这般江湖伎俩,一时间讷在原地。


    也就这愣神分心的片刻,另一名杀手突然暴起。


    与同伴不同,他是靠蛮力挣脱控制的。


    眼看变故突生,沈澈将不知何时已经脱下的氅衣,顺理成章的披在赵煜身上,又顺势将人一拉,掩在自己身后。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熟练得好像不知在何时,做过很多次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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