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星照明。
赵煜升了内堂,江顾帆只身站在堂下,谁也没带。
内堂,不似升公堂,没有杀威棒,只是一个正式的交谈场所,有书记做堂记。
赵煜见江顾帆看到自己,丝毫惊讶的表情都没有。对他上午便服到访镖局,表现得极为平淡。
赵煜道:“江少镖头腿脚不便,请坐吧。”
一边的衙役便搬过凳子,让他坐下。
“你认识我?”赵煜问。
江顾帆摇了摇头:“小人不认得大人,但镖局里有人认识,大人在此地为官近两载,识得大人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更何况,”说着,他向赵煜身后站得板板正正、一本正经的扮演护卫的太子沈澈看去,“听家父所言,沈侍卫拿出来的东西,可并非一般百姓所有。”
赵煜皱眉,合着沈澈是自暴去了?
忍不住斜了他一眼,见他嘴角极浅的弯起个弧度,不知心里在盘算什么。
江顾帆极有自知之明,既然是前来指证凶手,便不用赵煜多问,一股脑的竹筒倒豆子:“大人荣升刑部尚书没多久,又转还回来,自然是来查近来发生的凶案的,既然找到胜天镖局,便是已经心有怀疑了,虽然小人没有真凭实据,但是……可以给大人提供一个线索。”
依江顾帆的讲述,他自幼跛脚,是以父亲江游北不看重他,一门心思想把衣钵交到一名十来岁就投身入镖局的孩子身上。
这孩子自幼无父无母,江游北就让他随了江姓,取名叫江吟风。
一晃十余年,也许是因为江游北把对亲儿子的期冀加倍的倾注在这个孩子身上,让他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终于几个月前,辞去了镖局赤金镖师的职务,在城北另搭炉灶,开了个芝麻大小的镖行。
“那江少镖头为什么说凶手是江吟风呢?”陆吴川在一旁吱嘴儿。
江顾帆道:“草民从来没说过凶手是江吟风,”他直言不讳,全不顾陆大人的面子,“但据草民所知,方圆百里,会用十花刺的人,就只他一个。”
陆吴川先是被噎得一愣,而后暗自检讨,自己犯了想当然的大忌,于是涵养异常优良的示意他继续说。
江顾帆道:“家父器重吟风,还有一个原因。因为吟风年幼带艺投师,十岁那年,他就能打赢镖局里翡翠级别以下的所有镖师。他的兵刃,正是十花刺,与我家镖局的徽纹一样,这兵刃极少见,家父才觉得他是天命之人。想来赵大人找上我们,也正是因为我家镖旗徽纹上画的兵刃,与几位大人身上的伤口很像。”
赵煜找上胜天镖局的原因当然不是这个,镖局的徽纹,是他才看见的。
可他听江顾帆说完这话,火气瞬间就往上撞。
压着火气问道:“你怎知天崖几人身上伤口的性状?”
江顾帆挑了眉毛,道:“这事早在坊间传遍了,并非什么秘密。”
赵煜倏向陆吴川怒目而视。
陆吴川皱眉咧嘴,不敢看他,低垂着眼睛,嗫嚅解释道:“当日……当日事发突然,仵作和许多值守的衙役都看见了,不然……也不会有鬼马车这种怪力乱神的讹传流入坊间。”
说着,在额头上抹一把还没冒出来的冷汗。
陆吴川从没办过这么严峻的案子,上手就麻爪儿。
赵煜无奈,不得不接受并非每个父母官都像他一样擅长办案,索性直了直腰身,转向江顾帆问道:“镖局徽纹上的十花刺和花瓣,是何渊源?”
江顾帆答道:“炎华建都之前,胜天镖局便已经存在了,四百余年一直是这副徽纹,草民年幼时曾问过家父,但他也说不清楚,只说是传承。否则,他也不能笃信,善用十花刺的吟风,是列祖列宗派来替草民这个跛脚的残废收拾残局的人。”
“你与江吟风关系尚可?”赵煜问道。
江顾帆先是一愣,显然没想到赵煜突然这样问,随后就反应过来,是因为他一直称呼江吟风为“吟风”,便作了然苦笑之姿,抿了抿嘴唇,道:“怎么说呢……其实我蛮理解他的,家父那人,性子……不怎么讲究。他希望促成的事情,便会不惜后果的去做,但吟风毕竟是个人,绷紧的弦终会有断的一天,能压死骆驼的,也不会只是一根稻草。”
赵煜笑笑,深以为意,道:“江少镖头的意思,本官懂得了。”
江顾帆是前来提供线索的,好好的来,讲述完毕,自然也得好好的把人送走。
他前脚出了内衙的门槛儿,后脚陆吴川便起身作揖。
一看他这样子,赵煜便知道他是还惦记着死者伤口性状暴露的茬儿,木已成舟不想再听他啰嗦,索性敷衍安慰道:“案件恶劣百年难遇,不怪陆大人慌神儿。”
陆吴川感恩戴德的“是是是,对对对”一番之后,道:“对那江吟风,大人欲如何?”
这陆吴川当真是半点主意都不愿拿,骨子里就是不想担责任。
于是赵煜心里反感,问道:“如今有人指证他可能与案件相关,而且是使用同一种兵刃的力证,依照律例,陆大人当如何?”
陆吴川见赵煜冷脸,也明白,八成是又犯了他的忌讳,便道:“下官,这就差人将他带回来问话。”
一直没开腔的沈澈,突然开腔了:“江吟风应该是个高手,更不知他会不会是雨夜里的蒙面人,我随陆大人一起去吧。”
赵煜一听,低声反对道:“让周总捕去就是,殿下别去了。”
好歹这辈子你是太子殿下,万一闹出个三长两短来,我又该不得善终了。赵煜如是想。
沈澈却不以为意,溜达到赵煜身前,笑着低声反问道:“这是……担心我?”
他突然贴过来,似笑非笑的,看上去熟络亲昵得很,赵煜一愣——这货蒙着眼睛,脸上的表情就已经能让人回味一番了,若什么时候能眉目传情,还不得一个眼神就是一出戏。
赵煜就没见过这么自作多情的人,上辈子他可不这样。果然轮回一道,性情大变,索性把心里话直言相告:“殿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下官可想当垫背的。”
他二人站得很近,来言去语,远处的衙役听不见,不代表近前的陆吴川和周重听不见。
二人对视一眼,迅速交换了心思——果然还是年轻人,更容易逾越阶级的鸿沟,年轻真好。
反正他俩,谁也不敢跟太子殿下这么说话。
当然,在场的几位,包括赵煜在内,没人拗得过当朝太子。终于,在太子殿下的坚持之下,一众人声势浩大,拉起要去打群架一样的阵仗,去捉拿江吟风了。
城北。
与胜天镖局相比,江吟风的小镖局简直破败得不像样。
一间顶棚,四面墙,他光杆将军只一个人,手下一个镖师都没有。
见大批的官差前来,江吟风并没觉得诧异。
倒将官家的声势浩大反衬得可笑了。
事情比预想得顺利,江吟风丝毫反抗的意思都没有,直接顺从的跟官差回了府衙。
事情自始至终,赵煜只是在一旁观瞧,觉得江吟风的身形与那日雨夜里的恶徒不大一致,他像是比那人高瘦一些。
收队回府,已是深夜。
赵大人意识到,如果再不好好休息,他可能就要被迫休息很久了。终于决定,今天夜里“早点”睡觉。
可是呢,人一旦熬到了极致,反而容易睡不踏实。
他躺在床上,像是睡了,又好像没睡实。
脑子里总有片段似的走马灯,一会儿是白天半地下的屋子里墙上一片触目惊心的褐红色,一会儿是沈澈遮着双眼的面庞,再一晃,他又变成了前世的模样。
半睡半醒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背后伤口疼,还是梦中前世再历,让他想起那人在他后心重重刺下的一剑——心口疼。
就这么不踏实的翻腾了一夜,醒来寝衣都被汗水浸湿了。
也就正好天色微明,索性就不再睡。
叫衡辛打水来擦洗一番身子。
微开的门缝,晨风微凛。本来该是觉得爽气,赵煜却打了个寒颤,暗道不好:难不成伤口还是发了炎症,身体有些发热了?
但老天像是就要和他作对,衡辛水还没打回来,陆吴川就着急忙慌的来了。
看得出,他官衣换得仓促,中衣的袖子还露了一截在外面。
加之这位陆大人,身子略胖,更无奈炎华的官服偏偏想用束腰的锦带收拢住官员们的精气神,忽略了一众朝臣们身材的差别。
终于,是玉树临风还是福泰恒生,轻易就一览无余了。
正如此时的陆吴川,玉带皱巴巴的缠在腰上,就像炖肘子捆上了棉线,一棱一棱的。
多少有点狼狈,十分有损炎华命官的威仪。
显然,他有急事,跑到赵煜面前,迅速喘匀这口气,道:“赵大人……又……出命案了!”
赵煜心里咯噔一下,没言语。
陆吴川继续道:“还是同样的手法,被杀的是胜天镖局的镖师,死在镖局门口,致命伤在背后,也是十字口,而且,凶手这回留了活口——来报官的,是另一名镖师,”说着,他咽下一口口水,补充道,“现场,下官已经派人去保护起来了,但江吟风,一直在内衙牢里……”
凶手,在向官府证明:你们抓错人了。
赵煜合上眼睛,缓了片刻神,道:“走,叫上报案人,去现场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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