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如何使得!


    赵煜身体、心理都抗拒。


    连忙快步过去接过水盆,随手放在桌上,一边喝道:“衡辛!你死哪儿去了!”


    沈澈笑得淡雅,悠悠然道:“他去帮忙查《府志》了,想查胜天镖局的过往,周重一个人可忙不过来,”说着,他随手关上门,几步走到桌前,手指清风拂柳一样,掠过盆边,判断出空间,把药箱放一旁。


    赵煜不禁感叹,从沈澈瞎眼这件事就能看出人间的参差,摸摸索索的动作都与众不同,还挺好看的。


    等了片刻,赵煜没反应。沈澈不厌其烦的把刚才的话掰开揉碎了一遍:“衡辛查《府志》去了,没人给你换药,你要是不想伤口恶化,就乖乖坐那。”说着,他指了指桌边的椅子。


    其实,自早上起来,赵煜便觉得背上的伤口有些肿胀发热,想来是因为一连几日被案件赶落得觉都没睡个把时辰,也忽略了按时换药。


    忙叨起来伤口沁了汗水,要发炎了。


    本来打算晚上睡觉前好好清理一番,结果还没等吩咐衡辛,沈澈先来了。


    但赵煜实在不想让太子殿下伺候,见他一副你不换药,我就在这儿杵着的架势,抬腿就想往外走,哪怕叫门外值守的衙役来帮忙都好。


    结果,被沈澈一把就扶在肩头。


    紧跟着,沈澈半推半扶,直接把人按在椅子上。


    “赵大人,孤其实一直想问你。”说话间,沈澈双手搭在椅背上,把赵煜圈在中间,弯下腰来,几乎和赵煜贴着鼻尖。


    赵煜只得死命的往后缩,伤口被压在椅背上,一阵疼痛,让他背上瞬间起了一层白毛汗。


    “你是怕我,还是讨厌我?”沈澈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当然,咫尺的距离,惯会察言观色的赵大人,也看不清太子殿下的表情。


    于是,赵煜短暂的愣了愣,下意识咽一口口水,反思——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当然,事到如今,赵大人必须抵死不认:“不知殿下为何误会了,下官没有。”


    “那你为何总躲着孤?”


    嗯……


    毕竟已经隔世,这人现在可是他的直属上官,面儿上还是要应承的,赵煜心一横,道:“下官何德何能,让殿下纡尊记挂,”说着,他坐直了身子,收敛起刚才恨不能穿过椅子背儿躲沈澈的怂包劲儿,极为不吝的解开衣裳,褪下左边衣袖,把还裹着白帛的半边身子露出来,“是下官不识好歹了。”


    话说完,眼观鼻,鼻观口的在椅子上危坐起来。


    对方摆出这么一副表面顺从,实际破罐破摔的态度,是沈澈没想到的,他摇头笑道:“这又是在闹什么脾气?”


    声音很低,语气里满是无奈,好像也没指望赵煜能回答。


    手指试探着触碰到白帛,动作柔缓下来。


    接着,他一边用手比量着位置,一边把赵煜伤口周围的皮肤擦净,赵煜瞥眼看被沈澈扔在一旁的白帛,沁出的血色果然不正。


    伤口大有要发炎化脓的迹象。


    可叹,他刚收敛起入定的神通,便被沈澈轻触在伤口周围的动作,撩的一阵痒,身子不受控制的轻轻打了个颤。


    他也知道,沈澈怕眼睛看不见,下手重了,弄痛了他,于是格外的轻手轻脚,可越是这样,赵煜便越觉得,对方在自己背上游走的手指,有一股撩拨的意味。


    闹得他寒毛都竖起来了。


    只得强自镇定,把心思放在感觉伤口的肿痛上。


    “忍一忍。”沈澈突然道。


    话音落,赵煜便先感觉到一阵清凉,稍纵即逝。紧接着,便是难以遏制的灼痛,让他觉得有一团火,在他背上烧起来——极冲的酒味,蔓延过来。


    赵煜强咬着牙,不吭声。


    好在灼痛并没持续太久,就又被一阵凉意压下去了。


    清凉的药香,中和了烈酒浇洒在伤口上,蒸腾起来就撞头的味道。


    有一丝好闻。


    “孤眼睛还没坏的时候……见过你。”沈澈突然开口了。


    赵煜恍惚,不知他说得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不知多少次暗骂自己失心疯了,对前世的恩怨纠葛念念不忘。


    长此以往,注定这辈子依旧冤冤相报天长地久。


    可人就是这样,懂得和做到,是两码事。


    他恨不能重新走一遍黄泉路,再去喝一碗孟婆汤,把那些前世的浮光掠影通通化散掉。


    最不济,来个现世报,人在家中坐,花盆砸脑袋,砸到失忆,也比现在强。


    他前世对沈澈有多么全心全意的信任,便叫他这辈子对这人自骨子里生出多少畏惧忌惮。


    “孤五岁那年,见过你,”太子殿下声音清澈,“你在赵丞相身边,轩轩韶举,尽态飒爽,该是万般美好才对,可不知为何,我看着你,总会觉得惄焉如捣,当时不明白为何,时至今日也不明白……”说着,他叹了口气。


    你这叫良心疼。赵煜心里想。


    当然他不能这样说,也不想拾这个茬儿,更不明白沈澈为什么要选这当口跟他说这些。


    隧也语调淡淡的道:“许是殿下独具慧眼,看出下官青蝇吊客,年纪轻轻,心思消极,不屑而已。”


    沈澈正在替赵煜把伤口重新包扎好,听了这话,他手下的动作顿住了。


    没人敢对太子殿下用这样的口吻说话,除了跟前儿这位。


    沈澈没说谎,他这辈子第一眼看见赵煜,正是五岁那年,遥遥相见,一眼难忘。


    那日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一日大雨,天黑得分不清时辰,他驾着马车经过一间破庙,庙里的神像破败,看不出是谁。


    一道闪电划过,擦亮了神像的面庞,法相威严,藐看众生,那双眼睛,像真的能够透过他的皮囊,看到心里去。


    沈澈猛然惊醒。


    奇怪的是,他一个五岁的孩子,做这样的梦,半分害怕都没有,心里反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不明所以的、没有来由的开心中夹杂着痛楚。


    很熟悉。


    那天天还没亮,沈澈就带着一位老公公出了都城,他也不知要去哪里,只寻着直觉乱走,真的找到梦里的地方。


    废庙比梦里更加残破,他步入摇摇欲坠的大殿,抬头看那神像。


    殿内昏暗极了,他看不清神像的面容,却忍不住和他对视。


    片刻,一个声音自他心底响起来:你可以兑现承诺了。


    鬼使神差的,沈澈走近神像脚边,在一个裂缝中,精准的摸出一只锦囊。


    已经残破不堪。


    被拿出来,就有大半风化掉了。


    接着,有事物滚落在地上,是枚铜铸鎏金的令牌,牌子上的刻纹依然清晰——一片海棠花瓣。


    熟悉无比。


    那天夜里,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一道天雷劈中了破庙屋顶,大火烧起来,任凭大雨瓢泼,也浇不灭。天亮之后,破庙只剩下一片灰墟。


    之后,沈澈的眼睛越来越差,不出一个月,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沈澈是皇上最喜欢的孩子,他眼睛盲了,陛下痛心无比,寻遍名医,无人看得出症结所在。


    反而沈澈,很快习惯了眼前一片虚无。


    他总是回想起雨夜中的马车,他没看见车里的人,但他笃信,那人就是赵丞相的儿子。


    曾经遥遥一见难忘的赵煜。


    他心里有一丝悸动的火苗,说不出是对他好奇,还是喜欢,但他知道,他骨子里想和这个人亲近,莫名其妙的想对他好。


    后来,沈澈开始关注赵煜的动向,发现他很淡泊,淡泊得与年纪不符。


    他处事算不得圆滑,却很少锋芒毕露的与谁争执什么,即便是后来为官,执法如山、说一不二,却与他父亲遇事硬刚的行事风格大不相同。


    这人骨子里其实懒散得紧,据说休息不好,脾气便会不好。


    于是这会儿,赵煜阴阳怪气的把沈澈塞怼一番,沈澈非但不生气,还略有些开心,他感觉赵煜是没休息好,这是在和自己闹脾气呢。


    可细想……其实自初见时,他对自己便是这样一副看似客气,其实话里话外都是疏远的模样。


    他为什么会对自己这样呢,又没得罪过他……


    好在太子殿下有一股与生俱来的通透今儿,暂时想不通,就不再多想,也不恼,只遵循着自己内心的感觉,要对他好,护他周全就足以。


    这是一股源于心底的执念。


    也正是因此,他隐约觉得那铜铸的鎏金牌子有什么深意,多年来一直在暗中查探,发现那海棠花纹与一个神秘的组织有关,近年来盘踞在胜遇府。


    这才借着前任刑部尚书病故的当口,偷偷向父皇举荐赵煜,把他调回都城任职。


    一心想让他远离是非,万没想到,是非追他追到了都城里。


    再说赵煜,他话一出口,便后悔了,背后的沈澈,总是让他恍惚。


    让他对他心有怨怼,对他熟不讲礼,但这人已经并非前世那人了……


    正尴尬时,沈澈又继续了手头的忙活,柔声道:“这两日你带伤操劳,心里难免有脾气,今晚好生休息,不然你外伤发炎,内伤难愈,没法替他们讨公道。”


    如此体己的谅解,把赵煜的皱吧心思散了个干净。


    赵大人想说句什么,可终归是半个字都没憋出来。


    反而太子殿下,大大方方帮赵煜把衣裳拢好,借着赵煜闷声低头系腰带的功夫,在他腰间一拍。


    隔着并不厚实的衣裳,太子殿下摸得出这人腰椎两侧的肌肉线条纤长又有韧劲:“你太瘦了,须得养的胖些才好。”


    养猪吗……


    赵煜没察觉自己被占了便宜,欺负太子殿下眼盲,毫无顾忌的翻了个白眼——年纪轻轻,不会说话。


    这人也怪,有时表现得极可靠,有时又像个小孩一样直来直去的。


    伤口包扎已毕,沈澈净了手,便要端起盆子,提着药匣往外走。


    还不忘了关照赵煜道:“好好睡觉。”


    可没想到,他话茬子还没掉在地上,便听见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陆吴川焦急的声音响起来:“赵大人休息了吗,胜天镖局的少镖头江顾帆来了,说……知道凶手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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