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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一章


    葱根一般细白的手指蘸着药, 小心翼翼地往崔康脸上探去。


    崔平之这一巴掌可半点没留情面,即便已跪了一夜因昏过去被人从祠堂抬出来,崔康仍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舔舔牙床, 也尝得满口血气, 唇角因崔平之打得太让崔康毫无防备, 以至于自己狠狠地咬了一口,唇角血肉模糊一片。


    “嘶……”崔康疼得眼角一抽, 抬手就是一耳光,那给他上药的侍女一巴掌扇倒在地。


    “二公子饶命!二公子饶命!”侍女跪倒在地,顾不得被打得眼冒金星,只拼命磕头告饶。


    在一旁看信的冯氏扫了一眼那侍女, 道:“这没你的事了, 下去罢。”


    侍女千恩万谢地含泪出去了。


    冯氏本深深皱眉,看见崔康红肿非常的半张脸, 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声叹, “你过来。”


    崔康挪着到冯氏身边。


    冯氏取了药, 捏着崔康还完好的下颌,往崔康伤得厉害的脸上涂。


    药是冰凉的,涂上去非但没有好受, 反而又添说不出的酸痒疼痛。


    崔康五官都要扭曲了,口中呼道:“娘, 轻点——”


    “已经很轻了,”冯氏不为所动, 极快地给崔康上了药, “早些上完, 更早好受些。”


    崔康疼得眼冒泪花, 颤着声音恨恨道:“若非崔安,儿也不用受今日之罪!”


    冯氏放下药,“好了。”话锋一转,“棋差一着,你怪得了谁?”


    自从崔康装昏被抬过来后,从崔安到其祖父杨廷机乃至死了多年的杨氏都骂了个遍,冯氏起先还能压着性子安慰儿子几句,奈何杨氏性格极坚又狠极,从来只看输赢,不问道义不问缘由的,听崔康哭嚎半日已是看在是亲儿子又无端受伤的份上了,崔康一句一句没完没了,磨得冯氏此刻也没了好言辞。


    崔康听到这话立时从床边窜起来,气得恨不得离地三尺,咬牙道:“难道娘也信是儿子给崔安下得毒?便是下毒,我也不能挑我过生辰,他来我府上的时候下,这岂非和全天下说下毒的是我?况且崔安没死,我这举动,落入父王眼中便是既狠绝不念兄弟情分,又蠢得无可救药,不是叫父王对我失望,反而使崔安的世子之位无可撼动?我是崔安的弟弟,不是他爹,做不来这样为他好的打算!”


    冯氏转着手指上石榴红色宝石的戒指,问:“那又如何?”


    原本跳着脚的崔康如同被从头浇了一桶冷水。


    是啊,那又如何?


    崔安是邀来的,酒也是崔康自己亲手给崔安倒的,阖府宾客皆见,万万抵赖不得。


    崔安与崔康兄弟关系本就势如水火,有了这世子之位,更要争斗不休,崔平之早有所料,故而早就与两个儿子言明,莫要兄弟相争,让皇帝坐收渔利。


    也就是为这句话,崔康要在崔平之面前做个兄友弟恭的样子,所以才在生辰前就下帖子特意邀崔安来府上赴宴,又亲手斟酒,以显为弟对兄长的恭顺。


    偏偏就是那杯他亲自送上去的酒有毒!


    崔康眼中划过一丝阴狠。


    就在崔安要喝的时候,忽有一崔康的近侍跳出来大呼,大公子,不能喝!


    满堂震惊。


    还没等他们做什么,那内侍嘴角涌血,向后一仰,竟没气息了。


    很快,那杯酒就被证明有剧毒。


    崔安被吓得面色苍白,直往城外去。


    不到一个时辰,杨廷机就随着崔安一道回来。


    两人在崔平之面前对峙,崔康自然满口叫屈,称那内侍被人收买,结果很快就查出,那内侍的妹妹遭越崔康霸占后跳井,内侍得知崔康要害崔安,基于忠义与妹妹受辱而死的愤懑才出来告诉崔安不可喝那酒。


    崔安哭哭啼啼,甚至到了跪在崔平之面前,说这世子之位引得家中不和是他的罪过,不若要二弟当世子。


    人证物证都在,无可抵赖,况且又在杨廷机面前,崔平之怒极,一耳光扇了过去,命人将崔康拖到祠堂跪着反省。


    不止崔康自己,为给杨廷机与崔安一个交代,崔康身边的人俱被拷问了一轮,凡平时私下里对崔安稍有不满者,都被撵出了受恩王府,连带着冯氏都被斥责教子不严,被禁足三月。


    铁证凿凿,便是崔康的外祖都说不出什么——他当时亦在场。


    只能闷声咽了个这个亏,日后还报。


    崔康恨恨道:“今日之耻辱,他日必还!”


    冯氏又拿起方才的信件,思索着要如何给父亲回信,语气平淡地回答:“日后见到世子,你要更毫无怨言,更显恭敬。”


    崔康不愿,“那不是显得我心虚?”


    冯氏轻轻摇头,垂落下来的步摇珠翠相撞,响声清越动人,问崔康,“康儿当真以为,王爷不清楚此事与康儿无关?”


    崔康一愣。


    “杨廷机都亲自来了,”冯氏一直婉转柔美的嗓音微微转冷,“又铁证如山,你父王自然要给杨廷机一个交代。”


    哪怕,崔平之比谁都清楚,崔康没有毒杀崔安。


    哪怕,崔平之更清楚,此事或许正是崔安的手比。


    但他必须要重罚崔康。


    只是,这个重罚并没有到令崔安满意的、彻底废弃崔康的程度。


    被冯氏一语点播,崔康豁然开朗,面上刚有点笑意,又立刻被深深的厌恨取代了,“崔安不是说是我给他下毒吗?待明日,我非要坐实,给他一杯毒酒,送他上路!”


    ……


    不好,非常不好!


    萧岭在程序中刚和谢之容从外到内地进行了一番深入浅出的友好亲切交流,这时候实在没法和谢之容拉近距离。


    望着男主薄薄水雾中被微微濡湿而更显清绝的脸,萧岭当即恨不得将自己脑袋拧下来,断然拒绝,“这样的事情朕自……”想到自己在谢之容面前直接把腰带硬生生扯下来的曾经,萧岭深知皇帝四体不勤的形象有多深入人心,话到嘴边临时改口,“自命旁人来就好。”


    听到旁人这两个字,被擦巾堪堪遮掩住的五指猛地收拢一瞬,但谢之容的神情竟还是柔顺无比的,就如同萧岭后宫中的侍君,恭顺、柔和、全然仰赖眼前帝王的恩宠而活。


    沾上水汽的长睫轻颤,半遮着双光华流转的眼眸。


    对于可能将要到来的危险的预知叫萧岭脊背暗暗发着凉。


    先前在程序中被萧岭刻意压制忘却的记忆又一次恰到好处地涌入脑海。


    谢之容,未免太会装得无辜可怜。


    “朕叫许玑来。”萧岭偏头,尽量不让自己目光落在谢之容身上。


    仿佛看一眼,就足以方寸大乱。


    回应他的是一只如玉琢般洁白的手,“许玑方才受陛命,另有事务,陛下忘了吗?”这只手朝萧岭伸来,似乎想扶他起身。


    萧岭:“……那旁人,”


    谢之容唇角仍带着点再温软不过的笑意,但萧岭看不见他的眼神,因而很难判断,此刻谢之容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偏殿此刻无人。”


    那岂不是被谢之容掐死也无人知晓?


    萧岭脑中蓦地出现了这个荒谬的想法。


    沉默片刻,握住了谢之容递来的手。


    谢之容的手摸起来其实远远没有看起来那样像玉,常年握剑执笔的人指腹虎口都有茧,仔细触碰,也能摸到不显眼的伤痕。


    握紧了,方觉极坚硬,与温香软玉这四个字一点关系也无。


    谢之容这个人,也本该与脔宠佞幸这样的词半点关系都无。


    萧岭皱了皱眉。


    被他扶起来,从水中出倒无十分尴尬。


    虽无擦巾,但寝袍尚在。


    萧岭胡乱地披上,随意地给衣带打个结固定住。


    “朕自己……”


    伸出手去拿擦巾,却扑了个空。


    萧岭手停在半空,放不是,不放也不是,顿了一息,转而收手摸了摸鼻子上的水珠,无奈地唤了声:“之容。”


    谢之容轻声道:“陛下,臣说了,臣想服侍陛下。”


    “之容,”萧岭沉默须臾,道:“朕与你有话要说。”


    谢之容绕到他身后,不出意外地看到萧岭骤然绷紧的脊背。


    如云的乱发贴在脖颈上,愈发显得黑处愈黑,白处愈白。


    萧岭能清晰地感受到,谢之容几附着在骨节上的视线。


    进退两难。


    擦巾轻柔地覆上萧岭的后颈,谢之容方觉呼吸稍缓,像方才那样,温和地回答:“陛下现在就可以同臣说了。”


    至于穿着衣服能不能擦身,还需不需要擦身,两个人此刻都没在意。


    或者说,萧岭没在意。


    萧岭喉结滚动了下,近乎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他觉得他现在需要的是和谢之容推心置腹地好好谈谈。


    但谢之容的一举一动,显然都在表明抗拒与他谈。


    “之容,朕……”


    谢之容手里这块擦巾的大小在萧岭看来其实和浴巾差不多,但是……这玩意不可能只有一块吧!


    如果有俩谢之容能不能给他一个,他想早点结束这个场面,正襟危坐和谢之容好好谈话。


    “陛下要说什么?”


    萧岭道:“我想说,你非要在后面和我说话吗?”难道真的不能面对面,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吗?


    已是骑虎之势。


    谢之容嗯了一声,还没等萧岭说话,谢之容已转了过来。


    面面相觑。


    萧岭此刻的心情只有他妈的更尴尬了这七个字可以表达。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尴尬早了。


    因为,谢之容为了方便动作,是,半跪下的。


    从萧岭的角度,能看见谢之容线条笔挺好看的鼻梁,而后,是微微抿着的唇瓣。


    萧岭倒吸一口冷气,这时候顾不得面子不面子,往后退了数步,“朕自己来!”这句话说得独断,下一句却骤然软了下去,萧岭一手掩了眼睛,不知是不愿意让谢之容看自己的神情,还是不愿意看谢之容,“之容,我不愿意折辱你。”


    “折辱?”谢之容似是疑惑地反问。


    擦巾在手中,被擦巾掩盖住指骨泛着白。


    “自有宫人侍奉君主起居,你是朝廷的臣子,”萧岭试图拿礼法和谢之容讲道理,“做这种事自然是折辱。”


    方才沾到手背上的水被谢之容以手指推开,“臣亦属内闱,如此,不算折辱。”


    萧岭哽了下,只能说:“之容,水冷了,朕怕再跳进去会着凉。”


    皇帝琉璃似得易碎柔软的体质他们两个都非常清楚,这办法果然立刻奏效,谢之容再无欲进的打算,双手奉上擦巾,神情似有几分妥协的无奈。


    萧岭看得心中一软。


    手伸过去,刚搭上擦巾便被谢之容握住。


    “陛下。”


    滚烫的体温通过皮肤相接处传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二更写的很卡,明天一起补上,明天更9.5k.


    第一百零二章


    未等萧岭有所反应, 谢之容已松开了擦巾。


    猝不及防地,落下。


    “脏了。”萧岭干涩道。


    手指擦过手背,热源顷刻间消失, 微微发冷的皮肤索瑟了下, 一瞬间竟生出了些隐秘的渴求, 谢之容向后退了一步, “臣去为陛下换一条干净的。”


    ……


    萧岭膝上放着一锡奴,外面套着喜气洋洋的石榴红缎面套子, 边缘一圈雪白狐狸毛,与萧岭一身的深色对比鲜明,他左手搭在上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右手执笔, 写着什么。


    萧岫坐在萧岭旁边。


    他从来时就看见了那石榴红套子,这个颜色的缎面, 除了萧琨玉, 萧岫想不到还有谁会用。


    大约是萧琨玉送的年礼之一, 因为颜色太喜庆,所以此时就被主衣司的宫人做成了锡奴套子送来。


    书室内有地龙,又燃了碳炉, 整个侧殿有如春日一般,先前送来的金桔树金灿灿地立在不远处, 殿中除却熏香,还弥漫着淡淡的桔子清甜味道。


    伏在案头, 口中含着金桔, 只拿舌头在口中碰撞着玩, 却不咬下去。


    “兄长这是在想什么?”萧岫含糊地问:“长吁短叹的。”


    萧岭疑惑道:“有吗?”


    他绝对不曾长吁短叹。


    萧岫从案上爬起, 点点头道:“倒无叹息,只是眉宇一直紧锁。”


    “朕为国事忧烦。”萧岭放下笔,朝萧岫笑道。


    从在浴室中暧昧至极的对谈之后,谢之容当真只给他送了擦巾与衣物,却没有再多言。


    萧岭出来时,谢之容已去偏殿筹备军务了。


    谢之容显然是有意避开。


    况且,两人实在都忙。


    此刻的谢之容,要安排的事情比萧岭还要多得多,因此这半日以来,再未碰过面。


    萧岫已坐在这一下午,将萧岭还没来得及命人送到留王府的年礼能吃的都尝了个遍,再无论如何都吃不下了之后才安安静静地趴在桌上看萧岭处理国事。


    萧岫点点头,长长地哦了声。


    方才他还不确定皇帝到底为何心情微妙,听到萧岭说是为国事,他才笃定,一定不是因为国事。


    若为国事,萧岭已经召相关的大臣开会了,哪里会在这里皱眉。


    萧岫像是想到了什么,漂亮的凤眼一弯,又趴下了,只是偏头去看皇帝,乖乖巧巧道:“若为国事,臣弟无以分忧,若为私事,皇兄或可与臣弟说上一二句。”


    少年人机敏,“若有谁惹了皇兄生气,臣弟也可去整治他一顿出气,皇兄,同臣弟说说嘛。”


    听他如此理直气壮,萧岭哭笑不得,“什么话。”


    萧岫搭在脸旁边,小声嘀咕道:“是真心得不能再真心的肺腑之言,”鬓发贴在脸边,萧岫吹了下头发,姿态天真亲密,“不过啊,如皇兄这般日理万机,夙兴夜寐,若是谁再让陛下为私事烦心,可当真太不懂事了,不若臣弟,”


    话还没说完脑壳就被人弹了下。


    萧岫立时捂住额头,委屈地看着萧岭,“皇兄?”


    萧岫刚才那一番话的意图落在萧岭眼中简直呼之欲出。


    萧岭放下手,笑眯眯道:“手痒了,朕懂事听话善解人意的王弟,能理解的吧?”


    萧岫哼了一声,嘴里的金桔用力嚼了嚼,被他咽了下去,“能,谁叫臣弟懂事。”闷闷回答萧岭。


    果然和谢之容有关!


    如萧岫所想,像谢之容这样的人,不论是为臣,还是在后宫,都危险至极,竟如枕未收鞘的锋刃入眠无甚区别,上上之策便是不管其有无大用,不去冒被利剑反噬之险,杀了最为妥当,偏偏他皇兄甘之如饴,活像被狐狸精蛊惑了心志。


    萧岭心情不佳。


    他心情算太好的时候便喜欢让旁人也跟着心情一同不好。


    手边放着崔平之与崔安用词诚惶诚恐的谢恩折子,萧岭挥笔,令世子入京,在大长公主身边侍疾尽孝,且崔安自小长在兆安,与皇帝不得见,借着此次入京,正好也让萧岭见见崔安为人。


    写好的诏令将被急发兆安。


    若受恩王允,杨廷机亦不会同意,以杨廷机为首的武将必然与崔平之、崔康更生嫌隙,若是不允,便是为皇帝寻好了出兵的理由。


    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


    萧岭垂眼。


    手指无意识地勾着锡奴上毛茸茸白生生的狐狸毛玩。


    眼下,最最要紧的事情都有了章程,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去执行。


    不对,不对。


    最最要紧的事,还没有头绪。


    出兵之前,主帅与帝王心存龃龉,实是大忌。


    “皇兄。”萧岫唤他。


    萧岫的声音将萧岭拉回现实,“怎么?”


    “皇兄又在皱眉。”萧岫笑眯眯道:“还为国事?”


    萧岭亦笑道:“为千金易得,一将难求。”


    少年人一派天真似的,“我朝似乎并不缺名将。”眸光流转,登时明了,“缺得却是陛下信赖。”


    萧岭摇头,只笑不语。


    萧岫起身,去摘那盆万里迢迢送来的金桔树上的小金桔,小桔子在手中转着。


    谢之容与萧岭的关系,有些微妙。


    能让萧岭如此纠结的,除却谢之容,再无他人。


    萧岫虽觉得谢之容此人狼子野心,但谢之容此时不仅是内宫中人,更是一将帅,挑拨君主与将领不和的话萧岫不会说,况且,他就算说了,也清楚萧岭不会信。


    站在金灿灿的桔子树旁边,少年人也叹了口气,对萧岭道:“陛下,您忧愁至此,臣弟却无法分忧,愧食君禄。”


    萧岭更哭笑不得,“阿岫不必如此。”


    萧岫又揪下来数个桔子。


    看得萧岭忍无可忍,“阿岫。”


    别薅秃了!不好看。


    萧岫捧着一把金桔到萧岭面前,跪坐下,“先前陛下能与臣弟推心置腹,今日有何难言之隐,竟是不能说开的?”


    萧岫这话已是明示。


    萧岭顺手拈起个桔子。


    是不能说开?


    还是不想说开?


    萧岫仰着脸,笑得有点不怀好意,“若是旁人臣弟不知怎么让他来,若是谢将军,臣弟倒知道。”


    萧岭手边的事情已处理完了大半,也不在乎多听萧岫玩笑两句,“你讲。”


    “陛下说要立后,”少年翘唇,笑得分外开怀,“谢将军定然毫不犹豫地回未央宫劝陛下三思。”


    萧岭目光落在萧岫脸上。


    少年人原本仰面笑着,被皇帝黝黑的眼眸定定看着,蓦地生出几分紧张来,方才戏谑的心思登时歇了,愣了愣,小声道:“陛下?”


    遭皇帝目不转睛看着,雪白的耳垂慢慢染上了层红。


    萧岫又叫了声:“皇兄?”


    回答他的是萧岭伸出的手,用力在萧岫发顶揉了两下,“ 嗯,朕可以考虑。”


    萧岫闻言大惊,不由得顺着皇帝问道:“那陛下欲立谁?”


    “朕想立,”萧岭尾音上扬,面前的少年人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喉结动了下,“朕为何要告诉你?”


    萧岫原本绷直的脊背骤然瘫了下去。


    “行了,天色不早,朕不留你用饭了,”萧岭松开手,“走吧,明日再来。”


    有些话,是一定要说开的。


    萧岫哽了下。


    他意识到萧岭要干什么,幽幽道:“兄长此举,未免过河拆桥。”


    萧岭怀中抱着暖暖的锡奴,颔首道:“朕不送你。”


    萧岫恼得深吸一口气,上上下下地将萧岭打量一番,最终目光落在萧岭怀中的锡奴上,少年身手敏捷,趁着萧岭不备,将锡奴捞到了自己怀中。


    “阿……”


    怀抱锡奴,萧岫笑着向皇帝见了个礼,“臣弟告退了。”


    “你,”


    少年人快步跑走,像是怕萧岭追上。


    萧岭只好命人再取来一个。


    萧岫身上衣料颜色多浅淡,月白天青雪青常有,却也极少出现这样艳丽的颜色,他一路出去,怀中抱着的东西格外显眼。


    目光落到不远处一人身上,萧岫脚步顿住,等了几息,听到那人道;“王爷。”


    萧岫怀抱锡奴,难得规矩回了个礼,“谢将军。”


    他站定,似乎就是为了给谢之容看那刺目的石榴红。


    外面尚有细雪,谢之容是打着伞的,握着伞的手指净白,几无血色。


    萧岫装模作样地关切,“将军不冷?”


    萧岫素日是不用锡奴的,况且这叫人过目不忘的颜色任谁都知道是谁给萧岫的锡奴,淡淡应付一句,“多谢王爷关怀。”


    二人错身而过。


    萧岭正在捧杯喝茶,想着是命人将谢之容叫回来,还是自己去见,听到脚步声以为是萧岫又回来了,头儿不抬地道;“阿岫落下什么东西了?”


    “……是臣。”


    萧岭惊讶地抬首,“之容。”


    谢之容脱下大氅,因身上还沾着寒气,并没有立刻就到萧岭面前。


    两人距离不远不近。


    “臣亦有话想同陛下说。”


    萧岭心中猛地生出了一种极为奇怪的感觉。


    小指擦磨了一下膝上锡奴精致的锦缎套,“你说。”


    “臣在半年前,夜中常常不得安枕。”


    萧岭眼眸霍地睁大了。


    那种预感,已经呼之欲出。


    “那你,是睡不着吗?”


    谢之容语气轻缓,慢悠悠的,摇头否认,“臣睡得很沉,只是做梦,梦境奇异,每一次的梦,与上一次都可恰到好处地衔接。”


    身上的寒气渐渐散去。


    谢之容上前。


    “你……”萧岭心中惊涛骇浪,系统那个狗东西不是说谢之容什么都不会记得吗,他的语气里染上了从未有过的、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急切,“梦到了什么?”


    距离在拉近。


    但萧岭并没有意识到。


    “梦中,臣大逆不道,起兵谋反,”谢之容居高临下,垂首,看向萧岭微缩的瞳孔,“将陛下,困于内宫之中。半年来,始终如一。陛下,”微凉的手指顺着喉结爬上下颌,“是否觉得这个梦境十分熟悉?”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我先去做个饭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


    萧岭骤地抬头, 不可置信地望向谢之容


    他此刻的心情几乎可谓震颤,程序中暧昧旖旎的记忆疯狂涌来,与他曾经耳鬓厮磨, 纠缠亲密的谢含章的眉眼与面前的谢之容飞快地重合着。


    既然是一个人, 他当时怎么就那么放心地认为, 谢之容不会有任何记忆?


    因为系统告诉他, 理论上讲谢之容不会记得程序内容?还是因为,他本身亦想, 自欺?


    手指压在下颌,不知还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擦过萧岭的唇瓣。


    从谢之容的角度看,实在过于便于观察萧岭面上每一点变化的神情。


    萧岭的震惊谢之容尽收眼底,从这个反应, 谢之容就可笃定, 萧岭全然知晓。


    脊背,在发着冷。


    萧岭惊觉自己的呼吸竟如此急促。


    但二者呼吸交织, 便显得没那么明显。


    “陛下。”


    谢之容俯身贴近。


    两个人在程序外, 几无这样靠近过。


    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唇瓣。


    萧岭这才意识到程序中与程序外的不同, 或许是他过于紧张,程序外的一切触碰都鲜明清晰无比,比程序中更胜一筹。


    谢之容目光落在萧岭的面上, 语气轻柔,“陛下, 您为何不言?”


    “朕……”萧岭张口欲言,又不知道从哪里说, 脑中思绪纷乱, 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面对谢之容, “你记得?”


    谢之容温柔地回答:“记得。起初, 臣只以为,是臣日思夜想,大逆不道,”这话轻柔地落下,萧岭闻之,却如惊雷乍起一般,“但后来,臣愈发觉得不对,如果是梦,世间有这般真实无比,又连续不断的梦境吗?”


    “陛下,臣才疏学浅,请陛下为臣解眼前之惑。”


    萧岭偏头,手指擦过了他的嘴唇,在唇角留下一点痕迹。


    明明姿态言辞是那般恭谦,然而却不知何时紧紧地禁锢住了萧岭的腰身,令后者连闪避躲开的机会都没有。


    萧岭感受到了一种危险。


    一种埋藏在这张最清丽绝伦的面容下,令人脊背发寒的危险。


    他在那一刻想起了很多东西,想到了谢之容平日与他的相处,想起谢之容那些被深深隐藏的滔天野心,更想起书中谢之容的狠绝手段,还有……


    还有,那些刻骨抵死的纠缠。


    “陛下。”谢之容的声音是沙哑的,他微垂着眼睛,并没有与萧岭对视。


    以萧岭对谢之容的了解,通常情况下,只有谢之容在无法控制情绪的时候,才会借用外物遮挡。


    他决然不像他表现出的那般游刃有余,从容不迫。


    萧岭在思索。


    意识到了萧岭的走神,似是提醒,也似是不满,萧岭顿觉上唇传来一阵微妙的痛,但随之而来的是痒,是再轻柔不过的舔吻,小心翼翼极了,仿佛生怕萧岭表现出一丁点对他的厌烦。


    “陛下。”谢之容拉开了点距离像是为了安抚萧岭一般,轻轻问道:“臣在梦中谋反起兵,将陛下禁锢于宫中,臣罪不容诛,虽百死而莫能抵之,”眸光似在颤抖,“陛下,您是因此,而不信任臣吗?”


    萧岭一震。


    从谢之容的描述中,他终于彻底清楚了一切原委。


    程序中的谢之容的确没有记忆,然而在清醒过来后,谢之容却保留着程序中存在的记忆,程序外谢之容的情绪与对萧岭的态度印象着他进入程序中的反应,所以,在最近一次萧岭进入程序时,谢之容才会这样不安!


    谢之容知道萧岭不信任他,他却不知道为何萧岭不信任他。


    他在萧岭面前一贯温文尔雅,连半点失态的阴鸷都不愿意在萧岭面前流露,他收敛野心,蛰伏锋芒,做个忠心耿耿善解人意的臣下,他什么都不要,何物都不曾奢求,只盼着留在萧岭身边而已,然而,然而萧岭并不信任他。


    他只能将原因归结为,是他所谓的“梦”中自己的谋反令萧岭产生了抵触。


    却无可奈何。


    “梦”中覆水难收,他在“梦”中更无记忆。


    他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让萧岭不全然信任他。


    是被迫入宫萧岭以为他会生怨,还是因为显露出的能力让皇帝忌惮,亦或者,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心思手段让皇帝惊惧?


    他找遍了理由,却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到底哪里做错了,不明白哪里做的还不够尽善尽美。


    如果皇帝愿意直言相告,他可以去一点一点地,改过来。


    直到萧岭满意为止。


    “陛下,”谢之容长睫颤着,宛如欲折的蝶翼,面上血色全无,有如堆雪一般,“不知陛下是否记得,过年那日工部送来了奏折,陛下让臣看,臣说,臣喝醉了酒,看不清,”察觉到了萧岭的惊愕,“但是,臣骗了陛下,臣,看见了。”


    工部的奏折,工部的奏折,萧岭脑海中疯狂地回忆着工部奏折的内容。


    是,是不修皇陵之事!


    难怪,难怪谢之容之后的反应会那般奇怪,难怪程序中谢之容会那么不安。


    从古至今,未有皇帝会停修皇陵——除非,此人不再是皇帝。


    如谢之容的心思细腻,如何不会起疑?


    仿佛掌控着全局的人却面色雪白,“第二日,臣查了工部的文书,您下旨令停修皇陵,方归工匠,发卖材料之事是在半年前,是您任命臣为中州守军的那天,陛下,陛下,”萧岭见过谢之容许多样子,矜傲的、泠然的、成竹于胸的、意气风发的、却从未有一日能预料出,他会在谢之容的身上感受到近乎无望的情绪,“陛下,您能否告诉臣,您是否觉得臣,是乱臣贼子,怀狼子野心,终有一日,会谋反犯上?”


    萧岭张口欲言,却发现自己无法回答不是。


    如果不是,为什么要做这种种准备?


    萧岭的无言令谢之容笑了声,“那陛下为何要对臣百般优容?是期望着臣有一日,能迷途知返吗?”


    萧岭望着谢之容毫无血色的脸,慌张与震惊褪去,他反而镇定下来,“之容,放开朕,朕有话说。”


    今日如果不把话说开,萧岭难以预想,他和谢之容究竟日后会结果如何。


    谢之容应答得十分果断,“不。”


    非但不,反而抱得愈发紧了。


    像是怕萧岭会就此拉开与他的距离。


    像是怕将一切言明后,萧岭连原本的温情都不愿意维持。


    会真的不要他。


    下颌抵在萧岭颈窝,两人的视线就此错开,谢之容哑声道:“陛下,请说。”


    萧岭深吸了一口气,“朕同你说过,朕早就认识你了。”


    谢之容没有回答。


    似乎这个姿势足以让他安心。


    “朕的确早就认识你,不是因为先帝,更不是因为捕风捉影的传言,朕……我,”萧岭说出这话都觉得非常匪夷所思,“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不知道该如何让你相信,之容,”这个称呼亲密得此刻都有些讽刺了,大约谢之容此刻亦不想听到,萧岭改口,“谢卿,我看过一本书。”


    谢之容的手指微微收紧,露出一个不算微笑的微笑,“您继续说。”


    “主角是你,书中说你出身名门,学识才干卓然,本有凌云之志,欲成就不世之功,”萧岭疲倦地半阖上眼,“后因容色出众,被皇帝看上。”


    “被陛下?”


    “被皇帝,”萧岭道:“不是我。之后,你在宫中受尽折辱,后谋反,诛皇帝于未央宫,斩其头颅,挫骨扬灰。谢卿,你难道就不奇怪,为什么皇帝性情会大变吗?”


    因为我,本不是皇帝。


    萧岭本来只是一个,欣赏谢之容为人的,看客而已。


    回答他的谢之容不断收紧的手臂。


    毫无距离,严丝合缝。


    若是能一直如此,就好了。


    “因为,”谢之容缓缓发问,仿佛不解,“陛下口中的书上说,臣会谋反?”


    所以,这是你防备我的原因吗?


    萧岭轻轻摇头。


    非因书中,而是,萧岭行事如此。


    他永远都会让自己留有余地,从不会将自己置于绝境之中。


    谢之容既有为帝的才能和可能,但萧岭不会因此弃置谢之容不用,他会用,但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他并不猜忌谢之容,也无伤害控制谢之容的意图。


    但他错估了一点,便是在谢之容对他用情至深的情况下,他的防备,对谢之容来说,便显得如此令人绝望。


    “陛下,”萧岭看不到谢之容的神情,自然不清楚此刻谢之容的神色中竟流露出了几分绝望,“如果这样做的是您,臣断然不会因为所谓的折辱谋反,陛下,无论您对臣做什么,臣都不会起谋反之念。”


    他都,甘之如饴。


    只要对方是萧岭。


    只要,是萧岭。


    “陛下,您信任臣,好不好?”


    下一刻,天旋地转。


    这一直裹着层温良谦恭的人皮的妖物终于露出了獠牙,对着近在眼前的猎物垂涎三尺,虎视眈眈,桌上的东西尽数被扫了下去,萧岭猝不及防被推下,痛楚却并没有传来,谢之容先他一步,将手垫在下面,居高临下,却循循善诱,低语着:“您信任臣,对不对?”


    是瓷器坠地的脆响。


    再亲密不过的爱侣,也不会如两人这般。


    萧岭听得见自己心跳急促无比,亦感受得到,谢之容根本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镇定。


    耳边轰鸣着,理智岌岌可危。


    守在外面的宫人听到声响大惊失色,许玑立时唤道:“陛下。”


    “别进来!”萧岭厉声回答。


    明明该是天子之怒的威仪,却听起来无比慌张,短促。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一百零四章


    书室外宫人惊恐地相觑, 最终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到许玑身上。


    许玑深深拧眉,片刻之后,低声吩咐道:“请太医令来。”


    在外静候。


    书室内, 一切还在继续。


    五指用力不重地捂住了萧岭的口唇, 明明谢之容在发问, 却又不想听萧岭的回答。


    萧岭一贯苍白的面颊上因缺氧染上了一片旎红。


    萧岭用力掰开谢之容的手, 剧烈地喘了两口气,此刻脑中一片混乱, 失语许久,才在谢之容几乎想将他一点一点嚼碎了吞咽下去的视线中开口,“谢卿,”他仍旧紧紧握着谢之容的手, 不知为何他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朕要是在此刻说信任你,你会信朕吗?”


    你会相信朕是真心实意, 而不是在你将出兵之前, 稳住你呢?


    或者, 在你立刻未央宫前,稳住你,以保证, 你不会在未央宫中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


    回答他的是谢之容落下的吻。


    唇瓣被噙住前,谢之容温言纠正, “是之容。”


    不是谢卿!


    这样做能不能解决问题?


    仿佛是不能的。


    “阿岭,”谢之容唤他, 平日里清如秋水的眼眸似乎含着能引人燃烧的烈焰, “你不专心。”


    乍然接触到这双眼睛, 所有的犹豫与思量都顷刻间烟消云散。


    罢了, 萧岭想。


    罢了。


    ……


    幸而两人还算有分寸,许玑特意让人请来的太医并没有派上用场。


    程序中的一切真落入现实,即便未曾做到那步,萧岭也亲身体会了一次感觉入喉。


    萧岭伏在床上,双眼欲阖不阖地看着奏折。


    身上是倦怠的,精神却清名无比。


    刚沐浴过,发间有带湿意。


    一双手落在了萧岭肩上,弄得萧岭肩膀一紧,片刻之后反应过来是谁才放松下来。


    倘若身后的人不是谢之容,而是个温柔如水的小美人,那此举,的确有些缠绵暧昧的感觉。


    但是谢之容……倒不是谢之容不够漂亮,而是,萧岭此刻满腹难言难解的疑难,谢之容的出现,只会让萧岭愈加纠结。


    他终于深刻地理解不要把感情和工作混在一处是何其颠扑不破的真理。


    力道适中。


    男人的手指有力又发烫,一层单薄的寝衣与其说是将二人的皮肤隔绝开来,倒更像欲迎还拒。


    谢之容姿态很是柔顺,“陛下,在想与臣的事?”


    萧岭下意识摇头,“并无。”


    一只手从肩膀处滑下,捏住了萧岭的下颌,“陛下,在同臣说谎。”


    萧岭只好苦笑了,转过身,笑问道:“你都未看见朕的脸,怎么知道朕在撒谎?”


    谢之容亦笑,“臣不知道,臣猜的。”


    萧岭:“……”


    两人贴得近了。


    鼻息交融着,黏腻又绵长。


    谢之容差一点就要亲下来,萧岭偏头,那吻就落到了唇角,“朕,”萧岭哑声道:“在同之容说正事。”


    “臣也是在同陛下,做正事。”


    萧岭现在可以确定,程序里的和程序外的那个一点区别都没有!只是收敛与否罢了!


    谢之容极喜欢贴着他,这点萧岭在程序内就体会过了。


    哪怕只肌肤相贴,都能让谢之容心情愉快。


    “臣接到消息,此刻兆安内并不安稳。”谢之容含糊道:“崔安崔康相争。”


    萧岭阖上眼,点点头,旋即,吻落在了眼睑上。


    “崔平之看在眼里,无可奈何。”谢之容继续道。


    萧岭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谈起国事,能稍微压下萧岭刚才纷繁的心中所想。


    “臣希望,周边各州都对兆安收紧,严禁任何辎重粮草进入兆安,若有人抗命,必以严刑峻法处置之,以告天下。”


    萧岭嗯了一声,“这点你不需担心。”


    “臣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萧岭道。


    “押送军需粮草的官员臣想自己选。”说完,谢之容亦难得感受到了何为惴惴不安。


    将在外,能控制将领的一最为好用的方法便是操控军需运输。


    所以在通常情况下,负责军需粮草运输的官员最好与将官毫无往来,既无私怨,也不曾受将官恩遇,只忠于皇帝一人。


    萧岭于军事上所知不多。


    他自认为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既用人,就绝不会在自己一窍不通的领域指手画脚。


    这个人选本该是皇帝或兵部定,萧岭点点头,“准。”


    毫不犹豫。


    从这种态度上看,哪有人会相信,萧岭对谢之容不是绝对信任?


    萧岭之公私分明,令谢之容心绪复杂至极,哭笑不得,无可奈何。


    “之后细情,臣会拟出奏折呈上。”


    萧岭点头。


    片刻之后谢之容又道:“臣不日就将回驻地。”


    “可……”萧岭一愣,睁开眼睛,对上谢之容沉静的眼眸心中酸软一片,“你要回去?”


    “军中事务繁多,”谢之容回答:“臣在宫中呆得太久了。”


    是在以退为进,也是实话实说。


    萧岭想了想,目光在谢之容玉琢一般的容颜上环顾了一圈,而后点点头,“也好。”


    这个举动把谢之容气笑了。


    人逼近,鼻尖几乎要碰上鼻尖,“陛下,这种时候了,您就真的同臣无话可说?”


    萧岭沉默一息,无奈回答,“之容,这时候无论我同你说什么,都仿佛是为了稳住你利用你一般。”


    哪怕这时候他同谢之容说,朕喜欢你,朕当真喜欢你,都会因为谢之容出征在即而显得掺杂了几分利益往来在。


    谢之容闻言似叹非叹,似笑非笑,“臣为了陛下能同说几句亲近的话,倒情愿陛下在利用臣。”


    那样至少,萧岭待他会比现在亲密得多。


    谢之容的神情落寞至极。


    似乎有什么在萧岭心尖用力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之容出京那日朕会送你。”


    谢之容垂眼,看起来更可怜动人。


    总不能谢之容一可怜示弱他就心软。萧岭想。


    朕毕竟是个皇帝。


    “朕等你回来。”萧岭应允。


    “还有呢?”谢之容却学不会适可而止,萧岭越退,他越要进。


    在一个吻落在他唇瓣上之前,萧岭回答了他。


    皇帝说:“朕心慕之容许久。”


    谢之容眼眸霍地睁大了,在这双眼睛的倒影中,萧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


    双唇相贴。


    不知过了多久,待两人喘着气分开时,萧岭忽地想起了刚才萧琨玉的奏折还未看,况且——纵欲更不是好事,萧岭蹭了下唇角,捞过刚才被谢之容扔出去的奏折,一面看一面问:“你什么时候出宫?”


    谢之容不防他如此表现,沉默一息,回答:“臣信您方才说的,都是为了稳住臣的话了。”


    萧岭叹了口气,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之容,你我哪是那有时间整日风花雪月的富贵闲人啊。”拿奏折敲了敲谢之容的下巴,“若现在无事,且去,拟个折子来给朕看,有何不确定之处,你我现下还能面对面商量。”


    谢之容:“……是。”


    心情既愉悦又郁闷地下床,颇有些不情愿地去拟奏折文书了。


    莫大的惊喜之后是慢慢回笼的理智。


    问题并没有解决,只是暂时地,被掩盖了。


    谢之容垂眼。


    他与萧岭,心照不宣。


    翌日早,谢之容回驻地。


    此日正是新的一年第一次上朝,两人只短暂地见了一面。


    在萧岭梳洗时,谢之容自然地接过了许玑手中的梳子,为萧岭束发戴冠。


    ……


    半月后,兆安。


    杨廷机面无表情地捏着崔平之命人送来的皇帝诏书,蜿蜒着一道狰狞伤痕的手背上青筋道道隆起。


    一封诏书,足以原本既受崔平之重视又有名正言顺的世子之位的崔安如坠冰窟。


    一息之间,从云端坠落。


    崔安本性怯懦,望着外祖阴沉的脸,此刻心中恐惧至极,只哽声道:“外祖,孙儿不愿意去,不说到京皇帝会如何待我,便是这一路上离了您的庇护,崔康与冯氏定然不会令我生入中州。”


    杨廷机沉默着。


    如果只是受恩王府内的冲突,那么其实对于杨廷机来说无足轻重。


    崔平之不能,也不敢舍弃杨廷机。


    对于杨廷机来说,崔平之手下所谓文官也不过是一群迎奉谄媚的小人罢了,若真起战端,难道要派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上战场吗?


    然而今日不同,这是皇帝命人送来的诏书。


    不遵,便是欺君之罪。


    先前崔平之为了不入京找了老迈病重的理由,不过二十几岁,身体向来很好的崔安该怎么办?总不能也上书请旨称病。


    那是为萧岭送去了发难的好借口。


    可,诚如崔安自己所言,他若出兆安,崔康与冯氏一定会派人想方设法地追杀堵截崔安,即便平安入京,他于皇帝而言就是个人质,能用则看管禁锢,不能用了便杀之祭旗!


    杨廷机闭上眼。


    即便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都知道受恩王怀着不臣的心思,但暗地里的悖逆与抗旨可不同。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做不到送崔安去死。


    但面对崔平之,他亦很难说得出,留崔安在兆安这等话。


    可崔安若是死了,那么之后即便崔平之仍待他如常,可当他百年之后呢?崔平之百年之后呢?倘崔康承爵,那么杨氏一族将尽数被崔康打压乃至屠戮,以绝后患。


    崔安抬头望外祖父,苍白的脸上湿淋淋的,哑声哭求道:“外祖便是不看孙儿,只想想孙儿早去了的娘,那是外祖唯一的女儿啊。”


    与杨廷机府上如丧考妣的阴沉氛围不同,崔康则欢喜非常。


    他先前对皇帝怨愤无比,而今虽更觉此人心思危险不可琢磨,但怨恨微妙地减轻了些。


    在他看来,皇帝将爵位给崔安,无非是想要个名正言顺的人质入京罢了。


    崔安去了,皇帝会帮崔康解决一个心腹大患,崔安不去,皇帝也不会轻饶崔安,到那个时候整个受恩王府所遭之难皆来自于崔安,便是杨廷机再战功赫赫,这样一个世子,未来的受恩王也难以服众!


    在受恩王府他装得一副惶恐担忧的面容,还同冯氏一起劝父王不要将大哥送出去,待一出府,便立刻换了个模样。


    此刻已喝得醉醺醺,对着请来的算命先生眯着一双醉眼笑道:“我今日找先生来,就是为了让先生看看我命格是否贵极?”


    算命先生诚惶诚恐地接过貌美侍女双手送上的,写着八字的文书。


    与崔安不同,崔康对于王府事务的了解更多。


    羌人在外,王府在内,里应外合,使晋腹背受敌。


    算命先生仔仔细细地看过了崔康的八字,又闭目掐算片刻,忽而伏地朝崔康叩首。


    原本热闹的雅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怎么?”


    算命先生声音兴奋得沙哑,“二公子这命格极贵,命中带将星!”


    崔康不悦,嗤笑一声,“带将星算什么贵重?不过是一生劳碌,为人驱使罢了。”


    算命先生正色道:“不然,不然,二公子命带将星,乃是统御三军之兆。”


    何人能统御三军?


    有人失声叫道:“那岂不就是……”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骤地收口。


    雅间中立时喧嚣起来,有人忙不迭上来道喜,崔康沾染了酒气的眼睛微微泛红,抬手示止,“你继续说。”


    “只是,”


    “只是什么?”声音急切。


    算命先生道:“只是命中有杀伐,非是太平命格,命有七杀,将来若兴战事,则如游龙入海,贵不可言!”


    崔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重重落杯。


    雅间中瞬间鸦雀无声。


    “赏!”


    雅间瞬间热闹起来。


    已入夜,各处灯火辉煌,画栋飞甍峻宇雕墙无一不精美绝伦,被堂皇灯光笼罩,望之若玉楼金阙,花楼上香风阵阵,偶有打扮得入时艳丽的美人与楼下策马而过的富贵人家公子调笑。


    因酒楼内各处皆有精巧暖炉,客人不觉得冷,一雅士笑道:“真乃太平天景,王爷理政有方有谋!”


    桌上气氛热络,客人满饮一大白。


    楼外,将乞儿打撵出去的健壮伙计啐了一口,小乞丐伏在躺在地上有进气无出气的老人身上哭叫,领头得不耐烦地转过来,骂道:“都没长眼?不怕冲撞了客人!拖下去啊!”


    即便兆安属南,冬日还是冷的。


    领头的搓了错手,皱眉骂道:“最近怎么这样多要饭的?”


    他们自后门进去,立时有长眼色的小伙计给领头开门,哈着腰道:“听说是为了炼铁的事,小的也是听旁人说了两句,仿佛加税了。”


    领头的不以为意,“为着点税就拖家带口跑出来要饭,哪就至于过不下去了?”


    有人笑嘻嘻道:“依小的看,都是群四体不勤的刁民。”


    侧门被嘎吱一声关上。


    因尚在年中,城中并不禁夜,游人如织。


    烟火升空,粲然且一视同仁地照亮了每一处。


    照得亮豪奢,亦照得亮,角落里断气的老人,与绝望抽泣的稚子。


    照得亮天平年景。


    或许是为显同沐了受恩王恩泽,连乱葬岗的野狗豺狼,最近吃得也格外油光水滑,膘肥体壮。


    作者有话要说:


    手感不太好,不好意思。


    看见营养液涨得好快啊,受宠若惊,感激不尽,啾咪啾咪!!


    第一百零五章


    过了不知多久, 似乎是一夜,也似乎,不过一两个时辰而已。


    崔安已是面无人色, 唯有一双泪流不止的眼睛红肿着, 从见到杨廷机时就开始跪地哭诉, 到东方渐晓, 他都不曾起来,因而此刻双膝疼得宛如针扎一般。


    “崔安。”昏昏沉沉的脑海中突然涌现出一低沉的男音。


    是……崔安霍然抬头, 看向一直沉默无语的外祖父。


    他终于开口了。


    崔安顿时喜不自胜,自从杨氏过身后,崔安面临的每一样困境都是杨廷机一手为他操办解决的,因而崔安亲近外祖比亲近崔平之更甚, 对他而言, 只要杨廷机开口,世间便无难为之事。


    今日之事, 亦然。


    “外祖, 外祖。”崔安膝行到杨廷机面前, 青年人眼中尽是希冀,颤声唤对方。


    或许是自觉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崔安并没有注意到, 杨廷机唤他崔安。


    杨廷机从不连名带姓地叫他。


    “外祖,”崔安哑声道:“孙儿就知道, 外祖不舍得让孙儿去送死。”


    杨廷机如刀锋一般的视线落到崔安脸上。


    他已经老了,目光却还如正值盛年时那般锐利。


    他定定地看着青年人清俊却怯懦的面庞, 忽地生出了一种想要叹息的欲望。


    他戎马半生, 无有亲长荫蔽, 唯有在战场上以命相搏, 软弱这个词与他毫无关联。


    这个先后失去了父母兄弟妻女、送走了大半战友同僚,最终功成名就又孑然一身的男人望着此世间自己唯一的血亲,从未感觉如此疲倦过。


    他能从这个青年人的脸上看到自己唯一的女儿的影子,还依稀觉得他有些像自己的亡妻,但是无论是女儿还是夫人,都没有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如此狼狈不堪过。


    他听着耳边崔安惊喜地唤他外祖,听崔安吹捧他的好,直到青年人得不到任何回应,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惶恐不安地闭上嘴,只拿一双眼睛一眼不眨地望着他,杨廷机再一次开口了,他说:“崔安,你要同你父亲说,你去京城。”


    仿佛在平静无波的水中骤然从山顶滚下巨石。


    刹那间,水光滔天。


    崔安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眸光剧烈地颤抖着,“外……外祖?”他不敢相信,颤抖着确认。


    杨廷机已枯坐了一夜,却不见半点疲态,他对崔安重复了一遍,“回府,告诉你父亲,你要去……”


    杨廷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崔安猛地扑地痛哭打断。


    杨廷机看着崔安清瘦的脊背,张了张嘴,本想伸手扶他起来,却不知因为想到了什么,猛地顿住,他只是平静地开口,“崔安,回府去。”


    崔安哭得浑身剧烈颤抖,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外祖,我不想……”声音哆嗦着,“我不想死!”


    杨廷机静静看了一息,最终忍无可忍,一把拽起瑟瑟发抖,有如一只被大雨打湿了羽毛的无主雏鸡一般的崔安,他目光牢牢地缩在崔安脸上,后者颤了下,下意识咬住了牙免得自己哭得更厉害,直觉告诉他,杨廷机绝不想在此刻看见他痛哭流涕的样子。


    “崔安,”杨廷机蜿蜒着伤痕的手背上因为用力青筋道道隆起,“你要是想活着,就去同你父亲说,你要去京城。”


    “为什么?”崔安哽咽着发问。


    杨廷机松开手。


    崔安却不死心,望着转过身的杨廷机,颤声问道:“外祖,为什么?”


    “去!”杨廷机厉声回答。


    崔安被吓得肩膀猛地一颤,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朝杨廷机一拜,踉跄着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面跑。


    侍从见状皆惊骇,忙有人扶住了崔安,搀扶崔安出去。


    背对着崔安的杨廷机仿佛什么猜得到,眉头深深地拧在一处,半晌才缓缓放松,露出一个冷笑。


    崔平之给了他一个难题,那么,他还给崔平之好了。


    若是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若是连至亲都要被拿来做交易,崔平之拿什么取信于兆安内的臣民?


    崔安形容狼狈地回了王府,失魂了一般,头也不抬,直直地往书房走,面前有什么都不顾,却听一阵惊呼,还未反应过来,已被人一把扶住了肩膀。


    “大公子!”那人似乎也被惊到了,若非那人眼疾手快,拦了一下崔安,恐怕二人要撞个满怀。


    崔安抬头,昏茫的视线正好与后者含着担忧的美目相撞,一下回了神,往后退了三步,苦笑道:“姨娘。”


    冯氏放下手,目光担忧地看着崔安,“大公子这是从哪回来?”


    满身狼狈,衣料皱巴巴的,衣袖被泪水洇出一片湿痕。


    即便崔安已经被封了世子,冯氏还是习惯叫他大公子。


    崔安摇了摇沉重的头,没有回答冯氏的问题,纵然与眼前女子所出的崔康水火不容,但崔安与冯氏面子上还算过得去,冯氏一向是最温和好说话会做人的,知自己走了,最得意的就是崔康与冯氏,但被冯氏关切发问,崔安还蓦地感受到一阵心酸。


    他只嘶声问:“姨娘,我父王可在书房?”


    冯氏点点头,道:“在呢,”目光在崔安身上一扫,“只是正在些人谈事,吩咐了不让人打扰,约莫一时半刻也出不来,大公子不妨先回房洗洗脸,免得王爷见到了大公子这样担忧。”


    不是担忧,是不高兴。


    崔平之最厌烦的就是崔安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崔安这才反应过来此刻自己成了什么样子,目光复杂地看了眼书房,朝冯氏颔首,“多谢姨娘相告,那我,我先告退了。”


    待崔安走后约一刻,有人从书房中出来。


    冯氏与那人目光短暂地交汇,那人轻轻摇头,冯氏眼神骤地冷了下去,却在听到崔平之呼唤时立时变了神色,往里走去。


    食盒被冯氏轻轻放在桌案上,打开,将几样菜摆出来,“王爷一日未食未饮了。”冯氏劝道。


    崔平之哪里有半点胃口,摇摇头,面上浮现出几分疲倦,眼睛却亮得吓人,“康儿呢?”


    冯氏面不改色,道:“康儿昨夜奉王爷的命去官署理事了,”她笑了笑,“王爷忘了。”


    崔平之点点头,然后继续道:“方才我仿佛听见了崔安的声音,他人呢?”


    “大公子哭得厉害,”冯氏为崔平之盛了碗燕窝甜汤出来,“妾以为王爷好一会才能见他,便劝大公子去洗洗脸。”


    崔平之接过了甜汤,舀了一勺放入口中。


    见他用饭,冯氏仿佛松了口气。


    两人正沉默无语地对着,忽听外面传来了崔安的声音,冯氏看了眼崔平之,见他没有不理会的打算,不等崔平之开口,起身道:“王爷,妾下去了。”


    崔平之嗯了一声。


    冯氏出去,崔安进来,二人正好擦身而过。


    崔安换了衣服又洗过脸,眼上的红肿掩盖不了,崔安只能这样来见崔平之,恭恭敬敬地跪下,叫了声:“父王。”


    崔平之看他红肿的眼睛,微微皱眉,只问:“知道错了?”


    崔安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但还是回答,“知道错了。”


    崔平之冷笑一声,笑得崔安心里更加没底,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照杨廷机教他的说,半晌听崔平之恨铁不成钢道:“现在知道了?知道皇帝的恩赏不是那么好受的了是不是!小皇帝比武帝还锱铢必较,他给你的世子之位,却叫你要命去换,安儿,先前不是很得意吗?如今可还想要这世子之位了?”


    刚被杨廷机呵完,又要被亲爹嘲讽,崔平之眼角的泪水又要溢出,忽地想到杨廷机的话,福至心灵,伏在地上咽声道:“不要了,儿不敢要了。”


    崔平之看他这幅扶不上墙的样子只觉得碗里的甜汤再也喝不下去,还没等他重重摔碗,就听崔平之继续道:“但事已至此,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父王,箭在弦上,我受恩王府已找不出搪塞皇帝的借口了,皇帝早容不下王府,若因儿子不去而成了皇帝开罪王府的理由,儿就是王府上下的罪人。”


    崔平之一愣,像是第一天见到崔安似得看他。


    崔安重重磕了个头,“父王,儿子愿意去!”


    崔安的反应大大出乎了崔平之的预料。


    他以为,自己这个儿子会哭,会到杨廷机面前哭,然后由杨廷机出面,拒绝去京城,然而,崔安却说他愿意。


    崔平之一时没有回答。


    崔安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冷汗如雨,身上一片湿冷。


    崔平之听崔安之言,即使知道这话真心的成分太少,但还是有一瞬间的动容。


    但旋即,他就明白,这法子定然不是崔安自己想到。


    崔平之不能将儿子送到京城中。


    抱薪救火,薪不尽而火不止,只要受恩王府还在,受恩王府就永远是皇帝的眼中钉,今日他让世子去京城,或可保受恩王府一息,但是之后,皇帝不会因此而停止,只会得寸进尺!


    况且,如杨廷机所想,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都能拿来做献媚取信皇帝的工具,崔平之还有什么是不能双手俸给皇帝的?如此一来,崔平之如何管理封地,威严何在?


    最最重要的是,崔平之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要划江而治,独立为一国,他就绝不能将世子送出去。


    显然,这一切,杨廷机都料到了。


    崔平之低头,面上情绪莫测,他看着崔安额头上浸出的冷汗,道:“起来吧。”


    ……


    对于皇帝的要求,受恩王府选择了不回应。


    沉默,就是抗旨。


    萧岭等得就是崔平之抗旨!


    密奏夜晚送到宫中,次日早朝,由皇帝向众臣宣布。


    在仿佛怒不可遏地向群臣说完了受恩王府的不臣之举后,萧岭问:“众卿以为,该如何?”


    殿中响起了一阵低声的议论。


    眼下,早已不同当日。


    诸机要部门长官要么是一直得萧岭信任的官员,要么是后来换上去的,得萧岭信任之人,在重大事项上,只要皇帝没有昏头,他们都会与皇帝同进同退。


    萧岭道:“叶卿,你以为呢?”


    这种事情,应该先问礼部尚书,或者吏部尚书,总之,不该直接问兵部尚书。


    有人惊觉,这绝不是一次简单的敲打。


    叶秉和恭恭敬敬道:“回陛下,臣以为,京城与兆安想去甚远,旨意未能及时传达也是有的。”


    他明面上仿佛是不治崔平之罪的意思,实际上,却是在告诉皇帝,一次抗旨,还不足以成为出兵最正大光明的理由!


    毕竟,崔平之现下还没谋反呢。


    帝王轻轻颔首,“叶卿所言,有理,便明发旨意给受恩王罢。”


    萧岭可不是今日就要出兵,但皇帝将兆安之事提起,就释放出了一个信号。


    皇帝,将要解决兆安一事了。


    现在,不过是给众臣一个心理准备,免得真要出兵时有谁没有眼色地去大肆反对。


    更是,对崔平之施压。


    “朕相信,”皇帝语气淡淡,却透出了一种似有似无的哀伤,“以先王待受恩王府之恩重,受恩王不会做出抗旨不遵的事情,先帝,可是将亲妹妹嫁给了受恩王。”


    萧琨玉抬头。


    他知道,皇帝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萧静谨。


    皇帝,要找个合适的时间,将和荣大长公主从受恩王府中干干净净地摘出来!


    与皇帝视线相接,帝王冕旒下的漆黑双眸似乎含着安抚的笑意,萧琨玉轻轻吸了一口气,恭顺地垂首静默。


    下朝之后,萧岭如常回书房,应防心来同他汇报水利的事情。


    已是春天,况且现下地方比先前安稳多了,工作更好开展。


    萧岭一面听,一面看奏折。


    一堆奏折文书中有一样尤其显眼。


    是谢之容的信。


    那日之后,谢之容果然回营,君臣之间的关系陷入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境地。


    若就此停止,说不定以后在史书上,也是一对令后人羡慕的千古君臣。


    萧岭有些跃跃地拆开信。


    谢之容汇报了工作,事无巨细,包括一系列准备动员,还有粮草官的人选等。


    萧岭往下看。


    谢之容如常关心了萧岭的饮食起居,口吻淡淡,仿佛只是例行,一本正经。


    只是最后一句,似乎有些怨气:臣听闻京中,纸墨价贵,随信附之。


    纸墨价贵不贵谢之容不知道,但是谢之容只能认为是纸墨价贵,不然何以萧岭才能半个月一字的信也没给他写!


    萧岭以手挡了挡嘴唇,放下时已自觉无恙,旋即认真地听应防心汇报。


    在一切都得应允安排后,应防心心情也愉快,笑道:“臣观之,陛下心情甚好。”


    萧岭道:“有吗?”


    应防心点点头,“有。”


    从方才开始,萧岭唇角的弧度就没压下去过。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出意外,明天我将完成我本年的最后一份报告。


    爱你们,久等了,本章留言发个小小红包。


    第一百零六章


    此时, 玉鸣关。


    玉鸣关地处西北,一到冬日万物不生,大雪连绵不断数日, 烈风落在人面上有如刀割, 四境苍凉。


    张景芝甫一上书, 不久之后便得到了皇帝的应允, 军中所需如陆陆续续送来,玉鸣关守军过了一个比往年富裕了不知多少的年。


    平心而论, 张景芝对于皇帝目前印象还不错,就凭自己拿了一筐核桃一筐枣换得帝王源源不断地将辎重送来,张景芝就对皇帝印象从以前的孺子不可救,晋将崩矣变成了很有可取之处, 甚至还对萧岭为人产生了几分好奇。


    从皇帝去年突然有如换了个人似的大刀阔斧改革中张景芝可见其刚烈心性与雷厉风行的手段, 不过从他那个好学生谢之容的信中,隐隐约约可窥见的却是截然相反的性格, 张景芝问过皇帝的事, 谢之容却不知出于什么缘故, 对于萧岭的描述不过只言片语,小气得仿佛怕人抢似的。


    在谢之容寥寥几句中萧岭简直可谓完人,心性坚定、唯才是举、御下有方、怀瑾握瑜、虚怀若谷、因为世无完人, 所以张景芝一直没法把这些形容词拼凑出一个人的样子。


    风雪初霁。


    议事厅内几无人声,只听到算盘珠上下碰撞的响动。


    在厅内诸人皆是从兵士内挑得算学好且可信的, 年年到了朝廷发饷时总会要这些人专门再核算一遍朝廷送来的饷银辎重等物。


    白连玺将算过的数目记好,交给正在看书的张景芝。


    以往守将报上数目, 朝廷能给到六七分已是非常大方, 所以守将会多上报一些, 而朝廷也会酌量往下压, 自从萧岭登基后,军饷从未给足过,这次却是有求必应,半分不少。


    往年还要向押送官员送礼,这次一应全无。


    押送官面孔亦是全新,不知是何处提拔的新官员,初入官场,还一身的书生气,非但严辞拒绝了白连玺送的银钱,连接风设宴都被他拒绝了,白连玺试探着再送,被连人带东西一道赶出了官署。


    白连玺与一道来抬送礼物的军士面面相觑,最后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


    押送官仿佛对白连玺这般行径极为厌烦,只在玉鸣关休整了几日,便回京赴命了。


    但白连玺没来得及笑太久,十几日不到,就被张景芝叫回来,给他看了一眼东西。


    乃是那新官上的折子,折子里称玉鸣关军令行禁止,精于磨炼,军纪肃然,乃是一支虎狼之师,可见张将军带兵之能,只是,白连玺目光一顿,继续看,只是治人无方,其中有将官名白连玺者,一身市侩铜臭气,令人闻之生厌!


    倒不是针对白连玺,那官员还在后面说了军中不可助长此等风气,将帅固然要回带兵,也要会治吏,不若难以长久,若张将军稍微松懈,则军容定然大变,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大意如此,只是用词委婉多了。


    先将白连玺气笑,又瞠目结舌,半晌才说出一句,“说皇帝性情阴晴不定,倒未必是真。”


    不然即便那小官写得再如何委婉,意思总是没变的,其他话都是谏言,偏偏最后一条提到了前车之鉴,前车之鉴不就是皇帝的亲军中州军腐败贪污之事,竟也敢说。


    张景芝看他。


    奏折是皇帝命人一道送来的,很是想听听张景芝的解释。


    白连玺讪然,“属下还以为,是给的不够。”


    以前押送官嫌礼轻装模作样不要的也有。


    这是惯例,从太-祖时就有了,也难怪白连玺会以为那新押送官是在作态。


    玉鸣军将官虽被皇帝申饬一番,却无恼怒,倒对这位陛下的行事与用人有了更为深刻的了解。


    张景芝接过,正待看,忽听外面有人道:“将军,属下有要事求见。”


    白连玺与张景芝对视一息,马上高声道:“进来说话。”


    那军士大步进来,双手奉上了一封信,“将军,这是今日搜查入城客商时发现的,属下等觉得事有蹊跷,人已扣在牢中,等将军示下。”


    玉鸣关虽是险要的驻地,但来往客商并不少,因位置特殊,凤锦城内汇集了南来北往的药草、皮革商人,贩马是最为得利的行当,只是近些年来羌部与晋兵戎相见,马市便被停止了。


    又因为凤锦城与玉鸣天险距离不远,故而搜查极其严格。


    客商军士们见怪不怪,赌上全部家资来谋富贵的亦有,南来北往各色人等他们都见多了。


    因为冬日闵州河运难行,故而玉鸣就成了此时能沟通羌部与晋的唯一通路,故而每年冬天,都是玉鸣搜查最为严格的时候。


    信还是完好的。


    张景芝皱眉,忽地明白了什么,接过信,眸光发寒。


    ……


    十五日之后。


    期间又有诏令入兆安,只不过仍如石沉大海,悄无声息。


    朝廷上下俱在等候,他们相信,以皇帝的行事,绝不会轻轻揭过。


    傍晚,张景芝的信送往京中。


    八百里加急。


    这一次,萧岭相信,绝对不会是瓜果等物。


    送来的除却张景芝的奏折,还有,奏折中夹杂的信件。


    张景芝将官兵是如何发现那帮打扮成客商的兆安官员简述了一遍,其经历之险,看得人心惊,提到这封非常重要的信时反而陈述非常简单,恭请陛下细看。


    皇帝拆开信。


    里面的重量不止是纸张,随着皇帝的动作,一枚指环辘辘地滚了出来,落到桌案上。


    皇帝神色更冷,寒声道:“请萧司长即可来御书房。”


    他看信。


    果不其然,是崔平之写给昆舆兰楼阙的!


    皇帝越看神色越冷,捏着信的指骨愈发苍白,片刻之后看完,将信甩下,已是怒极。


    崔平之有野心皇帝素来知晓,倘真能起兵谋反,裂土封国,与朝廷一战,萧岭还能敬佩崔平之是一枭雄,请得外族里应外合,约事成之后划江而治,二分天下,他日燃起战火,羌部铁蹄□□得便是晋朝百姓!


    且在信中提到了顾廷和。


    崔平之说自己会给顾廷和去信,请昆舆兰楼阙也向顾廷和表达诚意,令顾廷和就算不能与他们一线,也要对战局作壁上观。


    萧岭知崔平之与昆舆兰楼阙来往过密,本以为此人只是想从昆舆兰楼阙处得到战马等,两方互相输送军资,不想,二人狼狈为奸至此。


    为推翻晋朝,竟请得外族入中原,纵观史书,这等卖国求利的畜生亦是少有!


    萧琨玉匆匆感到御书房。


    今日的气氛格外不同。


    萧岭见到萧琨玉过来,摆手示意他免礼,将信递给萧琨玉看。


    萧琨玉越看脸色越难看,信纸在他手中紧紧绷着,险些要被撕碎。


    “是崔平之的字吗?”皇帝问。


    萧琨玉咬牙道:“是。”


    眼中冰冷,却亮,宛如一团燃烧在冰下的火焰。


    萧岭将指环给萧琨玉看,后者接过,只看了一眼便道:“是当年太-祖皇帝给第一代受恩王的,是太-祖之妹,萧贵妃诞育长子时太-祖送玉指环,愿其子长成后磨而不磷,涅而不缁,后来贵妃自尽,其长子亦死,这枚指环却留了下来,太-祖命人清点先朝府库时所见,据说见之泪如雨下,如见亲妹,遂将这枚指环给了丧母亡兄的第一代受恩王,且命人在内里刻了松柏,寓岁寒不凋。”


    萧岭手指摸了摸指环,果然在里面摸到了松柏之纹。


    萧琨玉捏着信,几乎压抑不住声音中的阴寒,“臣何不为谢将军麾下一小卒,愿悉心戮力剿灭贼寇。”


    崔平之此举,何其无耻!


    “明日,崔平之所作所为,天下皆知,朕今日宣你前来,只为让你确定字迹,”萧岭安抚般地拍了拍少年人冰冷的手背,并非借机敲打,要少年人表忠,更不是折辱,他语气放缓,给了萧琨玉一个承诺,“此事,绝不会牵连姑母。”


    萧琨玉想要领旨谢恩,但被萧岭按住了。


    非但将他按住,还命御膳房给萧琨玉送了碗玫瑰清露,还是热的。


    萧琨玉在接过宫人送来的玫瑰清露时面前时面上的怒火与寒意已没了大半,乖乖接过了,眼中却流露出几分茫然。


    萧岭道;“给你暖手的,不喝亦无妨。”


    萧琨玉以为皇帝留他还有别的要事,不想只是看他手冷,让人送了碗热的甜食来。


    一时心中滚烫又涩然,还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无奈,“陛下,臣……”


    正在给谢之容写信的萧岭看他。


    萧琨玉喝了一勺,加了糖桂花的玫瑰清露入喉,又甜又暖,他道;“多谢陛下。”


    将臣可不是岫表弟咽了回去。


    萧岭对待他这些弟弟,总给萧琨玉一种惯孩子的感觉。


    信即刻送往中州军驻地。


    战前准备与动员已经做过,诸军士早有心里预期,半夜骤有号角声传来,众人立时从床上起来,到校场集合。


    将军升帐。


    命令层级递进传达,唯有一条:受恩王崔平之叛国谋反,明日出兵!


    这一晚,注定是无数人的不眠之夜。


    意图谋反、里通敌国,抗旨不遵反而成了崔平之最小的罪名。


    受恩王的信,在半夜,就被皇帝以明发的方式,传遍了整个京城。


    民情汹汹。


    上朝时,气氛比往日更为沉重。


    战时准备桩桩件件极有条理,显然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拟出。


    这些,不知道皇帝构想了多久。


    此次南征,谢之容任主帅,统领中州军、黎江军,发兵兆安!


    除却战事,还有一桩事在这里面显得非常格格不入,提到此事时,皇帝的态度有所变化,愤怒之中又多了几分无奈与悲恸,叹道:“当年先帝下嫁公主,是为结两姓之好,不想崔平之竟怀狼子野心,上愧于天下,下怍于先帝之恩!今崔平之谋反叛国,乃是崔氏一系之过,于和荣大长公主公主、郡主无干,大长公主下嫁崔平之,有安定地方之功,大长公主是先帝之妹,朕之姑母,多年以来有功不得显,朕心实愧。”


    众人听到这话,已是惊呆了。


    先前的和昭大长公主难道就不是姑姑了?却也没见皇帝对和昭存有半点姑侄之情。


    素来谋反,家人皆有过错,怎么单单和荣一个有功无过了呢?不牵连已是看在其是皇亲国戚的份上格外开恩!


    皇帝继续道:“和荣大长公主加食邑三千户,除此之外,加封号堂庭。郡主之号系于崔平之,朕欲夺之,加封公主,封号恪敬,改姓为萧,以后,一如朕之亲妹。”


    朝臣已被这一句句砸懵了。


    晋律明文:凡名山、大川及畿内县皆不得以封。


    名山大川是不能拿来做封号的,可堂庭,却是晋内名山之一!


    皇帝违律,待和荣一脉之恩宠可见一斑。


    众臣已懵了,有人悄悄收起了笏板,本在听闻受恩王谋反通敌的消息后,欲献策,先拿在京中的长公主与郡主作为威胁,若不奏效,即杀之祭旗。


    现在,哪里敢言?


    众臣谁也不曾看见,眼下最为前途无量之一的青年才俊审计司司长萧琨玉长袖之下,手指已攥得青白。


    他不敢抬头,他怕抬头,与萧岭的视线相撞,眼泪就会破睫而出。


    诸事闭,退朝。


    萧岭于宗庙祭祖,告天地,告祖宗。


    而后,出城。


    猎猎寒风中,见万千兵马屹立,望之不见边际,旌旗飘扬,万马扬尘,天地为之失色。


    而万军之中,不闻半声异响。


    静穆,肃然。


    即便是穿书而来的萧岭,见此场景,仍为之心潮澎湃。


    谢之容就站在他身侧。


    萧岭侧身望向谢之容,在后者惊讶的视线中,解下腰间象征着至高王权的鹿卢剑,持剑身,置于谢之容面前。


    谢之容愕然,“陛下?”


    众臣无不大惊失色。


    萧岭望着谢之容的眼睛,郑重其事道:“今日之后,军中一切事务皆由含章操持,含章之命即朕之命,见含章如见朕。”


    一时之间,朝臣所受之震撼,已经不能用言语来表达。


    若非在此场合,若非此时谢之容手握重兵,早有人跳出来出言反对。


    “含章持此剑,有独断之专权,一切从全,不必事事上报于朕。”他望着眸光巨颤的谢之容,“含章。”他唤道。


    谢之容双手接剑,见军礼,单膝跪地,一字一句回答:“臣领命!”


    萧岭转身,肃然道:“崔平之怀虎狼之心,里通敌国,罪不容诛,王师顺天而行,大军所至之处,必摧枯拉朽,势如破竹,朕在京中,待诸位得胜还朝!”


    “陛下万年——”


    刹那间,呼声响彻寰宇,震撼山河。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出兵的各种祭礼和战前动员其实非常复杂,我写的时候简化了不少。


    晚安。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


    兵贵神速。


    不足二十日, 谢之容即近兆安。


    只是,和朝臣想象中不同的是,大战并没有立刻开始, 军队停滞在兆安边境, 竟与受恩王军形成了对峙之态——兆安倾兵丁甲士, 令朝野震惊的是, 其甲胄之整,兵刃之利, 军队齐备,竟半点不疏朝廷。


    受恩王崔平之居后方,而以杨廷机为首的积年百战武官尽在边地。


    除此之外,受恩王世子与二公子居然也在阵前, 一时间士气大震。


    如是对峙, 一日、二日、三日、数日之后。


    萧岭倒还坐得住,朝中却是议论纷纷。


    谢之容可不同其他将领, 如张景芝这样出身寒微由萧静勉一手栽培扶植的, 君臣之间恩义自不必说, 像顾廷和这等与朝廷眼下关系微妙的武将是意外中的意外,但好歹先前萧静勉对顾廷和亦是恩重厚爱,不然也不会让年纪轻轻的顾廷和居高位, 掌一地之兵权。


    谢之容不同。


    他出身清贵,便是皇帝未曾强迫他进宫, 他此刻或许已承袭了淮王爵位,于谢之容而言, 皇帝的知遇之恩, 栽培之情, 远逊于萧静勉待张景芝, 顾廷和等人。更何况,京中谁不知道谢之容是被迫进宫的!


    便是日后立不世之功功劳彪炳史册,在后人评价中也少不得一个弄臣之名。


    于谢之容此人之心高气傲而言,简直可谓奇耻大辱。


    故而,此刻京中最盛传的流言有两种:一是谢之容与受恩王达成了某种交易,眼下只是佯攻,待战机合适,则一道反攻京城,二与前面那个谣言相似,区别只在于谢之容不是在等战机,而是在有意消耗国帑。


    凡出征,大军消耗极大,所谓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


    萧岭很理解,作为老板,他一向体恤,信奉极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试想了一下,将自己与谢之容的位置调换,他也不愿意既在技术岗还要管人事,又得做行政。


    谢之容日常工作进度有旁人按惯例给萧岭汇报,工作内容说的则不多,大概是说此刻谢之容正在命人勘察周边情况,尽可能多地收集更多关于受恩王部将的情况,除却这些,还需节制管理全军、制定战略战术、还有几样看不出目的的工作。


    谢之容此刻已然忙得几彻夜不眠,宵衣旰食不过如此,萧岭想了想,在回谢之容副将的奏折里额外加了一句:试劝含章休憩。


    男主也会猝死,至少得把觉睡了!


    谢之容倒是隔几日就有奏折送来,其中竟还提到了黎江。


    萧岭勉力劝他休息,还在奏折上连朕绝无竭泽而渔之意这话都说出来了。


    “……陛下,所谓兵贵胜,不贵久……”


    萧岭一面披着奏折,一面想,仿佛有人在说话,听到这话,他顺嘴回了一句,“用兵以持重为贵。”


    谢之容这样的确算得上持重,那边无言地顿了顿,似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继续说了什么。


    萧岭没听清。


    他又看了许久,才又听了一耳朵,大概是兵者贵气之类的话,萧岭承认这话是对的,但并不意味着他要接受,更不意味着他会拿着兵书上的内容,远在万里之外去指挥自己根本不熟悉的战局。


    这不是对自己用兵能力的自信,这是找死。


    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便是亲临其境的将领若是稍微有疏漏一点,都足以顷刻间影响全局。


    萧岭觉得自己不算是个傻子,但绝对没用兵如神到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地步,况且,他的确不懂用兵。


    只不过作为一个君王,他不需要会用兵。


    他只需要会用人。


    奏折待看完,萧岭放下笔,抬手示止。


    那边瞬间无声。


    帝王皱着眉,似有不耐的神色看得人心惊肉跳,若非自去年开始皇帝不在因一语而杀人此刻这人已经跪下请罪了。


    皇帝冷嗤一声,道:“谢之容在外用兵,情势难道京中能尽数得知?今日朕若是催逼谢之容,他恐朕怪罪,仓惶出兵以求得胜立功,若遭人埋伏,稍出纰漏尚算上天见怜,若因此大败,朝廷威信定然扫地,此后崔氏一系更有恃无恐,或有威胁中州之危,”越说声音越冷,那人已是满头冷汗,“到了兵临城下的时候,朕却不知道用谁来守京城了!”


    最后一本奏折被皇帝啪一声甩到案上。


    随着话音停止,那人扑通跪下,不住叩头请罪,口中只道:“陛下,是老臣昏耄,老臣昏耄!”


    萧岭懒得再看,令他下去。


    那官员忙叩头谢恩,慌不择路地退出去了,出门时还险些撞到奉茶过来的许玑。


    许玑看了眼那明明看起来老眼昏花却逃得健步如飞的臣子,有些意外。


    近日来劝陛下的人虽多,但被陛下斥责的倒是第一个。


    萧岭接了茶,面上的寒意还没褪下去,“传朕的旨意,谢之容尽忠,将士兵士用命,是为国为民,京中再有流言蜚语,必以律法惩之。”


    许玑道:“是。”


    萧岭看着桌边那刚刚被自己甩出去的奏折,怎么看都觉得非常碍眼。


    若是谢之容在,想必这时候已经为他收拾齐整了。


    待许玑离开,萧岭仍若有所思地盯着桌面。


    剧情已然提前,待谢之容回来,有些话是无论如何都要说开的。


    萧岭本想往后一靠,蓦地想起此间宫人俱在,忍耐着坐没坐相的冲动,维持着脸上高深莫测的神情。


    不久之后,凤祈年就被皇帝宣来。


    皇帝宣他来说的第一句话是:“凤卿免礼平身。”


    第二句话是,“历来封赏得胜官兵,可有成例?”


    凤祈年:“……”


    陛下,这个仗还没打呢!


    凤尚书震惊至极,腹诽一句,面上却保持着恭敬与平静,回答:“一时之间,臣难以确凿告知陛下,如先帝年间,凡兵士砍杀敌兵一人,赏银十,凡大胜,最下兵士每人赏银三百,随军阶递增。”


    打仗,所耗资费除却周身必需之物、还有后勤所费,得胜所赏,败军所赔,样样俱是骇人听闻的数字。


    萧岭点点头,“三军用命,此等赏赐亦理所应当。”


    凤祈年对皇帝种种举措印象甚佳,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皇帝虽对贪官污吏挪用公款等人惩治到了敲骨吸髓的地步,钱却半点不曾入私库,明明锱铢必较,却又大方无比,减税、增加官员俸禄、增加军中开支等等。


    萧岭明知故问,“先前得胜,将领可有封爵的先例?”


    凤祈年:“……有。”


    但不多。


    “封王的呢?”萧岭继续问。


    在凤祈年看来,皇帝这话简直是异想天开。


    皇帝要干什么,这是要封异姓王!


    晋朝开国二百多年以来唯一一个与开国无功的异姓王现在正被谢之容围着呢!


    封异姓王的风险太大,除却开国时封了二三有滔天之功的功臣和崔平之外,再无其他。


    谢之容又与和萧岫不同,萧岫的王爵是他几岁的时候封的,身为皇后所出的嫡子,理当如此,即便后来萧岫自己说自己并非萧氏王族,但毕竟他姓了十几年萧,以后还姓萧,且是作为萧岭的弟弟保留王位,世人看来,萧岫的确同萧岭的亲弟弟无甚差别,同谢之容的情况全然不同。


    凤祈年干巴巴地说:“没有。”


    萧岭立刻问;“崔平之不算?”他根本没觉得自家弟弟是异姓王,连问都不问。


    凤祈年涩然道:“回陛下,崔氏一脉封王是因为第一代受恩王是太-祖皇帝的亲外甥,第一代受恩王母亲萧贵妃乃是太-祖皇帝亲妹妹。”


    这怎么能一样?


    萧岭琢磨一下,“朕记得,谢氏祖上也曾与王族有过姻亲,不算全无关系。”


    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远得就如同萧岭和崔平之一样。


    这是凤祈年心中所想,但是凤祈年不敢说。


    他犹豫了一下,道:“陛下,从军功而言,无此先例。”


    萧岭不以为意,“从朕这有了,后人便有先例。”


    凤祈年无言了片刻。


    他现在承认了,皇帝的确很能言善辩,而且越到要紧时刻越能言。


    “便是封赏皇后一家,只有封公侯的,也无封王的。”凤祈年只能这样道。


    “皇后一家,”萧岭眼前骤地亮了,“朕知道了。”


    淮王的爵位本就该是谢之容的,奈何老淮王与谢之容的关系实在太差,这个爵位,谢之容恐怕亦不想要。


    空出来一个,是不是一个补上一个?


    凤祈年看着皇帝变化莫测的脸色,忽地生出了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


    此时,黎江。


    书吏将书房中的各样文书整理好。


    他已被挑来书房伺候两个月,却从未有一日见过传说中生得绝色、有狐狸之称的黎江守顾廷和。


    将文书整理好,分门别类放到架子上。


    忽地,从身后伸来一只手,落到旁边放好文书的架子上。


    这只手莹润异常,甲缘光滑,几乎泛着一层柔和的珠光,手指修长,骨肉匀称,毫无伤痕,无暇得不像是世间之人。


    那书吏悚然,手一抖,还未放进去的文书倏地落了下去。


    却威来得及落下,即被手的主人悠闲地接住。


    顺手接过,以文书敲了敲书吏清瘦的肩膀。


    后者转身,却是愣了半晌,待那人说话,才反应过来,如捧圣旨般地双手接过文书。


    此人身量高挑颀长,容色艳绝,少年人轮廓柔和,或男生女相,长大之后精致稚嫩渐渐褪去,却极少见一成年男子生成这般,眉眼灼灼生辉,有类章台杨柳,乌发几垂地,如云似的散落身后,更生颜色。


    书吏从未见过此人,却立刻猜到了他是谁,“将……将军。”声音发着颤。


    顾廷和抽出了自己想要的那册,朝书吏略一颔首,转身而去。


    书吏魂不在身地呆立片刻,从脖子到脸俱红透了。


    “将军。”谋士起身见礼。


    顾廷和示意其坐下,自己亦坐下,二指夹着文书递过去,漫不经心道:“京城的风光,我有好多年未见过了。”


    谋士道:“将军下定决心了?”他接过文书。


    顾廷和摇摇头,轻笑一声道:“容我再看看。”


    若是谢之容真能一战而威天下,他不介意进京表忠,免得被那新皇帝记挂上,也步了崔平之的后尘。


    皇帝新政他看在眼中,亦感叹称奇,但一国倘只富庶非常,而无强军威慑四方,不过是一块引人垂涎的肥肉罢了,在朝廷表现出对地方的绝对优势之前,他不会入京。


    提早入京,就意味着提早俯首,失去主动权。


    如果朝廷没有那么强,他岂不是很亏?


    虽然,顾廷和的确很想见见这位性格忽地大变的新陛下。


    但他很有耐性,男人半眯起眼,他眼尾挑起,这样看,确实很像一只得意洋洋的漂亮狐狸。


    再等等。


    ……


    又二十日。


    夜半。


    “有军报——”


    宫门次第而开。


    宫灯层层亮起,如同夜空中升起的明星。


    明星渐渐汇聚,直至灯火通明。


    作者有话要说:


    兵贵速和用兵之法这两句出自孙子兵法。


    用兵持重出自鹤林玉露。


    运筹帷幄那句出自史记。


    晚安。


    第一百零八章


    萧岭近来本就少眠, 夜半军报送来时未央宫仍旧灯火通明。


    听闻有军报送来,萧岭下意识起身,不等许玑将奏报送到他手中, 已经三步并两步到许玑面前, 将军报接了过来。


    拆信, 抖开信纸。


    其字体萧岭眼熟至极, 一看就是谢之容亲笔。


    萧岭凝神往下看,谢之容仍是照旧先同萧岭见了礼, 而后才写到眼下战况:崔安身死,所率三万余人被打散,崔康败逃,所率两万余人逃散, 死伤以数万计!


    萧岭觉得有点喘不上来气, 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直屏息凝神。


    谢之容此举, 将兆安的布放撕开了一个巨大裂口, 此时, 大军可趁此机会长驱而入!


    萧岭此刻心中之震惊无可言说。


    他看过全书,早知道谢之容用兵之能,但纸上看见与现实中体会到了终究不同, 此时,距离谢之容出兵还不足一个月!


    萧岭心中惊涛骇浪, 惊与喜参半,被突如其来的情绪冲击得都有点头晕目眩, 喃喃自语了句, “似为乱局而生的。”


    继续往下开, 谢之容遣词温文, 再信中对萧岭的关心,用他所言是:臣谢之容顿首,臣结草衔环,难以报陛下待臣恩重之万一。是非常官方的客气话,在最后才说了句:臣甚思陛下。


    萧岭怔怔地拿着信,而后骤地回头,对许玑道:“将此做上谕明发朝廷!”


    许玑双手接信,道:“是。”


    他虽不知谢之容在其中写了什么,但也猜得出定然是一场大胜,只不过……谢之容同陛下写的信,真的是可以直接明发朝廷的吗?“陛下,”许玑犹豫了一下,“可要,奉诏殿润色一二?”


    萧岭方慢慢从喜中回神,蓦地想到谢之容后面那些话,点点头道:“让奉诏殿润色一二再发。”


    今夜,不知多少人睡不着觉。


    其中,包括奉诏殿轮值的官员。


    在看到谢之容得胜速度之快,战功之煊赫之后,他们亦是头晕目眩,只觉得是自己看错了数字,用了好一会镇定下来之后,继续往下看,脸色一直泛着兴奋的红,直到读信的官员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地高声道:“臣甚思陛下。”


    几个欲将信润色成明旨的官员笔一顿。


    静悄悄的奉诏殿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中。


    这个,是不能写的。


    但是,但是陛下,这个给他们看真的没有问题吗!


    几名官员面面相觑,最终轻咳一声,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


    这一明旨,在天不亮的时候编传朝野。


    顿时,朝野皆惊喜交织,如同一巨石,自山巅而下,滚入水中,激起千层浪!


    朝廷已有三十年未打过仗,更别说首战便得大捷!


    或许是因为今日众人实在太高兴,以至于朝廷之上往日素来政见不合多位大臣,竟觉得今日看对方都顺眼了起来。


    在消息灵通的朝臣中还流通着谢之容信件的原始版本,当然包括那句臣甚思陛下。但或许是大胜的缘故,今日有人上朝时,看见了端坐于上的陛下,再想起谢之容,也不再是祸国殃民的狐狸精了,甚至隐约觉得有点相配。


    今日,萧岭更是看谁都非常顺眼,交代完各种嘉奖,又把礼部尚书留下了。


    萧岭问:“凤卿,你说朕给含章拟个什么封号好?”


    凤祈年:“……”


    他的确很喜欢和皇帝多增进一些君臣感情,但绝对不是现在。


    “臣以为,”凤祈年的语气比先前更干巴,“臣以为,陛下,礼部选封号,不是臣一个人选的,也不是立刻就能选出来的,您,”您不如再找一个人祸害吧!


    除却礼部,吏部是不是要管升迁,户部是不是要管嘉奖,还有兵部也别放过!


    萧岭点点头,算是接受了凤祈年这个说法。


    凤祈年还试图劝皇帝放弃他那个异姓王的想法,毕竟异姓王善始善终者太少太少,就算加封,一般都在开国时,如王朝早就稳固了几百年又加封异姓王的实在稀见,况且开国时加封的几个异姓王,除了崔氏一系与萧氏有亲缘,其他没亲缘早就没了兵权,如今看来,子孙有大多不济,譬如说老淮王。


    这样的异姓王不会生乱,令人放心。


    若给谢之容封王,他则军功加身,在外掌兵,又是中州守将,且得皇帝恩宠,谁知道这些放在寻常人身上任何一样都足以受用一生的权势恩宠都加谢之容会不会滋长他的野心?


    爱臣太亲,反危其身。


    纵观史书,初时亲密无间的君臣后来离心离德,反目成仇的不也比比皆是?


    能长保恩义的反而少之又少。


    便是为了日后长远打算,也不该这样快地加封谢之容。


    凤祈年张了张嘴,看着皇帝神采飞扬的面容却没有说出来。


    您现在待谢之容恩宠之盛,等到封无可封,加无可加的时候,您又该怎么办呢?


    ……


    入兆安境内后,谢之容军令反而愈发森严。


    打开先前或逃跑或殉死官员留下的府库,非但与民秋毫无犯,反而开仓放粮。


    先前城中百姓很是惶恐了几日,见朝廷军队与先前迫年轻人拼死守城的官兵不同,这才放下心来。


    而兆安官兵在得知了朝廷军队种种举措后,之后在弃城逃跑之前,还会烧毁府库,但行事匆忙,火油一泼,点火了事,火借风势,又点燃了坊市。


    民怨沸腾。


    在此次大胜之后,还有几场小胜,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谢之容所率领的军队又一次进入了停滞的状态。


    在与萧岭的回信中,谢之容说:臣在等一时机。


    以战取地,损兵折将,兵者诡道,制敌,贵诈。


    ……


    与朝廷的喜气洋洋不同,兆安已是愁云惨淡。


    在靠近后方的指挥府,来往人等一片素白,披麻戴孝,气氛沉重得令人无法喘息。


    崔安战死之后,受创的崔康不得已带兵退守,踞天险之地,以求喘息之机。


    此刻,于崔平之、杨廷机而言,还有一样最为重要的事情没做。


    便是,如何处置崔康。


    崔康与崔安两人皆带兵,想抢立战功,两方皆有众多老将护卫指点,人强马壮,粮草充裕,通常情况下,不会败得这般狼狈,然而,结果出乎了受恩王府上下官员的衣料。


    世子崔安身死,二公子崔康带兵退守。


    事情其实非常简单,便是,朝廷派出了两支军队,分别牵制崔安、崔康。


    区别在于,对于崔康,来攻的军队并不十分多,攻势虽猛烈,却还没有到令崔康难以招架的地步,故而,在听到崔安被围困的消息时,崔康嗤之以鼻,深觉他大哥不过一废物而已。


    此人,也配言兵?


    支持二公子的将军们更觉见了曙光,世子这般羸弱,想来最后无法承继大统,而这样的攻势,更让他们看出了谢之容的虚实——不过如此。


    崔康游刃有余,面对着崔安被围的战况,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支援,反而有意拖延时间,打算等崔安兵败如山倒时,再如神兵天降般出现,救下崔安,更让崔平之见到崔安的不堪!


    然后,他从溃散的逃兵口中得到了崔安身死的消息。


    那一刻,崔康脑中一片空白。


    而朝廷军队对其的进攻,才刚刚开始。


    与先前全然不同,如惊涛骇浪,可吞噬万物,崔康不敌,幸而在几百忠勇亲兵的掩护下突围成功。


    而在成功进入另一城中的崔康蓦地意识到一件事,足以让他浑身瞬间失去了全部温度。


    并非是兵将忠勇悍然,而是谢之容有意放过他!


    骤然安静下来,崔康慢慢地、呆滞地回忆着。


    如果他当时去增援崔安,崔安或许不会死,近六万人的兵马形成合力,也不会如此时这般死伤惨重,最最重要的是,他活着,然而,崔安却死了,且,崔康明明有能力有时间去救援,却故意拖延时间!只为,多争军功。


    兵败,兄死,这些罪责都要归到崔康身上。别说失去了唯一外孙、王府世子的杨廷机不会放过他,便是崔平之都不会轻轻放过。


    想起出征前的信誓旦旦,豪言壮语,崔康克制不住地颤抖。


    面对着崔安灵堂时,崔康只喃喃道:“我没想他死。”


    的确没想,崔康要是去救的。


    只是,只是拖延了一点时间而已。


    只想,用崔安的狼狈衬托自己的神勇,罢了。


    况且,崔康当时想着,有杨廷机的旧部在,崔安不会出事,至少不会死。面对这样攻势,崔安的部将们带领全军攻破重围也不是不可能,但他没有想到,从一开始,他和崔安面对的攻势,就是不同的。


    谢之容是故意的。


    杀了他兄长,却将他放回。


    谢之容非常清楚,一个活着的崔康,比死了的崔康,更能搅浑受恩王府这潭水。杨廷机一定会要崔康死,可崔平之,受恩王府的文官集团、却会想方设法地保住崔康。


    一个时机,如谢之容所预料地,将要到来了。


    ……


    萧岭入夜之后原本在床上看书,突然听到系统叫了一声,“陛下。”


    萧岭接口,“进入程序?”


    他已经非常习惯了。


    并且,与平常的思念不同的是,他今日相见谢之容,还多了几分欣喜雀跃。


    倒计时完毕,眼前黑了又亮。


    萧岭睁眼,没在床上看见人,遂赤足下床,去寻人。


    他出现得如此诡异,又如此正大光明,看得宫人们眼珠都要瞪出来了。


    萧岭问:“之容在哪?”


    一宫人想要尖叫,然后猛地捂住了口唇,朝书室的方向指了指。


    踏入,只见一笔挺玉立的背影,不知在看什么。


    萧岭心中滋味此刻无法言说,思来想去,悄然进入其中,蹑手蹑脚地走到谢之容身后,欲伸手将他眼睛蒙住,然而不足一息之后,便被牢牢禁锢住了手腕。


    谢之容侧身,顺势用力一拽。


    萧岭毫无防备,险些跌入他怀中。


    谢之容看萧岭的眼神惊喜兼而有之,又发着暗,仿佛野狼看到了垂涎已久,又孤身一人的猎物,还未唤一声陛下,萧岭已向前,将他的口唇牢牢封住。


    谢之容眸光一震,而后毫不客气地全部接受了。


    待分开,已是气息微乱。


    萧岭以额与谢之容相贴,喃喃叫了声,“之容。”


    谢之容虽是惊喜的,听到这个称呼,还是压了眉峰,不满之情溢于言表,“之容?”


    然而还没等谢之容不满持续一刻,便听皇帝道:“朕亦想你。”


    直白主动得谢之容耳垂上竟染上了几分艳色,得意是得意,又纳罕自己太没出息,为皇帝一句想你便笼络得死心塌地,眼角眉梢俱是笑,语气却尽量不解与淡漠地发问:“臣何时说过想陛下?”


    萧岭没有回答,反而轻轻问了句看似无由的话,“不累吗?”毕竟这么多日行军打仗处理各种事务。


    谢之容眼中情绪翻腾,朝皇帝露出个笑来,下一刻,身体力行地回答了萧岭的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营养液马上过万了,非常


    第一百零九章


    刚刚换好的寝衣略沾了些身上未擦净的水, 有些说不出的湿热。


    两人都有分寸,至少萧岭是有的,恼得谢之容在他喉间咬下了一道红痕。


    长夜未尽, 两人此刻本该休息了, 奈何无论是谢之容还是萧岭都睡不着, 此刻, 谢之容正枕在萧岭腿上,把玩着皇帝垂落下的长发。


    萧岭低头, 认真问谢之容,“含章,若你得胜归来,会想要何种封赏?”


    谢之容仰面, 二人视线正好相撞。


    手指绕过微湿的长发, 谢之容闻言轻嗤一声,散漫发问, “陛下的之容此刻正为陛下冲锋陷阵在前呢?”明明是疑问, 说出来总有种道不明的意味。


    萧岭俯身, 拉长了语调回答,“是啊。”


    温热的吐息尽数落在谢之容双眸上,睫毛微颤, 他半眯起眼,伸手揽住皇帝的脖颈, 只要轻轻一压,便能毫无阻隔地相贴。


    想要什么封赏?


    谢之容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从他起兵一开始, 就不是为了皇帝的封赏, 而是为了皇位。


    但谢之容绝不会在好不容易似乎对自己放下戒心的皇帝面前说这个, 他虽不知道萧岭的那个世界的自己做了什么, 但从他一直非常愉快的心情来看,应该和皇帝进展飞速。


    即便知道是自己,区别只在有无记忆。


    但是谢之容想到这种事心中总是既欢跃,又有点微妙的不快。


    还有一点令他非常难以忽视的,便是心情中那些挥之不去的,似有似无的,担忧。


    “封赏……啊,”谢之容的声音低沉喑哑,“陛下还是自己想来,比臣告诉陛下,更让臣受宠若惊,”意有所指,慢条斯理地吐出后面那四个字,“欣喜若狂。”他回答,在他们双唇贴合之前。


    时值初春,夜已不如隆冬那般冷,但仍旧寒凉,北风在外吹了一夜。


    萧岭今日起来特意用冷水净面,看得旁边许玑心惊肉跳,生怕凉到他一点。


    萧岭总觉得许玑对他有操不完的心,那种,仿佛对着不知世事的小孩,事无巨细地操心。


    萧岭以沾着凉水的手拍了拍自己面颊,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清醒了点。


    没出息,没出息。他扼腕长叹。


    ……


    顾廷和拈起面前的书信,将汇报得详尽的军报扔到茶炉中,看火舌吞尽纸张,他方心满意足地放下茶壶。


    方才的震撼褪去,而后极快地镇定下来。


    身为黎江守,权势在黎江已然滔天,在皇帝没有荒唐到令人不可忍的情况下,顾廷和绝不会先树王旗,但若是局势惊变,诸人逐鹿中原,那么他也不会忠贞不二地当晋朝旧臣,却会,欲一问九鼎之重。


    若新帝昏聩平庸,与黎江相安无事,反而对新帝而言是件好事,对顾廷和而言亦然。


    可惜的是,新帝非但不平庸,还怀勃勃野心,欲成就一番可垂史册的大业,在其治下,晋朝无论是吏治、军政、还是民生,都呈现出一种欣欣向荣之态,在此刻,顾廷和这个手握重兵,又与朝廷关系微妙的黎江守,在受恩王府消失之后,就显得太碍眼了。


    亲近的清客为其将茶斟满。


    顾廷和守在守在炉边,将一由银筷串起来的整个橘子置在炉火上,一股清甜蔓延开来。


    火光映在顾廷和秾艳面容上,明明灭灭,更显肤色润泽,似生珠光,他慢悠悠地转着橘子,道:“听说新帝好美人?”


    清客思索片刻,沉吟道:“仿佛一直有这样的传言,新帝身边尽是姿容上上的青年才俊。”


    香气更浓。


    顾廷和将垂落下的长发撩到肩后。


    他头发比寻常人长得太多,此刻慵懒地倚坐,如云乌发迤逦,柔顺地铺在膝下的席上。


    “我还听说,”秀色唇瓣扬起,顾廷和嗓音像是在说一个秘密似的刻意压低,眸光在火光下更灼灼生辉,“皇帝与谢之容间,私相授受?”


    清客觉得,私相授受这词,用在谢之容与萧岭身上,怎么听都非常别扭。


    手腕一转,将橘子插-进炭火中,火星飞溅。


    顾廷和觉得自己很有必要仔细地思考一下自己的未来了。


    不日,就将上京。


    名义,便是去京中庆贺朝廷大胜。


    先时谢之容曾为皇帝禁脔,后又出仕拜将,其中诚可见谢之容能力卓越,不过,顾廷和思考的是另一件事情,这一月以来,朝廷辎重补给源源不断,押送官员全然不敢怠慢,将此事视为天下第一等要紧事,更别说克扣索贿了,期间,京中流言四起,却被皇帝降旨压下。


    无论在哪方面,皇帝都对谢之容信任有加、大方无比。


    历来大将出征,或多或少要受到京中节制掣肘,如萧岭这般为君的,实在太少太少。


    火光在顾廷和黑眸中倒影。


    他漫不经心地想,皇帝对自己宠信的人,总是那么好吗?


    ……


    此刻,指挥府的气氛已经令人窒息。


    夜半,灵堂除却崔康,便是几个崔康的近身侍从。


    冯氏得知消息之后同崔平之一道赶来,白日喧嚣,崔平之震怒,杨廷机咄咄逼人,冯氏从中竭力斡旋,晚上又去找父兄等人商谈,至半夜,才有时间看崔康一眼。


    崔康形容狼狈,自崔安死后,他没有一日安生,日日被惶恐惊惧与不甘折磨着,消瘦得双颊凹陷,唇角脸上都有伤,是白日崔平之打的。


    他整个人面上流露出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死气沉沉,看见冯氏来了,也只是眼皮一台,麻木了许久的精神似乎涌动着一股酸意,他望着冯氏,嘶哑地叫了声,“母亲。”


    冯氏跪坐在他面前。


    崔康的第二句话是,“我当真没想崔安死。”


    这话一出口,两人反而都沉默了。


    崔安并不会因为崔康不想要他死而活着,此言于事无补。


    崔康颓唐地跪着,半晌之后才道:“父王,是不是也想我死?”


    眼角干涩,因而并没有淌下眼泪。


    冯氏静静望着他,想起崔平之对杨廷机的许诺。


    崔平之许诺杨廷机,此战之后,定令崔康给崔安抵命。


    可便是抵命,又有何用?当时在窗外听着的冯氏这样想。


    更何况,无论是谁都不会相信,崔平之会在崔安已死的情况下,再杀崔康。


    只是,若是不杀,如何平息杨廷机心中之痛?


    如何给武官一个交代?


    即便崔平之做出了这样一个近乎于狠毒的许诺,杨廷机也不会相信。


    于杨廷机而言,崔安已经死了,崔平之无论做什么,在他死后,杨氏一族定然衰落。


    此刻,就算是崔平之将王位让给他,对于杨廷机而言都不是补偿。


    兆安已陷入战火,世子身死,二公子败逃,朝廷军队长驱直入,谢之容偏又约束兵士,邀买人心,局势对他们来说已经非常不利了。


    崔安和崔康身边不是没有身经百战的老将引导,不还是在朝廷铁骑之下兵败溃散吗!连半点喘息反抗的余地也无,不止朝廷震惊,连作为对手的兆安都为之悚然,势如破竹,不过如此,足见谢之容用兵之能已经到了可怖的地步。


    且,任何流言蜚语都无法动摇皇帝对谢之容的信任,军需粮草源源不断,谢之容休兵,皇帝竟也愿意将流水一般的银钱耗在他身上。


    没法从任何方面撼动谢之容分毫。


    崔平之亦是心乱烦躁。


    他预想过自己的两个儿子可能不敌,但绝没想过这样惨烈的大败。


    崔康几乎代表了整个文官集团的势力,崔安却有武官支持。


    他不可能杀了崔康,但轻轻揭过,无疑会让以杨廷机为首的武官心生怨恨。


    更出乎崔平之预料的是,昆舆兰楼阙竟毫无反应!


    哪怕只是骚扰边关,朝廷定要将精力与物资分到玉鸣关一些,不至于让他这般狼狈。


    至于顾廷和……那只狐狸不见战局明朗,绝不会下场参与。


    临州皆被控制得严严实实,萧岭先前更换的地方官员在此刻派上了天大作用,往日的运输线被全面堵塞。


    此时,灵堂内,冯氏与崔康的对话还在继续。


    “你外族与舅舅,正在竭力为你周旋。”冯氏开口,平日里柔和的嗓音此刻也透着一种干涩的沙哑。


    崔康绝望地摇头。


    很难想象,他和数月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人居然是同一人。


    “为了打仗,”崔康低声道:“父王一定会,一定会杀了我。”


    莫说是战时,便是平时,他与崔安的争执若是涉及到了杨廷机,崔平之也会有意无意地偏向崔安!


    “明日,或许就,”崔康喃喃,忽地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前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宛如将要溺死的人看到浮木,“母亲,我有办法了!我有办法了!”


    灵堂中的侍从早被屏退。


    冯氏一惊,“什么?”


    崔康神情若癫狂,“杨廷机既然想杀我,父王也不愿庇护我,那我杀了杨廷机,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冯氏大惊,断然道:“绝对不可!”她一把按住了崔康的肩膀,“康儿,杨廷机若死,其手下之人必定哗变,到那时朝廷的军队还没来,你我已成了刀下亡魂!”


    崔康却道:“母妃以为杨廷机他们不想背主?没了崔安这日后会继承王府的世子,杨氏也不过是兴衰转瞬即逝的普通世家罢了,若杀我等向朝廷投诚,说不定皇帝还能封杨廷机一个义侯之流的爵位!”


    他霍然起身,眸光从方才的游移发颤变成了疯狂的坚定。


    冯氏早拦他不住。


    崔康已是个身强力壮的青年,而她正在老去。


    但冯氏远比崔康清醒。


    “康儿,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杨廷机死后,武官都不背主,那时候军心已乱,你要拿什么迎战谢之容?”


    崔康脚步一顿。


    他却并没有回头,咬了咬牙回答,“母妃,儿觉得,义侯、义国公这样的爵位,纵然耻辱,却是一条活路,包羞忍耻是男儿!”


    冯氏猛地起身,然而不等她行动,崔康已道:“母妃,父王不管儿死活,难道你也不管了吗?”


    冯氏剧烈地喘了口气,突然涌上的情绪令她头晕目眩,一手扶住了崔安的棺木,一手用力撑着额头,道:“康儿,此举绝非上上之策。”


    “我无需这是什么上策。”崔康扭头,对着闻声进来的侍从道:“来人,送娘娘回去休息,”顿了顿,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务必看好她。”


    崔康出府。


    此举太过冒险,他需要找人商议。


    然而听到消息的众人无不惊悚。


    然而,有人想,事已至此,难道真要把一切拱手相让?


    与其等待杨廷机的清算报复,不如放手一搏!


    “我还有残部驻扎在城中。”得到了肯定回答的崔康抬手,眼中燃烧着一团阴森森的鬼火,“破城不易,但是,围困一府邸,足矣。”


    大军主要在城外驻扎,能在城内的,不过是各清贵的护卫罢了,像崔康这样的身份,便是护卫多了些,也没人会说什么,况且,这些人不够发动任何战争。


    城内,军队迅速地集结着。


    因在战事,城中人等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叮嘱紧闭了门窗,告诫家小,今夜万万不要出门。


    此刻,城中军队混杂,各方各派系皆有。


    子夜,随着崔康的一声令下,亲军包围了杨廷机所暂居的府邸。


    除了常规军队,一并而来的还有运载了火油桶的车马。


    半夜,城中一处,顷刻间,火光冲天!


    厮杀声,叫喊声,还有利刃刺破人体的声音,不绝于耳。


    空气中弥漫着火油与烤熟了的肉的香气混合的味道,令人毛骨悚然。


    而城外的军队,在苟活下来的亲军的告知下,终于知道了城内发生了什么。


    不等他们做出反应,斥候策马疾驰而来,因为太过着急,几乎是滚爬下马,口中高呼道:“一百里外,见朝廷军队向此奔袭而来!”


    他浑身是伤,面颊上染尽了血。


    他是唯一一个活着回来的斥候。


    火光,照亮了众将惊恐相觑的脸。


    火焰,彻夜不灭。


    但是很快,天光就要大亮。


    朝廷军队的甲胄是纯黑。


    漆黑的甲与雪亮的刀宛如潮水,顷刻间,就足以吞噬一切。


    至此日傍晚,四境归于平静。


    待处理好一切善后事务,已是半夜。


    谢之容落笔,为皇帝写下战果。


    他洗净了身上的血腥气,此城中并无降真香,故而,他未曾熏香,身上只一股淡淡的皂荚清香,还有一点,微不可查的腥甜。


    这封信以最为迅速的传递方式火速送往京城。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见面了!


    第一百一十章


    这封信在到达京城之后, 不足半日,传遍朝野。


    震惊且狂喜这两种情绪,此刻足以让人头脑不清, 此时, 举国上下都进入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之中。


    萧岭给谢之容回信时心脏仍旧砰砰跳着, 斟酌了片刻, 才落笔写下对谢之容、对军队的嘉奖,还有善后措施。


    在兆安各地彻底平定后, 一半军队回原驻地,一半驻扎在兆安要地中,分五年按批次撤出,兆安各地实行朝廷律法、税目与晋各地相同, 但因兆安刚经战火, 准许免去五年赋税,朝廷将会派人去往各地清查官场, 整顿吏治、兆安官场必须自上而下彻查一遍, 除此之外, 朝廷也会使临近州府运粮运物到兆安,以供给民生与之后的建设,费用按市价一应由朝廷付给。


    至于受恩王府……既能威胁朝廷, 还活着的人实在不多了。


    崔平之自尽,崔康被囚入牢狱中。


    萧岭思量了一下。


    受恩王这个爵位是太-祖皇帝封的, 但谋反已是不赦的必死之罪,萧岭的批复简明扼要:令自尽, 崔氏一系不受审。


    算是全了最后一点颜面。


    褒奖与交代工作都写完了之后, 萧岭笔顿了顿, 本想问一句何时返京, 又觉得自己这说的实在是废话。


    何时返京?自然是皇帝安排的一切善后工作都处理完了才能返京。


    可又想不出想问什么,萧岭自然满腹的想问与赞扬,可那些话未免絮叨,不适合写在信上,思来想去,令谢之容保重身体,勿要太令公事劳神累身。


    刚落下笔,忽听一人道:“陛下,您好。”


    这刻板的机械音,除了系统以外也不做他人了。


    萧岭回答,“你好。”


    每次系统突然出现的时候都给萧岭一种相当不好的感觉,萧岭静静等待着,看系统还能说出什么来。


    系统道:“陛下,有两个通知需要您查收一下。”萧岭嗯了一声,示意系统继续往下说,“鉴于本世界男主谢之容对您的好感度已经溢出,第一,系统,也就是我,以后将不会出现,也不会进行任何形式的引导、干预,第二惩罚程序规则变动,您可以在任意时间,选择进入或者不进入惩罚程序,备注:您以后进入的每一次程序,谢之容都带着在这个世界的记忆。”


    萧岭迅速地消化了系统话中的信息量。


    也就是说,他可以选择是否进入,并且可以选择什么时间进入?


    没有任何限制!


    而且,谢之容有记忆了。


    那岂不是以后所有的工作哪怕他俩相隔万里都能面谈?不止是工作,还有……萧岭猛地打断了自己的思路。


    萧岭轻咳一声,一不小心把最关切的事情说了出来,“谢之容……不是,那个,现在可以吗?”


    系统的回答让萧岭非常伤心,他回答:“不行,程序要冻结半年,以适应新情况。”


    萧岭非常不满,“我当时进程序时可没让我冻结半年适应新情况。”


    当时程序里的谢之容是真的有可能杀了他!


    系统说不过萧岭,只能选择忽视,说下一件事:“还有一件事,很抱歉,鉴于您在本世界的出色表现,”这个出色被机械音加重了,“以至于剧情偏离,您无法回到现代。”


    萧岭顿了下,鉴于他家庭的特殊性,他倒无十分舍不得的亲友,只问出了一个他最为关心的问题,“我公司怎么办?”


    系统:“……好问题。”


    在萧岭这栽了数次之后,系统对萧岭做了详细无比的背调,然后发现,找人,下次绝对不能只看同名同姓,而不做其他调查,至少,要挑性格性格怯懦好控制摆布的。


    “不过,”萧岭笑眯眯地问:“如果我按照剧情发展,让谢之容恨我入骨,而后杀了我,我难道就能回到现代了?”


    系统想了想,原本想说谢之容就算恨你入骨,大约也不杀了你,但他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笑声干巴巴的,“谁知道呢,陛下。”


    萧岭冷嗤一声,单方面截断了对话。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此时,尚是初春,庭院中的梨树隐吐新芽。


    他垂首,打开下一封奏折。


    这是一封非常司空见惯的奏折,无非是问皇帝的安,简单汇报了一下当地太平无事的状况,还询问了句,臣能否上京面见陛下。这样的奏折,如果不是因为发出奏折的人身份过于特殊,早就被奉诏殿过滤掉了。


    是,顾廷和。


    小说中那个在顺昌与谢之容有一大战的顾廷和,顾将军。


    合上奏折,无意识般地在掌心中敲了两下。


    萧岭想过,如果顾廷和足够聪明,就不会在此刻与朝廷发生任何冲突,相反,他会向皇帝表忠,以示自己绝无二心,这样,对于朝廷,对于黎江,都是最佳的选择。


    显然顾廷和之前觉得若朝廷军队虚弱无力,便保持现状,而今朝廷对地方的军事优势显露无疑,他顾廷和,立刻就是晋朝的忠贞臣下了。


    顾廷和的忠诚,是对至高无上强权的忠诚。


    还真是个半点亏都吃不得的老狐狸。萧岭心道。


    皇帝垂眼,在奏折上批复了允准二字。


    顾廷和既然要来京表忠,萧岭自然不会不允。


    毕竟,顾廷和态度虽游离暧昧,但在他治下,黎江并无任何出格越法的地方。


    之后,萧岭宣召了萧琨玉。


    少年人虽还是冰霜般的样貌,气色却比


    面对自己这个表弟,萧岭先是关切了几句,而后才问:“崔平之一脉已伏法,琨玉可愿意换回身份?”说着,还递来了一盏桃花羹。


    萧琨玉接过这甜滋滋的点心,乖乖巧巧地捧着,闻言轻轻颔首,“陛下,臣不愿意。”


    恢复身份之后还有诸多事端,他毕竟身上也留着崔平之的血,如果他恢复了身份,在朝中为官,难免会有风言风语,会,滋扰皇帝。


    萧琨玉不愿意。


    萧岭闻言也不勉强,只道:“那便继续养病吧。”他说的是崔寒这一身份,气氛轻松,萧岭面对表弟难免起了几分逗弄少年人的戏谑,“只是,若年岁再长长,不知要有多少人到公主府上提亲,这可如何是好?”


    萧琨玉冰一般的脸上被萧岭逗得浮出了几分羞恼的薄红,或许是心情太好,以至于失了分错,张了张嘴,却说出一句,“那便说臣弟入了后宫,看谁还敢上门提亲?”


    萧岭被少年这恼羞成怒的回答逗的要笑,笑到一半又忍住,忍笑点头道:“如此甚好。”


    经萧琨玉提醒,萧岭忽地想到了什么。


    之后也无事,萧琨玉又同皇帝汇报了几句近来审计司的事,便退下了。


    因国有大胜,近来晚间常燃焰火。


    倒似新年一般。


    如是数十日,气氛稍淡。


    就在这一日,萧岭收到了了一封遣词相当恭敬,请求入宫觐见的奏折。


    来自,顾廷和。


    萧岭应准。


    领路的宫人们屏息凝神,几乎不敢直接去看顾廷和的脸,若是不慎对视,双颊立时红透。


    待将顾廷和带到书房门前,明明是初春,却一额头的汗。


    有宫人为顾廷和开门,请顾廷和进去。


    门嘎吱一声响,打破了书房里的安静。


    “陛下,”许玑道:“顾将军到了。”


    萧岭抬头。


    顾廷和快步上前,一撩衣袍,恭恭敬敬地跪下,拜道:“臣顾廷和,参见陛下。”


    萧岭起身,仿佛同顾廷和关系非常亲近熟稔地虚扶了顾廷和一把,“顾卿请起。”


    顾廷和起身,萧岭才彻底看清后者的脸。


    不怪萧岭第一反应就是看顾廷和的脸,主要是顾廷和跪着,抬首起身的时候,萧岭第一个看见的,一定是顾廷和的脸。


    况且,与这位顾将军相配的传言中,有七成都是在盛赞这位将军的容貌。


    萧岭承认,他有点好奇。


    视线落在顾廷和脸上,萧岭看清之后,心中顿起惊叹。


    盛名之下,竟名副其实。


    同样是世间罕有的姿容,谢之容与顾廷和可谓两个极端,前者是冰,是冷玉,后者则如花,如桃李,透着一种模糊了性别的美丽。


    还有一点,萧岭几乎被震惊了,即便这个世界观里,男男女女都是长发,却没有一个人留得比顾廷和还长。


    顾廷和身量高挑,他的头发居然在束起来的情况下,还能到小腿。


    在萧岭看他时,顾廷和也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皇帝。


    与想象中,相同,亦不同。


    眉眼绮艳,然而可见深重积威,轮廓深邃,鼻骨高挺,一点不显柔软。


    是一张,杀伐决断、雷厉风行的青年帝王的容颜。


    萧岭放开手,示意顾廷和落座。


    顾廷和先毕恭毕敬地同皇帝请罪,陈述自己为何三年来未曾来京述职一次,连百神难赎这词都用上了,表足了态度。


    就能屈能伸方面来说,萧岭觉得顾廷和未免,太识时务了。


    萧岭原本以为,如顾廷和这样的天子骄子,总会有点傲气在,譬如说像谢之容,在他们两个不相熟的时候,纵然谢之容面上恭谦,但萧岭仍能感受到他身上不可攀折的傲然。


    但是,顾廷和全然没有。


    新帝登基是这么个德信,谁恐怕都不会想来拜见。顾廷和力陈自己之过错,但是,“……还请陛下给臣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以观后效。”


    他垂首,过分漂亮的脸上的神情相当真挚,又小心翼翼抬眼,眼中似有惶然与希冀。


    这样的容貌,这样的神情,几乎叫人怜爱。


    萧岭此人,实在非常喜欢反其道而行之,他开口,“不行。”顾廷和眼中动人的光泽似乎闪烁了下,萧岭就道:“顾卿在黎江,宵衣旰食,利国利民,何罪之有,又谈何戴罪立功,以观后效?”他顺手扶起又要俯身下拜的顾廷和。


    两人坐的不远不近,但是萧岭总觉得这个距离,顾廷和很有可能把额头贴在他膝上。


    不必,真的不必。


    那太给了,他是个直……萧岭猛地反映过来,他不是。


    顾廷和坐直。


    萧岭松开手。


    萧岭和顾廷和都保持着那种虚情假意的君臣情意。


    毕竟,他们是第一次见面。


    实在无法真情实感。


    若是接受能力稍微弱些,此刻恐怕会非常尴尬。


    萧岭道:“顾卿可是初次来京,可有安排府邸?”


    顾廷和摇头,道:“臣谢陛下关怀,只是臣本是黎江人,只来过京城两次,故而未曾准备。”


    “既如此,便令工部则为顾卿择好了住处,”萧岭露出一个笑来,“亦便于日后往日述职。”


    皇帝一句话,便将日后他来京都安排好了。


    顾廷和谢恩道:“陛下如天之恩,臣百死难报之万一。”


    清风徐来,吹在人面上分外舒适。


    顾廷和眼中的情绪一闪而逝,不过一息之间,又转变了成方才的感激恭顺。


    心思莫名。


    顾廷和入京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朝廷。


    与顾廷和入京的事情一起传遍朝廷的,还有萧岭对顾廷和的恩赏。


    翌日上朝时,顾廷和的容貌自然引起了一干未曾见过他的臣下的震惊,于是有些人莫名地觉得,他们好似知道,为何皇帝对于顾廷和非但不训斥,还恩赏有加的原因了,除却稳定黎江局势有百利而无一害外,还有一个肉眼可见的原因:顾廷和生得的确好看。


    之后顾廷和亦时常上书请见皇帝,皇帝亦次次应允——顾廷和说起国事来言之有物,言词犀利,直指要害,有些事,让他同其他官员一起在书房听来,多有裨益,很有几分可取之处,且顾廷和上折子言黎江事务,复杂难明的,面谈更好说清。


    萧岭是喜欢用聪明人的。


    若非顾廷和留在黎江会对朝廷更有用,萧岭其实很愿意让顾廷和在中央为官。


    萧岭居心磊落,至于旁人,则不好说。


    有多思多心的官员觉得,萧岭让顾廷和回京且加以宠信,是为了制衡刚立了大功的谢之容,这是正经的,不正经的有关风月的猜想。


    顾廷和本人则更不介意旁人认为他与皇帝有私,其心中所想,只有他自己知道。


    顾廷和入京这件事不是秘密,所以,不论是谢之容,还是张景芝都收到了消息。


    张景芝给谢之容去的信中还没怀什么好意地说了这件事,特意告诉谢之容:今上待顾廷和宠爱有加。


    用的居然还是宠爱。


    这封信谢之容回了,因为信上有正经事。


    谢之容回了关于国事的那一部分,至于张景芝对顾廷和同萧岭关系绘声绘色的描述,谢之容似乎全然不在意。


    只是看到最后一句话时,张景芝见谢之容写着:顾廷和此人心思莫测,巧言令色,越矩在先。


    张景芝:“……”


    他学生还清醒吗?


    谢之容不仅是不清醒,而且疯了!这是兆安官员的想法。


    谢之容处事能力之强,办事速度之快,对于各项事务标准之严苛,简直要逼疯了朝廷千挑万选的这些派往黎江的干吏。


    在办事速度提升的情况下,要求质量不变,不得有任何敷衍怠懒蒙混过关,偏偏他们还不能上书叫苦,因为谢之容每日要干的比他们多上不知凡几!


    就在这样的高效下,原定于半年才能全部办完的善后事宜,谢之容只用了三个月。


    谢之容做好这些事是要走的,被派来的官员们则不用,听到谢之容要回京的消息,众人恨不得热泪盈眶,恨不得抱头痛哭。


    终于,把这位上司送走了!


    今日,萧岭似乎心情非常好。


    书房里被他留了数位亲近官员谈事,几人注意到萧岭在看完信后,唇角似乎一直向上扬,在萧岭注意到后,就被压下去,然后慢慢上扬。


    “皇兄,”萧岫笑道:“近来可有什么喜事?”


    萧岭偏头,忍不住笑了起来,回答:“有。”


    萧岫凑近了些,道:“什么?”


    有人心道王爷您何必问,答案显而易见。


    果不其然,萧岭下一句是:“谢卿已在返京途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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