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坦白
夜幕很快降临, 别墅里的争吵声也终于归于平静。
谢知津靠着季声浅浅睡过去,季声摸索着将他挪到床上,又轻手轻脚地牵着季多福从卧室里出来。
他一路扶着墙走, 想要下楼, 却有些不知所措。
这里实在太过陌生,他既不熟悉路况, 也摸不清楚方向。
好在阎迟及时发现了季声, 他三步并两步爬上圆梯, “季主播。”
“小阎少爷。”季声分辨出阎迟的声音, 松了口气似的, 含笑问:“都安置好了?”
他是问谢家的那些亲戚。
“顾临送他们回去了,说等追悼会的时候再过去。”阎迟摇头叹了声,看季声是一个人从屋里出来, 探了探头又问:“知津呢?”
“他睡着了。”季声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大腿还在发热,稍稍有些不自在。
阎迟粗枝大叶的,自然是发现不了季声这点异样,只是在听到谢知津睡了之后松了口气, 捂着胸口说“那就好那就好。”
“小阎少爷。”季声却又抿唇叫他, “公司到底出了什么事?”
如果放在以前, 季声绝不会过问谢知津公司里的任何事, 但这次谢明洵因此而导致心脏病发作, 使他不得不怀疑事情背后的严重性。
阎迟盯着季声看了几秒, 见他神色坚定,也就很快妥协。
“去客厅说吧。”阎迟顺手扶了季声一把,“季主播, 小心楼梯。”
坐在沙发上, 阎迟打开手机, 将热搜上的内容念给季声听。
“从中午到现在,已经过了六个多小时,这条热搜还是第一。”
季声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回事,却也拧眉表示不解:“这种事情无凭无据,即便禾信的高管携款潜逃,又怎么能一口咬定是谢知津授意的?”
阎迟叹了口气,悬在空中的手指最终还是点上了那段音频。
“偏偏他们有证据。”
一段音频不到两分钟,季声听完却僵坐了很久。
阎迟自问自答一般:“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留下的这段录音,是趁着知津喝醉了套的话?可这听着也不像喝多了啊。”
“不是套话。”季声紧抿着的薄唇轻轻张开,笃定道:“是最简单的AU剪辑。”
阎迟一呆,“什么?”
季声循着阎迟说话的方向冲他点了一下头,再次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是最简单的AU剪辑。”
阎迟再怎么不务正业也跟着谢知津处理了多项传媒业务,不会听不懂季声在说什么,他只是觉得难以置信。
在所有人都在做最坏打算的时候,只有季声在想补救的办法;在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情已经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时候,只有季声始终清醒。
季声在脑子里捋了一遍思绪,随即又问阎迟:“这是白誉做的手脚?”
“是,那几个想要反水的股东和携款潜逃的高管,都是白誉的人。”
季声再度表示不解:“白誉为什么要这么做?禾信垮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阎迟忽然觉得自己说漏了嘴。
季声太通透,即便不是商圈的人也能很快想明白其中的原因,果然见他又皱了眉,“谢知津和白誉闹掰了?”
“……”
“为什么?”
阎迟跟哑巴了似的,谢知津千叮咛万嘱咐过他,车祸的事儿现在还不能跟季声说。
可再被季声这么问下去他就兜不住了。
“季主播你就别问了。”阎迟搓着头发说:“谁知道白誉那孙子是什么想的。”
季声沉默地坐着,失去神采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阎迟。
有那么一个瞬间,阎迟竟然生出一种季声其实能看见的错觉来,他一阵心虚,在沙发上挪了挪。
好在这只是一种错觉,季声的眼睛并没有追寻着阎迟挪过去。
他只是坐在那里,脑子里翻涌而过的全部都是之前的事。
白誉刻意挑拨他和谢知津之间的关系,在病房里亲了谢知津,以及在咖啡厅里说的那番话……
阎迟越不愿意说,季声就越确信事情和自己有关。
他微微仰头,后颈靠在沙发上,又是从前一贯的清冷动作。
“小阎少爷,你不肯告诉我,我也会去问谢知津,你知道他现在什么都不会骗我。”
阎迟一噎,“季主播,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商圈里的事儿……”
“阎迟。”
阎迟的话正说到一半,忽然被二楼传来的一道声音打断,他讪讪地住了嘴,然后就听见二楼卧房的门“咔”地一声开了。
谢知津从里面走出来,脸色比下午的时候好了许多,但整个人仍然透着说不出的颓丧意味。
他扶着栏杆站在二楼,刚好可以将季声的神态收入眼底,也刚好能够听清季声和阎迟的对话。
“是怪我。”谢知津没有再打算瞒季声,他就站在那里,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一年前,开车撞你的那个肇事司机是林先宥,白誉指使他做的。”
“是因为我,白誉才会去妒恨你。”
在季声抚着他的后背温声安慰的时候,谢知津就决定不会再瞒他任何事。
他应该把所有的事情都坦白说出来,因为季声始终清醒理智,不管季声做什么决定,他都他不能、也不应该再瞒着他。
一旁的阎迟直接愣住,第一反应就是偏过头去看季声的脸色,完了完了,知津怎么全说出来了,那季主播岂不是要……
然而季声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哦,我知道了。”
……
该怎么形容那种稀松平常的语气呢,就像是谢知津对季声说:季声,我一会儿去买豆腐,咱们晚饭吃虾仁豆腐羹。
季声点头:哦,我知道了。
谢知津也完全没有料到季声会是这个反应。
他一连踌躇了数日都没敢说出来的真相,在季声听来竟然如此是不值一提。
又或是说他早有预料。
谢知津心里“咯噔”一声,扶着二楼的栏杆低头看向季声,他早有预料……
“季主播,你……没什么要说的吗?”阎迟试探着问。
“没什么好说的。”季声轻缓地摇了摇头,在谢知津和阎迟两道目光的注视下起身,淡淡地说:“季多福,我们走了。”
金毛犬“哼唧”一声,终于捡起他久违的工作,引导着季声往门口的方向走。
谢知津没有追下来,倒是阎迟挽留了一下,但季声的态度很坚定,并没有要留下来的意思,头都不回地就越过了他。
谢知津始终站在别墅二楼的楼梯旁,表面看起来云淡风轻,只是眼眶微微有些酸涩。
不知道是因为刚才哭过,还是因为季声的离去再度让他泪意泛涌。
别墅外已经是一片漆黑,他不知道季声要怎么离开,或许会打车。
但他已经控制不住地开始回忆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感。
一个小时前他还枕在季声的腿上看日落,现在又要失去他了吗……
可就是在这个时候,季声已经走到别墅门口的身影微微顿了一下。
他像是想要回头,侧首时又觉得没有必要,于是只远远地抛下了最后一句话:“谢知津,人可以摔到,但不能爬不起来。”
说完这句话,季声就真的出了门。
谢知津呼吸粗重,一时竟分辨不出季声话中的意思,他想要说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前翻来覆去都是当初在医院里季声离开的那一幕。
季声脸色惨白,站在病床前要跟他分手。
他要走,他要走,他要走……
站在一旁干着急的阎迟很疑惑谢知津为什么没有下楼,等到别墅的感应门自动关上的时候,他才得到了答案。
那个时候季声的背影已经彻底被阻隔在门外,没入夜色中再也看不见了。
而谢知津顺着栏杆滑倒在地,浑身都开始止不住地发颤。
他手软腿软,压根下不了楼。
急性焦虑发作。
主要表现为胸闷心悸,易出现短暂性的颤抖和手足发麻,并通常伴有一定的窒息感、濒死感和失控感。
心里医生刚走没多久,顾临将桌子上的一堆抗抑郁药物一瓶一瓶做好标记,然后抬头看着靠在床上的谢知津,恨铁不成钢一样:“让我说你什么好。”
谢知津刚打过镇定剂,此时已经没那么难受了,只是许久都没再发作过的幻听越来越厉害,仿佛季声就在他耳边念广播稿一样。
他闷着不说话,顾临便又叹了口气:“这药先吃三个月看看,李医生说你的症状还不算太严重,及时治疗,可以控制。”
谢知津终于有反应了,却是拉开抽屉找出一根烟来点上,吸了一口又吐出来,闷声说:“不想治。”
顾临正恨不得开口骂他,却又听他语气十分落寞地说:“治好了就听不到了。”
心理类疾病的发作通常与心理因素与社会因素相关,这种症状放到谢知津身上,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季声再度离开这件事。
他就像是上了什么瘾,从那一年在电视台的天台上见到了季声,整个人就坠入了一张被温柔字符编织成的网。
他需要看到季声的人,需要听到季声的声音,哪怕是早已破碎的季声,哪怕是幻听里的声音。
自以为强势地占有了许久,谢知津到最后才知道,拔足难出的哪里是季声,分明是他自己。
因为季声不喜欢,所以谢知津遇到季声以后就再也没抽过烟,但这一次他却抽了一支又一支。
他尝试用一层又一层的尼古丁麻痹自己,让自己不要想起任何关于季声的企图。
或是走,或是留,或是这辈子都不再见。
到谢明洵追悼会的那一天,阳台上的烟蒂已经堆成了狼藉遍地。
上了瘾的囚徒,戒一桩要用另一桩来赎。
作者有话要说:
腱鞘炎手腕疼,按N键的时候用不上力,谢知津总打成蟹汁鸡,没吃过,很想尝尝。
第62章 发声
仗着谢明洵生前的影响力, 这场追悼会足可谓声势浩大。
与谢明洵合作过的商界前辈几乎全数出席,但这些人对谢知津都无一例外地没有好脸色,禾信现在不知道被泼了多少脏水, 扣在谢知津头上的帽子也越来越高。
万恶的资本家, 资本界的法外狂徒,这种人怎么还不被带去调查……热搜挂了三天不下。
谢知津精神不好, 这几天阎迟和顾临尽量避免让他接触到这些负面新闻, 公司里的事情他也已经没有精力去处理。
谢知津甚至开始躲避, 脏水也好污名也好, 他烂了也没关系。
但有些东西光靠躲是躲不过的。
一场追悼会下来, 谢知津承受了太多人的讥讽,其中包括他的亲姑姑和与谢家合作了多年的前辈。
不得不佩服谢知津在除了季声以外的事情上有着较为理智的处理方式,他全把这些话当成了耳旁风, 再难听的话也只是轻轻冲着来人一鞠躬。
“不劳您费心。”
但即便他再怎么镇定自若,众人心里也都跟明镜一样。
舆论已经闹成了这个样子,谢明洵的追悼会一过,就再也不会有人愿意与谢知津合作, 禾信要彻底垮了。
应付完前来追悼的人, 谢知津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他左胳膊上带着孝, 一身黑色西装略微发皱。
他问身边的阎迟:“白誉没来?”
阎迟摇摇头, “都跟你闹成那样了, 还能有脸来?”
“季声……”季声也没来?
谢知津张了张嘴,后半句话却没说出来,他自顾地想:季声怎么还会来呢。
可是阎迟却抿着唇欲言又止了好半天, 最后拉了拉谢知津的胳膊说:“知津, 季主播来了……”
谢知津的呼吸都滞了一下, 猛地抬眼看过去,一时间只觉得自己那颗连着三天都没吸到一口氧气的肺忽然充盈起来。
背后一列花圈与松柏,季声正将手里的花篮献到谢明洵的遗体旁边,微微鞠躬以后又拉着季多福朝谢知津他们走过来。
哀乐的尾音还弥漫在礼堂上空,季声脚下皮鞋的声音显得格外清脆。
他很久不穿皮鞋了,今天却也是西装笔挺。
谢知津甚至已经记不起自己上一次见到这样的季声是什么时候了,只知道他在自己面前站定,嘴角微微抿着,是含着恭敬与哀婉的神情。
是今天这场追悼会上,体态最为得仪的一个人。
阎迟愣愣地与季声打了个招呼,季声却循着谢知津的方向问:“有时间吗?南乔想要采访你。”
在谢知津避免与互联网接触的七十二小时里,针对谢知津的网络舆论已经出现了一轮新的倒戈。
原因是有一位较为知名的博主发布了一条微博,将之前白誉用来声讨谢知津的那段录音做了拆分,并用详有力的专业术语证明这段录音的确是后期剪辑的。
在一片讨伐声中,这成为了唯一一条为谢知津洗白的声明。
网络上的人总是固执己见的,在没有人发声的时候便随大流,用合力讨伐的声音将自己武装成法律之外的正义之刃,而一旦有了与既定现实相悖的说辞,他们又会立刻溃不成军。
很快就有专业团队发出声明:日前针对禾信传媒有限公司谢先生的音频系恶意伪造,禾信传媒财务问题有待进一步考证。
禾信的公关团队抓住时机发出新一轮的公告,将矛盾的源头直指航宜传媒。
在谢知津一脸懵然地随季声去见南乔的时候,律师函已经被送到了白誉手里。
谢知津坐在车里反复地刷着手机,目光却始终没有从第一个替他发声的那条微博上挪开。
他疑心是自己又犯病出现了幻觉,阎迟在前面不停地咳嗽,他才终于回神看清楚这个知名博主的ID——主持人季声。
这个从不计较粉丝多少,甚至上了热搜还动主要求把自己撤下来的人,用他多年来积攒下的人气,渐渐将局面挽回。
阎迟开车,季声与谢知津都坐在后座上,季声却把季多福抱到了自己腿上,硕大的金毛犬黏在季声身上哼哼唧唧,黑西装上沾了一声狗毛。
谢知津看着那双被自己枕过又被狗踩过的腿,心里有些酸酸涩涩的难受。
他知道季声洁癖,即便看不见也不会允许狗踩在自己的裤子上,但季声还是把季多福抱上来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季多福的尾巴左右摆动,在他与季声之间形成了一道屏障。
使得他连靠近都不能。
谢知津一路都没敢说话,最后还是季声主动解释,像是生怕谢知津会误会一样:“录音拆分是制作部的同事做的,微博是林春晚发的,我并没帮上什么忙。”
谢知津却急不可耐地问:“为什么肯相信我?”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还能是为什么,不过是因为季声信公平,信正义,听得出来那段录音暗藏玄机……
可是季声笑了一下,无神的眼睛被遮翳在睫毛下,嘴角的弧度透出一丝苍白。
季声说:“谢知津,我眼盲,但心不瞎。”
谢知津的手指缩了缩,他不敢再去看季声,只能又开始手足无措地揉自己的裤子,他竭力忍住眼前的一阵眩晕,接下来的车程里只剩下耳边来来回回的幻听。
谢知津,我眼盲,但心不瞎。
谢知津不知道季声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也不知道季声是怎么做到在知道了车祸的真相之后还能气定神闲地去扒录音。
若是以前倒还好,季声看得见,会用AU,可以发微博。
可季声现在看不见,便要拜托同事去帮忙,要耗费比之前更多的精力去做一件十分容易的事,要在最不愿意欠人情的时候去麻烦别人。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谢知津,漫长的时光里,伤害他最深的那个人。
谢知津熬过那段最强烈的眩晕之后终于能够出声说话,嗓音却有些哑了,他近乎无力地:“可是是我把你害成现在这样的。”
“撞我的人是林先宥,指使林先宥的人是白誉,跟你没关系。”季声摇了摇头,缓缓说:“你如果非要说跟你有关系的话,那么你为了我跟白誉撕破脸皮,把整个公司推上风口浪尖,我们两清了。”
……开车的阎迟沉默得像块石头,谢知津反应了一会儿,侧首看向季声,而后艰难地笑了。
世上居然有这样的人。
至纯至善,永远揣着善意鼓舞人心。
舆论压力过大,谢知津如果出现在公共场合恐怕会惹人注目,为免冲突,南乔直接把见面的地点定在了报社。
用季声的话说,现在网络上的舆论良莠不齐,谢知津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出面做出说明,但仅仅靠禾信的公关团队是不够的,最好是有权威人士对这件事进行报道。
——南乔愿意帮这个忙。
阎迟没上楼,在车里等他们,季声沉默地牵着季多福走在前面,谢知津跟在后面,几乎是忍了又忍才没有上前去扶他。
南乔已经在报社里等着了。
在季声还没有与谢知津决裂的时候,谢知津就曾答应过南乔有时间接受他的采访,只不过那时候是看在季声的面子上帮南乔的忙,如今是看在季声的面子上让南乔帮自己的忙。
谢知津说服自己,虽然这两件事概念不一样,但中间都牵扯到了一个季声,也算是本质相同。
也是在这时他才发现,原来比起自己的名誉、比起禾信偌大的公司、比起他父亲死前的遗憾,都没有和季声之间的那一丝牵连重要。
孰轻孰重,他早已经分不清楚。
这场针对禾信传媒谢少爷的采访十分正式,季声他们到的时候屋里正在架机位,等到采访设备都调试好了,南乔请谢知津进去。
谢知津却小心翼翼地看了季声一眼,“能陪我进去吗?”
那种语气像是一个独自要去牙科诊所拔牙的小学生。
季声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还是点点头答应了。
他实在温柔十足,温和而坚韧,即便从未对现实妥协,但永远多了一份容人之度。
等到谢知津和季声都坐在报社的办公室里,南乔的采访正式开始。
“谢先生,日前网络上有许多针对您的言论,请问您对此有什么看法呢?”
“并不属实。”谢知津不动声色地看向坐在镜头之外的季声,力求把事情说清楚讲明白,而不辜负季声的一片苦心,“相信大家也都看到了,那段录音是有人恶意合成的,至于对方是谁,相信不用我多说了吧?”
他轻轻往背后的沙发上靠了一下,双手交握,一瞬间又是那个呼风唤雨的谢少爷,“希望大家以后还是不要听信这些片面之词,生意场上的事情,从来都不能只看表面就下定论。”
南乔继续问:“如您所说,禾信传媒资金链的问题并不是由您授意的?”
“当然不是。”
“可为什么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天,您却迟迟没有给出答复呢?”
谢知津张了张胳膊,让左臂上的孝可以暴露在镜头里,“如你们所见,我的父亲因病去世,实在没有心情应对网络上的舆论。”
南乔满意地点了一下头,开始升华这场采访的格调:“那么谢先生,在您看来,资本与名利哪个更重要?”
“都不重要。”谢知津回答:“现时段的资本难以消除,世俗永远有名利场,就像钱钟书先生的《围城》,有人想要挤进去,有人想要跳出来,但这两种方式我都不是很认可。”
“那您认可的是什么呢?”
谢知津便笑了,他静静地凝视着角落里坐着的季声,徐徐道:“我只需要赚够给我的爱人买玫瑰花的钱就可以了。”
“贪心不足的话,我想再送他一只气球。”
作者有话要说:
第63章 搬家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采访结束后, 季声站在电梯口问谢知津。
谢知津有些心虚地抬手摸了摸鼻子,仍不敢离季声太近,只回答:“我实话实说。”
季声清俊的眉心蹙起来, 对这个回答明显有些不满, 不依不饶地问:“什么叫给你的爱人买玫瑰花?还,还送气球?”
他心里不太舒服, 觉得谢知津在媒体面前这样说, 就像是在把他们曾经有过的关系宣之于众。
即便根本不会有人多想什么。
谢知津大无畏似地与季声一前一后上了电梯, 伸手按下电梯键, 低声说:“不是都买过吗, 你还收了的。”
“?”
季声的第一反应是去听电梯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好在除了他自己和谢知津的呼吸声外并没有别的声响。
季声侧首,下颌线又扬起来, 锋芒毕露地强调:“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知道。”谢知津又在一旁低下头去,语气落寞,“我记得的。”
季声还想要再说什么,电梯门却在这个时候开了, 他怕被别人听到什么, 只好拉起季多福沉默地往马路边走。
看那架势是没打算再让阎迟送, 是要去打车。
“季声。”谢知津不敢再碰他, 而是拦在他面前两步远的地方, 惹得季多福又开始低声呜呜。
季声绕不开, 不得不停下脚步,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又有什么事?”
谢知津在得知季声替他发声的时候就像是缓过来了一口气,虽然不敢碰季声, 但到底有了争取的想法。
“你答应过让我照顾你的。”
季声的脸上很快浮现出一抹意外的表情, 他此时真痛恨自己的眼睛看不见, 以至于看不出谢知津到底是怎样的大言不惭,才能继续说这件事。
他没提车祸的事情,只是道:“我们已经两清了。”
这话他在车上就说过了。
季声自始至终都很清醒,分手之后他就不愿意再与谢知津算从前的那些旧账,即便是答应了谢知津的帮助,也只是将他归到了“朋友”那一类人当中。
可的确如谢知津顾虑的一样,车祸的真相一旦说出来,他们连朋友都做不成。
季声没有将自己失明的责任归结到谢知津身上,但这并不代表他还愿意接受谢知津的帮助。
可是谢知津不是这么想的。
他十分诚恳地将季声拦住,说:“白家有权有势,白誉又是他们家的独子,这件事就算有警方介入也未必能够动得了他。”
季声倒是有些意外他会突然说这个,语气也缓和了些:“你担心他会报复我?”
“不是担心。”谢知津往前迈了一步,又说:“他只不过是妒恨你就能让人开车去要你的命,这次你出面替我做澄清,他一定会报复你。”
季声深深吸了一口气,谢知津说的他不是没有想过,闻言却只是淡淡笑了一下:“报复就报复吧,反正我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好怕的。”
“不行。”谢知津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再也恢复不了方才的游刃有余,“你不能再回去自己住,保不齐那栋楼里现在就埋伏了白誉的人。”
他将季多福的牵引绳拉过来攥到手里,像是生怕季声会走一样,语气又急了两分:“季声,跟我回去吧,家里安全。”
他固执地将他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大平层称为“家”。
路边生长着茂盛的银杏树,金黄色的鸭掌形叶片被风吹散,飘飘摇摇地落在两人的黑色西装上。
季声只觉得十分烦躁,烦躁到开始怀疑帮谢知津这件事是错的。
“谢知津,你别逼我。”
“我不逼你。”即便季声看不见,谢知津的表情也是从未有过的恳切:“我求你行不行。”
季声愣了一下,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从谢知津的口中听到“求”这个字。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就要松口了,但残存的理智还是让他拽过季多福的牵引绳,转身离开。
这一次谢知津没有再拦,而是默默地跟了上去。
季声打了辆车,谢知津也打了辆车,没有一个人记得还在停车场等得昏昏欲睡的阎迟。
进小区,上楼,季声一直都知道谢知津在自己身后跟着,站在防盗门前,他打开一条门缝,问:“要跟进来吗?”
“不进去。”谢知津在楼梯间里站定,摇头说:“我就在门外。”
季声没有同意他进去,他就不进去,可他不放心季声,所以就在门外守着。
季声知道他什么意思,却不愿意再说什么,打开门就牵着季多福进了屋。只是关门的速度比平时慢了许多,但谢知津果真没跟进去,所以那扇门还是被缓慢地关上了。
从这天开始,谢知津就守在了季声家门口,没有再离开过。
第一天,谢知津盯着外卖员送过来的西红柿炒鸡蛋盖饭,掏出手机来也给自己订了一份,然后蹲在季声家门口吃完了,狼狈得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季声给物业打了电话,让他们帮忙看看自己门口的男人还在不在。
第二天,谢知津晚上不敢睡,只能在白天坐在楼梯上靠着墙眯一会儿,上楼看孙子的大爷不小心踢他了一脚,“小伙子,跟媳妇儿吵架了?”
谢知津的眼白里全是红血丝,西装乱得不成样子,胡子也长了,他抬头虚虚一笑,说“是啊。”
季声多叫了一份外卖。
第三天,楼梯间的烟蒂堆了满满一地,滚烫的烟头像是要将大理石地板融成一滩池水。清洁工阿姨扫那些烟蒂的时候忍不住骂骂咧咧,谢知津确信她的声音可以透过防盗门传到季声的耳朵里。
季声一直没去上班,连门都不出,家里的垃圾都发出了霉味儿。
第四天,邻居已经开始对这个胳膊上带着孝的男人指指点点,怀疑他是个什么危险分子。
谢知津哑着喉咙说:“不是,我在这儿守媳妇。”
季声数不清第几次把已经搭到门把上的手收回来,心里还是在挣扎,可季多福的狗粮快没了,门外的谢知津也快撑不下去了。
第五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季声打开门,一只手拉着季多福,另一只手将手里的行李箱推到谢知津面前。
言简意赅,“走吧。”
谢知津如梦初醒,疲惫至极的身体却已经不能支撑他做出什么愉悦的表情,他踉跄着站起来去接那个行李箱,又顺着行李箱的惯性摔回到地上,手指开始使不上力气,扶着楼梯大口喘气。
他太久没吃药了。
“你怎么了?”季声察觉到不对劲,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谢知津拉着楼梯扶手站起来,手还在打哆嗦,却压住粗重的呼吸声说:“没事,就是站起来有点晕。”
“真没事?”季声不太信。
谢知津勉力冲季声笑了笑,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真没事。”
季声不再说什么了,一路沉默地与谢知津离开了这栋二居室,回到了他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的那间大平层。
他搬家了,又一次。
这里跟从前没什么两样,家具布置还是从前的样子,季声之前没带走的东西更是挪都没挪过。
季声趁着谢知津帮他拿拖鞋的功夫摸了摸玄关上摆着的那盆鹿角海棠,那还是他和谢知津分手之前买回来的,如今过了这么久,即便是多肉也长高了许多。
谢知津蹲下帮季声换鞋,余光里瞥见季声的动作,便主动开口解释:“你养的花都在阳台上呢,我不在家的时候会让人过来浇水,一棵也没死。”
季声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却还是说:“你费心了。”
他太客气了,客气得让人心生愧疚。
谢知津让季声在沙发上坐着休息,自己先拖着行李箱进卧室去收拾。
季声的东西少得出奇,一小叠衬衣,三两件外套,几条裤子,连鞋子都没有多带。
行李箱里一半是季声的衣服,另一半是季多福的狗粮和玩具,还有一套季声几乎没用过的导盲鞍。
季声的确如他自己所说——孑然一身。
谢知津蹲在地上看着那个摊开的行李箱,看着看着竟又觉得胸口一阵气闷,他意识到自己这是要犯病,撑着床站起来的时候却已经是一阵眩晕。
卧室的门开着,季声就坐在沙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季多福的脑袋,眼神空荡荡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知津竭力压制住自己越发粗重的喘息声,生怕季声会听见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这次为什么这样严重,或许是不人不鬼地在季声家门口守了五天,或许是心理障碍的病因——担心季声不久之后又会离开。
谢知津没有时间去细纠这个原因,只是踉跄着去拿抽屉里的药,但他手抖拿不稳,白色药片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
谢知津抬头,耳边又忽然传来了季声的声音,季声说要分手,说永远都不会再原谅他。
他眨眨眼睛,好像看到季声站在门口,头都不转地就要离开。
“怎么了?”季声的声音打断了他眼前的幻像。
谢知津的反应迟钝了许多,等到他听到从季声口中传来的这句“怎么了”的时候,瞳孔才骤缩了一下——季声没走,已经站在卧室门口了。
毕竟在这里住了几年,季声对这所房子的熟悉程度远远胜过他租住的那间二居室,他甚至不需要扶墙,就可以一路畅通无阻地从客厅走到卧室。
不过这时候的季声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茫然地找寻谢知津的方向,隐隐担切地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露馅。
第64章 晚安
谢知津半靠在床边, 粗重的呼吸声彻底遮掩不住,断断续续地对季声说:“帮我拿一下……”
“拿一下药。”
季声一时听不懂谢知津的意思,但结合刚才听到的那阵声音, 也能猜出来是谢知津把药弄撒了。
身体不舒服吗?
这可难为了季声, 他不知道药瓶落在哪里,只能扶着门框蹲下, 用双手在地板上试探着摸索。
“在哪里, 谢知津?”
谢知津勉强唤回了一点神智, “在……左前方。”
话音落下, 季声终于摸到了那只小药瓶, 凑到耳边晃一晃,估摸着瓶子里还剩下一半的药。
季声的方向感此时有些错乱,他又唤了一声谢知津的名字, 听到对方微弱的一声回应之后才循着方向把药拿过去。
足下踉跄。
季声摸出两片药来递到谢知津嘴边,因为看不见,手指不可避免地沾到了一些谢知津的口水,他倒也顾不上嫌弃, 忍着不适起来去倒水。
水杯和饮水机放置的位置都没有变过, 季声不需要费多少功夫就倒了水回来, 而这时候的谢知津已经就着唾液将药片咽了下去。
他切实体会了一把心理医生说的濒死感是什么意思, 他刚才怀疑自己不把那药咽下去就要死了。
季声却还是重新蹲下将水杯递过去, 让谢知津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水。
总得过了十多分钟, 季声扶着谢知津的胳膊都酸了的时候,谢知津才终于缓过来了一些。
然而让季声没有想到的是,谢知津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回手将季声紧紧拥住, 用了最大的力气将他按在自己怀里。
贴在季声背后的手指还有一些哆嗦, 像突然受了什么刺激似的。
季声吓了一跳, 下意识地就开始挣扎,挣扎了两下却又听到自己头顶上传来的粗重呼吸声。
谢知津的语气充盈着一种虚无感:“太好了,你没走,太好了……”
季声愣了一下,缓缓地将自己从谢知津怀里抽出来,两个人靠着床沿坐在地板上。
联系起顾临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番话,季声笃定道:“看过心理医生了?”
……那双眼睛温润干净,偏偏审视的意味越来越足。
谢知津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最终点头承认了,“嗯,没什么事,吃药就能控制。”
季声没有再问到底是哪一类的心理疾病,看谢知津的反应他也能猜出来一些。
如此沉默了许久,还是季声又开口说话:“为什么突然发病了,是守了我几天没吃药吗?还是觉得我又会离开?”
当然是两者都有。
这话谢知津没有说出口,他不愿意用这样的方式来牵绊住季声。
但这种情况下谢知津说与不说都一样,季声已经将两种答案全部默认。
谁都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情,总之季声给了谢知津一个承诺:“我既然答应了跟你回来住,就先不走了。”
两秒后又补了一句:“你病好之前,我都不走了。”
谢知津张了张嘴,忽然觉得心里空着的那一块被填上了,所以到最后也没有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他就是这样的人,没有季声大度,没有季声看得开,哪怕只是空口无凭的一句承诺,他也想要紧紧地抓在手心里,像抓住了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这天晚上,谢知津让季声睡卧室,自己抱着被子出去睡沙发。
同塌而眠这种事季声现在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的,但他觉得这里毕竟是谢知津的房子,让他去睡沙发好像不太好,于是又主动提议:“要不还是我睡沙发吧。”
谢知津压根没理这话,而是很自然地将季声搭在床沿上的腿推到被子里,又将被子掖好,转过身去拉开了窗帘。
今夜是一轮圆月。
即便季声已经不能看见那轮月亮,但谢知津还是固执地替他保留了之前的所有习惯。
就像失明并不会改变一个人。
“你睡沙发摔了怎么办,还是睡卧室吧。”
谢知津含笑说完这句话就出了卧室,替季声轻轻掩上房门,恰好错过了季声侧身向窗的那个动作。
一直到谢知津在沙发上躺下,他才逐渐把自己从那种不切实际中抽离出来,他居然真的又和季声共处在一所房子里了,他们之间甚至只隔了一扇卧室门。
他默念着季声的名字入睡,如同爱人就在眼前。
原以为这会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至少不会睁眼到天明,但谢知津还是迷迷糊糊地听到卧室里传来一些声音。
谢知津一下子就醒了,听了几秒钟后迅速拧开卧室门走进去,慌到连拖鞋都没顾得上穿。
季声做噩梦了。
谢知津打开灯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破裂易碎的人半陷在柔软的床褥间,映在白炽灯下的脸色却比床单还要白,被子被紧紧攥在手里,额头上都是吓出来的冷汗,整个人是蜷缩着的姿势,像一只受了惊的猫。
“季声!”谢知津快走两步坐到床沿上,伸手去拍季声的肩膀。
然而季声却开始微微发抖,仔细听甚至还可以听到牙关作响的声音,谢知津一搭手才察觉到他的睡衣湿乎乎的,都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谢知津不知道季声做了什么梦被吓成这样,更不知道怎样才能把他叫醒。
想起他们之前相处时的那些画面,他一时也顾不上许多,倾身过去,小心翼翼地吻了吻季声的额头。
拭去了一点汗渍,入口微咸。
“做噩梦了季声,醒一醒。”
季声急促地喘息了几下,应声睁开了眼睛。
卧室里的灯非常亮,可季声至多也只能感受到一些光感,他迟钝地眨了两下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自己从刚才的那个噩梦里抽离出来。
谢知津见他醒了,轻柔地将他从被褥间捞出来,抱到自己怀里哄了哄。
“别害怕,噩梦都是吓唬小朋友的。”谢知津轻轻拍他的肩,真的像哄孩子一样,“梦见什么了?”
季声的第一反应不是把谢知津推开,而是整个人僵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
他说忘了。
纵使急促的呼吸声彰显着他浑身上下有多么不自在,但他仍然靠在谢知津怀里,谢知津便知道他这是害怕了。
一个会因为噩梦而害怕的季声?
谢知津显然觉得有些新奇,他腾出手来拨了拨季声额前被汗水浸透的头发,然后又像刚才一样,低头亲了亲季声的额头。
这个吻一触即分,就在季声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的时候,谢知津又顺着鼻梁去亲他的眼睛。
季声的睫毛颤了颤,眼皮闭上又睁开,仍是一片黑暗。
此时此刻,季声终于顿悟般地反应过来今晚发生了什么,他曾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适应这种黑暗的生活,但显然是他高估了自己。
“别这样。”季声推开谢知津,又把自己重新埋到被子里,背对着谢知津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像是要睡着了。
身后的床似乎空了一块,很快就响起谢知津光脚踩在地上的声音,继而是细微的关门声。
季声确认谢知津已经出去了。
他轻缓地睁开眼睛,睫毛上似乎还残存着一滴水珠,不知道是梦里的眼泪还是谢知津的口水。
季声抬手揉了揉眼睛,安静到没有声音的卧室和漆黑一片的视野又让心里开始发慌,才刚刚消散开的梦境又再度聚拢而来。
他没骗谢知津。
那个梦是真的有些记不清了。
但不管他记不记得梦里的情景,不管他晚上有没有做梦,一些画面总会准时准点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有疾驰而过的车辆,有碎裂的保险杠压上他的腿骨,有他在昏过去之前看到的鲜红的血。
失明最大的一桩坏处,就是闭上眼睛是一片黑,睁开眼睛仍然如此。
而黑暗带给人的除了孤独,就是惊恐。
季声攥紧被子,想让自己放松一些,可那个噩梦带来的恐惧就像是在心底里扎了根,凭他翻来覆去都难以再入睡。
他打算放弃了,想着就这么睁眼到天明。
可忽然,耳边传来一阵舒缓的钢琴声。
季声攥着被子的手微微松开。
音符缓缓地流泻开来,细腻柔和的曲调像温和的月光,在漫长的黑夜里层层氤氲开来,那些流畅的曲调就在光里延伸舒展,钻过门缝、浸透石墙,一缕一缕地串联起来。
是谢知津在隔壁弹琴。
他坐在琴凳上,熟练地将每个音符都敲到季声的心里。
季声听得清清楚楚,这是《Evening Star》。
昏沉的星星,你走了好远好远。
宇宙浩瀚,你漫游其中,会不会觉得害怕和孤单。
别害怕。
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同你说——
晚安。
季声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这是的的确确是他在一年多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没有噩梦,没有张开眼就让他恐惧到毛孔发凉的黑暗,没有安静到可以将他完全吞噬的空气。
只有舒缓的琴键来回跳动,一点一点驱散他的怕、他眼前的黑、他不敢入睡的苦郁心结。
分开这么久,有心理障碍的人,又何止是谢知津一个呢。
作者有话要说:
季声:你病好之前,我都不走了。
谢知津:请让我病得更严重一些吧!
第65章 结果
季声第二天醒得不算早, 起床的时候已经八点多钟,一出卧室门就被季多福缠住了腿。
“乖,给你倒狗粮。”
季声不知道谢知津把狗粮放在哪儿了, 本来想喊他问一问, 还没等张口就听到了客厅沙发上传来的呼吸声。
他实在太熟悉这声音,是谢知津还在睡。
晨阳刺眼, 肆无忌惮地透过落地窗映照进来, 饶是季声也能感觉出来时间不早了。
昨晚的钢琴声不知道响到了几点, 但那些音符还在他的脑子里打转。
经久不散似的。
季声没去叫谢知津, 依着谢知津从前放东西的习惯去阳台上找狗粮, 果然在第二个柜子里找到了。
他也是在倒狗粮的一瞬间才恍了个神儿,惊觉自己竟然对谢知津的习惯也这样了解。
谢知津是被季多福哼唧的声音吵醒的,他揉着眼睛坐起来, 一睁眼就看到正坐在脚凳上发呆的季声。
“在做什么?”昨天睡得实在太晚,谢知津一张嘴才发觉自己嗓音沙哑。
好在季声没有提昨夜的事情,只是循着方向侧过身来,一笑:“在听季多福吃饭。”
埋头干饭的季多福又哼哼了两声。
他们谁都没有提昨夜的噩梦和钢琴,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了几秒钟。
秋天的阳光还是暖融融的, 窗帘微微晃动, 光影绰绰。
季声整个人都沐在光里, 侧影清润挺俊, 翘起来的发丝也透着亮光。
什么都是一片岁月静好的样子。
谢知津从沙发上爬起来去洗漱, 路过季声身边的时候顺手撸了一下他的头发。
“头发真乱。”
季声茫然抬头,紧抿的嘴角过了一会儿才微微张开,然后迅速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他侧首, 听见谢知津已经进了浴室, 不由地蹙了蹙眉。
没睡醒吧?
“在洗什么?”季声听着谢知津刷完了牙也磨磨唧唧地不出来, 便走过去问问。
结果恰好听见了谢知津搓洗衣物的声音。
谢知津却不答反问:“季声,之前你的衣服是怎么洗?”
季声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愣了一下才答:“洗衣机。”
这本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他看不见,又有很严重的洁癖,如果不用洗衣机很难把衣服洗干净。
但没想到谢知津在意的不是这个点,他搓了搓手里的衣物,又笑着问:“内裤也用洗衣机洗?”
季声的脸顿时红了,他隐约猜到什么,摸索着往盥洗池里一探。
摸到了自己打着泡沫的内裤。
“……”
饶是季声再怎么淡定,此时的脸却也红了个彻底。
就在他想着是不是应该赶紧把那条内裤从谢知津手里接过来的时候,谢知津已经甩甩手,洗完了。
他将洗好的内裤晾到衣架上,转过头来又问季声:“袜子还要不要洗?”
那语气实在太过寻常,让季声说什么都显得矫情。
“……不用了。”最终他说。
谢知津说好,洗了手又去厨房热牛奶。
季声便循着声音跟他到了厨房。
“法院那边有消息吗?”季声走过去,靠在厨房的门框上问谢知津。
他对这个家真的是很熟悉。
谢知津将牛奶从冰箱里拿出来,摇了摇头说:“还没有。”
季声的表情便又有些不愉快的样子,眉心微微皱起来,“这都快一个星期了。”
“白誉那边请了律师在交涉。”谢知津将牛奶倒在杯子里,又说:“白誉的舅舅李明储还在黎江市,他的手段太狠了,恐怕会有些麻烦。”
季声便有些意外地抬脸,在他的记忆里,似乎从没有听谢知津这样忌惮过什么人。
他犹豫了一下,更多的问题还是没有问出口。
没理由,也没有立场。
利用互联网替谢知津发声已经是他能够插手最多的一件事,其他的都是谢知津的私事,问多了不合适。
时至今日,他们之间的距离仍旧十分疏远。
即便谢知津已经可以泰然自若地帮他洗内裤。
但谢知津却看出了他的犹豫,问:“怎么看你有些着急?”
“哦。”季声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说:“我好几天都没去上班了,这件事拖着没有结果,好像有点不方便。”
谢知津笑着打趣说:“季主播这么急着去上班,是又怕黎江市的小姑娘没有广播听?”
“……”
季声真想看看谢知津此刻是什么表情。
他并不认为他们现在的关系适合这样开玩笑,即便那是他们曾经互相开过的玩笑。
季声转身就要走。
谢知津“哐”地将微波炉合上,追过去拉他的手腕,赔笑道:“别生气,我没睡醒。”
“我看你也是没睡醒。”季声抽出手,有了个台阶下,僵硬的语气却终于轻松了一些。
不多时谢知津就端着两杯牛奶放到餐桌上,看季声闷声坐着,便又说:“还是再跟高学屹请几天假吧,不跟你开玩笑,我是真的有些担心。”
季声挑眉,想起谢知津提到过的李明储,也就不再多问,只是说:“但我得出去一趟,季多福的狗粮没有了。”
“我叫人去买。”
季声捧着牛奶不说话,明显是不高兴的样子。
谢知津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无奈只好叹了口气,妥协:“好吧,那我陪你去。”
——
谢知津陪季声去了临近的一家商场,两个人逛了一个多小时,最后选了一堆宠物用品。
谢知津一手拉着季声的手腕,一边看着购物车里的小山丘,皱眉。
“它好歹也是一条导盲犬,你给他买磨牙棒干什么?”
季声还在给季多福选更柔软的垫子,闻言沉思了一会儿,十分认真地回答:“可它只有一岁半。”
谢知津脸色一僵,把手里的磨牙棒和季声手里的两张垫子全放到了购物车里。
“好吧,看在它还是个小朋友的面子上。”
季声被谢知津拉着手腕走,越走却越觉得不对劲儿,好像“小朋友”三个字在哪儿听到过一样。
等到他想起来的时候,耳后已经悄悄红了一层。
结完账,谢知津将两大袋的宠物用品都放到后备箱里,然后回身钻进驾驶座。
季声坐在后座上,原本是不太想搭理他的样子,沉默了几秒却还是说:“刚才你的手机响了。”
谢知津没怎么在意,顺手拿起手机来查看,脸色却陡然一遍。
“谁啊?”季声在后座似不经意地问。
“不认识,推销电话吧。”
即便是在许久之后,谢知津都不明白自己这个谎到底哪里没撒好,他只记得当时自己从后视镜看了季声一眼,后者弯了弯嘴角,笃定道:“是白誉吧。”
谢知津看着季声清冷却又不失温润的那张脸,忽然就没了瞒他的心思,只能闷声“嗯”了一声。
话音落下,他同时按下拨通键和免提键,将这通电话当着季声的面拨了回去。
他和季声之间有过太多的争执和误会,所以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还瞒着季声。
大约响了两三声,电话被接通了,听筒里传来白誉的声音。
“知津呐,我还以为你是故意不接我电话呢。”
言谈交际上,白誉实在有着过于良好的修养,即便是已经与谢知津撕破脸皮,又在背地里企图搞垮禾信,他说这些客套话的时候也能这样稀松平常。
谢知津的视线盯着后视镜里的季声,语气冷冷的:“白誉,你最好不要再跟我卖关子。”
白誉幽幽地笑了两声,“行,不卖关子,就是想跟你说,你赢了。”
谢知津一怔,随即了然,问:“法院的判定下来了?”
电话那头“嗯”了一声,白誉的语气略显失落:“我玩不过你,不玩了还不行吗?”
“你给我打电话,就为了说这些?”
对面沉默了两面钟,随即又是白誉的笑声:“知津呐,季声和你在一起吧?”
谢知津猛地一屏息,下意识地就回头去看后座上的季声。
季声大约也能察觉到他在看自己,于是抬头笑了一下,十分淡然的样子。
“我在。”季声对着手机的方向说。
白誉的声音也是毫不意外,他笑了一笑,了然:“我说呢,派人去你家,居然已经人去楼空了。”
话音落下,谢知津竟瞬间起了一身冷汗,他迅速转头看向季声,却见季声的脸色还是淡淡的,只是顺着问白誉:“你找我做什么,又想来报复我?”
“报复不成了,我十分钟之后的航班。”白誉道:“知津,希望你不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
不等谢知津和季声再说话,通话界面就显示结束了。
谢知津没听懂白誉最后那句话的意思,立刻又把电话拨过去,却提示对方已经关机。
“不会再打通了。”季声靠在后座上垂着眼睛说。
谢知津也清楚白誉这一走大概就再也联系不上了,他沉吟了一下,很快又联系了阎迟。
阎迟正从一堆令人焦头烂额的事情里抽出来,接电话的时候嗓音是哑的。
事情的结果和他们猜想的差不多,阎迟这边证据充足,林先宥也在审问之下招供,交代了季声车祸的真相。法院下了判定书,但白誉却直接一纸机票出了国。
至于要不要继续追究白誉的责任,要看季声这个受害人的意思。
季声在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下意识地沉默了,他对眼前的生活拾不起希望,又本就是个不会怨天尤人的人,是要把事情闹到满城风雨人尽皆知的地步,还是以白誉出国而就此息事宁人,他决定不了。
但谢知津可以。
他看了季声一眼,然后关了免提,将手机放到自己嘴边,以一贯雷厉风行的态度对阎迟说:“继续向法院提起诉讼,不要就这么放过他。”
针对谢知津的那些舆论虽都已经得到澄清,但禾信仍然损失惨大,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其实已经算是两败俱伤了。
季声沉默地闭上眼睛,知道这又是一场打不完的官司。
作者有话要说:
第66章 相处
谢知津一路沉默, 到家以后仍一言不发。
他想发脾气,要不是顾虑着季声在旁边,估计早就一脚油门去拆了机场。
季声倒是没说什么, 一回来就蹲在阳台上陪季多福玩新买的磨牙棒, 等季多福玩得昏昏欲睡的时候才从阳台出来,悄无声息地给谢知津倒了一杯水。
谢知津接过那杯水, 有一瞬间的晃神, 他听见季声说:“意料之中的事, 没什么好生气的。”
“意料之中?”
季声点了点头, 笑着在沙发上坐下, 说:“白誉家世显赫,又就是个利己主义者,这件事的罪名又可大可小, 他会在这种时候选择抛下国内的产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这一点谢知津也知道,可他还是觉得愤怒,“可你的眼睛就是被他害的。”
“所以才说, 我自认倒霉。”季声笑着, 声音温柔和缓, 却莫名坚定有力。
谢知津缓缓地苦笑了一声, 心道果然。
自己之前猜的果然没错。
谢知津不知道忽然想起了什么, 竟略过这个话题又问季声:“你跟我说实话, 你和我提分手之前,白誉到底有没有找过你?”
季声倒是没有想到谢知津会突然问这个,沉默了一下还是承认了, “他找过我, 他说喜欢你。”
许是季声太过坦诚, 竟让谢知津有一瞬间的脱力。
心口闷闷的不太舒服。
他端起那杯温热的水喝了一口,等身体上的不适略微消下去一些才叹了口气,说:“怪我吗?那天我如果肯耐下性子来问一问你,或许就不会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
他说的是季声在医院同他提分手的那个晚上。
在过去的许多个瞬间,谢知津曾不止一次地想要问一问季声:怪我吗?
他畏畏缩缩不敢问出口,是生怕季声会说一个“怪”字。
如今谢知津终于将这句话问出了口,可季声的回答却是模棱两可的,他淡淡地抿唇笑着,声线清润:“现在再说这些,似乎没有太大的意义。”
谢知津便失落地低下头,强撑着用平常的语气说:“没事,你怪我也是应该的。”
“谈不上怪你。”季声从沙发上起身,扶着沙发走到饮水机旁,也给自己接了一杯水,又说:“过去的那些事情,我希望它们是真的过去了,逝者如斯夫么,别困在牛角尖里出不来。”
那么多说多说不清的陈年恩怨,在季声嘴里,就只是孔老夫子的一句话。
谢知津愣了一下,忽然就了悟了。
季声就是在这时候叹了口气,笑着继续说:“如果谢董没有出事,那么禾信如今的损失也不会太大,你和白誉家世背景相仿,正因如此,所以你才会觉得无端愤怒。因为在你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无助。”
“但我和你立场不同,我从不畏惧强权,也永远不屑于与强权为伍,只要人活得清白干净,就永远有推倒重来的勇气。”
季声就是这样的人,不怨怼也不憎恨,只要看得见着世上的公平与正义,就能够活得坦然而自若。
他不是不怕强权,他是不把强权放在眼里。
恍惚中是谢明洵过世的那个夜晚,季声站在别墅门口侧首说:人可以摔到,但不能爬不起来。
谢知津就这样出神地想着季声的话,过了很久才缓缓地应了声:“你说的也不全对。”
“哪里不对?”
谢知津啜着那杯温热的水,目光在季声身上游转了一个来回,“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才是我最无助的时候。”
季声眉心一蹙:“我在和你说正事。”
“我也在和你说正事。”
谢知津笑着低头抿了一口谁,唇纹印在玻璃杯的杯沿上,如同在清净白瓷上落下一吻……
他心里想:是因为有你在我面前,我才不会沦为与白誉一般的强权泥淖。
月迷津渡。
——
与白誉的官司就这样走到了一个死胡同里,任凭他们再怎样义愤填膺,都难以把白誉从国外揪回来。
谢知津颓了两天,总算在季声的劝说下回公司上班了。
禾信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曾经让黎江市的无数人梦寐以求。
经此一遭,人们只会感慨一句:树大招风,枪打出头鸟。
在谢明洵的积威与庞大的产业链条下,这座公司仍然踉踉跄跄地运转着。
但即便如此,禾信上上下下也还有不少问题,如今谢明洵又已经过世,股东会和董事会都有一堆事情等着谢知津去处理。
谢知津每天都公司家里两头跑,也就半个月,整个人就又瘦了一圈儿。
季声不用再担心白誉的报复,不日也重新回到电视台上班。
但谢知津还是不放心季声一个人去单位,每每都要亲自开车接送,贴心到电视台里都有了些流言,说季主播可能谈了个有钱的女朋友。
开迈巴赫呢。
这要是放在从前,季声多半要冷着脸解释一番,又或者警告谢知津以后不许再来接自己。
但这次他却罕见地没有多说什么,就任凭谢知津接他上下班,除了不再让谢知津洗他的内裤,其余的一切都好。
他们和谐地找不出一丝龃龉,就像真的如同季声所说——过去的那些事情,就真的过去了。
这段日子里,谢知津与季声之间总有些舍不掉的牵绊,比如那首每晚都会被准时弹奏的钢琴曲。
谢知津怕季声再做噩梦,又舍不得他吃安眠药,便在洗漱完之后让他卧室躺着,然后自己坐到钢琴前,用哆啦咪发同他说晚安。
曾经张扬跋扈、不可一世的人,也终于对着琴键吐露自己的款款深情。
就像是他本就可以一往情深,只是一不小心被扳手敲碎了梦想,所以才会误入歧途。
泰戈尔说:不要试图填满生命的空白,因为音乐就在那空白深处。
琴音伴耳,季声果真没有再做过噩梦。
晚安,谢知津。
他们彼此生命里残缺的、空白的,曾经以为永远都不可弥补的,都在一个又一个寂静安静的夜晚,被舒缓的钢琴声一一填平。
可没人比他们自己清楚,现在的这种状态注定要有结束的一天。
因为可以预见结局,所以才愿意给彼此多留一些周全的时间。
谢知津的病还没有好。
他虽然还在吃药,但身体的不适都已经几乎没有了,正常得看不出一丝端倪。
他会好,那么季声就会走。
眼前只不过是季声在兑现给谢知津的承诺。
一切都在缓缓复苏,一切也都在走向更快地消亡。
这天是周末,谢知津在公司处理了一些事情,回家的时候天已经有些擦黑了。
他记挂着季声还没有吃饭,换了鞋就往厨房钻。
下一秒就愣住了。
锅里有米饭,空气炸锅里还烤着两根火腿肠。
家里来人了?
谢知津狐疑地回头往客厅里看了一眼,没看见季声,只有季多福趴在沙发边上晚磨牙棒。
“季多福,你爸爸呢?”
季多福没理谢知津。
谢知津只好自己去找季声,他原本以为季声在屋里睡觉,所以还特意轻手轻脚地进了屋,谁知卧室和书房里竟都没有人。
季声不在?
谢知津下意识觉得不可能,以季声现在的状态,出门必须要带导盲犬。
“我本来想煎个蛋。”
还没等谢知津找到手机给季声打电话,西侧卧室的门就开了。
季声倚在门框边,笑着说:“但是失败了,冰箱里只剩烤肠了,你尝尝能不能吃。”
即便季声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但谢知津还是一脸不可思议地张了张嘴,怀疑自己听错了:“你,你做的?”
季声点头。
“米饭也是你蒸的?”
或许是质疑的语气太过明显,所以谢知津很快就看到季声的脸色黑了一下,季声蹙着眉,略有些迷茫的样子,“真的很失败吗……”
呸。
谢知津急忙改口:“你吃了吗?”
季声又笑了一下,语气很温和:“吃过了,你吃吧。”
谢知津二话不说,转过头就要去厨房里自己盛米饭,准备以此证明季声的厨艺首秀绝对非常成功。
谁知倚在门框边上的季声竟又冲着他的背影来了一句:“谢知津,吃完饭可以教我弹钢琴吗?”
谢知津回过头看他。
男人眉目清俊,神态稀松平常。
谢知津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说了句“好”,可等到他端着米饭坐在餐桌前的时候却已经笑都笑不出来。
不是米饭不好吃。
相反,季声第一次下厨蒸出来的这锅米饭,软硬适中,入口甘甜,实在是很成功。
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季声一个双目失明的人,蒸出这样一锅米饭要花费多少功夫?
淘米、添水、控制时长,甚至还要尽善尽美地烤两根火腿肠……
谢知津味同嚼蜡地吃着那碗米饭,吃着吃着就红了眼。
经过了这么多事,发生了这么多转变,他实在已经很明白季声。
明白季声的孤傲,明白季声的善良,明白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来证明一件事——谢知津,我已经可以照顾自己了。
他想让他放心。
谢知津其实知道会有这一天。
他能留季声到今天,不过是仗着自己那随时都可能会发作的病。
季声留下来了,他的病再也没有发作过。
健健康康,无病无恙。
所以……
季声是真的要走了吗?
谢知津放下碗,推开西侧卧室的门唤他:“季声,我来教你弹钢琴。”
作者有话要说:
第67章 要走
天色渐晚, 衬着窗外柔云之后尚未消散的那一缕晚霞,万物静谧。
季声就坐在谢知津平时喜欢坐的琴凳上,细长的手指轻轻摩挲过黑白琴键, 时不时地便会有细碎的音符流泻出来。
那是一架三角钢琴, 极其名贵。
而季声这样摩挲片刻,却也可以分清调号。
“学过钢琴?”
谢知津的声音由远及近。
季声知道他进来了, 便撑着琴凳往左侧挪了一下。
谢知津跨过来, 坐在他旁边, 两个人是并肩的姿势。
“嗯。”季声这才浅浅地应了声, 回答了谢知津刚才的问题, “小时候我妈给我请过老师,但没过多久,家里就出事了, 所以没学下去。”
略显落寞的语气自然能让谢知津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他也没出声安慰,只是顺手在琴键上敲击了一串音符,异常宛转。
“那现在怎么又想学?”谢知津偏过头问。
季声偏头“看”了那些琴键一会儿, 缓缓笑了:“看到很多盲人也能弹琴, 挺羡慕的, 所以想学。”
“季声……”
谢知津只开口说了两个字, 后面的就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他的声音哽住, 刚刚恢复正常的眼眶又开始泛红。
如果刚才吃到季声蒸的米饭让他心头存疑, 那么此刻听到这句话,他就可以确信——季声是真的觉得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他甚至已经放弃了继续治疗的想法,打算就这样过一辈子。
谢知津忽然觉得一阵无助。
“要走吗?”他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红着眼睛问:“可是你答应过我, 我病好之前你不会走的。”
季声料到他会挽留, 弯了弯唇角说:“你最近已经把药停了,不是么?”
谢知津哑然。
许是季声这个人看重承诺,此时倒也没有那么心狠地告诉谢知津自己要走的打算,顿了顿又说:“明天我陪你再去做个心里咨询吧。”
言外之意,检查结果如果没事,那我就真的要走了。
谢知津觉得他还不如直说。
他想要去拽一拽季声的袖子,揉一揉季声的头发,亲一亲季声的嘴唇。
然后温声细语地说:我们现在过得不是也很好吗,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但最终还是全部忍住了。
因为季声劝他认清现实。
季声说:“谢知津,这是我们东拉西扯,硬凑出来的日子。”
没有为什么。
谢知津没说话,拉过季声纤长的手指,继而两手相覆按在琴键上。
“弹琴吧,我教你弹琴。”
季声便也不再说什么,任凭谢知津拉着他的手指在琴键上挪动。
谢知津手心的温度灼热,覆上来的时候像一团炽热的火。
手指轻轻触按一指和弦,指腹在交错的黑白键上撞击,恍惚中琴音流转,曲动成章。
季声从始至终都在走神,压根没有注意谢知津教他弹了一首什么曲子。
等到季声回过神来的时候,谢知津已经起身站到他身后,弯腰将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带着他弹了第二遍。
季声听着熟悉的音律陷入了沉思……
《两只老虎》?
在这个静谧祥和的傍晚,他们四手联弹了一首《两只老虎》?
方才的沉闷的气氛似乎被这些充满童趣的曲调冲散了,季声甚至还能回想起一群小学生坐在教室里唱儿歌的画面。
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或许是察觉到季声的不自在,谢知津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许多。
“初学者都是从《两只老虎》开始的。”他凑在季声耳边,悠悠地说:“我学钢琴的时候谈了两个月的《两只老虎》,你可别想一口吃成个胖子。”
这话听在季声的耳朵里只有一个意思:你还是个小朋友,现在只适合学《两只老虎》。
似乎从谢知津发现季声会做噩梦开始,就总爱用这三个字打趣他。
季声没心思开玩笑,他将放在琴键上的手抽回来,转了个身面向谢知津。
谢知津站直了身体,低头看他。
季声抬头,用空洞的眼神“望着”他,问:“你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弹钢琴?”
那显然是谢知津不愿意回忆的一些往事,但因为问他这个问题的人是季声,他竟觉得回忆起来也没有那么不堪。
“我从记事起就会弹钢琴。”谢知津笑了笑说:“那时候我以为自己长大了会成为音乐家。”
季声茫然地仰着头,喉结微微动了一下,似乎从谢知津的语气里听出了莫名的熟稔。
他曾将也是这样。
出身好,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如果没有那场令他家破人亡的车祸……
季声没有再想下去,很快又问谢知津:“后来怎么没有学音乐?”
“后来么……”谢知津叹了口气,终于将埋在心里二十多年的一番话说给了眼前的人听:“后来我妈就过世了,有一天我在家里弹钢琴,我爸从公司回来,嫌我烦,拎起扳手就把我的钢琴砸了。”
谢知津抱着双臂笑了一下:“那时候我还很小呢,但我却已经知道,我这辈子永远也不可能去学音乐了。”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是有许多身不由己吧,我爸把我养大不容易,唯一的心愿就是让我接管公司,我也不能那么不知好歹。”
季声沉默地听着,心里竟也泛起了些酸涩。
纠缠了这么久,他一直都很清楚谢知津是个什么样的人,强势、霸道、偏执,可他这样的性格未必跟家庭没有关系。
是谢明洵将他逼得太紧,又没有教会他该如何去爱。
“怪过他吗?”季声问。
谢知津怔了一下,像是头一回这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很快他摇了摇头,又想到季声看不见,才说:“老爷子人都没了,怪不怪的还有什么用啊。”
也就是在这个瞬间,他又一次明白了季声。
在经历了那么多的变故之后,季声已经很清楚地意识到,“责怪”与“埋怨”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谢知津弯腰,两手撑在季声的肩膀上,认认真真看过去。
季声整个人都僵住,即便看不见,却也知道谢知津此时在盯着他看什么。
他的眼睛。
这几个月,那对瞳孔扩散的程度已经越来越严重,如果任凭它们再这样拖下去,最后一丝复明的希望也可能会消失殆尽。
谢知津盯着季声看了很久,最后竟也没有再劝什么,只是不着痕迹地松开他,说:“不早了,先睡吧。”
季声听话地去洗澡准备睡觉,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发觉客厅没人。
谢知津好像出门了。
季声问智能家电几点了,机械女音说是晚上十一点十分。
这么晚了,出去做什么?
季声原本想打个电话问一问,想了想还是把手机放下了。
谢知津去做什么都是他自己的事,而他快要走了,不该再过问这么多。
季声把自己蜷缩到被褥里,心想今晚大概率不会再听到那首熟悉的《Evening Star》了。
他探手去摸放在床头柜里的安眠药,摸来摸去却怎么也找不到,于是干脆掀了被子下床,光脚蹲在床头柜面前仔仔细细地摸索。
却怎么都摸不到那盒药片。
大平层里空无一人,季声的眼前一片漆黑,寂静无人的夜晚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竟然觉得心里一阵空洞。
忽然就有些憎恶此刻的自己。
明明乏善可陈,却还要在人前人后装出一副体面的样子。
季声,你说你这是不是虚伪?
季声蹲在床头柜面前久久无言,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直到他拉开第二层抽屉继续找安眠药。
安眠药没找到,却摸到了一个丝绒质地的小盒子。
季声手指一颤,那是……
“咔——”
客厅的门开了,早已经被零食罐头收买了的季多福欢欢喜喜地将谢知津迎进来。
谢知津拍了拍它的脑袋,一眼就看到了卧室里的季声。
“怎么在地上蹲着?”
季声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人没动,却将手里的那个小盒子掖到了袖口里。
谢知津自然没看到他的这个小动作,而是快步走过去将他从地上抱起来,打眼一看就皱起了眉,“也不穿鞋?”
卧室里灯光昏暗,可以清楚地看到季声纤细白幼的脚踝。
季声被他拦着膝弯抱着,下意识地想要推拒,谢知津这次却没依着他,而是又问:“你在找什么?”
季声不说话。
从谢知津进门到现在,他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谢知津看了那扇敞开的抽屉一眼,登时了然,笃定道:“安眠药?”
迎着谢知津的视线,季声脸色泛白,抿起来的唇角透露出一种被人戳破秘密的情绪。
“嗯,我困了。”季声在谢知津的怀里动了一下,有些不安。
谢知津这次没有再执意抱着他,而是弯腰将他轻柔地放到床上,“安眠药被我收起来了。”
不等季声做出什么反应,谢知津又伸手摸了一下他鬓角的头发,十分怜爱地说:“先别睡好吗,等我一会儿,有东西要给你看。”
重音放在了那个“看”上。
季声的袖口还掩着那个丝绒小盒子,此时不由地心里发紧,犹豫过后还是点了头。
问:“什么……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第68章 烟花
谢知津没有回答是什么, 而是捞过一只枕头来让季声靠着,像是真的怕他会睡过去一样。
“等我一会儿。”说完这句话,谢知津转身出了卧室。
他本想亲一亲季声的发顶, 最后也还是没有。
季声就靠在床头上等着, 膝盖上搭着一层薄薄的被子,他的手指在蚕丝被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然后将袖口里藏着的小盒子拿了出来。
他摸索着打开盒盖, 又毫不意外地摸到了那两枚戒指。
其中一枚是他自己的, 曾在自己的右手的无名指上戴过一段时间。
但季声没有想到的是:谢知津竟然一直留着它们。
他将那枚曾经短暂地属于过自己的戒指拿出来, 在手指上比了一下, 很快又放回到盒子里,然后将盒子放回到床头柜的抽屉里。
原封原样。
做完这一切,季声重新靠到床头上, 感受到身后是柔软的蚕丝枕头,他苦闷地闭上了眼睛。
如今的谢知津对他,真是妥帖到了有些过分的地步。
季声于是又杂七杂八地想,你口上说着与他两清, 现在却得寸进尺地拥有这一切。
这是不是欲壑难填?
该走了, 该与他说再见了, 季声在心里第一万遍地做决定。
他觉得再也不会有什么还能令他崩溃, 更不会有什么还能令他改变主意。
但他并不知道, 他如此、如此周转地做着这些决定, 恰恰是因为他不够坚定。
这段日子过得太好了,纵使是季声这样理智清醒的人,也一样会舍不得。
谢知津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他见季声真的靠在床头上等他, 脸上不由地露出了一个柔和的笑容。
好乖呀——
谢知津走过去, 依旧和刚才一样, 弯腰将季声从床上抱起来。
季声不明白谢知津今晚为什么总爱这么抱来抱去的。
他是瞎了,但不是瘸了。
“我自己可以走。”季声下意识地就去推谢知津。
百依百顺的谢知津这次却没松手,就看着他的发顶说:“客厅被我弄得一团乱,我抱你过去,免得你摔了。”
季声自动略过前一句话,问他:“去哪里?”
阳台。
这处大平层的阳台上有一扇硕大的落地窗,从落地窗往外看,可以俯瞰到小半个黎江市。
视野相当不错。
季声以前还能看见的时候,就很喜欢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看风景,所以他对这座阳台异常熟悉,以至于谢知津刚一走近他就知道是哪里了。
谢知津将季声放下,一手拎着拖鞋替他穿上。
“来阳台做什么?”季声低着头,神情称不上多么愉快,冷冷地问:“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
“看不见吗?”谢知津站直身体,含笑看着他,冷不丁地问:“我想送你的礼物就在这里,你看不见吗?”
季声清俊的眉心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蹙起来。
如果不是他已经足够了解谢知津,那么多半会觉得谢知津此刻是在羞辱他。
谁都知道他看不见,任凭眼前是鲜花遍地还是烂漫晚霞,他都看不见。
季声不知道谢知津想要做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在等谢知津的解释。
可谢知津什么都没有说,也同他静静地站着。
就是在这样安静到有些诡异的氛围里,季声紧蹙的眉心微微舒展了一些。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阳台的窗户开着,秋夜风大,微凉的风拂面而来,带起一阵奇怪的触动。
失明的人嗅觉和听觉通常会更好一些,所以秋风起落间,季声已经猜出了谢知津口口声声说要送给自己的东西是什么了。
杂糅在风里的,是新鲜玫瑰花的味道。
被风吹得颤动而与墙壁摩擦出声响的,是飘在天花板上的氢气球。
狭窄的一方阳台上,一捧又一捧的玫瑰花堆满了阳台的各个角落,红色的爱心气球悬在头顶……不管怎么看都足够浪漫,像是家大业大的纨绔子弟在同心上人炫耀的资本。
季声忽然想起谢知津那天被南乔采访的时候说过的话:
——我只需要赚够给我的爱人买玫瑰花的钱就可以了。
——贪心不足的话,我想再送他一只气球。
意识到这一切之后,季声的第一反应是对着谢知津苦笑了一声,“这是做什么?”
谢知津的声音很低沉,像是也揉碎在了风里,他说:“你说你想走,所以我准备了礼物送给你,当做是临别礼物也可以。”
他转到季声身后,伸手揽住他的腰,带着他转了个身,将那捧炙热灿烂的玫瑰花呈现在眼前。
季声的呼吸急促了一瞬。
谢知津抬起手,从背后捂住季声的眼睛,声音轻柔地问他:“季声,你能看见吗?”
季声当然是看不见的。
但语文里有一种修辞手法,叫做通感。
是利用诸种感觉相互交通的心理现象,以一种感觉来描述表现另一种感觉的修辞方式。
谢知津此刻将季声的眼睛捂住,只凑在他耳边用柔和的语调描述眼前的景象。
“这一捧花里有九十九朵玫瑰,每一朵都圆满盛开,花心是嫩黄色的,花瓣是微微膨胀卷起来的,红色的气球悬在上空,很漂亮。”
“季声你看。”谢知津将他箍得很紧,缓缓地说:“玫瑰花和气球都是红色的,是说不尽的爱意的象征,窗户开着,晚风擦过它们的头顶,这声音像不像人的心脏在跳动?”
“季声,但并不是只有血才是红色的。”
“还有爱。”
季声的睫毛一眨一眨地,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似乎真的以为自己还能看见。
谢知津描述的这幅画面,他其实是看到过的。
在他一度不愿回忆的曾经,谢知津也曾给他准备过这样的惊喜,也是玫瑰花,也是气球,所有的浪漫因子都弥漫在房间里,一点一点融化在那个夜晚。
季声就是在那一天收了谢知津的戒指。
而那个丝绒盒子不久前刚被他放回到了抽屉里。
谢知津曾用这一幕打动过季声,如今他故伎重演,试图以这样的方式再一次动摇季声的决心。
即便这等同于蜉蝣撼大树。
季声就是在这样的静谧中长长地叹了口气。
“谢谢你的礼物。”他轻轻拂开谢知津的手,再次睁开眼睛,笑着说:“但我看不见,所以不太喜欢。”
他以为自己推拒的意味很明显了,却不想谢知津等的就是这句话。
——我看不见。
谢知津伸手揽住季声的肩膀,用强有力的势头带着他退后两步,直到季声的腰腹抵在了落地窗前的围栏上。
“你想看见吗?”谢知津问。
季声实在不知道谢知津到底想要做什么,他烦躁地想要离开这座阳台,可谢知津却将他死死拦住。
一些不太好的记忆似乎又要破壳,季声微挑着下巴,态度强硬:“我不想。”
可谢知津竟比季声还要强硬,他干脆将季声拥到怀里,迫使他“看”向窗外,说:“那你听窗外是什么声音。”
焰火四溅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季声愣住。
他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球,呆滞地盯着近在咫尺的落地窗。
似乎要催动那根早已固化的视觉神经跳动起来,竭力透过窗户像外“看”。
凌晨十二点的钟声响了。
漫天星火在黎江市的上空炸开,一场烟花灿烂无比。
或成团、或成簇、或成捧,然后又散成满天星辰。
金色的焰火被阻隔在玻璃窗外,却在季声的眼睛里炸开一瞬的火花,恍如星子坠人间。
人活一辈子到最后,都要像烟花一样变成灰烬,区别在于有的人像烟花一样绽放过。
五彩斑斓,光明夺目。
这才是谢知津想要送给季声的礼物。
叱咤风云的谢少爷在这天晚上,放了一场整个黎江市都能看到的盛大烟花。
只为了一个双目失明的人。
“这个世界这么漂亮。”谢知津拥着季声,问:“季声,你难道真的不想看见吗?”
季声眼睫颤动,良久才僵硬地眨了一下。
他侧首想继续听窗外的动静,而瞬息万变的烟花早已经趋于平静,阳台上静悄悄的,连风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只剩下谢知津不依不饶的问:“告诉我,你想不想看见?”
季声真的被他逼急了。
他的眼前一会儿浮现出漫天的烟花,一会儿又是鲜艳的玫瑰和气球。等他再眨眼一看,却仍是一片漆黑。
季声清醒理智的人生里从未有过这样失控的时候,他像是被谢知津逼到了一个逼仄的角落,四周都是光亮,唯独他陷在黑暗里。
他太想迈步从这个角落里走出来,以至于不久前还反复告诫过自己的那些话也溃不成军。
季声被谢知津拥在怀里,耳边是哪个霸道的男人一声又一声的询问与催促。
“季声,说话。”
“只要你想,我们就去治眼睛。”
“你想不想看见?”
季声的心脏剧烈的跳动着,呼吸间胸膛起伏,而暴露在昏沉光线中的眼眶却早已经涨红一片。
人原本是可以忍受黑暗的。
前提是他不曾见过光明。
过了许久,季声才终于哽咽道:“我想……”
“我想看见……”
作者有话要说:
谢知津看媳妇的发顶:斯哈斯哈,好想亲好想亲好想亲。
(再说一遍,背景虚构,黎江市是可以放烟花的!)
第69章 治疗
自从那天晚上被谢知津逼着说出了心里话, 季声就彻底放下了长久以来心口梗着的那份芥蒂。
怪只怪谢知津这次专挑人的弱处下手,将他击得溃不成军。
他也终于全部妥协,答应了让谢知津带自己去治眼睛。
一场险些冲上热搜的烟花盛宴过后, 黎江市的北风起了。
秋风扫落叶, 再从窗外望下去的时候甚至能看到树梢上的一片枯黄。
是秋风四起的寒秋。
季声站在卧室的窗前,手指抵着凝了寒霜的玻璃, 似乎正竭力从指尖的水雾中感知这个寒凉的时节。
谢知津在卧室门外叫了他两声, 没听见回音才推门进了屋。
一眼就看见季声怔怔出神的背影。
“为什么又不穿鞋?”谢知津皱着眉走过去, 顺着膝弯将季声抱起来, 然后放到床上, 蹲下/身替他穿拖鞋。
季声乖乖地没动,任由他将柔软的拖鞋套到自己脚上。
“想什么呢?”谢知津笑着问他,“叫你你也听不见。”
季声这才回过神似的, 抿了一下嘴唇,犹豫着问:“你说会不会有点晚了?”
很突兀的一句话,但谢知津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在问什么。
自从季声同意去国外治眼睛,谢知津就开始着手联系国外的医院和专家, 等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们很快就会出国。
在这种关头, 季声竟然害怕了。
他怕拖了这么长时间, 早已经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期。
“不晚, 就算是晚了, 我们也要试一试。”谢知津笑着拢了拢他额前的头发,恳切地说:“那句话怎么说的,当你觉得为时已晚的时候, 恰恰是最早的时候。你不是从不轻言放弃的吗?”
季声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却仍心有余悸似的:“要是治不好……”
“要是治不好, 我就照顾你一辈子。”谢知津果断地将后半句话接过来,“季声,不管你怎么说,这都是我欠你的。”
季声哑然,琢磨了半天也只说出一句:“我犟不过你。”
当他认输了吧。
谢知津又满是笑意地碰了碰他的发梢,抬眼往卧室里的挂钟上扫了一眼。
早晨八点多了。
“起来吃早饭,我特意出去买的小馄饨。”
季声“嗯”了一声,任由谢知津拉着他的手一路走到餐厅坐下。
小馄饨早已经摆在了餐桌上,季声接过谢知津递过来的勺子,然后闭上眼,眼前是那碗热气蒸腾的馄饨。
他清楚地知道,他、他和谢知津、他和谢知津之间纠缠不清的感情……都会在不久的将来发生巨大的转变。
即便他此刻并不知道转变的结果会是什么。
——
一周后,谢知津处理好公司的琐碎事务,与季声一起登上了前往波士顿的飞机。
黎江市还是秋意正浓的时节,远在马萨诸塞州的城市却已经是寒风凛冽。
季节与气候的变化似乎时刻都在提醒异国他乡的旅人,永远不要忘记家乡的一包热板栗。
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谢知津陪季声在波士顿进行了长达两个多月的保守治疗。
这期间季声进行过一次手术,成功减少了视神经周围的大部分血肿。
波士顿的医生说治疗很成功,复明的希望非常大。
谢知津高兴地拉着季声跑到波士顿的街上闲逛。
那一天是西方的平安夜。
纽布瑞大街上空无一人,家家灯火温馨明亮。
没过多久,这座城市就下起了雪,迎着飘飘扬扬的雪花往远处看,甚至还能看到著名的三一堂。
谢知津就一句一句地给季声讲,说雪是银白色的,建筑的屋顶上有精致的老虎窗,墙砖是红褐色的……
季声不耐烦地打断他的絮絮不止,嘴角的弧度带一些往日的傲气,“我修过世界建筑艺术史,结课成绩是满分。”
谢知津:哇哦——
谢知津暗暗伸出手勾住季声的手指,赶在季声做出反应之前说:“我给你暖和暖和手,考满分的大学霸。”
季声似乎是轻轻“哼”了一声,但也没把手抽回来。
纷纷扬扬的大雪将人的头发都淋白了。
他们漫无目的地在寂静的雪夜散步,手拉着手,彼此感知到对方手心传来的温度,温馨得像异国街头最普通不过的一对爱人。
过了好一会儿,谢知津才又偏过头去问:“季声,你说是我好还是季多福好?”
季声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拿自己跟狗比,但还是点点头,十分认真地回答:“你好。”
谢知津却开心得几乎要找不着北。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在异国他乡的街头,季声裹着一条红色的方格围巾,清俊的下巴被围巾藏来,只露出半张温润的脸,以及那双温和清贵的眼睛。
他说他好。
——
因为手术的原因,季声的头发剪短了一些,额前的发梢垂落下来只有两寸,他不适应,在医院的时候总是动不动就捋自己的头发。
谢知津说好看,“我们季声怎么都好看。”
季声便较劲儿地翻过身躺在床上,任凭谢知津再说多少好话也不再搭理一句。
他听着谢知津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最后才冷不丁地开口:“今天是晴天吧?”
谢知津一下子没听懂,愣了一下才看向窗外晴朗的日头,认真答道:“是晴天,好久没有这么好的天了。”
季声便转动眼珠笑了笑,浅棕色的瞳孔里映出一些细微的光晕。
他的光感已经越来越强烈了。
谢知津大约也意识到这一点,与季声聊起病情的时候总是往好的方向谈。
他问季声愿不愿意在波士顿做最后的复明手术,季声不太想,说想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国内的月亮。
谢知津便笑着说好,“那我们就回国做手术。”
——
等到季声在国外的基础治疗全部结束,医生说可以回国再做进一步的手术时,波士顿早已经是一片冰天雪地。
谢知津和季声赶在十二月底回了国。
令人颇感意外的是,就在他们横跨国境、冲破云层回到故土的那一天,国内的天空也飘起了碎雪。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冬天。
机场里人声鼎沸,谢知津还像过往的几个月一样拉着季声的手,边走边说:“国内的医生已经安排好了,再过十天就可以进行手术,顾临亲自去交涉的,非常顺利,你只要等着做手术就行了。”
季声沉默地点了点头,这些事情谢知津已经在回过之前同他说过一遍了。
感受到身侧人的欲言又止,谢知津才迟疑着说:“手术后……”
“手术后……”季声打断了他,同时把后半句话接上,果断干脆地笑了一下:“手术后,你可就真的不欠我的了。”
不知道是不是季声的错觉,他竟觉得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哽了一下。
但他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他与谢知津之间早就不存在谁欠了谁,季声从未计较过这些事情,是谢知津心里觉得愧疚,所以才套用了这些说辞。
他说谢知津不欠他的了,意思就是说希望谢知津不要再纠缠他了。
季声觉得自己有些心狠,但还是把这句话说给谢知津听了。
直白、坦荡、无遮无拦。
截止到现在,他与谢知津已经纠缠了四年,从开始的期待到后来的心灰意冷,从暗无天日又到萌生希望……
谢知津几乎左右了他全部的生活。
人来人往的机场里,谢知津没有立刻回答,但他忽然停下脚步,拉住了季声。
他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就那么沉默地看着季声,黑色的羽绒服反衬在那双浅色瞳孔之中,隐隐含着些光晕。
谢知津看着这个一度支离破碎,但总算被他拼拼补补恢复了些原样的季声,笑了。
他十分慷慨地说:“就当是我还一个健健康康的你,等你能看见了,如果要走,我就真的……”
喉头还是哽了一下:“我就真的不留你了。”
季声点点头,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
在几个月前他答应谢知津出国治眼睛的时候,就已经料想到了会有这一天。
他从前最想要的就是和谢知津撇清干系,可真到了谢知津愿意和他撇清干系的时候,他竟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像盛满了水的玻璃杯忽然漏了一角。
他能够鲜明地感知到谢知津变了,真的变了。
在这段他们彼此都不太愿意去回忆的时光里,不可一世的谢少爷,终于饱经挫折地学会了如何去爱一个人。
从机场里出来,平整的路面上已经落了薄薄一层碎雪。
一声“知津”打断了他们两人共同的思绪。
季声循声偏过头,谢知津抬头看过去。
“哟,阎迟和顾临一起来接咱们了。”
阎迟略显殷勤地迎上来接他们的行李箱。
顾临在一边默默跟着,他抬手托了托眼镜,看向季声的时候明显欲言又止。
他其实是想要问一问季声治疗的情况,但看到谢知津的动作以后还是暂且按下了。
谢知津将行李箱交给阎迟,一手拉过季声的手腕,极其自然地带着他往停车场的方向走。
仿佛不久之前那个沉重的话题压根就不存在似的。
天气很冷,但季声却觉得自己被谢知津手心微微出了汗,他动了动手指,就任由谢知津那么拉着他。
似乎这是他们可以牵着手一起走的最后一段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be的不会be的不会be的!
第70章 明储
他们就这么回了家, 房间很干净,是提前打扫过的。
谢知津让季声先去休息,季声也没和他客套, 自己钻到卧室里去收拾行李。
没过多久, 谢知津接到了部门经理的电话,临时决定去公司一趟。
他临出门前问季声:“你今天就要去南乔那里接季多福吗?要不等我明天和你一起去吧。”
季声正坐在床边上摸索着叠衣服, 闻言抬起头, “还是早一点去, 春晚怀孕了, 我怕季多福在他们家太闹。”
“那……”
“我自己去就行。”季声笑了笑, “我去过他们家,不远的。”
谢知津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又嘱咐了几句打车的时候要注意安全, 下车给南乔打电话之类的,便依依不舍地出了门。
这样的日子,几乎是过一天少一天。
——
谢知津到公司以后先开了两个会,然后才详细问起公司这段时间的状况。
谁知部门经理战战兢兢, 张口却说李董找了他们不少麻烦。
“李董, 哪个李董?”谢知津刚一问这话, 眉心就紧跟着蹙了起来, 用略带一丝诧异的语气问:“李明储?”
部门经理额头上的的汗都快要掉下来, 呜呼哀哉了好几声:“可不就是那位吗, 你不在的这段日子,他可没少插手咱们禾信的事。”
站在旁边当木头的阎迟适时地将一小沓文件推到谢知津面前,谢知津扫了一眼, 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禾信之前因为白誉亏损巨大, 谢知津已经尽最大努力挽救了一部分资金, 但禾信的项目发展远远比不上从前。
谢知津走之前与几家上市公司签了合同,事情原本进展得很顺利,但这几个合作项目却都被李明储横插一脚,形式忽然急转而下。
在谢知津与季声在国外的这段日子里,公司上下可谓兵荒马乱。
谢知津人虽在国外,但并不是一点都不知情,只是没想到李明储居然会这么猖狂,居然敢这么明明白白地和自己抢生意。
“李明储现在在黎江市?”谢知津问。
阎迟点了点头,“半个月前刚回来。”
自从白誉做的事情被揭开,航宜名誉受损,就在不久之前,白誉教唆犯罪一案终于顺利开庭,白誉回国服刑,白老爷子觉得愧对谢明洵,没多久就出了国,发誓再也不回黎江市了。
谢知津原本以为他与白誉的纠纷就这样尘埃落定了,但他却忘了白誉的这个舅舅。
李明储……
这是要和谢知津争到底了。
谢知津让阎迟给李明储的秘书打了电话,约好下午在航宜见一面。
时间一晃就到了下午,谢知津又处理了几份零碎的文件,想着给季声打个电话,问问他有没有去接季多福。
可电话打了两三个,季声那头都没有接。
季声自失明以后,手机就从来没有调过静音,也很少有打不通电话的时候。
谢知津心里这样想着,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就在他准备给南乔打电话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阎迟“哐”地撞开。
“知津,车都准备好了,咱们这就走吧?你不是急着要见李董吗。”
谢知津“嗯”了声,将手机揣到口袋里,“那就走吧。”
——
与李明储的会面绝称不上愉快。
自从谢明洵过世以后,从前许多一直与谢家合作的公司都转而与李明储合作,谢知津此次就是想要说这件事。
“李董,白誉人都已经到了国外,我不也是没说什么吗,你却回头倒打一耙?生意没有你这样做的。”
对面的男人搭腿坐在皮质沙发上,一身高定西装笔挺板直,嘴角含着一根烟,神色晦暗不明。
“生意?”李明储缓缓吐出来一口烟,“我记得我好像跟谢总说过,生意场上的事情,从来都是没有定数的。”
两根烟都下去了,谢知津的耐心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他倾了倾上半身,满眼狠戾地问:“你到底想要图什么?”
“呵呵——”李明储幽幽地笑了声,伸手将半根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抬头看着谢知津,“谢家在黎江市一家独大了这么多年,现在谢明洵不在了,这大包大揽的生意也该让让主了。”
“你要和我争?”
李明储摇头失笑:“我倒也不想和谢总闹得太难看,你要是愿意把手里的那几个跨国项目让给我,我少不了你的好处。”
禾信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谢知津手上仅存的那几个项目也不值一提,他不知道李明储为什么一定要全部揽过去。
谢知津伸手敲了敲面前的茶几:“李董,贪多嚼不烂啊。”
李明储却笑着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嚼不嚼得烂,那是我说了算的,谢总啊,现在的黎江市不是你们谢家的天下了,我劝你还是识时务一些。”
谢知津自然不会把手头上的资源让给别人,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神情阴郁地说:“咱们不如走着瞧。”
“哦?那可有的玩了。”李明储应该是料到了谢知津会这么说,此时的神态十分放松,就像是今天见谢知津这一面不过是走个过场一样。
谢知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谢知津,咱们打个赌怎么样?”李明储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谢知津偏过头,余光里瞥见他仍是笑吟吟地坐在沙发上,说话的语气如成竹在胸:“今天你从我办公室的门出去,过不了多久,就得再从这扇门进来求我。”
谢知津冷冷地“哼”了一声,迈步就出了门。
如果他知道这一声冷哼将会带来什么后果,他一定会放下架子再和李明储谈一谈。
可惜并没有如果。
停车场,阎迟已经在车里等得昏昏欲睡。
大约是谢知津身上的气压实在太低了,以至于阎迟远远地就觉出一阵寒意。
那股寒意很快上了车,从驾驶座旁边找出一根烟来,又管阎迟要火机。
阎迟看这架势就知道事情不简单。
除了季声不在的那段日子,谢知津就几乎没抽过烟。
阎迟不情不愿地替他把烟点上,“怎么着啊,李明储他说什么了?”
谢知津心里烦躁,捡着要紧的和阎迟说了。
阎迟听完先骂了一句,继而又忧心忡忡起来:“李明储如果真跟你杠上了,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怎么就惹上他了,他手上恐怕连人命都出过。”
应该是阎迟的最后一句话起到了作用,谢知津一手搭在车门上,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理清思绪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再给季声打电话。
铃声响到三十秒,没人接,他就主动挂了。
季声真的不会这么长时间都不接电话。
眼看着谢知津的脸色一层白过一层,阎迟也渐渐觉出不妥来,“怎,怎么了知津?”
谢知津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果断地将手里的烟按到车载烟灰缸里熄灭,然后拿起手机拨通了南乔的号码。
这次很快就通了,南乔的声音显得有些意外。
“谢先生?”
谢知津像是松了一口气,可他紧绷的嘴角还在昭显着他的紧张与不安。
谢知津停顿了两秒才问:“南乔,季声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啊?”
谢知津猛地握住手机,将免提键点开,音量也陡然提高了一倍:“他不是说要去你家接季多福?”
这次连一旁的阎迟都能听清楚南乔的声音。
“没有啊,我陪春晚在产检呢……”
谢知津的手上忽然失了力气,手机“哐”地一声落在车的缝隙里,还能听见南乔在通话另一头的询问。
“谢先生,季声到底怎么了啊?”
谢知津甚至都顾不上将手机从缝隙里捡出来,心慌意乱地就要去开车。
他的情绪有些失控,险些蹭上停车场里的另一辆车。
阎迟看得出来他状况不对,连忙将他即将搭上方向盘的手拦住:“知津,去哪儿?”
谢知津的眼睛有一瞬间的失神,几秒后才清晰地说出目的地:“回家。”
“我开,我开。”阎迟让谢知津到后座上坐着,自己坐到前面开车。他表面看起来比谢知津镇定不少,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慌了。
谢知津觉得心口不太舒服,靠在后车座上把药吃了,然后就紧紧抿着唇盯着车窗外面看,恨不得一脚油门就能直接到家。
谢明洵活着的时候他没觉得怎样,如今谢明洵不在了,他才感受到一种无力感。
一种捅了娄子没人帮他收拾烂摊子的无力感。
李明储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他从没这么害怕过。
只要一想到李明储可能会去报复季声,他就慌得连心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阎迟一边开车,一边不忘劝他:“会不会是在哪儿迷了路,又或者是不愿意跟你住在一起了……”
“你不是说他想走吗……”
谢知津抿着唇没有答话,而阎迟的声音却已经渐渐地低了下去,他已经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而下面的话也越来越不敢想下去,“不会吧……这好歹是法治社会。”
谢知津的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冷眼看着车窗外零零散散的雪花,话虽是同阎迟说的,却更像是自言自语:“你自己说的,他手上连人命都出过。”
作者有话要说:
嗯,声声被绑架了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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