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皇帝的欣慰


    圣驾至温泉行宫,一应都有内廷殿中省的宦官宫人安排起居。


    倒不用太平这个东道主多忙什么。


    但到底现在温泉行宫是她的私苑,她还是到圣神皇帝所居的飞霜殿中去,作为主人家尽职尽责介绍道:“……东面就是御汤,原名九龙殿。姨母,西面有星辰汤。”


    温泉宫的温泉颇多,但也有等级之分。


    有专供皇帝、太子的,再有才是供妃嫔,朝臣的。


    还有些小而未按规制修整的汤池,是素日宫女也可以入内玩耍。


    太平还表示,都已经请人格外收拾过了。又道知道这回来的都是女官女老师,这温泉宫中,她留得就都是女亲卫。


    到时候让随驾的宦官也都住在缭墙区(宫城外的一圈房舍)就是了。


    她一一说着,圣神皇帝却在打量女儿。


    太平,有些心事似的。


    想到路上宫人回禀的,太平公主是跟着镇国公主的车一并走的,以及,曜初之前曾经向她要过令月的季考试卷。


    圣神皇帝已经基本猜到了。


    但她也未点破,只道:“令月,这几日你来回于温泉宫和洛阳皇城,也累了,先去歇着吧。”


    太平闻言,也就告辞了。


    室内一时只剩下圣神皇帝和姜握——严承财在太平公主退出的时候,就觉得陛下和大司徒有话说,也直接带着人告退去继续整理飞霜殿去了。


    而姜握见太平居然直接就顺着陛下的话告退了,不免笑道:“可见真有心事。”


    需知太平特意往返于温泉宫和神都,就是为了寻她做说客,在陛下面前说明不选驸马之事。


    来之前还想跟她一辆马车,路上演练演练呢。


    结果就被曜初叫走一回,似乎就把这事儿忘掉了。


    让她回去歇着,她就真的走了。


    而曜初说了些什么,两人无需去额外打听,也基本能推断出来。


    “曜初,当真是很懂事的孩子。”


    圣神皇帝都不免轻轻一叹道:“做了皇帝,在储君之事上,才更能体会到为难之处。”


    她亲眼所见过的,就已经有两份失败的储君之例摆在眼前了:太宗一朝,立太子李承乾后,太宗却对嫡次子李泰太过疼爱,是让群臣都动摇的宠冠诸王、礼秩如嫡(太子),又偏巧赶上太子本人的身体出了问题。


    而高宗一朝,对太子李弘又是反过来的,先帝对另外两个嫡子,从未露出过一点对储君的培养。之前是恨不得耳提面命天天警告朝臣,‘李弘就是朕唯一看好的太子’,后来也……


    还是那句话,作为母亲,绝不会盼着自己孩子不好。


    但作为皇帝,不得不想‘继承人如果有个万一,江山又该交给谁’这件事。


    尤其是她这位前所未有的皇帝。


    “故而在令月身上,朕真是轻不得重不得。”皇帝知道幼女亦聪明,也想好好锻炼她,使之成为可堪大任之才。


    可是,皇帝也不免想着:她对两个女儿原本就是不一样的。


    这些年,她是重用和历练曜初,却偏疼纵容令月。可若是她忽然也格外重视起管教太平的理政军事之能,落在曜初眼里会如何?


    是否会觉得,自己待太平如当年太宗对魏王李泰?


    尤其是,太平确实又生的肖似圣神皇帝,旁的朝臣是否也会误解为,哪怕立女儿为皇储,皇帝也想选更像自己的女儿?


    “曜初,实在懂得为朕分忧。”


    让令月上进这件事,由曜初主动来做,就解了皇帝的为难。


    不但如此……


    姜握垂眸看着手里的茶杯:令月年纪还轻,心性未定,曜初这同样是在强化对于令月的‘长姐之威’。


    如此,哪怕将来随着年月流逝,姊妹两人的年龄差距带来的长幼之分不那么鲜明。


    哪怕令月当时已经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皇女,但在她心里,还是会记得,自己最初上进的烙印是被长姐留下来的,而一路走来也是被长姐督促的。


    这是一种栽培,亦是一种掌控。


    姜握不由感慨:情分、恩威、权衡之术都不缺,曜初在处理某些事情上,实在已经是合格的皇储,甚至有了些帝王的影子。


    **


    太平回到自己院中坐了片刻。


    还是觉得心里乱糟糟的一片。


    于是她起身,往旁边的仙妤楼走去——婉儿从前来温泉宫就住在那里,此番自然也是如此。


    仙妤楼外有一弯流水,有小鹿在水边喝水。


    因婉儿已经住过些日子了,这院中的陈设就已然被她打理过了。人的住处往往带着一个人的气质。


    太平走进仙妤楼的时候,觉得心里平静一点。


    这院落雅致而安静,如婉儿这个人一般。


    太平站在院中,从半开着的窗户望进去。


    婉儿正背对着窗户,在收拾此番回洛阳后,带回来看的书籍。太平就看着她从书箱中拿出一本书,轻轻拍了拍然后翻开来看里面的书笺,确认没有掉落后,才起身去放到架子上。


    “公主。”


    就在起身之后,婉儿亦看到了院中站着的太平。


    “院中冷。”婉儿来到窗口:“公主怎么不进来。”


    而太平却只走到窗下,隔着窗问她:“婉儿,你早就明白是不是?”


    婉儿微微一怔。


    但不过一怔后,她还当真就想透了发生了什么——


    实在是她比旁人更了解太平的情绪变化:今日她也在师父的马车上,是亲眼见着公主被镇国公主叫走的。


    若只是因为驸马事被镇国公主教导两句,公主不至于如此心事重重深有触动,顶多是垂头丧气半个时辰,然后就能自己找点乐子重新高兴起来。


    可如今这般凝重情态,再加上……婉儿想起她在马车上,因记挂公主就撩起帘子来看,就见到镇国公主的亲卫,较之往常离马车颇远。


    当时她心下就有些想到。


    果然。


    婉儿亦隔着窗子,温声道:“公主,是镇国公主开始督促公主上进了是吗?”


    太平颔首:“姐姐说,以后她会亲自监察我的功课。”


    之后便见婉儿露出几分如释重负的笑意,眉眼间笑意澈如泉水,又濯濯如春月柳般秀美:“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历来皇室涉及储位,总是腥风血雨。婉儿何尝没有为太平担心过——有时候争不争,并不由人。


    就拿这座温泉宫来说,需知骊山温泉,可不是自本朝才有,据传说:这里是天下第一温泉,周天子就曾游幸于此。


    如果周朝的故事只是传说,那么接下来则是有史册记载的:‘始皇初,砌石起宇,名骊山汤,汉武加修饰焉’[1]


    隋朝更是在此大修宫室,而自唐武德年间,也重修过被隋末战火波及过的殿宇。


    可这样重要的,历代专属于皇室的温泉宫,陛下竟然就当作一次季考成绩还不错的奖励,直接给了太平公主。


    落在旁人眼里,当然是陛下对幼女的偏爱尤甚。


    婉儿隔着窗子望向太平的面庞:公主或许从不想跟镇国公主争,但人有时候只能被时势推着走。


    多的是别有用心的人,会想要利用储位之争为自己夺从龙之功。


    毕竟,若镇国公主没有对手,波澜不起的上位,他们岂不是得不到功绩?


    不知有多少人想把水搅混,从中牟利。


    故而婉儿真的很担心,公主因为陛下的偏宠,被迫陷入到血腥的储位之争中。尤其是,这种事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陷入了争斗,就成为了零和博弈。


    每当升起这种念头,婉儿就强迫自己去想师父,有师父在,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可……她们都是晚辈,婉儿心里明白,陛下和师父不能护住她们一辈子。


    还好,是镇国公主先做出了决断。


    婉儿是真的觉得霎时天宽地阔,一片晴朗。


    看到婉儿如此笑意,太平不但没有如从前一般跟着欢喜,反而方才那乱糟糟的心情重新翻涌上来,甚至有了些酸楚之意。


    从前,太平从未把自己放到过跟姐姐竞争储君的位置上去。


    所以有些事她根本没去细想。


    可如今,姐姐点破了,希望她能有储君之才,而且还直接提起,婉儿会帮她。


    那么……


    于是太平直接再问道:“婉儿,我问的是,你是不是早就明白——因为我的缘故,你永远也做不成姨母那样的宰相了?”


    今日,随着姐姐的嘱托,太平倏尔明白了一件事情:如果姐姐把自己当作皇储预备役来看,且觉得婉儿能为她弥补不足,那就代表着,在姐姐心里,婉儿是跟她绑定在一起的。


    是以防万一,留给她的,全心全意为了她的辅佐之臣。


    太平想明白这件事的时候,非常难过:她不介意当预备役的皇储,并且她真心希望自己是永远不上场的替补——她是眼见姐姐的辛苦的,哪里如她如今生活的恣意快活?


    可婉儿不一样。


    在太平心里,婉儿之才,是能做,是该做姨母一样的尚书左仆射,大司徒。


    可是……从一开始,她就要求婉儿做了她的长史官。


    是她错了。


    婉儿如果去做姐姐府上的长史官,将来会走的更顺吧。


    “公主。”婉儿察觉到太平原本搭在窗檐上的手,忽然用力握紧,甚至因用力过度,指尖血色都褪去了,只留下一片苍白。


    还好,太平因素习骑射,是不留纤长指甲的,否则这样用力,只怕要把指甲折断伤到自己。


    婉儿伸手轻轻按住太平的手,安慰道:“公主有些想岔了。”


    “镇国公主若是将来……必是如陛下一般用人唯才的明君。”


    “我便不是镇国公主府上出来的又如何?当今朝上几位宰相,王相、辛相他们谁又是当年的北门学士,亦或是在陛下登基前,就是心腹之人呢?”


    都不是。


    更甚至……


    “公主难道忘记了,陛下当年摄政之时,可是用过乐城郡公为尚书左仆射的。”


    “何况,我又是师父的弟子。”从小,她们在姜宅就常见。说来,她也算半个镇国公主看着长大的孩子。


    婉儿的声音很柔静,宛若潺潺溪水让令月也逐渐平静清明下来。


    “所以,只要我能做事,镇国公主又怎么会不量才而用?”


    太平抿了抿唇。


    她站在窗口处,故而是站在室内的暖意和屋外腊月的寒意之间。


    矛盾如她的心情。


    哪怕婉儿这么说。


    可,太平将心比心:假如,只是假如,她做了皇帝,哪怕婉儿和姐姐府上的长史官,英国公府的李慎修是一样的有本事,她当然会偏心婉儿。


    皇帝也是人,也会信任更亲近相处更久的人。


    于是太平固执道:“哪怕能做宰相,可是,你做不成姨母了。”


    “婉儿,我记得七八岁的时候,你就与我说过,将来想做姨母的。”


    婉儿笑道:“公主还记得呢。”


    “但公主,我当年想做师父,是因为我亲眼所见,师父真的太累了,我想,她自己一个人在朝上,一定也觉得很孤单。我想去帮帮师父。”


    可如今……


    “已经有这么多女官在朝上了。”


    “公主,其实我现在,更想做王相这般的宰相。”


    不是位极人臣,总任百司,须得时刻伴于帝王身侧的宰相。


    而是在其位谋其政,既为国为民,又能有闲暇做自己喜爱之事。譬如她跟随王相在中书省学习的这些时日,亦随王相学了许多择选、侍弄花草之事。


    “公主也知,我素最喜诗文。”


    “若将来为官之余,公主府上常举诗会宴饮,你我品评天下文人墨客诗文,岂不逍遥胜于案牍劳形?”


    婉儿悠然说完,再次道:“公主,进屋来吧,外面多冷啊。”


    这一回,太平颔首:“好。”!


    第322章 温泉议事


    “陛下,这瑶池殿中的御用温泉汤池,其实自修建后,还未曾用过。”


    太平告退后,帝相二人便也从飞霜殿出来,向东边御汤走去。


    温泉宫的掌事宫女珠遐,边在前小心为陛下引路,边说起这御汤。


    姜握也不免想起:是,先帝常住洛阳那几年,虽也到过这骊山温泉宫赏玩,但先帝的风疾,是不能泡温泉的,孙神医明令禁止。


    于是先帝也只是来看了看风景,也就离开了。而帝王不入温泉,随驾的众人自然也都是跟着‘观光游’。


    说来,姜握两世为人,也从未泡过温泉。


    因心脏病跟高血压一般,都是不建议泡温泉的,很容易缺氧而出现意外情况。


    故而此番终有此闲暇来温泉宫,她亦是很期待。


    就像姜握此生,虽然酒量差,但她自己却不太承认此事,并且时不时会饮酒至微醉一样——这都是她前世的身体状况,绝对不被允许做的事情。


    *


    温泉宫大的汤泉池就有十八处,小的更是无可计数。


    且室外露天的汤池还多于室内的——


    毕竟,古人见温泉,惊异于其无樵薪煮水而自热,且冬夏恒而不变,称其为天地之元医的‘圣泉’。


    据说,当年周天子于此修建骊宫,就把汤池都修的“上无尺栋,下无环墙”,为的就是抬头可观星辰,是为感应天地。


    感应天地可以,但问题是,有时候天地间正好是寒冬。


    感应起来,比较考验人。


    真要寒冬腊月的夜晚,吹着西北风,泡着温泉数星星,能不能感应到天地之灵气不好说,但感应到风寒之症,甚至是阎王爷的呼唤,却是很有可能的。


    于是姜握随着圣神皇帝,直接绕过室外的御汤,走进瑶池殿内。


    一入汤池室,便觉得热气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药香。


    珠遐继续在旁解释道“陛下,这屋内各处放着的药包,是尚药局特意为温泉宫配的。温泉热气熏蒸,药气缓缓而散可辟百疾,更消乏解劳……”


    姜握一边闲闲听着珠遐背诵讲稿,一边走到白玉池旁,细观池底镂刻的花纹。


    只是汤池中央置一玉莲,喷以成池,如碎玉倾泄,连带着水面也总是波光粼粼,看不清池底的花纹,究竟是芙蓉花还是牡丹花。


    哪怕知道不能抹平荡漾的水波,但姜握心情很好,明知是水中捞月一样无用,还是将手伸入御汤池中,去撩开面前的水纹。


    倒是圣神皇帝一转眼,见姜握正在以手拨弄泉水,神色间还颇有期待,就开口道:“不行,现下不能泡温泉。”


    说来,姜握早就发现,陛下并不只是‘先天出场设置’顶配,身体素质极好,她本身也很重视和了解后天的各种保养之道——


    此刻,她听皇帝说起该如何泡温泉更适宜,其所知甚至不比一直在温泉宫待着的掌事宫人珠遐要少:


    “咱们今日赶了路,到现在还未用膳,自不宜入温泉。方用过午膳后也不宜,候半个时辰再过来。”


    “再有,也不能就这样,刚从外头寒冬里走进来,直接就入温泉。”


    “若骤然以冷身入热泉,如此一激,易冲元神耗精气。”


    如此说着,圣神皇帝也走过来,弯腰伸手试了试温泉。只觉略烫的泉水在指缝间流过,滑润胜过最上好的绸缎。


    圣神皇帝试过后才直起身子,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泉水温高,待到午后过来,也得先以温水沐浴,再以热泉淋身,慢慢的下去,不好整个人直接就泡入汤泉。”


    说到这儿,还环视了一下殿内,见汤泉池旁设有矮桌蒲席,这才颔首吩咐道:“下午多备些果子饮,泡温泉易生渴意。”顿了顿:“尤其是枇杷叶饮,冬日干燥可清肺。”


    珠遐在旁:……


    陛下,您说的都是我的词儿啊!


    珠遐不由想起之前太平公主初次过来的时候,她讲得特别有成就感。


    然而此番,她准备了一肚子的关于泡温泉的注意事项,全都被陛下说掉了。甚至连饮子都安排妥当了。


    珠遐就只能应是。


    还好,圣神皇帝最后还加了一句:“朕知晓保养之道,此番随驾来的诸卿未必知道。你去寻几个老成仔细的宫人说与她们。”


    可别年节前,带着众人来泡温泉,原是为了来游玩解乏的,倒是泡病几个。


    珠遐应声告退出门。


    才出了瑶池殿门,就见到一身影,她连忙行礼:“镇国公主。”


    *


    曜初入内时,在热气里眨了眨眼睛,方才觉得视线清晰起来。


    “你今日教导令月了?”


    见女儿进门,圣神皇帝直接就问了一句。


    曜初也未停顿迟疑,很快应是。并且预备着,若是母亲再往下问,她就再细说。


    不过皇帝没再问。


    于是曜初说起自己来请见的缘故:是恢复了活力的太平,特意来邀请姐姐与镇国公主府一众属官,趁着今日阳光晴好,午后一并去林苑射猎。


    曜初虽不似令月一般,骑射水准在军事学校都能考个好名次,但自小也有专门的师傅教她,射猎游玩还是没问题的。


    但此番是随驾前来,不能所有朝臣都呼啦啦走了,只留下皇帝在行宫。


    于是作为镇国公主,曜初自来请旨:“不知母亲和姨母,是否有兴致一并去?”


    圣神皇帝摇头道:“朕去了,多少要拘束旁人,不必了。”


    曜初又侧首问道:“那姨母……”


    姜握这才从水边站起来,手指还在滴水,笑道:“我也不去了,还有事呢。”


    曜初闻‘还有事’几字,便对皇帝道:“若是有庶务要忙,女儿便留下来。”


    圣神皇帝摆摆手:“不必了。这一年多来,你也累了。这几日就带着你的属官,好生放松一二。”


    曜初临告退前,又听圣神皇帝叫住她道:“搬去朝元阁住吧。”


    她心跳略停了一拍。


    当即想到:朝元阁……其内有太子汤!


    皇帝给女儿重新安排过住所,又淡然道:“太子汤。这名也不好,寻人将温泉旁的刻石换了去。”


    “随你去起个新名字吧。”


    曜初的声音,在热雾缭绕的瑶池殿内,似乎被蒸腾出了一点波动。


    再次行礼:“是。女儿叩谢圣恩。”


    说来,这不是她第一次代行皇储之事,但却是第一次入住属于皇储的宫殿。


    果然,她今日教导太平的举动,母亲是很满意的。


    曜初出门的时候,见到院外树下候着她的女亲卫,又想起此番跟随她来的,还有诸多镇国公主府的属官。


    都是随她一路走到今的属臣。


    有此一事,比起小年时,她发给诸位属官的金玉财帛等辛苦费,可要振奋人心多了。


    **


    午后。


    瑶池殿。


    依旧是云雾升腾。


    姜握换上一件云衣,坐在温泉旁的蒲席上,给自己补充水分。


    果然,温泉也不能久泡。


    给她蒸的都有点发晕。


    而且,确实很渴。


    按照时人的养生之法,泡过温泉,要即刻‘衣布晞身’,即擦干水气,否则湿淋淋的易生病。


    之后,又有宫人递上专门的云衣,是滑如温泉水的缎衣,在这热气熏蒸的殿中,穿着不会紧贴在身上的云衣比较舒坦。


    姜握端起矮桌上一杯饮子——透明的玻璃杯外面,凝结了细小的水珠,看上去就非常清凉。


    “不要直接喝凉的。”


    姜握只好含着麦管,被迫喝了一杯被皇帝点评为冬日润肺养生佳饮,但味道却实在不如何佳的热枇杷叶饮。


    然后才换了她喜欢的酸甜可口的杏子饮。


    正好外头还是寒冬腊月的,从殿外端过来,仿佛从天然的冰箱里端出来一般,正好清清凉凉,喝下去顿解泡过温泉后的热气。


    喝完后,姜握才觉得头脑清醒了。


    她这才望向矮桌对面,同样身着云衣,以手支颐坐在蒲席上的圣神皇帝:“陛下不是说,年前还有事吗?”


    来之前,皇帝曾跟她提过一句:“过年既不改元,朕打算改点别的。”


    什么都不改的话……这年跟没过一样。


    姜握当时就问道:“陛下要改什么?”


    不知道会创到哪个署衙。


    皇帝当时只道:“不是什么要紧事,等到了温泉宫再说吧。”


    此时温泉宫也到了,温泉也泡过了,姜握又想起了这件事。


    殿内水气氤氲缭绕,自然不会备有书房里的笔墨纸砚。


    而圣神皇帝欲写字,直接就打开矮桌上宫人准备的妆匣:里面有面脂口脂以及眉笔等物。


    皇帝取了一支眉笔出来,又随手取过一方帕子来写字。


    看到皇帝手握眉笔写字的样子,姜握不由就想起,自己来了这么多年,之所以一直没弄出‘穿越者必创’的铅笔,正是因为此时的眉笔,基本就可以平替铅笔。


    比如圣神皇帝手里这支眉笔,就是比整根铅笔短三分之一的细长圆锥形,尖头便是画眉墨制成。[1]


    何为画眉墨?


    (此地)石墨甚多,精好为书,石墨一名画眉石。[1]


    可以说,这眉笔与后世的铅笔也差不多了:毕竟铅笔本身,也不是铅做的芯儿,正是石墨混合黏土做成的铅芯儿。


    因而在姜握筹子不富裕的那些年,看着此时有眉笔这种平替铅笔,就没有再花费筹子去兑换标准铅笔的制作技术。


    不过现在,学校也基本运转起来了,她还有一点结余——若是真差筹子,还能刷‘人’提款。


    要不还是兑换下标准铅笔的制作?


    也算城建署一个新的小项目吧。


    姜握因想起铅笔之事,就有些走神。


    等她再低头的时候,才发现,陛下已经在帕子上写了数个字,而且一打眼看上去,都是颇为复杂的字。


    是‘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


    是大写数字。


    是她在后世收据、合同、汇款单等都见过,都还在使用的大写数字。


    圣神皇帝点着这几个字道:“朝中账目计数,用一、二、二等数,若是添一笔减一笔,也难分辨。”


    “朕偶然得见民间账目,或有以字代数,以防人添加点墨以更改其数。”


    皇帝喟叹道:“果然,如你曾说过的‘需求便带来创造’,其法甚妙。”


    姜握闻言点头:人民群众智慧总是无穷的,


    “朕便整理出来,自此作规,使人咸知。”[2]


    “从新岁起,各署衙公文账目,便以此为记,也免人更改彼此间推诿不清。”!


    第323章 新式数字


    瑶池殿内。


    汤池中央的玉莲不断涌出温泉水,发出一种规律而颇为悦耳的咕嘟咕嘟声。


    看过陛下写着大写数字的帕子,姜握不由再次想起了,这些年她一直记得的一件事情。


    只是,想说的话太多,该从何跟陛下说起呢?


    于是在圣神皇帝眼里,眼前人是倏尔垂眸陷入了深思,看起来极为专注。


    以至于想要上前端走空玻璃杯的宫人,都被皇帝抬手制止。不让人靠前不说,反而令所有温泉宫的宫人都自殿内退了出去。


    皇帝只静静地等着。


    一时室内只剩下水声。


    直到姜握基本整理过了思绪,准备开口之前,就伸手去桌案上的匣中,欲也取一支眉笔来写给皇帝看。


    然而碰到的不是木匣,却是温热的手上肌肤。


    是圣神皇帝将眉笔和一方新的帕子直接递到了她的手里。


    此时脑子里满满都是数学的姜握,到底还是分出了一丝毫不相干的‘语文想法’——


    那句‘温泉水滑洗凝脂’描摹的真是一点不错。


    她接过皇帝手里的帕子和笔,闭了闭眼睛,重新专注于数学。


    *


    中国古代的算学水平一度是很高的。


    后世人总结过,一套成熟好用的数字体系,重点是什么?


    较为公认的一条,便是位值计数法。


    何为位值计数法(位值系统)?


    就是一个数字的大小,不光由数字本身决定,还由它所在的位置的决定。


    用文字描述起来似乎有点复杂,但若是举例来说,就很容易理解了:比如八十九,在每个华夏人眼里,都代表八个十和九个一。


    但若要用也颇为常见的罗马数字表达89,可就费劲了,会是‘LXXXIX(L=50,X=10,IX=10-1,所以是50+10+10+10+(10-1))’。没有位值计数,只能用加减法来代替。


    由此可以想见,要是表达一个大数目,罗马数字得有多长多复杂。


    而华夏的个十百千万,是建立了位值系统的。


    所以,华夏的数字系统,


    在很长时间内是很先进的,而且其算数能力,绝对也是世界顶尖。


    但……


    较之阿拉伯数字,又有一些很重要的缺点——


    其一,自然是不够便利。


    说来,姜握接过圣神皇帝递过来的眉笔,首先在帕子上写下的,并不是阿拉伯数字,而是,一个直角三角形。


    “陛下还记得勾股定理吗?”


    当真是数十年前的记忆席卷而来。


    姜握想起了当年太史局内李淳风的课堂。


    欲学历法、星象,术算是最需要打好的根基——


    数十年前,李淳风滔滔不绝讲了两刻钟后,停下来环顾屋内的太史局新人们,问道:“……这就是九章算数中的勾股之理,都明白了吗?”


    随着李淳风的提问,屋内一片窒息般的宁静。


    彼时还是姜沃的她小幅度回头,就见诸人脸上写满了懵懂,充满了未被数学污染的纯真。


    当时她就在想,真的不怪同学们第一次听不懂的。


    她垂头望向眼前的《九章算术·勾股》的课本:“短面曰勾,长面曰股,相与结角曰弦。”*


    这其实还好理解。


    主要是接下来:“勾自乘为朱方,股自乘为青方,令出入相补,各从其类因就其馀不动也,合成弦方之幂……”*


    很多人当场被绕晕。


    而且,这只是描述勾股定理而已。若要论证勾股定理,就更麻烦了。


    而直到清朝,华夏的数学家们都不得不用文字来描述和论证数学。


    比如清朝的戴震的《勾股割圜记》来论证勾股定理,就要用大段大段的诘屈聱牙文字:“割圜之法,中其圜而觚分之,截圜周为弧背,縆弧背之两端曰截圜径得矢……”*以下,货真价实地省略上千字。


    早些年,她的作息和精力还没有调节好的时候,偶尔也会情绪浮躁失眠。有时候她读读这些文字版数学书,比起后世的数学,真是杀伤力倍增,属于治疗失眠的良药了。


    而这样高的阅读和理解门槛,除了真正的天才,有多少人能够理解,这些后世小孩子们都能耳熟能详的数学定理呢?


    姜握想,当年师父觉得她是在算学上理解的很快,其实也只是,她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早就理解了这些概念而已。


    如果她不提前知道勾股定理,李师父那段话(主要是李淳风虽是数学天才,但不算很好的数学老师,他的讲课有时候难上加难),落在她耳朵里,可能也是‘沙沙沙……你们明白了吗?’。


    就算能弄明白文字版数学知识的人,就像周元豹,以及太史局许多人一样,到底明白了,还当了太史局的官,但要费很多力气。


    姜握看着纸上的三角形。


    而用数字和数学公式,不用文字来描述,就能让更多人更好理解。


    除了便利外,使用阿拉伯数字和公式,还有一桩好处,甚至,在姜握看来,比便利还要重要。


    *


    跨越漫长的时光,姜握再次写下了阿拉伯数字。


    写的是后世小学生都会的加法题目,29+16,但没有心算直接出结果,而是列了竖式——


    没错,这就是数字和公式的另外一个极大的优点:可以保留运算的过程!


    其实华夏民族的算数能力,一向是很强的。


    此时虽还没有后世常见的标准算盘,但自东汉已经有了算盘的雏形基本款,以及现在最常用的‘算筹’。


    许多人不需要懂太多数学的理论知识,只需要用算筹、算盘用于日常算数。


    然而,在这之中就有一个大问题。


    算筹摆完,算盘复位,皆是水过无痕!


    除非有人有意识,每一步都额外用文字描述记录下来,否则,计算结束,过程便随之消失,有时连拨算盘的人,都不一定能再复位。


    然而,能保留运算的过程,才是后世人可以复制这个计算,以及更容易学习的基本前提。


    否则,传承就会变成很难的事情。


    姜握在帕子上写下了一串阿拉伯数字,跟陛下方才写好的帕子放在一处,两相对应。


    简约与复杂。


    两种数字截然不同,其所要达成的目标,也截然不同。


    姜握想起,后世专家学者曾道:“中国从不缺能工巧匠与天才的数学家,但是,他们的表达和传承,缺少了一种趁手的工具。”


    一种简易、便利,尤其是一步步计算过程、具体参数都能够被留下来的工具!


    而一旦传承链断绝,就意味着,后人又要先去遍求典籍,走一遍前人的老路,才能再去创新。再差一点,如果前人太天才,甚至,后人连前人的路都重复不出来。


    长此以往,终会落后。


    而数学,又是许多科目的基础。


    必得有简便且易于理解传承的数字体系,她在开学典礼上提出的‘格致’,也就是科学,才能更好的发展。


    **


    圣神皇帝望着这些数字,忽然指了其中一个道:“你曾经给过朕一个荷包,上面就有此数字。”


    她指的是数字‘6’。


    听陛下这一说,姜握自然也记起:乾封元年,若是按照公元纪年法,正是公元666年。那一年,是皇后封禅泰山的一年,意义格外不同,又与她的客户号正好吻合。


    于是她将此图案,放在了荷包上。


    过去这些年了,没想到……


    姜握不由笑道:“陛下还记得?”


    皇帝伸出手,隔着矮桌替眼前人理了理被蒸腾热气粘湿,因而贴在面颊上的几缕发丝,替她别至耳后。


    “记得。”


    不过,她当时没有问‘这是什么’的缘故,是给姜握留面子:当年,圣神皇帝一眼看过去,还以为这是绣坏了的卷草纹。


    *


    而此时皇帝望着眼前的‘新式数字’,想起的不单是荷包,更有一个人——


    “李仙师,是不是在忙这件事?”


    上阳宫办学校这么大的事儿,李淳风就在洛阳,从头到尾却就只有开学典礼露了一面,之后又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而且高等学校里内,也设有天文专业,却也只有太史局的人在讲课,姜握都偶尔去代过几堂课,倒是李淳风,依旧不见。


    圣神皇帝只问过一句:“李仙师身体无恙吧?”


    得知人没事就不再管了。


    其余人则觉得,大司徒是不愿师父上了年纪还操劳。


    如今圣神皇帝看到这些数字,不由含笑摇头:“此后,你也不必说裴卿。”


    她从前还说裴行俭是‘错误的水鬼拉人’,但好歹,裴卿拉的都是晚辈。


    她这倒好,李仙师都该颐养之年,竟也……


    姜握闻言也不由笑了:是,师父正在闭门把阿拉伯数字,跟现在的算学结合起来,整理新的教材。


    其实,早在在今岁之前,除了她还有一个人会这样的算数——并不是李淳风,姜握没有急着告诉师父,因李淳风是标准数学天才,他不但能理解那些旁人看来是‘加密语言’的古代算数书籍,他还能改进,连《周髀算经》里原本的‘日高算法’是错的,也都被他勘误矫正。


    当世,还有人与她一样会用数字和数学公式来计算。


    婉儿。


    姜握把她所有的数学知识都交给了婉儿。


    毕竟她养婉儿的时候,不确定到底能不能‘位极人臣’,能不能走到这一步,有没有机会推行这些。


    如果此世她来不及,只好留给婉儿。


    所以,婉儿是她真正的弟子。


    好在,如今她来得及。


    *


    瑶池殿内。


    圣神皇帝很快决断:“好,正好自新岁起,令朝臣们并用各式数字。”


    姜握倒是略有迟疑:虽说后世的华夏人,都是习惯三种数字都用的,但此时骤然让所有人都习惯,原本单线运行的术算体系,一下子多线运行起来,只怕一时会乱。


    还是得有个学习适应期。


    且另有一个缘故——


    姜握放下手中的眉笔,带上了犯了错误的乖巧笑意,试探开口问道:“陛下还记得前些日子,臣问过明年还改元否?”


    圣神皇帝见她神情,心中也就九成猜到了。


    果然,见姜握继续道:“当时问过陛下圣意后,我就与各位宰相说了,不改元。”宰相们知道,各署衙当然迅速知晓。


    “只怕,他们新岁年节中的公文都赶完了。”


    皇帝道:“原来如此。那如今朕若再令各署衙自除夕后改公文,只怕大司徒就要落人埋怨了是不是?”


    姜握期待点头。


    然而皇帝话锋一转,安慰道:“无妨。朝臣们都通情达理,必会理解爱卿的难处。”


    姜握:……


    她从蒲席上起身,绕过矮桌坐到皇帝身边去,双手合十如求神:“陛下抬抬手,免了臣被人埋怨吧。”


    “旁人不说,只这改公文所需的纸张,辛相就能念叨臣一整个年节!”


    圣神皇帝听她提起辛相,笑道:“新岁,你不是还给辛相准备了一份‘为国库增收银钱之礼’吗?”


    姜握:话虽如此说。但辛相可是一码归一码,不妨碍为公文事念叨她的。


    她合十的双手都快贴到额头上了:“陛下高抬贵手。”


    皇帝终是一笑:“准奏。”!


    第324章 神都焰火


    洛阳。


    因留在京城的朝臣们,并不知道自己跟多么庞大的工作量擦肩而过,因此,对他们来说,这一天只是太阳照常升起。


    依旧是等待过年休沐的平静一天。


    毕竟,这一日,已经是腊月二十七日。妥妥的年根之下,且圣驾不在京中,各署衙难免呈现一种假期前懒洋洋的工作状态。


    基本无心工作,只等除夕夜皇城内大宴之后,次日清晨给陛下贺过新岁,就可以踏踏实实过年去了!


    也是为着,过去这一年,实在是太累了。


    到了年底各署衙写公文的时候,许多朝臣才恍然惊觉,陛下是天授元年四月才登基的,如今竟然才过去八个月!


    因万事万物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他们的感知中,简直过去了八年似的。


    当然,虽说陛下真正登基的时间才八个月,但大权独掌开始‘改改改’‘创创创’的时日却已经两年整,如此想来,感觉漫长些也应当。


    于是各署衙,在这个年底,齐齐陷入了摸鱼状态。


    *


    尚书省。


    留守在神都的裴行俭,正在给厚厚一沓公文印尚书省章。


    坐过半个时辰,觉得有点僵硬,就起身活动了一下。


    他决定了,不能够太累着自己。


    毕竟,他此番留守神都,可以说是三重留守——


    按道理来说圣驾不在京中,那么京中百司庶务便该移交尚书左仆射,然而……左仆射也不在京中,她居然也随驾走了。


    于是作为尚书右仆射的裴行俭,就被迫顺位变成了第一责任人,可谓是一边替陛下留守京城,一边替上司留守尚书省。


    还不只有双重留守,更有第三重,裴相还是家庭留守人:他的夫人和女儿们也都跟着圣神皇帝和公主们前往温泉行宫了。以至于他回到府中,不但见不到夫人,有时候还得见一见来蹭饭的两位女婿。


    真是……


    裴相心道:我得自己心疼自己了。


    于是每隔半个时辰刻漏响起的时候,裴行俭都从案前起身休息一下。


    而此时裴行俭刚站在窗前放松眼睛时,就见院中走进来一人——


    今日天阴沉沉的,原是有些晦暗,然而此人一进院门,裴行俭是当真觉得眼前一亮。


    于是他愉快招呼道:“崔正卿。”


    今日见到崔朝,裴行俭态度比以往还和气:毕竟此时两人是同病相怜的留守人嘛。


    将崔朝让进屋内,裴行俭还特意换上了新茶,然后关切问道:“如今崔正卿可都大好了?”


    崔朝道谢接过茶,与裴行俭寒暄几句,然后取出袖中公文,请裴相核准审批。


    裴行俭接过公文的时候,还笑道:“若是大司徒在,就省了正卿这一趟了。”边说边翻了一遍崔朝送来的公文:上面都是太常寺的例行公文,倒是最下面有一张申请表。


    裴行俭看过后不免笑了:“崔正卿想得周到。”


    这是崔朝想要在新岁前后,去鸿胪寺(外交署衙)‘现场带教’的申请表。毕竟,年节下正是四夷首领、使臣入京的高峰期,也是外交系学生最好的实践机会。


    然而他虽是外交系的老师,却因先帝临去前的任命,如今已然不在鸿胪寺为官了。太常寺、鸿胪寺同为九寺,崔朝自不好越俎代庖,在年节下直接就去鸿胪寺带学生。


    这不,他走流程先来尚书省宰相这里申请了。


    裴行俭边用印通过,边笑道:“崔正卿去帮忙,宋正卿必是欢喜的。”


    四月里圣神皇帝登基,当时四夷与属国到的首领和使臣就不少,有许多直接未离开洛阳。


    而今岁过年,又新到了许多四方夷狄君长与使臣——毕竟有些国家路途迢迢,收到消息后,实在赶不及,到底还是错过了圣神皇帝的登基大典。


    那么这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回 过年,可就不能错过了。


    如今,神都中四方馆(招待四夷使节之所)内,可谓是诸藩云集因此,此时洛阳城中,懒洋洋等着放假的署衙朝臣,可不包括鸿胪寺。


    鸿胪寺上下都已经快要忙哭了!


    所以裴行俭才道,若崔朝肯回去,现任鸿胪寺卿必然欢喜。


    但其实,还是裴相不够‘体察下情’,宋正卿还真没有多高兴——


    说来,崔朝之前做了多年鸿胪寺官员,基本所有来此朝贡的四夷首领都见过。


    而他给旁人留下的印象也很深。


    偏生,不是所有番邦都通晓华夏‘委婉’的说话艺术。当然,也是因为许多外邦首领本身词汇量有限,也很难委婉起来。


    于是有不少首领,见到宋正卿就直接问道‘之前的崔少卿不在鸿胪寺了?’


    这也罢了,还有个连崔朝姓氏、官职都记不清(只记得脸)的奚等王,直接来追问道:“那个好看的官员去哪儿了?”


    当场就给现任鸿胪寺卿宋会贞噎个半死。


    你什么意思?


    谁是那不好看的官员?!


    既然能被选为鸿胪寺这种外交署衙的正卿,他宋会贞也是仪表堂堂好不好。


    若不是官员的专业素养支撑他,宋正卿就要撂脸子了。最后还是有点小心眼的,把问这话的奚等王发落到四方馆最边边的院落去住了。


    *


    只是宋正卿的自信被创到一事,裴行俭并不知道,他只是批了崔朝的公文,然后继续留他相谈。


    而每回与崔朝偶遇闲谈,裴行俭都会感叹一遍:大司徒,不愧是以相人神准出名。


    与崔正卿相处,当真是赏心悦目,又如沐春风,心情不自觉就会好一点。


    当然,裴行俭留下崔朝,也不光是为了欣赏,还真有事想要请教——


    “之前,大司徒提过一句,除夕夜有一项特殊的安排,亦是奉与陛下的新岁献礼。”裴行俭好奇道:“崔正卿可知?”


    崔朝如实摇头:“我只知道与城建署有关。”他眼睫微动,看向裴行俭:“既是城建署之事,裴相所知应比我多才是。”


    裴行俭:……


    是,他倒也知道跟城建署有关,然而,夫人库狄琚也不肯提前告诉他具体是何事。


    崔朝就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碰了碰裴行俭的杯子。


    此时两人比方才更生出一种同病相怜来:不但同为留守人,还都不清楚近来夫人在忙什么!


    裴行俭也端起茶盏笑道:“那只好等除夕夜了。”


    *


    喝过裴相的茶,交流过‘病情’后,崔朝还不等告辞,就见院外又走进来一人。


    来人见了崔朝就道:“正好崔正卿也在,省了我到处去找。”


    崔朝见礼:“辛相。”


    辛茂将原本是来跟裴行俭商议明年‘盐税’之事,见了崔朝倒是先放下这件冗杂大事,先向崔朝说起两事——


    第一件事,辛相不甚委婉表示:上阳宫学校办校以来,许多学院和专业,可都已经见到‘回头钱’了。


    比如人家纺织专业,黄棉棉版新织机在这几个月里,又改进了些,辛相满意的不得了,甚至主动给黄棉棉和纺织学院的其余的女娘们申请了奖学金。


    辛相行此事,足见有多满意了!


    毕竟纺织效率的提高,别说宰辅重臣们看得出,任何人都知道,这是数不尽‘回头钱’。


    能造福多少人家,简直是难以估算。


    于是这个年底,辛相私下里,是给各个学院划分了‘朱’与‘黑’的,朱色学院就是见到回头钱的,黑色学院就是暂时只有投入成本的。


    此时,辛茂将对着崔朝苦口婆心地念叨了起来。


    外交学院得支棱起来啊,尤其是年节下,这么多四夷首领使臣入朝,边境贸易也好,官方商队也好,采买各国的金银矿产等事也好,都是大有可谈的。


    辛茂将还恐崔朝推脱,提前就道:“我知崔正卿现在是太常寺的官员,但,你既然掌外交系,就总不能撒手不管吧。”


    崔朝表示:管管管,这就去。


    并且把手里的‘带教申请表’给辛相看,为自己证明,在辛相念叨前,他就是个有觉悟的人。


    辛相这才满意了起来。


    然后问起了第二件事,跟裴行俭一样,也是跟姜握有关的事儿——


    “崔正卿,大司徒随驾离京之前,曾与我提过一句:来年为我备了一份‘可增国库银钱之礼’。大司徒多有奇思妙想,我实在猜不到又实在好奇,崔正卿可知是什么?”


    然而,面对辛相的好奇,崔朝只能像方才回答裴相一样,表示爱莫能助。


    **


    除夕夜,圣神皇帝大宴群臣并四夷使节。


    这一晚,辛相以为自己得到了答案。


    今岁的除夕夜比较特殊,是设在上阳宫的观风殿。


    起初,朝臣们以为,陛下是为了纪念今岁上阳宫的办学事。然而宴起后,才明白不是,起码不只是为此。


    更为了,上阳宫地势高。


    而在这洛阳城之巅,圣神皇帝登基后的第一个除夕夜,燃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大的焰火。


    当无数璀璨的焰火,在神都上空绽放时,所有目能所见者,皆仰头而观,震惊难言。


    毕竟,在这之前,所谓‘爆竹’就是到了年节下,家家户户在院中堆起竹竿,用火点着。


    竹子被烧爆时便发出‘噼啪’的声响,是为爆竹。


    在火药不过面世几十年,依旧属于朝廷高度机密的现在,看到一场‘东风夜放花千树,星如雨’一般的粲然焰火,实在是太大的震撼。


    而对姜握来说,这一场焰火,不只是送给陛下赏玩的,更是——


    燃给今岁入神都朝贡,正在心内称量这新朝与第一位女帝的,无数四夷首领看!


    姜握记得,前世她故乡的军备设施,尤其是最先进的国防技术,有关部门会宣布‘过于先进,不便展示’。


    于是能够公开亮相的,就相应被戏称之为“过于落后,可以展示。”


    如今,这漫天焰火,便是如此。


    **


    各色焰火腾空而起。


    宴上的朝臣也好,四夷首领、使节也好,都不知自己何时,又是如何起身离席随着众人离开了殿内——只从窗子看太不过瘾了,纷纷来到了殿外。


    在缓过最初的震惊后,辛相只觉得满心都是灿烂的欢喜,他直接去找库狄琚道:“库狄署令,借一步说话?”


    正在跟夫人一并并肩看当世第一场焰火的裴行俭:……


    辛相很理解道:“哦,贤伉俪在看焰火呢,那——”


    确实不好把库狄署令叫走。


    于是,辛相就站在了两人旁边,‘体贴理解’道:“我就在这儿跟库狄署令说吧。”


    裴行俭:……三个人看烟火的世界,多少是有点拥挤了。


    说来,他也知道辛相来问什么:必是迫不及待问起焰火的产量、成本,以及将来如何定价,如何拍卖罢了。


    果然,只听辛相喜滋滋道:“大司徒送我的这份礼,实在是贵重!”


    库狄琚闻言,先是一怔,随后不得不讲出残酷的真相:“辛相。”


    “这焰火,并不是大司徒说的‘国库增收之事’。”


    看着辛相骤然一变的脸色,库狄琚加快了语速,主打一个‘长痛不如短痛’。


    “这焰火是大司徒要送与陛下的。”


    “将来所得,也都会入陛下的私库。”


    就像,曾经崔朝替先帝管着许多产业一样,皇帝也有许多要用钱的去处。而先帝去后,按照先帝留下的吩咐,他的私产一半留给了‘天后’,另一半则分给了还在世的四个儿女,以及同胞姊妹们。


    但姜握总想着,陛下也该有自己的一份丰厚私产才是。


    库狄琚怕辛茂将受刺激太过,大过年的再气病了,连忙跟了一句道:“不过辛相放心,大司徒所说的‘国库’事,所收不会比焰火少。”


    *


    辛茂将再次抬头看到焰火。


    这轰然而响的声音是什么?


    啊,原来是他心碎的声音。


    第325章 除夕大宴


    天授元年。


    除夕。


    圣神皇帝于丹陛之上,见殿外夜扬焰火,憧憧上达。


    殿内登歌奏乐未绝,百辟繁昌。


    第一个请示能否离席离殿去到观风殿外,那大的足以举办一场马球赛的广场上去看烟火的朝臣,正是王相。


    有宰相起头,诸朝臣和蕃夷自跟随而行,纷纷来到殿外仰望绚然夜空。


    殿内,圣神皇帝的目光从殿外焰火,转向丹陛下左侧第一席上的人。


    姜握还未离席,直到圣神皇帝看向她,姜握才笑道:“陛下。”她起身相邀:“臣请随陛下,殿外一观。”


    帝相二人一并出了殿门。


    白玉阶前最中央的一块地,自然是空置给帝王的。


    而群臣与外夷虽然都杂然列在殿外,但并不吵乱,自有侍卫引导以及严守门户——比如有番邦国王想要离开观风殿,去上阳宫别的地方转转。尤其是现在,想去找焰火燃放点,那是绝不能让其钻了众人离席的空子,离开这观风殿的。


    因此,只看这今夜上阳宫与观风殿翻倍的侍卫,与外松内紧的暗卫,就可知,虽说是姜握要奉给皇帝的除夕贺礼,部分是保密的惊喜,但之前有些准备工作却是必得回禀皇帝。


    毕竟为了这一场焰火,除了今日在观风殿维持秩序的侍卫,她还去兵部、城建署都借了不少通晓火药制作与使用的人——


    对姜握来说,火药面世数十年,之前没有在焰火炮竹上动什么心思,不光因为火药属于机密事,也是因为之前也没有多余的筹子能去兑换《烟花爆竹生产安全规范指南》《焰火晚会烟花爆竹燃放安全规程》。


    虽说此时火药的生产,已经有了标准安全的流程,但烟花又是不一样的。


    准确来说,重点还不是制作过程,而是要燃放一场让神都天空上如‘瑶光缀后天花落、夜色之中霹雳惊’的焰火,是一件从零开始,诸事繁杂的工作。


    其中安全问题,又是姜握最看重的。


    *


    哪怕提前略知道些,自家大司徒除夕夜有一份‘特殊贺礼’要送,且牵扯颇大。


    但圣神皇帝此时面对朱尘连雾,薰燧乱星似的焰火,亦是不免动容喟叹。


    她静静观望了片刻,无数盛开的火光映在她的眼眸中,明灭不定。


    而殿外,很快有朝臣疑惑,这焰火到底是在哪里放的?此时他们都站在外面了,也并没有闻到什么硫磺硝烟的味道。


    姜握也正抱着手炉,边看焰火,边略侧首跟圣神皇帝细语这场焰火会。


    说来,大型焰火的燃放点,其实是要离观赏点是比较远的,且需要专业人士来操作。


    于是此焰火大会虽在观风殿看,燃放点却不在观风殿建筑群,而是在上阳宫的一片空旷辽阔之地。


    而除了燃放焰火的专业操作人员,还得另外备下安全警戒、预备着走水(起火)、以及万一伤到人的救护等许多应急人员安排。


    姜握此时遥望焰火——今夜负责这场焰火的总指挥,是聂雨点。想来这一夜,她与其它参与这场焰火的所有亲卫、工匠,必然是紧张万分。


    毕竟这是当世第一次焰火大会,又是在除夕当夜,有皇帝陛下亲赏,还有来朝四夷共见。


    在她们心里,绝对不能搞砸了。


    倒是姜握今日还去安慰过她们:正是因为世上无人见过,哪怕不如她们策划预料之中好,也没人看得出来。


    总之,还是那句话,安全最要紧。


    好在,与她们预料之中的一样好。


    上阳宫上空,粲然焰火,蔚然大观。


    *


    姜握将这第一场焰火大会的时长,控制在了两刻钟(三十分钟)左右。


    既不至于昙花一现,又不至于久到让人乏味。


    这原本是她根据现有的焰火种类,以及前世焰火会的时长设定的。然而对第一次见焰火的人们来说,自不觉得乏味,直到最后一朵金色的焰火,在天空中如星雨一般洒落,依旧是意犹未尽。


    姜握是随陛下站在玉阶之上,可遍观广场上诸人。


    她就见王勃看过焰火后,直接就去寻城建署的女官们询问此事,根本不顾兄长王遽在后面追的急得跺脚——是,知道你看了这宏然盛况,文性大作,立时就要弄明白为何焰火各色,要即刻写文为纪。


    但事关‘军事机密’,这文能不能写,还不一定呢!


    要不是当着众人不好发火,王遽就要拎着弟弟的领子耳提面命道:忘记你上次替周王写《斗鸡檄文》,差点害了一家子的事儿了吗!


    王遽十分无奈:他们祖上的才气大概都集中到了王勃身上,但相应的,也就把他身上该带着的官宦人家的‘政治头脑’给挤没了。


    城建署隶属于工学院——众所周知,这是大司徒很看重的,与‘格致’相关的大学院。


    比如黄棉棉所在的纺织系、工部相关的水利系、土木系、兵部相关的兵器系等都在其中。


    于是被王勃第一个拦住并追问的城建署女官,摆手笑道:“我可不懂这个,我是水利系的。”


    好在旁边路过正好有化工系的女官,就王勃的问题,给予了原理解释:“焰火为何有各种颜色?当然不是什么颜料,也不是什么仙术。”


    方才有四夷酋长在旁指着说‘这必然是神仙戏法’,故而这女官有此一句。


    她解释道:“正如大司徒所说的‘格致’。”知其所以然就不会奇怪了:“不同的颜色,是加了不同的金属粉末,比如橙色的,就是加了特制的铁粉。”


    “至于焰火的不同图案,与内部的效果火药排列有关,如中间再加‘延时层’,就会如刚才那朵牡丹一样,有双重炸开的效果。”


    王勃再细问更多,那女官就摇头道:“告诉王博士(王勃现任国子监的从六品太学博士)可以,但你得替我们化工系写篇‘广告文’才是。”


    多的是人不了解她们化工系,甚至是整个工学院。据她们本院的女官来看,她们学院可太重要了!


    得多做宣传才行。


    王勃一口应下:“没问题!”别说旁人,经过今夜被焰火激发的美学灵感,他都想去选修一门工学院的科目了。


    姜握站在阶上,看下方诸般朝臣与学子,这亦是她喜欢看到的‘各色焰火’。


    *


    王遽还在为自家弟弟不管不顾去打扰人家城建署女官而担忧,一时都没看见,还有人更大胆,直接去打扰皇帝和大司徒——


    焰火接近尾声时,王鸣珂直接去御前请命。


    说来,她也不是故意要打扰皇帝。


    毕竟她对圣神皇帝一直都是钦佩(女子登基为帝史无前例)和敬畏(神人,居然跟先帝都过得下去)之情混杂。


    此时到御前请命,是不得不过来。


    王鸣珂请求道:“陛下,能否让守殿的亲卫破例放我出去,我想即刻去画室。”


    没有皇帝的批准,这殿被守的铁桶一样出不去。


    王鸣珂不想等接下来漫长的宫宴、寒暄、觥筹交错结束,再去把这场焰火会画下来,她实在想飞到女校内属于她自己的画室,趁着此情此景即兴作画。


    圣神皇帝此时心情甚佳,而守卫防的原也不是自家人,就颔首应允。


    甚至还格外嘱咐了一句:“今夜上阳宫其余殿内无人,王卿不要孤身走动,带上两个人点着灯去。”


    王鸣珂应而谢恩。


    她本都转身走了两步了,又折回来对姜握道:“这焰火是不是离得远了也看不到。咱们女校的学生都放假了,看不到焰火多可惜啊。”


    姜握就笑道:“正月十五夜,会在神都的四面,各挑一处合宜的地点再燃放些焰火——你放心,这几日会提前登报的。”


    王鸣珂放心了:女校的学生们都会期期不落的学习报纸,这也是年假作业的一项,那她们一定不会错过焰火了。


    而旁的朝臣(主要是世家),见王鸣珂竟然与帝相如此相熟,心中滋味比之初知‘丹青’之事后,又有些变了,简直是五味杂陈。


    **


    待焰火结束,四夷与朝臣们才按序再次被侍卫引入殿中。


    殿内热气拂面的瞬间,许多人才惊觉出冷来。


    方才初见焰火实在太震惊,许多人都没有穿大氅就出去了,仰头观焰的时候也没在意,此时才觉得有些僵冷。


    却只见宫人们鱼贯入内,给各席案都添了一杯驱寒暖身的药酒。


    裴行俭也喝了一杯,不由看向大司徒:连这都预备下了,也不知为这除夕宴预设排演过多少回。


    而很快,便有四夷使节,就此事提出了诸国心中的疑问——


    站出来的是大食国的使节,也是朝中重臣(阿拉伯帝国)。


    大食国站出来确实比较合适:一来其国力强悍,比较能说话。二来因为其与中原相距甚远,两国虽然会为了夹在中间的属国产生一点‘


    不同归属意见’,但此时两国还未真正短兵交接过。


    故而大食国站了出来。


    问的问题,也是直指重点。只听大食使节用带着口音的汉语道:“此种火药,不知圣神皇帝陛下,可否恩准我等略买一些,也好归国示于君王。”又表示价格好商量,便是按等重的黄金来卖也无妨的。


    旁人听了此话什么感想且不说,辛相直接举杯借酒浇愁,自斟自饮了两杯。


    不过大食使节虽如此做出一副极想买的样子来,但心里其实是希望圣神皇帝拒绝!


    如果无论出多高的价格,眼前这位帝王都不肯卖,那就说明,这东西实在珍贵机密,他们也能安心些。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


    诸番邦都望向御座之上,圣神皇帝的回答。


    只见——


    今日是除夕大宴,圣神皇帝身着鷩冕玄衣,纁裳。正负扆面百官而坐。


    当真是垂旒光赫洸洸崇丽,尊肃若神。


    她手中还端着一只清透的玻璃杯,能看清里面荡漾的酒液。


    诸邦屏息静候,只见圣神皇帝淡然而平静,似乎并不当一回事,随口道了个‘可’字。


    可以!


    还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可以!


    也就是说,这种轰然腾空,甚至能控制不同形状、颜色、层次的火药,对圣神皇帝来说,并不算什么,真的只是年节下观赏的景致。


    大食国使节当即心下一沉,是用了很大力气克制自己,才做出欢喜谢恩状。


    然后回到自己席上后,就控制不住开始跟辛相一样,喝起了闷酒。再一看宴上玻璃杯,觉得比他们国家的杯盏又别有不同,喝的更闷了。


    至此,席上四夷的氛围便有所不同。


    对一些特别小,从来对中原没有过觊觎的国家,譬如东女国、阿赛班国等,是无所谓的,甚至诸如波斯等被大食威胁的国家,还乐于见此。


    但诸如从前与中原各个朝代都不断发生摩擦,对中原锦绣富饶之地一向虎视眈眈的周边国家部落,诸如突厥、吐蕃等被称为‘戎狄夷蛮羌’的国家,亦或是从前屡屡有反心的东夷各国,诸如高句丽、新罗、倭国等,心情自然就都跌入谷底。


    这后半场大宴,就吃的食不知味了。


    **


    而从这除夕大宴夜,到次日清晨百官与蕃夷恭贺圣神皇帝新岁的典仪,姜握就觉得辛相总是在幽幽盯她。


    而且,姜握愣是从辛相的目光中,读出了三种复杂的意思:


    一,除夕宴上的事,大司徒‘令我失望’(竟然不把焰火之盈利充公)


    二,那么接下来大司徒不会令我失望的吧(肯定有更好的东西)


    以及第三层:那要是不够重的一份礼,我可是要念叨(闹)起来啦。


    果然,天授二年初一,姜握作为大司徒与尚书左仆射,率群臣给陛下贺过新岁后,才出了大殿,就被辛相堵住了。


    显然是——不给他个交代,就不要放年假了。


    姜握笑道:“辛相昨夜焰火时,与库狄署令谈了那么久,我不信你没问出些什么来。”


    说来,昨夜姜握站在阶上自然也看到了奇特的‘赏焰火三人组’,说实在的,若不是一刻钟后,辛茂将终于走开了,她都想去帮帮好友裴相了。


    辛相也笑了:“是问出来了,但大司徒不亲口说我不放心。”


    哪怕是一朝宰相,也不由期待到有些激动:“据说,是有关产盐之事?!”


    姜握是示意过库狄琚,可以跟辛相透漏点大方向的,也给辛相一点缓冲期。


    毕竟,隋唐时,盐税是能占到国家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甚至有些年份,能到二分之一的。[1]


    其所涉及的税赋银钱,绝非旁事可比。早透漏一点,免得辛相骤然情绪起伏,对身体不好。


    此时,姜握就颔首应道:“是。”


    然后伸手做出邀请的姿势:“请辛相今日与我一起去城建署,看一看模型吧。”!


    第326章 两位宰相的震撼初一


    人,对自己和对旁人,总有双重标准。


    姜握昨夜还觉得,辛相去加入人家夫妻赏烟花的行为有点过分,但今天,她就毫无意识变成了辛相——


    她在大年初一,于皇城外请走了库狄琚。


    裴行俭并不意外也不拒绝,反而要求跟随。


    姜握也就点头同意:她知道,裴行俭感兴趣的,还不只跟盐有关,更与焰火与火药有关。


    因裴行俭夫妇都要去,几人索性未用宫门外的公家马车,而是上了裴府的马车。


    在路过自家马车的时候,姜握还撩起帘子,对崔朝嘱咐了几句鸿胪寺的事——今日他再去鸿胪寺,必然要被许多四夷首领团团围住,问及‘采买焰火’之事。


    今日鸿胪寺之热闹,必然又与年前不同。


    崔朝听完笑答道:“好,我都知道了。”然后又隔着马车的窗子递了用一包点心过来。


    姜握接过,很快就被众人分吃了。


    毕竟大年初一要入宫拜贺新岁,诸位宰相都起的绝早——旁人迟到或许还有几分机会混进队伍,但宰相们都立在陛下跟前,缺了谁太显眼了。


    吃过点心,辛茂将就道:“还好崔正卿回了鸿胪寺,谁成想今岁大司徒弄出这焰火事来?小宋到底是新任鸿胪寺卿,若只叫他去谈这焰火买卖,我还真有些不放心。”


    多大的一单买卖啊,别谈亏了!


    说到谈赚了,辛茂将还顺带跟姜握夸了一句:“年前这几日,崔正卿带了些学生,倒着实与几个番邦谈了几笔好生意。”


    于是辛相满意将【外交系】从黑色学院转成朱色学院。


    尤其是大食国,因跟附近波斯、吐火罗、乌长、骨咄等几个国家关系十分恶劣,尤其是吐火罗,是宁愿赔本也要抢大食国的‘生意’,于是彼此竞争压价压的哟,最后谈下来的官方商队走货的价格,辛相见了险些没把胡子笑飞。


    姜握也听崔朝说过这件事了,就笑道:“大食国盛产各种羊,马,骆驼与各色矿产倒不必再说。”这些西域各国也有,顶多是品种差异,她接着道:“倒是胡椒、菠薐菜种、胡瓜种等,最好多弄些来,让农学院好生栽养育种。”


    菠薐菜,就是菠菜,姜握还记得许多年前,初次给师父们试验炒锅做菜,就有一道清炒菠薐菜,比起鸡鸭鱼肉反而是最贵重的一道菜。


    后世也说,舌尖上的丝绸之路,若得让餐桌丰丰富富,日子才更有滋味。


    *


    因姜握说过,关于盐之事,到了城建署看到‘模型’再说,故而辛相在马车上就没再多问。


    只是心急如焚,嫌马车走的慢。


    倒是裴行俭借此时间,问起了火药事——


    “陛下准许了四夷可重金换买少量焰火。”


    “那火药之方……”


    虽说焰火与军/用火药的制备差别不小,但到底根源相同,焰火被买走,一但剖开,里面的配方,不说很快就出来了,也总不再是看不见的秘密。


    “寻常火药之方,难以长久为秘。”


    其实‘含雷吐火’之术,早在西汉就有记载。


    更不必说贞观一朝,姜握最开始想到火药,也没有多少人太意外——因她师父们都是玄学家(炼丹师),炼丹就需要硫磺、硝石、还有炭粉等,常有炸炉事。


    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专业对口’。


    裴行俭听姜握这么说,又见车内无外人,就直接问道:“寻常火药……那么,咱们如今,是否有非比寻常的,从未示人过的‘火药’呢?”


    他问出此话,连辛茂将都跟着转移了一点注意力,转头望向姜握。


    俗话说,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其实关于军械方面的,辛相也只是出于好奇(还主要是好奇价格)才会打听。


    哪怕他之前在上阳宫的各学院转来转去,也只是看看,哪个学院/系看起来,比较像是养好了能够产出的肥羊。


    不比那些武将们,昨夜宴会后半场,闻得圣神皇帝同意四夷可重金购买焰火,裴行俭、狄仁杰等人,就迫不及待去询问兵部尚书李文成——他们无师自通就明白了那句‘过于落后可以展示(甚至售卖)’——那也就是说,在火药上有了新的大进展!


    李文成只含笑:“别问我,我不能说。”


    不能说,就是有!


    故而今日,裴行俭是非要跟着一起来。


    而在听到姜握颔首明确道“是”,并且表示也可以让裴相见一见模型后,裴行俭跟辛茂将的心思顿时一致起来:这条路怎么这么漫长啊!


    **


    城建署。


    裴行俭到底拗不过辛相,只得先去看‘产盐实验室’。


    在经过两层守卫验鱼符、留签字等程序后,裴行俭还不由跟夫人玩笑了一句:“贵署的护卫之森严,可远胜过我们尚书省。”


    库狄琚也只道:“技术和档案室自然该有如此森严的护卫。”


    虽然裴行俭很惦记着‘新式火药技术’,但看到‘产盐实验室’里的模型后,还是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屋内摆着水泥制成的模型,具体来说,是三套池子,裴行俭和辛相立刻去看池子前面标示的牌子:【储水池】【蒸发池】【结晶池】。


    且模型不只有一种,其中蒸发池,有五个、七个、九个不等。


    姜握并不介绍,而是由城建署的研究员来。


    裴相与辛相的目光从模型转移到人身上,只见她的胸口前还别着特制的名牌【一级研究员余常佳】


    看得出,余常佳大概不太喜欢或者是擅长与人交际过多,被两位宰相一盯,有些不自在,刚开始介绍的时候,声音还有点紧。


    “我朝得盐之处,无外海盐、池盐、井盐、岩盐、土盐。”


    “无论盐从何处得,要制出盐来,都要先取卤,之后或煎熬,或日晒方得盐。”


    说过这两句后,余常佳自然了许多,甚至开始主动问起了辛茂将:“敢问辛相,如今我朝得盐,是否海盐之量,已经超过了池盐?”[1]


    辛茂将直接点头:“正是如此。”


    余常佳虽然手里拿着汇报材料,但她其实皆烂熟于心,直接就道:“我朝比之从前诸朝,在制盐上已大有进益——譬如晒制池盐的垦畦营种法。”


    “然而,在海盐上,却一直是采用煎盐法。”


    听到这里,姜握其实是有点走神的。因为想到盐,在她作为现代人的第一印象里,便是晒盐而并非煮盐。


    而她第一次亲眼见到煎煮海盐,正是做巡按使的那几年。


    对此时的人来说,觉得很正常的事,当时姜握看到还是有一定冲击的——海岸线上,都是架设的的烧锅煎盐的设备,甚至可以称得上壮观。


    而她也是那时,才从系统中知道,宋代以前的海盐制造,全出于煎炼,甚至崂山青盐迟到清光绪年间,才用沟滩之法改煎为晒,从而结束了煎盐的历史。[1]


    需知,华夏民族在‘建造’与‘节约成本’这件事上,一向是有天赋的。


    在制备盐上,西汉时期的井盐就能凿井达到“深六十余丈”(140米),甚至,已经开始用滑轮汲取卤水,提高效率降低成本了。


    到了西晋,《博物志》都明确记载过“临邛火井”,即用天然气来煮盐。


    引天然气煮盐这种法子,都早早想到并且用上了,华夏百姓自然不会想不到‘晒盐’这种就明晃晃挂在天上的主意——


    那么为什么海盐的制备,还一直用煎盐这种耗费大量柴火、人力的法子?


    还是那句话,就像姜握之前不把系统内各种技术买下来的原因一致,是因为不想吗?只是做不到而已。


    晒盐是需要技术支持的。


    而如今,‘格致’或者说科学知识带来了技术的突破。


    余常佳道:“辛相请看,这蒸发池制卤,除了浓缩盐水,也可把一些溶解度比盐更低的杂质离子先结晶出来……再有,粗盐可以拿饱和的盐水来洗,对了,辛相可知饱和的意思?”


    辛相没有‘学好数理化’,因此辛相听名词听得很辛苦。


    但他从这些让他头晕的名词中,明白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可以晒海盐了,这就够了!


    说来,辛相自然也记得姜握的开学典礼致辞,但此刻他想到白花花的盐(银钱),才对那日的话,尤其是‘格致’二字,理解感触更深。


    也明白了当日办学,姜握承诺他的:“辛相,你要信我。教育是百年大计,是最值得的‘度支’。”


    确实如此!


    他尚在心境动摇中,就听旁边大司徒开口了:“余研究员,大年初一,辛苦你特意来署衙一趟了。”


    其实这些年来,姜握一直很注意科研人员的待遇问题。


    这回大年初一把人叫来加班,也是姜握昨晚被辛相盯得发毛,知道他肯定等不到年节后,于是只好劳烦余常佳来一趟。


    “至于三倍的加班费——”


    姜握指向辛茂将:“辛相出。”


    *


    而在看过盐池模型后,裴行俭忍不住催促道:“大司徒,该去看新式火药了吧。”


    都到这儿了,裴行俭就直接问道:“到底是什么新的配方?比之前的蒺藜火球杀伤力要大许多吗?”


    姜握闻言摇头道:“不是火药的新配方。”


    几人穿过数道门廊,来到一处比方才实验室还要戒备森严许多的独栋院落。


    甚至连姜握都是签名、留了指印才能够入内。


    至此,姜握才道:“而是火药新的使用方式。”


    冬日寒冷,她手里托着的物体更是冰凉——是闪着寒光的铜制管状火器,火铳。


    史册之上,自唐末到南宋末,虽说火药已经普遍用于战争,配方也不断精进多样,但直到管状射击火器,尤其是金属材质(最开始是竹制)管状火器的出现,火药兵器才算是有了划时代的改变,也是真正具备了现代枪/械的雏形。


    “裴相。”姜握双手之上,有两支不同的火器,她把其中一支递出去。


    只是,并没有递给裴行俭,而是转手递给了库狄琚:“裴相现下还不会用此物,还是让我和库狄署令为你演示一下——”


    “何为射击。”!


    第327章 教导仙鹤


    大年初一,城建署。


    裴行俭几乎是下意识屏息,等候着‘何为射击’。


    说是给裴相展示,其实姜握自己,每次看到火铳的构造,也是较为陌生的:因火铳与她后世在影视剧上常能看到的枪差异极大。


    与其说是枪,倒是更像是一根金属管,当真只是现代枪、械的‘雏形’,甚至可以说,雏到除了‘管状’外,并没有很鲜明的枪的特征——


    比如此时的火铳,根本没有扳机可以扣动,若要射击,需点燃一根火线。并且需要自己装填的也不是子、弹,而是火药和铅丸。


    姜握先带上防护用的手套,再按照记忆里训练过的一步步装填。


    这让她想起,从前她来试射的时候,都是跟陛下一起来的。


    而与她相较,皇帝在各种射击投掷类项目上,从来更有天赋。其实,从姜握十几l岁在掖庭玩投壶,到后来百官端午射粽大比(高宗早年),她的相关技能都可以算是圣神皇帝手把手教的。


    就是,没学到‘老师’那么好而已。


    包括这火铳。


    明明这图纸,还是姜握花重筹从系统里兑换出来,并且她作为中转站,是亲手细细画了交给城建署相关研究员的。


    按说她才是这世上最早,最了解火铳图纸构造,以及火铳动能转化原理的人。


    但实践果然跟理论不同——


    圣神皇帝一上手,很快就熟练掌握了使用火铳射击,等陛下开始练习射靶准头的时,姜握还处在装弹丸之时,常常顾得了火药就顾不上铅丸,一个不小心把‘子/弹’滚到地上去找不着的阶段……


    只能说,好在不是战场。


    而之后陛下有时候累了或者闷了,还会来射击下解解压。


    *


    今日既是给裴相演示,姜握也就放慢了速度,认真小心而完美地填装了一次火药和铅丸。


    库狄琚亦然。


    随着火光闪过,所有人目光凝聚在对面的大张靶纸上。


    而她们两人不过演示一次‘火铳射击’,辛茂将并非武将暂时还只是惊了一下,裴行俭确是立刻就看了出来,火铳一项很大优势!


    火铳对士兵体力的要求小,也可以说,训练难度低(不指神枪手)。


    需知弓箭手在军中一向是极珍贵的,不然军事学校不会考两门射箭,马上射术和步射。


    在没有火器的年代,弓箭手远程输出便是最强。


    但相应的,一个好的弓箭手,对个人素质要求也极高。


    没有体力如何拉的开大弓?而就算有体力,却也不一定能成为弓箭手,不只需要训练,且是有天分的情况下训练。


    天分这种东西实在难说,甚至有的名将弓箭水平都不行!


    都不用往远里找,譬如贞观一朝,凌烟阁上的将军之一侯君集——他就是人尽皆知的“弓矢不能成其艺,乃以武勇自称。”没少被贞观其余名将笑过射箭水平。[1]


    说来,侯君集虽然射箭不行,但并不代表他不勇武。


    有的人力气大,但就是未必能做一个好的弓箭手,甚至是拉不开重弓。


    英国公李勣精通医道,曾经用医道解释过这个问题:人做每个动作,所用到的、发力的肌肉不同,拉弓不仅仅对臂力有要求,对背肌也有要求。


    故而那种百官近距离射粽子的游戏射箭也就罢了,人人都能射两下,但那种真能上战场杀敌的弓箭手,实在是百里挑一。


    裴行俭就很清楚,眼前两位就都是‘游戏射箭’。


    她们都是常年从事‘文官’,并未系统训练过挽弓射术。都是平日里骑马没问题,参加下宫廷射比也够用。但哪怕出去游猎,她们都不太用弓箭,而是用一种机关小弩——不然平日不练,骤然用正经的大弓很容易拉伤,对肩背手腕,都可能造成伤害。


    但火铳不一样。


    裴行俭旁观了她们的射击过程——


    只需要把火药铅弹轮流装好,站在那里,射击就完了。可以说火铳对新手非常友好,学习的门槛低。


    甚至不准也没关系,因为可以……


    裴行俭正想到这里,就听姜握说出了他心中所想:“以如今的火铳水准,考虑‘精准’,尤其是‘远距离精准’,还为时过早。若用在战场上,士兵当持火铳结队而行。”


    也就是说,不打精准战,主打一个火力覆盖,扫就完了。


    其实史册上,历朝有火铳的军伍也不以单兵作战的神枪手为主,也是士兵手持火铳成队而行,轮流上前密集进攻。


    裴行俭稍微设想一下行军布阵:如果训练有素的精兵,加上这种火力加持……


    他缓了缓激动的心情,先问另一件重要的事:“此火铳,成本如何?”


    这次是裴行俭比辛相更关注成本问题了!


    辛相闻言,立刻给了裴相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


    姜握想了想,用了个比较精准的描述:“很有下降的空间。”


    其实到了明清时候,尤其是明后期,火器的成本是比训练有素的弓箭手要低的。(否则以后期大明的穷,也真是用不起)。


    姜握把装填在火铳内的火药和铅丸给裴行俭看:“这两样的耗费,并不多。”


    她还现场点了一下火铳里特制的火药——把颗粒的火药粉末就放在纸上燃烧,能够做到火药燃尽而纸不伤!


    据说明朝时,上好的火药师,能做到制备出的火药,在手掌上点燃,药尽而手无伤。


    姜沃看到记载后,觉得比较费手。


    她还是选择在纸上展示给裴相看。


    然后再次回答裴行俭在马车上的那个问题:“所以,焰火卖出去也无妨,里面的火药与这种火铳内的火药,不可同日而语。”


    “若说成本最高的地方……”姜握这才把她手里的火铳递给裴行俭。


    “就是这个火铳本身,需要的不只是铜铁,更有精钢。”


    “现在可还贵的很。”


    主要是冶炼技术还没有上去。


    虽说此时已经有了专门的掌冶署,掌握了一定炼铁炼钢的技术,但在高炉和贝塞麦转炉炼钢法出现之前,炼钢一直是缓慢、昂贵的事情。


    所以,姜握说的是火铳的成本还有‘很大的下降空间’。


    技术,从来是层层相扣的。


    **


    这一日,姜握离开城建署后,并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去了蓬莱宫。


    大年初一,圣神皇帝也未看奏疏,两人只于窗前对坐闲谈。


    此时,姜握跟陛下说起了晒盐与火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快——


    她很欢喜,并不是因为她又做成了什么事情,恰恰相反,是因为,自此后,或许就不再需要她来做很多事儿了。


    比如,论起晒盐法。如今的她,一定不如城建署的研究员余常佳更懂行。


    将来推行此法,便当以余常佳为主。


    而且,现在陛下已经登基且坐稳天下,哪怕城建署改进了晒盐法,这种涉及泼天利益的技术,也不用像原来一样,由她来思考如何挡住旁人窥伺的目光,由她来担忧城建署又被别人惦记或者是阻挠。


    终于到了这一天——


    许多事,没有她,也是可以走下去的。


    姜握不由就想起,当年刚建城建署的时候,为了水泥的制备,她得一封封的写信,去跟当时镇守辽东的刘仁轨要火山灰。


    毕竟当年除了她,哪怕库狄琚,也是很难跟朝臣们正常往来交流的。


    也是她,跟城建署第一批女官们,一起讨论学习最初的‘化学知识’。


    其实,姜握前世因为常年生病的缘故,只‘攻读’了高中,甚至都没有参加高考。


    因而让姜握在繁忙的公务之余,还得去啃各种数理化等专业知识的课本,对她也是一种煎熬,有时候看的她都想哭。


    现在,终于不用她再千里迢迢去摘果子,她种下的各种苗苗们,终于开始结果子了,而且会越结越多。


    比如今岁的焰火,她只需要把安全制备规则下发,其余的制备焰火事,就几l乎不再需要她来管了。


    真是漫长的数十年啊。


    说来,此生倒是无病无痛,是她前世祈愿的‘健康的充实的一世’,但姜握回头去看,未免也太充实了——


    若让她选择再走一次今生的路,她依旧会犹豫的,实在是,太累了。


    *


    姜握不再去想这些往事,她抬眼向对面的圣神皇帝道:“陛下,正月十五有上元节宫宴,咱们自然走不开。那么正月十六日,不如出宫去走走,看看陛下登基后的神都元宵盛景?”


    虽说正月十五才是正日子,但宵禁是连着停三日的。


    正月十六,想必也是一样热闹的不夜城。


    圣神皇帝看了她片刻,方才道:“好。”


    **


    姜握是在初一的午后离开蓬莱宫的。


    这日虽寒冷但日头不错,冬日阳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很舒服。


    显然不只姜握这么觉得——


    姜握刚出门后,还未下台阶,就见蓬莱宫的院中,有只小白鹤正在闲适地来回溜达,时不时还停下来展展翅膀晒太阳,显然是刚从外头飞过来的。


    姜握走下台阶。


    小仙鹤见了人不但不怕,甚至直接向着姜握溜达过来。


    然后,展开翅膀拦住了她的路。


    姜握稍微想想就明白了:想来这殿中人常奉陛下命投喂飞停至此的仙鹤,以至于这小鹤见了人不但不躲,甚至还生出了人若是不喂它,就拦人去路的娇纵习惯。


    拦路打劫,这可不是什么好性情。


    姜握今日心情太好,忽然就生了玩笑之心,她见这小仙鹤哪怕被她伸手抚摸头顶也毫无防备——


    她索性曲起手指,轻轻弹了它的小脑袋一下。


    姜握虽然控制了力气,但小鹤还是被弹得后仰了一下。


    小仙鹤显然震惊了。


    估计是从未遇到这种不但不喂它,还‘弹’它脑壳的人。


    姜握忽然想到那句‘脑瓜子嗡嗡的’,不由就笑了。


    她甚至弯腰对小仙鹤道:“如今可知道‘世道艰难’了?以后可不许拦路打劫,自己去抓点鱼吃,不能不劳而获。”


    被弹懵了的小鹤,反应过来后,才不肯听这坏人叽叽咕咕,立刻转身就飞走了。


    姜握估计,它近来应当是不会打劫了。


    *


    说起来,原本守在殿外,见到有鹤飞来且见鹤拦着大司徒去路的严承财,刚亲自跑去拿了一碟常备的小鱼干过来,就听到了大司徒这句话。


    严承财当真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大司徒怕不是办学上瘾了,竟然在教导一只显然还未长大的白鹤?


    听到笑声,姜握转头,就看到严承财手里满满一碟子的鱼干,连她看起来都觉得挺好吃。


    怪道这些鹤要拦路了。


    姜握与严承财道了句新岁安康,这才离开了蓬莱宫。


    而严承财还未及把小鱼干放回去,转头就见陛下立于窗口处,显然将方才之事尽收眼底。


    严承财忙行礼:“陛下。”


    “方才,她说了什么?”


    严承财想起方才事还忍不住笑意,可谓是洋溢着新年的喜悦把大司徒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原以为陛下会跟自己一样,觉得此事可喜。


    今日又是大年初一,说不定还会赏他点什么。


    然而,严承财‘幽默风趣’说完后,却见陛下神色不明,甚至可以说是晦暗,‘怦’的一声关上了窗户。


    严承财捧着小鱼干:啊?!


    第328章 曜初的惊吓


    天授二年,正月十五。


    这一年的除夕宴摆在了上阳宫,元宵宴则设在了洛阳皇城正殿。


    比起筑于高处的上阳行宫,如紫微星一般坐北朝南的洛阳皇城自又是另一种巍峨磅礴,以受万方朝谒。


    而这一晚,四夷使节,又看到了另外一种盛景——


    不再是腾空而起的焰火,而是近在咫尺的烟花。


    姜握仿照张岱(写《湖心亭看雪》的那一位)《陶庵梦忆》中记述的烟花景象,在皇城正殿的院中,搭了许多烟花屏风。


    烟花屏风,也可以叫做烟花架:即将各色小型烟花,按照一定的图案和顺序用火线串起来,绑在架子上,点燃时,就能组成花样复杂焰颜夺目的烟花戏。


    再配以正月十五,悬挂于皇城内的各色山水、人物、花鸟等灿烁宫灯——莫说四夷使节,连王神玉这种世家出身见惯繁华的人,一入正殿院中,都不觉怔然片刻。


    只觉得眼前之景,真应了佛家那句‘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


    *


    元宵宴,并不以宴饮为主,而以赏灯为主。


    圣神皇帝行于前,宰相们跟随在后,其余朝臣与四方使节从之。


    王神玉就与姜握赞起了今日灯火烟花,又道:“有如此之景,待到赏灯后,百官做《正月十五夜应制诗》必有好诗文。”


    姜握听了王相之赞,也笑道:“是。正是要这种人如在‘灯中、光中、影中、烟中、火中’之景。”


    有王神玉这种赞赏的,自然也有辛相这种摇头的。


    哪怕知道这是陛下登基的第一个新岁,哪怕知道此举是为了震慑四夷,哪怕知道焰火事只赚不赔……


    但辛相望着粲然纷繁的烟花屏风,还是觉得这烧的就是一串串的钱。


    又因席间多喝了两杯酒,此时就忍不住心疼,上前两步挤开王神玉,跟姜握念叨道:“大司徒啊,如此可不是过日子的常法!从前新年也未见你如此行事。这回简直是过了今年,明年不过了似的!”


    “辛卿!”


    而辛茂将这话说完,就见大司徒还未回答,倒是行在前的圣神皇帝立时止步,凤目含威道:“慎言!”


    大冬日的,辛茂将却立刻出了一身的冷汗,当即请罪:确实是他一时口无遮拦说错了话,这大好佳节说什么‘不过了’,实在是……


    辛相只见陛下并未继续对他发作,倒是叫过大司徒去,取下一盏五色琉璃的‘凤头衔带玉交枝’宫灯,递了过去。


    而大司徒接过宫灯后,与皇帝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估计是替他说好话来着,圣神皇帝便继续向前走去。


    这事儿才算翻篇。


    好在,发生在帝相们之间的一点点小插曲,后面的朝臣们都未注意到,他们的注意力依旧在烟花上。


    尤其是四夷国君和使节——


    如果说除夕夜宴远距离观焰火,还终究有些令人怀疑:毕竟常来朝谒的使节,多少都是逛过长安的东西市,洛阳的南北市,见过百戏,而百戏里就有几种类似于吞刀、吐火之类的戏法。


    虽说从理智上,他们觉得那长达两刻钟的焰火不能是戏法,但从情感上,周边四夷还是希望,这不过是一场盛大的戏法罢了。


    然而,这个元宵佳节,又近距离看到了烟花架,看到了看到花炮轰雷,火光杂彩……


    他们的心情就更差了。


    *


    姜握的心情极好——


    不光是因为第二场烟火的完美落幕,更是因为她终于不用再写应制诗了!


    今岁,她这位大司徒,被圣神皇帝钦点为评诗人。


    其实从前,姜握就跟先帝数次表达过此意,然而……


    哪怕是死者为大,姜握都忍不住要在心底腹诽一下:先帝这人,黑莲花一朵,当真是很爱给人找别扭的。


    姜握不提还好,提了此事后,先帝那是年年不落地要求她交卷。


    有时候还故意道:“让朕看看姜卿今岁大作。”


    而只要她交了,时为天后的圣神皇帝又一定会以‘诗文出众’赏宫灯,以至于姜握要接受宰相团的注目礼。


    现在,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不交作业了。


    说来,今岁元宵前,还有史馆的女官来寻她,想要求她过去多年所作的应制诗,作为历史资料存留。


    姜握艰难表示,底稿她皆未有留存,已然不可记。


    史馆女官忍不住道:“那当真遗憾。”


    姜握在内心为自己开脱:并不是她知法犯法,作为院长,不愿意承认‘真正的历史’,这不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吗?


    这要是她的应制诗留于史册,陛下那‘颇涉文史、雅好文学’的名声可怎么是好?


    总之……姜握忍不住再次腹诽:这些事,都要怪先帝。


    而这一年的正月十五元宵宫宴,得到‘上佳诗文’宫灯奖励的是苏味道。


    此乃实至名归。


    因让他得了宫灯的,正是那句出名的:“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1]


    短短十个字,实写尽盛景,足流传后世。


    **


    正月十六日夜。


    帝相二人换了家常衣裳,准备出宫看灯。然而在素纹马车驶出皇城前,圣神皇帝忽然道:“你先与朕去则天门上看一看吧。”


    姜握颔首笑道;“好。”


    待到了则天门上,姜握就不免感叹:还是陛下会赏景,登高而望灯——


    只见整座洛阳城灯月交辉,城内主道之上行人摩肩擦踵故而灯火相接,宛如星河倒流;而坊内则是点点灯光,则像是萤火散于山谷间。


    若不是还要出宫,姜握觉得,自己简直可以站在这里看一晚上。


    而在则天门上看了片刻,姜握就选了灯光最亮之处:“陛下,咱们去南市如何?”


    “好。”


    *


    待真置身于南市灯火喧闹之中,又与在高处观灯不同了。


    周遭车马人声,笑颜纷纷,满是人间烟火之气,路边小贩招揽之声不绝。


    在这样热烈的氛围中,姜握甚至买了一堆根本不会用的东西:香袋、扇坠、簪花、泥人……尤其是扇坠等物,家里有许多,宫中更多。


    但随着人潮往前走走停停,看到有小娘子们围着挑选的铺面,姜握也就忍不住过去凑一凑热闹。


    以至于后面跟着的女亲卫,都十分紧张,生怕大司徒这样好奇的之字形乱走,人潮会将圣神皇帝和大司徒冲散了。


    她们是做过预案的,一旦被冲散,哪几个人专门负责保卫陛下,哪几个人跟着大司徒。


    但好在,陛下和大司徒显然不是第一回 出门逛街,并不分开。无论去哪儿皆是挽臂而行,也省了女亲卫们好大的麻烦。


    如此一来,花了足足一个时辰,一行人才从南市主街的街头,走到了街尾,离开了星河一般的人潮。


    姜握手里还拎着麻绳捆好的点心。


    她止步在一株柳树下,转头回望灯火阑珊处。


    只觉一切美如画卷,也美如——


    告别时悠扬的尾调。


    她怔怔然望着无数灯火笑靥,忽然想到了那句:“在光亮中,世界始终是我们最初和最后的爱。”[2]


    也是这一刻,姜握忽然想用掉那枚红色的骰子。


    这一年,这一刻太好了。


    以至于,她真的差点抵挡不住离开的诱惑——


    她不需要承受任何痛苦,只需要轻轻捏碎系统里那枚红色的骰子。


    如果现在离开,不但一切都如她所愿,开始有了小小的萌芽,而且她将不用再面对漫长的无数的别离。


    她就可以再也不为别离而伤心了。


    当然,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理智和真正的情感,就战胜了这一点‘轻松的诱惑’。


    就在姜握转头想与陛下说回宫之前,忽然觉得手臂一重,身畔人的声音自灯火中传来,清冷如霜雪般令人清醒:“回宫吧,朕累了。”


    姜握侧首笑应。


    是啊,陛下一个人的话,也太累了。


    **


    说来,世事也多有巧合。


    正月十七日,姜握自宫中回到姜宅。


    不多时,天色倏尔阴沉下来,起了风雪。


    因崔朝在鸿胪寺,也并不在家无人对景闲谈,姜握自己看了一会儿雪景,又随手写了几句诗词,颇觉百无聊赖。


    就决定睡个‘雨雪觉’。


    她从前世起就是这样,并不讨厌下雨下雪的阴沉,反而觉得特别适合睡觉,有时候比夜里睡的还香甜。


    姜握甚至都懒得离开书房,而是就在书房的摇椅上,盖着鹤氅睡着了。


    不知道是昨夜正月十六的花灯焰火,亦或是那些女孩子们的笑靥欢声,勾起了她藏在最深处的回忆。


    总之,在这风雪之中,姜握久违地梦到了家人——


    前世的她,后来病得太重了。因而觉得最终的死亡,对自己对家人,或许都是一种解脱。


    但要说遗憾,也不是没有。


    她没有赶上妹妹二十岁的生日。


    然而这一天,她梦到了给妹妹过生日。


    真实到她甚至没觉得这是梦。


    *


    姜沃走入客厅,家里人都已经坐在餐桌前等她了。


    妈妈转头笑道:“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我们都在等你,快过来坐。”


    “姐姐,我在等你点蜡烛!”


    姜沃走过去坐下,看到鲜奶蛋糕上堆满了草莓。不知怎的,姜沃下意识道:“好久没吃草莓了。”*


    妈妈笑道:“这孩子又糊涂了,知道你最喜欢吃草莓,昨天不是还刚给你买了吗?”


    姜沃也笑:“我忘记了。”


    蜡烛亮了起来。


    爸爸妈妈在说,许个愿吧。


    *


    “姨母!”


    曜初从公主府出来的时候,天色还没有变,在赶往姜宅的路上,才下起了雪。


    她撩起毡帘望向外面密密风雪,心道:这才是天留客吧。


    曜初进入姜握的书房,院门口小屋内的守着的女亲卫,见是镇国公主,就并没有阻拦。


    说来,姜握的书房,就如同城建署的档案室一样,因涉及许多机要,甚至是机密公文,是一天十二个时辰不断有双数亲卫轮班值守的,哪怕她不在家也一样。


    能够自由出入这间书房的人极少,镇国公主便是一个。


    曜初今日过来,是想要看看不同的火铳图纸。她自然知道,兵部所存的图纸都不如姨母书房里的多。


    因听亲卫说起,大司徒在书房中,曜初推门的时候,就很轻,以免扰了姨母的思路。


    待她进门后,自然先看向书案,发现座上无人,曜初这才环顾屋内——


    原来,姨母在摇椅上睡着了。


    于是曜初就像是一只猫一样,轻轻走进门,预备先不扰姨母小憩,依旧是自己去翻找一下图纸。


    然而刚走到书案前,她的目光就瞥见案上的纸张。


    当曜初看清上面的字迹后,忽觉得心中惴惴不安。她忍不住走到摇椅旁,想要唤醒姨母,跟她说几句话。


    *


    “许个愿吧。”爸爸妈妈说完后,姜沃也对妹妹这么说。


    家人的笑脸在灯火中温暖可亲。


    然而就在此时,姜沃听到朦朦胧胧的声音传来,先是很小的声音,随后渐渐变得仓惶而急促——


    “姨母!”


    不过,姜沃并没有觉得这是在叫她。妹妹才在过二十岁生日,谁会叫她姨母?


    直到蛋糕上的蜡烛剧烈摇晃,直到家人的面容模糊而遥远……


    直到一切化为乌有,姜握睁开了眼睛,看到眼前一张焦急苍白的面容,又陌生又熟悉。


    姜握是真的愣了半晌,才在怅然中反应过来。


    是梦啊。


    只是梦。


    果然是,梦里不知身是客。


    窗外风雪,依旧‘砰砰’敲打在窗子上,北风甚至带着近乎于‘呜咽’的呼啸声。


    *


    不过,姜握此世到底已经走过了数十年的岁月,很快把自己从伤感中扯了出来,甚至自我安慰道:这何尝不是一种圆梦?


    或许,在另外一条时间线上,她就是这样身体康健的,与家人一起度过了妹妹的二十岁生日。


    这岂不是最好的事情?


    那只是梦境,而她的现实,在这里,在眼前。


    “曜初。”


    姜握这才察觉,这孩子的手冰凉一片,面容苍白的像是屋外霜雪。


    她忙温声安慰道:“别怕,我只是睡着了。”


    曜初原本是跪坐在摇椅旁唤她的,闻得此言,便伏在她膝上长久不动,半晌才道:“姨母吓到我了。”


    姜握像她小时候一般,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抱歉啊,安安。”


    *


    而这一日,曜初并没有留在姜宅,也没有直接回公主府,她入皇城来到了蓬莱宫。


    虽说姨母坚持道她只是睡迷糊了,但曜初觉得不对。


    若只是寻常小憩,久唤不能醒不说,最让曜初惊心的是,姨母睁开眼的瞬间,似乎根本不认识她是谁。


    “晋阳姑姑还未回来,母亲,要不要先让奉御去给姨母诊一诊脉?”


    而说完姨母的异样后,曜初不由略微迟疑了一下。


    圣神皇帝的声音与窗外风雪仿佛:“还有什么?”


    既然被母亲看出来,曜初也不敢也不能再瞒过去。


    “我还从姨母的书案上看到了一句话……”


    在皇帝的示意下,曜初走到御案前,写下了这句话。[3]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


    “故园无此声。”!


    第329章 圣神皇帝的‘拼图’


    蓬莱宫。


    曜初离开姜宅的时候,原本就已经是下晌过去大半。


    至御前时,已然是黄昏时分。


    冬日的天色暗的早,今日又有风雪,故而殿外已经是黑沉一片,只时不时见到一团卷起的雪。


    以及时不时,就把断枝吹到窗户上,砸出‘砰砰’之声的风。


    这自然是惹人厌烦的恶劣天气。


    “故园无此声。”


    圣神皇帝的目光落在最后几个字上。


    只觉得心口如绞。


    字迹熟悉宛然——她与姜握的字迹本就像,曜初幼时学字之时,大半时间在姜府,另一小半时间在宫中,无论跟谁学,字都是差不多的。


    因此这句话虽是曜初写下来的,然而皇帝一眼看过去,便恍然如见姜握在风雪烛火中,立于案前写下这句话的样子。


    “朕知道了。”


    曜初的眼睛几乎是一眨不眨望着皇帝。


    知道了?仅此而已?!


    说来,曜初今日险些要吓死,然而在姜宅却又要强撑着无事。


    没错,在姜握看来脸色苍白,被她吓坏了的曜初,其实已经是曜初故作无事的样子了。


    因觉得姨母状态不对,所以在姜握安慰她后,曜初很快就强撑着道:“是,姨母是这两年太累了。来年,多歇一歇就好了。”


    之后她告辞要离开,姨母望着外面的风雪,自然欲留她。


    曜初罕见在姨母面前说谎,只说还有要事,要即刻入宫回禀。


    其实说完这句话,曜初有一瞬间的担心也有一瞬间的期待:她怕姨母问她是何要事,继而看出来她是在撒谎。


    然而,她又期待姨母追问她,甚至识破她的谎言,然后或是蹙眉恼火或是教导规训她。


    然而姨母什么都没有问,她只是笑道:“好。路上要当心。”


    然后又倦然似要睡去。


    曜初走出姜宅的时候,只觉得风雪如刀。


    于是曜初急切入宫。


    她觉得能在母亲这里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姨母没事。或者……哪怕有事,母亲能如从前一般,面对诸事都能拿出应对之策。


    可是帝王只是神色默然晦暗,她说,知道了。


    曜初不能接受这个答案,她再次道:“明日,不,我这就带着尚药局的奉御出宫。姨母必是病了。”


    圣神皇帝这才抬眼,深深看了女儿一眼:“朕教过你自欺欺人吗?”


    曜初倏尔哑然。


    皇帝根本未理会‘请大夫’的建言,她只是拿起案上纸张道:“这句话,不要示于旁人。”


    曜初并没有像以往一样,面对皇帝与母亲的吩咐,只是乖巧应是。


    她抿了抿唇,带了几分倔强道:“我自小出入姨母书房,所见姨母笔墨甚多,从未有一句示以外人。”


    之后告退离去。


    曜初走出蓬莱殿,裹紧身上大氅的时候,还在安慰自己:姨母说过的,会一直陪着她,直到……


    曜初忽然止步。


    姨母说的是,直到“我”放心为止。


    *


    蓬莱宫。


    圣神皇帝于屋内坐了片刻后,将这句话看了不知多少遍,起身出了殿门。


    顿时,风雪加身。


    “陛下,外面这个天儿……”原本在外间小茶室候着吩咐的严承财,原想劝陛下这种破天气不要出门,然而才说了半句忽然看清了陛下的脸色,于是立刻一个急转弯:“陛下若要出门,应当带上那只玻璃灯。”


    圣神皇帝提着一盏不会被风雪吹灭的玻璃灯,从蓬莱宫前殿走到了后殿。


    历来皇帝的宫殿,都类似于‘前朝后寝’——前面有殿宇可以接见臣子,有书房可以料理庶务,与重臣相谈。后殿则更加私人,可设为寝殿,朝臣不可至,专门用来夜间召见嫔妃。


    但圣神皇帝情形特殊,并无,或者说此时并无妃嫔。


    儿女也都已经长大,各有殿宇,没有随着她住的。


    皇帝又是勤于政务之人,也懒得每日前殿后殿的折腾,于是只在前殿选了几间房舍打通做了夜寝之所,后半宫殿基本就是空置的。


    连姜握也没怎么往蓬莱宫的后殿去过。


    她以为,后面的房舍只是库房。毕竟曾经皇帝还让她去后面某几间殿中,挑过贡品。


    圣神皇帝停在了一间房舍前。


    精铜的重锁,只有她自己才有钥匙。


    皇帝一手执灯,一手推开了门。


    屋内,是一块块的‘拼图’,就如同她此时袖中的一句诗文,是关于姜握的,一块块的‘拼图’。


    圣神皇帝合上门的瞬间,想到了许多年前掖庭。


    那是她第一次听姜沃说起‘拼图’这个词。


    魏晋之时,流行一种砖制壁画,即一幅壁画并不是在一面完整的墙上画的,而是用许多块砖组成——制作的过程,应当是先画出一幅画,然后刻成木模,分别印在砖坯上,最后再把这些砖块按照顺序拼起来,组成一幅完整的画。[1]


    彼时掖庭的殿中省内,就有这么一幅仿照魏晋风的壁画。


    当时姜沃一见,就道:“好像拼图。”


    后来,圣神皇帝再见到‘拼图’,就是她做给曜初的玩具。是一幅完整的木版画被锯开,边缘都打磨的非常圆润,没有丝毫木刺才拿去给曜初玩。


    当时的媚娘,就见女儿从旁边的小箱子里,一块块的找碎片,然后拼成一幅画。


    就如她现在做的这样。


    她回想姜握这些年来的所有事,所有话语以及举动。


    一块块拼图。


    圣神皇帝武曌,提着一盏玻璃灯,走过这间屋子的字与画,拂过每一张笔墨与每一件旧物。


    这是属于她的拼图。


    *


    圣神皇帝的目光,落在一张火铳的图纸上。


    这让她想起,就在今岁大年初一的晚上,她做了一个噩梦。


    那一天午后,姜握自城建署归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火药气息。圣神皇帝就知道,她必是去练习火铳射击了。


    原本,皇帝想就她如一只‘笨拙小熊’一样初学射击之事玩笑两句,然而却听姜握先说起的是晒盐法,并且与当年水泥的事儿做起了比较,然后笑道:“如今,终于可不用我了。”


    皇帝当时就失去了所有玩笑的心思。


    她站在窗口,看姜握弹了一下来觅食的小仙鹤。


    仙鹤转身飞走。


    于是那一夜,圣神皇帝做了个噩梦。


    梦中,两人原本如常在窗前对坐说话,忽然眼前人就不在了,空留下一件冬日鹤氅。


    圣神皇帝翻身坐起,冷汗湿衣。


    她不及披衣就起身,手执烛台走到梦中的寝殿窗旁,去确认那里有没有空余一件鹤氅。


    好在,没有一件委落在地的鹤氅。


    但偏生,皇帝又见到白日正看了一半的书摆在那里——


    是《后汉书》,翻开的一页正是:“臣闻太公封齐,五世葬周,狐死首丘,代马依风。”*


    窗外北风萧萧。


    代马依风。北地的马只会眷恋北地吹来的风。


    狐死首丘。哪怕死在异乡,狐首也要向着故土。


    直到滚烫的蜡油落在手上,圣神皇帝才惊觉,是自己,没有握稳烛台。


    而今日,手里拎着一盏玻璃灯的圣神皇帝,轻声自言自语。


    “故园无此声。”


    如今,噩梦要成真了吗?


    圣神皇帝想:或许没有时间,让她不忍去拼完这幅‘拼图’了。


    **


    天授二年,正月十八日。


    昨夜风雪已过,今日天气晶明。


    清闲下来的李淳风正在煮茶看书——他终于编完了新式数字版的‘算学教材’。


    他的年假才算刚开始。


    然而,他刚支上炉子,却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


    *


    圣神皇帝其实不愿来。


    她初次见李淳风时,已然是皇后,当时只觉得很亲切——果然是多年师徒,李仙师与姜沃的举止神态很是神似。只是李淳风发如霜雪,更多了些萧萧肃肃,如飘然云壑之感。


    更似世外之人,好似随时可乘风而去。


    当年觉得亲切,如今,圣神皇帝实不愿来见李淳风。


    不愿见到这种‘世外之感’。


    尤其是经过正月十六日那一夜,在无数灯火人声之中,圣神皇帝却从未有过的清晰感受到——她随时可以不在此世间。


    李淳风从圣神皇帝手里接过了一张竹纸。


    他也忍不住轻轻念了一遍:“故园无此声。”


    之后,他却没有说什么,反而也提笔写了一首词,递给皇帝的时候道:“这是当年,她得知袁师过世时所写。”


    “我亦飘零久!”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2]


    “陛下素知她文风,难道觉得,这首词也好。”李淳风又伸手点了点圣神皇帝带来的诗词:“还有这首,是出自她的笔墨?”


    皇帝颔首:“大约是情之所至。”


    李淳风:……陛下,你要是这么盲目而不清醒,可没法谈了啊。


    好在,圣神皇帝补充了一句:“便是文不至此,情却至此。”她放下诗文:“想必是‘故园人’所作。”


    李淳风颔首,倏尔感叹:“其实这些年,她过的也很辛苦。”


    他早就发现,弟子很矛盾。


    在某些方面,她学习理解很快,比如数学原理和天象之说,但她在许多事上,又要花比别人多的力气,要很费劲才能做到跟别人一样——比如练字、背书、写公文,甚至是每一日的日常生活。


    李淳风常见她露出一点跟别人不同的异样,又连忙学着旁人改掉。


    “陛下与她自年少行至今日。”


    “必然也发现了。”


    “只拿读书来说——她认得许多字,然而起初那几年,却对《九经》甚为生疏。”


    需知此时读书识字,哪怕几本童子启蒙读物,也多涉《九经》中的典故。因《诗》、《书》、《礼》、《易》等九经,是所有学堂里都要讲的科目,是官方指定的贡举教材。


    当年姜沃若只略微认得几个字,或是言之无物,也就罢了。


    可她明显所学所知甚多,但却……不通《九经》,那么她的字是从何处认得的?谁教给她的?


    “太多了。”


    矛盾的地方太多了。


    “且起初那孩子还会装的乖乖的,后来大约是确认了我与袁师的爱护之意,便连掩饰都无了。”


    李淳风想起弟子拿出的火药方子,以及后来航海有关的图纸。真是,在他跟前装都不装了,甚至……


    还往他身上推。


    李淳风拎起茶壶,给圣神皇帝倒了一杯,亦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些年,外人以为她的不同,都是我与袁师教出来的。”再神奇些的事情,比如城建署等,就推给天授。


    旁人不知道,他们两人自己教没教还不知道吗?


    “当年玄奘法师见了她,曾说过一句话。”李淳风轻声道:“曾有梦魂入此身。”


    他说完后,就见圣神皇帝果然没有丝毫意外。


    李淳风亦十分坦然道:“我如今说与陛下,自是知陛下不会因此就将她做‘妖邪’来论处,更不会害怕这所谓梦魂……”


    他话至此,却见对面的皇帝摇头。


    “李仙师,朕也是会怕的。”


    李淳风略怔。


    听皇帝继续道:“朕怕此梦魂醒而离去。”


    李淳风垂眸望向白瓷盏中浮动不定的碧色嫩芽。


    “陛下,世事强求不得。”


    然而李淳风说完后,就发觉这次换了皇帝用一种‘你怎么这么不清醒’的目光看他了。


    “李仙师觉得,朕是如何坐上帝位的?”


    若是世事强求不得,她如何做得皇帝!


    李淳风:……


    **


    正月十八日黄昏。


    姜握正在署衙内,快乐指导裴相数学。


    虽然她只是‘攻读’了高中学位,但指导刚开始接触新式数字的裴相,还是绰绰有余的。


    裴相正在学列竖式,也算是进步斐然了。


    姜握正在自己熟悉的领域愉快‘指指点点’,就见有人飞奔进院中。


    她不免凝神去看——


    官员们素重礼仪,谁会于尚书左仆射的院中奔走失态?


    当看清是严承财的时候,姜握不由心口一跳。


    “严公公?”


    严承财本来就体力一般,跑动过后,倒了好几口气没说完话:“大司徒,陛下,陛下……”


    姜握:真的,严公公,你早晚急死我!


    “陛下醉的厉害,请大司徒过去。”


    姜握下意识就道:“不可能。”


    一来,陛下的性子就不是会放纵饮酒的人,从来不会;二来,姜握虽然对自己的酒量有点盲目,但她是能看出来旁人酒量如何的,就如同陛下天生精神好一般,酒量也极佳。


    严承财听她如此说,看起来当场就要哭了:“大司徒,难道咱家还敢编排陛下不成?”


    不过,姜握虽然说了不可能,但还是立刻往门外走去。


    还是裴行俭忙着赶了两步:“大氅!大司徒,大氅未穿。”


    这个天走到蓬莱殿,若无大氅必是要冻病的。


    姜握披上大氅,随手胡乱打了个结,赶往蓬莱殿。


    第330章 回家吧


    三步。


    圣神皇帝坐在窗下罗汉榻上,凝神对着眼前的棋盘。


    纵横交错的棋盘格上,只放上了一枚白子。


    她手心里还握着两枚。


    人与人待久了,真的会不自觉的同化起来。圣神皇帝想,如今她做事,竟也下意识习惯了分成三步走——


    今日她不再回避,去见了李淳风确定了一下猜测之事,算是走完了第一步,拼出姜握的来历。于是皇帝在棋盘上,放下了第一枚棋子。


    然而说来,她并不想放下这枚棋子。


    落子就会有输赢。


    她根本不想下这盘棋。


    然而如今,却不得不下了。


    *


    在等人过来的过程中,圣神皇帝把左手手心里的第一枚棋子,捻在右手的两指之间,难得沉不住气且烦躁地在棋盘上敲来敲去。


    现在的问题就是,她在等一个答案,才能落下第一步——


    皇帝需要知道,姜握到底能不能控制自己的离去。


    她的到来和离去,究竟是‘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还是她自己针对谶语所说的那句‘人力虽微,终有昭著’。*


    这对皇帝很重要。


    如果姜握自己控制不来,是达成一定的‘条件’后,就不得不离开,倒是好办了,找出一项‘条件’来卡住就是了。


    但如果是,姜握能自己决定……


    要如何留住一个想要回家的人——


    门被推开。


    *


    姜握刚进屋,看到陛下身影的时候,下意识就觉得:严公公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现在胆子已经肥到敢编排皇帝喝醉了?


    因圣神皇帝看起来很正常,就如常坐在窗旁对着棋盘。


    直到姜握走过去坐到对面,看清皇帝面容时,才在心内道:不好意思严公公,冤枉你了。


    陛下的面容和神色确实是带着醉态。


    一看就与平时迥异。


    且看起来难得情绪鲜明外露,正捻着一枚棋子‘笃笃笃’敲着棋盘,像是一只烦躁至极的大猫。


    姜握都能想象到,如果陛下真的是一只猞猁,爪子自然是捻不起棋子的,那估计就会是尾巴不停地敲击地面。


    可见心情很差。


    怪道严公公要求助。


    毕竟帝王一怒,与旁人不同。要是陛下醉了的时候,不小心擦着一点台风尾,那多倒霉啊。


    姜握坐到对面去,想试着跟皇帝交流:“陛下。”


    然而皇帝没有回答她,只是目光环顾四周。


    姜握是随着圣神皇帝的目光,才看清这间屋子的摆设。


    说来,她方才从推门进来到坐在这里,注意力都在观察陛下‘醉酒状态’上了,一时还真没留意这屋子里的任何陈设。


    直到现在,随着皇帝的目光,她也环顾四周。


    这才愕然发现,这间屋子,简直就是她的‘个人博物馆’!


    姜握看到了满屋的旧物。


    她甚至看到了当年她第一次在太极宫掖庭见到媚娘,手里拿着念诵的,写满了宫正司宫规的竹牍。


    时隔多年,她能够一眼就认出来,还是因为这卷竹牍外面包着的生绢上,还有她写下的‘宫规’一字。


    那时候她的字,自然还不像陛下,而是她最初的字体。


    她愕然看过这些年来的笔墨、旧物,最后目光落在棋盘边上的一本书上。


    《大唐西域记(魔改版)》


    这不是她的字迹,这是……皇帝的字迹。


    不过这个名字姜握很熟悉,是她从前讲给年幼曜初的睡前故事——她本来想跟曜初讲《西游记》,但因她见了真正的玄奘法师,知他是有大毅力之人,徒步走过西域,便很难将他跟《西游记》里总是哭的唐僧联系起来。


    于是姜握索性改成了《大唐西域记(魔改版)》。


    为此她还去问正主要过授权,去大慈恩寺问玄奘法师:“我想与公主讲法师西游的故事,不知能否如世面上传奇本一般,加上些神鬼异志之事?”


    玄奘法师只是笑应。


    于是当年姜握非常放飞,借着西游记‘九九八十一难’的纲领,给安安编了许多神神鬼鬼的睡前故事,并不局限于西游记,她甚至连《格林童话》之类的都塞了进去。


    比如其中一个故事,还是妖怪建了一座糖果屋,把小孩骗进去的故事。


    安安倒是很喜欢听各种神鬼故事。


    不过孩子跟孩子不一样,后来姜握再讲给婉儿听,婉儿就怕的抱住她睡了一晚上,夜里还哭了一次。


    可……那些故事,都是她随口编成,从来没有落于笔墨。想来是陛下将她讲给曜初的故事,记录了下来?


    圣神皇帝开口时,语气与往日不同。


    “当年你吐血之时,朕去问你,你道有些事你说不清楚。”


    姜握直言:“是,我说不出口。”


    皇帝理解道:“你既然不能说,今日,朕来猜一猜。”


    姜握闻言点头,专注望向皇帝:“好。”


    其实,这些年她有时也会好奇,陛下心里是怎么看她的呢?毕竟,她在陛下跟前,有时比在师父们跟前,还要毫无遮掩。


    她们心照不宣,她们从不提起。


    “朕曾问过你,神梦是有代价的吗?”


    “你说是,但与你寿命身体无碍。”皇帝顿了顿道:“甚至做的事情多了,与你有益。”


    “这话,朕自然是信的。”


    皇帝的眼圈带着酒意晕染的红:“朕记得,年少时你还曾染过风寒,且经常困倦不醒,以至于误了太史局的当值。倒是后来精神越发好了。”而且除了那一回吐血,就没有病过。


    圣神皇帝将右手的棋子也放到左手掌心去,然后将空出的右手伸过去,捻了下她的鬓发:“且朕登基后,你的白发,不见了。”


    姜握微怔,她忽然想起了皇帝的两个举动——


    她喝醉了后,皇帝取白齿梳为她梳过青丝,以及,在温泉宫时,皇帝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的头发。


    那都是,在确认她的白发还在否?甚至特意去温泉宫,热气蒸腾后再伸手捻过她的发丝,莫不是怕她是将白发染黑的?


    是,曾经她因为故人的离去,因伤感生出过几缕白发。


    她还与崔朝说过此事。


    只是她达成【位极人臣】成就后,体质再一次升级,那几缕白发就不见了。


    当时小爱同学还特别尽心提醒她道:“姜老板以后别伤心了,毕竟你要是不打算夺权做皇帝,这辈子就止步于【位极人臣】了,若再有伤感生出白发,可就不能逆转了。”


    然而,这些事陛下自然不知。


    姜握没有喝酒,思维运转很正常:所以在陛下眼里,她就是事情做的越多,身体状态越好,最后——


    姜握看向了陛下手边那本《大唐西域记(魔改版)》。她好像知道,陛下是如何揣测她的来历了。


    果然,只听圣神皇帝道:“你与曜初讲的故事:这名西游的僧人,曾是佛祖座前弟子,是一只金蝉,因不听佛祖讲法轻慢大教,故被贬真灵,转生东土。需历尽九九八十一难才能修成正果。”*


    “这便是你的来历吗?当然,你自不是金蝉。”


    皇帝记得,她还是挺怕,起码是厌恶虫子的。


    “你是被贬下来的鹤吧。”圣神皇帝道:“你曾与文成说过,你的兵书是一只飞来的鹤给你的。”


    这话还是军事学院成立的时候,文成想起旧事,而此时兵书也不再是秘密,才当成一句玩笑话讲给圣神皇帝。


    然而皇帝听入了心,尤其是在今岁大年初一,见到她跟一只鹤‘毫无障碍’地沟通后,倒是越发确信了。


    不等姜握回答,圣神皇帝就摇头道:“也难怪,你有时说话实在是无遮无拦不敬神佛。”


    皇帝还记得,她曾经很不在意地说起:“……那宫中佛堂里的乐善好施佛,岂不是都要下来,换我去坐?”


    这话也能说!


    这在神佛看来,岂不就像是臣子在御前说,皇帝你下来换我去做?


    皇帝担忧道:“你如今怎么还不改呢?你这样,将来岂不是还要吃亏?你会教旁的小仙鹤,怎么自己倒不会谨言慎行了?”


    姜握:……等等,我这就失去了我的物种吗?


    怎么说呢,陛下所有的‘碎片拼图’都是对的,她观察到的规律也是对的,但,但结果不对啊!


    姜握想分辩下自己是人,纯纯的人,然而到底哑然。


    别说她说不出口,便是她能,要怎么跟陛下解释?


    一个正常的人,哪怕是转世,能做到随着年龄增长,身体反而越来越好吗?这明显不正常!


    按照实话她要说:我脑子里有个电子系统,也就是服务器,不对,服务器在这个世界也没有人能理解。那就只能再转化一下——


    她该说:陛下,其实是我脑子里带着一个可以交换东西的商铺,如果我升官就能获得知识,如果权力有了质的飞跃还能提升体质。


    姜握拿着真相,对比了一下皇帝自己理顺的逻辑链:一只被贬的鹤来此历劫,随着经过的劫数多了,会想起更多的‘神迹’,并且身体也会逐渐恢复。


    好像,(尤其是对古人来说),确实是陛下这个更合情合理……


    姜姜:啊,这个奇怪的世界。


    真相总是比故事还要荒谬。


    而她,又永永远远也说不出来。那就这样吧,就按照陛下的想法来吧。


    姜握无奈:好吧,不做人也行。


    **


    见圣神皇帝‘推出’她的来历后,长久怔怔不语,似乎是从‘清醒醉’的状态来到了纯醉。


    姜握就开口道:“陛下要不要喝点解酒的药。”


    然而皇帝置若罔闻。


    又过了片刻,才忽然下定决心似的——


    圣神皇帝直接问道:“你如今是不是已经找到离开这里,可以回家的法子了?”


    姜握张了张口,又无言。


    这句话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能离开这里吗?当然是能的,她系统里躺着的那枚红色骰子,随时可以走。


    但她找不到回家的路。


    姜握在默然中,看到圣神皇帝在棋盘上落下了第一子。


    *


    皇帝在棋盘上摆下了第一枚棋子。


    第一步已经确定了。


    不用姜握明确回答。她太了解姜握了,观察她的神态就明白:原来,她确实可以走,而且,是去留随她自己心意!


    既然不是天道无常,而是只随人心。


    那便攻心为上。


    圣神皇帝把第三枚白子在手里转来转去:倒不是没想到什么法子,而是一时法子太多,不知该用哪一个了。


    姜握为人心软,爱担心。


    若在接下来,她假意露出一点猜忌预备皇储的心思,她必然就放心不下;亦或是……


    因见皇帝落了两枚棋子,姜握便也习惯性,随手捻了几枚黑子在掌心,准备放下一枚黑子,如从前一般,与皇帝对弈。


    然而被皇帝止住。


    姜握现在是确定陛下是有些醉了,果然是只有神思清醒。手下却失了轻重,握人手腕攥的人生疼。


    跟喝醉的人不能讲道理。


    姜握并不知皇帝今日为何不与她对弈,但她也不挣扎,就顺着道:“好,我不落子。”


    **


    圣神皇帝犹豫了。


    在姜握顺从说完‘不落子’之后,不知是不是醉意袭人,皇帝知道不该问的,问了这句话只能动摇她的做法。


    可她还是问出口了——


    皇帝终是忍不住问道:“你的‘故园’,比这里好很多吗?”


    圣神皇帝就见姜握几乎是毫不迟疑的颔首,然后认真道:“姐姐,如果可以,我真想带你去看看我的家乡。”


    去看看她曾经见过的一切,经历过的一切。


    知道不只是幻想,而是人真的可以‘朝游北海暮苍梧’。去吃她喜欢吃的食物,虽然陛下没有见过草莓,但她总认定,陛下会跟她一样喜欢吃草莓的。


    而到了现代,以圣神皇帝的能力和心性,不知又会做出一番什么样的事业。


    *


    圣神皇帝摊开手心。


    第三枚白子。


    她终究没有落在棋盘上。


    姜握感觉到皇帝放开了她的手腕,改为轻轻的拉过去,然后在她手心里放下了那枚白子,替她合拢。


    “回家吧。”


    圣神皇帝所有的打算,在方才那句话里,都放下了。


    哪怕在酒意中,她依旧清醒:“回无有风雪的故园去吧。”


    其实她今日的醉酒,以及方才她讲给姜握的,非要说她是被‘贬下凡间’的鹤,其实,何尝不是一种自我的暗示。


    如果她的故乡不够好,如果她的到来,是因为故乡不肯容下她……


    可惜终究不是这样的。


    那么。


    回家去吧。


    “你放心,朕会始终是个好皇帝。”


    “朕在一日,上阳宫学校也好,城建署也好,这满朝女官也好,都会如旧。”


    见姜握动了动唇,圣神皇帝也不等她开口,只是自顾自继续道:“你也放心,朕说的这个‘朕在一日’,也不是颓丧之语,朕依旧会如从前一般保重自身,以期长寿。”


    “甚至比你在的时候,会更重保养。”


    “毕竟,曜初还太年轻了。”


    若姜握不在这里,她反而要撑得更久一些。


    莫要让这一世心血,昙花一现付之东流。


    到底是酒意渐重,圣神皇帝觉得头痛。她按了按额头道:“朕也不会再饮酒了。”


    既可能伤身,又会失去清醒。


    若她不在,圣神皇帝想,她一定要自己保持清醒。


    能放心醉去睡去的日子,是因为身边有能安心托底的人。圣神皇帝忽然想到,曾经有一日她累极了,把朱笔交给了姜握,自己就那么不管不顾睡了一觉。


    因她醒着就与自己醒着是一样的。


    自登基以来,她更能体会到那句做皇帝‘战战兢兢,如临渊驾朽’,既然是驾着腐朽的马车走在山崖之上,如何能稍有懈怠?稍有疏忽就可能车毁人亡。


    想要歇歇的话,只能把缰绳交给信重之人。


    可自今日起,她当孤身一人,临渊驾朽。


    圣神皇帝久久凝望她,见她鹤氅的绦子系的乱七八糟,就又想起她那简直是‘七零八落’的荷包,和从来都是五根彩线一缠就算是‘长命缕’端午彩绳。


    看来她的家乡,并不会要求女子都要做什么‘女红纺织。’


    至此,圣神皇帝都不免替姜握庆幸,还好她是落在了掖庭,且是落在了宫正司,这若是落在寻常人家,亦或是一点差错落在了‘尚衣局’,岂不是要挨许多饿?当年她们在掖庭时就听过,尚衣局的姑姑有的打骂,有的就罚做不好针线的小宫女饿着。


    如今,宫女都能读书识字,擅长针线女工不擅读书的宫女,自然还留在尚衣局的,但若有擅读书的宫女,自行考出来就是。


    再不必非要留在那里,挨打挨饿了。


    但这与她的家乡,必然还是不同的。


    圣神皇帝伸出手,解开鹤氅的绦子又替她重新系了一遍,打成规整而劳稳的花结。


    代马依风。


    鹤归华表。


    她温声道:“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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