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名人廊
九月一日。
上阳宫。
黄芪按照《上阳宫高等学校新生入学手册》上最后一页的简图,终于走到了医学院门口。
她没有直接入内,而是先停下来歇了歇。
哪怕过去这些年,她已经被外放到两京外的数个州县当过女医官,自认为锻炼的体力还不错,然而一口气从上阳宫正门走到这医学院门口,还是让她有些累。
怪不得……黄芪想起进正门后,不过数十步开外的路边,就竖着一块醒目的‘站牌’。
上面用图标识着不远处有【校内驿】,驿站里面备有车马,‘校车’流水发车,分别往返于上阳宫的十二条主路上——
黄芪很快就懂了:也就是说虽不可能给每个人都送到学院门口。但能在十二条主路上运行,就能让师生少走大部分路了。
黄芪不准备坐车。
毕竟今天是她第一天入学,她特意来的很早,时间也很充裕。她准备步行到医学院去。
一来算算步行所需的时间,二来,也好赏一赏这上阳宫的景色。
不过,黄芪研究了下站牌后,还是决定先去看看这【校内驿】的运行时刻表,打听清楚如何坐车也好有备无患。
然而,黄芪刚到【校内驿】,就听到有人唤她。
“黄医士!”
黄芪转头,愣了一下才辨认出眼前人来,随即便露出惊喜之色:“郭驿长,竟然是你!你也来上学?”
郭成双也满脸堆笑,他实在没想到入学第一天就能遇到熟人。
说熟人也不准确,应该说是有缘人——庐山驿站,他们共同遇到了微服私访的巡按使姜侯,如今的大司徒。
当然在那一日,他们都还完全不知道巡按使的身份,不但没有见礼,还叭叭叭吐了不少官场黑泥。
尤其是郭成双,直接问起,去京城考官有没有什么潜规则……
以至于后来骤然得知姜侯身份后,郭成双直接大脑一片空白。当时都没站起来,还是跟随姜侯的杜审言把他强行扶起来的。
至今提起此事,郭成双还心有余悸,对黄芪道:“说来惭愧,足足好几日,我都觉得三魂六魄啊,不在我自己体内!”
黄芪很有同感的点头。
也只有他俩能彼此理解那种震撼了。
诉过当年庐山驿站的旧事,两人又说起了彼此的近况。
黄芪不消说,依旧是做女医官。今岁圣神皇帝登基后,各署衙的女官都有所升迁,女医也不例外。黄芪有外放多年的履历,考评也都是上等,故而从普通的九品医士,升为了八品的医监,留任洛阳皇城太医署。
如今她的职务,正是考核外派女医的工作成果。
此番听闻高等学校医学院招生,且院长还是孙神医的弟子晋阳公主,黄芪当然报名考试,顺利的考入了医学院。
郭成双恭喜完黄芪升官,又不由带了点得意之色,说起了自己。
这些年,他先从‘驿长’这种流外官,考成了当地‘庐山县录事’这般从九品正经官职。
后来又考了京官,成为了兵部的九品主事。
虽然都是九品,但京官自不可同日而语,尤其是他考的‘驾部主事’。
驾部:专门负责天下之传、驿、厩、牧官。
“虽说我如今还是九品主事,但如果将来能升任主事丞,再升成员外郎,甚至是郎中,那就能管天下凡一千六百三十有九所驿站了!”
这就是郭成双的最终梦想。
从做一处三等驿站的小小驿长,成为掌管天下驿站的总驿长!
黄芪先认真祝郭主事终有一日实现抱负,又忽然疑惑道:“不对啊,你若也在兵部,我今岁回京后怎么一直没遇到你?”
郭成双笑道:“黄医士,不,黄医监,我在长安京城,你在洛阳京城,如何能遇到。”
黄芪失笑:“是我糊涂了。”
郭成双却是满脸期待道:“我寻人打听了【管理学院】里有一门叫做‘物流管理’,我就赶紧写了自举奏疏。”将他多年来对管理驿站的心得统统写了上去。
其实,原本郭成双也没报多大希望。
虽说圣神皇帝有旨意:“凡内外文武九品官及以上,乃至百姓,若有才者咸令自举。”
但……他这种小官的自举,真的会被高居云端的皇帝陛下看到吗?
好在支撑郭成双从小小的庐山驿站来到京城的,
就是一股不肯放弃的劲儿:不自举,陛下肯定看不到他这样的芝麻豆粒儿官;自举,说不定就有那么一丝丝希望被看到呢。
“没成想,我真的被选中了!”
一封敕书直接下到长安兵部的署衙内。
别说他直属的上司‘驾部郎中’了,连长安的兵部侍郎(代尚书)都惊动了。
郭成双美美收拾行装,公费进修来了!
“长安的俸禄还照发不误!”
黄芪跟郭成双已经边走边聊了,此时听郭成双说完他的‘自举奇遇记’,两人却不由同时驻足感慨。
“陛下当真是穆穆圣君,受天之祐!”
举目四望,见这已经被改成校园的偌大宫城,郭成双又道:“与大司徒当真是明君贤臣!”
对他们来说,这一世,是实实在在被陛下不拘一格选拔人才,被大司徒的巡查各地与办学,彻底改变了。
*
管理学院要比医学院的距离上阳宫的大门更近一点。
因此在一条大路的岔口,郭成双与黄芪道别。
他手里自然也有一本新生入学手册。
郭成双也看过无数遍了,此时就笑道:“入了【高等学校】后,从此,咱们就是同学了。”
于是这次他没有叫官职,而是道:“黄同学,来日见!”
然后还没有转身,就被黄芪叫住:“不是来日见啊,一会儿就要再见——巳时要去观风殿参加开学典礼,你可别忘了。”
*
医学院略微偏远一点,这也是应有之义,毕竟医学院设有药园,以时种莳,收采诸药,也会培养专门的药师,药生。
因田亩占地大,所以医学院、农学院都属于比较偏的学院。
与郭成双告别后,黄芪又独自走了一段路。
待终于站在医学院的大门口,仰头就能看到牌匾时,黄芪的心跳不由自主就快了许多许多。
作为一个女医,她可以负责任地说,这心跳剧烈并不是因为方才走路的缘故。
而是……激动!
从宫女走到女医,她曾经很感激有这个机会,也原以为会就此止步。可如今,她似乎又要迈入一段崭新的人生了。
她的未来,似乎又有了许多的可能。
站在医学院的门口,看着烫金大字的匾额,这字迹她曾经见过的!
黄芪不由就想起当年的庐山。
在那里,她不但见到了大司徒,还见到了天下所有大夫说起来,都十分敬仰感叹的神医孙思邈。
她见过孙神医手写的方子——黄芪相信自己没有认错,这龙飞凤舞的【医学院】三个大字,就是孙神医的笔迹!
她想起庐山下,初见孙神医,激动到说不出话的自己。
黄芪至今还记得,孙神医曾经很温和鼓励她们道:“我已然老去,将来医道繁荣救治百姓,皆在你们身上。”
大约是见她太紧张了,孙神医甚至跟她玩笑了一句,他笑道:“或许很多很多年后,也会有晚辈见到你,如你此时见了我一般,紧张地说不出话来。”
黄芪深呼吸了几口,静了静神。
这才从袖中珍惜地取出自己的‘录取书’慢慢展平,交给大门口的胥吏验过后,走进了医学院的门。
看到了她梦想中学院的景致。
*
说来,虽说辛相组织户部‘变卖’小分队,在过去的几个月,于上阳宫犁地似的犁了三遍,连奇花异草都没有放过,改种了寻常的绿植花草。
然也有辛相改不了的去处。
那便是之前心疼的辛相西子捧心的山水之景,前韦少监‘不但构石为山,还在上阳宫挖渠引洛河,生生造景’。
故而上阳宫中的景致,可谓是洛水穿宫处处流。
处处都有水景,也不能指望人游过去,自然就多有夹水驾桥,以通往来。
从医学院的正门,到学院的议事集会大堂,就正好有一座‘水阁连桥’。并非寻常的露天拱桥,而是一道四面都封闭的长廊桥,甚至长廊顶上还用的是琉璃瓦。
黄芪走上这座水阁连桥后,连呼吸都停顿了。
是,日光倾泄在五彩琉璃的长廊顶上,又散射进廊内,光泽绚目带着一种惊人的美感。
但让黄芪呼吸停顿的不是这光线,美景,而是——
这是一条‘名人廊’!
长廊的墙壁上,挂着不少历代名医的画像:扁鹊,华佗,张仲景……不但有画像,下面还附有文字版的介绍,写明了这些医者的贡献。
等黄芪终于能呼吸的时候,就迫不及待一张张看过去。
直看到最后,又不免遗憾,可惜都是史册上(已然不在世)的名医。
不过将来,黄芪毫不怀疑:孙神医能与这些神医比肩,后世的学校(黄芪也是很坚信学校会一直存在),一定会把孙神医也挂在名医廊上。
直到穿过水阁连桥,进入医学院的大堂后,黄芪这一日的心境动荡,到此时,终究是化成了忍不住的泪意。
只见大堂内挂着一张荣誉院长的画像,熟悉而亲切的老者面容,如当年在庐山下所见一模一样——
孙思邈的画像,带着温和而鼓励的笑意注视着黄芪,注视着所有走进这里的医学生。
**
与此同时,宁拂英也走进了军事学校的大门。
走上了大差不差的一道琉璃顶长廊。阳光折射成璀璨的色泽,映着这一条名人长廊。
若宁拂英去见过医学院的长廊,就会发现,军事学校的【名人廊】画像多多了。
毕竟古往今来名将众多。
越往前走,则是越靠近本朝的名将——
宁拂英驻足,她看见了。
旁的画像似乎都变成了虚影,她眼前只有一幅熟悉的画像,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英国公李勣大将军的画像。
怪不得,顺顺那孩子匆匆忙忙来接自己的那一面,还说起入学日会有惊喜。
原来如此。
只怕这画像就是顺顺亲手挂的。
宁拂英忽然眼眶发热。
久违了,祖父。
今日你看着我入学,看着这如此多莘莘学子进入【军事学校】,皆为护卫山河家国,你一定会觉得欣慰吧。
宁拂英在画像的注视下往前走去。
请您放心。
*
不过很快,宁拂英又停了下来。
因好几个女将,正围在一幅画前面不走,自然也引起了她的好奇。宁拂英观几人面容听其的口音,应当是西北的女将,是李大都护的下属。
宁拂英走近,发现她们在围着的是——
【渭水军容图】
“是昭武大将军的画像!”
昭武大将军,平阳昭公主。
平阳公主原本谥号‘昭’。公主入凌烟阁后,又有长乐、晋阳等几位公主上书,请如其余军功卓著的武将一般,追平阳昭公主双字谥号。
故如今公主谥号‘昭武’,亦追赠‘左骁卫大将军’——就如宰辅文臣故去后,多追封司空等三公三师之职,武将过世后,则多追赠一个大将军之位。
画像之上,激流渭水,映照军容。
而在画像之下,也附有文字的介绍,将过去平阳昭公主招兵买马攻城掠地;勒兵七万威振关中;与太宗皇帝会于渭水之北,俱围京城的功绩一一写来。
*
如果说方才见到英国公的画像,只是让宁拂英缅怀感念,那么此时在这里看到昭武将军的画像——
宁拂英回望这条琉璃长廊。
有朝一日,会有更多女将军的画像挂在这里。
第312章 各学训言
这一日,姜握依旧是随了皇帝的舆驾,来到了上阳宫的观风殿正殿。
即上阳宫学校的大礼堂。
从很多年前起,每每看到各宫的正殿,姜握都会想起后世人对隋唐建筑的总结。
各种精妙的词汇,如果换成一个简单而朴素的字,那便是——大。
姜握细数数十年所见,甭管是太极宫、大明宫、洛阳皇城还是此处上阳宫,其中宫殿的设置或偏庄重肃穆,或偏雍容华丽,或雅丽园林贴近自然……
无论风格如何,基本原则是‘大’。
恢宏而舒展。
大气磅礴。
尤其是每座宫殿的正殿。
比如据姜握换算至现代的测量之法,这上阳宫的正中大殿,观风殿,足有五千多平,与大明宫专设的宴会殿麟德殿差不多大。
当然,数字依旧只是模糊的,让人难以想象。
姜握依旧在脑中,与古代宫殿的计量单位,故宫做了一下换算。
观风殿=三个永和殿(故宫最大的殿)
而若论人头来算,姜握是在大明宫麟德殿参加过大宴的——麟德殿可宴三千人,且殿前还有大广场,可供舞乐、百戏之演,甚至,还能组织一场正儿八经的马球赛事。
故而,用观风殿正殿,改成学校的大礼堂,再为合适不过。
“陛下。”
姜握先下了马车。
严承财原想上前来扶圣神皇帝下马——毕竟今日陛下穿的虽不是登基大典那般郑重的旒冕衮袍,但也是视朝听讼及宴见四夷首领的鷩冕朝服。
身上双珮,鞶囊,小绶等俱全,下马车的时候,自不如常服轻便。
作为御前为首的宦官,他自然应该上前搀扶。
但见大司徒就在马车下不走,严公公认真思考了下:我到底是‘失职’不扶陛下比较好,还是上前挤开大司徒‘尽忠职守’去扶陛下比较好。
之后,已经进化版(自我认知)的严公公,站在原地没动。
眼见大司徒伸出手,扶了圣神皇帝的手臂。
陛下稳稳走下了舆驾。
之后大司徒又弯腰替陛下整了整小绶之间的四枚玉质圆环。
姜握都一一整理过后,才抬头笑道:“臣期待今日陛下的校长致辞。”
姜握早就去御前请奏过,开学典礼当日,需得陛下第一个致辞。
然而她到现在,还没看到陛下的文稿。
且这回,陛下也没有如其余大诏一般,令中书令来拟。
故而她说很是期待。
圣神皇帝见她眼眸间不同往日的明亮湛然喜悦,如同皎洁清澈的月光,不由也笑了。
这样欢喜呀。
“朕也期待着你的。”
这一回圣神皇帝也没有提前看姜握的文稿。
不知她要说什么。
*
在圣神皇帝到之前,此番来参加开学典礼的老师和学生们,自然早都到了。
因是学校的开学典礼,并非大朝会。座次就没有按照上朝的官位排序来——
大礼堂内,早在平整光滑的青石地砖上,以颜色作为标记,划明了三座学校的座位区。
而每个学校的座位区,都是前几排做老师,后面坐着学生们。
因而也会出现,官位低的人比官位高的人坐的靠前的情况:比如【高等学校】里,各学院的院长,自然是坐在第一排的。
于是,法学院的院长狄仁杰,论排序,就要坐在王相前面。
毕竟,王相至今都还没填老师申请表,他只是跟大司徒表示,将来看看若有合适的课程,他偶尔去讲讲课也行。
坚决不肯申请固定的第二份工作。
而王神玉也不在乎自己坐第几排,他在乎的是——
王相进门后直奔另一位坐在‘院长席’的宰相小伙伴,就坐在他背后,然后一下下点着对方肩膀道:“守约,裴院长,裴相,小裴……”
意识到王相是不会停的,裴行俭不得不回头。
其实,在王相坐到他后面的时候,裴行俭就知道王相想说什么。
果然,就见王相指了丹陛之下的东台问道:“守约你怎么坐在这院长席,没坐在台上【军事学校副校长】那个位置上呢?”
说来,观风殿既然是皇城大殿改的,自然之前就有坐北朝南的丹陛和龙椅。
这些都是无人敢动的。
但是在丹陛的侧面,另外搭了一处三步台阶高的台子。上面设了条案和四个座位。
条案上还支着四个金色的牌子,写明是三所学校的副校长与教导处处长的座位。
如今已经有三人入座了,而且刘仁轨是坐在最东边首位,足见三校共同教导处处长的威风凛凛,按序为:【教务处处长】刘仁轨;【高等学校副院长】姜握(暂空);【初等学校副校长】武曜初;【军事学校副校长】李文成。
“你怎么不坐上面呢?”
听王神玉的戳心之问,裴行俭:……
“我为什么坐不上去?王相不知道吗?!”
王神玉看起来笑容依旧风雅,但多了几分饶有兴致:啊,难得见守约这种好性情的人要作恼发脾气,简直是……太有意思了!
裴行俭要知道王神玉此刻所想,必然要恼火到,接下来一个月王相找他帮忙干活,他也不帮了。
但裴行俭此时没有留意到王神玉的神色,只是在想起了自己竞争副校长失败的那一日。
*
“裴相,善战者,未必擅教书育人。”
其实第一次听李文成说这句话的时候,裴行俭没在意。
他如愿进入军事学院,任【高等研讨院】的院长后,他又提交了副校长的申请。
之后才知道,文成也提交了。
有竞争,自然就要有比试。
其实裴行俭原本想着不争了:李尚书到底是李唐宗亲,也是曾经平定吐蕃的女将。
若是圣神皇帝点了她为副校长,一来可以安抚朝上旧臣,二来他也看出陛下想要培养更多女将女兵,那李尚书为副校长,似乎更合适。
但是,圣神皇帝没有直接任命,而是让他们两人回去各自准备一堂课,讲给宰相和六部尚书们听,让重臣们公投来选。
圣神皇帝还道:“裴卿,李卿,朕手里也只有一票。”
这就把裴行俭的好胜心给激发出来了。
既然能竞争,他就好好争一争!
甚至裴行俭还特别认真跟圣神皇帝算了下账:“陛下,臣还有一事。”
“五位宰相,六位尚书,这是十一人。去掉臣与李尚书,是九人九票,再加上陛下的一票——十票的话,万一是平局如何是好?”
裴行俭算完,就见在御前的大司徒笑道:“裴相忘了?乐城郡公自然也有一票!”
正正好好十一票。
裴行俭放心了,当即回去通宵达旦地准备他的一堂大课。
虽说几位宰相除了他(刘仁轨已经不任宰相了),没有人真的上过战场。
但需知,宰相料理天下庶务,在军事上,哪怕不能真的上战场带兵打仗,也是通晓许多兵家常识。尤其是诸如辛相这等在户部多年的人,对军需后勤等事是很精通的。
于是裴行俭在夜色中奋笔疾书:《由突厥一战论兵家四势》
次日正好是常朝。朝会后,圣神皇帝召诸位宰相尚书至蓬莱殿书房。
裴行俭与李文成互相谦让过后,依旧是宰相先讲,裴行俭就开讲了——
“《汉书》中有云,何为兵家四势?兵权谋、兵阴阳、兵形势、兵技巧也。”*
“兵形势之言,其理多相通……”
“兵阴阳之言,顺时而发,如测候云物,推步气象……”
“正所谓兵家有言,鬼无遯谋,灵不藏用……”
……
裴行俭慷慨激昂讲了一个时辰。
何其漫长的一个时辰!
不过,姜握那天除了收获头疼外,也有其余很多惊喜收获:比如,她第一次看到王神玉满眼圈圈,没有听懂的茫然神色。
许圉师许相更是带着一种‘我是宰相,我有跟陛下一样的一票权,我不能睡着’的倔强在听。
姜握再转头看六部尚书,就见狄仁杰、娄师德两人面前都记了好几大张竹纸的笔记,看起来陷入了苦思冥想,大约都没注意到裴行俭停下来了。
但其余人,都是王相和许相的样子——
什么?裴相讲完了?
终于!
大司徒鼓掌了,快,咱们跟上!
*
九月一日开学典礼。
观风殿内,裴行俭看向东台之上。
他只是被王相的戳戳给惹‘恼了’,实则在他听过李文成讲课后,对她成为副校长一事,毫无异议。
那是裴行俭第一次听李文成讲课。
正如他讲的是与突厥的一战,李文成讲的是在吐谷浑抵御吐蕃那一战。
而在李文成开讲前,她先把几张图挂在了墙上的金钩处。
看她这个举动,在场的宰相和尚书,不由齐齐看了看大司徒:真不愧是多年好友啊,这个发言前先往墙上挂图的习惯,真的很像!
待李文成挂完图,还没有开始讲,裴行俭的神色就已经十分专注了——
竟然有‘空心敌台’的构造图纸!
说来,裴行俭当时虽人在西域,但他忙于应对突厥,没有亲眼看到李文成对敌吐蕃那一战。
他只是听说,李大都护在吐谷浑等接吐蕃之城,都依托城池建了‘空心敌台’御敌。
今日,她竟然要讲敌台御敌战术吗?
很快,裴行俭就发现,李文成不是讲御敌战术,而是从怎么建造空心敌台开始具体讲起!
“空心敌台,其制,高三、四丈,阔十二丈。如有一百力工……”
“守卫要地,隔五十步到一百步便需建一座敌台,两台相救,左右而立。每座敌台应配备火药数目为……”
“诸位请看,这敌台中层空豁,四面皆为箭窗……”
蓬莱殿书房内,只有李文成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讲述着。这些她不需要看图,闭着眼睛也可以倒背如流的知识。
就是这一座座御敌台,让她军队中的伤亡数目,小的惊人。
裴行俭不知如何说清彼时心中的震动。
他看着李文成讲起了下一张图:上面画了许多小人,标注着每座敌台需要安排的不同种类的士兵和个数:负责调度的百总、副手,负责进攻的几组射箭手、火药手;负责安排敌台内的军械的辎重兵……
以及她们应该怎么样排兵布阵,如何进如何退。
每一步的教学都有图片,详细到恨不得手把手教着做。
裴行俭忽然懂了李文成的那句话。
善教者。
因此,他对于李尚书做副校长一点意见都没有。
倒是亲爱的同僚们伤到了他——
王相带头:“裴相讲的好!”顿一顿:“但我投李尚书。”
大司徒、刘仁轨等人亦然:“赞同。”
裴行俭:……这不是当年你们都争着要我的时候了!
裴相伤心到文艺了起来:果然,这世上的感情如沙,不但会被风吹散,还会迷眼。
**
“这墙上还有训言?”
“这两句都出自陛下之手吧。”
说来,方才王神玉一进门就直奔裴相而来,此时戳完裴行俭,才有心思打量这焕然一新的观风殿礼堂。
就见,三所学校对应的区域,墙上各嵌着一行金色的字。
王神玉很确定,这只是金色的字,而非金子做成的字——这么大的字,若是纯用金子打成,辛相绝对要上谏的。
王神玉挨个看过去:
高等学校镌的训言是:“夫欲构大厦者,必藉众材,为国者亦犹是焉。”。[1]
军事学校的则为:“将者,兵者,国之所凭也。”
那么……
*
周荞虽然坐在高等学院的学生中,但她的目光没有从女校的训言上离开。
与高等学校和军事学校那两句话不同,周荞直觉,女校一句并非出自圣神皇帝之手,倒是很像大司徒素日之风。
做编辑多年,周荞对文字文风自然比旁人敏感些。
她长久凝视那句话——
吾等生为高山而非溪流,自于群峰之巅俯视平庸沟壑。[2]
没有什么文字与语言,能描述今日周荞心中的感触。
过去被迫于世家中做身不由己琵琶乐人的日子,早已经远的恍如前尘往世。
当年,大司徒带她离开江南西道。
她曾在滕王阁见到了第一份报纸的诞生。之后,她就一直待在出版署内。
如今她是考入高等学校,来学习‘新闻学’与‘传播学’两科的学生。
她将要学着如何更好的采访、写作、编辑一份报纸,如何更好的将信息准确而迅速地传播出去。
大司徒说过的:这上阳宫的女校,只是最初,是‘实验一号’(周荞还是去参观采访城建署后,才知道这个名词的)。
将来会如各地的州学、县学一样越来越多。
而关于这第一座上阳宫女校的建立,周荞已经一路追踪采访,攒下了许多底稿。
接下来,她会细细打磨这一系列的文章。
周荞决意:她要通过她的所学,让天下更多人知道,让更多原本如她一般的女孩子,知道是可以读书的。
可以过一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
金钟声响起。
巳时到。
开学了。
第313章 求贤诏
九月一日。
上阳宫观风殿。
女校师生的坐席区,杨小藜看着高大的金纹铜钟,被早就守在一旁的戎装女千骑卫大力敲响。
钟声雄浑洪长,响彻殿宇。
起初她只是激动到手麻,后来整个人都觉得麻了起来。
杨小藜甚至抬手摸了摸耳朵,觉得耳朵都是滚烫的,能听到自己随着钟声震荡的心跳声。
她明明在看着,但脑子的反应却比眼睛要慢——
直到随着众人见礼,直到进门的两人都已然分别落座,杨小藜才反应过来。
是真的圣神皇帝与大司徒!与她跟阿娘特意提早一晚就守在则天门下,占据了一个好位置,在登基典仪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杨小藜略微平静了一点后,才发现因为激动,手里的竹纸被自己捏出了皱褶。
她连忙心疼地松手,把纸页抹平,纸上印着清清楚楚的字迹——
上阳宫初等学校(女校)开学注意事项。
以及……
开学典礼的流程。
*
“那日,会由咱们女校的副校长镇国安定公主来主持整个开学典礼。”
杨小藜还记得,给她们讲注意事项的老师,声音与语调说不出的好听与雅致。
据说是从长安请来的老师。
因初等学校的学生,比不得那两所学校基本都是在朝为官(甚至为官多年)的臣子。哪怕不是官,至少也是成年人。
女校的学子,却大部分都是十岁左右的小娘子。
因此,她们比另外两所学校,多了一个提前报道的步骤。
由老师给她们讲解开学的注意事项,以及分发校服。
在钟声回荡中,杨小藜一手捏着竹纸,一手忍不住再次轻轻的爱惜地抚摸自己的校服。
一来,这是她穿过的最好的棉布衣裳,匀细坚洁不易扯坏,甚至还很软。
二来,有这身校服,就不用阿娘为她筹措了。否则一身体面到能入‘皇城’上学的衣裳鞋履,必会让阿娘作难到睡不着。
听说校服都是学校发的,还是一样的,阿娘整个人看着都松弛了。
因是一样的校服,怕与旁人的混了去,阿娘就给她在衣服上面绣了她的名字。
小藜,又绣了一根小小的草芽。
其实……她原本不叫小藜,旁人都管她叫小灰——因怀着身孕的时候,她的阿娘总喜欢吃一种叫做灰灰菜的野菜做成的面窝窝。
其实哪有人只喜欢吃野菜窝窝,不过是没法子罢了。
她是遗腹女。
据说(只能是据说,因杨小藜从来没见过别的亲人)她阿娘生下她,阿公阿婆一见是女孩,转头就出去了——原以为是遗腹子,那也算给少年早夭的儿子留个后,既然是女伢,就没必要了。
连原本送来的一提鸡蛋都没忘记拎走。
之后就把她们打发出了门户。
杨小藜不能想象,刚生完孩子的阿娘是怎么养活她跟自己的。总之,从她有记忆起,赁来的一间小屋里,就总是飘着酱菜的味道。
阿娘会做酱菜卖给南市的酱菜铺。
而她从会走路起,就认得各种野菜,尤其是灰灰菜,她们吃了太多。
改变她们生活的,是几年前,南市多了两家隶属于【出版署】的抄报铺。
阿娘是杨小藜心中最坚强最有主意的人。她把几年来攒下来的银钱,与头一回忍羞开口去寻娘家亲人借来的银钱,用来在抄报铺不远处赁了个极小的门面,开始卖酱菜。
杨小藜知道,阿娘早就想自己做生意,只是她们是真正的孤女寡母,怕被人盘剥欺负了去。
直到出现抄报铺——出版署可是镇国安定公主掌管的署衙。那里面抄报纸的又都是爽快的女娘,就在左近,不至于让她们悄无声息就糟了罪。
那一年,杨小藜五岁。
她认的字,除了阿娘会的近百个字外,其余是都是抄报铺的女娘们教给她的。
后来……有一天,有个女娘问她:“小灰啊,你想不想去真正的学堂读书?”
*
杨小藜抚摸着袖口处阿娘绣的名字——
小藜这个名字,也是那位女娘起的,要填报名表,不好填小灰。
那女娘笑道:“虽说小灰这个名字也有趣,但到底填了学籍,名字就要跟你许久。”
灰灰菜在医书里的大名,就叫藜。
而杨,是她阿娘的姓。
小藜其实知道素未谋面的父亲姓甚名谁,但她觉得,那与她无关。
她是杨小藜。
*
“典礼上头一位致辞的,自然是圣神皇帝陛下。”
报道日,老师和声细语的嘱咐,在说到陛下的时候,语气却也凝重了许多。
“陛下金口圣言,自是一字千钧。”
“你们此时自然未必听得懂,甚至记不下——这都没关系,陛下的致辞,将来必会刊登在报纸之上,以后在课堂上,也会有老师带着你们学习。”
杨小藜还记得老师嘱咐道:“那日,可不能东张西望左顾右盼,要端端正正坐着,不得失礼。”
彼时小娘子们据是应了。
她们里面大多数人,都对能来上学,抱有一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如何愿意在开学第一日就犯下错误?还是在御前!
而且……杨小藜想着,老师看她们都只是十岁左右的‘孩子’,故而多加嘱咐。
其实,那些官宦人家的小娘子她不晓得如何,但与她一般的小娘子,十岁,都已经帮家里拉扯弟妹,分担家计,懂得许多事了。
而现在,坐在这大礼堂内,杨小藜越发确认老师根本无需担心她们坐不住,会做出不敬重陛下的举动——在此时的氛围之下,在圣神皇帝的威压之下,根本没有人敢。
所有的女学子,在丹陛之上圣神皇帝开口的一瞬间,甚至全都屏息起来。
杨小藜心中,甚至只剩下一个想法。
旭日。
此时的圣神皇帝,就像是登基大典当日,她仰起头看到的那样,一轮旭日。
光耀四方,让人不敢直视,却又完全无法不看。
**
“今日,乃上阳宫学校初设。”
“朕于此,下《求贤诏》!”
朝臣们如今称‘诏书’为‘制书’,是为尊者讳,避讳圣神皇帝的本名。
她本人却并无需避讳。
而一听陛下要下诏,在场的中书省官员,差点条件反射站出来领命。
大礼堂内坐了上千人,然而此时却一点杂声不闻。
这上阳宫学校开学的第一日,陛下居然当众下诏?
丹陛之上,鷩冕朝服的圣神皇帝,俯望诸学,如望山河岁月,江山代代有人——
“家国之大,体元建极。无有群彦,孰赞国猷?”如此山河天下,若无人才孰以保国!
“朕盼人才如待舟航而涉水,思羽翼而凌虚。”*
“思及储贤良询政道,朕创改贡举之制。”
“今,更启学校以育才,使得璞玉不遗草泽。”圣神皇帝声音略微一顿,更为凝重。
她们要做的,不只是璞玉不遗草泽。还要……打磨!
需知何为璞玉?乃未打磨之玉石!
圣神皇帝的目光望向三所学校——这里面有许多人,都是‘璞玉’。
军事学校初等班里,那些出身平平素日只能苦练骑射,想学打仗却也求学无门的年轻兵士;高等学校里,那些各署衙不能露头的低位朝臣,女校里多是十岁左右的小娘子,面庞稚嫩而充满对未来的憧憬。
若他们没有机会,璞玉,也终究只是泯然。
圣神皇帝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朕之大司徒欲办此学,甚合朕心意,故以上阳皇城许之,以琢草野璞玉之材,为国以蕴梁栋。”
“因朕深知。玉在石中,若弃掷于角则为瓦砾,若细而琢之,则为——”
“圭璋!”
*
杨小藜怔住了。
圭璋。
她的认字和学问都是跟着报纸学的,跟簪缨之族的小娘子们学的很有体系不同,她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看到什么学什么。
圭璋这个词她在报纸上见过。
也捧着去问过抄报铺的女娘。
何为圭璋。
玉之贵也!
又有王有贤臣,如圭璋之贵。
她……杨小藜,是亲人都不愿意要的小女伢,是家家户户菜园外面都会随意生长毫不稀罕的灰灰菜。
她会是璞玉吗?
甚至,会是圭璋?
*
“朕今日下《求贤诏》,为求文可以经邦国,武可以定边疆之材。”*
“不仅如此。”
丹陛之上的皇帝,倏尔抬手指向一处。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陛下的手,转向了一面墙壁——
是高等学校的训言。
“夫欲构大厦者,必藉众材,为国者亦犹是焉。”。[1]
“国如广厦,必藉众材。”
正如这巍峨观风殿,不只有顶梁柱。
圣神皇帝的语气里,透露出一股无比的坚定,甚至是霸道。
她是在说:各种人才,朕都要!
圣神皇帝望向下方芨芨学子道:“朕之公主皇子,或入军事学校学以卫国之策,或入集贤殿书院,总括群书复造目录,以丰经籍传于后世。”
皇帝顿了顿,说起了最‘重点’皇子。
“朕之子嗣周王,今岁亦入农学院。”
“其所学为孳生(繁殖)、课养鹅、鸭、鸡、彘之属。”
“朕以爱储人才,爱民为念。”
“故,各学校学院所学,于朕看来凡有益于家国百姓,皆为栋梁!”
“诸学内,不以‘文’为清贵,‘技’为下卑!”
杨小藜惊呆了。
且不光她,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了惊容——许多人是隐约听说过,圣神皇帝的公主皇子们也都入学。
但知道周王李显进了农学院,而且专门搞养殖的人,并不多。
之前官方也好,报纸也好,都没有大肆宣传。
知情的朝臣,多以为此事不雅,不够匹配周王身份,也不敢到处去传。
谁料,陛下居然特意留到了今日来说!
确实是,如果周王都能去司农寺专掌孳生禽牲,那其余人,还有什么挑挑拣拣处?
而皇帝哪怕说一万句她重视对民生有利的各科,也不如此时简短有力的一个事实!
然而直到此刻,还有许多人不敢置信。
很快,杨小藜的目光捕捉到东台之上,方才主持典礼的镇国安定公主,对着高等学校的区域做了个手势。
只见一个头戴远游三梁冠的青年站了出来——诸王才能佩戴此冠。其中又以亲王冠上可加金附蝉。
真的是周王!
周王甚至还当众即兴讲了两句话,大意为:‘养鸡是一门艰深的学问,非大才不可为。’。
*
在周王插曲过去后,圣神皇帝的《求贤诏》便到了总结之言。
“凡公卿朝臣举才,无论士庶,具以才达!”
“凡有才学者,朕必当擢以不次。”
‘无论士庶’之词一出,这殿内又是另外一种骤然寂静。
圣神皇帝如不见诸人异色。
她只是如一轮旭日一般,于九重丹陛之上,睥睨道——
“今日,《求贤诏》布告遐迩,万民需知朕意!”
*
观风殿中,一片风暴过后一般令人心悸的寂静。
说来,今日来参加开学典礼的,也不只有学校的老师学子,如此大事,陛下都要亲至致辞。
自然有申请来旁观盛典的朝臣、世家、勋贵等人。
听到陛下《求贤诏》的庶族有多么激奋欢喜,世家名门就有多么心惊肉跳。
原本他们自矜什么?之前的世家是能做到,他们集体撂摊子,朝廷就得停转。
可如今……
那以后……
简直令他们不敢想。
*
杨小藜拼命地把这些话记在心中。
其实有些词,她还一知半解,甚至完全不解。
她正在苦记,却不想,圣神皇帝在《求贤诏》之后,目光转向了女校这边,专门对着她们说了几句浅白的话。
“需谨记训言。”
“尔等生而为高山。”
“朕之大司徒办学,汝等入而为学子,自是立于前人的山峰上。”
“既如此,便要去做——新的巅峰!”
去做后来人的高山。
永远不要畏惧,不要止步,不要裹足不前。
丹陛之上,圣神皇帝忽然想起身边人的话。
“我期冀后世人看待我们,只是——”
“萌芽。”!
第314章 姜握的致辞与期盼
观风殿的四角,坐了专门记录今日开学典礼的书令官与画师。
书令官为了要记下陛下的一言一行,自然坐的靠丹陛近些。
画师则支着小桌坐在侧面,抓紧时间勾勒各种线图。
王鸣珂也在其中。
且因她挑了个好的位置,是个能够纵观全殿的角度,也就代表着……全殿的人也可以看到她。
世家就眼睁睁看着王鸣珂忙个不住:一边要拿笔勾勒线条底稿,另一边还摊着几张纸,听到圣神皇帝哪句话大约是触动她了,她又侧着身子去记录几笔‘话本灵感’。
真是,越看越心塞!
这哪里是胳膊肘子拐出去,这是整个人飞出去了啊。
还飞得不亦乐乎。
要不是场合不对,许多世家朝臣真的想上去问一问这位太原王氏女:“你能明白,方才陛下那句‘无论士庶,具以才达’,会对咱们世家,产生什么样的冲击吧?”
你明白吗?
*
姜握明白。
她从来就明白。
陛下多年行来,其心未改。
丹陛之侧的东台。
姜握听完陛下的《求贤令》,只觉心境如海上潮水般起伏不定,却又如海上升明月照亮水面一样,令她觉得明亮透彻,竟生无边无际之感。
有些事,是无论怎么扭曲,都无法完全抹去的——
就算是对武皇生平‘自行编改’颇多的《新唐书》,在武皇用人这一点上,哪怕要先贬低为‘不惜爵位,以笼络四方豪杰自为助’,也不得不说一句‘(武皇)多取实材真贤,时才为之用。’
因扭曲改变,能改变一个人的生平,却改变不了武皇当朝时,无数官员的升迁、贬黜履历。
改变不了这些官员曾经做过的事情。
*
激动、欢喜是难免的。
但姜握听完后,心底另有一种不能为外人道哉的愁绪——
她是喜欢总结归纳的,方才陛下的《求贤诏》可以归纳为一个中心两个重点:一个中心就是培养、选用人才;两个重点就是‘无论士庶,具以才达’与‘不独尊经史之学,要重视各学与实技。’
真好。
但问题是,陛下说的,也有她想说的词儿啊!
尤其第二个重点那两句‘凡有益于家国百姓,皆为栋梁。不当以‘文’为清贵,‘技’为下卑。”
跟她讲稿中的简直是一模一样。
可见心有灵犀也有令人发愁处!
姜握含泪修改自己的讲话稿。
好在,她还有一段时间可以调整一下稿子。因为按照拟好的开学典礼的流程,第二个发言的并不是她。
她与陛下致辞是一头一尾,中间还有一位乐城郡公刘仁轨。
**
有的人,一开口,就注定是要让人变色的。
虽说刘仁轨的爵位,是乐城郡公,但他这一辈子,注定要带走许多人的快乐。
什么叫不怒自威,在刘仁轨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自今日起,三校名簿,勾检监事,赏罚之度,由我暂掌。”
“凡学子有不率师教,违背校规者,按例惩罚。”
刘仁轨手下,此时就摆着三个册子。
“校规,三所学校各有不同,具体的校规已经刊印发到了你们每个人手里。”
刘仁轨倒是没有要求学生们多久背过,他要抽查之类的。他没准备管这件事情——他只负责按校规罚就是了。
“今日,我就说一说校规上没有的条目。”
“考试。”
正在腹内改发言稿的姜握,闻言不由一震。
这世上,谁能听考试二字不变色?
说来‘考试’制度,在华夏土地上,真是源远流长。这两个字最早是见于汉朝董仲舒的《考功名篇》,其中有‘考试之法,大者缓,小者急’之语。*
当然,若是只‘考’单独的字,出现的就更早了。
可见考试是数千年来,学生们逃不开的‘噩梦’。
*
杨小藜精神一振。
因她听到乐城郡公说在前面的那句:每回考试绩优者,皆有额外的银钱量米作为‘奖学金’。
其实关于念书,杨家母女是发生过分歧,甚至算是发生了一次争执的。
杨母的意思是,哪怕日子再苦,女儿若有机会必然得去读书识字。
看看抄报铺里的女娘就知道了——她们也不避讳出身,直言道她们中许多人,原本也是家里因荒年,甚至只是觉得略有点艰难,就把她们卖掉不要的。
如今读书识字,做抄报的工作,也能养活自己了。
可是……
“我不留在铺子里,阿娘一个人忙不过来的,必要影响铺子里买卖。”
杨小藜这话是实打实的。
别说十岁的她又能收钱记账,又能看铺子,基本就当个大人用了。哪怕五岁的她都已经做许多活了。起码可以帮着拿拿递递,让阿娘少跑两趟少弯几次腰。杨小藜知道因生她落下病根,阿娘腰一直不太好。
依旧是抄报铺的女娘,来细细说与杨家母女:“学校不但不收银钱,你若是有本事,还能赚银钱。”
其实女校每人补贴一千一百文,这个数字不是随便定的,这事儿还请户部专员来算过的。
既不能少到养不活一个小娘子,但又不能多到引起人的贪心,想这种法子把女儿塞进来诓骗这份月钱。
一千一百文,正好会有一点盈余——必需得有一点的,因许多女娘在家里,是要做针线纺织,又或是要为家中人做饭,承担些喂养家禽的工作。
若没有盈余,家里或许不舍得一个‘劳力’舍出去读书。
“只要考试考得好,就能赚钱!”
这句话深深印在杨小藜的脑海中。
一串串的钱碰撞作响的声音,就是她觉得最好听的声音。如果她挣得足够多的银钱,阿娘或许都不必再如此辛苦每日做酱菜了。
东台之上,乐城郡公的声音传来,底气十足,一点不像年过八十的老人——
“学生入学后,每旬、每月、每季、每年都会进行考试。”
“每场考试侧重不同,譬如十日一次的旬试,多以老师口试本旬所学为主,然年终则为大试。”
接下来,乐城郡公用平淡的语气,说着可怕的话,把具体的考试讲解了下。
最后还单独点了点【高等学校】,因其中的学生多为现任官来此深造进修。
乐城郡公就道:“我已禀明陛下。若经过考试,汝等业术有过于现任官者,
可听替补。”即,若是学业够好,说不定可以直接升职!
还不等这些官员们露出喜色,刘仁轨的下一句就跟上了:“若在学两年无成者,季考年考接连下等者,即免当前官职。”
在场学生:……
杨小藜倒是没空去注意旁人的表情,她只是掰着手指开始算钱。
算了一会儿,因没有笔墨,心算数目多了就有点迷糊。
杨小藜心中下决心:到时候一定好好学算学!
**
而很久后,那时候杨小藜已经念了多年的书,能够更清晰地理解这一日的开学典礼后,她还时不时会想起这日。
杨小藜想:如果说她初见陛下,如望旭日高起,那么观大司徒,便如见朗月悬光,飘然云气。
而那一日,大司徒讲的话……杨小藜想,那番话绝不止影响了她一人的一世。
如明月一般的人,带着湛然笑意道:“方才陛下讲了,有益于家国百姓者,皆为栋梁。”
“那今日,我便接承陛下的话,讲一个词。”
“格致。”
何为格致?
时人其实皆知‘格致’。因《礼记·大学》中便有记载:‘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然而,对姜握来说,格致还有另外一重意义。
在华夏的近现代史中,在‘科学’这个词普遍应用前,‘格致’就代表着科学技术。
正如鲁迅先生写的那样,他到了外面的学堂里,才知道‘世上还有所谓格致,诸如先进的算学、地理……’*
格致即为各种科学知识与理论。
近现代,那华夏最为暗淡的时光。
明明是一直以来领先于世界的国度,许多发明技术都超前数百年乃至千年的国家,忽然就变成了‘落后蒙昧之地’。
正如那个著名的,被无数学者讨论的李约瑟难题:“中国古代对人类科技发展做出了很多重要贡献,但为什么科学和工业革命没有在近代的中国发生?”*
众说纷纭,学者们也各有看法和答案。
姜握自然也想过这个问题。
观风殿中,她望着下面的学子道:“陛下方才提起了司农寺,那我今日便以工部为例。”
“坎儿井,锯条,渠堰,滑轮水车……”
观风殿内一片安静。
只是这份安静,是有些茫然的。哪怕工部的官员,虽然知道方才大司徒提起的,都是他们熟知的一些技术,但这些,怎么了吗?
姜握看他们的神色就明白:这些技术,他们都是熟练地在用,而很少有人知道,或者说觉得有必要知道,所谓的原理。
这便是后世人研究的,中国古代科技的特点之一——只看重实用性。往往不在乎为什么,只知道有用就行。
这就是科学与技术的区别:如水车是技术,而其中的能量守恒,是科学原理。
当然,这种‘实用为上’的观念,在古代并不是一件坏事。甚至这也是中国古代科技保持领先优势的原因之一:不需要经过先了解理论而推导出技术,而是直接通过实用实践得出的技术。
历史从来没有绝对错误的路。
但如今,可以走不只一条路!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何为格致,是通过观察事物,来得出其本质的原理与法则。”
姜握望着座中的学生们,望着此时华夏还是远远领先于世界的学子们:“我希望你们,对一事一物,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
这才能不只熟练地使用某项技术,更能通过其科学原理,研究如何去改进!
不然的话,姜握很明白,哪怕她一天十二个时辰,不断去刷陛下,终是有限的,她不可能买下系统内浩如烟海的所有‘发明’、‘技术’。
况且,她总有走的那一天。
单人的力量总是有尽头。如果只有她自己,终有一日,她带来的涟漪,那所谓的‘先进技术’,依旧会被历史的浪潮所抹平。
唯有人民群众的创造力才是无穷的。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她办此上阳宫学校,便是希望,从此后可以通过系统,为更多的人,为更多本就有技术的人,提供‘灵感的火花’与‘砸在头上的苹果’。
**
姜握想,她与陛下,或许真的是心有灵犀。
她的讲话,也算是一个中心,两个重点。
中心便是,欲以教育推动此世科学技术更好的发展。
两个重点:一是提出‘格致’的观点;二则是要为科技人员,尤其是为更多女性愿意成为科学研究人员,提供动力——
“这是今旬的报纸。”
随着大司徒举起手中的报纸,在座诸人便见,早就安排好的女亲卫走到高等学校的学生席中,请出了一位女子。
并且直接请到了东台上。
那女子上了东台后,就站在一角,在众人的注目中,看起来十分紧张而局促。
且她没有穿官服:这在高等学校里,是比较少见的。因绝大部分入高等学校的学生,都是年轻的朝臣。
众人只见大司徒走过来,温声安慰道:“别紧张。”然后亲自引着这位女娘往台子中心走,让她站在最中心。
此时,已经有细看过本旬报纸的人,猜到了这个女娘是谁——
最新一期的报纸上,刊登了一个出身洛阳城郊寻常百姓之家,做出一种新式脚踏织机的女娘,黄棉棉。
也巧,她出生在棉花入大唐之后的五年。那时候,朝廷为了区分绵布(蚕丝品)跟棉布,已经开始用木字旁的棉了。
果然,大司徒介绍了这位女娘与她改良的织机。
作为位极人臣的宰相,在这上阳宫的开学典礼上,在皇帝与百官之前,她郑重其事地介绍了一位改良织机的普通女娘。
*
之后,大司徒还单独对女校的小娘子们温和笑道:“你们身上的校服,就都是新式织机所织出的布,是不是很好?”
杨小藜低头看向自己的校服。
余光也看到,许多小娘子(她此刻还是不太习惯叫同学),都下意识低头去看,去抚摸自己的棉布校服。
然后她们再抬起头来,看向站在东台上的黄棉棉,自然就多了几分憧憬和好感——原来是她改进的织机和织法啊!
而且,纺织原本是许多女娘必需做的活计。
但她们今日忽然意识到:原来,在这上面做好,做精,竟然也是可以上报纸,而且能与宰相站在一处,能够被陛下看到和嘉奖的!
*
如果说旁人看着此时的黄棉棉,有羡慕有惊讶。
那么姜握,倒是别有一种难言的伤感。
她依旧是想起了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人。
一个在中国纺织史中拥有不可磨灭地位的女子,一个在后世被外国历史学家都认定为13世纪最杰出的棉纺织技术改革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把她列入世界级的科学家的女子——
可,依旧是一个连真正名字都没有留下来的女子。
时人只称呼她为黄道婆。
这位被后人誉为‘衣被天下’,是真正促进了华夏棉纺织业进展的女子,在正史中却毫无记载。
黄道婆,是宋元交际年间的人,而元史、以及之后的明清正史,却都没有提过她只言片语。
倒是记载过,松江布名满天下,甚至成为了贡于宫中的贡品。
然,没有记载,松江布是因为谁而何名满天下。
黄道婆的故事,只见于如《辍耕录》之类的地方志和笔记小说中。
据记载,黄道婆的一生过得很苦,颠沛流离。她打小被家人卖做童养媳,不堪公婆虐待而流落海南,跟随当地的黎族人学了些棉纺织术。后来又辗转回到了家乡,将学到的并自创的改良棉纺织术无私的传于家乡人。
自此,改变推动了整片长江流域甚至整个华夏的棉纺织业的发展。
也好在,有这些笔记小说,能够让后人,不至于完全追寻不到这位传奇女子的过往。
“天下人心浩荡。”
观风殿内,姜握再次说出了这句话。
因除了笔记小说,黄道婆的故事之所以能流传下来,还有当地百姓为了纪念她,自发建造的祠堂与为她编写的歌谣——
“黄婆婆,黄婆婆。教我纱,教我布。二只筒子,两匹布。”*
那歌谣,至今传唱。
好在黄道婆在千年后,得到了部分公允的评价。
但有更多的‘黄道婆’,都在历史长河中,失去了名字。
不,是从未拥有过名字。
做出如此大的贡献,却在史册中不见其名。无外乎是两方面的不被重视:女性与技术人才。
而这两方面,恰恰都是姜握看重的!
也是她办校的两大初衷。
**
“上阳宫建校,我掌历史学院。”
说来,大司徒要执掌历史学院这件事,没有什么人奇怪。
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大司徒这是位极人臣后,想要‘修书留名’——毕竟官员,无不以能修史书为荣。
圣神皇帝看向了姜握。
但她清楚,姜握到底为何要掌历史学院。
为了她这个史册上第一位女帝,能得到公允的记载,也为了诸如昭武将军(平阳公主)、文成、库狄琚等女将女官能得到属于她们的记载。
但,不只为了这些。
还为了……圣神皇帝的目光,落在黄棉棉身上,又落在此时殿中许多尚且带着些懵懂之色,大约还未真正听懂她今日这番话的女娘们身上。
为了千千万万个她们。
*
“我期盼着你们终能做出将留于史册,造福于民的事情。”
“而我要做的,是给你们提供一方沃土。”
“以及,一旦你们做到了,就不会让你们,被淹没被遗忘。”
“不会让你们失去姓名。”
“你们都将得到一个——”
“公正的记载。”!
第315章 备考
洛阳城,今岁落雪颇晚。
十一月里的时候,还在下淅沥的雨夹雪,雪粒子掺在雨水中,还未及地面就化了。
直到进了腊月,才痛痛快快下了第一场雪。
然而进入腊月,对上阳宫各校的学生来说,就将要迎来第一场大考:年前季考。
因季考后就要放年假了,也就是说,考好了就可以快快乐乐过个年了。
考不好……就不只是过年心情不好的问题了,若是不及格,来年还要补考。
尤其是对【高等学校】和【军事学校】的学生们来说更要紧。毕竟他们可多是在朝为官的官员。
从学校的建立到开学典礼到这近三月来的运行,满朝文武都看的出来陛下和大司徒对办学的重视和布局之长远。
那么这新年前的第一次大考,成绩单必然要呈于御前的。
排名的先后其实是不由人的:人人都在用功,但人与人的天赋有差异,再者学习的快慢也有差,比如说文学院杂文科(诗词歌赋科,因圣神皇帝下旨,贡举加试杂文,故有此称),大家一样写诗写文,但写完后彼此一交流——
许多人表示:看看王勃等几人的诗文,有点想要自闭退学。
而且他们写的好轻松,简直是挥笔而成,看的人心梗。
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
因此各学院内每回考试,排名总是有先有后的,学子们只能说尽力而为。故而排名靠后也就罢了。但若是明晃晃考个不及格,被写在红签签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不及格的是成绩吗?那是断绝的仕途啊!
*
尚善坊。
杜宅。
杜审言正在挑灯夜读。
他倒不是担心不及格,他是在争取第一名——
杜审言是如此想的:我当年可是给出任巡按使的大司徒,做过正儿八经随行的书令史。
若是在【历史学院】的季考中考不到第一名,如何面对大司徒?
“郎君歇歇吧。”门被轻轻推开,是杜审言的夫人薛菱。
“考个第二名也挺好的。”
杜审言确实有点累了,原本都准备放下书了,听到‘第二名’后又拿起来了。
薛菱见此笑道:“毕竟是裴相的女儿,自然不同凡响。”
没错,跟杜审言竞争历史学院第一名的,正是裴行俭的长女,裴韫。
薛菱也读书认字,随手拿起案上的【历史学院】教材,翻着道:“郎君夜里看书,仔细眼睛吧!不如你别看了,我考考你?”
杜审言也就点头。
薛菱翻到看起来最重要,最长的一段文字:“背一背《诸司应送史馆事例》三十二条准则吧。”
史馆,顾名思义,乃专门修史的署衙。
而这《诸司应送史馆事例》就是大司徒重新修订过的,关于京内外各署衙报送史馆公文的具体规定。
何为修史?自然不是坐在屋里自己编。
尤其是修本朝国史,是要拿到实际的材料,保证事实的。
京城与各州县的衙门需要按照规定,将档案资料交送史馆,用以积累一手的文献资料以备修史。
比如“蕃夷入寇之军情、战报、檄文等,由兵部按月录状报送。”这是规定把每一场战事都准确实时详尽记录下来。
再比如,薛菱就见其中一条,很符合圣神皇帝与大司徒提过的‘技科’的重要性:“凡有硕学新技、格致之士、由各州县及官员立时报送。”
后面还有备注,需要核实详情以奏,有县、州两级官员的押字印章。若情形属实,且新技于国、民有助益,譬如‘改良耕具’‘得育良种’等,亦计入当地官员的考功,当然若有虚报查出,则计过失。
薛菱见了不由点点头:也是,那改造织机的女娘黄棉棉,是因家在洛阳城附近,而被得知登于报纸。
而国家国土如此广袤辽阔,十道三百六十州,想必多有遗珠。
不过,薛菱提问过‘三十二条’后,杜审言却没有回答。
他只是笑道:“这三十二条规定啊,我早都倒背如流了。不止我,你随便去历史学院抓一个,做梦也能背出来。”
杜审言听夫人这么‘提问’,不由笑道:“我们不这样考。”
他倒过来考起了薛菱:“上旬的口试,我们是这样考的——若毗邻两县同时上报同样的‘新技’,该如何核准?”
杜审言原以为这个题会难倒夫人。毕竟,其中具体的规定流程颇为复杂,且需要多署衙合作。
谁料就见薛菱笑道:“这还不简单——交给狄尚书料理就是了。他之前在大理寺多年,从无错判之事。”
杜审言先是一怔,然后不由笑道:“夫人大才!”
这自然是玩笑取巧之话。
不过,薛菱也就大致明白了,他们的考试确实考的很灵活。
而杜审言听完夫人的回答,笑过后想了想道:“对了,你上次与我说,等孩子再大一点,也想去考考出版署的女官试试,我觉得不太妥当……”
薛菱不由放下了书,蹙眉道:“怎么,难道我不能出门?不能做官?”
杜审言见此,连忙道:“不是,不是。”
他解释道:“我是说,与其去考出版署,你不如去试试女校?今岁是女校第一次办学,收的学生并不多,将来必要扩招的——你看那上阳宫女校的占地多大就可知了。”
“学生要扩招,老师自然也是缺的。”
“我替你打听过了,去女校有一桩额外的好处:老师不是全天都有课,闲了的时候,就可以去高等学校选自己想听的课旁听。”
“你若是想做官,就先到各学院去听一听看一看再定夺——说不得你更擅长旁的署衙呢?又不是从前,想做女官非得去考出版署和城建署。”
薛菱笑道:“这倒是。”
而杜审言如此认真进修争取第一名,同时亦为夫人的前程考虑,也是有榜样在前的。
此时杜审言就对薛菱道:“看看裴相家,什么叫满门朱紫。”
原本说起满门朱紫,多是指一家子从祖到孙,历代都是做大官的。可裴相家不同,那才是真正的‘满门’,连夫人和女儿们也都各居要职。
比如跟杜审言竞争第一名的,裴行俭的长女裴韫。
说来,今岁镇国安定公主的心思大多放在女校上,这出版署基本就交给裴韫、裴宁两位了。
这也算是论功行赏——因女校的建立,裴宁出力也很多:她为安定公主出谋献策,麻利献上自己亲爹,让裴行俭写信给裴氏各枝各房,很是挖了几个裴氏的小娘子来做老师。
于是今岁,这姐妹俩没有同时考高等学校。
为防出版署内的公务忙不过来,更愿意料理庶务的裴宁,就让姐姐先去进修专业了。而裴韫不但主修历史学,也兼考了新闻学。
于是,明眼人都看得出,将来,这两姐妹很可能会做到出版署署令的位置。
两署位同九寺官职,一把手可是从三品官——那裴家只怕又要多一个紫袍官员。
想想,真是令人羡慕啊。
杜审言就笑道:“只盼待来日,我与夫人也能在常朝上相见才好。”
哪怕做不到裴相夫妻那般,双双着紫,但能同时上常朝,也就是位列五品以上的官员。
这就是杜审言的人生目标了。
*
临睡前,杜审言和薛菱还去看了一眼孩子。
这是他们第一个孩子,才出生不足年。
孩子的摇车上,还挂着一块莹润玉佩。而一见此物,杜审言就第不知道多少次念叨起:“大司徒待我真好啊。”
听闻他有了嫡长子,居然还送了他一块玉佩,说将来让儿子再传给孙子。
杜审言美美接过:果然,大司徒对他总是另眼相看的呀。
薛菱也点头:“闲儿这是沾了郎君的光。”不然,大司徒为何要给襁褓中的孩子送玉佩?
杜审言连连颔首:所以他才要努力争第一名。
需知,大司徒相人之准,天下咸闻。
大司徒看重他,说明将来他必然会名垂青史啊,如今看来,大约就应在了历史学院这里。
杜审言信心满满:将来,后世子孙都会以我为荣。
**
皇城飞雪日。
蓬莱宫。
这日圣神皇帝与姜握二人难得都有闲暇,忙里偷闲坐在窗边对着雪景,就着红泥小火炉,如许多年前一般烤蜂蜜年糕。
边烤边闲聊朝上事和学校事。
到了年底,吏部已经报上了许多年度材料。毕竟现任吏部尚书狄仁杰也是卷王,材料报的又多又快。
“今年报考各署衙的女官数目,较往年多了不少。”
姜握接过年糕笑道:“所以我才说,守约这人最好了。”这朝上谁像他似的实在,忙不开的时候找‘水鬼替身’,把自家人都拉下来了。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当然,姜握也没有忘记夸皇帝:“这也多亏了陛下,将两署的官职提起来。”若还是从前,出版署城建署最高的署令只有六品官,自起不到这么大的激励作用。
只是……还不够。
毕竟受到影响最大的,还是陛下登基的神都城内,再就是长安。出了两京,各州县女官的数目,依旧是寥寥无几接近于无。
故而‘女子做官’之事,实在还只是小小萌芽,还需仔细呵护,任重而道远。
*
临近上阳宫学校的第一次大考,君臣二人说过女官事,自然而然也要说起学校事。
圣神皇帝眉宇间难得泛起一丝愁绪,亦不免一声长叹——
这不是作为皇帝的叹息,而是作为家长,愁孩子成绩的叹息。
皇帝惆怅道:“朕有所预料,会愁孩子的学习成绩,但朕以为会是显儿。”
她真没想到,让她发愁的居然是太平!
说来,军事学院的初等班,考试科目并不太多,比起【高等研讨班】战术、兵器、铸城、地形等科目皆要考核,初等班的考试已经简单多了。
基本就分为实践课和理论课两大门。
太平的实践课成绩都很好:骑术、马射、原地步射等都名列前茅。
但这理论课……
圣神皇帝甚至端起酒杯来直接喝了一杯,颇有些借酒浇愁的意思。
然后指着这书房的御案,对自家大司徒诉苦道:“那日你没在,你不知刘仁轨,他就站在那看着我。”
刘仁轨递上太平的成绩单后,就无声地望着圣神皇帝。
皇帝都被他盯得发麻。
“郡公有话直说吧。”
“不用心。”刘仁轨说完这三个字后,想了想又修改了下:“不够用心。”
“陛下,公主的理论课,实在该多上心了。”
因是最偏心的小女儿,皇帝不免要回护一二,拿着成绩单道:“太平的骑术、马射等几门,都考了前三名,大约是在这些上耗神太多了吧。”
若是正常的臣子,此刻就应该给陛下台阶,
赶紧顺着夸一夸公主。
然而刘仁轨不是正常的臣子。
他听陛下说完,只回了一个‘嗯。’
然后依旧转回来说不足之处道:“陛下勿要溺爱,对公主的理论课多加督促才是。”
“待季考后,臣再来给陛下送公主的成绩单。”
“臣先告退了。”
圣神皇帝:……
哪怕有容人之量的帝王,此刻也很想干脆下旨,让眼前的人退休算了。
而如今季考在即,皇帝想想若是女儿考不好,刘仁轨还要来‘找家长’,就开始头疼。
见皇帝发愁,姜握笑劝道:“陛下宽心,婉儿已经去督促她复习了。”
**
太平公主府。
作为军事学校的学生,武令月羡慕道:“女校怎么这么好啊?她们还能上乐律课。”而且不需要考试,据说只是为了陶冶兴致。
“要是军事学校也能上乐律课,多一门考试也没关系啊。”
婉儿:……公主,您那是想考乐律吗?
您只是想去平康坊听曲吧。
婉儿正在这么想着,就听心声变成了现实:“婉儿,学习也太累了,咱们去平康坊听曲吧。姨母说过,要劳逸结合一下。”
婉儿:不,师父绝不是这个意思。
说来,从小相伴的习惯使然,让婉儿是很难拒绝太平的各种要求的。
尤其是太平换一种,与平时骄傲小凤凰不同的,有点可怜巴巴的语气。
但这次……
婉儿低下头不去看公主期待的眼神,而是看向公主的历次‘口试旬考(十日一考)’的成绩单,再看看公主两次月考的卷子成绩——如湃入冰雪一样清醒起来。
她放柔了声音哄道:“公主,先学习吧。等季考后,我再陪你去如何?”
太平其实提出来的时候,就知道可能性不大,但还是忍不住想争取下,于是做泫然若泣状:“婉儿,你知道我昨晚学到什么时辰吗?”
婉儿颔首:“我知道,公主昨晚不是很快就睡着了吗?”
太平:……忘记了昨晚婉儿在公主府陪她复习,应该说前天的。
不过婉儿到底是太了解太平,知道如何激发她的学习动力。
她温温柔柔道:“听说周王和殷王的月考成绩都不错呢。”
除了激将法,婉儿还精通激励法:“公主,陛下不是说了吗?如果公主季考成绩好,就把温泉宫直接给公主。”
直接从皇家产业划归成公主府私人产业的那种‘给’。
太平:扶我起来,我还能学。
第316章 醉卧帝王膝
天授元年的第一场飞雪,虽下的晚,却纷纷扬扬一日不绝。
蓬莱宫。
姜握从窗口望出去,便见院中花木凝雪剔透明瑟,实是悦目。转过头来,则是酒气冉冉,蜂蜜甜香满室,当真是——
“熏人欲醉。”
圣神皇帝闻言,伸手取走了姜握面前的酒杯。欲醉可能是真的欲醉,但应当不是甜香熏人的缘故。
因恰好又从敞开的窗口看到,有出版署的胥吏来送最新一期的报纸,圣神皇帝就示意严承财直接拿进来。
顺便让他叫宫人进来,把红泥小火炉、酒壶、烤架等都收了。
直到空出干干净净的桌子来,两人才一人一份,对坐开始看报纸。
这是还未面世的报纸。
出版署总会提前送到御前几份,以供御览。
姜握每次看报纸,就像考试做卷子,先从头到尾大体浏览一遍题目——上阳宫学校开学已然两个多月了,然而报纸上关于学校的报道和诗文依旧不断,占了不小的篇幅。
这些文章的宣传侧重点,也各有不同。
有的是条理清晰地直接介绍三所学校(以及各学院)不同的招生要求、校规、考核等制度。
这样的事条文,自然是给已经有心思报考的人看的,可以直截了当了解各项相关规定。
不过,这样的事条体自然不够有趣,也不够吸引人。
姜握的目光则停留在周荞写的系列文上——《上阳宫求学记》
记文是从单人的视角出发,写了作为一个普通学生,在上阳宫度过的一天。
周荞自己是学‘新闻学’的,但她并不只写了新闻学学子的一天。
而是对各个学校和学院的学生都进行了专访,往往是揉杂数位学生的经历而成一篇文。
显然是要做成一个包罗各科的系列。
她的用词很简约,通篇都没有什么诘屈聱牙的繁复辞藻,倒是穿插了不少各个学院独有的小趣事,故而难得文字质朴却又富有兴味,引人入胜。
姜握是很喜欢这个系列的。
估计绝大多数人,也会喜欢读这样轻松有趣的故事,胜过一条条罗列的‘招生简章’和‘学校介绍’。
说来,周荞不愧是新闻人,是深谙‘热点事件’的。
开学典礼上,圣神皇帝以周王为例,而大司徒推黄棉棉为典。
于是周荞在写《上阳宫求学记》系列文时,最开始的两篇,正是‘周王在农学院的一天’以及‘黄棉棉在工学院(纺织科)的一天’。
这两篇文视角反差极大,一个是皇子,一个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娘。
原本这身份上的特殊就够吸引人的,何况又都是刚被陛下和大司徒专门点过的热点人物。
所以周荞这个系列文,可以说是第一期就很抓人眼球,讨论度很高——
就抄报铺对坊间报纸热度的调查报告显示:九月里,神都的女娘讨论黄棉棉最多,无它,纺织针线是跟她们生活息息相关的,甚至是许多人每日要做的活计;而南北市与坊间酒肆,自然是‘周王与鸡’的热度最高。
甚至一时间,出现了洛阳鸡贵的情况。
还有不良商家冒充‘独家周王鸡’‘专供周王府斗鸡’来哄抬鸡价。
好在南北市都有专门的【监市】负责理市治序,又有专门的【平准署】,常年监察市场各类商品的物价并负责平抑其价,故而早早发现了苗头。
这才没有让假鸡横行,较好地维持了市场的鸡价和蛋价。
不过,这也足以说明,报纸如今对民间舆论乃至生活的影响,以及周荞这两篇文章的热度。
为此,在第一次旬考前,周荞就已经拿了一份单独的‘奖学金’了。
姜握很快看完了今天的《上阳宫求学记》,这回刊登的是管理学院物流专业学子的一天。
这让姜握想起了曾经做巡按使,遇到的郭成双。她知道今岁这位郭驿长也入学了,成绩还很不错。
因想起旧事,姜握看报的进度,就略微耽误了片刻。
等她回神往对面一觑,发现圣神皇帝已经在看【诗文】版块了。
陛下果然雅好诗文。
于是姜握也翻到诗文版块去。
上阳宫建学,自然也少不了文人墨客的诗文宣传。
正好,文学院杂文科,直接就派上用场了——他们的日常作业和旬考,很多就直接成了报纸上诗文稿件的来源。
譬如这一期的主题,是关于上阳宫景致的宣传。
说来,一座被誉为‘胜仙家福庭’的行宫用来办学,原本也是上阳宫学校最吸引人的点之一。
对此,国子监的学生许多酸的要命:陛下也太偏心了,大司徒也是!她曾说【初等学校】对标国子监,可国子监的署衙就那么大点(其实也不小,只是比起上阳宫太小了),哪里就对的上?
不过,这些酸言酸语,一句话也就堵住了:国子监的学生也可以申考【高等学校】,你考进来不就可以了?
而上阳宫学校才办了两个多月,就把国子监衬出了一种【官员子弟福利学校】的意味。
也确实是。
朝中诸多朝臣,每家每户多少都有子孙在国子监,实在算是啃老学校。
依圣神皇帝之意,有本事的朝臣后代,自然可以考贡举、考官,也可以考高等学校,若没本事,就老老实实在国子监蹲着啃爹啃爷爷吧。
说来国子监也是考勤的,且如今考核的更严了——也算把这些官二代约束起来念书,念成什么样且不论,起码少了很多出去斗鸡走马惹事的空闲。
*
姜握看过本期的精选诗文,又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前几期报纸也出现过的名字。
不仅是近来在报纸上看过,有几个名字姜握是早在史册中有所耳闻——李峤、崔融、苏味道、宋之问、沈佺期等,这些历史线上武皇一朝的出名的文人墨客,已然开始渐渐冒头了。
说来,这几人中,此时只有苏味道因是裴行俭的女婿,又早早进了吏部,故而圣神皇帝对他,还是有些印象的。
剩下几位,诸如李峤、崔融几人则都是仪凤、调露年间,也就是前几年才中的进士,此时官位普遍低微。
属于那种官职调动,都无需呈报御前,可以由吏部尚书决定的低微。
且年纪此时也都还轻,多半不过三十岁,还是标准的青年才俊。
因年轻位低,在进入文学院之前,他们几人的名字,也就是中进士那一回,才在皇帝眼前过了一下。
而此时,姜握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名字上,又开始出神。
宋之问。
圣神皇帝虽在看诗文,但姜握三番两次对着报纸发怔,她还是注意到了。
不由抬头细细打量姜握片刻,见她双颊微微泛红,尤以眼尾处为重,宛如晕开一层海棠色的胭脂,便开口道:“还是醉了是不是?让人给你煮点浓茶,或是熬一碗解酒汤来。”
姜握这才回神。
怎么说呢,她方才看到宋之问的名字,思维就不由发散走了:一来,是宋之问其人虽有才学,但人品实在是一言难尽。二来,则是……宋之问与陛下的一些传闻——
《太平广记》中,曾记载过宋之问向天后求做北门学士,还作了一首《明河篇》道:“明河可望不可亲。”*
然而在很多隋唐演义,甚至当代笔记小说中,就记载成了宋之问这是在向武皇自荐枕席,也真是……
姜握正是想到此事才走神了。
她摇头道:“我真没事。”
圣神皇帝显然是不信这句无事,然也没再坚持,罢了,浓茶清苦,解酒汤味道更是药气逼人。
她不愿意喝就算了。
之后圣神皇帝提笔在报纸上圈了一句诗,然后递给姜握。
这一回诗文的主题,是上阳宫的景致。
而李峤写的则是《鹤》。
毕竟,上阳宫的仙鹤确实也是一景。与洛阳皇城里的仙鹤一样,上阳宫的鹤也是不怕人的。
三所学校的校规里,也都有不许随意伤及上阳宫中鸟雀、也不得随意攀折花木这一条(还重点标注了,尤其是农学院及其附近的花木植株,绝对不许采摘)。
而圣神皇帝喜观鹤,也是朝野咸闻的。
自没有人去惊扰上阳宫中的鹤,任由它们自在地走来走去。
圣神皇帝圈出来李峤诗中的一句,描摹的正是这样一幅画卷:“已憩青田侧,时游丹禁前。”*
而姜握接过来后,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了这首诗的前一句上——
“翱翔一万里,来去几千年。”*
来去几千年。
姜握忽的就觉得被这句话戳了一下心口,顿生酸楚之感。
到底来到此世已经数十年,哪怕在写诗上平平,但姜握还是会鉴诗的。
也知道李峤这首诗用了什么典故——
是陶渊明所写的《搜神后记》里的一个故事:有人学道于灵山,不知不觉千年过去了,就化作仙鹤归于家乡。彼时家乡的少年人见到鹤,举弓欲射。
却听鹤开口道:“……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
姜握垂眸:她何尝不是‘去家千年’。且哪怕她走遍天下,哪怕回到现代时候的她家乡所在之地,也总非故乡,更无故人。
其实这个典故她早已知道,只是今日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又骤然见到李峤这首诗,才有些情绪波动。
她也不藏着掖着,只抬头对圣神皇帝道:“看到这首诗,我倒觉得伤心。”
皇帝望了她片刻,温声道:“睡一会吧,横竖今日无旁事。”
*
姜握闭上眼的时候,还在想: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于她,实在是名副其实。
何况,她这醉卧的,何尝只是美人膝,更是美人帝王膝。
而圣神皇帝见伏在膝上欲睡之人,垂下来的青丝如云,就推开一线方才已经关上的窗户,招手叫来一个宫人。
令宫人去取‘百齿梳’来。
说来,此梳还是她登基之时,孙神医托人送来的贺礼。
是他用交加木特制的梳子,道陛下多思用神,当常梳发以养生。[1]
而圣神皇帝用过后,觉得确实不错。说来她自年少时就天生觉少,有时还会失眠。但用此百齿梳,每日睡前梳发百余下,较之从前更易入睡。
此时,她从宫人手里接过这枚百齿梳。
一点一点梳过蔓于膝上的青丝。
殿内,灯烛昏昏。
窗外,依旧是飞雪如絮。
第317章 太平的考试成绩
腊月过半后,上阳宫各学校学院的季考,已陆续结束。
正所谓,皇帝也有一怕。
军事学校考完的那两日,姜握便奉旨往蓬莱宫议事——年节下,倒确实是各署衙奏疏频频之际,有事可议。
但姜握还是觉得,陛下是怕单独被刘仁轨‘找家长’,所以才总召见她。
这日,姜握往御前来之时,还受到了同僚们的嘱托。
王神玉也不怎么委婉,直接就道大司徒帮忙问问陛下圣意,明年有无改元的打算?
姜握在御前也就如实问了。
大约是今年改制、改名等事已经够多,皇帝倒是没有再改元之意。
各署衙:可以提前赶一赶年后公文,过个好年了!
*
就在军事学院考试后的第三日一早,刘仁轨果然请见。
姜握就见陛下闻宦官来报,就搁下了朱笔。
说来,陛下创出‘糊名法’后,倒正好先用在了学校考试上。试用过后,已经准备来年二月的贡举,亦同此行。
但正因笔试试卷统统糊名,考生的卷子统一放在一处,由专门的老师阅卷、复核,最后各院院长还要随即翻取几份来抽查——哪怕是皇帝,想提前看看女儿的卷子有个心理准备,都难了。
除非她亲去存卷处,挨个翻一遍,对着字迹把女儿挑出来。
当然皇帝要这么做,肯定没人敢拦,但神圣皇帝自不会在学校第一次大考上,就破坏自己定下的糊名法。
于是,哪怕是堂堂帝王,也像个寻常的考生家长一样,等学校的阅卷结束,等待孩子的成绩出来。
顶多是知道成绩早一点罢了。
*
为此,早在军事学校刚考完试,圣神皇帝就把太平召到了蓬莱殿。
“令月,考的如何?”
姜握就听太平斩钉截铁:“特别好。”
她不由就将手里卷宗抬得高一点,挡住唇边笑意。
太平啊,没有觉得不好的时候。
哪怕入学前被刘仁轨‘考糊了’,曜初问起此事时,令月同学还是恢复了自信满满,跟姐姐道:“是,我与乐城郡公交流军事之策来着。乐城郡公年高德昭见多识广,我略逊一筹。”
曜初:……
果然,此时太平说过‘特别好’,不光姜握掩面挡笑,圣神皇帝打量女儿的目光,也颇具怀疑。
太平觉得自己冤枉透了。
于是说的更详细了一点——
“我的帖经题都填上了。”太平立在御案龙椅旁,拉着皇帝牵袖相告:“三道大策论题,我觉得答的也不错。”
还不忘夸她的专人陪考员:“说来,婉儿帮我押题,压中了一道半呢!”
太平说的两个题型‘帖经题’、‘策论题’,也就是如今各学院考试,通用的两个题型。
帖经,其实姜握看来,也可以叫‘贴经’。简而言之,就是选择考试科目的书籍上的句子,贴住部分,让考生补全,相当于填空题了。考的就是个背诵的苦功夫。
之前太平在这帖经题目上失分就颇多,填写的原文不是少字就是漏词的,有时候显然是根本没背这一段,还自己瞎编。
所以刘仁轨才直接一状告到御前,说公主不用功!因这种题型,确实是用功就能答上来的。
说句题外话,圣神皇帝就此事叫了女儿来教导时,太平还道:“是姨母教我的,不会的题也不能空着,编也得编上。”
圣神皇帝:……感觉也确实像是她能教的话。
闲话略远。
再说太平提起的第二类题型,策论题。
这便是根据时吏治、经济、军事等问题,出一道综合性题目,让考生来论述自己的观点。
比如这回,太平考的一道题目便是:所谓道存制御,如吐蕃乃四夷边患,曾有驱长毂而登陇之贼掳之心。今虽暂顿兵刑,以克敌书箭而令其为蕃臣。然防备制敌之心,刻不可消。若尔为将领,将以何政使外夷知礼而安?何术使兵有勇无怠?试为眷言筹画之?*
大致意思便是考察学生,如果你是边境将领,会怎么防备四夷(从军事和外交上两方面),又会怎么管理自己的军队,不使他们因边境无大战就生出倦怠之心?
属于综合性很强的题目了。
而这种题目,比起帖经这种默写题,自然更容易选出有见识之才。
方才太平说起‘
婉儿压中了一道半的考题’,就是说婉儿替她压了外交解决战争、如何解决士气问题等考点。
与她一并讨论梳理了相关事条,太平就不至于上考场现想去。
以至于太平刚刚考完试,连府邸都没回,就直接去女校寻婉儿:“若我真能得了温泉宫,那温泉宫也该有婉儿的一半。到时候我从地契上划给你!”
故而别说皇帝叫来女儿问,便是她不问,太平也会主动来的。
此时太平斩钉截铁说完她考的很好后,图穷匕见,对皇帝道——
“阿娘,我这回当真下了苦功夫。”
“我这大半月都点灯熬油地复习功课,阿娘捏捏,我这脸上、腰上都瘦了一大圈,过年衣裳都穿不得,估计要重新做了。”
“……听闻泡温泉最养人了,阿娘就先把温泉宫给我吧!”
姜握在旁听着都不免摇头含笑:这孩子,还知道换了最亲近的称谓来撒娇。果然是轻易不哄人,若要哄人,真是能把人哄的心软成一团棉花,不,棉花糖。
然而皇帝到底是皇帝。
哪怕也被女儿哄的心中欢喜,但还没有失去理智:主要是据以往的经验来看,太平自我表扬的话只能信五分,或者说,三分罢了。(三分都是亲妈眼,毕竟太平是‘入学考’考成那样,都能说只较刘仁轨略逊一筹的话来。)
知女莫若母,皇帝也看出来了,太平这番话就是来要温泉宫的——若到时候出了成绩,考的不甚好,难道她还能把已经给女儿的行宫再要回去?
顾念着公主的颜面,就不能如此。
故而圣神皇帝只道:“先去玩两日罢了,待成绩出来了,若真如你说的这般好,朕即刻命人将温泉宫的一应契书给你送过去。”
太平算是心满意足了一半。
且如她所说,考前也苦读(与她自己比)来着,此时终于考完试,于是快活玩去了。
倒是留下家长在这里担心成绩。
这不此时,圣神皇帝看到刘仁轨的时候,还真是有点久违的忐忑。
好在刘仁轨是个利落人,从不做谜语人,很快开门见山道:“公主这回的理论课大有进益。”
说着递上了试卷和成绩单。
姜握就见陛下目光扫过,唇边渐渐泛起几分笑意。
然而,这世上快乐守恒定律,永远不会骗人。
姜握见陛下欣慰含笑,她也刚想陪同一并欢喜一下,就见刘仁轨忽然转头面向了她。
手里正拿了一份公文在看的姜握:……
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玄学家对于危机的预感,从来不会出错。
只听刘仁轨点了她的名:“三所学校已经开学近三月,如今第一场大考也结束了。”
“之前我已经回过陛下,三位副校长和各院院长,都要写一份查漏补缺,有改时弊的奏报。”
“如今镇国公主和李尚书两位副校长的奏报,都已经遣人交到教务处了。”刘仁轨还抬手,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可观的厚度:“都写了这么多。”
然后望着姜握:“大司徒。”
后面有无声的三个字:你的呢?
姜握:……我应该在殿外,不应该在殿内。
她这不是这两日总在蓬莱宫陪陛下,而且高等学校学院又多,整理起来比较费事,所以才晚了两日嘛。
结果就被刘相当场抓住开始卷。
姜握熟知刘仁轨的性情,于是很快诚恳道:“今日回去就写完。”
刘仁轨这才颔首,鸡过副校长,又转过头来‘鸡家长’,对皇帝道:“所学有所成,必要持之以恒,公主在骑射上颇具天分,不足月间帖经和策论也有所进益,言之有物。可见从前只是不用心,陛下虽日理万机,然……”
姜握泛起了熟悉的头疼感,并且在圣神皇帝脸上,也看出了几分:师傅别念了的意味。
*
待刘仁轨终于告退后,殿内的氛围再次愉快了起来。
圣神皇帝再次看了下女儿的成绩单,然后叫了严承财进来:“这就派几个殿中省的宦官去,给太平公主送温泉宫的契文,再有,将冬日窖藏的鲜果、菜蔬都多送些过去。”
温泉宫附近也有皇家林苑。
太平到了温泉宫,必然会带人出去射猎游玩,估计这两日也少不了吃烤肉,故而皇帝命人多送些果蔬过去。
严承财一一应了。
姜握笑道:“如此,令月也可过个好年了。”
圣神皇帝颔首道:“骊山上的温泉宫着实不错,待到年下朝中休沐,咱们也去太平那里歇两日。”
姜握含笑颔首。
她是真的颇有心思去玩玩。
一来,骊山上的温泉宫,绣岭温汤犹如画境。
二来,温泉宫,也就是后来被唐玄宗改名的,那座著名的‘华清宫’。
在此时,却已经归了太平名下。
*
敲定了温泉宫行程,圣神皇帝与姜握又开始议方才说了一半的事儿。
因刘仁轨进门中断,此时捡起来继续说——
议的正是出了两京,各州县地方官员,女官极少(基本只有女医官)的情形,从哪里开始着手改变。
方才她们正说到,也该扶持些地方女官的‘榜样标杆’出来。
此时圣神皇帝的手轻轻叩着御案:“上回你提起裴卿一家子来。说他家这种特殊的夫妻女儿皆为高官的‘满门朱紫’,令许多朝臣心动。”
“既如此,与其再另外树典范,不如就把一家彻底树起来。”
相当于不分散热点,提起‘女官之家’就是裴相府上。
皇帝的记性很好,此时跟自家大司徒再确认了一遍:“裴相有两个儿子都在外任吧?朕记得,一个是代州司马(从六品),一个是中等县城的县令(正七品)。”这官位可都够低的。
姜握点头。
她与裴行俭和库狄琚都是好友,对他家的情形很熟悉:裴行俭三子两女。其中只有幼子裴光庭,是库狄琚所出。
因库狄琚是他先夫人病逝后,才续娶的妻子,因而不光库狄琚比裴行俭年岁小一些,两人的孩子更小,此时还不足十岁。
于是这小孩子就先放下不提。
只说裴相另外两子。
姜握道:“守约是个量才而用,举贤不避亲的人。”
其实朝上这样的臣子也不少,比如狄仁杰也是如此,他也会大大方方推荐自己的儿子做官。
但裴行俭这些年‘举贤不避亲’却只推荐了两个女儿女婿,从没有在皇帝跟前举荐过两个儿子,自然是因为……儿子不太行。
其实朝中宰相等重臣,对子嗣的安排,向来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则——
看着有出息能顶起门户的孩子,就让他们考京官,在长辈的余荫下留在京城中奋斗仕途,就算外放,也是会选好了地方,算是出去历练。
但对于自家资质平平的孩子,那就是配上几个幕僚和家中多年老仆跟随,直接去京外的寻常州、县,一辈子老老实实当个地方官拉倒。就别在京城这云波诡谲的宦海沉浮了,免得水性不好直接淹死,还得拖累一家子倒霉。
比如当年英国公李勣,哪怕位极人臣后,其嫡长子李震也一直是梓州刺史,甚至英国公去后,他还主动致仕了。
当然,这是清醒且明白事理的长辈,也不乏有的朝臣亲爹眼,看自己孩子哪儿都好,弄到朝廷上来结果给自己丢脸的。
但裴行俭显然不是这种亲爹眼的人。
他甚至跟姜握说过:他这两个儿子,都是从六品就是极限了,两子的资质只能管一县之地。若做再大的官,哪怕他们本人不敢贪赃犯错,但只怕会被下属哄骗了去,到时候连坐——
裴行俭可不想作为宰相,又是亲爹,到时候亲手把儿子们送进大理寺。若犯事严重些,还得含泪送儿子去描边。
“不知裴相的儿媳如何?”
圣神皇帝当即令人去请库狄琚过来。
待三人商议完毕,圣神皇帝又想起女儿成绩好,心情颇佳,还与库狄琚道:“这些日子你也辛苦,待年节休沐,一并随驾温泉宫吧。”
库狄琚还不及谢恩,就听皇帝继续道:“那温泉宫,朕已经给太平公主了,毕竟她这回考试成绩颇佳。”
库狄琚:……原来陛下的重点在这里哦,不是在邀请我。
姜握在旁听了笑道:“既如此,不如多请些女官和女老师,一并去给太平贺喜。”
圣神皇帝颔首:“大司徒最知朕心。”
库狄琚:告退。
*
于是这日,库狄琚回府后,转达给裴行俭两个消息。
一来,她年节下要去随驾温泉宫游玩。
二来,让裴行俭按照陛下之意,给两子写信。
裴行俭还问了一句:“我能去吗?”
库狄琚奇道:“怎么可能,那如今是太平公主的私苑。”
裴行俭:……所以说,去温泉行宫游玩不能带我,但干活是永远不会忘掉我的是吧。
库狄琚看向他:“怎么了?”
裴行俭在夫人的目光中退出去:“没什么,我这就去写家书。”!
第318章 武皇的阳谋
裴行俭提笔的时候,想起方才夫人转达的圣意,心中颇多感触。
以至于写惯了公文,算得上挥笔即成倚马千言的宰相,在摊开纸笺写家书时,蘸了墨,却一时有些落笔踟蹰。
出乎他意料的是,陛下这次通过夫人通知他,是直接把给两个儿媳的官职都定好了!
“定了官职?”裴行俭听闻后,是不由与库狄琚再次确认了一下的。
说来,两个儿子一直都在外放,他与两个儿媳见面次数也不多,基本也就是逢年过节见一见。
但他到底是吏部出身,相人也准。
在他看来,儿子儿媳实在是很般配的,都是寻常的簪缨之族的子嗣:年少时也读书识字,行事循规蹈矩,但并非超出常人之才。
说直白点:就是很正常的人,因家学渊源有所学识。但靠自己的本事,估计只能勉强当一个县令级别的官职,需得有幕僚仆从帮衬,才能做一个考评还看的过去的七品官。
既非杰才,这骤然给她们安排了官职……合适吗?
库狄琚听闻裴行俭此意,直接道:“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听了别不高兴——不高兴也没法子,今日陛下就是这么说的。”
裴行俭无奈:金口圣言,我还能怎么不高兴呢?
库狄琚就道:“不光你诧异,其实今日我初听此事,自然也有些惊讶。”
“我也与陛下说了,那两个孩子与裴韫裴宁的性情和才学出众不同。”
然而。
圣神皇帝直接道:“据朕所知,裴相的两子也才学平平,既然其子能在幕僚的帮衬扶持下做好一县亲民官,儿媳如何不行?”并且表示,如果裴家没有合适的女幕僚,她这里多的是!
裴行俭:……
而库狄琚当场怔了一下,过后则如拨云见雾。
她明白了。
圣神皇帝不是需要两个多出众的女官,而是更需要她们来做金字招牌。
在姜握看,这就像政府要扶持什么行业快速发展,就要把有利的资源向该行业倾斜是一样的。
陛下是需要女官深入、渗入各州县基层统治中的。
如同是一株树,一旦扎下了根,就开始要随着年份一圈圈长粗,要长得枝繁叶茂,以树叶来承接阳光,而根系也要逐渐延长,吸收水分以供养枝叶。
为此,自然要格外扶持。
没有助力?给你助力!没有机会?给你官职!
姜握在旁听着,忽然想到:都不用说别人,权力系统最开始想让她干活的时候,还得给她一根‘身体健康’这种胡萝卜呢。
不可否认,是有些女娘天生就有权力欲,如陛下,在少时为晋王的权力所解围帮助时,她的第一想法就不是依靠这种权力,而是掌握这种权力。
但这种人毕竟是少数,许多人都是得一步一步走下来,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做好什么。
等她们走出来了,开始过跟男子一样能够当官,能够掌权的生活,发现自己能够更自由掌控更多自己的人生,甚至能够影响到别人……
等到食髓知味,不愿再放弃得到的利好,甚至想要更多的时候,就会主动像陛下一样,去发展自己的根系和枝叶了。
陛下需要的,是一片广袤森林啊。
很快厘清圣意后,库狄琚当场很灵透地表示:裴家没有女幕僚,完全没有。
请陛下赐下,到时候随着家书一并送去。
既然是招牌,自然要按陛下圣意来打造。
圣神皇帝满意点头:也不怪她们偏心裴家,有‘好事’只想着裴相一家,实在是十分贴心懂事。
*
而裴行俭一路走到书房的过程中,自然也已经了悟圣神皇帝之意。
看陛下给两个儿媳安排的官职就更清楚了——
户曹,从七品,掌一地户籍,兼管计帐,道路、逆旅等事。
裴行俭于吏部多年,对于朝中成千上百的官位,哪怕是地方的小官,其职责他也记得清楚明白。
户曹,还有一个职责:凡男女婚姻,需由户曹辨其族姓(为防止同姓同族之婚),而且,夫妻间若有和离、财产纷争等诉讼事,一地户曹也是要管的。
这种各州县小官的职责,裴行俭想,陛下日理万机真未必时时记得。但……陛下身边大司徒跟自己一样,是掌过多年吏部的。
哪些地方亲民官职,最常接触到女娘,她清清楚楚。
而她永远与陛下的目标一致。
陛下要培养扶持女官。
这一手是明晃晃的阳谋——说来,朝廷上的官员,自然大多数都不赞同‘女官越来越多’这种宏观事件,因女官多了,会增加官位的竞争难度,也就是侵占他们的利益。
但……当多出来的女官是自己媳妇和女儿,从微观上来说,自家能占到好处的时候,集体的宏观利益,似乎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呢!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
就像是——
裴行俭想起如今的世家,比如裴家,还是他亲手写信,从有所动摇的各房各支‘挖’来了几个小娘子在女校当老师。
这些逐渐试探着,融入当前政治体系的世家人,被其余‘坚守风骨’的世家人视为叛徒!
其实自从资考授官出来后,世家内部也多有隔阂,各有心思。
但无论是‘守旧派’还是‘先进派’,其实结局都是一样的:融入当前政局的世家,还真的是从前意义上的‘世家’吗?
而抱着一个尊贵的姓氏死活不肯低头的世家,只能在竞争越来越激烈(如今世家可不只是跟寒门庶族竞争,还有很多女官来竞争)的朝堂上,越发失去位置。而接连数代没有人做官的世家,又算什么‘世家’?
殊途同归罢了。
如今,陛下给世家画下的道很明白了:还想在朕的朝堂之上做官,就变成朕需要的模样。
到底也是河东裴氏子弟,裴行俭自然晓得世家曾经的煊赫荣光。
那是货真价实的,天子和天下,得长成他们需要的模样。
于是裴行俭禁不住想:或许天地万物,自有气数,世家有过数百年的兴盛,然而也终是要走向最后的余晖了。
世家中有人看的出来吗?
一定有的。
但,看出来又能怎么样?想反抗,得有力量。然而陛下掌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还是那句话,是躺平笑着接受,还是被迫哭着接受,都是一样的结局。
陛下就如同一名绝佳的猎手。
外露的作风很霸道,但内里却又不急不躁,无论外界反应如何,她只是一步步有条不紊地继续织网,继续一只只捕捉猎物。
直至整座山林臣服。
*
不管裴相有什么样的感慨,上阳宫学校所有学院考试成绩都出来后,姜握心情还是很好的——
因【高等学院】里,出现了一个让她很是期待的‘未来可期的宰相苗苗’。
姜握在看到名字的时候,也就不得不感慨:人才,就如锥在囊中,如火在夜中,总是要显露出来的。
各学院院长推荐的优秀学员名单上,有一位颇为显眼:不但获得了经济学院院长辛相的大力推举,竟然还获得了教导处处长刘仁轨的优秀生推荐。
据说这位学子常去军事学校旁听理论课,最后还主动要求一并参加一下考试。
刘仁轨:嗯,主动学习考试的好学生,支持!
而且这一考,这位学生的策论答的还真是颇为出彩。
姜握看着这个名字——姚崇。
*
说来,史书之上,论起大唐名相,自然首推房玄龄杜如晦二位。
但如果扩大到四大名相,就曾有后世人总结,便是‘房玄龄、杜如晦、姚崇、宋璟’。
当然,能入围这个四大名额,不光只看宰相的个人素质。
更因为他们所处的时代。
正如房杜二相对贞观之治的贡献一般,姚崇,是公认的,为开元盛世奠定了政治经济基础的宰相,甚至被称为‘救时宰相’。
作为副校长,姜握还特意见了一面这一次高等学校大考的优秀学员。
只是这回虽然是第一次大考,但只是季考。等明年周年年考过后,会由圣神皇帝亲自给成绩优异的学员表彰。
而见到姚崇,姜握不由就想起一事——
神龙政变后,武皇退居上阳宫。史载彼时‘王公已下皆(为新皇)欣跃称庆,元之(姚崇)独呜咽流涕。’其余朝臣见到都惊了,都来劝他‘今日岂是啼泣时!恐公祸从此始!’这时候想哭也得笑啊!
然而姚崇答道:“事则天陛下岁久,乍此辞违,情发于衷,非忍所得。”又道“今辞违旧主悲泣者,亦臣子之终节,缘此获罪,实所甘心。”[1]
故而,作为当朝大司徒,姜握知道,自己实在应该很公正无私,不带个人感情的看待一众年轻官员。
但只要想到姚崇是神龙政变后,唯一会为武皇落泪,敢于在那时还直称其为‘旧主’哪怕获罪也不怕的臣子,她就不由对眼前的年轻人,多了些额外的好感。
正好,此世就老老实实留在武皇碗里吧。
省下眼泪,多多干活!
姜握从名单上抬起头来,细细打量此时不过而立之年的姚崇。
其实以姚崇的才学,三十岁还在濮州做从七品的参军,听起来是有点奇怪的。
尤其要不是有上阳宫学校,他听闻后报名考了进来,至今姜握还见不到他。
这也是有缘故的,因姚崇不是刘仁轨那种,从小就是卷王的人。他在学业上属于‘浪子回头,幡然醒悟’类——
姚崇在二十岁前,根本没学习,据他自己所说,‘余少年倜傥(其实就是纨绔),每日以呼鹰逐兽为乐。’[1]
姜握:懂了,年少时不太懂事,直到二十岁都还在做李培根,后来一发奋图强,当即中进士,又很快考上了官。
这就是学霸吧。
姜握想:英国公大概就希望孙子是这样吧,不懂事的年少轻狂期过去后,就支棱起来做一番事业。不过……照目前的形势来看,李培根此人,是很有‘从一而终’这个品质的。
不过,虽然坏消息是:李培根不支棱。
但还是有好消息的:他媳妇和女儿都非常支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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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底,朝中已然满是年假的氛围。
此时,圣神皇帝也已经对许多女官、女老师下发了‘随驾温泉宫’的恩旨。
绝大多数都是欣然来谢恩。
其实学校(包括国子监)的年假要比朝臣的假期更长——是为了学子们年节下能够回乡。
神都积善坊,也就是离上阳宫最近的教职工住宿区内,祝明乐还特意去敲了邻居宁拂英的门。
“拂英,这个年假你还回辽东去吗?如此一来一往也太折腾了,与我们一并去温泉宫吧。”
祝明乐等人,是肯定没心思回长安去过年的。
在神都多自在,还能跟着陛下去温泉宫游玩。
宁拂英原本回去的心思就只有两分,再听闻温泉宫之游,这两分的心思也没了——想想这寒冬腊月,能去林苑雪地射猎,待猎的黄羊等物现烤现吃了,一身烟火气也不怕,可以再直接去泡温泉,简直是神仙日子啊。
比起要先赶到登州港,再漂泊回辽东,待不了几日就得回来开学报道……
宁拂英果断选择了留下。
*
当然,也有遗憾不能去温泉宫的人。
比如晋阳公主。
她去与陛下辞过后,又特意来寻了姜握。
晋阳公主直言道:“我回去,不单单是为了年节下皇陵祭祀事,更为了,得回去看看长乐姐姐。”
姜握略微叹息。
长乐公主与先大公子李承乾年岁相仿,此时已经是年过六十的人了,近年来身体状况并不太好——
晋阳公主自己就说:“我与姐姐,其实自小身体就不太好。”
是,史册上,她们都曾经是年少夭折令人痛惜的公主。
“我是跟随师父学医后,才更加了解所谓家族性的疾病。”晋阳公主神情有些苦涩:“父皇、母后、兄长们……都非长寿之人。”
她想起了先帝:“九哥的风疾,比父皇发作的还早。”
叹息后,晋阳公主转了话题,说起了今日来寻姜握的事——
“但我瞧着,当今陛下的身体,就极好。连带着几个孩子,至今身子骨也都不错。”
晋阳对姜握道:“前些日子,曜初来寻我了。她不但请我扶脉,更让我将她全身的情形测量检查了一遍——看看是否适合生育。”
有的女子,天生体型和骨盆就不适合生育。
姜握也听说过,现代的孕妇们到了孕晚期,还得去测量骨盆的宽度等指标,如果比规定的最小值还不如,大夫就会直接建议剖腹产。
晋阳公主接着道:“曜初应当是是随了陛下,也是幼时你们精心照看的好。我记得她出生时还是早产来着,如今身子却很好。”
“之后曜初还令尚药局的奉御再去为驸马请脉,细细查了一遍。”虽说,当年选驸马的时候就已经查过了,但毕竟如今也几年过去了。
晋阳公主说完,就见大司徒颔首,并不意外。
姜握自然知道此事,曜初,终于开始考虑子嗣的问题了。
说来,曜初这个问题,跟太平的婚事差不多,中间有几年,因先太子病重、离世、先帝病重、驾崩守孝等事,都完全不能考虑。
而过去的两年,则是太多事了,陛下要掌权,要登基,朝上政局何其动荡。
直到此时,陛下已然稳稳登基,连培养后继人才的学校都已经建起,开始逐渐运行起来。
接下来,过不了两年,朝上必要有人就皇储之事有所动作了。
*
而晋阳今日过来,是有个问题想问姜握。
她直言道:“曜初若只是‘公主’,原可不必这么在乎子嗣之事。”
“大司徒……陛下是会把女儿也纳入皇储的考量中吗?”
姜握望向晋阳公主,深深点头:“是。”
晋阳公主心潮涌动,有一种意料之中却又震动的喟叹——曜初与她身份一般,是公主,是女儿。
若是曜初真的可以做皇储,甚至在将来接过帝位,那么她的帝位,与当今陛下登基,所代表的含义又截然不同了。
她所代表的,在皇室,是女儿亦可为储君!
于天下,是女儿亦可承家业!
*
“唉,若非家里有皇位要继承……”曜初来与姜握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就坐在她身旁,如此叹息道。
说来,曜初看到旁人家的小孩子,比如太平和婉儿就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她也很喜欢去捏一捏揉一揉,尤其是可爱懂事的孩子,她也会喜欢。
但自己从怀到生,就总觉得又耽误事,又有风险。
最要紧的是,看她这几个堪称五花八门的兄弟和妹妹,曜初就知道,孩子真未必能随自己啊!
先天靠运气的成分比较大,那么就要注重后天教育了。
曜初如从前一般牵袖相告:“若我有女儿,姨母愿意养她吗?”!
第319章 女校生归家
年关将近。
上阳宫内人声渐稀。
因马上就是小年了,绝大部分学生都已经离开学校。
杨小藜算是走的较晚的那一批。
因知道女校里许多小娘子家境有些贫寒,故而诸如祝明乐等自己颇有产业的老师,就在季考后,留下了几位素日格外用功又仔细的小娘子,让她们帮忙做些诸如拆掉糊名批阅后的卷子,誊写各科分数之类的活。
杨小藜从一开始就明白祝老师为什么留下她。
并不只是她笑眯眯说的‘老师忙不过来,小藜给老师帮几日忙好不好?’
而最后,祝老师送了她数匹棉布和绢布,是直接送到了她的宿舍里。
宿舍里只剩下她自己——想来祝老师也是知道只剩她自己才来的。
杨小藜拿了一只竹杯给老师倒水:“是没有用过的,老师喝水。”
祝明乐接过来喝了两口,从寒风中走过来喝点热水确实很舒服。她看着眼前孩子,笑道:“多亏了小藜,老师也早忙完,早放几日假。”
除了布料,祝明乐还带了一盒各色花样的点心。
杨小藜觉得祝老师的手很软,落在她发上,声音比手更软:“过个甜甜的年。”
*
因送了数匹棉布给学生,祝明乐自然多问了一句:“你明日回家?去校园驿定好马车了吗?”
说来,杨小藜离校,可不单单有她的棉布要拿。还有学校过年发的粮米、衣裳、甚至还有盐、茶、口脂面脂等物。
以至于每个学生离开学校的时候,都是大包小包的,必是得坐车才能回家。
因不是每个学子都能有自家的马车来接,故而这种假期运送行礼回家的来回车费,学校是包括的。
当然,要是学生素日想要坐车出行,比如休沐日想去南北市逛买,或是几个学生约好了去踏青之类的游玩,去校园驿雇车,就要缴纳租车费了。
不过,也比外面的车马行便宜一半。
“祝老师放心,我都定好了。”杨小藜走的晚,已经过去了学生离校的大潮,故而很顺利就订到了一辆马车。
祝明乐这才放心:“好,回家去吧,代我向你母亲问好。”
*
杨小藜跳下马车的时候,附近铺面凡有闲暇的人,多有带着好奇之色来探看的。
说来,这两三个月,报纸上多有上阳宫学校之事。
但耳闻不如眼见。
还是亲眼看到一个从女校念书回来的学生,更有真实感。
说来,上阳宫校园驿的车夫,都是从前行宫内负责洒扫的宦官,他们这几个月来,送惯了学生。
此时停好车拴好马后,就很麻利的开始搬东西。
以至于杨母见了女儿还不及激动,就连忙先道:“不劳烦内侍了,我们自家搬就是了。”
车夫笑道:“送学生都是一样的。夫人快别沾手了,我几趟就搬完了。”
除了围观的邻居,自然也有抄报铺的女娘,见到上阳宫纹样的马车经过,知道是杨小藜终于放假回家了,也走来看望这孩子。
一见就不由道:“这三个月,小藜可是长高了!”
杨小藜看到她,忽然觉得眼睛一烫:这就是给她翻医书改名字,也就是告知她上阳宫学校,并劝说她去念书的女娘刘融。
“刘姐姐!”
她这一声,甚至带了些哭腔。
刘融本来是带着欢喜欣慰来看杨小藜的,不知怎的,倒是让她这一声呼唤,也差点叫哭。
大约是为了,见到原来自认为是灰灰菜似的小姑娘,变得不同了吧。
但刘融想,两个人当街且当着一众邻居哭出来可就太丢了人了。
尤其是小藜是个孩子也就罢了,她可是个大人了,还是抄报铺的副管事。
于是她连忙转了话题,指着车夫一趟趟搬运的东西玩笑道:“小藜,你这就是富贵还乡啊。”
邻居中便有笑着赞同的:“可不是嘛。”
刘融还在旁热心道:“杨嫂子,官学发的粮米,一向是多的,你们母女俩吃不了可以去米行兑掉。官中的米,米行一向收的价就高,可别放成陈米倒不好了。”
杨母连连点头,望着装粮米的麻制袋外面,有特殊官学的印纹——这是户部统一安排发放的标识。
在南市待久了,她自然是见过装官米的口袋。但她真没想到,有一天能吃上女儿挣来的官米。
许多邻居听闻,当即就道:“杨嫂子,别卖给米行了,直接卖给我们呗。我们出一样的价,还省了你运到米行了。”
虽说米行的米也不差,但总觉得沾着官学气的米更好。
车夫动作很快,最后才拎出两只已经扎过翅膀的活鸡来。
“好肥的两只鸡啊。”
这下,连刘融都怔了:抄报铺作为女校报名点之一,她常日要应答来咨询‘上阳宫女校’的百姓,因此把上阳宫学校的各类补贴背的滚瓜烂熟。
但据她所知,女校补贴也好,奖学金也好,可不发鸡啊!
“这两只鸡不是学校发的。”杨小藜对刘融笑道:“这是农学院周王发的。”
周王主动出钱,愿意给三校所有学院被评为‘优秀学生’的学子,都发两只上好的肥鸡,也算是给他们农学院再做做‘广告’。
广告这个词也是有了报纸后才出现的:比如城建署,就曾高价请国子监的太学博士王勃,写了一篇文采精妙的《玻璃镜赋》。
而周王这次不搞文字广告,直接搞实体广告。
来替周王发鸡的宦官还不忘传达周王的意思:希望女校的小娘子们,将来从女校毕业后,可以多报农学院。
司农寺吴正卿甚为欣慰。
倒是医学院院长晋阳公主听闻后都惊了,这么早就开始抢生源了吗?
之后倒是还就此召集医学院的女医们开了个会:那咱们也不能太落后啊。于是医学院在考试后,赶着制作了一批冬日挂在身上可以驱寒的药包,去女校挨个发放了一圈。
其余学院(尤其是没有什么实体福利可以发放的学院):……真是,不讲武德啊。
*
这两只肥鸡,杨母没有卖给出价颇高的邻居们。
一向节俭的她,此番却决定,将这两只鸡都留下她们母女过年来吃。
这让邻居们甚为遗憾,比起之前南北市上出现过,又被官方打掉的‘假周王鸡’,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周王鸡啊。
上阳宫的马车离开前,车夫再次跟杨小藜确认了返校的时间,这才驾车而去。
看热闹的邻居们也就各自散去——只是许多人并未直接回家,而是甚为动心跟着刘融回到抄报铺,问起明年上阳宫招生的事儿。
刘融含笑熟练地介绍起来。
*
终于小小的屋子里,只剩下母女俩人。
杨母看着穿着校服的女儿,未语先哽咽。
杨小藜也擦了下眼泪,这才笑道:“阿娘,这个年假,我教你认字吧!阿娘这么聪明,学的一定比我还快。”
杨母闻言,哽咽终是化作了眼泪落下来。
杨小藜去给母亲擦眼泪,然后取过一路上,她一直小心抱着的祝老师送的点心。
她打开匣子,给母亲看里面各式花朵一样的点心。
杨小藜挑了一块最漂亮看起来最好吃的点心,塞到以前总说‘不喜欢吃肉吃点心’,总在吃灰灰菜的母亲口中。
她想起祝老师的话:“阿娘,今岁,咱们过个甜甜的年吧。”
**
腊月二十四日。
姜宅。
姜握对崔朝道:“去温泉宫,倒也不必带多少东西,就去几日。”
毕竟除夕夜,皇城中还要大宴百官,大年初一早晨,圣神皇帝还要受文武百官以及四夷酋长使团的拜贺新岁。
也就年前去玩几日罢了。
两人正在商议中午吃什么,就有人替他们解决了这个问题——
太平带了她从温泉宫附近林苑射猎的兔子、黄羊等物来。
还格外贴心道:“一来年节下,请姨母姨父吃烤肉,二来,也是亲自来请姨母去温泉宫。”
姜握:懂了,一定有事要找她帮忙。
崔朝也看了出来,于是笑道:“那我去看着厨下预备炭火。”
姜握看着他出门。
其实这样的冬日,很适合吃锅子,他们从前也常吃的。
但……如今姜握要吃火锅,也只会去跟文成、鸣珂她们一起。
在陛下和崔朝面前,她是不会再提的。
姜握回神,看向眼前的太平。
果然,太平是忍不住话的,她直接坐到姜握身边来,差点把她从摇椅上挤下去。
“姨母,礼部尚书又打发人给我送明年选驸马的文书来了。”
“年年选,年年也选不出来,愁人。”
姜握:……其实礼部尚书更愁好不好。
需知明年贡举有许多变动,譬如糊名法,加试杂文,以及最重要的,头一年安排殿试。
礼部已经忙成了一锅粥。
只是知道太平公主是陛下心爱的幼女,所以也不敢放下这桩差事。
太平就宛如小时候不让她出门,她躺在地上一样,此时就拿帕子擦不存在的眼泪:“姨母,我命好苦,我不似姨母一般,找到一个合心意的人;也没有姐姐的顺遂,第一回 选驸马,就选中一个看着舒服,且安安静静从不出门的驸马。”
她甚至有了哭声:“我命好苦。”
姜握只是含笑看着,神色都不动。
太平哭声小了,姜握还悠悠然来了一句:“诶?‘命这么苦’,怎么一会儿就哭累了?”
“是没吃饭的缘故,没力气吧。”姜握笑眯眯:“没事儿,一会儿吃了饭接着‘哭’。”
太平:……
她放弃了刚从军事学校学完的三十六计苦肉计,直接道:“姨母,不用礼部给我选驸马了。横竖我现在也上学、上朝,也常日出门见的人也多,让我自己选吧。”
姜握含笑:“你怎么不直接进宫去说?”
太平现在是有一说一了:“从前为我选驸马之事,折腾了好几年。母亲还因此为难过礼部尚书。此时我却骤然说不选了,怕挨训。”
姜握摇头笑道:“罢了,也不能白吃你的烤肉。等到温泉宫,我带你去寻陛下说。”!
第320章 曜初的教导
圣驾从洛阳皇城前往温泉宫当日,太平原是先上了姜握的车。
然而车驾还未动,就有镇国公主府的人来请——请太平公主过去。
太平:啊。
待太平上了马车,还没坐下,就听姐姐带了一点笑意道:“你不愿选驸马,倒是会拿姨母做挡箭牌。”
其实比起母亲,太平有时候倒是更‘怕’长姐。
正如她小时候躺在地上,父皇母后一时都拿她没办法,还是曜初把她叫起来的。
此时太平也像一只试试探探的小鸟一样:“姐姐知道了?”
她原想从姐姐脸上看出端倪——虽说曜初的声音是笑吟吟的,但太平并没有放松警惕,毕竟姐姐总是这样温和含笑的,有时候连她都猜不透姐姐在想什么。
直到曜初明确说出:“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你不喜欢谁还能迫着你不成?还专门去寻姨母说。”太平才放下心来,带笑坐到姐姐身边去:“那姐姐特意叫我过来是为了……”
‘什么?’两个字还没问出来,太平就知道了。
她看清了姐姐手里拿的一沓子纸页——是她自入军事学校以来,所有的考卷、成绩单,看厚度,估计连她平日的功课都有。
太平想溜走:“姐姐,我们都放假了!”
完全不想听学习的事儿。
“坐下。”
曜初不但示意妹妹,乖乖坐在自己身边,甚至还撩开马车上冬日悬挂的厚厚毡帘,对马车周围护卫的女亲卫,做了个手势。
太平从帘缝中看到,亲卫们均策马离的远了一点。
而厚厚的毡帘原本隔音效果也比棉帘好得多,再扣上窗铉,马车内一下子隔绝安静下来,似乎连车轮粼粼的声音都听不太见了。
太平登时明白过来。
“姐姐……是有要紧话跟我说?”
曜初点头。
太平也就在姐姐身边正襟危坐起来。
曜初翻着手里的考卷道:“令月,乐城郡公说你不够用心。我也看过了你所有功课,是最后一个月才下了些苦功夫吧。”
她抬眼望定眼前,由她看着长大的,唯一的亲妹妹:“令月,你打小性子活泼,姐姐不会约束你出去玩。去春游秋猎,去宴饮会友,包括去平康坊听曲,都由着你。”
太平没说话,眼巴巴等着姐姐的‘但是’。
果然。
曜初认真道:“但,姐姐希望你,不,是需要你在学校里更用心。”
太平依旧没开口,显然是不太懂,姐姐为何对她的学业如此上心?母亲虽也教导她,可也不至于这样。
车内设有熏炉,散着甜丝丝的暖香。
曜初伸手随意拂过缕缕香雾:“有些话,母亲登基前,我不好与你明说。而这大半年来,又诸事缠身,如今才总算有一点空。”
她直接道:“令月,你明白天姓女武的含义吗?”
不等妹妹回答,曜初又继续道:“你明白母亲会想以公主为皇储吗?”
太平并没有露出什么惊讶之色,反而很是流畅自然点头道:“我知道。所以姐姐是登基典仪上负责‘大赦天下’的人,所以姐姐是副校长。”
她甚至还道:“我前些日子,还在跟婉儿L说,翻遍史书也没有我这般的公主。”
太平伸出手数着:“祖父、父亲都是皇帝就不说了,这是每个公主都有的——但母亲也是皇帝,将来同胞姐姐也是皇帝的公主,只有我了!”
曜初听她兴致勃勃的数,心里颇有喟叹:这孩子。
她果然从来就看的明白,但从未想过跟自己争。
“令月。”曜初握住妹妹正在挨个数‘皇帝’的手,前所未有地认真:“是,你是独一无二的公主。”
“但我希望——将来万一我不在了,你也能做个合格的皇储。”
太平惊怔住了,甚至是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姐姐话里‘不在了’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姐姐在胡说什么?这可是腊月里!快过年了!”反应过来后,太平立刻就想拉着姐姐的手去敲木头,曜初也随她拉扯。
这之后还不够,太平很随圣神皇帝地表示:温泉行宫里也有佛堂和道观,等到了以后让姐姐多烧点香,解了这句晦气的话。
曜初笑了笑,安抚了下似乎炸毛小凤凰一样的妹妹。
然后继续往下说去:“令月,先听我说完。”
“你放心,我比谁都惜命。”曜初笑了笑道:“我说这些话,当然也不是为了咒自己。”
曜初当然不会盼着自己有意外,毕竟,她给自己的人生规划,就是做皇储,然后做下一任帝王。
太平忽然问道:“是姐姐开始打算要子嗣的缘故吗?”
曜初颔首:“有这方面的原因吧。”毕竟,有句话是生孩子即为在鬼门关门口转一圈。
“但也有旁的缘故。”她想起听晋阳姑姑说的,家族性遗传病。
“祖父父亲的风疾,也都是到了一定的年岁才发作的。”她也是他们的血脉啊。
曜初说完后,再次安慰了下听到这些话,全身上下都在表达抵触去想这些事的太平。
“好了,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吓唬你,只是告诉你——令月,母亲只有我们两个女儿。”
曜初很冷静地轻轻数过去:“母亲这第一位女帝,天姓女武,不同以往的太庙和礼法,这如今的朝上的女官,上阳宫的女校……”
这一切,已经不再只是母亲和姨母的心血,也是,她的啊——
尤其是上阳宫的女校。
作为副校长,为了那所学校,曜初都数不清她召自己的幕府、召出版署的女官们开了多少次议事会。
如今学校已经初步运转了起来。
有时候她实在累了,还会去上阳宫一趟——也不惊动师生,就只是在高处的亭子上坐着,听听教室里传出来的读书声,以及遥遥看看下课后在外奔走欢笑的女孩子们。
这让她想起,当年她是为什么走上这条路的。
姨母带她去看郑国渠。
那一日,她毫无防备地见到,跟笋子被装在一样的竹篓里,也如笋子一般被倒出来的卖掉的小女孩。
至今,曜初常会想起那天。
*
在继承人这件事上,她与母亲姨母的想法是一致的,必得是公主继位,才能保住如今的一切。
剩下的两个弟弟……
显儿是个极容易被别人影响。
她的教导显儿L会听,但他岳父那不着四六的劝说,显儿L也听的进去。
当然,之前在李显边上叽叽咕咕的韦岳父,已经被圣神皇帝干脆利落派去安南都护府所在的宋平(越南河内),为国效力去了。且看在到底是周王岳父的面子上,还给他挂了个国子监的外派司业的官职,让他去当地‘教书育人’。
而周王妃韦氏,得知自己父亲被‘外派’的缘故后,吓得不敢再多说什么:显然陛下对周王殿中一切了如指掌。
于是别说去御前给亲爹求情了,她都不敢找周王求情,生怕把自己亲爹给求‘病逝安南’了。
以至于李显去农学院,韦王妃都没有再敢说什么‘凭什么镇国公主去当副校长,周王去养鸡’这种心内不平的话。
至于李旦。
曜初也看的明白这个幼弟:他其实心里很有数也很聪明,但他天生就是内敛慢热不爱争的性子。
在母亲登基后,他就躺的更平平展展了,谁要是想让他动,他就跟谁急的那种平。
以至于殷王府的属官常年抱怨:殷王怎么还不如周王?周王还会逢年过节给属官们都发下鸡联络感情呢。
殷王倒好,就仿佛自己没有属官一样,都不怎么肯见他们!甚至还说什么,横竖他住在宫里,外头的王府任由属官按照旧例打理就是了,有事找王妃回禀。
属官们:……
曜初想:要是她不在了,两个弟弟谁来当皇储,能保住当今的局面?
当然,除了性格原因外,最要紧的是,他们本就是皇子,原本朝上就是支持他们的官员。
他们不需要女官的支持,当然也没必要为了保住这些‘新芽’,而与旧日已经根深蒂固的势力去博弈。
曜初理了理思路后,看向妹妹——
只能是你啊,令月。
于是,曜初再次重复了一遍方才对妹妹的嘱托:“所以,姐姐需要你在学校里更用心。”
而这次,太平听懂了。
曜初抬手抚了抚妹妹的鬓发,爱惜道:“令月,姐姐也不是要你一朝变成乐城郡公那样‘夙夜竭节,烧灯续昼’。我也不舍得。”
“这样吧,你就以王相为典范——平日可以懒散,可以将事交与旁人,横竖有婉儿L陪着你。”
“你可以不做,但你不能不会做。”
“以后。”曜初取过方才搁在一旁的,太平的考卷和功课:“哪怕母亲和姨母不舍得拘束你,我却是会对你严加管教的。”
这一回,太平没有想溜走,也没有想如以往一样跟姐姐撒个娇混过去。
这一回,她认真点头道:“姐姐,我会用心的。”
曜初笑了。
随即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太平的腮:“我听说,你去母亲跟前要温泉宫的时候,还说自己熬夜补习功课,瘦了一大圈,我试着可没有。”
太平还不及分辩,腮上是考试后新长回来的肉,就听姐姐轻轻一叹,转了极认真的语气道:“令月,只要姐姐在,你就依旧可以做最恣意,最与众不同的公主。”
不过,见到妹妹倏尔亮起的眼睛,曜初又连忙补充道:“但不许去做什么有违国法的事儿。譬如这回,你不想选驸马由着你,将来你看中什么人也由着你,但却不许去强抢良家……”
不用姐姐说完,太平就斩钉截铁表示:“姐姐放心,违法乱纪的事儿L,我保管一件也不干。”
她其实很清楚,母亲姨母也好,姐姐也好,之所以纵容她,是因为她也从不真的惹祸。
若是失掉这份信任,她肯定就没有这种自由了。
以后说不得做什么事儿,都要被管束一下。
太平很懂:“姐姐,一顿饱和顿顿饱,我还是分得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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