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听王神玉说过此事,边随着他往里走边又确认了一下道:"太常寺丞?"
太常寺本就是负责祭祀之事,据说这位太常寺丞,是在准备祭太庙所用的公服乘辂并卤簿时,忽然有感而发,甚至落泪而言。
于是姜沃把他的言行举止直白翻译下,大概就是:真想去庙里哭李唐的祖宗们去,毕竟皇帝把权力给皇后了,以后李唐宗亲,必是要被中宫欺负的!
不过,除了太常寺丞这个身份哭宗亲很应景外,还有另一件事一一
"据王相看着,裴寺卿与这件事有关吗?"
这位语出惊人的太常寺丞的顶头上司,如今的太常寺卿,正是太子妃的父亲裴居道。
姜沃这是第二次,单独见到太子的岳父裴居道。
只是这回,裴岳父完全没有之前要做和事佬的从容了,而是整个人看起来都不好了。
这一两个月来,为了太子骤然病重,他们家已经乌云密布了。
说来这世上许多人本就是拜高踩低,何况裴居道从前又是爱钻营官场之人,裴夫人性情也要强,愿意与人比较。
故而他们得势的时候难免张扬显摆,处处把人比下去,那么眼见失势的时候,自然也就有人说风凉话。
于是近来裴岳父的日常,就是跟夫人在家一起烧香拜佛,保佑太子殿下好起来。
在这个希望眼见越发渺茫后,他们自不敢再奢想做什么''''赫赫扬扬皇帝岳家''''。
现在,裴居道只盼着,摄政的天后能忘记之前,他们家曾经是想帮着太子亲政让皇后交权这件事。
然后看在太子妃多年谨慎老实,从不牵扯政事的份上,不要因太子的青年病逝迁怒太子妃,迁怒他们家!
结果正在家烧香呢,烧出这么一件''''属下出诛心之言攻讦天后''''的要命事来。
裴岳父在家中坐着,真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天后可千万别以为他们家怨怼生事!
裴岳父思来想去无法,只能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来寻天后最信重的宰相来剖析一下自己。
说到后来,实在是忍不住涕泪交下。
"裴寺卿不必如此,陛下与天后必会将此事查清。"
然而这件事,一直压到了春末夏初才开始处置。
因在这之前,帝后的注意力,都在东宫身上。
自帝后归于长安,太子病愈重,尚药局再上奏疏请罪。而帝后也单独召见过孙神医请教太子病情。
皆明......太子此番再难好起来。
当真应了那句寿数不论老少,只是修短无常。
东宫。
太子病到这个份上,太子妃裴含平,自然不能再只晨昏定省,而是长久待在太子身边。
不过,太子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裴含平也只是在发呆。
而太子少有的清醒时候,两人也没有什么话说,东宫的琐事。
比如此时,见太子一直望着她,裴含平觉得很不自在,就想了件事打破太子的凝视:"殿下,近来有许多宗亲与朝臣们上的问候奏疏,以及送入东宫的各色补品礼单,殿下可要亲自看一看?"
裴含平原以为太子会跟原来一样,只是摇摇头就算了。
没想到这次太子忽然发问了:"这两个月来,送到东宫的名刺与珍玩补品,是不是比过去两年都多?"
裴含平先是犹豫,随即颔首如实道:"是。"
她就见太子病得很瘦削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丝并没有喜悦的笑容:"果然,这些奏疏都不是上给我的,不过是上给父皇和母后看。"没人在乎他的病,那些人在乎的,只是帝后还在不在乎东宫的病。
只是,他明白的太晚了。
他从有记忆起就是太子,于是他没把自己和太子这个身份分开。
直到这两年,他才发现:原来臣子所有的恭敬、建言、劝谏与''''效忠''''都是对着东宫储君去的,并不是因为他。
之前那些对他热切谏言的人,后来都不见了。
现在,他们早就在等待一个新的太子吧。
李弘想过后,依旧去注视太子妃。
说来,太子妃进东宫的那一年,正是姜相归朝,天后改礼法的那一年,也就是......东宫真正开始失势的起初。
这些年,东宫越发门可罗雀,人人都觉得太子之位早晚不保,也难得她没有在自己跟前露出过什么怨怼和不满的神情。
"你入东宫这些年,也委屈了。"
"来日,我会与父皇求情,令你日后过的不要那么艰难。"
在听到太子第一句话时,裴含平已经在下意识打腹稿,准备说些"不委屈"嫁入东宫是荣幸"之类的套话回答。
然而听到第二句话,裴含平却有点不祥的预感。
等等?
太子殿下,你理解的不艰难,跟我一样吗?
裴含平心中其实藏着一个绝对不能见人的想法:哪怕父母都快急疯了,其余人也都在等着同情她这个将要守寡的年轻太子妃,但她心里,其实是......等了太久了。
这些日子,她经常想起太平公主曾经给她讲的一个故事。
是阁楼上的马靴。
据说是姜相曾经讲给公主听的:说是有一户人家,住的是二层的小楼阁,偏生住在上层的人每日睡得晚,而且睡前会把靴子扔在地上,发出''''咚咚''''两声。
住在下头的人,实在是受不了了,就提出了这件事。
这一夜,楼上只传来了一声靴子落地的声音--原来是楼上的人,先是习惯性扔下了一只靴子,后来想起这件事,就把另一只靴子轻轻放下了。
然而,楼下的人却更痛苦,为了等这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的第二只靴子,一夜难眠。
那好像总会来,但又未知的等待,更让人煎熬。
对裴含平来说,如今,是第二只靴子终于要落地了。
她并不害怕,只觉得,我终于可以休息了。
旁人眼里的没有未来,就是她最想要的结局:一个寡居的,不适宜见人的太子妃。
可现在,听到太子这么说,裴含平不自觉就担忧起来。
她连忙跟太子表态,她从来不觉得日子艰难,请太子殿下好生养病,万勿为她费心,真的,一点儿都不要费心。
然而就见太子只是用一种更复杂的目光看了她半晌:"你别担心。"
裴含平:......你这么说,我可太担心了。
于是这一日,裴含平夜里照常去佛堂烧香,求的就是这件事,希望她能清清静静守寡。
然而后来,裴含平发现,自己大概是真不适合烧香的体质。
她之所求,全是事与愿违!
这一年三月,太子在病重至连坐起都难的时候,对亲自驾临东宫探望太子的皇帝求了一件事:东宫无后,将来祭祀如何?太子妃温敦谦恭,可堪教养子嗣,求父皇择近支宗亲血脉,承继后统。
皇帝面对长子的弥留请求,自伤感不已落泪应允。为了让太子安心,甚至当即下旨,周王既已有嫡子,就将庶长子过继于东宫。
太子接旨很欣慰,而裴含平得知此旨,立马就哭了,甚至还晕了一下。
旁人都道太子妃是为此感动至极--
这在外人看来,是一件大好事,尤其是裴夫人,进宫来看女儿的时候,欣慰的简直是涕泪连连:"你这也算是有个依靠了。你把这个孩子好好养大,说不得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这孩子,如今在名义上,就是太子的孩子了!而哪怕在血缘上,也是皇帝正经的亲孙子。
如今看周王、殷王也没有什么大才,说不定这孩子......
裴夫人又重新燃起了希望:虽说女儿不是做皇后的命,但没准是做太后的命不是?
而裴含平,只觉得自己是被捉弄的命!
就仿佛是,顶着一口气,好容易以为走到了终点,一抬头发现前面还有一座爬不完的大山!
她能看清朝局,故而她更痛苦:太子不在后,朝上为了这空置的东宫,只怕又要争的血雨腥风。
而且如今摄政的可是天后,比起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孙子,天后一定会更倾向于自己的亲儿子周王或者殷王为太子吧?
原本,这些事都跟她没关系,因她没有孩子,且整个东宫都无后,那她就是最可以置身事外的人了。
真是任凭外面怎么打,都跟她毫无关系。
可现在,她一下子从置身事外,被拖进了漩涡最深处。
她得养一个突然被塞给她的孩子,并且在未来,为此事面对无数明枪暗箭,因这孩子是东宫的延续。会有许多人,因为这个孩子来掂量她,窥视她,利用她,攻击她。
甚至......如果皇帝爱屋及乌,最终选择立这个孩子为太孙。那么比起天后,她这个太子妃,才是名正言顺辅佐这孩子的第一人。
那么,她难道要去跟天后对上?像是之前有朝臣撺掇太子干的那样,捧着这个孩子跟天后夺权?
那可是摄政的天后啊!
这种可怕的事情,只消想一想,裴含平就不想活了。
这一年四月初,太子薨逝。
帝后悲痛难忍,下旨以天子之礼为太子送殡,并为之起恭陵,亦要随之着三十六日降服。
东宫中一片哀哭之声。
裴含平在祭奠的文武中,见到了一个她其实并不太熟,甚至都没有说过几句话,但她记得很深的人。
姜相。
曾经姜相神色很专注也很温和道:"我永远不会再主动寻你、与你搭话的。"
"我们可以一直做远远的陌生人。你不用担心。"
裴含平真是鼓起了毕生的勇气,对素服的姜相道,她有话想单独与姜相说。
说什么呢?
裴含平真正开口前,先忍不住落下泪来。
半晌才道:"姜相,我真的没有求太子要一个孩子。"
依旧是她记忆里温和的声音:"我知道。"
而这句平和的''''我知道'''',像是一把刀划破装满热水的皮囊一般,滚烫的酸涩席卷她的身心,裴含平第一次于人前倾倒出无可诉说的委屈:"我更没有想过,要捧着一个孩子跟周王和殷王争储君之位。"
"从来不是我的求的。"
"我没有......"
裴含平不知自己哭了多久,等她恢复了以往的冷静后,发现她是一直抓着姜相的袖子在落泪,甚至哭湿了对方的小半边衣襟。
"太子妃,你知我是太史局出身吧?"
裴含平怔怔点头,不知道为何姜相忽然说这么一句话。
直到她听到姜相的下一句--
"我算得太子妃的命数,宜舍宅置观,入道为国祈福。"
"不知太子妃愿不愿意为国事而舍己身,离宫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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