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道要紧奏疏,通过飞表奏事自长安传入洛阳紫微宫。
第一道是好消息,年前到达洛阳:周王妃平安诞下嫡子。
帝后闻之皆喜,传旨长安,令设宴于弘教殿以庆。同时,帝后亦于洛阳宫遍赐群臣。
然而新年后的第二道消息,就如这风雪一般凛冽冰寒。
是长安尚药局战战兢兢上奏疏回禀,太子沉瘵婴身,旧疾增甚,已有病笃之势。
然还是不顾自己病体,于病榻之上下旨,令朝臣们即刻准备返回京城之事,不再按计划等冰雪消融的春日启程。
再诏,自今岁起,改仪凤年号为调露,取甘露茂长之意。
这两道旨意一下,不用说,随驾至洛阳城的三省六部九寺,年假全部取消,皆是好一阵手忙脚乱鸡飞狗跳。
为了能够赶上陛下新定的出发日期,又不至于耽误了公务,各署衙全都在加班加点整理公文。
但再忙的连轴转,朝臣们也都是鸦雀无声神色肃穆,绝无人敢露出一点抱怨之色,异议之言--
其实圣驾浩浩荡荡,冬日冒着风雪上路,辛苦自不必说,也不够安全。
但连几位宰相也没有为此事上谏劝阻,其余朝臣自然更不敢有异议:若是太子殿下这回真不好了,到时候痛失爱子的帝后追究起来,真是此时谁拦着,到时候谁就得去陪陵。
"媚娘,你不用陪着朕了。这回朕骤然下诏返京兼改元,各署必是忙乱,外头定有许多朝事需要天后决断。"
说来皇帝虽担忧至病,但其实也是近年来身体底子太差,经不得一些情绪波动就病了,实则心境还算掌的住,还能虑到朝局--因他们不但是父母,更是帝后。
说句残酷的话,这也就是今岁朝中无大事。若是有什么四夷战事,哪怕太子病重,他们依旧要以国事为重,以朝堂安稳为要。
就像当年......皇帝再次想起父皇驾崩于翠微宫的那一年。
哪怕对他来说是天塌地陷之感锥心剧痛。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会受不住。
至今,李治依旧清楚记得,自己是怎么按照父皇留下的遗诏秘不发丧,装作无事一般先返回长安皇城,将登基之事尽数落定的。
人总以为有些悲剧和痛苦是无法面对的,一旦出现绝对会受不了。但真到了眼前,也就只有受着撑着了。
而他现在,到底也不是二十二岁的年轻新帝了。
这些年走来,他亦经过了太多的事情。
况且......太子已经病了多年,帝后也都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其实,就连尚药局报''''病甚"加重"只恐有危'''',也并不是一次了。
毕竟,面对这种身份特殊尊贵的病人,尚药居也是天天提着头在诊治。一旦有什么病情加重的情形,当然要赶紧上报,尽量减少自己的责任。
只是这一回,尚药局用的词比之前都更重一些。
媚娘亦面色不佳,闻皇帝此言就起身轻声道:"那我让崔少卿来陪着陛下。"她熟知皇帝脾性,病中其实是想要人陪着的。
尤其是这两年--自恒山王去后陛下接连那两病,让他眼睛越发不好。人看不清东西,难免就更依赖身边信任的人。
果然皇帝颔首:"好。让子梧把鸿胪寺的事儿都交给旁人去做。"他如今病重烦闷心中担忧,若总自己一个人呆着,更容易胡思乱想,得找个人一直跟他说说话,分散下注意力。
天后摄政不得不去忙庶务,皇帝就准备直到回京前,都把崔朝留下陪着自己。
而在媚娘转身的时候,皇帝忽然伸手,握住了天后垂下来的衣袖。
媚娘察觉到,不由止步:"陛下?"
皇帝默然半晌才道:"媚娘,为难你了。"
其实以皇帝现在的目力,是看不清的。但此时两人相望,他觉得自己没看错,媚娘眼中亦有泪光闪过。
但皇帝心知媚娘与他一般,无论心绪如何激荡,世事如何变更,她作为天后也要稳住,甚至要比他更稳。
洛阳宫三大殿,皇帝居住的为贞观殿。
媚娘从后殿来到前面书房时,就见有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御案一侧,替她把一份份奏疏分好。
见姜沃很专注,一时竟然没有留意到她进门,媚娘也就没作声,而是在门口站着静静看了一会。
姜沃是直到分完奏疏,才发觉殿中多了一人。
媚娘走到案前,低头看着被分门别类摆好的奏疏,以及与这些奏疏相对应的各署衙公文事条,并三省宰相之建言。
看得出,姜沃已经尽力为自己省掉,哪怕一点需要费心的步骤。
媚娘没有坐下来,她只是立在案旁,提起朱笔,蘸墨,然后递给了姜沃。
"都是日常庶务,咱们字迹相仿,你替我批了吧。"
姜沃都不免怔住了。
只听媚娘接着缓缓道:"我累了。"
很平静的三个字,像是冬日的湖水没有丝毫的波动,但落在姜沃耳中,也如同冰霜一样,让她冷的极难过。
人有时候骤然走到外头的冰天雪地里,会冷的忍不住发抖,不光是身体发抖,而是似乎五脏六腑都冷的打哆嗦似的。
这一刻,姜沃就是这种感觉。
在此之前,她从未听过媚娘如此将疲惫宣之于口。
而朝臣们所见到的天后,也永远是沉潜刚克,哪怕伤痛担忧面色不佳,但依旧稳如山岳,似乎没有什么能够动摇她。
她依旧稳稳坐镇这朝堂之上,为群臣返回长安的诸事一一决断。
让人不自觉就相信,她会一直这么稳稳坐下去。
直到此刻,在这无数政令所出的天子居所内。
摄政多年的天后声音沉缓而疲倦道:我累了。
见姜沃只是怔怔望着她没有开口,媚娘就继续道:"我忽然很想睡一觉,好不好?"
皇帝定的归期很急,这些奏疏不能拖延,毕竟许多事她这里不做出决断,各署衙就不敢去做。
若是原来,媚娘一定不会耽搁,她已经习惯了烧灯续昼,夜以继日地扑在朝事上。
这些年她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可......
姜沃抬手接过了笔。
她的声音亦不自知放的很柔和:"好。姐姐歇一歇吧。"
媚娘也没有离开去寝殿,而是就在书房一侧用来小憩的榻上歇了。她在睡着前,最后的感觉和记忆就是,有人在她的锦被之上又盖了一层毛茸茸的大氅,有软软的风毛拂过她的下颌。
因是熟悉的气息,媚娘就依旧任由睡意席卷而来,连眼睛都没睁。
她睡着了。
而摄政的天后,睡着前最后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是:算来,她其实已经很多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贞观殿后殿。
午后的殿内,洒满了冬日淡薄阳光。
崔朝将药盏放到皇帝手上,听皇帝边喝药边说:"尚药局就是喜欢大惊小怪,从先朝起就是这样。当年父皇病着那几年,他们也是,不知说了多少危言耸听的话,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要去东宫禀朕。"
"还有朕,他们每回诊脉过后,都要留下好几张要小心保养的条录。"
"这次多半也是一惊一乍。"
皇帝这样说,崔朝俱是温声附和,间或出言开解:长安城内不但有尚药局,还有孙神医在,晋阳公主也在。且太子妃温文沉静,一贯将东宫内务照管的极妥当......
说的全是宽慰之语。
皇帝也似乎听进去了,颔首表示赞同。
药其实很苦,但皇帝偏不一饮而尽,而是就这样边跟崔朝说话,边一口一口抿着药汁。
过了良久,皇帝才终于把这一碗药喝完。
他将药盏搁下的时候,窗边挂着的占风铎,随着窗缝中溜进来的几丝风,微微晃动。
皇帝听了片刻竹片碰撞的声音,忽然问道:"子梧,朕已经送走了父皇和兄长,如今又要送走自己的太子吗?"
一向很会安慰皇帝的崔朝,此番无言相对。
调露元年正月,圣驾自洛阳返回长安。
帝后舆驾进入大明宫的这一日,甚至还在下雪。
姜沃作为中书令,自然也回到了熟悉的大明宫中书省署衙。
进门就见王神玉正撑着伞在院中等她。
"你们总算回来了。"
其实距离她上次离开长安,还没有多久。
但王神玉看起来,比几个月前,神色凝重许多。
看王相这般神色,姜沃也就知道,太子这次,应该并不是之前尚药局三番五次报的病情加重,需要静养。
而是大概真的不太好了。
关于东宫事,王神玉应当是最了解人之一:毕竟尚药局也不敢大事小事一直给洛阳传信,尤其是在听闻皇帝也病了后,就更要小心斟酌报信了。太子虽要紧,但肯定要紧不过皇帝。
那么东宫病情若有些变动,尚药局不敢独立承担责任,自然会先禀于镇国安定公主,其次就是报到这位留守长安的唯一宰相这里。
其中压力不足为外人道也。
而且,王神玉神色这么郑重,还有一事--
"就在前日,有一位太常寺丞,在署衙内当着不少朝臣,忽然说了一番涉及天后的话。"
王神玉重复这段话的时候,神色也越发凝重:"他道:陛下不亲庶务,事无巨细,决于中宫。然将权与人,收之不易。宗室虽众,皆在散位。居中制外,其势不敌。只恐将来诸王藩翰,皆为中宫所蹂践矣!"
"此言当日听闻者不少。"
"我与镇国公主商议过,已经先下令禁传流言,并将这位太常寺丞与素日亲近之人,先暂压于大理寺。"
"待帝后处置。"
听王神玉说过这件事后,姜沃第一个想法就是:还好,媚娘已经在紫微宫好好睡了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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