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31 苦的不是他未来的妃嫔?(含部分……
图雅公主和相雪露两人在御花园一番游赏之后, 她邀请相雪露到自己居住的宫室稍作休息。
说要给她看些好东西。
相雪露未想太多,便径直答应下来,跟着她一同去了。
只是她甫一踏入图雅公主暂居的芳兰殿,便惊得呆了呆。
一进入殿门, 一个唇红齿白, 看上去十分清秀俊雅的小生便迎了上来, 主动接过图雅公主手持之物, 一边贴心地问:“公主今日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可有累着?”
他的声音温柔清润,听得人心里发酥,果不其然,只见图雅公主的眉心舒展了不少:“方和晋王妃一起游玩赏谈了一番,后来发现还是室内说话方便些, 便先回来了。”
俊雅公子“哦”了一声,又转瞬对图雅浅笑道:“那我去为公主和公主的贵客沏茶。”
说着,他便浅步离开了, 观他背影仪态, 也是颇为端仪矜贵的, 任谁也想不到,这竟然是图雅公主的面首之一。
图雅笑着坐下,又以手示意相雪露也坐:“这是我来京城的路途上收的一个小少年,还不错吧。”
“是很不错, 看上去实在不像是……”实在不像是面首, 更像是哪家的小公子。
图雅挑了挑眉道:“寻常人是得费些功夫, 不过以我公主的身份,还是好使的。”
相雪露转念一想,说的倒也是, 图雅再怎么说也是一国金尊玉贵的公主,寻常男子都姬妾各色,她便是收几个优质面首,也无可非议。
虽然在嘉朝仍有些太过开放了,但或许在西域,这是司空见惯之事。
“所以我才说,以晋王妃的身份,可惜了。”她的声音渐淡。
尔后,又突然凑近她,贴在她的肩侧说道:“晋王妃,便真的没有什么打算么,以后人生路还长,这种一眼看得到头的生活,又有什么意思。”
相雪露的身子僵了僵,沉顿了片刻后,垂眸道:“谢公主关心,只是,依嘉朝惯例和仪礼,雪露已经知足。”
嘉朝的律法自然没有规定宗室的孀妇改嫁一事。只是,根据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风俗礼仪,人们对各种超出他们认知与道德观的事务,也就不会那么宽容。
正在这时,茶水被先前那俊秀的小生送了过来,他姿态优雅地为二人各沏了一杯茶,动作行云流水,直到二人将热烫的茶水捧在手上,他才悄悄退下。
相雪露正奇怪他怎么不继续为图雅公主奉茶了,便立马见到一青衫曳地的俊朗青年自后方缓步而来。
这青年观面相不太像是中原之人,应是图雅公主那边地的人,皮肤是浅栗色,眼睛长得很是有几分——妩媚的味道?
不知道如何形容,就是那种西域雪山之上的通体雪白毛茸茸的雪狐的眼睛的感觉,天生便有几分勾人,细觉又是纯净的感觉。
他上前来,站在了图雅公主的身后,伸手为她时轻时重地捏起了肩,一边捏还一边不时问道:“公主觉着力道如何,还有哪里需要奴来为您按捏的。”
他的声音果然如想象中的一样,清朗好听,句末尾儿又带着点微微的磁性,诱人的味道。
看着图雅公主面上露出的惬意享受的表情,相雪露低头微抿了一口茶,果然,到了一定程度,男女都是一样没什么区别的。
从前,她以为女子天生就是含蓄的性格,就算心里有什么情绪,也要克制着,谨言慎行,才不至于污了门风,而男子,生来性子就要肆意些,对权欲的野心,如同他们的好.色一般,是刻在骨子里的。
比女子要更勇敢,更有激情与力量去从事一些大业,天生在这方面更有兴趣,更擅长,与之伴随而来的是对美人的渴求以及薄幸。
现在想来,是她错了,虽然她现在还无法拥有像图雅公主一般的心态,互换境遇,也无法接受自己像她那样蓄养面首。
但,她至少不会再去随意评判这种行为了。
“阿宁的手法是越发有进步了。”图雅公主赞许道。
那青年似很是惊喜,连声道:“能为公主解忧已是奴的幸事,回去以后,奴会更加地精进手法。”
“嗯。”图雅公主懒懒散散地从靠椅上坐直了身体,“好了,你先下去吧。”
随着狐狸眼青年的远去,图雅公主将目光重新投在相雪露的身上。
相雪露也正好在看她,她今日仔细地一瞧,才发现图雅公主的的确确是一个真正的美人。
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闪着婉转流离的热烈与妩媚,鼻尖一颗小红痣,头发编成无数细细的发辫,缀着西域珍贵的各色珠玉,垂落在腰间。
相雪露见她微微地对自己眨了下眼。
便听她说:“嘉朝的这些风俗本公主多半是了解到了,虽然觉得甚是不合理,但此时也无法。”
“不过,还是有些东西想赠给晋王妃,聊作心意,也不让您白白来我这一趟。”
语罢,她便站起了身,侧身对着相雪露招呼着:“王妃,随我到这边来。”
相雪露被她这番举动勾起了好奇心,便也起了身,随她朝那边走去。
两人一路穿过宫室的外殿,向内走去,直到走到了图雅公主的寝殿。却见她的脚步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到了这里,相雪露已经不是一般的好奇了,很少有人将不太熟的外人往自己的卧榻之所领,除非,图雅公主要赠她的东西,有着不得不存放在这里的理由。
进到了图雅的寝殿以后,她们又走了一小段距离,直到来到与图雅床榻处相隔不远的一处墙壁,上面嵌着一道小门。图雅公主轻轻推开,带着相雪露一起走了进去。
进到里面以后,相雪露才惊讶地发现,这里竟又是一个不小的空间,至少有侧殿的一半大小。
里面有如何如何的东西就不细说了。
总之,图雅公主很是说了一些话。
她忽然就明白了,图雅公主先前铺垫的那些的用意。先前她还奇怪,图雅公主怎么尽说那一些,还让她知道她的人。
方才,相雪露早在图雅说出第一番话的时候,就彻底懵了,半响都不知道作何反应,此时转圜过来,简直恨不得钻地消失。
便是她再愚钝,再懵懂,也大致猜出了图雅公主的意思。
来的路上,她真的是如何都没有想到,她会听到这些——
雪滢幼时,常做一个梦,梦境的内容太过光怪陆离,以至于和现实都有种微妙的抽脱感。
在梦中,曾经煊赫不可一世的卫国公府,被相才良一家登堂入室,而她一夜之间,便被迫让出了院落,住到了国公府里最偏僻的角落。
她每日从此只有糟糠菜,再也没有新衣,从前的衣服,缝缝补补就再穿了,从前拥有的一切似乎都成了泡影。
但她并不最担心自己,而是更担心阿姐。她已经月余没有联系上她了,现在她被困在府里,更无从探听她的消息。
直到一月之后,她想办法,拿出从前积攒的银两,让一个小厮出门为她寻找一下阿姐的消息。
小厮很快回来了,他冷汗如雨,对雪滢道:“王妃似乎,先被陛下囚于瑶璋行宫。”
“为什么!”雪滢大惊失色,“阿姐又犯了何错。”
“这便不清楚了。”小厮摇头,“听说是陛下突然下的令,或许,也不算囚,就是其余人都见不到晋王妃了。”
“听市井的小道消息而言——这个您听听就好,并不可信。是晋王妃有人有了首尾,没想到珠胎暗结,现在是瞒不下去了。”
“不可能,阿姐绝不会这样。”雪滢坚决否认,她心目中的阿姐,总是若月华一般清冷高贵的美人,最是守规矩,她从前还打趣与她说她太过保守。
这样的人,如何会去做那些事呢。她的心里,是绝对不信的。
梦境自此消失,但是很快,雪滢又进入到了下一个场景。
是一座华丽得甚至有些奢靡的宫殿,这里的一切都是用时间最难以想象的珍宝组成。
宫殿的最深处,有一位美人,她斜靠在贵妃椅上,面上的表情淡淡的,好似并没有住在如此地方的欣喜。
她遥望着远方,好像想看到什么。
雪滢梦中的视角慢慢拉进,到了近前,她骇然发现,这位美人就是她心心念念的阿姐。
不仅如此,阿姐的腰身也有着不正常的弧度,便是她再迟钝也看出来了。
“怎会如此……”她喃喃道,如何都不敢相信。
可是眼前的事实,又让她不得不相信。
那阿姐肚子里的孩子是……她不敢继续想象了。
雪滢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想看一看阿姐,发现她大半晌都只是坐在那里,空茫地望着远方。往日灵动的眸子里没有什么神采,她维持着一个动作很久,好似也并不觉得无聊。
她在想什么呢,雪滢想,可惜现在相雪露听不到她的声音,也无法回答她。
她观察了阿姐好半晌,发现她只是对期间宫人送上来的精致小点心也罔若未闻,只是放在那里,也不看一眼。
雪滢看向阿姐过于消瘦的身体,已经对比起来有些大的肚子,不由得暗暗忧心。
无论如何,也不能如此糟践自己呀。
她正这般想的时候,殿外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俊挺高大的身影走进来。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在地上的影子。
32. 32 太娇气
见她表情一度空白, 后面又时有复杂的情绪变幻,图雅公主还以为相雪露是不好意思接受。
她大方地说道:“别与本公主太客气,这次来嘉朝,我们也算有缘相识了, 不过是一件补品而已, 算不上什么重礼。”
图雅公主拉过她的手来, 笑眯眯地说道:“此药是我们西域那处的神医所制, 取的皆是万里挑一的命贵药材,如长在万仞冰崖之下的雪莲花,乌峰之巅的金丝燕窝,诸如此类等等,女子服用此药以后,对蕴养身子有极大的益处。”
似是生怕她不要, 她又靠近了她,细细解释道:“说得直白些,就是此物长期服用, 会让女子的身姿更加的优美, 一举一动皆是风情。”
相雪露张了张口:“公主, 我……”她的话刚开了个口,便见图雅公主会意地一笑:“不必言谢,我这就替你寻来。”
于是她便眼睁睁地看着图雅公主飘然转身,去房间的某个角落捣鼓起那些东西来。
她站在原地, 她本想说, 她是一个丧夫了的妇人, 又不是那些新嫁娘,需要讨夫君的欢喜,用了这些东西, 再美又有谁来看,还平白耗费些功夫。
半晌后,图雅公主施施然而来,她掌心捧着一个长方形的匣子,将之转交到了相雪露的手上:“晋王妃将此药带回去以后,可是要坚持服用才有效果。”
相雪露只觉得那匣子在手中发烫,又好似重若千钧,让她拿不动。
她哪好意思当场打开,或许是她生来受的礼制教育让她面薄,在图雅公主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的补药,却让她觉得有些脸热,不好在一个才认识了不久的人面前谈论此事。
图雅公主忽然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不知这些,可合您的心意,若是回头觉得不够,本公主这里还可以多匀些给您。”
相雪露的手微微一颤:“谢您的好意,多的便不用了。”
像是感觉到了她的拘束,图雅公主明媚一笑:“这有什么,何必这般谨小慎微。咱们女子便是努力变美,也是给自己看的,管那些男人做什。您还年轻,若是想着自己是孀妇,而每日装扮朴素,无心梳妆,反而浪费了春光韶华。”
相雪露微微捏紧了衣角,其实她没有说的是,从前便是晋王在的时候,她也没有太过在意这方面,女为悦己者容,她不曾对他有过什么情愫,也就自然没有了讨好的心思。
本以为这辈子就这般寡淡地过下去了,所以也无心去取悦自己。
看着手中捧着的所谓美容药,她忽然想着,若是回去真的服用,被旁人看见了,还不知怎么想她,夫君新丧没几日,便整日想着念着自己的容貌去了。或者被旁人知晓了还好,若是被太后……或者他看到,还不知会引起怎样的猜想。
一时间,思绪都是乱糟糟的,虽说这药再神奇也只是药而已,改不了根本,但若是她当真服用过后,发现看谁都像是眉目含情,眸色如春,那可如何是好。
图雅公主见相雪露收下了,很是高兴,拍了拍她的肩膀:“晋王妃今日回去就可以服用一些,日积月累,长期坚持下来,整个人的气色与面貌都会发生改变,所谓,芙蓉如面,腰若折柳正是如此。”
她贴到相雪露的身侧,低声道:“每日一勺分量,便是可是使身材纤秾有度,二勺分量,则是丰腴中蕴着风情。”
相雪露手里抱着匣子,是越发的局促了,她的手心微微渗出了汗液,低声道:“公主所爱甚厚,再多的,雪露便承受不起了。”
图雅公主此番的目的达到了,她转念一想,再留着相雪露,说不定还会耽搁她自己的事情,便爽快地与她告别,放她离去了。
相雪露走出芳兰殿,仍觉似做梦一般,直至一股冷风骤然吹来,才吹凉了她发烫的身子和额头上的汗意。
“王妃,您怎么去了这么久?”她一出来,青柠绿檬这两位贴身侍女便迎了上来。
方才她进内殿时,只有她和图雅公主两人,侍女们则被留到了外殿。
她们眼见地瞧见了她手中捧着的东西,看着似乎体积不小,分量不轻,约莫是图雅公主送给她们王妃的礼物。
便主动地上前道:“王妃,奴婢来为您拿着吧,看着也怪沉的。”
本以为会和往常一样,王妃顺势将东西递给她们,却没想到,这次,相雪露便像是触了电一般飞快地躲开她们的手,还将那匣子往怀里一塞,连声道:“不用了,本王妃自己拿着就好。”
青柠绿檬虽觉得有些奇怪,但是也没有想太多,只觉那估计是自家王妃的珍爱之物,自己时刻拿着才放心,寻常人碰不得。
相雪露松了一口气,正欲将这匣子往怀里的深处塞一塞,尽快回寝宫将之放好,便听青柠道:“王妃,有件事还要与您说,陛下在萃英殿的侧殿举行小宴,刚刚派人通知您尽快前去。”
相雪露一呆,问道:“此宴所来有何人,非去不可吗?”
青柠思索了一下,道:“所来的皆是嘉朝的军机众臣,以及大月氏使团的重要人物,来者均身份尊贵,手握重权,故陛下才派人叫您和太后娘娘也一同前去,以表重视。”
相雪露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似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陛下昨夜不是连夜处理军政之事吗,怎么今日还有闲暇去举行小宴。”
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吧,就这般不停歇地连轴转么。
绿檬这时候在旁插话道:“听闻陛下昨日夜召群臣,商讨军务,也是因此次西域使团前来,一些军事上的协定和合作也发生了变化,亟待尽快拿出新的章法,昨夜众臣走后,萃英殿的灯火仍亮了一夜,也不知道陛下是何时去歇息的。”
“今晨天晓后未多久,便又和西域使团的臣子们举行了会谈,此时,临近了午间,应是基本确定了一些大致的走向与基调,才在午膳时举办小宴,犒劳各方,以示盟约。”
她感慨道:“陛下真是为国朝鞠躬尽瘁,不眠不休啊。不愧被誉为我嘉朝的中兴之主。”
绿檬的声音里满是崇拜,和深深的敬佩。
相雪露本想说什么,此刻却欲言又止了。
她说的的确很对,慕容曜在朝政上的精力真的无可比拟,强悍得要命,面对这样紧迫的日程,寻常人恐怕早就叫苦不迭。无法继续了。
连她尚觉得昨夜睡得不够多,没有完全地休息好,今日与图雅公主往来了一番,就已经是疲倦懒散不已,都不想挪动步子,去待会的午宴,夹杂在众人之中,又要维持着不变的笑容应付很久。
此时在心里与慕容曜一作对比,倒很是有些羞愧了,她身为嘉朝的王妃,得百姓的供养,却在这个时候如此娇气,实在不堪大用。
虽没有慕容曜的精力和体魄,但是她的意志力不能欠缺。这次的宫宴是无论如何也要去的。
想起他永不停歇的劲头,她忽然有些同情昨夜与他半夜长谈的群臣,还好,她只是做了个古怪的梦。
想到这里,她心中大大地平衡了不少,连待会还得赶着去赴宴的烦躁也减轻了。
她侧首望向青柠,问道:“距午宴还有多久?”她得先想办法将这匣子先拿回去。
青柠想了想:“时间不多了,最多半个时辰。”
……相雪露一时陷入了沉默,宁寿宫地处后宫之地,为了方便长者颐养天年,选在了皇宫偏远的宁静之所。而萃英殿乃前朝宫殿之一,距离皇宫的正门丹凤门不远,一个在宫里的这头,一个在宫里的那头,来回便要横穿大半个皇宫,半个时辰显然是不够的。
而将这匣子交给旁人,她是实在地不放心,万一落地上摔了,或者是机缘巧合下被其他人看到了里面的东西,那她从此以后还在宫中如何做人,威信何在?
这东西,她拿在手里就烫手得要紧,不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交给别的人,怕是要坐立不安。
现下,好像唯独只有一个办法了,她痛苦地想到,便是将这匣子,一同带去宫宴现场。
她低头看了看怀中之物,有些犯头疼,如此显眼,体积还不小,若是被问起,该如何回答。
于是,在前往萃英殿的路上,青柠绿檬看着相雪露似乎忧愁,焦虑不已,时而紧锁烟眉,时而轻轻叹气。
全然不知道,她们的王妃,此时心底在努力为待会可能出现的对话,寻找着应对之策——
相雪露来到萃英殿时,多半人都已经到了,一进来,便感受到了提兰那令人不太舒服的目光投来,不过此时她完全顾不上她。
她规矩地行完礼,刚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便听太后有些兴趣地问道:“雪露怀里抱着的是何物?这般珍爱,用膳时也不曾让宫人先放到一边去。”
相雪露心尖儿一颤,低头说道:“是图雅公主赠给妾的礼物,想着很是珍贵,不敢薄待,便一路拿在了手里。”
她这么一说,倒是很符合时宜,在场的不少都是西域之人,见嘉朝的王妃对他们的礼物很是看重,自然高兴不已。
毕竟,礼物再珍贵,也不至于让堂堂王妃如此,多半是看重大月氏,才会这般。
“哦,具体是什么,说出来听听,若是哀家听着好,回头也去弄一些过来用用。”太后似乎更感兴趣了。
相雪露不知道该如何对答,她只知晓,若当真给太后用了,怕是第二日太后就会觉得她是喜欢研究这些魅人之术,不守德行的女子。
与此同时,她感到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也投了过来。
是慕容曜,她不用抬头都知道。
33. 33 知会朕一声就好
太后此时又道:“若是礼物珍贵, 哀家知道了也好备上回礼。”
相雪露的手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捏得紧紧的,已经布满了细汗,她勉强笑了笑:“姨母,其实也没什么好说道的, 无非是公主怕我守寡之后郁郁寡欢, 身体不好, 送了些劝慰的补品而已。”
“寻常人用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盈满则溢,只是偶而用用罢。”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很快便将太后打发了过去。
果然,太后一听到是补品,便失去了兴致,不再问及那个匣子。
只是, 慕容曜恰好很不会看眼色,忽然插话道:“朕这里稀奇珍贵的补品也不少。”
他看向相雪露,眸中似有潋滟春潮泛起, 荡漾着惊人的艳色和笑意:“若是皇嫂有需要, 知会朕一声便好, 定不会比图雅公主的差。”
相雪露差点手一用劲,捏碎了酒盏。她知他说这话时说者无心,可偏偏她这个听者有意。
“不用了。”她有些虚弱地笑了笑,“谢陛下关心。”
接下来的宴席, 相雪露很是食不知味, 无论她吃到多么精巧美味的佳肴, 喝到多么醇香馥郁的美酒,怀里揣着的那个东西,总时时时提醒着她。
在如此正经严肃的场合, 商讨外交,国政,和军事的地方,她竟然带了这种东西上来。
还毫不脸红地打着诳语,道貌岸然地将之说是补品。
旁的人毫不怀疑,看她的眼神丝毫没有异常,只有她知道,内心有多煎熬,多尴尬。
导致她全程菜也没吃几口,旁人与她举杯,她也只是僵硬敷衍地应付,整个人都不太对劲。
用膳的功夫少了,这个间档里,就顺耳听进去了不少军.国要事。
前半截她没太细听,直到有一句传来:“此次和亲,双方就算不是皇族宗室,至少也应是勋贵权要,才能彰显彼此的诚意。”
和亲?是大月氏与嘉朝联姻?怎么先前没有听说。相雪露的耳朵悄然竖了起来。
“所言极是,此次西域对羌族取得大捷,诸位的团结功不可没,为表两国密切,盟约稳固,当连结姻亲。”一位嘉朝的重臣说道。
随之传来的是众人的附和。
相雪露凝眉思索,看来这和亲之事,应是板上钉钉了,只是不知道,又是哪家倒霉的姑娘去。
她想起图雅公主,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大月氏的女子,那里的少女,只怕一个比一个剽悍,以嘉朝的习俗,怕是接受不了。若是派一个西域的公主来和亲,说不定过几天就要将嘉朝的人惊得晕厥过去。
相雪露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这画面太美。
那多半只能是嘉朝的女子过去那边了。嘉朝近些年,几乎没有将公主送出去和亲的例子,只因为国朝强盛,周围诸国看来不过是行省之大罢了。最多便也是送一个宗室郡主出去,前朝派去和亲的只是一个世家小姐,封作了公主。
这时,提兰王子的声音高兴地响起:“那本王就提前谢过了贵国的美意,待本王将新娘带回去,举国人民必将无比欢喜。”
“大月氏的王亦会为此赐下厚礼。”
相雪露听到提兰的声音,微微皱了一下眉,她抬眸朝那边望去,只见提兰端着手中的金盏,左右敬着酒,好不兴奋,那张长相粗犷的脸上此时笑得跟花儿一般。
显然,他很满意。
相雪露看到他的脸,眉皱得更深,与提兰王子这般毫无礼节,行事粗鲁,性格张狂,外貌不佳的人结亲……
将来那位定下的女子,真是遭遇极致的不幸。
再加上西域当地的风俗,说不定和亲的公主还要服侍大月氏那位年迈的国王,将来还可能被提兰的儿子,弟弟,侄子或者是什么亲戚强行继承。
从此命运不再掌控在自己手里,彻底脱缰,前路更是黑暗无际。
当真是可怕极了。
纵然与自己无关,但相雪露光是想想,就已经打了个寒战。
她以酒杯掩唇,借着敬酒的机会悄悄地靠近慕容曜,低声问道:“不知陛下可知道,定下的是哪家的姑娘?”
慕容曜侧眸看了她一眼:“应是哪家勋贵的女儿,具体的人选,还未出来,多要看大月氏那边的意思。”
这就是要他们自己选了,相雪露心中一沉,若是由嘉朝这边选人,还可以择出一些自愿的姑娘,少些许祸害,若是由像提兰那般的野兽选人,还不知道会有哪家的可怜姑娘儿被看上,乃至被强硬地带走。
带到那山高水长之地,从此再也见不得亲人,也不知去的是龙潭还是虎穴,再无回来的机会。
相雪露带入一想,都觉十分难受,或许是因为共情的原因,她回想自己的这十几年人生,也是有太多的不得已,总是在十字路选择的关口,不得不违心而为,被浪潮席卷着前行。
她的声音闷闷地:“也不知道是哪个可怜的人儿,年纪轻轻便要去国离乡,唉……”不由得有些物伤己类之感。
慕容曜感觉到她情绪的低落,将声音放柔了些:“皇嫂无需太过感伤。勋贵世家,食君之禄,奉君之命,平日里,享受了百姓的供奉,关键时候便该站出来,或征战沙场,或出使敌营,或联姻和亲。”
“大抵的责任与命数,在出生那一刻便早已定下。”他淡淡道。
相雪露想了想,也有几分道理,便是她,不一样是年纪轻轻嫁入皇室,又很快做了寡妇。
旁的女子,比她身份尊贵的无几,命运又能比她好到哪里去呢,便是仍嫁在了嘉朝,也未必过的美满幸福,后宅复杂污秽的,更是日日以泪洗面,生不如死。
细思起来,命数一事,真的太过无常,有时候便像玩笑一般,做不得数。
她内心的郁结散去了不少,只是仍有些微微的情绪缠绕其上。
相雪露似是不解,又似是自问一般,问他:“那陛下呢。陛下又是怎么看待自身的责任与命数的?”
他闻言,只是挂上了一丝薄笑,垂眸看她:“在朕这里,旁人若是享受了权利,却不称职地履行责任与义务,那朕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将之收回来,代为履行。”
他盯着她,笑意加深:“至于命数,不由人断,不由天断,它掌握在朕自己的手里。”
相雪露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是啊,他是帝王,是与别人不同的。
慕容曜的命运,旁人做不了主,无力决断也不敢染指,谁又敢妄议他的命数?
他是权掌天下,一言九鼎,如日中天的帝王,旁人需要为了利益,对大月氏王子虚与委蛇,委曲求全,而对于慕容曜,只要他想,便是出兵踏碎大月氏的王城,也绝非什么难事。
只不过,那不符合他的利益,铁板一块的西域,比不上支离破碎,各相为政的要好。
“对呀。”相雪露喃喃道,“陛下,到底是不一样的。”
慕容曜看到她脸上未曾来得及消散的郁郁之色,似是有些不解,又似是有些微妙的困惑,最后发展出一种趣味,他敲击着手中的酒樽:“皇嫂为何这般神色。”
他微微一笑,斜睨着她,狭长的眼角竟挑出一股浅淡的风流之意:“皇嫂是朕的长嫂,更是朕的旧友,与旁人是一样的么?”
“岂可相提并论。朕之命掌握在朕之手,天下人之命,亦握在朕手。”
“皇嫂何需害怕担忧,普天之下,又有谁能越过朕去,动你?”
他的话语甚是霸道,四处张扬着无与伦比的自信与狂狷,但没人会去质疑,因为,他所说之事并没有夸大,句句真真切切。
带给相雪露的感觉又是什么呢,安心是有的,但是并没有彻底的安心,她的命运掌与他手,现下,他对她和颜悦色,若是将来,处境变了呢。
慕容曜太具有主动权,所以做什么事,几乎都立与不败之地,而她,只能依仗着他给予的皇嫂身份。
相雪露微叹了一口气,问帝王道:“陛下会宽待臣妇的吧。”
“会。”帝王答得毫不迟疑,甚至很是笃定。
***
小宴结束后,众人均散去,听说此次和亲的人选约莫就在这两天遴选出来。
相雪露想着,到时候看是哪家的姑娘,结果出来以后,她也去慰问一番,安安良心,顺便赠些陪嫁用的礼物。
嫁给提兰那般的人,属实委屈,甚至还不如图雅公主体贴人意又温柔貌美呢。
想到这里,她又忆起了手中的匣子,不由得面色热了几许。差点将这东西忘了。她赶紧加快了脚步,朝寝宫走去。
***
临睡前,相雪露想了想被自己放在了书柜里藏着的匣子,外面被一层厚厚的书籍挡着,那些书籍多是古书,晦涩难懂,八百年都不会出一个人去翻。
不由得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图雅公主说让她睡前拿出来一瞧,有助于睡眠,可她觉得,只有这样安全隐秘地藏好,才能美梦无忧。
………
不知多久以后,夜色渐深,有个人影悄然出现在相雪露的寝房内,他望着匣子里陈列的东西,若有所思。
月光撒下清辉,尤其将那些玉做的物件,映照得越发莹润清透,发出微微的柔光。
他盯着那些东西看了一会,又微微垂眸,向下极快地扫了一眼,再将幽深难懂的目光投到床榻上沉睡的少女身上。
少女面色温静,睡得很是香甜,那长长的睫毛,樱桃般鲜嫩粉红的小嘴微撅,映在如雪的白皙皮肤上,看上去就很是单纯可爱。
34. 34 将她视作掌中之物
他看着她, 忽然笑了笑,笑意里很是有几分难寻的意味。
他取出了匣子里的药,对着月亮投下来的皎洁光线,微微地打量了一下, 用手指抹了一点在掌心, 微微地捻开, 闻了闻其中的味道, 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随即来到了少女的床侧,用指腹轻轻地一下有一下的摩挲她的面庞。
“竟有了这般心思,是预备着给谁看的么?”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嗔怪,但细察又不是,似带着极难察觉的淡淡宠溺,最终只是化作一声轻微的叹息, 飘散在夜空中——
相雪露晨起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检查昨夜放着匣子的地方。
书柜上古朴厚重的书籍仍旧规规矩矩地摆在原地,没有丝毫变化, 她挪开书籍, 见匣子果然安分地躺在那里, 连上面的锁扣也还是老是扣着。
她打开匣子的时候,手有些微微的颤抖,在此之前,她停顿了一刻, 无人知道, 那短短的一瞬内, 她脑中都闪过了哪些复杂的思绪。匣子被打开了,所有的药粉都装得好好的,放在那里, 一切都是纹丝未动。
她只是看了一眼,确定一切如常后,就啪地一下关上了盖子,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确实如图雅公主说的一般,是上好的药材制成的,莫非是昨夜睡前吃了一点,睡下后,整个人身体都暖洋洋的,仿佛被泡在了温水中一般,每个毛孔都得到了呼吸,后来顺势去泡了个澡,更是体会到了传说中似乎只有武林秘笈中才会出现的排污去垢,里外调和,将服药过后,身体自然排出的污秽,都一下子洗净了,出浴之后,皮肤仿佛都泛着莹白的光泽,细腻了许多,整个人像是被洗筋伐髓了一番。
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她手腕的皮肤,温凉的感觉,就如上好的丝绸一般,雪里洇着胭脂。
她的睡颜恬静如此,虽是闭着眼睛,但丝毫不掩其丽色,仿佛玉做的人儿一般,再铁石心肠的人看着心都会软下来。
他侧首看向那放在桌案一角的药,微微笑道:“便是这般了还是嫌不够,不过,这样也好。”
养的越发娇贵美丽,越是只有权势顶级,睥睨天下之人才能拥有,因为旁的人都护不住,也留不住。名花配英主,折枝入宝殿,正是如此。
夜风从未关紧的窗沿吹入,临去之前,他垂首俯视着沉眠之中的她,眼神幽深,仿佛早已将她视作掌中之物。
他用指尖微捻着少女的发丝,怜惜而轻柔地擦去她额间,颈侧的香汗:“若不是出身世族,又被朕一直护着,这般的娇色,还不知道会受到世间怎样的磋磨呢?”——
回忆渐歇,相雪露的指尖仍有细微的颤抖,思虑片刻后,她决定找一把牢固的金锁,将匣子锁起来,连同那些令人难眠的梦魇一起。
吃早膳的时候,青柠过来,递给了她一张薄薄的信笺,打开一看,是图雅公主写来的。图雅公主话不多,直切主题,一上来就关心她昨夜睡得如何,服药之后可有什么变化。相雪露差点烫手地将信笺丢掉。
只因她被这信笺提醒后,才意识到,那美姿容的药似乎真的让她变得不同寻常了些,她拿过一面宝镜,揽镜自照,发现容色间都凭添了几分风流蕴藉,她赶紧将镜子放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似乎也觉得自己身姿饱满了些。
思及昨夜那个梦境,那个人莫名的语气,好像已经把她视为了他的所有物一般,肆无忌惮地巡视,别有用意的打量,但是目光就令她难耐。
他说的话她记不太清了,似是对她如春莺一般的容色很是满意,又觉着她完全没必要用那些个美容药物,不知道是夸赞还是别的意味。他漫不经心地与她说着话,仿佛娇嫩的花枝已被他绕于指间。
最后似乎在说,只有他能护住她,也只有他在一直护着她,这句话听得不太真切,相雪露没太放在心上——
皇宫里的日子大多是无聊而清闲的,当今皇帝尚未立后,有一部分宫务由太后处理,另外一部分太后力有不逮的,则交给了内务府处理,行政效率就如前朝机要一样,效率极高,以至于落到太后这里来的,其实不多了。
不得不说,慕容曜是个十足的工作狂,将他的这种个性落实在方方面面。还连带着想让别人也像他一样拼命。
太后还是贵妃时,就是个淡泊的个性,此时更是乐得清闲,连带着,相雪露也没有太多需要帮太后的。
于是,今日不需要出席什么宴会,亦不需要去接见,拜会什么人,午间过后,便极为清闲了。相雪露也就有了些多余的心思去关心旁的事。
她心里仍有些记挂这昨日宴席上提到的和亲之事,其实两国外交,本欲她这种妇人无关,她亦插不上什么手,但是,不知道为何就是很关注。
或许是这几日,提兰王子不时看向她的,那令人不适的目光。令她一直有股隐隐的烦躁与不安。
“绿檬,去探听一下,与大月氏和亲一事,可有结果,有什么消息便赶紧回来告诉本王妃。”她终于坐不住,吩咐道。
“是。”绿檬应道。
她出去以后,未过多久,很快便又回来了,她对相雪露说道:“今日,宫里好像隐隐地传开了,大月氏那边已经确定了人选。”
“这么快。”相雪露有些吃惊,昨日参加宫宴时,都没有拿出个主意,今日竟有了结果,“是哪家的小姐。”
绿檬摇头:“现在还不清楚,因此时确定了人选,但并未向外公布,听说是起了一些争执。”
“争执?这又是怎么了?”莫非是众人对人选的意见不统一。
“这便不知道了,此时商议的本就隐秘,传出来的也不过是一些风声,未必当得了真,只是听说是因为这个人选甚是特殊,有一些人不太赞同罢了。”
特殊?相雪露眉梢微微一动,究竟是何等特殊,才会引起了如此争论。
她突然就无心饮茶,将茶水暂且搁置在了一旁,用手指敲击着桌面,盯着上方的沙漏。
到了傍晚时分,相雪露终于坐不住了,她径直出了宫,可是,此时又该去问谁呢。电光石火之际,她想到了图雅公主,她是西域使团那边的人,或许知道几分内情。
相雪露没有多耽搁,很快就来到了芳兰殿,来的时候,不期然间看到图雅公主也站在殿门口。
夜色有些暗了,她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于是只是快步走上前去:“公主殿下,冒昧打扰了,您可知道此次与贵国和亲的人选是谁。”
话音刚落,图雅公主就向她看过来,声音有些高:“晋王妃,我正好也要去找您呢。”
相雪露这时才看到,图雅公主的脸上,也有几分不自然与古怪之色。
“公主这是怎么了?”一向外放娇媚的图雅公主很少露出这种看上去不太正常的表情。
相雪露觉得,她定是有什么大事要说,还是与自己相关联的。
“晋王妃,我方才听提兰说……”她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小心观察着她的神色。
相雪露听她提到那人,心里的不安愈发清晰,近在眼前了:“他说什么了?”
提兰,关于他最后的印象,便是他宴会上看她的令人不太舒服的目光。
35. 35 真正说一不二之人
图雅公主脸色晦暗:“本公主听提兰说, 他看中了贵府的二小姐,王妃的妹妹。”
“什么?”相雪露愣住了,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片刻后,脑子里慢慢接收消化了这条信息以后, 涌出的是不可置信:“他, 他怎么能……”
相雪露如何也没有想到, 这件事竟然牵扯到了雪滢的身上。
她还那么小, 不过十岁半,他们怎么敢,怎么能想得出来。
滔天的怒火席卷了她的全身,她用力握紧了拳头,才让自己面上没有失态。
“图雅公主。”相雪露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保持话语中的平静, “可否请您告诉我,提兰是什么时候说的,又是与谁说的, 贵国的使团和嘉朝的朝臣, 都知道了此事吗?”
这个问题事关重要, 可以让她判断现在局势发展到了何种境地,有无尽快挽回的法子。
“本公主也是才知道。”图雅公主揉着眉头,“提兰那边,应是上午就和嘉朝的人进行交涉了。”
“关于此事, 嘉朝好像有人支持, 有人反对, 倒不是一面倒的局面,王妃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图雅公主道,“只是, 那是先前,此时的情况,又是如何,本公主就不太清楚了。”
相雪露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发疼,她简洁地说道:“我待会就去找人。”
***
相雪露出宫去找卫国公的时候,心情是无比沉重的。
她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方才图雅公主说的话。
图雅说,提兰此人,不仅外表粗犷,内心也是丑陋到了极致。在大月氏的时候,便极好女色,看中了哪家的小娘子就想着弄过来不说,甚至还有个受人唾弃的癖好——喜爱幼女。
他在自己府中造了一个与世隔绝的院子,将一些年幼的小姑娘豢养在里面,以满足自己的私欲。
说这句话的时候,图雅公主眉头紧缩,浮现出一股厌恶的神色:“此人的这些邪恶行径,本公主在大月氏的时候,便已经看不下去,屡次指使人上书父王,只是父王年岁大了,又偏心提兰,多次视而不见,才令他越发为所欲为。”
相雪露当时就被图雅的这番话给惊住了。从前,她只是对提兰没有什么好感,觉得他甚是没有礼数,可没想到,他竟还有这么这般的一面。当即她就决定,要将提兰的真面目,告知嘉朝的官员,想必他们大多也难以容忍这样的人与嘉朝结亲。
“说他是本公主的哥哥,都是脏了我的名。这样的人怎会生在我大月氏呢,真是败坏我国的名声。”图雅公主深恶痛绝。
在她的心中,西域自由开阔,远比中原对女子的束缚要少很多,谁知却出了个这样的渣滓,她生怕,外人看到了提兰以后,会认为大月氏各处的人都如他一般蛮横,淫.乱。
相雪露看到图雅公主对提兰的反应,只觉全身血液逆流。该是怎样的恶人,才能令图雅这般看待。
“我也不多留您了,王妃应还有许多事要忙着去做,希望您能一路顺遂。”图雅最后道。
于是相雪露就径直拿了出宫的玉牌,坐着最快的马车,出宫一路直行,越靠近卫国公府,她的冷汗便流得越快。
祖父知不知道这件事情,他又是什么态度呢,若是他不许,那他又有何种办法,可以挽救雪滢如水火之中。
马车一路疾行,很快就到了卫国公府,相雪露顾不上让人帮自己牵裙扶凳,便直直地从不低的马车上跳下来,惹来了侍女的一番惊呼:“王妃,您仔细着脚下。”
相雪露此时哪有心情注意这些旁支末节,她脚一踏地,便朝府门奔去,时刻没有耽搁。
只是,叩开了卫国公府的大门后,却对上国公府总管惊讶的双眼:“王妃,您回来了,您是来找国公爷的吗?”
相雪露不告而来,还来的这么匆忙,多半是要找相和颂。
只是,这次注定要让她失望了。
总管很是遗憾地道:“王妃,国公爷今日恰巧不在府中,他去了隔壁的沛县,巡视今年的青苗栽种情况。怕是今日都要宿在外面,回不来了。”
怎会……相雪露一时失声。全家之中,她觉得最沉稳,最拿得出主意的人便是祖父。但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离府不归了呢。
她一时怔在了原地,涌上几分茫然与空洞。
直到被一道熟悉的声音唤醒:“阿姐!你回来了。”
相雪露抬眸望去,是自己一向活泼的小妹妹,雪滢,她见着了她,便像一只离弦的箭一样飞奔而来。到了她的近前,才减速,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小姑娘的脸笑得如花一般,眼中莹莹的,满是对她的依赖与信任。她的额角还有未拭尽的汗珠,不知是跑过来的时候流下的,还是来之前打马射箭生出的。
阳光照到了雪滢的脸上,让她脸上的细微绒毛染上了灿金色,她笑的时候,两个酒窝很明显,面上带着未脱去的婴儿肥。
她还只是一个孩子啊,相雪露想到,一个尚需要家人庇护的孩子,怎能就被送去那种可怕的地方呢。
那里没有嘉朝美味的糕点,没有府中她熟悉的闺房,没有这里的断桥流水,月上柳梢,没有她心爱的小马。
那里不是她该去的地方。
为什么就偏偏选中了雪滢呢,相雪露一度怀疑,是因为自己的原因。
不管如何,她都决计不能让她唯一的妹妹,离开她的身边。
“阿姐,你在想什么?”雪滢的笑语响在她的耳畔,将她的思绪短暂地拉回了现实。
“没想什么。”相雪露扯出一个笑容,掩住了面上的异常,“阿姐在想,见到你,很高兴。”
雪滢咯咯地笑了起来:“可以经常见到的呀,阿姐有这么高兴吗。”
“阿姐若是真的这么高兴,以后便多出宫,见见雪滢。”小姑娘的声音清亮又纯粹。
相雪露的嘴唇动了动,她哑声道:“好的。”她用手轻轻抚上妹妹的发顶,“一言为定。”
话语间,她感觉手心被塞进了什么东西,她微睁大双眸,向下看去,只见一只竹编的蝴蝶躺在她的手里。
“阿姐,这是送你的。前些日子新学的玩意儿,编了一整天,才挑了一个最好看的给你。”
“你一定会喜欢它的。”雪滢扯着她的手,轻轻地摇晃。
“是啊。”相雪露的唇瓣露出了温柔的笑容,“阿姐很喜欢。”
她弯下身子,对她道:“这几天,你便乖乖地待在家里,尽量不要出门,好吗?”
雪滢不了解事由,但她极信任相雪露,犹豫了片刻后,直接地答应了下来:“好,我听阿姐的。”
在雪滢看不见的地方,相雪露面上的笑意渐渐地消失,她的心快要变得如寒冬一样凉。
但是内心的果决,信念,却是越发坚定,明晰了。
无论付出任何代价,哪怕舍下她的尊严,她也要保住雪滢。
***
宫里来的马车,在卫国公府门前,停留了没多久以后,便很快又走了。
相雪露回到宫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直往慈宁宫,赶着去见太后。
现在的她,急需有个人和她一同分担,一同商议,面对眼前的难题。
只不过,当问及太后在何处时,太后身边的二等宫女为难地告诉她:“王妃,真不巧,太后娘娘她今晨便去了大护国寺礼佛,要吃斋念经,足足三日才能回来。”
相雪露呼吸陡然急促:“什么!?”她隐隐觉得有些眼前发黑,怎不巧偏都让她撞上了。
大护国寺虽然在京郊,不算太远,但一来一去,还找人,也要花接近一日的功夫。
时间是远远耽搁不起的,相雪露此时若是出宫去找了太后,说不定等明日回来的时候,和亲一事,便成了定数。
她不敢冒这个风险。
虽然,找到了太后,亦未必有用,太后不参与前朝朝政,那些廷臣们争论的东西,她也未必插得上手。
但是此时,除了抱住这几根稻草,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随着时间的渐渐流逝,相雪露愈发害怕,朝臣们,便这样轻易拍板下了决定。
对于他们而言,付出的无非是一个女子日后的人生与自由,便可以换来嘉朝与大月氏长久的联盟,有何不可。
或许起初,他们会因为她的身份顾及几分,想着她是太后的外甥女,卫国公的孙女,晋王妃的妹妹。
但,此时,卫国公与太后又不在,又能有谁挡在前面阻止他们。
等那两位回来了,此事已是生米煮成熟饭,旁人无法更改。
如是他们来反对,便说,国有国律,家有家法,相府的小姐亦不能免俗,为了国朝的利益去献身,是应当的。
然后,相雪露,便只能看着她的妹妹,凄惨地被装点成新娘,塞进了远去的婚车,再也不能回来。
光是脑中想想,便已是非常的痛苦绝望。以提兰的恶劣性子,雪滢到了那里,又有何好日子过,说不定,那大月氏年老体衰的王,看到如此娇嫩的小姑娘,也要上前来,分一口羹。
大月氏的王,年纪足以做她们的父亲,还绰绰有余二十年。
相雪露感觉心在发抖,不寒而栗。
但是她不能坐以待毙,不能放弃,不能倒下,否则,又有谁来保护她的妹妹?
她焦急地坐立不安,直到忽然发觉,自己忽视了很重要的一点。
此事固然得由朝臣廷议,但最终下决断的,还得是那个人——嘉朝的帝王,真正说一不二的人,慕容曜。
36. 36 打破关系
这只是个突然间涌现出来的想法, 却被相雪露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牢牢抓住。
若她去求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他会肯吗?她在心底这么问着自己,因为她自己也无法确定。
她去求他, 怜惜一二, 放过她的妹妹, 别让她在如花一般的岁月就去了那等西域边疆。
或许, 很大程度上她会被拒绝,皇帝会用肃冷的语气告诉她,此乃国事,妇人不得干政。
然后道,联姻之事乃两国之事,非一家之言, 为了国朝的利益,雪滢必须要有所牺牲。
尔后,他也许还会施恩一二, 譬如有感卫国公府一门忠烈, 为嘉朝牺牲了如此多, 所以赐下若干赏赐云云。
相雪露的脑中已经想象出了后面可能发生的一切,但她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得想办法说服他,打动他。
她知道慕容曜这个人向来冷情, 从前是皇太子之时, 便总是缭绕着一股孤高气质, 不近人情,如今,登上了那至尊之位, 身侧亲眷寥寥,恐怕那颗心更加冷硬,不会轻易因旁人而动容。
他是明君,是明堂高坐的天子,心之所系皆是天下大事,凡事也必将以嘉朝的利益为出发点。
卫国公府,实在与他干系不大,牵扯不深,亦无什么深厚的交情。她有什么理由会认为他能为她徇私呢。
她的喉咙哽了哽,心情一下子就沉入了谷底。她抓紧自己衣裙的边角,手在收紧,心也在收紧。
或许……相雪露想,她可以利用他许诺的那份亏欠。
那夜自瑶台殿一别后,相雪露再未主动与他提起那件事,她只想这件事永远被埋藏下去,不被提及。
如此这般,他们才能继续做明面上守礼的叔嫂。可没有想到,这才过去多久,本该被尘封的隐秘就要再度被提起。
相雪露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耻,明明那日事发以后,是她惊慌失措,也是她主动要求他与自己约法三章,现在,又是她最先要出尔反尔。
将自己曾说过的话当作白纸空话一般。
而他,至始至终在整个事件中,一直保持得非常有分寸,界限,克制而守礼,还很是照顾她的心情。
不仅尽数答应了她的要求,还语气歉疚,言明想尽力补偿她。
相雪露回忆起当时,她要求慕容曜以后就此忘记发生的一切,当昨夜全然是个虚妄,不要在她面前提及,就当作还是之前的关系。
现在想来,这样的话语对于一个帝王来说,甚至有些冒犯了。她这般说起来,仿佛在揣度他要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一样,对她有所求,想以此为契机在她这儿做些什么。
看上去就像是毫无依据的揣度,偏偏他当时一点也不生气,还好脾气地安抚着她,明明,他也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慕容曜当时将错尽数揽在了他自己的身上,还许诺要弥补她,她当时委婉地拒绝了,他却仍在坚持。
按理说,因为他当时的许诺,而有求于他的话,他应当不会拒绝,不过,当时她却是反复推拒的。
如今,过了这么些时日,他们间的气氛好不容易恢复了一大半,她却又要旧事重提的话……相雪露的身体轻微的颤抖了一下,以后又该如何面对他呢。
或许说不定还被他认为自己是在挟恩图报,得寸进尺,索求无度。
但是,相雪露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她已经将所有最坏的结果考虑了一遍,皆比不上雪滢被带离身边的这个后果要坏。
他是她最后的希望,她必须抓住,纵使要她用上自己与他曾经的亲密与瓜葛,她也必须这么做。
相雪露闭了闭眼,眼睛上长长的睫毛,看起来纤细又无助,仿佛即将被卷进风暴中,弱不禁风的蝴蝶一般,但却仍旧顽强地扑打着翅膀,试图挣脱出一线生机。
***
慕容曜下朝以后,处理政务,多在萃英殿,相雪露半分不敢耽搁,马不停蹄便往那边赶去。
只是,到了萃英殿的门口,却被曹秉德的徒弟,刘显告知,陛下此时并不在里,正在南书房召见内阁重臣与礼部官员。
相雪露一听到内阁与礼部的名字,就慌了神。皇帝通常在正常的朝会以外,没有紧急事务的情况下,很少会在这种黄昏时分,用晚膳的时间,召集这些重要的文臣。
而且还是一齐召见,就怕……就怕他们谈及的内容正与此次和亲有关。
万一,已经把雪滢的名字报上去了,可如何是好。一时,她冷汗如雨,心中仿佛处处兵荒马乱。
“刘公公,您知道陛下是因何事召见各位大人吗?”她尽量压抑住心中的情绪,放柔了语气,和颜悦色地好声问着刘显,这位陛下身边内侍里面的二号人物。
刘显摇了摇头,晃了晃手里的拂尘:“奴才也是不清楚呢,陛下与各位大人们的事,哪是我等敢窥探的。”
相雪露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不过显然,定是从刘显这里问不出来什么了。
只好立即改道去南书房。
南书房相比萃英殿,更靠近前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与平日里举行大朝会的太极殿是相连的。那里往来皆是前朝官员,基本是后宫女眷的禁地。
但此时,相雪露全然顾不了这么多。莫说是前朝重地了,此时就算前方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她也只能去,只能闯。
意外的是,在去南书房的路上,倒是遇见了燕王慕容澈。
这几日事务繁杂,她没怎么见到他,多日不见,竟然是在这个关头,这个地方。
相雪露现在没有空与慕容澈寒暄,于是此时与他招呼了一下,便继续向前而去。
只是没想到,被他从身后叫住了:“皇嫂,您是要去南书房找皇兄吗?”
“是啊,燕王您怎么知道?”相雪露有几分讶然。
“因为我也正是要去找皇兄的。”相雪露这才发现,慕容澈的额头上有几点汗珠,看起来像是焦急地跑过来的。
这便很是奇怪了,他一个堂堂王爷,有何事需要自己亲自赶着,如此匆忙。
“皇嫂,我与你一起吧。”慕容澈道。
“燕王这是……”她是要赶着去见慕容曜,求他要事,那他呢。
“我正要去找皇兄,求他不要将卫国公府二姑娘嫁到大月氏去。”慕容澈稚嫩的脸上露出了与其年龄不符的果敢。
“我才听人谈论到这个消息。无论是不是真的,我也不要让此事发生。”慕容澈突然用一种严肃的语气说。“虽然我也不太喜欢相雪滢,觉得她有时候粗鲁又很无礼,还很喜欢与我对着干。”
“还不爱学习,不文静,喜欢打闹,弄碎了我的砚台,跑到太后娘娘那里反手告状。”
“但是她也不应该被送到那种地方,嫁给那种人。她今年才十岁半,比我大不了几岁,本该是承欢于长辈膝下的,怎么能突然要去和亲了呢,于情不合,于理不符。”
慕容澈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些别扭,但条理却是难得的清晰,实在不像是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能说得出来的。
相雪露从前都把他当作小孩子看待,万万没想到,他能说出此等言语,难怪平日里太傅们对他多有夸赞。过些年以后,应又当是一个文采绝卓的翩翩佳公子。今日之后,怕是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她亦有些感动,没想到,在雪滢有难的时候,除了她,也有旁的人,担忧着她,牵挂着她,甚至主动出来为她说话,为她想尽办法。
她温和地看着慕容澈:“那王爷便与我一起吧。”多一个人,或许说话就会多一份分量,慕容曜向来比较宠爱这个弟弟,或许一时心软当真答应了他的请求呢。
虽然这份“宠爱”只是相对于其他年幼的皇子女来说,多了几分关注,相对更温和,好说话一些,但在慕容曜身上,这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了。
于是两人便一同朝南书房而去,在最后这段路上,相雪露在心中预演着待会要与慕容曜说的话。
一刻钟后,总算走到了南书房,却见门口紧闭着,曹秉德立于门前。
他见到了二人,似乎也并不惊讶,只是低声道:“二位若是要见陛下,恐怕还需等等,陛下与诸位大臣的谈话,还没有结束。”
相雪露无法,只得在门口静待,只是内心的焦虑彷徨,面上几乎掩饰不住。
曹秉德眼观鼻鼻观声,默不作声地让宫人倒了茶水上来,劝他们去侧殿坐坐,说小朝会可能一时无法结束,但均被二人回绝了。
他们坚持要站在门口,等重臣出来,尽快进去见慕容曜。
曹秉德只得轻叹一声,随他们去了。
经过煎熬的等待之后,那面沉重的门终于开启了,朝臣们从里面鱼贯而出,其中有几个,看到相雪露后还很是惊讶,眸中露出了异色。
相雪露没空管他们怎么想她,她的心揪得更紧了,只因她从他们行走时偶而的谈论中,听到了“和亲”这个字眼。
等所有的朝臣出来,她便迫不及待地走进去,但,当她见到了靠坐于龙案之后,身着玄纁朝服的慕容曜时,忽然又觉得喉口像是被黏住了一般。
她要如何才能说出口,让他答应她的恳求,权当作那夜对她的补偿。
让她再度在她面前,亲口提及那迷乱恍惚的夜晚,在那个夜晚里,她将她的小叔子,嘉朝的帝王,当作了……
打破这好不容易弥补了裂缝的,重新风平浪静的叔嫂关系。
37. 37 朕的责任
慕容曜身着玄纁朝服, 一身正装,颇为整肃,与他今日一整日都在忙于国政之事倒是对上了。
相雪露和慕容澈进来的时候,他正手持朱笔, 批示着奏折。
以金丝檀木制成的龙案上摆着不少奏折, 其中已被他批阅过的放在案角, 堆得如小山一般高。
他却仍是不急不徐, 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所谓日理万机并非什么难事,种种复杂难辨的朝务,在他这里处理起来如鱼得水。
他们的到来,并没有影响慕容曜批阅奏折的速度,他依然维持着原来的节奏, 甚至未曾抬眼。
慕容澈率先上前:“皇兄,我来了。”
他终究还是年纪太小,心里憋不住事, 一上来就想将心里想的说出来。
“是阿澈啊。”慕容曜笔尖微转, 末尾的笔画微重了几许, 他将朱笔往旁侧的笔山上轻轻一搁,抬首望向他们,温温一笑道:“皇嫂也来了。”
“今日的课业做完了么,怎突然来找朕了。”慕容曜问的是慕容澈, 语气是寻常的语气, 仿佛只是惯例闲话问他两句学业一般。
“自然是做完了。”慕容澈的声音稍稍加大了一些, 似是觉得突然有了一点底气,“臣弟今日有个不情之请,还希望皇兄您能听一听。”
“怎就这般生分了。”慕容曜轻笑了起来, 在外人看来,平日里他甚是宠爱这个弟弟,再加上慕容澈年纪尚小,故而都很少在慕容曜面前规矩地自称“臣弟”。
“说吧,朕听着。”
“皇兄,臣弟听闻,嘉朝即将与大月氏和亲,而嘉朝这边定下的人选,就是相府二小姐,是么?”慕容澈有些焦急地问着。
话一出口,便见慕容曜难得地多看了他几眼,语气里有些微微的几许意料之外:“想不到,朕的幼弟,如今也这般关心朝政之事了。”
慕容澈一下子面红耳赤:“臣弟……臣弟只是与相二小姐有几分私交,才来问问。”
慕容曜看着他,缓缓道:“方才朝臣,是来与朕说这件事,大月氏与嘉朝友好数年,此次来使,又达成了不少盟约与合作,为表诚意,联姻之事,自然被朝廷看重。”
“那,那便是真的了?”慕容澈一时有些慌张。
上首的帝王却笑而不答:“是又如何,那相府的二小姐,与你又有多大的关系?她的亲人还没上前来问,便轮到你这个小孩了。”
说罢,他轻轻扫了一下不远处立着的相雪露。
他的语气似乎是在逗弄孩子一般,听不出几分真假,话语间提了一下相雪露,让她心里没来由地一紧。
“我……我,我与相二小姐,是一起长大的好友,此时自然不能对好友的境遇坐视不管。”慕容澈支支吾吾了一下,尔后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的观念。
“朋友。”慕容曜口中辗转着这个词,“儿时一起长大的回忆,的确美好。这份交情,也确实值得你来一问。”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情绪有些莫名难测,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旁的事一般。
“只是,若此事是真,你又当如何?”他的问句很轻,看上去像是随口一问,里面饱含的深意与力道,却让慕容澈和相雪露齐齐一震。
莫非,相雪滢被选中去和亲这件事,已是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慕容澈肉眼可见地,一下子便急了,他似哀求一般地对慕容曜说:“皇兄,请您明鉴,相二小姐现在年岁还小,不过比臣弟才大几岁,这样的年纪,如何能去得了那蛮荒之地,受得了凄风苦雨。”
“更遑论嫁给大她二十来岁的提兰,说不定还要面临着大月氏王室众人的虎视眈眈。臣弟略有耳闻,那群人都是不讲究伦理道德的,说不准就有人年纪比她的祖父还要大了。”
“若要将相二小姐嫁与西域,无异于将她推入了龙潭虎穴,皇兄您向来是仁义之君,还望您多加怜悯一二。”
以慕容澈的年龄和地位,很少一气说这么一大串话,又如此的言辞恳切认真,如今说完了,已是有些微微的气喘,呼吸急促。
他清楚地知道,此时他不再作为弟弟,而是以一个臣子的身份,恳求他的君主答应。
“将如此年幼的女孩送往西域,恐怕也对国朝的名声不利……”
“大月氏那边今日说,他们唯独看中了相二小姐。”慕容曜忽然出声,“旁的人一概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他们说大月氏的女孩,按照那边的经义来说,九岁便可嫁人了,因而他们的要求并无不妥。又言,考虑嘉朝这边的习俗,可以先迎亲,待年岁满了之后再行大婚之礼。”
慕容澈攥紧了手心:“皇兄——”
“阿澈,先回去罢。”他温和地对他道,“有些事情,你现在太过年轻,还不是很懂。”
“等你年岁大一些后,便明白了。”
慕容曜的声音虽然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以至于慕容澈迎着他的目光,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回去可以习一下《醒言》的第三章,不懂的可以明日问太傅或朕。”
慕容澈还是离开了,走之前,他回首望了一下相雪露,好似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她的身上。
南书房内只剩下慕容曜和相雪露两人。
相雪露看向慕容曜,他面上此时正带着薄笑,看起来比他们来时的样子还更好说话一些。
但是她却并不觉轻松。尤其是方才眼见着他拒绝了燕王之后。
那是他最亲厚的弟弟,他依然不动声色地拒绝了,她又能与他多几分交情,在他这里有几分薄面。
她知道,慕容曜此时正看着自己,应也知道了自己要说些什么,但是他却并不说话,而是等着她主动开口。
相雪露深吸了一口气,才道:“臣妇来求陛下的事,亦是同一件,臣妇实在不忍让妹妹远嫁塞外,从此天涯永隔。”
“臣妇目光短浅,见识鄙陋,没有什么大的家国情怀,只是想自私地将妹妹留在身边,臣妇恳请陛下答应。”说着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低了几度,亦不再敢抬眼望他。
“皇嫂可知,如今朝堂之上有多少人赞同这件亲事,又有多少人反对?”他的声音似从极远的地方飘来,让她的头低得更低了。
“臣妇知道。”相雪露艰难地道,“朝臣们应当都有朝臣的看法,所以臣妇才斗胆请求。”
“皇嫂。”他撑着额头,支在龙案上,声音的尾端带着几许懒散,“你要知道,此事对嘉朝百利而无一弊,提兰王子为表诚心,提出了许多丰厚的条件加以许诺。”
“而嘉朝付出的,无非是一桩姻亲罢了,既无需费什么兵马,亦无需花任何钱财。”
他平淡而客观地叙述着这一切,仿佛只是在告诉相雪露,这一切的合理性,不容置疑。
是啊,联姻一事,于国于民都是利事,慕容曜有何不答应的道理,相雪露苦笑道,只是单单牺牲一个雪滢罢了。但是,她却不得不自私地要去阻止这件事。
“陛下,我知道您素来仁和。”她终究还是用上了与慕容澈类似的话术,“您能否施恩一二,通融几许。”
“皇嫂。”他看着她,“朕是万民之父,为万民的福祉负责,自然要对他们保持仁爱之心。”
他未将话说透,但里面的意思似乎已经很明了了,他对万民负责,就得牺牲雪滢。
相雪露早该想到,单单一个雪滢,在他这里又算得了什么呢,不大不小的一个砝码罢了,沦为嘉朝与西域谈判桌上的工具。就连她,在他这里也算不了什么,更无法与他看中的天下相比。
今日想借此来求他,终究是她自大了。
但她这里,还有最后一线希望。
她知道,那夜于他而言,可能不过是露水情缘罢了,未曾被他放在心上,但他到底是天子,重诺,一言九鼎。
“陛下,臣妇想借用您的一个承诺。”相雪露略微抬高了自己的脖颈,看起来,便像是柔弱的白天鹅,扬起自己纤细白皙的脖颈,妄图献上自己不值一提的筹码,对捕猎者主动示弱一般。
她感觉到,他投向她的目光加深了一些,似乎是在感兴趣,她要献上怎样的筹码一般。
她努力使自己的话语保持平静,但其中最细微的颤抖却还是暴露了她的心绪。
“陛下,您曾应过我。”她的声音低柔婉转,“会尽力弥补我。”
“我不要旁的弥补,只想陛下将我的妹妹留在我身边。”
说完这句话,她便闭上了眼睛,纤长乌黑的眼睫毛被空气中细小的气流带着轻颤微晃,她不再说话,仿佛在等待着命运的最终裁决。
“未想到,皇嫂还记得你我那夜的光景。”他低幽的声音里伴随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笑意,“朕以为,皇嫂早就忘了呢。”
“臣妇不敢忘记。”片刻的沉顿之后,她答道。
“朕记得。”慕容曜凝望着下首的少女,眸中浮现出一层看不清的雾霭,“皇嫂当初说,以后约法三章,不要再提及此事。”
“朕便谨守承诺,丝毫不再敢在皇嫂面前显露分毫。”
“朕很理解,皇嫂身为女子,该是有些羞怯存着的,这件事说到底,还是朕的责任,便一切都照皇嫂来的罢。”
“只是如今,皇嫂的想法怎么又变了呢。”说罢,他低幽清凉的笑声在殿内响起,他笑望着她:“还是皇嫂,在意的不是朕想的那些?”
“没关系。”他语气温柔得不像样子,“皇嫂既然提了,那其他的便不重要了。”
38. 38 没有经验
“我……我——”相雪露一时有些结巴, 不知道为什么,当慕容曜当真如此说以后,她反而没由来地说不出话来了。
似是没想到他会这般好说话,似是奇怪他过分温和的语气。
“皇嫂在紧张些什么。”慕容曜笑了笑, 说道, “都出汗了。”
相雪露这才惊觉自己面上都覆上了一层薄汗, 她欲从袖子中拿出帕子擦拭, 却发现因为来时匆忙并没有带。
他在一旁觑着她的举动,慢慢说道:“可需朕借皇嫂一张帕子?说来,上次还是皇嫂帮忙洗净送还的。”
她一下子就想起了关于那张帕子的故事,顿时止住了动作,委婉地拒绝道:“谢陛下关心。”
慕容曜被拒绝了,也并不恼, 只是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仿佛在欣赏一般。
过了一会儿,他才虚指了指案前:“坐罢。”
相雪露坐了下来, 正对着慕容曜, 她发觉他心情很好, 但是她却不知道缘由,这让她莫名地更加紧张了。
“陛下,往事重提是臣妇的不对。”她斟酌着开口,“请陛下恕罪。”
“有何之罪。”慕容曜眉目舒展开来, “此时本是朕之所诺, 自然应当言出必行。”
“那夜让皇嫂受了不少罪, 是朕太过孟浪了。”
相雪露浑身僵住了,全身上去泛起一种莫名的感觉,仿佛被春江潮水来回拍打一般。
她知道他没有旁的意思, 但是当他的口中说出这句话时,她还是出现一股难言的悸动,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她对他有什么感情,只是一种纯粹的生理上的反应,心理上的本能感觉。
他在那边如玉质般的翩翩公子一般道着歉意,她却在无人得知的角落里攥紧了裙角。
半晌后,她轻吐出一口气:“无事,臣妇并没有什么,陛下无需为此道歉。”
“那便好。”眼见着慕容曜也松了一口气,“那是朕头一回经历,就怕不分轻重伤了皇嫂。”
此话一出,气氛再度陷入了沉默。
相雪露没有想到慕容曜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知道他身边干净得连只母蚊子都看不见,为太子时便没有妃妾,登基为帝后亦是如此,也猜测过他可能连那种教导人事的宫女都没有过。
但是实在没有想到,他会这般光明正大地告诉她,他与她,是第一次。
她是该表示不介意,他并没有把她如何,还是回答,她也是第一次?
无论是哪种话,都可以让她羞愤到地底里去。再者,男人都是好面子的,尤其在乎那方面的能力,若她说问题不大无什么事,说不定会被他认为是说他不太行。
她现下还有求于他,还是别把他惹恼了,虽然慕容曜平日里面上都不显神色,但是谁知道他心里又是如何想的呢。至于另一种回答,她和晋王的表面婚姻至少外人并不知道,平白说出去,反而容易惹了猜疑。
于是她只是模糊地说:“臣妇已经记不太清当时的细节了。”
许是因为与他坐得太近,相雪露甚至看到了他的面上微微带上的——遗憾之色?
“那便可惜了。”慕容曜道,“若是皇嫂记得清晰一些,朕也好具体去弥补皇嫂受到的损害。”
“不然,若是弥补不够,朕就颇觉歉疚了。”
于是,相雪露停顿了一下后,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过后腰肢有些酸痛,喝了陛下的药以后,便要好多了。”
说起来,那天他给她喝的避子汤倒是颇为神奇,不但有避子的功效,还连带消除了她身上的酸痛疲惫。
这几天,她时常感到惫懒,倒很是怀念当时喝完以后的感觉。
“不过,陛下是第一次的话,无什么经验,也是正常的……”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自己都快听不到了。
“陛下以后选秀有了妃嫔,便有经验了。”她尴尬地做了一个结尾。
“那倒不急。”慕容曜轻笑道,“如今摆在面前的事,才是要紧。”
“皇嫂说的对,以后有的是机会,只是如今朕必须先紧着皇嫂,补偿皇嫂,才有心思去考虑其他。”
相雪露最怕的便是慕容曜这句话,若是以后群臣问起,陛下何不充盈后宫,他便在上首笑盈盈地道:“因为朕忙着弥补皇嫂。”么。
群臣又问:“发生了何事,又要怎么弥补?”慕容曜便说:“朕与皇嫂有了苟且,乃不得已而为之。”
她光是想想,都要炸了。
她总觉得,今晚来找他,将从前被掩盖下去心口不宣不再提起的事再度拿出来说,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甚至有可能,以后的一些事情的发展,在不知不觉中,就要变了。
彻底向她不曾掌控,未曾预料的方向滚滚而去。
但是她实在是毫无办法,她为了救雪滢,只能如此。
“那陛下是答应臣妇了么?此次和亲,臣妇的妹妹雪滢是否从此安全了?”她急需得到他的许诺,生怕事情在转瞬即逝间又生了变数。
“如果皇嫂要求的是此事的话,朕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他很轻易地便应了下来,比相雪露想象中的要顺利一百倍。
“只是皇嫂,确定只有这个要求?”他忽然问她,话语中有几分莫测。
“是的,陛下,只要您能让臣妇的妹妹摆脱和亲,臣妇就权当那夜的责任与陛下毫无干系,日后陛下也无需因此对臣妇有所亏欠。”相雪露哑声道。
“皇嫂言重了。”慕容曜的脸上带上了一丝古怪的笑意,片刻之后便消散了,“若是日后有机会,还是应继续弥补皇嫂的。”
“只是未想到,皇嫂只是用朕的承诺在朕这里换取一个简单的要求。”他的面上似乎流露出一丝惋惜。
“臣妇并不觉可惜。”相雪露清醒地答道,“能够用来换取臣妇家人的安危,再值得不过。”
今天这件事,让她再次明白了,慕容曜的权势有多么大,作为帝王,他便是天下之主,旁人都越不过他,他一言一句均是圣听,手微微一抬,便可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乃至于天下的命运。
而她,虽然明面上是尊贵的亲王妃,但是在这种事情上,她第一次认识到了自己的无力。
“皇嫂竟是这般看重家人。”他望着她,若有所思,随即轻轻一笑,“朕知道了。”
“今日朝臣与朕议事,关于此次与西域联姻之事,各有争论,不过,对于提兰王子提出的让相二小姐作为和亲人选一事,大部分人均表示不妥。”
慕容曜微微往后靠了靠,倚在宽大的龙椅靠背上,有几分倦懒,他遥遥望着她:“虽然在西域,十岁出头成婚的人并不少,但是以我中原的礼节,还是太过超出行轨了。”
“嘉朝作为八方来朝,万民所归的,本就是泱泱大国,礼仪之邦,如何也不能随着边疆小国的章法行事。答应了他们,反倒失了嘉朝仪面。”
“再者,两国之间的国事也并非是姻亲就可以决定,需要一个女子去维系。于情于理,都并非要非和亲不可。盟约根本在于利益所托,在场的诸位大人们,和朕都明白这个道理。”
“故而最后决定,和亲之事就此作罢,旁的协定可以再谈。”
“皇嫂,你可放心了?”最后一句话,慕容曜是看着相雪露的眼睛说的,他的唇角泛着清浅的弧度。
“令妹无虞,十分安全。”
相雪露说不清楚自己此时心里是什么感觉。
是欣喜还是庆幸,还是有一种被慕容曜愚弄的感觉。不过这压根不算他愚弄她,因为他至始至终也没有骗过她,只是在阐述如今的局势而已。
只是她误解了,自己脑补了许多。
“让皇嫂一惊一喜,实非朕之所愿。只不过,朕未想到,皇嫂竟然是这般看朕的,如此信不过朕,竟以为朕会将一个年幼的女孩送去和亲。”他微微叹道,似乎还有几分说不清的委屈。
慕容曜占了话语的先机,这让相雪露更无法因为此事说些什么了。
过了片刻后,她从座椅上起身,跪在一旁的地上,深深地叩首:“臣妇,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必如此。”他亦站了起来,步下台阶,将她扶起来,“皇嫂永远不需,行如此大礼的。”
慕容曜扶她的时候,指尖搭在她的手腕上,有些温热,她的手下意识地想缩一缩,却被他牢牢地扶住了。
他的那方传来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将她从地面上,带了起来。
初站起来的时候,她的身子还有些微微的不稳,重心朝他那边倒了一下。
“小心。”他清濯矜贵的的声音在她的耳侧响起,他以手在她的腰侧微微地揽了一下。
他的大掌温热而又干燥,她站稳了身体,腰际却颤抖得更严重了。
相雪露想默不作声地拉开距离,却听慕容曜在这时忽然说道:“皇嫂的衣服,似乎有些不太合身了。”
她下意识地摸向了自己的腰间,发现,这件衣裙严丝合缝地贴合在她的身上,似乎,是有些太过紧致了。
她微蹙眉,莫非她当真长胖了。她知道慕容曜是委婉的说法,女子总是对自己体重身材的变化无比在意。只是,这几年未变的尺码,怎就突然这般了呢。
慕容曜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出声抚慰:“先前送给皇嫂的衣裙,是否还合适?”
相雪露有些不想说话,长胖了和有没有合适的衣裙是一回事吗。
慕容曜却好似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自顾自地看着她,温笑道:“皇嫂从前,是有些太瘦了。”
39. 39 皇嫂这般年轻
“便是稍微丰腴些, 也是无妨的。”慕容曜说道。“若是衣裳不对尺寸了,可以命尚衣局随时去裁。”
“朕先前下了口谕,皇嫂若是去,可选用库房最好的料子和贡锦, 尚衣局不得藏私。”
这话并没有安抚到相雪露多少。她想, 这是衣服的问题吗?她忧愁地抚了抚自己的腰间, 下定决心等回去了一定要节食减肥。
似是想法被察觉到了, 慕容曜望着她,说道:“皇嫂可不能因此克扣饮食,若是被朕发觉了,回头便要问御膳房御厨的罪。”
他的话语松快,一点都听不出来威胁的意思。
相雪露忍不住问道:“他们有何之罪?”
慕容曜似乎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她,自然地说:“做出来的膳食不合皇嫂口味, 又要他们有何用?”
他的话语是这般的理所当然,好似她的问话才是不正常的一般。
相雪露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什么来。
“皇嫂, 此事已妥善, 您该放心了吧。”他转动着手指上的玉扳指, 浅笑地看她,“这次让朕颇觉意外的,是皇嫂对家中之人,竟如此看重, 朕心生感佩, 很是艳羡。”
“陛下日后有了妻子和孩子, 也会感情和顺,令人生羡的。”她模板式地回应着他。
“那可不一定。”慕容曜又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帝王家与寻常人家不同, 历来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能维持面上最基本的体面,便已是模范了。”
“旁的,怎敢奢求。”他说完这句话以后,眸底有残留下来的微微落寞。
因雪滢的安危得到了保障,故而相雪露如今也有心情与他多闲聊几句:“陛下何须妄自菲薄,光现成的例子,便有本朝开国帝后眷侣在前。即便是身在帝王家,也未必不能追求寻常人拥有的幸福。”
“皇嫂说的是,只是太.祖皇帝与元显皇后那样的神仙眷侣,实在是千百年来也难寻一对,光是他们原本的叔嫂身份,便已是世间罕见了。”
“能够不畏世俗,打破世人眼中的禁忌,也要在一起的,早在一开始,便对彼此的感情十分坚定真挚。所以才能走到最后。”他轻叹道。
“陛下也会遇见的。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1)。”她有些敷衍地下意识附和着他答道,答完后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等等,叔嫂?慕容曜方才说了些什么,她开始在脑海中回忆先前的内容,直到重新将他的话语仔细地品味了一遍,才知道自己的回答有多么的富含隐意。
慕容曜的嫂嫂,除了她,还能有谁?她一时尴尬得说不出话来,所幸他只是轻轻扯了下嘴角,并未在这件事上对她揪着不放。
“借皇嫂吉言了,想必有皇嫂祝福,朕一定能心想事成。”他对她微笑,相雪露竟从里面看出了——几分真心?
“做皇嫂的孩子也一定很幸福吧。”他说,“皇嫂这般护着妹妹,保护着她,也一定会如此这般爱护自己的孩子。”
相雪露还真被他的话语带偏,想了想。“应该会吧?”她试探性地说。如果她有一个孩子,如雪滢幼时一样可爱,她也一定爱得不得了,定会好好护着她,不让她受了一点委屈。
不过她在想深之前及时地收回了自己的思绪:“陛下,这个问题应该没有答案了,臣妇如今是晋王的未亡人,日后也应当会一直留在慕容家,旁的不曾多想,今生应当是与孩子无缘了。”
慕容曜笑意加深,他用指尖轻轻敲击着案面:“留在慕容家自是没问题,只是,皇嫂如今这般年轻,日后就没有别的打算吗?”
“晋王薨逝了,还可以有别人的孩子。”他真诚,礼貌地建议。
相雪露仔细地考虑了一下,除了幽居深宫的容贵太妃以外,晋王并没有其他的亲眷,如此这般,还有承嗣的必要吗,过继宗室家的孩子,也未必不行,只是,太过麻烦,皇帝也未必同意——因为先帝在时,很是喜爱慕容昀这个儿子,将他封王的同时,一并留下了世袭罔替的遗旨,旁的亲王,下一代都会降爵为郡王,譬如慕容越,就是一个例子。
但是慕容昀的子嗣,却可以世世代代继承晋王的爵位,对于帝王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年龄太小的,从小养起来麻烦,宗室那边也未必会同意,稍大一些的,说不定心还在原来那里,未必以后会多扶持卫国公府,万一以后长大了,娶妻生子,不定还会与其在府务上起一些纷争。
所以这倒是相雪露不曾打算过的。她一个人,偌大的晋王府,便都是她说了算,旁人越不过去,也惬意舒服,没有什么糟心事。干嘛要给自己找不自在。
“臣妇与您说实话,陛下,臣妇未曾考虑过这一点。臣妇私以为,如此这般,太过麻烦,还有不少后患。”她答道。
“罢了。”慕容曜眸中闪过一道光,随即归于幽暗,“皇嫂还是,没有明白领会到朕的意思。”
相雪露蹙了蹙眉,那他又是何意思?
到了这时,她想着话说的应当差不多了,便欲告退,不再多留。
却没想到,被慕容曜自身后叫住了:“皇嫂,且慢。”
她有些不解地回首,却发现自己慢慢转身过去的时候,身子忽然有些发软,不受控制地倒在了他的怀里。
帝王的怀抱,宽大,坚实而又温暖,靠在他的肩头,却只能看到他丝毫不乱的墨发,闻到浅淡的龙涎香。
***
这里是大嘉的权力中心之一,每天无数政务如流水一般涌入,又化为道道旨意传出。天下兴亡之事亦在此处被决定,辐射着整个嘉朝的权力机关。
龙案之上,御笔朱批,奏折散在其上,皆是朝中重臣所奏,天子之玺摆放在一角,连同其余九方金印。殿内角落里华贵的香炉静静燃烧着,缭绕着雅致的清香,缓缓向室内弥漫。
帝王的私爱,连同那些以珍贵锦缎为封的奏折一般,妥帖温顺地贴合在宽大的龙案之上,帝王手持朱笔,雪白的宣纸上便留下了朱红点点,如雪后红梅一般显眼。
只是没有人想到,向来冷肃端正的帝王,也偏爱这等工笔画,用那只足有山河之重,决断了无数政事军务的手,偷得几分闲暇,寥寥落下几笔。一分便灵动,两笔便成神。
他似颇觉满意,又将私爱之物,带到了殿内的西南角墙壁,那里一并挂着尚方之剑。见尚方之剑,如见天子,剑光耀耀,逼人夺目,清影凌凌,天子却没有理会,他有更重要的事。
***
相雪露悠悠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趴在龙案之上,看清了地点以后,她吓得一激灵便清醒了。
“陛下,臣妇……”她弱弱开口,正看到,慕容曜仍是华冠整服,微低着首,正坐在另一侧批阅着奏折。
他听到了相雪露的声音,轻搁了朱笔,看了过来:“皇嫂醒了?”
“陛下,臣妇,臣妇怎会还在这里?”她颇有些不可置信,努力回想自己先前的记忆,却只记得自己来求慕容曜,旁的便记不清了。
“皇嫂与朕说着话,兴许是过于疲乏了,便说着说着困意涌起,头也一点一点的,趴在案上睡着了。”慕容曜耐心地叙述道。
“朕看皇嫂睡得正香,也不忍打扰。”
相雪露的面上一下子红了一片,这种事,该如何说,她怎就在这般严肃的地方,睡着了,还是当着嘉朝至高者的面前。
她有时候很怀疑,自己这般冒失,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旁的人,谁来了,都不会像她这般吧,头一次到南书房,竟然就趴在龙案上睡着了,这种事情她自己听了都要沉默半晌。
她低头一看,发现有一本奏折还被自己压在了头下,略略看一眼,好似还写着江南急报的字眼。
她越发尴尬,只是将它静静地捡起,放在了一旁的奏折堆那里。
“实在抱歉,在陛下面前睡着了,还压了您的奏折。”
谁知慕容曜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那奏折,便不再管它,只是转首对相雪露说:“一本奏折罢了,睡了便睡了。”
“朕该担心的,是皇嫂脖颈可酸。”
相雪露感觉到口水吞咽都开始困难,此时意识慢慢地清醒了些,她突然有了一些朦朦胧胧的记忆,不过她私心里不愿相信那是她真正做过的梦。
但凡是个人,又怎么能在威严神圣的南书房,与举行大朝会,万国来朝,群臣觐见的太极殿仅有一墙之隔的地方,行如此之事呢,她记得,龙案是用金丝檀木制成的,贴近了,会闻到一股明显的清雅檀木香味。她记得,那柄天子之剑,剑光曜曜得刺眼,这便是,传说中可行先斩后奏之权的帝国之剑。
龙案之上,放着天子六玺中的其二,有一方——皇帝信玺,方才才在,调兵至西北重镇乌城中的圣旨中用到。或许那曾被她压着的,便是传达千里之外的圣听玉言。
四周庄严整肃得不像话,让人根本无从升起一丝邪念,任何进入此地的人,都会由心至身地,升起一股敬畏之感,不敢斜视,挺立如松。
她这是睡了多久,做了这么漫长的一个梦。为何慕容曜不让人将她送回去呢。
相雪露试探性地问他:“陛下,臣妇在您这里,不慎睡着多久了?”看他仍神采奕奕批阅着奏折的样子,应当没过多久吧。
40. 40 还要逞强
闻言, 慕容曜看了她一眼:“并未过多久。”
他以目示意,挂在不远处的西洋挂钟,上面精准地指示着时间。
相雪露看了看钟表上的指针,鎏金的细长指针稳定均匀地转动着, 的确只过了两刻钟而已。虽然在方才的梦中, 却是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寒暑。
她还记得他满怀着怜惜的暗色眼眸, 垂眸看着她, 轻挑起她的下巴:“皇嫂,你要知道,无论何时,朕都会满足你的。”
“不论是什么要求。”
她轻颤着眼睫,但是梦中的那人,又与眼前的陛下, 是如此的不同。
不知道何时,又是一阵困意涌上心头,她忍不住掩手打了个哈欠, 生理性的泪花从眼角溢出。
“皇嫂可是困了。”他低声问道, 体贴而又温和。
她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见皇嫂这副样子, 怕是无法支撑着回寝宫了。南书房旁有备用的寝房,不如皇嫂便委屈将就一夜罢。”
“这夜晚回去,路程甚远,也颇为麻烦。”慕容曜建议道。
相雪露已是困得眼睛半张半合, 却还是强撑着答道:“如此这般, 不是很好吧, 南书房这种地方,岂是臣妇能留寝的。”
却见帝王笑了出来:“皇嫂都这般了,还要逞强?能留与否, 不过是朕一句话而已。”
“那……那陛下您呢?”相雪露用最后的半维持着清醒的意识问道:“您又在哪里休憩。”
“今晚政务尚多,朕恐怕要宵衣旰食,衣不解带,继续处理朝政,多半不会休息了。”
“实在有必要,便回去紫宸殿。”
“那,那便好吧。”相雪露实在是困得难受,也不再多纠结,应了下来。
离去之前,她还没忘记表达一下自己的礼貌性的关切:“陛下可要多注意身体,您就是嘉朝的顶梁柱。”
却换来了慕容曜的一句轻笑:“朕觉尚好,反倒是皇嫂,才该多多休息了。”
她这样的闲人,有什么好休息的,离开的时候,她如是想到。
寝房距离不远,宫人扶着相雪露,没多久便到了。
一踏入进去,她便软倒在了床榻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卷起被子,便这么睡了过去。
直到第二日醒来后,她才发觉,昨夜竟然是睡得黑甜无梦的一晚,整个人的全身好似都得到了修复,充满了精力,浑身的疲乏一扫而空,比她在宁寿宫睡得任何一夜都要好。
这时,她裹着被子,发现,鼻端的气息无比的熟悉,仔细一闻,居然是慕容曜身上若有若无的龙涎香。
相雪露瞬间烫手般地将衾被丢了出手。
锦被上的绣纹繁复华丽,左右各织绣着九龙九凤图样,龙爪腾浪,凤口衔珠,伴随着海水山河波浪图纹,规制一看就不是常人能用的。
她环顾四周,才发现这处地儿,也是处处彰显华贵奢丽,地上铺着红色云龙纹织金绸,离床榻不远的墙边立着紫檀木雕龙凤纹立柜,旁侧悬着一玫白玉云纹璧,其他名贵珍奇之物亦是处处可见。
其中,最令相雪露注意到的是,从这里看正对着的墙上,挂着一副仕女图。画中少女泛舟湖上,折腰采莲,其灵动之姿态,清丽脱俗的气质,已是从画中扑面而来。
只可惜只能望见一个背影,看着那楚楚纤腰,藕臂皓腕,凭空惹人遐想。
相雪露预想着尽快回宫,便唤了宫人进来,不过,方才所见还是让她生了层轻微的疑虑。
“这里的寝房,平日里都是谁住的。”她问道。
宫人似乎对她的问题有几分讶异,多看了她几眼,答道:“回王妃娘娘,这里是陛下的在南书房的寝居之地,昨日夜里来不及收拾旁的地方,陛下就让奴婢们领您来这儿了。”
相雪露瞬间惊住了。适才她便因此地的规格颇感奇怪,原来是帝王之所,如此一来,一切便都解释得通了。
她忽然想起那锦被上的满溢的他的气息,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她微颤着声音,问:“陛下平日里,可是常在此处休憩?”
宫人思索了片刻,答道:“最近倒不曾,从前有过。”
相雪露松了一口气。若是从前下榻过的,这些床品,多半也换过了,她最怕的便是,他前夜将将在这里入眠,她又在他的床上睡觉。
枕着满溢他气味的枕头,身上贴着的衾被也才贴过他的皮肤,他的体温不久。叔嫂这般,说出去怕是旁人都会下意识怀疑他们之间关系的纯洁性。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想在此地久留了。
她慌慌张张地下了床,离开了他的床榻,略微一整理,便慌着要离开。
离开房间之前,路过那幅画,她多看了几眼,竟然发现,落款处写着慕容曜的名字。时间是昌明十九年,那时候,他方是太子。
这让她有些好奇起来画上少女的身份,端看此画,用笔便很是上心精细,能让他这般仔细描摹,神韵兼备的少女,定在他心中,有着非同小可的地位。
就是不知道,那姑娘后来又到了何处,怎就现在没看到了。帝王的私爱,竟也不能被留住吗。
相雪露只觉得,慕容曜这个人,远看很是莫测,近看也有着越来越多的谜团,仿佛有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雾气,将他与旁人隔绝开来,令人难以理解,而某些行为,他也从来懒得去解释。
走出房门后,相雪露才发觉,此时竟然已经到了正午,她的心中很是吃惊,她昨夜应当睡得不晚,怎就一觉睡到了日上高头呢。
她出去得太急,以至于身后的宫人都来不及提醒她,此时正是一些朝臣们,来觐见陛下的时候。
他们通常自太极殿前的玉道而来,通过太极殿后方,到达南书房。
相雪露按照廊道的方向走着,她看着远处的尽头,估摸着应该没走错。
只是,走着走着,便见到不远处迎面而来几位朝臣,他们均身着紫衣,胸前织纹丹鹤及锦鸡,一看便是品级颇高的文官。
她吓了一跳,若是就这么被他们看见,这可如何是好,她一个女眷,为何会出现在此等前朝禁地。
于是她赶忙往转角处躲去,却见他们也往这边而来,她紧张得随便找了一处最近的门拉开,向里面跑去。
进去以后,也不管是何地方,便贴着墙角一动不动。却听那几道脚步声竟也夺命般地越来越近了,仿佛下一刻便要夺门而入。
她心中暗道不好,怎这般命衰,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朝屋内的一张宽大的黑檀嵌玉书桌下躲去。书桌上铺着一层织锦,恰好垂落在前方,挡住了空处。
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见一道身影自旁走过来,缓缓于书桌前落座。
衣袍是明黄色缂丝彩云金龙纹的朝服,边角针脚细密地绣着繁复的绣纹。其下是一双同样贵重的龙靴,靴面上织金绣银,嵌着银白莹润的东珠。
来者的身份,呼之欲出——嘉朝的至尊,慕容曜。
相雪露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小心误入的便是皇帝在午朝小朝会结束后短暂接见臣子的地方,在这种地方,这种情况下,这么快又和慕容曜见面了。
她只觉得,这段不长的日子里,已经将自己此生全部的羞耻都快用完了。
当门外的群臣获准,进来之际,慕容曜也在此时微低下了头。他掀开锦绸,垂下的眸光恰好与仰望着的相雪露相对。
空气一下子静谧无声,室内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皇嫂,好巧。”她看着他的唇微动,根据他的口型,猜出了他要说的话。
相雪露正想说些什么,便见他收回了目光,放下锦绸,复又坐了回去。
相雪露:……
留给她怔愣的时间不多,因为很快,朝臣们便进来了。他们惯例地行礼以后,便开始一板一眼地向慕容曜汇报起了事务。
他们的声音,离得很近。相雪露可以感受到,应当就刚巧站在案前,把她和他们阻隔的,仅仅是一层绸锻罢了。
她希望他们快些讲完,因为她只觉得蹲在案下的日子,太过难熬。什么都见不着,一抬眼,便是慕容曜的足靴以及腿。
她只得盯着他的鞋面上的花纹发呆,盯久了,又去转盯着他衣袍上的绣纹。这个时候,她才发现,他腿型似乎很是好看,布料的掩映之下,都可以看到腿部肌肉隐隐的贲发,似乎蕴藏着不小的力量。
若说力量,听闻腿部力量不错的人,连带着腰部的力量,也一同强盛。旁的地方她无从验证,也未看到他的骑射之术,倒是在那晚,他的力量之大,令人印象深刻。
发觉自己思绪想歪,相雪露立马脸红心跳地收回神来,可是只要眼角稍微一瞥,便又能回到方才的思绪里中。最后她只好闭上眼睛,默念清心咒。
群臣的声音渐歇,她暗叹自己终于得以解脱,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老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声音厚重沉稳,略有几分苍老,却差点吓得相雪露在案下跳起来。
那是她的祖父,卫国公的声音。
“臣自沛县视察青苗栽种情况回来,特此向陛下叙职。”卫国公说道。
方才,他说话的时候,相雪露太过震惊,又是在这种隐秘的气氛,环境下,她一下子不慎,手腕上的玉镯磕碰到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恰好在卫国公说完话以后,于是便格外的清晰。
卫国公似有所觉,低头朝她所在的地方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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