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Watching you
“薄明越……”
薄绛哽住了。
再见仇人时, 会有强烈的厌恶涌上心头——小说里都是这么说的。
可如今薄绛再见老人的脸时心里只有时过境迁的薄凉,甚至隐隐,有几分为他觉得可悲——就连愤怒都欠奉。
——薄绛如今是真的放下了。易晚看他。
“说!”丁别寒下手却没客气,“你是什么?你有什么目的?”
旁边池寄夏傻眼地叫着“怎么又来一个”, 喻容时依旧看不清鬼影, 只看得见丁别寒手里模模糊糊的一团……只有安也霖的表现和特别。他的背挺直得像是悬崖上、风雨中的纪念碑。
易晚飘逸到他背后:“也霖你在害怕吗。”
安也霖:“没有, 完全没有。呵呵……死过一次的人怎么还会怕鬼嘛!哈哈!”
……看起来完全是马上要晕厥还在装酷的状态。
易晚觉得没让安也霖参与薄明远事件, 真是个正确的选择。
丁别寒还在把鬼魂往地下“ponpon”地打。薄绛说:“住手……他是我弟弟。”
丁别寒:“你还有个弟弟?”
安也霖:“天啊, 这里还有一个鬼?!”
薄绛垂眸说:“你让我和他谈谈……”
一声冷笑却像刀刃, “撕拉”一声割破了幕布。
“哈哈……哈哈……”鬼魂居然不挣扎了,他死死地盯着薄绛,眼里仇恨的火焰冰冷,“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我最恨你挡在我身前,我最恨你无所不能,我最恨你照顾我, 把我当成废物……我最恨你城破了, 自己跳了楼,居然还想着给我留一条退路!”
薄绛一怔。那一刻,百年前的人声如磁场般无孔不入,钻入他的脑海里。
‘明越胆子小,就让他躲在府里吧。’
‘我走不了了。安排一辆车,送明越……和明远出城。’
鬼魂疯狂地笑起来, 笑声让丁别寒都被吓得抖了一下手:“薄明绛啊薄明绛!哥哥啊……你越是完美,我越是恨你!到头来一百多年了, 我还是逃也逃不过你!从小你让着我, 糖果让着我, 玉如意让着我。但我知道, 只要是我想抢的东西,我就没可能抢得过你!比如你的身体……”
安也霖傻了:“他在说什么?薄绛,你到底是谁?”
……此处是情报落后一个版本的安也霖一枚啊。
薄绛抿着唇不说话。鬼魂更加疯狂了:“你知道我还恨你什么吗?我恨你沉默,还恨你现在这个表情……就像是‘我是怎么把我弟弟教养成这样,我是哪里做得不够好吗’的表情……我最恨你了,薄明绛!”
“……他疯了。”喻容时说,“薄绛,你什么都不用去想。”
池寄夏从背后支撑住薄绛的身体,却发现对方完全没有虚弱要倒下来的意思。鬼魂看着他,古怪地笑了:“……但现在我没那么恨你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
“猜猜这一百多年,我都在干什么?我在质问自己,一生汲汲营营,到头来为什么还是这下场?我在问苍天,我已经死了,为什么还留个鬼魂在这世上,哪里都去不了?曲韫要杀我,苍天却留我。苍天留我,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我不像你,重活一世,还恍恍惚惚,是个什么都没发现的废物。所以我会慢慢地等待。”鬼魂表情变得兴奋起来,“一百多年的时光啊,几万个日日夜夜……即使是神也有失误的时候。所以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
谁也没想到反应最大的居然是易晚。可鬼魂只是继续兴奋地说:“所以我开始躺平。我知道,机会总是会降临到我身上的!终于,机会来了,我看到‘祂’的丝线,祂给了我机会,让我取代你!终于,终于等到了啊!几万个日日夜夜……因为你的放弃,因为祂对你的忍无可忍,机会终于来到了我的身上!可是!”
它转头,怒视其他几个人:“可是!你们毁掉了我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
“你到底在说什么……”池寄夏就连瞳孔都缩小了。鬼魂说的话,对于他来说几乎是不能被理解的文字。安也霖站在众人身后,脸色越来越白了。
丝线。
正如他看见的丝线。和那些他曾经无法理解的、自己居然会做出的行为,那些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线索。
正如鬼魂之所说。
“这个世界上有‘有形’的神存在?!”他向后退了一步,跌坐在地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不是“天意”,不是“规律”和命运,而是“祂”!
他的重生也是“祂”安排的吗?“祂”是为了得到什么才让他重生?而他是如何摆脱“祂”的安排的?他会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
“哈哈,哈哈……但我平衡了很多。薄明绛,你以为自己是谁?你也不过是‘祂’手中一个随时都可以被替换的小丑!想到这里,我都有些可怜你了。你六岁时练习骑马,大腿内侧被磨破,几天下不了床。五岁时练字,手泡在冰水里,僵得感觉不到疼痛。二十多岁时殉国……你以为你做出了什么成就?你以为你学那些有用吗?我告诉你,无论你如何努力,如何有才华,只要祂原因,祂就能夺走你的一切!你的才华,你的个性,你的灵魂,祂都不在乎。祂只在乎你能不能为祂的剧情服务……拥有才华有什么用,努力又有什么用。你们这些人,沉浸在依靠学习和个人努力就能获得美好未来的幻梦里……白痴,都是白痴!”鬼魂大笑,“你以为你们很高尚吗?在祂的眼里,我们都一样!你以为你们引以为傲的属于自己的品质,是你们自己的吗?不,都是祂安排的。祂安排你要做什么,你就是什么。你们努力把自己打造成祂们的盘中餐……你们越是优秀,就越是一个笑话!”
“还有你的那些队友!都是主角,都是怪物。”鬼魂霍然起身,“他!”
它指着安也霖:“一个已经被放弃的废物!”
“他!”
它指向池寄夏:“没了‘金手指’,就什么都不是……”
“还有他……”鬼魂对丁别寒冷笑了一声,像是懒得置评,“还有你,唯一一个不是怪物的废物,胆小鬼……”
指的是易晚。
在看见喻容时时,鬼魂的脸色却是一变。
“原稿……最开始的幻想……”
“你到底在说什么?!”可安也霖的尖叫声打断了它,“祂是什么?”
“祂……”鬼魂的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祂是一个人,是一群人,也是不断地符合一群人的意志,而被改变的一个摇摆的意志体的集合。祂是一个噩梦,是一个即将席卷、改变祂所在世界的所有人的庞大的‘未来流行’。是那个更上层的世界、意识形态、影视工业、文学工业对‘剧情’的期待。当然,祂也有作为人能够被接触到的一小部分。那就来说说祂作为人的部分。祂作为人的部分,是一个女……”
啪。
砰!!!!
众人从来没有看过这样可怖的画面。
鬼魂在他们的眼前一瞬间被炸成了无数碎片。从内而外,直接爆开,像是无数的丝线在那一刻绞杀了它,使它像一个灌满了水的气球一样爆开。安也霖抚摸者被溅到脸上的血肉碎片,他发出尖叫。
“……这是什么。”池寄夏瞳孔巨缩。
易晚无法呼吸。
那一刻,黑白的羊群在他的眼前疾驰而过。丝线,跳楼的顾若朝,碎开的身体,《我的朋友沈终》,木偶戏空荡荡的后台,木偶的碎片,蓝光大厦内跳楼的女体……他开始颤抖,呼吸不畅,血压波动,恐惧,绝望。
不由分说,主不在乎。那是此界中任何人都绝对无法抵抗的力量。
薄明越就这样被抹杀了?
他怎么能就这样被抹杀呢?
他凭什么就这样……没有逻辑的,毫无生命尊严的,毫无自己的开端结局的……就这样被抹杀了?
这就像所有人都是数据,所有人都是无意义的,所有人都可以随随便便被抹杀一样!
羊群,羊群,你我都是羊群。
这个世界是羊群的牧场,绝对的力量,我们所有人都逃不掉的。
他直到三分钟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被喻容时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压在身下。喻容时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别怕。”
“我绝不会让任何东西伤害到你。易晚”
易晚在他的手掌下呼吸。他大睁着眼,一直没有合上过,终于,他像是绝望一样地说着。
“别叫我易晚……易晚也逃不掉的。”
喻容时轻声道:“……沈终。”
“……”
没有丝线碰到他。
“我不会让任何东西伤害到你。沈终。”喻容时说,“我们要一起……去看到这个世界的终结。我们要一起,去让你找到你最想了解的秘密。”
易晚终于不说话了。
其他四个队友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听清这边的对话。他们在恍惚,看着鬼魂原本存在的地方。
“凭什么。”最先开口的是薄绛,他的喉咙像是被铁水烫过了,“凭什么……”
“凭什么……能直接这样抹杀啊!!”
没有解释,没有开头,没有预兆,没有结果。直接的抹杀和消失,连一个后续也没有。
安也霖也在发抖。他抱着自己的膝盖,恍惚地说:“所以是不是……”
原本我也随时可以被这样杀掉?
池寄夏也看着这里发呆。只有丁别寒,他木木地看着这里,半晌之后,眼神又坚定。
坚定,冷漠,痛苦。
“是主神。”丁别寒咬着牙说,“是主神!”
众人:……
易晚:。
“是无限流游戏溢出了。这一定是无限流游戏的阴谋!”他铿锵有力地说,“我一定会打败你,然后获得自由的!主神!”
众人:……
要不要告诉他们这个世界的真相呢?丁别寒冷静地思考,这个世界!也是一场无限流游戏!
——考虑到最近无限流小说都很火,丁别寒这种思考也不无身为流量题材TOP的道理。
易晚躺在喻容时的怀里,看着他,突然笑了。
永远坚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算是一种坚持吧?
池寄夏的脑内这时响起了系统的声音。
“我升级完成,回来了。”系统说,“发生什么了?你脸色很差。”
……
梁家父子撤走了。《北周绝恋》剧组也是。五加一个人回到酒店里时,脸色都很差。刘哥看见喻容时和五个人一起进酒店房间,表情几乎是“OVO”的。
刘哥:“你们……”
“我们有重要的事要谈,很重要。”丁别寒说。
丁别寒超强的行动力和浑身上下的冷气起到了最好的震慑效果。刘哥于是离开房间。五个人坐在沙发上,丁别寒又开始爬上爬下,拆解监控摄像头。
他回头时就看见五个人脸色微妙。丁别寒已经习惯了。只是他发现池寄夏的表情有点心不在焉。
不仅心不在焉,还有点难掩狂喜的模样。丁别寒皱眉,觉得此处有鬼。
池寄夏确实是有点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他想迅速进房间,和许久不见的系统说话。其他人的心情倒是都很沉重。尤其是薄绛和安也霖。
安也霖起身去把窗帘拉上。在看见窗外的天空时,他的手有点抖。
如果“祂”是无所不能的,那拉不拉窗帘,无非就是做不做无用功的区别而已。
“……祂随时都能看见我们。”回身时他听见薄绛在说,“是这样的吗。”
是的。易晚想,随时。
只要愿意,“神”随时都能看见他们,监控他们的一切。
“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池寄夏说了一句不好笑的《1984》里的台词,打开电视机,“是这样的吗?我看我们的世界,也不像是什么美好的小乌托邦嘛。”
电视机里说:“知名艺术家带球跑……”
怎么不算呢。
真理部负责新闻,在电视机里。所有的带球跑、穿越和重生都是真理。和平部负责战争,所有的打脸和反打脸都是战争。富足部负责经济,就像动辄拍卖百万的霸总。至于负责秩序的仁爱部……
方才绞杀薄明越的,就是“仁爱”。
“确实是仁爱吧,不是吗。只要我们听话,就有好结局?和其他人比起来,我们生活在桃花源里也不为过。”安也霖站在窗边说,“他妈的……”
他指关节发白,突然自嘲地笑了:“对,差点就有好结局。”
成为傅总的金丝雀,走向人生巅峰那种。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池寄夏靠在沙发上面吐气,眼睛蔫蔫的。薄绛就在这时,冷笑了一声。
“祂以为祂是谁,能掌握我的人生?我为成为现在的我所付出的努力,又哪里能是祂经历过的?”
“小点声。”安也霖脸色发白,“祂能听见吗?就像刚才祂杀死薄明越那样……”
“祂能看见,祂能听见。”开口的居然是易晚,“祂什么都知道。”
众人看着易晚,陷入沉默。丁别寒环视众人,依旧是最具有行动力的那个:“事已至此,我相信大家在这个团里,都有秘密……”
众人:……
突然麻了。
薄绛说:“我的秘密。你们不是都知道了么。”
安也霖抱着手,低头道:“我的……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多活了一辈子而已。
池寄夏却如何都不肯说。他说:“我就是演技好点,呵呵。可能天生有天赋。”
他可不想把系统再气走。
丁别寒说:“我不能说。不想带来不幸。”
好吧,到头来还是谁都不想说。
众人诡异沉默,然后一齐看向易晚,眼里写满了期待。易晚表情寡淡:“就像薄明越说的,我是唯一的废物。”
众:……
怎么可能。你骗鬼呢。
池寄夏:“易晚,你是不是有读心术?”
易晚:“没有。”
丁别寒:“全知之眼?”
易晚:“没有。”
薄绛:“易晚,你是不是重生的?”
安也霖被这句话创了一下。
易晚:“没有。”
安也霖提出了最后一个猜想:“易晚,你是不是穿书?”
都说了没有啦。
众人沉默,然后看向喻容时。池寄夏说:“这位影帝,歌神,童年男神,制作人,导演,看起来是叠满了buff……”
喻容时:汗。
安也霖:“喻哥,你是不是重生的?”
重生过来爱易晚之类的。
喻容时:“……没。”
丁别寒:“能穿越到其他世界里去锤炼演技?”
池寄夏被创了一下。喻容时说:“没。”
池寄夏:“呃,你不会也是哪个满级古人吧?”
薄绛被创了一下。喻容时苦笑:“没。”
薄绛最后说:“是不是拥有什么系统之类的?”
“都没有。我只是,不会受你们的能力的影响。又天生有些才能。但在其他人眼中,我也不是正常人。”喻容时说,“就是这样吧。”
众人:……
众人再度陷入沉默。池寄夏却站起来说:“算了,还有没有别的事,我回房间去了。”
安也霖难以置信:“你就这么回房间?”
“知道了这些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要继续过我们的日子。我只想继续我的生活而已。”池寄夏冷漠地说,“反正我们也做不了什么吧?”
安也霖:“随时悬在你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只要祂愿意,祂随时都能杀死你、抹杀你、改变你的命运……”
“甚至篡改你的记忆。”丁别寒说,“给你捏造不存在的朋友,之类的。”
安也霖:“是,然后你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你们说要冷静,但我看你们,才是最不理性的。”池寄夏说,“你们想怎么做,跑到大街上大喊大叫,和天空对刚吗?别人只会觉得你是神经病。既然祂过去没有动我,未来也不会动我。我们还是继续我们的生活吧……而且,祂真要动手,你们有反抗的能力?而且你们想做什么?杀了天道?杀了所有金手指?”
“你这是自暴自弃,末路狂欢了?”
“我可没这么说。”池寄夏挥挥手说,“你们早点想开一点,别自我内耗了。对身体不好。”
池寄夏这就走了。安也霖坐在沙发上吐槽他:“真不靠谱。”
“其实他说的也有道理。”薄绛说,“但我绝不做任何人的傀儡。”
池寄夏居然从房间里探了个脑袋出来:“有意思,那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不做任何人的傀儡’的想法是你自己的想法,而不是谁灌输给你的想法呢?”
薄绛也沉默了。喻容时看他眼下青黑,今天的事显然给了他很大的精神刺激。
喻容时说:“你不要在这个时候想事情。薄绛,你现在心情不好,想事情会钻牛角尖。你去睡一觉吧。”
薄绛答应了。
安也霖低头半天,骂了一声“操”,摔掉杯子进房间了。进房间前,他对易晚说:“我不管你们是怎么想的,我绝不会妥协。”
“砰。”
客厅里剩下丁别寒、易晚和喻容时。丁别寒冷漠地说:“感情用事的人都走了。只是……易晚,喻容时,我觉得压力很大。”
易晚:……
丁别寒:“因为无限流主神,是因为我,才被带出来的。”
……丁别寒到底又脑补了什么啊!怎么还露出了“我要对这个世界负责”的表情啊!
“而且我还有个问题。”丁别寒敏锐地道,“当时祂为什么只杀了薄明越?如果是为了掩盖什么秘密,祂动手这么全能快捷,把我们都杀掉不是更好么?既然祂是神,那我们几个也没什么特殊的、值得祂把我们留下来的能力吧。”
按薄明越的说法,这个世界里到处都是主角。而且他们,还是一群失控了的“主角”。
无限流主神非常杀伐果断,丁别寒不能理解。
……难道是他们中有什么人,拥有着一份“特殊性”?
丁别寒还想说什么,但脸色一变。喻容时贴心地说:“你去厕所吧。”
“嗯好。”
他飞也似地进厕所了。这无限流,来得还真是时候。
客厅里只剩下易晚和喻容时。易晚全程沉默,直到这时,他才抬起头来,看了喻容时一眼。
喻容时用力抱住他。
直到人都走后,喻容时的表情才变得非常难看。在所有人都在发飙、摆烂、或者不爽时,他一直是负责安慰其他人的那个人。
简直就像是把控场和为其他人的情绪奉献写入骨髓了一样。
易晚说:“怎么了。”
喻容时道:“我好像知道,喻其琛是为什么出车祸了。”
第162章 黑梦
“毫无预兆的车祸, 不符合物理定律的轨迹,突如其来的‘灭口’。”
“是天道吧。”喻容时平静地说,“喻其琛知道了什么,或者发现了什么……天道处决了他。”
易晚看着他:“你在伤心吗?”
“嗯。”
“你在自责吗?”
“……”喻容时没说话, 他把自己埋在了易晚的头发里。
易晚听见喻容时呼吸急促——这让喻容时更像一个人了。他僵硬了身体, 说:“你觉得这是你的错吗。”
“它和我有关系。”喻容时说, “一定有关系。”
喻容时又在自责了。他肯定觉得如果不是因为他, 喻其琛不会被圈进和蓝光有关的事情中来;如果不是因为他, 喻其琛甚至都不会在毕业后加入非自然局——他会像一个普通的、优秀又帅气的青年一样, 工作,升职,谈女朋友,然后过完自己平凡又幸福的一生。
如今他因为他的嘱托遭遇了不幸。
易晚有点僵硬地躺在喻容时的怀里。喻容时沉闷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又因为自己的过度悲伤而做错了另一件事:易晚不是擅长处理别人情绪的性格,事实上, 他四个队友的事每次都弄得他相当疲惫, 需要一人独处几小时才能缓过来。而且,面对“天道”,易晚比他放弃得还要更快,更多。他肆意地在易晚面前散播自己的负面情绪,是他的错。
而且他比易晚更强大,他拥有的也比易晚更多。
喻容时说:“易晚, 对不起。”
易晚说:“为什么突然对不起我?”
他看起来是真的不明白。
喻容时简要地用一句话表示了自己觉得对不起易晚的原因。少年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转过来, 双眼一眨不眨地看他。最后易晚说:“你真是个很奇怪的人。”
喻容时认真地说:“易晚, 你比我更勇敢。你干脆地放弃了沈终这个名字, 保护了你的家人。如果我能早一点, 像你一样放弃我的名字的话……”
那些乒乓球赛,那些不幸,是否都不会发生呢?
易晚说:“喻老师,你看起来根本不像个比我大七八岁的人啊。唔,就像满身宝石,金光闪闪的快乐王子一样。”
王尔德的《快乐王子》吗。
快乐王子是城里最美丽的雕像。他浑身上下镶嵌宝石和金片,全城的人都赞叹他的美貌。冬天来了,快乐王子看见饥寒交迫的城民们,让燕子把自己身上的宝石和金片叼下来,送给城里的贫民们。
美丽的雕像变得斑驳而丑陋。双眸的宝石被叼走,他失去视力。冬风凛冽,本应在秋天离开城邦、迁徙至温暖南方的燕子留在城市里为快乐王子实现他帮助城民的愿望。最终,燕子没能活过寒冬,被冻死在快乐王子的脚下。
冬天。城民们惊讶地看见一具丑陋的雕像,和雕像下燕子的尸体。他们想不起来这丑陋的雕像是凭什么能立在这里,将他推倒丢入火炉里熔化。雕像的身上没有宝石了,只有一颗裂成两半的,铅做的心。
他们把铅心仍在垃圾堆里。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喻容时问他:“快乐王子吗……你怎么看这个故事?”
易晚没说话。
他太笨了。送几枚金片和宝石……也缓解一个寒冬,却不能改变那些贫民们生活的社会。下一个寒冬到来前,资本家们有无数机会从贫民们的手中剥削回那些金钱。城民们走过给予过他们馈赠的快乐王子的雕像,只鄙夷他如今的丑陋。
唯一真正如飞蛾扑火般爱着他的纯善、视他的梦想为自己的信仰的燕子,倒在他的脚下。
“比起快乐王子,我更想做那只燕子。”喻容时说,“易晚……你才像是那名快乐王子。”
为了保护婶婶一家,把名字和过去都剥夺掉的你。
拒绝走进和姜北的冲突,在安也霖的“上一世”描述中,离开娱乐圈的你。
我想做你的信鸽,我想做你的燕子。我想将你的双眼带到海阔天空,天涯海角。
喻容时的手机就在这时候响了。
“容时,医院那边有消息。你弟弟醒了。”电话里传来老人喜极而泣的声音,“只是还不能说话……”
喻容时挂掉电话,看向易晚。易晚说:“你去吧。”
如果喻其琛真的发现了什么。唯一能从他嘴里获得信息,又有机会保护喻其琛不被抹杀的,只有与他血脉相连,又在“天道”眼中格外特别的喻容时了。
“好。”喻容时不废话,“等我回来。”
易晚又被他抱了一下。他坐在沙发上,看喻容时离开的身影。
忽然觉得,自己又被叼走了一块宝石。
所有人都没看见的,卧室内的一角。
“……没关系吗。”系统说。
池寄夏坐在飘窗上,抱着膝盖。他看着窗外,琥珀色的桃花眼里没有一丝表情。
——和方才同几人斗嘴时那种毫不在乎的态度,完全不同。
“没关系。”他忽然温柔地笑了,“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如果系统离开是因他的“背叛”。
如果抗击天道的话……又怎么可能不让他再次“背叛”系统,甚至“消灭”系统呢?
池寄夏一直都很聪明。即使他知道,自己如今已经不需要系统提供的功能。
但他不忍心再次“背叛”它了。
……
“一大早的怎么这么沉闷。”第二天一早,池寄夏在餐桌上说,“昨晚都没睡好吗?”
丁别寒和薄绛自不必说。向来会和池寄夏斗嘴的安也霖此刻也只低着头,用餐刀戳一块面包。
直到最后离开宾馆房间时,他才对池寄夏说:“池寄夏,你个懦夫。”
池寄夏对此的回应是无所谓的笑。
他和薄绛、易晚一起上车。今天有薄绛单人的戏份,所以薄绛先下车了。安阳又下雪了,雪花啪啦啪啦地打在车窗上。
雨刮一遍一遍刮过池寄夏的脸。桃花眼少年在车厢里想抽起一根烟。易晚在这时终于回头了。
“抽烟对灵魂不好。”他说。
“我没想到你是个禁欲主义者?”池寄夏道。
他这回是把烟扔到一边去了,又说:“一早上只有你对我说正常的话了。怎么了,想对我说教了?”
易晚说:“我向来不主张干涉其他人的个人选择。”
“又是长难句……啧,真是你。”池寄夏说,“行吧。他们生气,我理解,你无所谓,我也理解。你们想拯救世界就自己去拯救吧。我不会帮助你们,也不会拦你们。”
“我只是觉得这不是你的性格。”易晚依旧坐得端端正正的,“违背自己的天性去维护一段粉饰太平的感情,早晚会有相看两厌的一天。”
池寄夏:“啧,别说得好像你什么都懂似的。”
易晚说:“是吗?我是觉得,按照你的性格,如果有什么事发生,你是会有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帮上,痛苦得想死的那一天的。‘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这句话不适合你。除非你打定主意想浑浑噩噩地死在狗窝里。唔……那也是你的自由。”
易晚也从车上下去了。池寄夏踹了一脚前座。他听见脑海内空灵的声音:
“他们觉得我,是怪物吗?”
我们这样的金手指。
“别管他。”池寄夏骂了一句。
今天梁院长也没来,还在医院里守父亲。钟老也解开了对薄绛的心结,他甚至从自己的座椅上下来,主动地尝试去舞薄绛用的剑。薄绛贴心地帮他扶他的手,气氛一派祥和。
钟老私底下找人去查了薄绛休学的原因,还有梁院长拍摄视频的事……和梁老教授不同,钟老在学界还是很有影响力的。只能说,父亲从病院里出来的那一天,也是梁院长面对“现实”的那一天了。
于是薄绛今天的拍摄可以说是非常顺利,没有什么需要盯的地方。考虑到这两天运气会很差,易晚就一个人缩在角落里,裹着被子打盹。打盹到一半,他听见秦雪心的声音。
“易晚,易晚。”
今天没有秦雪心的戏。可她戴着墨镜,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服,很紧张地来找他。易晚揉揉眼睛问她:“?”
直到确认两人远离人烟,秦雪心才敢开口。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了……我觉得念儿,她好像不是念儿。”秦雪心快速地说,“你能帮我看看是怎么回事吗?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很多细节,太多太多了。我躺在她身边,什么也不敢说。你能帮我确认一下吗?”
易晚说:“你觉得她变了个人?”
也对。既然易晚能看出来,和小助理朝夕相处的秦雪心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秦雪心说:“是。昨天晚上我醒来时,发现她坐在黑夜里看着我。吓得我不敢睁开眼。这是不是蓝光干的?!”
她压低了声音:“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易晚说:“我也不清楚。但你看起来,好像不只是有点害怕。”
而是非常害怕。
秦雪心顿了顿道:“就像所谓的重生和穿书……如果她真的变了一个人。她还能回来吗?”
到头来,原来这才是让她顶着压力、顶着害怕,也一定要找出真相的原因。
“这个问题我真的不清楚。”易晚摇头,“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她换不回来,你会怎么办?”
秦雪心沉默,半晌,她在雪里抬起眼,眼里有泪光:“易晚你知道吗?我输过很多次,也不怕输。但这次,我一定只能赢。能保护她的,也只有我了。即使和蓝光彻底决裂。”
被我带出村子的小女孩不能成为我走红路上的代价。
“首先,你得知道她是往哪个方向改变的。又或者,是谁替代了她。”易晚说,“我和她不熟悉。你和她离得最近,适合用来试探她的最佳人选只有你。当然,你随时都有被他们发现的风险。你要知道,如果他们可以随时用一个灵魂来替代她,也随时可以用另一个灵魂来替代你。”
这个说法简直让人毛骨悚然。秦雪心先是苦笑:“是啊,我太不听话了……”
苦笑转瞬间变成了冷笑:“那又如何,早也是威胁,晚也是威胁,难道我要被他们威胁一辈子吗?”
易晚说:“而且我必须提醒你。如果他们可以用小助理威胁你,也可以用秦星来威胁你。”
秦雪心这次看着天空叹了口气,随即道:“就像我说的。别说人活着,就是狗活着,也不能被别人威胁一辈子。”
她说:“我不能离开太久。如果你愿意的话……希望你能帮我注意一下,他们到底干什么。你一直都很聪明。但这太危险了。如果你没有信心能保住你自己,就忘了我这件事吧。”
女人昂首挺胸地回自己的地方去了。易晚窝在椅子上,又把被子往上拉了一点。池寄夏这时沉着脸走过来,坐在他身边。
“她又和你说了什么?”他说。
易晚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池寄夏说:“蓝光又对她们做什么了,是吗。”
秦雪心和秦念儿。
“既然已经决定了,就不要加入了。这对你没好处。”易晚寡淡地说。
池寄夏:……
那是两个与他截然不同的不幸者。
池寄夏也裹上被子不说话了。
今天雪下得太大,下午四点时天就黑了,而且演员们也冷得出不了外景。叶导于是暂停拍摄,让大家回旅馆去休息。时间临近年底,酒店也给剧组们安排了一个活动:热腾腾的羊肉汤锅自助餐会。
冷天吃羊肉锅是最好的。所有人都热热闹闹地下楼了。易晚再次发挥了自己的背景板功能,在角落里盯着小助理看。
依旧是娇气和愚笨的……
蓝光取代小助理,到底是想做什么?
真的有把她换回来的机会吗?
“恭喜你们的剧照CP感出圈啊!”有人与薄绛秦雪心碰杯,“尤其是小秦,这么多年,守得云开见月明啊!”
“网上那些话,不要太在意。至少这次你真是红了。”副导也和她碰杯。
秦雪心的红衣公主形象确实让她最近在互联网的风口浪尖上。一是因为角色的美貌,二是因为她最近不再那么顺着蓝光,有点我行我素的意思,网上多了些她在片场耍大牌、乃至“吃嫩草”之类的黑料。秦雪心说:“没关系,我都习惯了……”
人群错综。易晚看见她的小助理又要溜出去了。他正准备跟上,蓝桦就过来了。
蓝桦依旧眼底乌青。他压低了嗓音道:“你最近让我跟着谢子遇。平日里找不到机会进他的屋子。我听说三天后他要出去一趟,车是蓝光安排的,安排好了。我们可以趁机进他的屋子里去看看,我有他的房卡……”
“之后再说。”易晚说。
易晚蹑手蹑脚地出大厅,跟随小助理到一片花园里。他感觉身后窸窸窣窣,一回头,发现蓝桦在跟着他,顿时无语。
还好蓝桦还有点智商,只用嘴型说:“你跟着她干什么?”
原因马上就来了。
看见小助理和蓝光助理站在一起后,两个人都变成了草丛蘑菇。因为潜伏的位置很好,易晚听到的声音也很清晰:“……看来剧情都在掌握之中。”
这话是蓝光助理说的。
小助理低着头,那语调绝不是原本的小助理的:“……那些消息,新闻,都已经放出去了。已经达到了剧情点需要的热度,只等三天后放最后一个大料了。宋哥,我能不能复活,就只看那一天了。”
“你可以的。”蓝光助理的语气很冷静,“你一直做得很好。我一直看在眼里。”
“谢谢你,我真是没办法了,只能这样绝地求生。还好宋哥你肯帮我。”小助理啜泣道,“来蓝光后,我的第一个助理能是你,真是太好了……”
来蓝光后第一个助理。
小助理……到底是谁?
蓝桦则对易晚比嘴型。他比得很急,反复重复两个字……终于,小助理回去。两个人也悄悄从藏身的树丛里站了出来。
“林梦。”蓝桦说,“最开始就被神选中的林梦。”
“……”
蓝桦说,林梦是个很骄傲的人。她一直相信自己是第一个被神选中的神之女,多年来,也一直尽心竭力地在扮演一个“完美”的形象。她被自己的“完美”吞吃掉,却对此一无所知。前些日子她被蓝光放弃,蓝桦从那时就隐约觉得,林梦绝不可能就这么放弃自己。
“前些日子的新闻,出车祸,进医院的是她啊!”蓝桦恍然大悟,“既然这样,一切都可以对上了。宋是林梦的第一个助理,对她有感情很正常。这份感情居然能让他背着公司为她铺路,导演她的重生,实在是……”
真的那么简单吗?
易晚说:“你是说,他帮助林梦,用秦念儿的身体重生?”
蓝桦说:“这有什么问题吗?昔日被大牌女星欺压的助理,踩着自己原来的雇主上位。于是观众们注意到了美艳女人身边那个清秀、眼睛明亮的小姑娘……有什么不具有戏剧性的吗?”
很精彩嘛。
“秦念儿容貌一般。”
“这有什么,现代社会了。想整个容,多容易。”蓝桦说,“而且林梦可真够狠的。为了让自己能用秦念儿的身体重来,新闻里说,她的腿都撞断了。即使已经手术,以后也只能一瘸一拐地走,不能复原了。”
易晚沉默。蓝桦又说:“不过神之女,从高空跌落,没办法接受,也是正常的嘛。她和秦雪心互相迫害那么多年,也算是符合常理的结局。”
不是这样的。
不是神之女。
而是一个有点虚荣心、有点想走捷径、有点伪善,却因为接到了一封信和一个请柬,从此走上了放任自己的虚荣、伪善不断膨胀,直至它如气球般被吹破的女孩。
开端是一封信啊。
“看啊沈终。”恍惚间,他听见灰宫抱着手,在对他微笑,“你想要逃离你的命运。然后,又一个跳楼的、歇斯底里、孤注一掷的顾若朝被你造就了。一个女版的‘谢子遇’,女版的‘灰宫’。”
“你想要逃离天道的制裁,你不认可我做的事。结果你亲手造就了一个‘顾若朝’出来。祸水东引……哈哈,沈终,是不是很好玩?你竭力逃避的,也是你亲手造就的。”
不。
不。
蓝桦说:“你需要我代表公司去警告一下他们吗?先声明,我不想掺和这件事。但如果你很需要的话……”
“我想睡觉。”易晚说。
“什么?”
“我不想管这件事了。”易晚冷淡地说,“我想休息。”
蓝桦目瞪口呆。他看着易晚就这样突兀地“打断”了他自己的活动。夜雪下,易晚一步一步地往酒店里走,像是天地间一片落叶。
他在按电梯时,看见了电梯间旁边的蓝光宋助理。
易晚毫不怀疑宋是在这里等他的。宋说:“是秦雪心派你来查的吧?”
“你是来威胁我,还是想要我保密?”易晚说。
“无所谓。秦雪心很快就会发现,公司,是最为她美好的未来着想的‘人’。”宋说,“你看到了什么,想要告诉她什么,都无所谓。她很快就会明白的——如果你是在为她担心的话。”
“我们非常遵守契约。我们追求每个人,心甘情愿地与我们合作。”
林梦的合约,已经到期了。
易晚何其聪明。他当然明白。他看得出来这个姓宋的蓝光助理的眼神里有什么——冷酷的算计,毫无感情的波动,已经习惯了作为蓝光的代理人、摆弄这些棋子般的艺人的傲慢。他能看出来,林梦却看不出来。
所以这就是急红了眼的赌徒吗?孤注一掷,宁愿牺牲自己的肉体和整个灵魂也要赌一把命运的转机,因为接受不了不被命运垂青……林梦看不出来,她对他已经没有价值了。
“失去兽性,失去很多。失去人性,失去一切。”
易晚觉得有些胆寒。这个宋助理,他就像是没有发现自己的变化一样。
“他”已经不能再被称之为人了。
“他”放任自己成为了经济与天道规则的一部分。成为了效率最大化、最优化的一部分。
易晚踏入电梯。他在这座没有喻容时的酒店里,看着亮晃晃,四壁如光滑的囚笼的电梯。最终,他看向电梯之外的宋助理。
西装、笑容、衬衫一丝不苟的宋助理。
“摆弄这些木偶,好玩吗?”易晚眼神空洞地问他。
第163章 火光
易晚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不是易晚, 而是叫沈终。他坐在筒子楼的小客厅里,没有改名,没有离开家人,没有进男团, 穿着蓝白相间的条纹上衣。家里很热闹, 到处都是人。有叔叔, 有婶婶, 有堂弟, 还有他多年不见的母亲和父亲。气质高贵的母亲和易晚长得很像, 父亲则是模糊的英俊的脸。小客厅的电视机屏幕里也有很多人。是最近正火的一个叫“虹”的男团,男团有五个成员,在舞台上唱唱跳跳。
他低头,不明白自己的上衣和裤子为何来自同一种纹样的布料。婶婶温柔地把蛋糕递给他,说今天是他的十九岁生日,应该多吃一点。堂弟对他客气, 但小心翼翼。他的父亲一直在打电话, 母亲一直低着头回信息。这激怒了婶婶,她拉着叔叔,和他气质高贵的父母去厨房里关着门谈话了。易晚用勺子虐待蛋糕,隐约听见他们吵架的声音。
“……精神病院,十九岁生日,才能接出来……”
“……你们就算各自都有家庭, 也不能扔着沈终不管。他在精神病院里呆了四年了……好朋友自杀……精神分裂,妄想症……”
“……妄想自己上了高中, 有了工作。”
“……你们把他扔给我, 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你们。”
蛋糕被搅烂了, 像是一团被开膛破肚的、白花花的大脑。四周画面是黄旧的颜色。易晚惶然抬头,发现电视机里正在播一首欢快的童谣。
“在某个地方,有一个很小的梦。虽然不知道是谁做的。”(*以下歌词摘自《人柱爱丽丝》)
“这个小小的梦如此想着:”
“我不要就这样消失。该怎么做,才能让人们一直看着我呢。”
“【只要让人类迷失在梦里,让他们创造出一个世界就行了】”
易晚悚然抬头。他看见电视机里的五个人停下了旋转的脚步,在屏幕上直勾勾地看着他。首人为红,然后是蓝,绿,黄……第五人是紫色,如其他四人一般,沉默地凝视他。
他看清了,第五人长着他的脸!
易晚开始哭泣。有人从背后双手捧住了他的脸,那是他的堂弟,不,那是喻容时的脸和手。
喻容时的声音很温柔,像是声带也能戴上完美的假面:“沈终,生日快乐,你过得幸福吗?”
……
“……还在发烧,从前天晚上回来后,就是这样。”
易晚蜷缩在凌乱的被子里,半睁着眼,一动不动,手背上吊着水。挑染红发的少年从他身上取下体温计,看了一眼道:“38度4。”
“比昨天降了。”
“要送他去医院吗?”
“不用。再吃一天药就好了。而且易晚也不想去。让他睡一会儿吧。”门外刘哥说。
四个成员看着易晚。一天半了,易晚一直维持着同样的姿势,缩在床上不动弹。
易晚这病来势汹汹。刘哥在Iris5的旁边开了间新房间来安置他——也是防止病毒传染,影响室友们休息。医生诊断说易晚是受风寒感冒了,而且一直以来“郁结于心”,给易晚开了几袋药在打。刘哥对A.T.艺人常年处于亚健康状态这件事心里有数,所以没多想。只是再过一周是易晚的最后一场戏。刘哥只担心易晚的病会拖慢剧组的进度。
“……我和叶导说过了。他说再推迟两周也没事,只要你病能好。”池寄夏像没事人一样坐在沙发上,“你也不用担心之后的行程。我们和公司那边打过招呼了,一切以你为重。”
轻描淡写的一句,里面种种努力不可小觑。只是池寄夏对它们都好像是“不值一提”的态度。
易晚还在床上发呆。薄绛以为他会像前几天一样,一句话也不说。
他把冲好的感冒灵颗粒放在易晚的床头,对池寄夏点点头,示意他和自己一起出去——易晚却在这时候开口了。
“……不会导致行程冲突么。那几场新年晚会之类的。”易晚的声音在被子里闷闷的,“明年一月要上的舞台不少。”
A.T.也不是没有让成员带病演出的黑历史。池寄夏回得很干脆:“你身体最重要。”
谈话继续。薄绛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了。池寄夏问易晚:“精神好点了吗,要不要吃个苹果。”
易晚对什么都没有特别的偏好,因为苹果便于携带,所以吃苹果比较多。池寄夏削果皮的动作很娴熟。刀刃刮掉一圈红色,他说:“你这几天一直在做噩梦是吗?”
“唔……”
“我听见你在梦里一直在哭。”池寄夏说,说完他安慰了一下易晚,“等你病好后,休个小假,去见见……再做个好梦。”
池寄夏原本想说见见家人。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听易晚提起过自己的家庭。就像父母双亡的丁别寒和家破人亡的他自己一样,从来不曾提起过自己的家。
他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很不公平——是对于易晚很不公平。易晚了解他们每一个人的痛苦过去,可没人知道易晚的过去。因为易晚从来沉默,从来不提。
“你梦见什么了吗?”薄绛问易晚。
“我有时候会觉得。我们不是由自己决定、去长成什么样的。比如,只要给我输入不同的记忆,覆盖我脑区的一些部分,我就能变成另一个人。比如覆盖掉喜欢吃苹果,改成喜欢吃胡萝卜。写进曾被穿蓝衣服的人伤害,就会讨厌所有喜欢蓝色衣服的人,即使新的穿蓝衣服的人没有伤害过我。”易晚瓮声瓮气地说,“就算没有超能力,甚至不需要什么超能力,也会如此。现在特效技术非常发达。如果有人绑架我,把我绑到一个特效片场里,制造舞台的崩裂、陷害的发生,然后演员们把我绑到一个房间里,告诉我一切的始作俑者和我面对的现状。只需要伪造几个网页,我也会相信,然后开始如他们所愿去仇恨某个人……我们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去成为什么样的人,不是吗。”
丁别寒和安也霖沉默。薄绛皱眉:“你可以再说……符合实际一点的吗?”
他隐隐听懂,又听不懂。
“我是说,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一直在给我们制造信息茧房,决定我们的需要。”易晚的声音越来越轻,“就像大数据用户画像。可能你一开始只是喜欢穿汉服,你在某个社交软件上搜索了汉服相关的咨询。然后大数据,擅自对你进行用户画像,把你归类到同样具有‘搜汉服’行为的一群用户里,这群用户喜欢吵架骂人,在app上的时间黏性于是比只是普通浏览软件的用户时间黏性更高。然后,它开始给你推送汉服资讯,推送那些人喜欢看的电视剧资讯,追星资讯,吵架撕逼挂人的资讯,然后你也开始这么做……你以为你只是看到了信息,你以为你是主动地去搜你想看的内容。但其实……你被关进了一个信息茧房里,被囚禁得越来越紧,被大数据推手,成为它认为的‘一类人’的模样……”
“我们没办法控制自己去成为谁。”
易晚的尾音太轻了。轻得对于渺茫的数据世界来说,他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
薄绛觉得很不祥。他轻声说:“易晚,你听起来很害怕。”
也非常痛苦。
易晚低低地说了几句话,薄绛没听清楚,只听见最后一句:“……我放弃得还不够多吗?”
就连灵魂也要被夺走?
安也霖说:“易晚,你现在生病了。等你病好了。我们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易晚说:“我想去一个不像这样绝望的世界……”
这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第二句却像是意识模糊时,流露出的最冷凝、也最可怕的底色。
“我已经,不想再忍耐下去了。”
他把头埋在被子里,沉沉睡去。这一梦又是一场黑梦。和他成为“易晚”后,在中学宿舍里度过的一个个孤独的、远离他人的夜晚一样。
很痛苦吧。
有电子组成的人影在黑暗中默默地看着他。
你也想做一个美梦是吗?
易晚不知道,这次他睡着时不再是一个人。丁别寒看着他,安也霖握住了他的手,薄绛又用电热水壶烧了新的热水。就连池寄夏,也给他掖上了被子。
手机里显示喻容时的一条条短信。
“可即使知道,你也会躺在被窝里,假装不知道。对这来自于‘旧世界’的好意弃若敝履、置若罔闻。”
恍惚间,易晚在梦里轻声说出对自己的判词。
因为你深知前往新世界的代价是什么。
……
易晚再次醒来时,看见池寄夏正坐在他的身边。
池寄夏蜷缩在旁边的沙发上,日光照在他往下一点一点的脑袋上,耷拉着眼睛,像是快睡着了。见易晚睁开眼,他说:“醒了?”
又对他摇摇手:“这是几根手指。”
易晚睁着眼看他,不说话。池寄夏又晃了晃手,说:“测下体温?”
“薄绛有戏去剧组了,安也霖和丁别寒去拍综艺,所以剩下我来监视你咯……哟,37度4,烧退下去了。”池寄夏说,“精神还可以吧?”
“可以。”易晚回答得很冷淡,也很干脆。
池寄夏感觉到一点不对劲。他笑笑说:“行,你醒了,饿么?我下楼给你打碗粥上来。”
池寄夏出门去了。从易晚的房间到一楼的宾馆厨房,很有点距离。易晚手背上还挂着水,他头还晕着,靠在病床上昏昏沉沉地假寐。手机也没看。
门开了,有人进来。
一会儿,易晚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肌肉失去力气。有护士戴着口罩,站在他面前,手里是一根已经空掉的针管。她身后还站着一个医生模样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大约五六十岁,头发花白,显露老相。
易晚直勾勾地看着他们,一动不动。护士示意男人把易晚搬到他们带来的轮椅上。易晚下床时打碎了玻璃瓶。她让易晚碰了碰自己的腰侧,道:“你应该不想惹麻烦,对吧?”
又硬又凉,是枪的形状。
这个女人,带着枪。
“咔哒。”
易晚听见枪的保险被打开的声音。这是一把左轮,枪里有六颗子弹。
“护士”对宾馆的布局仿佛轻车熟路。她带着易晚从货运电梯下去,始终隔着布用枪对着易晚的背部。中年男人推着他,始终一言不发。
几个剧组的人白天都出去了。宾馆里很冷清,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下了货运电梯,他们上了一辆普普通通的面包车。中年男人开车,易晚和“护士”坐在后排,护士依旧用枪指着他。
“我知道你很聪明,所以这把枪随时都有可能走火。”车上了公路,护士也没放下她的枪,“你看起来好像不怎么惊讶。”
易晚终于开口了:“林梦。”
林梦睁大了眼。像是极度震惊。接着,她放声大笑起来,口罩摘下,露出秦念子的脸。
“易晚,你让我太惊讶了。”她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易晚表情寡淡,似乎并不想解释。她偏着头看易晚,神态居然还是娇俏的:“算了……我就说你很聪明。我就不问,你是怎么推理出来的了。”
易晚说:“后车厢里装的是汽油,是吗?你打算用它做什么。”
“做什么呢?”林梦用像是唱歌一般的语调说着,“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你发现宋助理的阴谋了。你想要报复他。”易晚平静地说,“前天,你在演他?”
林梦那时一定已经发现在偷听的易晚了。这个问题不用问。
“这你也知道?是哦。早在几天前就发现了。或者更早,我就明白他的目的了。”林梦说,“你知道我原本想要建立联系用来重生的身体,是谁的身体么?”
她说了熊小花的名字。
被池序救下的女孩,再次卷入了新的纷争中。
很悲哀。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无法不成为猎物,就无法独善其身。
“年轻、漂亮、家境优渥,很好的素材。不过得到熊小花的身体的可能性不大。我和她没有那么多……关联度。而且和宋澄商量后,他告诉我,这具身体更好,更有戏剧性。他说得对,我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干掉秦雪心。我那时狼狈得像是一条流浪狗,又断了腿,以后再演戏没戏了,蓝光穷追不舍。我不可能忍受这样的生活,于是只能重生。”林梦皱了皱鼻子,脸上带着天真的残忍,“直到前几天我发现啊……宋澄想用我当炮灰,给秦雪心垫脚。”
易晚说:“物尽其用,是蓝光的风格。”
林梦又笑了,眼里尽是眼镜蛇般的毒:“是啊……想不到我也沦落到如今的地步了。宋澄真是尽职尽责,就像他当我助理时,也是那样尽职尽责,学得很快。所以我改变主意了。我要放个巨大的烟花,送他和秦雪心一起下地狱。”
她看起来疯狂又怨毒,是走投无路者的末路狂欢。易晚被枪抵着,平静自己的呼吸:“你可以不这样做的……”
“带他们下地狱?”
“我是说重生。”易晚说,“你原本至少可以留在自己的身体里,她长得不差,至少你还有很多朋友会帮你……唔!”
易晚背上冷汗涔涔,因为林梦抓着他的脑袋,狠狠地砸在车上!
易晚疼得脑袋里都是眩晕与回声。林梦扯着他的头皮,在他耳边歇斯底里地说:“你在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我就该忍受那样的生活,像狗一样的生活?被公司陷害,被秦雪心那婊子抢走自己的位置。我兢兢业业,我那么多年,维持完美,做一个天之骄女,我把我的一切都奉献给‘完美’了,你们想夺走就夺走?想把我当玩具,想扔掉就扔掉,想毁掉我的一切就毁掉我的一切?因为什么‘题材过气’……你们当我是什么?!”
“你们当我是什么?!”她咆哮道,“我为‘完美’做了那么多!那么多!其他人做得到吗?做得到这个程度吗?”
林梦说得没错。任何一个认识她的人都知道,白月光林梦在维持完美上达到了几近疯魔的程度。她控制饮食,精确到克数,控制言论,精确到每个字。就好像她一直在靠近一个极度精确的标准,让自己能成为唯一的“神之女”,被天道最眷顾的女孩。
这种“完美”的生活是痛苦的吗?当然是痛苦的。
易晚开始干呕。或许是受伤,或许是还没痊愈的高烧,或许是因为晕车……林梦还在他耳边说:“像你这样轻松的废品懦夫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质疑我?凭什么把我当成一团垃圾……”
“小梦!”驾驶座传来中年男人的声音,几近哀求,“小梦!”
林梦不说话了。
中年男人和林梦的关系不一般。林梦打定了主意要做自杀般的袭击,他居然跟着她上路,还用这样的语气哀求她、里面还带着失败的安慰……林梦像是冷静了一点。她冷笑说:“是啊,你懂什么。你又懂什么。从未努力过的所有人,都懂什么。”
中年男人不说话了。
易晚靠在车窗上发抖。纷乱的画面像是万花筒一样在他的脑袋里打转。林梦继续用枪对着他,语气轻蔑:“易晚,你的语气多高高在上,多冷漠啊……这是什么样的语气?高贵的路人?高贵的观众?易晚,你把你自己当成什么。”
“什么都没有。”易晚从喉咙里逼出声音来,“什么也不是。”
林梦笑了,用枪在他的腰上、内脏的位置来回。这一笑让她看起来精神很好,秦念子平凡的脸上也显露出色若春花:“好……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要绑走你吗?”
易晚说:“因为我发现了你的身份。或许不止……”
林梦:“嗯?”
“其他人会说,是因为那场《最强鉴宝》里我的表现。其实,你在薄家的那场拍卖会上,或许就注意到我了。”易晚疲倦地说,“是吗。”
这一次林梦又被易晚震惊了。她怔了怔,道:“是啊……呵呵。‘是谁救走了秦雪心’呢?这是我从那天起,就有的问题。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问题——”
“他为什么救走秦雪心?”
易晚说:“因为我的善良。”
“呵呵,这说服不了我。就让我来问最核心的问题吧——你为什么会注意到秦雪心的‘受难’?就像可以预测到一样。按照剧情,不会有发现这种细小的征兆。而你,却发现它,扰乱它,打断它。这都是绝对不该发生的事情,可它偏偏因为你发生了,莫名其妙……就像你在那之后,不断地做着的事情一样。其实从那时就开始了,你也间接参与、毁掉了我的一生,我一直想问个问题——”林梦冷冷地看着易晚,“易晚,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梦真的很敏锐。
真的很敏锐。
从拍卖会那时就注意到他了啊……分明,他们那时就连双眼都没有交集。这样看来,她真是一个每天都在兢兢业业地追求“完美”的……疯子。
——你要做天道的扰乱者和背叛者么?在忠诚的天道信徒林梦面前?易晚问自己。
易晚的脑袋又开始响了,幻听在他的脑海里翻涌。他说:“为什么要纠结于剧情线呢。”
“什么?”
“为什么……要纠结于剧情线,而不是你自己的……生活。”易晚断断续续地说,“其实早就可以收手了,不是吗?去做一个……优秀又幸福的人……以你拥有的……”
林梦看着他,嘴角抽了抽,居然开心地笑了。
“因为我是神之女啊!我是神选中的女孩。”她说,“从接到那封信开始,我就应该拥有完美的人生!我承受了这份礼物,就该追求完美!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她停下话,因为看见易晚正悲哀地看着她。那眼里巨大的悲哀像是宇宙一样盛大。她从来没见过那样悲哀的眼神。
就好像……看见了一整个世界的热量,归于寂静。
车辆靠近目的地了。林梦贴在易晚的耳边说:“秦雪心很看重你,觉得你是她的神呢,改变命运的神,是这样吗?所以我也要她看着,她的神和她一起消失在火海里。”
“而且,我也想看如此优秀的你下地狱啊!”她笑起来了,“有你在,即使我下地狱,也不会孤单呢。”
用这具秦念子的身体。
可她没想到,易晚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就像什么也不值得让他激动起来了一样。
林梦皱眉:“你看我做什么?”
“因为。”易晚说,“我也是你的神。你自以为是末路狂花,却比任何人都要悲哀。”
“地方到了。”司机说,“小梦……”
他说完“小梦”,却不说后面的话,像是想要开口,却又窒息。
……
易晚不清楚两人给他注射了什么药物。他坐在轮椅上,手被绑着,肌肉没有力气,脑袋也昏沉。
他们在一个有一些七零八落的布景的老庙里。这里是秦雪心昨天拍戏的地点吧,或许吧,或许她会发现自己在这里丢了什么东西,然后回来找的——易晚不去想林梦做了什么来引秦雪心等人过来。林梦肯定做好了充分的安排。
司机和林梦在布置陷阱和场地。司机在另一边,林梦扔下最后一桶汽油,看向易晚道:“‘意外’先生,生命的最后半小时,你想说什么吗?”
易晚耷拉着眼皮不说话。林梦说:“哦?我忘了,我把你的手机留在宾馆了。你如今想和谁说一句遗言,也不可能了呢。”
“和秦雪心一起被烧死,是你想要的你的结局吗。”易晚说。
林梦冷笑:“这不关你事。”
在她眼里,易晚已经是一只死期将近的蚂蚱了。她也没什么想说的。
可易晚的下一句话,让她吓了一大跳。
“那个男人是你的父亲吧。”易晚说。
林梦悚然回头。她看见易晚歪在轮椅上,眼睛疲倦得像是已经睁不开,嘴里却吐出了这样可怕的话。
“你怎么……不,你开什么玩笑?”
“林梦,父不详。母亲……在高中时去世。”易晚一字一句费力地说,“其实真相是……她的父亲……是个逃犯……光鲜亮丽的白月光女明星的父亲,是个逃犯……”
林梦开始尖叫。她恶狠狠地看着他:“谁告诉你的?!秦雪心?还是宋澄?谁让你知道的?”
林梦的父亲是一名逃犯。
他原本是一名前途无量的大学生。因为实验时打盹,放错试剂,导致实验室爆炸事故。一念之差,他没有去投案。在那之后,他就过上了逃亡的生活。
留下刚结婚怀孕的女朋友。
林梦的母亲一个人把她拉扯大。她的父亲逃在外面,去了缅甸,去了东南亚。他不敢回家,只偷偷地往家里寄一些钱。林梦是学校里最漂亮的女孩子,远比其他人都漂亮。
最漂亮的女孩子理应拥有最华美的衣裙。可她拥有的,却只是一个风雨飘摇的单亲家庭、简陋的房屋、和一个逃犯身份的父亲……为了维持自己的开销,她上了大学之后,即使用上各种手段向母亲要钱,也不得不去少年宫打工。
但有一件“好事”发生了。
她的母亲,在她高考结束后那天,因为过度劳累去世了。
岁月早就磨平了女人原有的美貌。她看着太平间里母亲的尸体,第一反应是茫然。
第二反应,是惊喜。
因为她获得了母亲为她存下了五十万的……存折。
天知道一个高中学历、摆小摊的女人是怎么为林梦存下足足五十万的——而且还在多年来都维持了能使林梦过得“体面”的花销的情况下。或许那掌纹都快被磨平的粗糙的手,不到五十岁就死去的心脏,就是答案吧。
林梦的小姨哽咽着说,她问过姐姐,这笔钱是林梦的嫁妆么。女人说不是,这笔钱是用来给林梦买房的。
“我想给我的女儿……在这座城市里攒个首付。梦梦是有本事的,以后自己还上房贷,结婚了,也不会被人说,住别人的房子,吵架了被赶出去……在这座城市里,还能有个自己的窝嘞……”
后来这笔钱被林梦在三年内花光了。
她买了最新款的手机、平板、香奈儿的包,Fendi的围巾,Gucci的靴子,Maxmara的大衣,一堆漂亮的连衣裙……任何人看见她,都说她是低调又温柔的白富美。
在钱完全花光的那天,林梦陷入了迷茫。然后她就收到了那封信。
那封改变了她一生的信。
而她的父亲,直到五年前才重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以真人的形式,而不是以打钱的形式。他唯唯诺诺地看着她,但林梦只觉得恶心。
不过现在,她庆幸自己当初没有解决掉他。因为他还有点用。
比如现在。
因为愧疚……参与歇斯底里的女儿疯狂又荒谬的杀人计划。
这些事林梦一直三敛其口。所以易晚怎么可能知道?
“说!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林梦恶狠狠地说。
易晚平静地看着她。
“我还有一个名字。”他轻声道,“沈终。”
林梦定定地看着他,很久,很久很久。终于,她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
“咯咯咯……”
她笑得就像彻底发了疯,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撕扯着自己的胸口。
“沈……哈哈哈哈……”她笑出了眼泪,“所以那封信。”
易晚沉默不语。
“好,好啊!”她突然高兴起来,捧着易晚的脸吻了一下,“今天我要下地狱,秦雪心要下地狱。我的神和秦雪心的神,都要下地狱。”
她的手机却在这时响起来了。林梦低头一看,易晚就在这时,偷偷地掏出了藏在衣袖里的碎玻璃片。
这是他从下床时就藏在手心里的碎玻璃片。
“他们过来了。”林梦说,“我过去看看。”
临走前,她深深地看了易晚一眼,然后笑着跳着,就像疯了的小女孩一样离开了。
疯了。
都疯了。
林梦,还有这个世界。
易晚抿着唇。他没有说话,一句话也没有说。那双漆黑的眼睛比平时更沉了。林梦离开。易晚趁机用碎玻璃片磨自己手上的绳索。
玻璃片划破了他的掌心,易晚就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面无表情。
肌肉恢复了一点力气……只有一点……
很想睡……不……至少现在……不能睡……
中年男人走过来,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易晚抬眼看他,轻声道:“她变了一个人,换了一张脸,你还是认出她来了。”
中年男人看他一眼,不说话。易晚说:“……哪个父亲,会认不出自己的女儿呢。”
其实也有认不出的。但现在是要说服对方。中年男人的嘴唇果然抽搐了一下。可他还是没说话。
“起死回生已经很荒谬了。但林梦有没有你告诉你呢,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如果爆炸中她死了,就再也没有重活一世的好运了。当然,我知道,她想自杀。”易晚说。
中年男人终于开口了:“……我会救她出去的。”
易晚说:“然后让她像你一样,当二十年的逃犯吗?而且,还是在一具陌生的身体里。”
不曾参与女儿成长的男人,到头来却参与对方的复仇计划。这算是什么呢。
中年男人低头,眼里似乎有泪光。易晚就在此时,听见了绳索断掉的轻微的声音。
只有他一个人听见。
但脚下像是灌了铅一样的动不了。易晚忍着僵直的身体说:“他们还没进来。你还有机会……就这一次。她说了什么?以后再也不理你,你一定要帮她?”
“你已经做错了事,缺席了她的教育那么多年。现在你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上绝路吗?还是说……只有完美的林梦,才是你的女儿么。”
中年男人肩膀震颤了一瞬。突然,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设置的机关。
拆卸机关需要一些时间。易晚在椅子上艰难地活动自己的身体,试图站起来。
可就在这时,他听见了门外的声音。
“不知道,东西是不是掉这里面了?”是林梦的声音。
“我必须得找到它……”是秦雪心。
“……”是宋澄的脚步声。
易晚被藏在一块幕布后面。他只能听见外面的动静。三人进入寺庙,秦雪心似乎是跟在最后面,她看着里面,说了一句:“这是怎么……”
然后是中年男人的声音:“我们回去吧,小梦!不要这样做了,我们不要再错下去了!”
“你背叛我!”
“她疯了!”
“我疯了?是这个世界疯了!疯了!”
然后是尖叫、扭打、撕打、位移。易晚的脚下有了一点力气,他扶着轮椅站起来。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清脆的声音。
“砰。”
就像死神的声音一样。
枪,走火了。
走火的子弹射在地上,点燃了一滩汽油。火“哗”地一声烧了起来,像是海啸时高高的海浪,像是飓风卷过热带的雨林,卷起了神像两边的幕布。
火。
火燃起来了。
幕布燃着大火,霎时间,神庙变成了恐怖的地狱。鲜红,橙色,黑烟……一切都如地狱中的画卷。高热把易晚的脸烧得生疼。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地狱变。
他用玻璃片划伤自己的腿,疼痛让双腿终于有了力气。易晚扶着墙往外走。烟熏黑了他的衣服,手掌心按在墙上钻心地疼。可他只低着身,沉默地走着,没有表情。
终于,他看见了曙光——开着的门口。秦雪心捂着脸,脸上有青紫,像无头苍蝇似的在附近转。
看起来宋澄等人已经被淹没在了火里。
他拽住她:“走。”
可秦雪心没有跟着他……在看见大门后,她咬了咬牙,毅然地转身跑向了神庙内。
“你去哪里。”易晚说。
“念子还在里面。”秦雪心说,“我不能让神秘仙女的礼物,变成一场噩梦。”
火光照亮她的脸,眼里没有泪。
她跑得那样快……红裙摇曳,就这样没入了火中。易晚呆呆地看着她消失的身影,像是雕像一样寂静。
在他来得及发出下一个声音时,易晚脑内一阵晕眩。他向后退了几步,让自己退出神庙。
在距离足够安全时,他终于让自己向后一仰,倒在了道路上。
他终于昏了过去。
第164章 我好幸福
晃动。
碰撞。
模糊。
警笛声呜呜地响。易晚躺在担架上。灵魂好像从身体里游离出去, 他睁不开眼,也发不出声音。
薄绛、安也霖和丁别寒赶到现场时,池寄夏已经站在那里了。易晚正被医生抬到救护车上,闭着眼。安也霖第一个扑过去, 医生说:“……生命体征平稳。头部受到轻微撞击。”
“嗯……嗯!”
刘哥和安也霖围着救护车。确认易晚没有生命危险后, 薄绛大步走向站在那里的池寄夏。
他刚从剧场赶来, 戏服都没来得及脱, 对一切都是愤怒、恐惧又一头雾水的状态。周围人都在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 他只能问先到这里的池寄夏:“到底发生什么了?”
“绑架……火灾……”
只言片语, 仿佛天方夜谭。薄绛完全不明白这种事是怎么能和易晚扯上关系。他向左一看,秦雪心穿着被烧坏的衣服,披了件外套,正满身擦伤,被火烧得血肉模糊的小腿经过简单包扎,她呆呆地坐在旁边。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长相平凡的、昏迷的小助理正在另一个救护车上, 接受抢救。
直觉告诉他秦雪心应该知道更多东西。薄绛向秦雪心走过去,越过那些窃窃私语。
“大梁……砸下来……”
“砸死了一个中年男人,当场死亡……小助理……被他护住……”
“秦雪心的另一个助理,被烧死。”
“没心跳!她没心跳了!”
他看见秦雪心浑身一颤。薄绛皱了皱眉,对易晚的担忧压过了一切。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
“……”
她突然捂住脸,大哭起来, 声音因吸入浓烟还嘶哑着:“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加入蓝光,念子, 易晚……都是我, 都是我!”
她身上那种巨大的悲伤和悔恨足够压倒每一个人。薄绛站在她身边, 丁别寒越过他的肩膀, 用手按了按他的肩膀,低声道:“我会调查。”
“……心跳,心跳又恢复了!”
救护车那边传来欣喜若狂的声音。秦雪心的哭声被打断,她向救护车跑去,连滚带爬,手臂摔在地上了也没痛觉。
“……即使这样,心脏停跳五分钟,吸入那么多烟尘,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或许,再也醒不过来。”
救护车带着两人一起离开了。另一辆救护车也完成了对易晚的初步检查,要继续送往当地的医院里接受治疗。
“我们坐车一起过去。”薄绛说。
他远眺。神庙的废墟还有部分在燃烧,滚滚黑烟和妖艳的蓝色火焰构成了这天日落前的最后余晖。
直到很多年后,这场景还在他们的心里燃烧着。
“我一定会查出真相。”在走过池寄夏时,薄绛听见对方这样说着。
少年低着头,眼里燃着冰冷的火焰。
……
易晚躺在病床上。
“……脑部没有损伤。他本应该已经醒了。”薄绛对手机那头说。
“可能他只是太累了,暂时不想醒过来吧。”喻容时说。
薄绛道:“这次事故很怪异。秦雪心不开口,蓝光那边谁也不说真相。我们会把真相找出来的。”
喻容时顿了一下,他的声音很疲惫,回复简短:“我在用飞机上的wifi和你打电话。飞机还有两小时降落,到达之后我会加入处理。在那之前,你们不要轻举妄动。看好易晚,别让谢子遇接近他。”
薄绛:“我是说——”
“我是说,你们已经给他添了很多麻烦了。”喻容时的声音里有种冷冷的、轻微的迁怒,“你们还有很多自己的事情没有收拾好,不是么?”
这对于以“好脾气”为己任的喻容时来说,实在是破天荒地的第一次——就像人设破了一样。
薄绛觉得自己好像被一把剑刺中了,肢体因冰冷失血而出现僵直情况。终于,他哑声道:“你说得对。”
安也霖,他,池寄夏,丁别寒……谁不是一直在给易晚添麻烦呢。
喻容时顿了顿,像是知道自己的迁怒不太妥。他说:“我很快到。”
“你的堂弟才刚醒,这就走了,没事么。”
“……他现在还不能说话,只是睁着眼,呆呆看着前面。”喻容时哑着说,“但易晚更重要。”
喻容时的亲人们一定为此说过什么吧,一定是。可他还是过来了。
薄绛挂掉电话。其他两个人坐在走廊里。安也霖问薄绛:“为什么他还没醒?医生说他昏倒时脑袋撞到地面,但这只是很轻的冲击,不应该……”
“可能他自己,也想再休息一会儿。”薄绛说。
池寄夏站在那里,像是一座沉默的雕像。他看起来比所有人都要难受。
“他明明会野外求生的,不是吗。”他哑着嗓子说,“可他刺进大腿的那一下,差一点就切断了动脉……”
安也霖起来抓住他的衣领:“你不是那天在易晚的房间里照顾他的吗?你主动说你要留下来照顾,为什么还是让易晚被绑走了?死了两个人你知道吗?大火,后来还有爆炸,易晚差点就死在里面了!他还生着病!”
池寄夏任由他摇着,向来伶牙俐齿的人这次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好像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一样。
最后是薄绛抓住了安也霖的手:“够了,迁怒也要有个限度,不是池寄夏的错。”
安也霖:“……”
“而且我们已经给易晚添了很多麻烦了。现在还要在外面吵他吗。”薄绛说。
这句话……安也霖向后退了几步,不知不觉地也颓丧地坐在座椅上了。
“是啊。”他曾引以为傲的嗓子带上了哭腔,“重生又怎么样……我还是一直在给易晚添麻烦。”
在不知不觉间,易晚已经成了他们三个在团里最重要的人。
“我拿到酒店的监控了。”丁别寒抱着电脑向三人走来,三人这才发现之前少了一个丁别寒。
丁别寒:“我钻进宾馆机房,偷来的。不过好像没什么用。”
四个人对着监控录像看。薄绛看着,苦笑道:“之前易晚和我说过监控录像……”
这次,反而是他来帮易晚看他的监控录像了。
可嫌疑人们显然很小心。他们始终沿着监控的死角走,没有任何画面拍到他们带走易晚的场景。只有在监控的其中五秒时露出了一点画面。安也霖指着那两个人说:“你看,这两个人。这个医生和这个护士,是不是有点奇怪?”
他抬头和丁别寒讨论时,却发现池寄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
水哗啦啦地流。池寄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用力地用拳头砸向了镜子。
终于,他抱着头,发出歇斯底里的无声。
“是我……我在出去时看见了那两个人,我应该发现他们是鬼鬼祟祟的,不是吗?但我想着要去给易晚拿粥,所以没有在意。”
“他们是在等着我出房间是吧?如果我没有出去,易晚是不是不会被带走?秦雪心,是不是也不会受伤?”
监控里没有拍到小护士清晰的脸,现在警察也不知道凶手是谁。可池寄夏记得自己瞟见过的,他抓着脑袋,要把思绪抓出来……
“是秦念子。”系统在他的脑内说,“是秦念子的脸。”
秦念子,秦雪心的小助理?!
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对易晚动手?
池寄夏无法理解。他从厕所出去,一个人浑浑噩噩地走到走廊的角落——直至撞上了一个人。
“你来这里干什么?”
池寄夏骤然警惕,就像看见了恶鬼的猫。谢子遇靠在栏杆上,叼着一根烟。烟头明明灭灭,他的神色也明明灭灭。
“原本是打算今天就走的。走之前,想和易晚说一声再见来着。”谢子遇说,“没想到出了这么个岔子。林梦……真是演了一堆好戏啊。不过易晚也算是自作自受。”
他的语气很淡漠,全然不像平时那般轻浮的模样。池寄夏看着他,冷笑道:“那不好意思,现在你就该走了。我是不会让你去见他的。”
“哦,是吗。”谢子遇说,“导致他被林梦绑架走,不也有你的一部分功劳吗?共同造成了这个结果的人,在我面前做出一副正义使者的模样……呵呵,我可没导致易晚受伤过。”
他只是疏忽。谁也不知道意外会发生。可池寄夏没办法说出一句话来。
他最终抓住一句话:“林梦?林梦收买了秦念子吗?”
谢子遇看着他,表情寡淡:“嗤,你还什么都看不出来吗?”
“什么?”
“这么强大的系统,这么强大的金手指在你手里,就像白瞎了一样。换一个人,早就凭借里面的资源去做他任何想做的事情了吧?借用金手指,穿到各个电影里去学习。拥有魔法、超能力、娴熟高端科技、娴熟商战手段。这样的金手指,让拥有者成为世界之王都不为过。征服世界,纵横捭阖,战争模拟。你以为这就是一个简单的演技金手指吗?结果你是个废物,甚至不会用它去演戏。”谢子遇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就像你现在,甚至连推理出真相的能力都没有。”
池寄夏浑身的热血都凉了。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谢子遇说得没错。
他可以拥有最高的上限,甚至可以如他说的那样,去利用别人、操控别人、成为世界之王,可他满足于就把金手指当成自己的朋友,和它聊天打趣,他没有想过征服世界,没有想过拯救世界,没有想过用金手指去夺取别人的资源来让自己强大……他什么都没做。就像一个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拥有什么,只想开心地和朋友玩耍的小少年。
就像现在,他面对真相,无能为力。
……没有野心,没有最大化地使用自己的能力,是否也是原罪?
“你看起来很崩溃,是吗。那就告诉你真相吧。林梦自杀了——她利用自己的金手指,重生到了秦念子的体内。这是她对秦雪心,还有帮助秦雪心的易晚的报复。不过我没意料到,她会把易晚也带上。”谢子遇淡淡地说。
“她……”
“是啊。易晚是被她害的。就像她,就像你,都是身为‘主角’的怪物。”谢子遇发出一声嗤笑,“也像你的那几个队友。”
“你……”池寄夏骤然愤怒,“你也是怪物,不是吗?”
“哦?想想你和安也霖,和薄绛,和丁别寒,想想你们这几个怪物‘主角’到底给易晚添了多少麻烦?那个蠢货,以为远离我,就是拒绝这个世界,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结果呢?让你们过上平静生活?拯救安也霖废了他多少心思?改变薄绛花了他多少精力?安慰你又卷入多少麻烦?还有那个听不懂人话的丁别寒,一开始还想干掉他。这就是他远离我,想要去过的生活?”谢子遇阴着眼看他,并不后退,“就像这次。你们这几个没用的废品男主,差点弄掉他的命。你们知不知道……”
“拥有权力,却不去使用开发,在悲剧到来后,也是一种罪孽?”
池寄夏一步步后退了。
“……是我的错,是吗。”
“是啊,是你的错。现在,你还想问我,易晚为什么不想醒过来吗?”
“……”池寄夏嘶哑地说,“我有办法的。我会治好他。我还会、我还会想办法,让林梦付出代价,让秦雪心和秦念子,不被冤枉……”
“得了吧,监控清清楚楚地拍出来,是秦念子放的火。”
“……”
池寄夏露出绝望神色。他其实比谁都明白。
“而且,先是池秋,然后是池序,接着是你的事业,然后是易晚……池寄夏,你有多少次改变命运的机会,用你的金手指?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都来不及了。池序死了,池秋进了医院,易晚受伤,秦念子即将入狱。”谢子遇一字一句地说,“你都错过了。所有的蝴蝶你都没追上,所有的大门都已经关闭了——我想想这是那部电影来着?《末代皇帝》。”
其实这话他说得毫无道理。池寄夏那时也才十四岁,成人们都没能破解的阴谋,他又能做到什么。
他就是这样一个悲剧又矛盾的少年:明明是个小孩,却拥有着足以改变世界的金手指力量,至少在别人眼中,是这样的;可一个孩子握着剑,他没有用它去伤害人,没有用它去夺取别人的东西,绝望时也只是自己摆烂,已经是他比绝大多数人都优秀、都善良、都缺乏野心的证明了。这种“无用”甚至可以说是善良——让人想想,如果是其他有恶毒之心的人,拿着这个金手指会做什么吧。
可此刻池寄夏比任何时候都觉得,谢子遇说得对,这都是他的错。他应该从10岁起就能承担责任的,他真的应该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有能力却没有充分使用,就是一种恶毒。
即使现在,他也只有20岁,而且度过了6年没有任何亲人教管的时光。
“……”
谢子遇把烟头捏灭,扔进垃圾桶里:“算了,我得走了。你们的故事,已经引不起我一丝一毫的兴趣了。”
他转身下楼,池寄夏就像木头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像是一张皮影,飘回到易晚的病房。薄绛说:“我、丁别寒和安也霖打算分头行动,去调查这件事……”
他于是没看见安也霖眼里的、对方才不分青红皂白指责他的愧疚,只轻轻地说:“好啊。”
“刘哥一会儿就上来。你在这里等着吧。一会儿喻容时就到了,你和他说一下,发生了什么。”薄绛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这可是个大任务。”
“……嗯。”
三人都急着调查,于是都走了。
室内再次只剩下易晚,池寄夏,还有给易晚换水的护士——这次是真的护士了。池寄夏坐在易晚身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
此刻的易晚也在做噩梦。
就像他之前的噩梦一样。
“……”
系统说:“寄夏。”
“……要是不是我就好了。”
什么。
“他说得对。你从一开始就不该绑定我。看看这些超能力,都带来了怎样的灾难啊。”池寄夏低声说,“池秋也是,池序也是,薄绛也是,薄明远也是,秦雪心也是,现在易晚也是……这些,要是都不存在就好了。”
……
“他们说的是对的,我是懦夫。我太没用了。”我不能像那些杀伐果断的主角一样,拥有自己的超能力。
“你希望我,不曾存在吗?”电子音说。
池寄夏的眼泪滚出来了。
“我好恨啊。我好恨……”他没说自己恨什么,“易晚,我啊。真是个笨蛋。”
……
…………
………………
不该拥有的倦意袭来。与此同时,信号顺带传上的,还有和他肌肤相贴的易晚。
……
护士换完水回来,疑惑地看见池寄夏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他握着易晚的手,以一个非常不舒服的姿势睡着了。
易晚看起来也睡着了。就像池寄夏一样……可护士看着他们,忽然之间,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非常诡异,非常恐怖。
她伸手去推了推池寄夏的肩膀。在触碰到他的一刹那,一股强烈的困意袭来。
旋转着旋转着,像是要把所有人,都带到一个新世界去一样。
……
梦结束后,梦会被人类遗忘,最后消失。
*“在某个地方,有一个很小的梦。虽然不知道是谁做的。”
“这个小小的梦如此想着:”
“我不要就这样消失。该怎么做,才能让人们一直看着我呢。”
“小小的梦想啊想啊,然后终于想到了。”
“【只要让人类迷失在梦里,让他们创造出一个世界就行了】”*(以上歌词摘自《人柱爱丽丝》)
……
易晚在自己的手臂上睁开眼。
手臂皮肤被头发压出了印子,手臂下的桌面硬硬的,像是高中时的课桌。他坐起来,有点恍惚,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此刻在哪里。
这里是……
棕南外国语学校。
学校的名字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还是不记得自己在睡醒前做了什么。直到值日的同学擦着黑板道:“易晚,放学了还在睡啊?”
“嗯……?”
易晚依旧呆呆地坐在桌子前。直到值日的女生把黑板擦放下。她做完了自己的工作,看了一眼手表:“七点多……哎呀,我妈来接我了。易晚,你一会儿还是坐公交车回家?我们顺路,你跟我一起走吧。”
“哦……好。”
易晚背着书包从座椅上站起来。他想起来自己今年十五岁,是一名高中学生,在棕南外国语上学。给他顺风车的女生叫唐雪,是和他家住得很近的同学。
唐雪不介意载易晚一程。易晚虽然沉默又呆滞,但成绩不错,摘下眼镜后也长得也好看,在女生中人气挺高,还有个“木头美人”的称号。她从教学楼下去,路过学校的罗马广场时有几个女生和她打招呼,挤眉弄眼,吹口哨。
罗马广场上有个光荣榜,上面贴着今年高考状元的照片。易晚远远地看见照片和下面的名字。清隽的少年,长得很眼熟,名字是两个字。
唐雪回过头来和易晚说话:“你不戴眼镜,看得清楚吗?”
易晚这才想起来,刚刚收拾东西时,桌子上有一副眼镜来着。
可他视野很清晰。为什么上学要戴眼镜?是为了遮掩什么吗?这一点的小不和谐,在易晚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唐雪没太在意。棕南外国语是私立寄宿中学,每到周五,学校门口都停满了豪车。她走过绿茵场,出了雕花立柱的罗马式校门,坐上一辆黑色宝马。司机坐在驾驶位上,她母亲坐在副驾驶座上,唐雪邀请易晚坐到她的身边。
易晚坐下了。直到现在他还有点脑袋不清不楚,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雾。唐雪的母亲对他笑笑。她穿着一身职业装,应该是从公司赶过来,参加每周五下午的“亲子接送”的。
很明显,她对易晚有点印象,易晚和唐雪的关系估计也挺不错的。
街景在倒退。唐雪母亲说:“小雪,这次月考成绩怎么样?”
唐雪说:“妈,家校通不是都给你发报告了吗,各科成绩,还带几次月考的折线图变动的那种。你又没看。”
私立学校就这点好处,什么都要给家长发报告。
唐雪母亲说:“我看看啊……语文进步了,英语进步,理综维持,数学怎么这次落下了?只考了120。”
唐雪:“妈!这次题出得难嘛,平均分就120多。你没看我总分排名上升了?全年级前七十呢。”
唐雪母亲说:“你们学校一个年级总共也就500个人,还是文科理科,加上出国班一共。而且你还在两个实验班中的一个里面,本来就是全年级最好的班。让我看看……这次数学最高分不还是150吗?易晚,你150啊。”
车停在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唐雪说:“妈,易晚的数学一直都很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刘老见他就像见了亲儿子一样。”
刘老是他们的数学老师。
易晚趴在车窗上往外看。他身上总是有种不管别人在做什么的抽离感。高楼大厦上有大屏幕的广告。广告的主演明星让他觉得有点眼熟。
是个美少年。
唐雪妈妈说:“易晚,你和唐雪关系好。在数学上多帮帮唐雪好不好?阿姨多谢谢你了。对了,周日下午,要不要到我们家来一起学习?”
唐雪说:“妈,你说什么呢。你不怕我早恋啊。”
唐雪妈妈说:“我还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就喜欢追星。先是追那个叫安也霖的歌手,最近又在追那个叫池寄夏的演员。”
好耳熟。
好耳熟的名字。
可是……想不起来。
唐雪和她妈妈在车上闹了一路。终于到了易晚家。看见熟悉的筒子楼后,唐雪说:“易晚,你家到了。”
易晚从车上下来。
宝马开走了。易晚在走进筒子楼的小路门口站着发呆。风吹过他的身体,酥酥凉凉的。街边有个小报刊亭,还是从前的模样。
从前?
他为什么要说从前。
他在路边翻自己的背包,里面是自己的试卷。语文121,英语147,数学150,理综291……他的成绩看起来好得没有遮掩。书包上挂着一个小章鱼挂件,小章鱼头上写着今年的年份,像是什么新年特殊版小公仔。不知道是谁送的。易晚肯定自己不会买这个东西。
他捏住小章鱼,看小章鱼屁股上挂着的标签。标签上果然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小傻蛋新年快乐——顾若朝。”
后面还写着送礼物的日期。今年顾若朝16岁了。
他又走向报刊亭。报刊亭贩卖的内容开始往需求面转化,里面很多明星爱豆的海报和杂志。易晚蹲在杂志架旁边看。
“看人物:天选歌喉,安也霖。”
安家的小少爷,全家的掌中珠,从小享受最优秀的音乐教育,被全球最好的音乐学院录取。最近发行了新专辑,买断货。一路光明璀璨走花路,安家保驾护航,没有受过任何挫折。
还有一本电影杂志。最年轻的影帝,池寄夏。易晚盯着他的脸,发现之前广告上的少年就是池寄夏。
不过杂志内容写的是他宣布息影……在人气最高,获得大满贯的时候。池寄夏说:“我的事业已经走到了巅峰。我想回去陪陪自己的家人们,妈妈和哥哥,还有我的好朋友。”
还有一个极限运动杂志。杂志的封面人物是一个少年……年纪轻轻就挑战最高难度的滑道成功,无数机构伸出橄榄枝。易晚略过了。
一种幸福的感觉。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安宁又幸福的感觉呢。
但……很奇怪。
他蹲在这里,直到夜幕降临。报刊亭老板问他:“易晚,还不回去啊,你婶婶又要说你。”
易晚在几个人的催促中半自愿地离开了。
越是走上筒子楼的楼梯,那种半梦半醒的感觉就越来越浓。楼道里很热闹,都是熟悉的街坊,嗑瓜子,吃晚饭,讨论政府会给多少拆迁费。一切在他的眼里,仿佛有种虚幻的、橙黄的美好。
冷。
风从楼道的车窗里吹出,有点冷。
他停在四楼的楼梯口。门前挂着大大“福”字的,就是他的家。易晚看着那个“福”字,迟迟没有动身。
有点冷。
冷风。
“易晚……”
像是有个男人的声音,在焦急地呼喊他。
直到。
哗。
“要死啦!在楼下就看到你了,半天磨磨蹭蹭不上来。汤都要凉了!”系着围裙的女人大嗓门地说着,“还不快进来吃饭,真是的!”
然后……她愣住了。
黑发黑眼的少年站在门口。他的皮肤在月光下,显得尤其的白。他背着书包,身体羸弱,十六岁的少年模样,脸蛋像是一个茫然又简单的句号,还带着几分孩子般的稚气。
可他看着她……两大滴眼泪,从他的眼里滚了出来,又沿着脸颊流下来。
一滴,又一滴,又一滴。
然后是更多滴,汇成了溪流,一直往下掉。围裙女人手足无措,问他:“怎么了?考试没考好?谁欺负你了?你说啊?”
“我……”
好幸福。
好幸福。
“易晚,易晚……小晚!……沈终!”
男人模模糊糊的声音越来越焦灼,却越来越邈远。易晚还在流泪,他看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女人,心里的感受,一个字一个字地浮现。
他在说:我好幸福。
第165章 美梦成真
“呼唤没有反应。”
“拍打没有反应。”
“高分贝噪音……电击……没有反应。”
病房门口挂着黄色的警戒线。里面, 横七竖八地躺着四个人——易晚,池寄夏,护士,和与虹团其余三人一起返回、首先接触了池寄夏的身体的医生。
在看见医生也倒下后, 喻容时当机立断地要上前查看情况的安也霖等人拦在了背后。
这是紧急情况。
——只能是紧急情况。
非自然局的人已经倾巢出动了。他们原本是来安阳调查蓝光助理和那名中年逃犯的死亡事件的, 如今还加上了这场离奇的“集体安眠”。喻容时看着中年男人和眼镜女戴着手套和护具, 为他们戴上监测生命状态的仪器。
安也霖在后面为易晚他们着急, 也为这些普通人着急:“你们难道不怕自己也昏过去……”
中年男人很平静:“这也是我们职责的一部分。”
是的, 这也是这些身为有职责的人的普通人的一部分。
对“主角”们不甚亲近, 甚至有些警惕和敌意,却愿意为了民众的安全牺牲一切。
“应该是在做梦吧。”半小时后,技术人员端着电脑分析道,“脑波是这样显示的。或许是个好梦。”
“对精神药物麻痹……这样下去,会醒不过来的。”
“需要情绪刺激……所有的唤醒方式都试过了。”
刘哥不知所措,看着这非同寻常的场面, 和莫名其妙赶来的一帮人员。
喻容时靠在窗边, 始终沉默,直到戴着眼镜的女秘书走向他。
“你看起来很难过。”女秘书说,“你没能唤醒他……我看得出来,刚才你看他的眼神。”
“……”
“这不是你的问题。”她给他递了一支烟,“真爱之吻唤醒王子,不都是童话里的故事么?”
不过她能理解喻容时的难过。或许喻容时对于易晚来说, 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至少,比不上这个他需要面对的世界。
“一直以来, 他都是一个人。”喻容时说, “我早就知道, 也猜到了。但我……必须得唤醒他。让我试试, 一起进入梦境。”
“如果你醒不过来呢?”女秘书说,“我们现在甚至没有百分之六十的把握——关于你能够成功。而且喻其琛刚醒,局长也不会同意的。现在案子频发,我们需要你。”
喻容时只说:“让我试试,就这一次吧。我已经为你们做了太多了,让我自由一次。”
女秘书沉默:“……因为你爱他?”
“不。因为他的梦想。”喻容时的眼睛藏在烟雾后,“因为他绝不愿意生活在虚假的幸福中。因为他始终……追求真相。”
女秘书一愣。她看见喻容时掐灭了烟:“比起让他更爱我……呵,他需要的只是一点陪伴,一点让他鼓起勇气的不孤单。爱情,从来不是他需要的、用来抵抗生命虚无的主题。”
——可你看起来很爱他。女秘书想。
这算是做好准备,去热爱一段永远不会被给予等同回应的感情了么。
“我喜欢他追求他的理想国时的模样。这才是我一定要唤醒他的原因。”喻容时笑了,“他爱不爱我,都是其次。而且。易晚一定会被他追求的真理唤醒。即使他痛苦至极。”
女秘书定定地看着他,笑了。
“好。”
“同意了?”
“这不是你作为‘能力者’的请求,而是你作为‘喻容时’这个人的请求。”女秘书说,“我们不可能不同意。”
她对病房里发话:“杨叔,黄毛,退出来。让喻容时进去。”
……
402拥有一厅三室。易晚住在靠近阳台的最小的房间。房间只有五平方米,放下一张一米二宽的床,一个桌子,就什么都不剩了。易晚不多的衣服,也只能在小床底下见缝插针地堆积。
可易晚还是在这张一米二宽的床上舒适地醒来了。
少年睁开眼后,茫然似的盯了天花板一阵。阳台上晾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晨曦把衣服的阴影投到他的脸上。他就在这摇来晃去的惬意中发了一阵呆,直到门外传来婶婶的叫嚷声。
“一到周末就睡懒觉,还不起来帮忙!”婶婶把牛奶和油条推给他,旁边同样在吃早饭的堂弟冲他吐舌头,“周末在家里好好学习!把客厅扫了,地拖了,衣服放进洗衣机里……我和你叔叔还有小晨,要去参加婚礼。”
叔叔坐在旁边看报纸上的体育版,对婶婶说:“哎呀,人家孩子上高中了,别给他那么多家务。我回来做就是了。”
“来回开车四个小时呢!回来都什么时候了。行了行了,走了!一会儿吃完把盘子也收拾了啊!”
婶婶神气活现地布置完一长串家务,带着两个男的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易晚收拾好盘子,扫完屋子,拖完地,抱着脏衣篮里的衣服往洗衣机里去了。堂弟和叔叔扔衣服时都不爱掏兜,彩票啊、纸巾啊老是留在里面,洗衣机一搅就是一场“雪色风暴”。易晚于是每次都会先把他们兜里的东西掏出来。
这次堂弟果然把校园卡又留在裤兜里了。易晚看着校园卡上的名字:“易晨。”
“易晨……”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阳台上风铃叮铃叮铃地响。易晚的手机震了震,收到一条短信。
……
“月考考得怎么样啊?没了我,这次该考第一了吧?”
顾若朝靠在栏杆上,嘴里叼着冰棍。易晚站在他旁边,笨拙地撕被冰黏在“绿色心情”上的包装纸。易晚说:“……你考得怎么样。”
“你忘啦?我高一时数学竞赛就进了国家队,保送T大了。这学期学校派我出去参加乒乓球比赛呢,没参加月考。不过要是我去考的话,肯定又是第一……你笨死了,冰棍给我。”
顾若朝三下五除二地撕开包装袋,把完好的冰棍扔给易晚。易晚接住冰棍。顾若朝笑他:“怎么干什么都干不好。”
阳光晃得刺眼。有几个女生穿着顾若朝在的一中的制服,路过他们,你推我、我推你和顾若朝打招呼。顾若朝把手放在脑袋上,比了个向上晃的“招呼”姿势。
女孩们嘻嘻哈哈地跑开了,怀里抱着从书店买来的小说。
“……看着我干什么?我在一中的人气很高的好吧。”顾若朝见易晚直直地盯着他,以为易晚是在惊讶,“不在一个学校了,也不至于连这个都想不到吧。你还没习惯么?”
“你会欺负她们么。”
“欺负?什么欺负?我欺负她们干什么?”顾若朝莫名其妙,“无冤无仇的,我欺负女生干什么?”
乌云渐渐掩过太阳,在易晚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气氛好像有点冷了下来,顾若朝看着半边暗、半边明亮的他,用手在他跟前晃了晃:“什么欺负……哦!”
他坏笑起来:“你是问我有没有谈恋爱吗?”
“……”
“没有这个打算啊!我要走的路很长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最后会走到哪里去。在不确定能不能和对方携手一生、一直肩并肩走着的情况下,我是不会去耽误对方的人生的。当然,也不会因为他/她停下我的人生。”顾若朝说,“怎么突然说这个?你在棕南外国语有喜欢的女生了?听说那里读书的都是一些大小姐……”
他渐渐地不说话了,茫然地看着易晚的神情有一些恍惚。易晚说:“……那就好。”
就像他真的做过什么不好的事一样。
顾若朝莫名其妙。他听见易晚又问他:“读完大学后,你打算做什么呢?”
“读博,或者创业吧。不清楚,我最近看网上,说虚拟货币、自动驾驶和元宇宙会是下一个投资热点……我觉得我可以研究一下。还有波士顿动力,你看过他们研究的机械狗吗?真酷!”顾若朝眉飞色舞地说着,“啊!一想到未来有这么多可能性,我就激动得不行。不过以我的才华,我去哪一行都会是佼佼者,哈哈!”
“……嗯。”
“啊。”顾若朝向后一靠,含着半根冰棍道,“不知道十年后的我在做什么呢?真想快点长大啊!”
“……”
“你怎么不吃冰棍?你的冰棍化了。”顾若朝一指他的手中。
绿色的冰棍化了,黏黏腻腻的,像是绿色的软体怪物从易晚的手指间流下来。易晚茫然地看着手,任顾若朝一边抱怨他一边给他递纸。
“未来会有那么好么。”
会有那么美好么。
“怎么又开始悲观了?易晚,你以后想去哪里?你和我去一个大学吧?你一定能考得上。”顾若朝把化掉的冰棍从他的手里抽出,扔进旁边的垃圾桶,“让我猜猜看你适合读什么专业……金融,嗯,一看就不适合。心理学,你不是那块料。天文?或者物理?我觉得天文不错,搞不好你也可以学开普勒,搞个易晚三定律之类的,哈哈哈……”
哈哈哈。
冰棍在空中划过一个抛物线,“咚”地一声掉进垃圾桶里。易晚看着指尖残留的黏腻,他张开两指,又合上,糖水就像蜘蛛网,把手指们粘住。
真的有那么好么?
真的想做什么,就能做到么?
“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啊?”顾若朝问他。
“不知道。”易晚说,“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幸福了。”
无限可能的未来,幸福的家人。
很幸福了……是这样么?
顾若朝和易晚去附近的小众旧书店里逛。顾若朝是想找一本绝版的画集,他回头看见易晚蹲着身体,站在仅一人能通过的过道上,盯着几本专辑看。
“男团专辑?你还喜欢这些东西?易晚,你不会以后想去哪个娱乐公司出道吧?”顾若朝探头探脑。
易晚一言不发,他用手指试探地触碰专辑的一角。书店里面却热闹起来,像是有谁被发现了。
然后是一阵铺天盖地的喧闹。
“哎哎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有人从里面跑出来,由于易晚挡住了过道,他推着易晚往外跑。路上两个人都被绊了一下,手机都掉了出来。那人跑得很急,随手抓了一个起来:“不好意思,过一下!过一下!”
易晚硬生生地被他推着一起跑出了书店。
他抓起另一个手机时就觉得手感不对劲。奔跑的那人自说自话,易晚根本来不及开口解释,只能跟着他一起跑。两个人在小巷里跑得七拐八拐,终于甩掉了后面高喊着“小夏!”的追兵。
“喂,不好意思啊……你怎么也跟着我跑过来了?”
易晚才看清和他一起跑出来的人是个少年,长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笑起来灵动又多情。易晚说:“你拿错我手机了……”
他拿起手机,锁屏上的图片是两个笑着勾肩搭背的少年。少年的脸僵了一下,低头嘟哝道:“哎呀,都退圈了还这么多人追着我。不小心搞错了……”
他掏出易晚的手机递给他,却发现手机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被撞得整个“折”了,或许是跑时在哪里被磕碰到了。少年顿时有点尴尬,“咳咳”道:“里面有什么重要的数据么……”
易晚看着少年的脸,沉默。
“哎呀,我有个朋友家里是开手机店的。我带你去看看能不能修。”少年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他看见易晚的表情从头到尾没有变化,于是道,“你别担心,我肯定不会赖你一个手机的,肯定能给你修好,你也不看看我是谁……你知道我是谁吧?”
“池寄夏。”
三个字脱口而出。易晚怔了怔。池寄夏笑了:“我就知道嘛,走走走,我带你修手机去。对了,你叫什么?”
“易晚。”
“易晚……”池寄夏看起来也有点恍惚,“有点耳熟啊。”
脱口而出的三个字,真不可思议。池寄夏很自来熟地带易晚出发,还打了个车——说是打车,其实是找他在这附近工作的哥哥接他。
哥哥叫池序,开着车,有点无奈:“都说了让你少出门。”
“我哪里知道,我都退圈两个月了,他们还追着我跑。”池寄夏在后座东倒西歪。
池序无奈叹气,像是已经习惯了弟弟的这个脾气。易晚在后座盯着车的内饰看,也盯着池序看。
地方到了。
“卖无人机和机器人的店。”易晚看着眼前像是“天才吧”一样装修的店铺。
他刚才听顾若朝提起过这家店,是圈内人中很有名的极客吧。池寄夏说:“牛吧?是我朋友家里开的,我竹马。”
易晚说:“我坏的是手机。”
池寄夏:“嗨,这家店肯定什么都能修。我之前手机坏了,也是他们帮我修好的。”
池序送完两人就去赶采访了,还顺便和易晚道了个歉。易晚说:“没事。”
池序走后,池寄夏说:“哎……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你,就觉得特别投缘。”
易晚看着他。池寄夏突然伸出手,捏了一把他的脸:“走了走了,帮你修手机。”
……他手机坏了半天,也不知道顾若朝联系不上他,急不急。
易晚跟着池寄夏进极客吧。吧的外面摆着许多桌子和小房间,许多极客聚在这里,做拼装的手工活,3d打印,或者抱着电脑。池寄夏带着易晚熟门熟路地往里面走:“这是我竹马家里开的。他也从小就在这里面混,技术可好了。”
“竹马?”
“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喏,刚刚我屏保上的人就是他呢!”池寄夏说,“他叫吴桐。你叫他桐桐就行。”
池寄夏藏不住话,叽叽喳喳地就把竹马的底抖了个对穿。易晚于是知道吴桐家和池寄夏家是住同一栋楼的邻居,吴桐的妈妈和池寄夏的妈妈是闺蜜,在池寄夏妈妈离婚时帮了她不少忙。池寄夏的妈妈曾经是影后,后来还是去当了舞蹈演员,不常在家。她出门时,池寄夏就被寄养在吴桐家。吴桐比较沉默寡言,比较害羞,喜欢摆弄无人机和模型,两个人在一起时总是池寄夏叽叽喳喳地说话。
易晚说:“听说你退圈了。”
池寄夏咧开嘴笑:“影帝拿到了,我想体验几年普通人的校园生活嘛,该去上学了!”
易晚:“哦……”
“不过宣布退出娱乐圈时,我还是有点遗憾的……不能说是遗憾,或者说是迷惘吧。”池寄夏摸着自己的下巴,“好像这一切都太完美了。或者还有什么想追求的,没有追求到……是什么呢。”
他停住脚步。极客吧粉蓝的光照着墙壁上的海报。易晚看着他怔怔的侧影,听见里面传来人走出的声音。
“小夏来了啊!”说话的是一个漂亮阿姨,看起来她就是吴桐的母亲,“桐桐也在呢,怎么了?”
“……我把他的手机弄坏了。”
阿姨检查了一会儿手机。片刻后她给出结论:“得用仪器检查一下能不能修。等一小时哈……你们先在里面坐坐?”
“那就感激不尽了!”池寄夏说。
他带着易晚往里面看。各种设备里钻出来一个少年,瘦高个,头发颜色很淡,皮肤很白,易晚看见他,就愣住了。
他长得和池寄夏很像。
“还在搞你那堆东西呢?”池寄夏说,“出来了,给你介绍个新朋友,他叫易晚。”
“我们才认识一个小时。”易晚说。
他觉得“桐桐”自见到他后,就盯着他看。桐桐的眼睛很大,盯着人时有种无机质的、像是有机器在扫描他似的感觉。这种直觉让易晚觉得有点不舒服。
“你好。”吴桐走到他面前,向他点点头。
他看起来很内向,在面对易晚时……不知道为什么,有种不敢抬头、总在挪开视线的感觉。池寄夏像是完全没意识到似的,他很自然地从房间里翻出游戏机和手柄,又从冰箱里拿出几瓶苏打水,招呼两个人一起打游戏。
“我们打马里奥吧?好不好?”他说。
两个人在他身边一左一右地坐下。吴桐看起来很紧张,他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池寄夏于是如此这般地一说。吴桐说:“哦……”
“桐桐你怎么回事?今天死了这么多次?不像你啊。”池寄夏握着手柄抱怨,“易晚,别看他今天这么菜。他平时可是个游戏高手,我从来没打赢过他,除非他让着我,哈哈。”
冰冻的苏打水喝多了肚子疼。池寄夏打到一半就去上厕所了,还让他们别背着他打:“我回来要检查进度的!”
小客厅里只剩下易晚和吴桐。
吴桐低垂着眼,易晚却能感觉到,他在若有若无地偷偷看他。易晚有些疑惑地说:“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他觉得这个少年有些眼熟。
少年明显紧张了起来。他说:“我在棕南外国语读高三,是不是课间操时见过?”
易晚:“哦……”
易晚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小声说:“不知道婶婶回家没看见我,会不会担心。”
少年小心翼翼地问:“你和婶婶住一起吗?”
像是有点担心什么。
易晚:“嗯。我父母在国外。下个月他们要回来看我。”
他昨天睡前看见婶婶放在他桌上的、父母寄回来的明信片。易晚的父母每周都会往国内寄一张明信片。他们在国外复合了,和好如初,顺便环球旅行一年。桌上的明信片说,他们下个月要回来。
从此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就永不分离了。婶婶还说,政府拆迁这栋楼,在附近的高档小区里安置回迁房。婶婶家签了合同,也分到一套。易晚的父母打算买下婶婶家对面的那套房,一梯两户,两家人还能一直住在一起。
少年像是松了一口气:“真好啊……你很幸福吧?”
易晚:“嗯。”
隔间里传来池寄夏冲水的声音。少年像是比刚才轻松了一点。在池寄夏推开门前,易晚说:“……可我刚才没说过我是棕南外国语的,身上也没带任何和棕南外国语有关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我是棕南外国语的学生?”
池寄夏推开了门。
“我回来了!”他扬着笑脸说,“你们怎么了?”
他有点疑惑:“空调太冷了吗?”
……
“主板坏了,挺多地方要重做,不过能修。等三天过来拿吧。”吴桐的母亲说。
天色晚了,易晚暂且告别。他用极客吧里的座机给顾若朝打了电话。顾若朝先是骂了他一顿,之后听说他去了极客吧,兴高采烈地说等易晚回来拿手机时,他也要过来看。
“嗯。”易晚说。
池寄夏给易晚打了个车,给了易晚一个新手机当这几天临时用的赔礼。送易晚上出租车时,他说:“以后没事时也可以过来玩啊。我平时都待在这里。”
他靠在车窗上,支着脑袋,有点漫不经心地道:“真奇怪,就感觉和你特别投缘。”
易晚越过他的肩膀,去看站在他身后的吴桐。吴桐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
出租车越过五光十色的城市,到达小巷。易晚没有立刻回家。空气潮湿闷闷的,像是要下雨。他找了个长椅坐下,看着前面卖艺的老头。
开始有雨滴落下了。
一开始雨比较小。易晚没有立刻出发。他坐在椅子上,戴着耳机,听一首从网上下载下来的歌。直到雨水打湿他头发了,他才睁开眼睛。
一个一身黑衣的,撑着伞的年轻人站在他的对面。
那人很俊美——是那种无可挑剔的俊美,温柔,平和,五官像是遵循黄金比例被画出来的。他站在那里,眼里有点茫然,又有点说不出来的情绪,易晚知道他在看他。
年轻人走过来时,易晚不知怎的,往后瑟缩了一下。他愣愣地看着他,开口时的话却是:“你是?”
“我……”青年也愣了愣,低头有点尴尬,“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走过来了。”
“……”
“下雨了,你没有伞,是么?”青年说,“要不要我送你回家?呃……我不是坏人。就是看你没有伞。”
这应该是青年靠近他的理由吧。
可从一开始莫名的瑟缩之后,易晚觉得他身上的气息并不讨厌。每个人的身上都或多或少的有攻击性,青年是唯一一个让他感觉不到丝毫攻击性的人。易晚只迟疑了一下,就钻进了他的伞下。
两个人在伞里慢慢地走,雨滴答滴答地打在伞面上。青年自我介绍:“我叫喻容时。”
易晚说:“我叫易晚。”
两个人一路上都没说话。直到易晚说:“你是做什么的?”
青年说:“之前是博士生,刚毕业。学心理学的。”
易晚:“哦……”
青年说:“你是学生吧?”
易晚:“刚才为什么走向我?”
筒子楼到了。
青年说:“可能是因为看你没有带伞吧。”
易晚抬头看他,皱着眉头:“我家人说,说话莫名其妙的人,都可能是人贩子。”
青年有点尴尬:“……我不是。”
易晚:“谢谢你送我回家。”
他背过身,又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跑上楼去了。脚步声响在空空荡荡的楼道里,发出风铃一样的回音。
跑到三楼时易晚往下看,他看见那个青年还站在楼下,撑着伞,愣愣地看着他这栋楼的方向。
有阿姨路过,问他:“小晚在看什么?怎么了?”
易晚:“有人贩子在盯我回家。”
阿姨:“……”
易晚在三楼蹲了一会儿,直到楼下那人离开,才回到自己的家里。叔叔婶婶还在外地参加婚礼,没有回来。他把洗好的衣服取出来晾着,在雨夜里,又在灯光下看了一眼堂弟的学生证。
易晨。
他的爸爸是姓什么来着……姓易?那他的妈妈姓什么呢?
易芳然……也是姓易?
窗外有雷电闪了一下。易晚打了一个激灵。他沉默了一下,把学生证放回堂弟的书桌上。
回到他的卧室。五平米的房间像是能把一切风雨都隔绝开。他躺回床上,手里拿着那整整一册明信片。明信片上有男人潇洒的字迹,也有女人娟秀的字迹。男人署名“爸爸”,女人署名“妈妈”。
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在回家的门被打开前,易晚已经闭上了眼睛。
周末的第二天也是乏善可陈。除了唐雪给他发短信,让他出来和自己一起自习之外。唐雪妈妈送两人一起到书吧时很满意,嘱托他们好好学习,然后就离开了。
易晚到书吧时才看见唐雪的小姐妹在这里,甚至顾若朝也在这里。小姐妹见到唐雪就兴奋地打招呼。
他问:“你怎么在这里?”
顾若朝说:“我表妹,我当然会在这里。”
唐雪的小姐妹叫陈可,眼睛圆圆,比他们小一岁。陈可一见易晚就很惊喜,问顾若朝说:“哥,你都没说过,你朋友长得这么好看?”
顾若朝纳闷:“好看?哪里好看……你别得意,咱们这趟出来是给她们打掩护的。”
易晚:?
唐雪理直气壮:“今天有小安的真人秀,我们要去追星!”
……原来是去看安也霖。
人太多,易晚对安也霖没留下什么印象。只觉得远远看过去那人完美是完美,但很冷淡,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王子。两个女孩子拍照,旁边有人说:“我听说他最近的一些歌不是自己写的,而是安家买的额。”
“也是,哪有人能一直创作,灵感不枯竭的嘛。”
“哪里来的人在这里酸啊!”唐雪扬眉怒目,陈可一路拦她。
四个人在肯德基吃了晚饭。两个女孩子在选照片,顾若朝用薯条蘸了番茄酱,无聊地在纸巾上画画。他看见易晚正看着窗外,问他:“你在看什么呢?”
“不知道。”
易晚远远地看见隔壁咖啡店里好像有个青年。青年对着电脑屏幕,就像他手边的咖啡一样沉默。顾若朝耸肩道:“奇奇怪怪的。易晚,你这几天越来越奇怪了。”
易晚低头,看见了顾若朝在纸巾上用番茄酱画的东西。
鲜红的……
一张笑着的血盆大口!
易晚肩膀猛然抖了一下。旁边的唐雪和陈可都被他吓了一跳,就连身边路过的路人也是。唐雪问他:“你怎么了?”
她顺着易晚的视线看过去,道:“你画个嘴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顾若朝也傻眼了。他看见易晚突然站了起来,什么也没解释,就往门外跑去!
“喂!易晚!”
三个人在后面呼喊,易晚恍若未闻。他往咖啡店里跑,没有人。他往附近的街头跑,没有人。
终于,他跑到了一个公园。公园前面有一条铁轨,红色的灯亮着,警示杆已经放了下来。可易晚在铁轨的对面,看见了那个青年!
青年背着公文包,正无知无觉地往另一边走。
再不追就来不及了。
易晚从警示杆下钻了过去,青年如有所觉般地回头。两双眼睛对上的瞬间,他们都听到了“况且、况且”的声音。
大地在震动。
是火车靠近的声音!
易晚再清醒过来时,他正被青年抱在怀里。青年的公文包落在了铁轨旁,被压得不成包型。两个人在地上滚了一圈,身上都是狼狈的沙尘和擦伤。青年看着他,眼里有劫后余生的惊慌,也有生气。
“你刚才……!”他说,“怎么走路前不看路的!”
接着,青年像是头突然痛起来似的,用力抓住了自己的额角。易晚却恍若未见。
方才他毫无危机感的、像是拼了命似的跑向这个青年。可此刻他从他的怀里站起来,就像青年并不存在似的,只是一步一步地走向铁道的方向,就像他的眼里只有铁道。
“刚刚,停住了。”他说,“在撞到我之前的一瞬,火车停住了。很快,很短的时间,但是停住了。”
有风刮了起来,四周叶子呼啦啦作响。易晚用指尖去触碰不存在其他物质的空气,他喃喃道:“它为我……停住了。”
不是幻觉。
他看到了。
这个世界刚才停住了火车……为了他。
风声越来越大,后面的青年却发出一声呻吟。比起易晚,奋不顾身、抱着陌生少年在地上滚了一圈,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他的青年因脑袋撞到地上的石头,明显受了更重的伤。他揉着脑袋,意识混乱,直到易晚转过头来看他。
“为什么救我?”他说。
青年也茫然地看着他:“你为什么突然跑向我?”
易晚愣了愣,道:“因为我怀疑你在跟踪我。因为你……”
很怪异。
即使如此幸福,他也会奋不顾身地追上那些怪异,就像本能行为一样。
而且这个人,给他一种比怪异更奇怪的感觉。
青年呆呆地看着他:……
易晚又重复:“为什么救我?”
方才青年面对即将被卷入车轮下的陌生少年的施救,好像本能反应一样自然。
在翻滚时,他还自然而然地,用手捂在易晚的脑袋上,护住了他的头。
“不知道……”青年坐在地上苦笑,“好像从看见你开始,我就觉得。”
我好像是因为你,才出现在这里的。
易晚一下子说不出来话。他有点自知理亏,低头帮那人把公文包捡起来。公文包里文件零碎,其中一份是一份合同,心理教师,甲方是棕南外国语,乙方署名则是,也确实是“喻容时”。
老师?易晚愣了愣。
他们的老师?
那人继续说:“下次不用急着向我跑来,我会等的,小终。”
易晚的手指骤然僵住了。
“你叫我什么?”他说。
第166章 他的真实
你叫我什么?
我的名字是什么?
小终是什么?
风声、雨声……像是大风卷起了棉花糖似的云团——也是美好虚假的幻象, 一个少年站在被撕破的天空之下,正在易晚的背后,在易晚被拖得长长的影子里。
他同样苍白,同样瘦弱, 同样穿着棕南外国语的校服却染血, 戴着遮掩容貌的黑框眼镜, 拿着不出色的成绩单。他歪着头, 看着易晚, 面无表情。
你是谁?
你到底是谁?
那藏在花团锦簇的、属于“易晚”的完美世界和完美人生背后的名字。
云团聚集, 大滴大滴的雨滴啪啪落下,在水泥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清晰的“人影”般的水迹。青年坐在地上,有些茫然地看着易晚。
“……我刚才说了什么吗?”他说。
不。
要向我走来吗?我象征的痛苦,可是远远超出你的想象的哦。
不……
你要丢掉的东西,比你想象中的更多哦。
不要……
就站在这里吧。向我走来,真的好么?就留在这里吧, 好么?你不也是很幸福的吗?
不要走!
他向着背后的身影冲去, 伸长手臂,像是要用指尖去停一只白鸽,直到听见汽车尖锐的刹车声,和身体倒地的声音。
……
“真是麻烦您把这孩子送到医院,我和他叔叔在郊外,马上回来, 得一个小时……”
喻容时挂掉电话。他看向易晚。眉目清秀的少年坐在他对面,仰着头, 正在挂水。
他苍白的脸上又多了一层擦伤。喻容时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OK绷, 对他笑着说:“我们今天算是流着同样的血的难兄难弟了。”
少年没说话, 只呆呆地看着前面的电视机。那本来该是让人窝火的“谜语人”神态, 换做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应该是最不耐烦这种不干不脆的行为的。可他偏偏激起了喻容时的保护欲。
是的。喻容时一直觉得自己有点骑士病。
他同样转头去看电视机,想对易晚在想什么进行一点探究——这有点像扯开棉花,只能一点一点地从外界撕开每一丝每一缕,而不是从中间把它撕碎。
电视机上在播放一部狗血电视剧。
抱错电视剧。天真贫穷但幸福的女主,十八岁时被认回自己的家庭,被要求离开自己的养父母。她被套上华丽的公主裙,被转学,被要求和自己的未婚夫处理好关系。原本的“公主”则被送回贫穷的环境里,歇斯底里……护士过来给易晚检查吊水的频率,有些惊讶地说:“想不到你们也喜欢看这部电视剧啊,我以为只有小女生喜欢看呢。”
唔,估计是因为她看见两个人看电视机的表情这么专注,所以误会了。
“好了,还好你推开得及时,所以只是擦伤。下次可不能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啊。”护士蹲下来教育易晚,就好像他是个小孩子。
易晚的神态和气质确实总是会让那些拥有过多照顾欲的人,把他当成小孩子。
护士走了。喻容时原以为诊室又会恢复寂静。可易晚说:“对不起。”
易晚的声音很轻很软,不仔细听就会溜掉。喻容时“嗯?”了一下,他又听见易晚用同样的语调,规规矩矩地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
“今天,你救了我两遍。”
“哦……”
第一次见面,撑伞送迷茫的他回家。
第二次见面,救了莫名其妙跑向火车/汽车的他两次。
“两次见面都是在救你,好像你一天到晚都在梦游一样……”喻容时用手撑着下巴,“这个电视剧的剧情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嗯?”
“为什么嗯?”
“大部分人,比如刚才的护士姐姐,都会说,‘想不到你会那么喜欢这部电视剧’。”小孩子垂着眸说,“只有你会说,‘这部电视剧的剧情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唔……
喻容时原以为这句话就是闲谈。可易晚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黑黑亮亮,又大大的,好像他在追问什么很重要的、需要得到回答的问题似的。
这让他也怔了一下。
“……不知道。”他说,“就是觉得你是这样想的。”
“哦。”易晚又把眼睛挪开了,“我以为,是因为你学心理学。”
……好别扭啊,这孩子。明明刚才还坦率得那么直白的。
“你看见我的文件了?”喻容时说。
易晚点头。喻容时笑了,说:“学心理学又不是神棍……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在研究脑科学、社会学和处理数据。我可没有那种读心术啊。”
“那为什么……?”
“因为……可能感觉你的眼睛里,就写着这些吧。我也不知道。”喻容时说,“可能有时候人和人之间,就是会有突然的投缘?”
易晚问:“那你喜欢心理学吗?”
喻容时说:“唔,还行吧。”
其实也没有特别喜欢。
易晚不说话了。电视剧剧情进展到了女主用贵族学校的校服打脸之前欺负她的高中同学的阶段。易晚说:“你觉得……她过得好吗?”
“过得好?”喻容时说,“唔……物质层面上,是吧。以前她家里只有二十平方,为了打工,连学都来不及上。在物质层面上,她是得到了提高的吧。”
“可如果有一天,富豪家告诉她,她的DNA结果又是弄错了的呢?”
“嗯?”
“也就是说,她现在有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喻容时怔了怔,道:“这样想也太糟糕了。”
“嗯。”
“可是富豪家在认回孩子前经过详细的调查,是不会认错的吧。”
“或者我是说……其实她没有被认回去。身为贫穷女孩的她,才是真正的她。她可以选择做一个假的富家女,也可以选择做她自己。那又会怎么办呢。”
喻容时说:“99%的人都会选择继续做富家女。”
“嗯……也是啊。”
声音好像黯淡了下来。
“不过,如果有一个人选择做回自己。我想他一定不是只为了选择‘贫穷的生活’。他一定有着更加强大的内心,而且追求的,是比物质生活还要宝贵——或者在他眼中,一定笃定、更加宝贵的东西吧。”喻容时想了想,又说。
“那会是什么呢?”易晚追问。
“比如……他自己?”喻容时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他‘自己’更珍贵了。”
医院外雨还在下,易晚和喻容时都不作声了。在说完这样的谜语人发言后,易晚安安静静地把脑袋靠在墙上,又开始发呆了。
易晚在发呆,喻容时在看他。
他忽然想起那些小时候常看的书籍里的思想家和他的妻子。昏暗的灯光下,思想家在想。妻子坐在他的旁边,托着腮看他……妻子也可以是将士,等待预言家发号施令。就像人活着,总想要自己有一瞬为一束真正值得的光燃尽自我,哪怕那是飞蛾扑火,在火里被烧成焦炭也在所不惜。
就像燕子和快乐王子。燕子喜欢芦苇时,是水性杨花、没有责任感的浪子。当他爱上快乐王子,被那真正闪耀的、至纯至善的美所折服。他做他的臣子,因他的伟大而拥有不朽的灵魂,直到尸体在他的脚下冻得僵硬、流失生机。
——我因他而成为了一个灵魂。
不知道易晚在想什么呢?
他看见易晚开口时,发现自己居然不小心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你总是会比其他人多思考一分钟。这是你了不起的地方。”易晚认认真真地说,“有时候,给每个问题多三十秒的思考时间,结果会不一样,这个世界也会不一样。”
“那你呢?”喻容时开玩笑,“我觉得你比起我来说,多想的不止一分钟吧……三分钟?十分钟?还是那些发呆时,都是在想?”
易晚不说话了。
喻容时以为自己说错话了。他说:“但精神力量是非常强大的力量。强大的精神力量可以改变一切,易晚。”
好半天,易晚忽然声线颤抖着开口。
“很多时候,我想了什么……我会觉得我的‘想’毫无意义,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他说,“如果光想不做,就是没有意义的。从小到大,人们都说,应该知行合一,实事求是,脚踏实地。不能浪费……才能,不能浪费……不能只想,不做。我一直觉得我……很奇怪。我模仿普通人的表现,去表达那些话,只会显得我更加古怪,还想被人看见,就像小丑一样……我想模仿那些人说话的语气,袒露真相的语气,就像那些拥有激烈冲突的角色的华彩段,因为‘这样’好像是最合适的,所有人都会去做的。虽然最后……还是做得很糟糕,像一个小丑……”(*注:此处指87章)
“可是你,总想要听我想说什么……让我觉得开口是有意义的,每次和你说话,我从你的眼里看到我,都会更相信我自己……让我发现,有人会因为我,去做什么……即使我总是怀疑,总是挣扎,直到最后,还是宁愿将一切,包括你作为牺牲……我能分析、也觉得你是假的,到最后成了自我说服……因为、而且我觉得……”
你会为我去死的。
而且直到现在,我也……
他说不出话来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出这堆话,他是生活幸福的易晚,即使不是生活幸福的易晚,也该是一个沉默温和的易晚,不是吗?而且这堆话的后面因为哭腔而含混不清。喻容时看见他的脸在灯光下泪流满面。
他突然觉得脑袋晕眩,从椅子上站起来,有点一晃一晃的。晃动的眩晕中,他看见易晚看着自己,嘴型在说“谢谢你”。
恍惚间,喻容时低头,仿佛看见自己的小腹中正插着一把刀,血流如注。易晚站在他前面,面无表情,手里握着那把沾血的刀……可他只想用手碰碰他的脸,问他血溅在脸上凉不凉,以后的路一个人走,害怕不害怕……
怎么会有这种幻觉?
“易晚!易晚!”中年女人的大嗓门传来,“你怎么回事啊你?!撞邪了,走路不看路?!”
她的声音像是一下子戳破了幻境。女人看着两个人,尤其是在看见喻容时时,有点傻。
“您……”她不自觉地用了尊称,对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年轻人,“您就是救易晚的人?”
……
易晚跟着婶婶回了家。婶婶把他关在五平方米的房间里,警告他下周、下下周周末都不会放他出门了。
“好好反省一下你自己!走路不看路,真是的……”
大嗓门渐渐消失。易晚把自己塞在被子里,仰着头,看衣服的影子在自己的头上晃来晃去。
月明星稀,明天会是一个好日子的。
薰衣草的香气……是婶婶家用的洗衣凝珠的味道。桌上的明信片夹,是父母从国外寄回的殷殷期待。还有墙上的照片角,三岁的他和父母,七岁的他和婶婶一家,他和顾若朝的从小到大,和棕南外国语、和一中、和少年宫的朋友们,还有那些能被大大方方地展示的奖状和海报,还有那些看似无限的未来。
可他还是在午夜十二点时爬出了床铺,在抽屉里疯狂地翻,直到翻出那样东西——
那在桌子上醒来时,放在他手侧的,莫名其妙的黑框眼镜。
回家后,他把黑框眼镜放进了抽屉深处——因为那莫名其妙的不祥的感觉。可现在,他把它又找了出来,颤着手,把它戴上。
镜子。
镜子里的自己。
黑框眼镜遮住了眼睛。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皮肤细节却依旧透露出养尊处优的小少年。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对他说:
“你是谁?”
……
第二天一早七点,叔叔就起来,开车送易晚去棕南外国语。临走前婶婶照例是给了他一个保温杯,在门口絮絮叨叨他:“里面泡了中药,偏方,对皮肤擦伤好!下下周你爸你妈就要回来,别让他们看见了,以为我虐待你!”
“到学校,多喝牛奶!早点睡觉,别整天躺在床上东想西想!好好学习!虽然不好好学习,你爸你妈也能把你弄进国外的好大学里……听到没?”
易晚低着头半天不说话。婶婶用手指戳他:“听到没啊?听到了回一声。”
“……您知道我经常东想西想,不睡觉啊。”
婶婶说:“养了你好几年,这我还能不知道?你吃饭还能走神呢,谁知道你从哪儿养来这么个性子。”
原来知道啊。
原来他的一切……都被爱他的人看在眼里。
叔叔先下楼去开车了。楼下的车位贵,叔叔为了省停车费,总是偷偷地把车停在旁边的小区的免费停车场里,冒充那边的业主……所以每次开车时,都要花点时间把车开过来,再接上人出发。婶婶回身去收拾桌子,顺便打表弟脑袋。她回头看见易晚还站在那里,骂他:“怎么还不走?车都到楼下了,站那里干嘛呢。”
可这次易晚看起来不是在发呆,而是在看,睁大了眼很认真地看。看房子的每一处细节,像是要把所有地方都记在心里……婶婶于是莫名其妙:“还要看多久?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嗯。”易晚说。
叔叔车在楼下按喇叭了。邻居们都把脑袋伸出去看。婶婶又开始催人。易晚站在门口说:“婶婶……还有小晨。我走了。你们要身体健康,幸福安康。”
“干什么,这话听起来这么不吉利。这次周五早点回家啊!节日老周家发廊打折,刚好带你去剪个头。”婶婶说。
……不了。可能这次,是真的回不了家了。
不过这次,他终于能做一个完整的道别。
易晚站在蓝天之下,七点,S市醒来了。小贩早点蒸汽氤氲,车上来回车水马龙。风吹起他有些长的额发,叔叔摇下车窗和他做最后的交代。
“你婶婶那个人就是嘴巴坏,别往心里去。”他说,“好好学习,给咱们老易家争气!你婶婶嘴上对你是那么说,和街坊提起你时,表情可骄傲了,都说你是她养出来,才这么优秀的。”
易晚低头。叔叔以为他还是不高兴,从钱包里抽出来一张皱皱巴巴的二十元给他:“存的私房钱,打麻将的……别告诉你婶婶。自己拿去小卖部买点营养快线之类的。别乱花啊!走了。”
说完,他开着自己的那辆雪铁龙,汇入早上的车流之中。
易晚攥着那张皱巴巴的钱,在校门口站了很久——久到其他路过的学生都在看他,保安们也在看他。其中一个保安说:“喂,同学,再不快点就赶不上早自习了。”
是不是也曾经有个人,在这里告别了他的家人呢?
只是那场面更决绝,更没有温情。
他从兜里掏出那副黑框眼镜,在保安们面前戴上。透过镜片,他去看学校栅栏之外的世界——校门口空空荡荡,一个人的身影都没有。
像是纸巾上的红色番茄酱,一个嘲笑。
一上午易晚什么课都没听。数学老师点起他时,都有点惊讶——她倒是没对易晚发火,而是下午班会课、整个年级做心理讲座时把易晚叫了过去,问他:“你今天怎么回事?你平时不这样啊。”
易晚慢吞吞的,她就把易晚放出去了,警告他:“下不为例哦。”
临走前还揉了一把易晚的脑袋。
出办公室时易晚的物理老师还叫他:“喂,易晚,怎么戴眼镜了?近视了?”
另一个老师说:“现在的孩子啊,压力大,为了学习什么都顾不上了。你看我们三班,还不是精品班,40个孩子,不戴眼镜的就只剩十个……”
办公室里的老师们开始就学生减负进行交流。易晚看他们,觉得真好。
走出办公室,易晚又戴着眼镜扫了一眼楼道。
没有那个人。
没有小终。
可他要找到他的,一定要找到他的,无论他要为此丢下的是什么……楼下阶梯教室外围了许多人。按理说,班会课是周一下午最后一节课,铃声一响,所有学生都会跑去食堂抢饭。如今他们却围在这里,真是奇怪。
易晚走过去时看见唐雪也在那里。唐雪回头时好半天才认出他:“易晚,你戴个这么丑的眼镜干什么?”
对于人山人海的阵势。唐雪说:“你不知道啊?学校请的新心理老师来了。给我们做考试压力疏导的。长得特别帅,还是顶尖名校的博士呢。一开始,大家都在问他的学习方法分享,后来就开始问他的星座和mbti了,哈哈哈……”
年级主任终于来赶人了,表情严肃,眼底里还是带着笑,说“小男生小女生一天到晚的脑子里想法还挺多”。学生们嬉笑着跑走了。她看了一眼易晚,对易晚没什么印象,不过易晚看起来挺乖,可能只是路过,就没赶。
唐雪也走了。她说:“再不去小炒就没了——易晚,你不是挺喜欢吃鱼香肉丝的吗?”
易晚说:“我再留一会儿。”
唐雪没在意。易晚一直站在门外的柱子旁,直到阶梯教室的人都走光。他脚有点站麻了,于是蹲下来,揉一揉……
低头时他听见:“易晚?”
熟悉的声音。
青年站在他面前,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易晚抬头,他看见青年正弯着腰看他,穿米白色风衣,斯斯文文,身上有股温柔的文气。青年说:“怎么戴了副眼镜?你原来近视么?”
认出他来了。
戴上眼镜,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好巧。居然就是你的学校。”喻容时说,“一起吃晚饭么?”
那吃吧。
鱼香肉丝小炒卖完了。易晚只能买了一碗回锅肉。喻容时坐在他对面,和他打了一样的菜。两人坐在角落里,有人看着他们,窃窃私语。
易晚吃得很快。可他发现,喻容时比他吃得更快。两人去倒饭盒时,喻容时才说:“我猜你不喜欢那种被人偷看议论的感觉。”
……这都感觉出来了啊。
晚自习七点钟正式开始——虽然大多数人都会在六点半之前回到教室。两人吃完晚饭是五点五十,操场上还都是人。有在打球的,有在和朋友一起绕圈圈聊天的,还有在沙坑里跳远的。他们站在操场上看了一会儿,喻容时说:“易晚,你做操时站在第几排?”
易晚对着晚风伸展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说:“早上要做三套操,青春的活力,一套街舞,还有一套太极……”
他比了三个手势,眼镜映照夕阳。他没有找到“小终”。
易晚沉默。他取下眼镜,有点想回班级了。正在这时,喻容时轻轻地说:“易晚。”
“嗯?”
“我刚来棕南外国语,对这里不熟悉,你能带我四处走走、介绍介绍吗?”
于是又有了行走的理由。
他带着喻容时继续在中学里到处走。“小终”像是藏在每个地方,每个他一回头就会看见的玻璃或镜子里面,但仔细去看时,又什么都没有。
那脸色苍白的、戴着眼镜的冷冷的身影。
晚自习过了大半,易晚始终没回教室。终于,九点钟时他没有了力气,到喻容时的办公室里休息——喻容时的心理咨询室在阶梯教室背后,暖色调的椅子和沙发,布置得很温暖,还有沙盘——易晚没有兴趣去摆。
他只是抱着抱枕,在沙发上发呆。喻容时在旁边给他泡茶。
“你刚刚,没有想逛学校,是吗?”易晚说。
喻容时说了实话:“因为我觉得你想要逛学校,你在找某个东西,是吗?”
“一个人。”易晚说,“我在找小终。”
“小终……”喻容时愣了愣,他放下茶杯,轻声道,“那个小终,对你很重要吗?”
“嗯。”
“找到他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或许更糟。”易晚说。
“如果不找到他呢?”
“维持现状。”
“听起来仿佛,不找到比找到更好。”喻容时说,“大部分人,是这样想的吧?”
“……是。”易晚说,“但我一定要找到他。”
他没有说原因。喻容时把杯子递给他,说:“他可能是什么人,你可能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呢?初中,小学?对了,我记得你住在海林区是吧?”
“……”
“海林区有两所中学都不错。一所五中,一所一中。五中初中部更好,一中高中部更强,尤其是竞赛。”喻容时说,“相比起来,棕南外国语是私立学校,距离海林区还很远。你当时为什么没有去一中上学呢?”
“……”易晚愣了愣,“我初中,在五中……”
“或者,去五中看看?”喻容时说,“这周末?”
“……不。”易晚回答得很坚决,“明天我就要去。”
对,明天,就明天。
他从心理咨询室里出去,正对着咨询室门口,是一处天井——很高,往上看去,是被大楼切割开的天空,切出一个方形。
不知怎的,易晚看见它,突然觉得眩晕并想呕吐。
那种奇怪的预感又袭来了。易晚戴上眼镜,往下看——他所寻找的少年就站在天井之下。
戴着眼镜的少年仰着头看他。一时间易晚不知道他和自己,究竟谁在上面、谁在下面。他伸手去抓对方——
对方没有回头。他向着学校大门的方向,走了出去。
……
易晚在寝室里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他的室友们就发现,他发烧了。
“可能是伤口感染。”易晚从医务室老师那里拿来了病假条,数学老师班主任看了看,联想到易晚昨天在班级里的表现,接受了这个理由。
数学老师说:“不需要叫你的家长来接你回去吗?”
易晚说:“不用,我在寝室里睡一下午就行。”
走出办公室,他又看见了唐雪。唐雪和几个女生站在走廊里,叽叽喳喳。易晚没有和她打招呼,只是自己下楼梯。
走到下一层楼时,他突然被唐雪叫住了。
“易晚。”唐雪说,“下午的课你不上了,是吗?”
“嗯。”易晚说。
他没有回头,又听见唐雪说:“你现在要走了,是吗?”
“……嗯。”
“你明天早上会回来上课的,是吗?”她说。
易晚始终没有回头。唐雪又说:“对了,陈可说这周末想约我们一起去海洋馆。她表哥也一起。你要是有空去的话,别忘了。”
“……”
“别忘了哦!”
易晚一步步下楼,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头。秋风有点萧瑟了,他有点冷。他走到学校的围墙边,开始研究爬墙路线。
直到有人走到他的后面。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那人说,“我带你出去吧?”
易晚回头。他眨了眨眼,最后说:“……好。”
“我还是第一次带学生逃课。”喻容时让易晚坐在自己的副驾,很自然地开车离开学校,“去哪里?”
“五中。”易晚说。
汽车路过一座浮桥,浮桥下有黑色的水流。易晚在车上看见这座桥,不知怎的,他隐约觉得,自己在这里曾和一个人有过三次相识。
五中和棕南外国语这种私立学校不同。设施更陈旧,学生也更多一些。学校门口的光荣榜还没有更新。易晚蹲下去看,还能看到中考状元的照片。顾若朝在上面,笑得灿烂。
那种感觉又来了。
“小终”站在他背后,冷冷地看着他。
喻容时带着他从矮墙翻进去。这种公立中学的安保当然比不上私立。他们在五中里避着保安走了一圈又一圈。喻容时问他:“感觉怎么样?”
“感觉……处处都在。”
处处都在,处处都不在。顾若朝的照片在一切过期的光荣榜上,笑容灿烂。
没找到更多东西。易晚又和喻容时从矮墙翻出来。易晚沿着小街一直沉默地走,喻容时问他:“你还有什么地方想去吗?”
“……不知道。”
他们停在一处废弃的建筑工地上。那里有几根水泥管子。不知怎的,易晚选择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他坐上水泥管时才发现喻容时居然和他一起爬了上来,还坐在了他的旁边。两个人躺在水泥管上,仰着头看天空。
易晚说:“白白走了一下午。”
喻容时说:“可惜是白天,没有星星。”
易晚又是一愣。他怀疑地看着喻容时,直到对方看过来:“怎么了?”
“我小时候,经常和朋友一起在这里看星星。”易晚说。
“躺在水泥管上,想到星星不是很正常么?”喻容时笑,“要不然我们就在这里一起躺到星星出来为止吧?”
晚风拂着易晚的睫毛。他坐起身来:“……现在不行。”
“为什么?”
“我还要去找‘小终’。”他说,“不然……就来不及了。”
喻容时躺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孤高的侧影,眯起了眼。他轻声道:“如果你发现,你找到的世界,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美好,会怎么样?”
易晚沉默。可他说:“可我必须去。”
“为什么?”
“不知道。”易晚说,“我浪费了一天……那你呢?”
“跟着你走遍你人生的感觉,很奇妙。”喻容时说,“或许我很早之前,就想这样和你一起走过的。”
他说完,仰着头笑了:“很奇怪是吧?我们才认识几天。”
易晚吐槽:“我才十六岁。你这是恋童。”
喻容时:“哈哈哈……”
他顿了一下说:“你说‘现在不行’,是说,以后可以?”
“唔,怎么突然问这个?”
“想敲定一个时间,于是就可以把你定下来……否则,总觉得你会飘走。”喻容时看着天空说,“就像那片云……”
他伸手去抓云,最终只抓到一团空气。他又说:“开玩笑的啦,如果你感觉不舒服的话……”
“你总是这样,把自己放得很低……因为害怕被拒绝么?”易晚说。
“……”喻容时说,“只是害怕被你拒绝。”
易晚不说话了。好半天后,他说:“好吧。”
“嗯?”
“嗯。”
“真的吗?”
“真的。”
“什么时候呢?”
“在我……找到‘小终’后吧。”易晚有点手足无措,“还有,等我长大了……”
他突然脸红了一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了后面那半句话。可喻容时却笑了,他说:“好啊,一起躺着看星星。”
他伸出手指:“拉钩?”
易晚盯着他:“喻老师,你好像小学生哦。”
喻容时笑得灿烂,于是他最终还是伸出小拇指,和他拉了一下。
拉钩完成。水泥管下却传来老头的声音:“……在水泥管上干什么?!小孩子才爬的东西……小晚?”
两人俱是一愣,往下看,瞧见头发花白的老人。老人说:“我是少年宫的门卫啊,才不见几年,就记不得我了?”
少年宫……易晚一愣,问他:“我上高中,就好久没去了……”
老人倒是愣了愣,一副有些疑惑的表情:“你、你忘了?”
“什么?”
“少年宫早就关闭了,在那次事故之后。”
寡淡的声音响起,就在易晚的背后。易晚转头,看见戴着黑框眼镜,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就坐在他的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
“做好了准备,就来找我吧。”少年伸出手,比了个电话的姿势在耳边,“在你准备好一切后。”
“……”
“你还有一件事没有处理完,不是么?”
易晚伸出手时,那少年就如来时一般无声地消失了。他的手只触碰到空气。
就如喻容时在他背后,也伸出了手,想要触碰他单薄的脊背,却收回一样。
“易晚?”
“易晚。”
“……先去一个地方吧。”易晚说,“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
从少年宫附近去极客吧,麓山疗养院在它的必经之路上。易晚一直看着窗外,于是也在车子路过麓山疗养院时,看见了门口的池寄夏。
少年戴着棒球帽,呆呆地站在门口。易晚路过他时,把车窗摇了下来。
“我正想找你呢。”池寄夏说,“我刚打电话给你叔叔说,你的手机修好了。他说你在学校寄宿,要周末才能过来拿手机。”
易晚从车上下来,和他一起坐在麓山疗养院前面的长椅上。池寄夏问他:“你为什么今天没有去上学。”
易晚反问他:“你为什么站在这里。”
两个人都沉默了。
天空中又有乌云聚集。池寄夏坐在易晚的身边,手指绞着,像是足指被缠住、被自己绊倒的白色蜘蛛:“我啊……”
“嗯。”
“拿到了影帝,退圈了,能够和自己的家人在一块……但我很焦躁,总是很焦躁。我觉得,我还应该去做什么。”
“嗯。”
“池序和妈妈都和我说,我只需要放心地做他们的孩子就好了。他们什么都会给我安排好的,会保护我。但我觉得……不该是这样的。”池寄夏喃喃道,“比如我觉得……这里,应该住着一个人。她在等我去救她。可是我查遍了所有名录,他们都说,这里没有那个人。”
“你在这里,不开心吗?”易晚问他。
“我很开心。但我又没有那么开心。”池寄夏说,“我应该是有什么事情要做的……是什么事情呢。”
易晚在树下看见了苍白少年的影子。他发色很浅,有着和池寄夏相似的面孔,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那种神色,足够让所有人都头皮发麻。
他看见了,喻容时也看见了。喻容时从车上要下来——风越来越大了,逐渐有摧枯拉朽之势,麓山疗养院里黑影幢幢,向他们袭来。
“而且我觉得,有一个人好像一直不开心。”
“……”
“他不开心,比我更不开心。不是我妈妈,而是另一个人,陪了我很久的人,花开花落……他都在。”池寄夏说,“我好像失去他了,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他是谁。”
“……”
“我想不起来他了。可我觉得,比起让我开心,比起那些无法挽回的过去,我还有一件事要做。我有话要说,可我变成了一个哑巴。”池寄夏说,“我不应该是这样什么都做不到的、无能为力的状态……就像笼中鸟……”
“可如果你什么都做不到呢?”
“我不知道啊。”少年池寄夏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即使曾经被拔苗助长,我也是时候该长大了吧?只要长大,至少可以试一试。而且,他们都需要我。”
“如果试了,还是帮不上忙呢?”
“不会的。”少年池寄夏说,“因为……我不仅有很长很长的路需要走,还有一个永远会铭记的、最好的朋友。”
易晚看见树下的少年泪流满面。
他像是终于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他就在喻容时即将向他跑去时,转身一下消失在黑暗里了。
“那,去你该去的地方,把想说的话都说完吧。”易晚说,“对池序,对池秋,还有……对吴桐。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那你呢?”池寄夏忽然说,“易晚,你呢?”
易晚知道,池寄夏其实一直都很聪明的。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真相,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享受”这里的生活、为了心中的愧疚,又陪着演了这么久呢?
真是让人看不出来。
而“吴桐”,他看出来了吗?
“我……也要去找一个人。”易晚说,“我必须要找到他。”
池寄夏看着他,终于慢慢地笑了。
“易晚。”他说,“你是我第二好的朋友。”
易晚:“哦。”
池寄夏在他这里算第几好……呃,好像排不出来。
“在那之前。”池寄夏慢慢地站起来,“我得去买个帽子,粉色的。”
“为什么?”
“《数码宝贝》,这是他和我一起看的第一部 动漫。”池寄夏说,“我也是时候长大了。即使要和过去的世界,说再见。只要看到帽子,他就会明白的。”
“……”
池寄夏把手放在了易晚的肩膀上。他按了按,又按了按,把易晚修好的手机给他,最终转身离开。
是时候了。
已经是时候……去面对他们的命运了。
天空风起云涌。还好,永远有一辆汽车在旁边等他。易晚坐上汽车,对喻容时说:“我们去少年宫吧。”
喻容时只沉默地转动方向盘,一句话也不说。
雨水打在车窗玻璃上,啪嗒啪嗒。易晚闭着眼坐在副驾驶上。一整个完美的世界和所有的声音都在把他往后拉。
“易晚,你明天会回来上课吗?”是唐雪。
“易晚!周末回家吃饭。”是婶婶。
“易晚,恭喜你。前途无量。”是班主任。
还有不断传来的,顾若朝的短信。不断的短信提示音,不断的手机振动。
在这叛逆的、与全世界逆行、与人追求温暖的本能逆行的路上,只有易晚,和陪伴在他身侧,始终为他开车的喻容时。
“容时……”易晚忽然说。
“嗯?”
“如果我,最终不想去少年宫,你会怎么做。”他说,“如果我半途而废呢。”
喻容时沉默了。
“……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他说,“不过你没有发现么?从头到尾,我从来没有干涉过你的选择。只是陪着你,等待你追随自己的心。”
“……”
“你的心让你走到了这里。易晚,那是人类的超我,比本我与自我……更加伟大的东西。”喻容时温柔地凝睇他,“易晚,你一直都在做你自己想做的事,非常伟大。”
易晚说:“为什么要帮我?”
喻容时说:“……不知道为什么,你就是那种只要让人看见了,就想要为你付出一切的人。即使我还是想不起来你和池寄夏到底……但即使想不起来,我也总会觉得,这就是我想为你做的事。”
车停在少年宫门口。远远地,易晚就看见迎面而来的破败。
那是梦境中也无法修复成美丽的场景。
大雨中像是漆黑森林一样的少年宫……墙上破败的海报,半开的铁门,地上发黑的血迹。还有必然站在某个角落里的“小终”。
这就是结束一切的地方。
雨刮器在玻璃板上一遍遍发出声音。易晚坐在车上,没有立刻下去。他在看见车熄火后,对喻容时说:“你没有那么喜欢心理学。”
“嗯?”
“然后你还变成了我的老师……”易晚说。
喻容时还怔着。易晚低头道:“太狡猾了啊……喻老师。”
太狡猾了。
就像是……因为更想要“实现我的美梦”,才变成这样的一样。
“反正你记忆还没有恢复……就先奖励你一下好了。”
易晚跨过副驾驶座和正驾驶座的距离,主动和喻容时接吻。他小心翼翼地把舌头探了进去,与他唇齿相依,并允许对方对自己做出回应。
终于,他停下来。听见对方说:“下次和人接吻时,不要哭啊。”
“……”
他这才感觉到自己的眼泪落进了对方的唇齿之间。
这样带着咸味的吻,喻容时一辈子也忘不掉了。
他从车上下去。喻容时站在少年宫门口等他。因为这注定是易晚一个人要走完的路——一走进去,易晚就知道,他应该去哪里找“小终”了。
有个漆黑的脑袋从少年宫的最高层探出头来,在看着他。
血迹的尽头也站着一个人。不是任何人,是顾若朝。顾若朝站在那里,甩着手里的手机,道:“我发了那么多短信,你为什么不回复?”
他看起来像是在被某种“半梦半醒”拉扯着,一个还是那个少年顾若朝,另一个则像是突然之间变了一个人。
他都看到了吧。
比如易晚在车里和喻容时的亲吻。
易晚没有看他。
他只沿着楼梯,一步步往上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成了跑。顾若朝就站在广场上,他像是半个身体要去追,半个身体则仰着头看他。
“易晚!你去楼上干什么……危险!快点下来!”
“……”
“易晚!靠……怎么回事……好痛……谁在我的身体里?!出来!”
“……”
“易晚,你别动!别动!你他妈的听见了吗?!你别动!”
“……”
易晚终于站到了那里。
四周是漆黑,还有雨,原来这就是顾若朝跳下去的地方。他来的日子不太好,没有光,没有蓝天,也没有太阳。
他有点摇晃,脚往下蹭了蹭,一些墙灰从天上掉了下来。他往下看,除了状若疯魔的顾若朝,还有“小终”站在那里。
苍白的脸,寡淡的表情,仰着脸的状态。
他想起他的名字了。
“沈终……”易晚轻声道。
“沈终。”人格和灵魂似乎终于在顾若朝的身上达到了统一。少年顾若朝同样仰着头,冷冷地看他,“你会后悔的。”
他的脸上没有笑。就像餐巾纸上也本该没有“笑”一样。
——不,我不会。
易晚闭上眼睛。他松开手,从楼上一跃而下。这次他也终于体验到了——超脱生命,超越死亡,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吹的感觉。
可他并不害怕。因为他的归宿,他的命运,他的痛苦与未来与灵魂,就在这栋楼之下等待他。他苍白、冷漠、伤痕累累又曾被埋藏。他张开双手,将下坠的身影拥入他的怀抱。
沈终。
那个曾被他放弃的、埋藏的名字。他拥住他落叶般的身影,与他合二为一。
他的平凡之路,他痛苦的命运,他的清醒,与他的执着。
也是他在任何迷幻中也绝不能割舍的,他的真实。
第167章 房间
“砰!”
易晚从床上坐起来, 连在身上的监测仪器们开始蜂鸣。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池寄夏还躺在他的左边,闭着眼……他的右边,是同样趴在他身侧的喻容时。
易晚盯了那黑色的头顶一会儿, 犹豫地伸手, 用指尖小心翼翼地点了点他的额头。
其他人的检测仪器也发出了相似的声音。躺在地上的小护士在梦里皱着眉头, 捂着胸口翻了个身。
她的胸前挂着名牌:“唐雪”。
梦醒了。
工作人员鱼贯而入, 把他们分开, 为他们检查健康指数。易晚注意到一个戴着眼镜的女人正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不只是看着他, 她的目光也扫过几次喻容时。
看起来是喻容时在非自然局里的熟人。
还没完全醒来的医生和护士被挪出房间。在醒来后,他们会在这些人的心理指导下把梦里的种种体验当做一场普通的梦境,最多再加一点美好。易晚看见搬运他们的人中包括一名已经穿戴上了生命监控设备的中年人。看起来,如果他们始终无法醒来,这名中年人也会带着任务进入梦境……即使他的最终结局,或许也是再也无法醒来。
基于保密原则, 他的牺牲不会被透露原因, 他的名字也不会被记录下。他们自己也是普通人,却还是会为了被卷入超自然事件的其他普通人和大众的福祉付出自己的生命,自愿,自觉,做出牺牲。尽管在另一面,这名中年人又始终表达着自己对同样愿意做出牺牲的“不正常人”喻容时的警惕和隐约的厌恶。
所有事情总是这么复杂, 不是吗?
房间里只剩下易晚,池寄夏, 喻容时和眼镜女人。易晚猜测眼镜女人对自己有话要说——她的地位看起来比其他几名工作人员要高。
但易晚只问他最关心的问题:“他们为什么还没醒来?”
“喻容时快醒了。池寄夏不会那么快——他需要好几天。或许这样解释会比较清楚:在你们进入梦境时, 他的脑袋是为你们所有人‘提供服务’、‘编织世界’的服务器。”眼镜女人说, “这对他的消耗很大, 所以他需要更长的时间来恢复。”
易晚希望池寄夏把那顶帽子送出去了。
“其他的,我……”女人说,“说实话,在我们这里,你没有足够详细的档案。所以我只是想问问,在醒来之后,你打算去做什么么?”
易晚低头看自己的手指:“我以为你会更想问我,是什么样的人,愿不愿意去做某些事……”
“我不知道。”女人看向喻容时,眼里有点落寞,“或许只是因为我开始觉得……我做错了一件事。我强迫他去做另一个人,这其实不是他,也不是我们想要的。我们两边都很痛苦,尤其是他。有时候,有着同样美好期待的两群人,反而会走得背道而驰,是不是?”
易晚:“嗯。”
女人补充道:“在你们‘进去’时,我们的设备检测到还有一股信号,也进入了你们的‘世界’里。我猜那个人,和蓝光,和这次林梦的事都有关系,是不是?而且,他与你也关系匪浅——那个人是谢子遇是吗?我们猜测……”
“易晚不需要去处理这些事。”他们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不要强迫他行动。”
喻容时从床上坐起来,拔掉了身上的设备。女人说:“好。我们……”
“不,我觉得是时候该去终结这些事了。”易晚说,“是时候。”
给这十几年的纠缠不休,画上一个句号了。
池寄夏还在沉睡,两人从床上起来。女人说:“如果你要找他的话,他回了S市。目前没有他离开S市的记录,但我们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直觉告诉我们,他要做的事情不太妙。你去看看他在旅馆里留下的房间,然后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了。”
易晚说:“谢谢。”
女人:“另外还有一个消息。蓝光的总裁蓝柏越狱了,说是‘越狱’,更像失踪。在你们醒来前一天,他从看守所里凭空消失了。巧的是,那天谢子遇刚好抵达S市。我不确定他们之间有没有关系。蓝桦会来找你的,谢子遇的房卡现在在他的手里。”
易晚隐隐从这段话里嗅出一点别的味道。
易晚说:“这是你选择放手,让我们来行动的意思,是么。”
女人侧过头,好久之后,她笑了。
“或许我们能守护的,也只有俗世的安全了。但这次不一样,易晚。”她说,“这是只有你们才能触及的战场。我曾经说过,个人的意识需要服务于团体。但……团体永远无法取代个人的思考。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混乱、荒诞、疯狂的世界。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做。这都取决于你。”
易晚从病房里出来。和他一起出来的还有喻容时。喻容时站在易晚的背后,就像永远会支撑他的骑士。在两人跨出门槛前,喻容时听见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
“一直以来,谢谢你。”女人说,“我真的很高兴……能看到你,变回之前的你。”
喻容时不语。他只是笑了笑。
两人下楼时,天空中又飘起了小雪。喻容时看着天空中的雪花,轻声道:“被人委以重任、当救世主的感觉,是不是很痛苦、也很麻烦?”
易晚说:“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不能再一直活在别人的梦里了。”
喻容时说:“你觉得现在,是时候去面对那些恐惧了吗?”
“不。”易晚说,“是时候,去面对自己了。”
两人都没想到会在大厅里看见刘哥。刘哥裹着羽绒服,抱着电脑,一边打电话给人道歉,一边用键盘飞速敲击。三人眼光交汇时,各自都有点退避。最后最先开口的,居然是刘哥。
“……我早就说过社长这个虹团的提议不靠谱。四个人都奇形怪状,怎么能把四个猕猴桃和一个鸡蛋一起放在一个鸡蛋篮子里啊!结果后来,就连你也不是鸡蛋。”刘哥用纸巾擦着鼻涕。连日的心力交瘁让他有些感冒。
易晚说:“我是鸡蛋。”
“是不是鸡蛋都得回来给我赚钱咯!六年的合约!你们和A.T.的合同,六年!就是超级英雄也要遵守契约精神吧?”刘哥横挑鼻子竖挑眼地看着他。
易晚:……还是熟悉的刘哥。
“行了行了。刚刚和叶导打过电话。叶导昨天才走,去拍剩下的戏了,今天听说你醒了又赶紧打电话问情况。你和池寄夏出事时,他简直急疯咯……”刘哥摆摆手道,“他说,戏的事不急。你们休息一个月,两个月,或者三个月都可以,先把状态调整好了。”
喻容时说:“可是叶导的病……?”
他还记得叶导有癌症,这是他的最后一部戏。
“时间还很长,他说,再等一年也都来得及。易晚,《表里山河》的最后一幕戏是你的殉国。你记住了,要回来拍。这也是他说的。”刘哥的表情变得温柔了一点,很快,又恢复了资本家做派,“行吧,都滚吧!出道第一年就这么多事。又是豪门又是精神病院,又是上厕所又是抑郁,最后的鸡蛋还被绑架……把你们的事情处理完了,再回来!”
说完,他又低头去看自己的电脑去了。
易晚坐上喻容时停在停车场里的SUV,防滑车胎在雪地里乘风破浪。易晚说:“其实刘哥的灵魂,有时候比我们的还要坚强。”
“是吧。”喻容时说,“普通人的灵魂都是很坚强的。”
易晚不语。他望着窗外的茫茫雪景发呆。
直到SUV停在宾馆的停车场里,五分钟过去,易晚发现喻容时还没有开车门。
他转头“?”地看了一眼他。喻容时手放在方向盘上,说:“……我都还记得哦。”
“嗯?”
“在车上,你主动吻了我,是吧?”喻容时从镜子里看他,“再亲一下?”
易晚:……
不要做这种没意义的俗事啦……虽然最后还是被喻容时抱着亲了一下。
两人下车进旅馆。灰白的天色下,旅馆也显得白蒙蒙的。显然,前几天剧组发生的无头迷案已经成了这段时间的爆炸性新闻。看见易晚和喻容时一起回来,所有工作人员都不住地把眼光往他们的身上瞟。
那是一种想探究又不敢接近的态度。比起看一个受害者,更像是看一个“谈资”。喻容时不着痕迹地把易晚挡在了他的身后。
“……他们怎么会走在一起。”有人说。
两人去坐电梯。谁也没想到,蓝桦居然蹲在一楼电梯口——前往谢子遇房间的必经之路上。见两人过来,他站起来道:“我一直在等你们……”
看来他已经知道了哥哥失踪的新闻。
“……林梦,秦雪心,谢子遇,我简直要被他们逼疯了!蓝柏,我早就告诉蓝柏,让他不要和谢子遇混在一起。”蓝桦语无伦次地说着,“我一直在等你们……”
喻容时问他:“你先冷静一点。你知道蓝柏是怎么失踪的吗?”
听见这个问题后,蓝桦沉默了一会儿,居然露出一丝苦笑。
“我不知道,这几天,所有人都在问我这个问题。”他说,“可我真的不知道。从他的入狱到失踪,我一直被蒙在鼓里。我已经不是那个……他的一切都会和我分享的弟弟了。但我知道,谢子遇一定知道。他就是个搅屎棍。”
易晚只问最关键的问题:“谢子遇的房卡在你的手里?”
蓝桦瑟缩了一下。那姿态像是人背叛他恐惧的神时会流露出的姿态。可他摊开手——手心里是那张已经被抓得汗津津的房卡。
第168章 Happy New Year
沈终曾经去过顾若朝的房间, 不止一次。
风扇转着头,在蝉鸣喧闹的夏日里不停地响。顾若朝向后倒在铺着蓝白条纹床单的床上,他的眼珠跟着头顶的风扇转,一圈, 又一圈。
沈终低着头看他房间里的航模。
“那个。”明明看起来没有往沈终在的角落看, 顾若朝却始终知道沈终在看哪个模型, “是蓝天舰, 两个月前拼的。它旁的那个, 是F-12, 你别碰那个。涡轮发动机的组件不太牢固,很容易掉呢。”
反正他不说,沈终也不会动他。
他们在同一个房间里挥霍暑假的下午。顾若朝是盘着腿发呆,在浩如烟海的脑内库存里寻找下一个有趣的点子。沈终是因为不想回家,打扰叔叔婶婶和堂弟的亲子时间。
蝉鸣,夏日, 干净的蓝白色的床单, 安静……这一切,曾构成沈终对顾若朝房间的所有印象。
但不是谢子遇的。
“他基本窝在里面不出门,宾馆的人送饭,只送到门口就可以。过一个小时,把门口的空盘子拿走。”蓝桦说,“不知道里面可能有什么……”
“蟑螂吧。”喻容时说。
夹在他们中间的易晚却没说话……蓝桦尖叫着说:“你怎么直接开门了?”
“如果他不想让我们看, 他会把房卡带走的。”易晚说,“既然他留下了房卡, 那就代表, 他早就期待我们进入他房间的这一刻了。”
蓝桦说:“你怎么知道……”
好的演出, 必须有观众, 不是吗?
顾若朝曾说,一个人的房间能体现这个人所生活在的世界。沈终曾深以为然。
而现在……易晚洞开了“灰宫”的世界。
出乎易晚意料,房间里没有充满灰尘的沉闷空气,扑面而来的却是太阳——洞开的窗户里,橙红的太阳悬挂灰白的天空当中,光芒刺伤每个人的眼睛,还有扑面而来的风,被风吹起的窗帘。
“这太阳……”蓝桦猝不及防,捂住眼睛。
易晚却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预感,灰宫不会是计划好了,让他打开门就看见这样的场景的吧。
“灰宫”一直很喜欢这样有象征意义的东西。
顾若朝的房间总是有少年人的凌乱。灰宫的房间却大多数地方整齐,就连床榻都铺得一丝不苟……喻容时说:“看书桌那里。”
书桌那里堆叠着大量书报和杂志,还有墙上贴满的、杂七杂八的报道,和幽幽的、闪烁着冷光的电脑屏幕。
“有密码。”喻容时说。
蓝桦踟躇在门口不敢进去。他看见易晚已经站在桌前,看着墙上的报告。他则低下身,去检查那些报道。
报告杂志大多数是娱乐圈的,还有少数财经的、体育的、少数科技的……喻容时一本一本地看,这些报纸和杂志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包括了不同的“主角”的事迹。
按这个工作量……灰宫应该已经把这个世界上出现过的所有“主角”的消息,都收集在这里了。
他看向易晚,说:“墙壁上贴着的,也是不同的报告?”
易晚说:“不……”
“嗯?”
“墙壁上的,是每个领域里最优秀的那个。”易晚轻声说,“每个领域都有‘主角’,但墙上这些,是可以被总结出来的,那个领域中最突出的‘主角’。”
思维方式的相似,或者,更高一层的思维追逐——这是喻容时的第一感觉。
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能理解到灰宫的意图。他垂下眸。
“电脑里有什么吗?”蓝桦在门口说,“里面不会有什么病毒吧?比如一打开,就会把它释放到所有网络上……”
“电脑有密码。”喻容时说。
电脑旁边提示,只要输错三次,整个硬盘里的数据都会被重置。蓝桦说:“要不然我们去找个电脑专家……”
可易晚已经动手,他在键盘上快速地输入了一串数字,按下Enter键。
蓝桦见状大喊:“你疯了!要是错了怎么办!”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电脑已经校准了密码,转入“正在登陆”页面。
喻容时站在旁边,始终垂着睫毛。终于,他说:“你刚才输入的是什么密码呢?”
“顾若朝,跳楼那天的日期。”易晚说,“如果不是这个日期的话,我会输入灯牌落下来的日期。”
又是只属于他们的棋盘对决。
笔记本电脑处于意料地非常干净,只有一个盘,文件也只有桌面上的一个文件夹。文件夹里有一个文件夹的原始数据,一个excel表,还有一个python算法文件。易晚打开,里面是一串让任何人都难以看懂的,由python文件里的算法计算出来的结果。
“正相关系数,负相关系数……”
高中时代的命运决定因素,0.813。
“学霸”,0.712。
“霸总”关联的行业,金融、投资0.97……科技行业的欠缺0.02,科技行业集中在社交网络,而非传统制造业等……
“娱乐圈”,0.97,“男团”,“爱豆”,“影帝”,“音乐”,“古典音乐”分别的关联系数……
还有沉在底部的几个词。
“温柔,0.013”
“奉献,0.014”
“自我牺牲,0.011”
“利他,0.005”
这是任何人都无法看懂的庞大计算网络与蜘蛛网般的结果。这种散点式的信息就像是雨后的池塘,一朵一朵的小莲叶散乱地分布其间,任何人都无法用它们形成一个完美的思维网络。
蓝桦最终还是小心地步入房间。因为易晚看着电脑,久久没有说话,整整一个小时。而喻容时始终站在他身边,不言不语,就像一座沉默的雕像。
“易晚,”他干巴巴地说,“你发现什么了吗?里面说了什么?”
易晚没有开口。
他关掉了这个加载时间漫长的excel文件。桌面上还有两个文件夹没有打开。他点开其中一个。
依旧是一个相似的表格,和二十个女孩、九个男孩的信息……
“他居然还找了九个男的。”蓝桦喃喃道,“这些证据足够给他定罪了吧?”
这确实是意外发现。就连喻容时都只以为,他只伤害过那些女孩。
易晚打开那些文件,像是步入了一个冰冷黑暗的世界。在这一个个文档里,他给予那些“实验对象”不同的正向感情,然后逐一将它们狠狠打破。友情、知己之情、前后辈的感恩之情、师生情、亲情、还有七段不同模式的“爱情”——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爱情”总是占据最大的比重。
实验,原来都是冰冷的实验。表格里依旧是不知所谓的“关联性数据”。排在关联性最高位置的,是几个词。
“自我价值实现”。
“自我道德证明”。
“兄长”。
还有最后一个词。
“女性”。
这些不明所谓的词汇和表格,终于在那一刻于易晚的脑内被串联成了。而且他悚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件事,是灰宫绝对没有意识到,却早就盘旋在易晚的脑内的。
他抱着自己的手臂,突然开始发抖。喻容时看见他这个模样,伸手去触碰他的肩膀:“怎么了……”
他的手突然就被易晚打开了。
易晚直直地看着他。那一刻,他从易晚的眼睛里看出了恐惧——不是对他的恐惧,而是对易晚自己的恐惧。
还有一句话。
“我知道,可我不想……伤害你。”
易晚到底怎么了?
很快,易晚挪过眼去,就好像刚才的东西都是喻容时的错觉。少年只是说:“让我们继续看吧……最后一个文件夹。”
最后一个文件夹没有命名,像潘多拉的魔盒一样,静静地放在那里。
是一个txt文件。
文件的名字是……
“《我的朋友沈终》。”喻容时轻声说。
“……小学二年级时,在少年宫,我们刚认识时,我很独来独往,因为不知道应该和人说什么,做什么样的表情。无论是说什么、做什么,哪怕是模仿其他人,也会显得很奇怪。”易晚说,“那时我没有觉得顾若朝是我的朋友,虽然他总是坐在我旁边。”
“那天老师布置作文,作文标题是《我的朋友》。我那天发烧,没去少年宫。但又有一种庆幸,因为这样就不用写谁是我的朋友了。回来的那周,老师读范文,读之前,我看见顾若朝在对我眨眼。他说,你挺有意思的,要不要做个朋友。”
“他的作文是,《我的朋友沈终》。”
回想起来,所有的故事都是从那时开始的。
顾若朝的作文,把沈终从背景板一样的世界里“提了出来”,在那一刻,成为了好像与其他人“与众不同”的那个人。
几年后,易晚用同样的题目,杀死了“沈终”。
文件内容是一片空白。易晚关上电脑,在座椅前坐了好一会儿——就像沈终在少年宫里,写下那篇作文的最后一笔时,一样。
蓝桦张着嘴看着他们,看一眼易晚,又看一眼喻容时,完全不知道两个谜语人在搞什么。
“是时候走了。”易晚站起来说,“去终结关于‘顾若朝’的一切。”
他终于叫他“顾若朝”,而不是“灰宫”了。这代表他将铲除有关他的一切。
“……”
“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吧?容时?”
喻容时抬起眼来。他意识到易晚正看着他,手指微微发抖。易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眼神像是海中漂泊的木筏。
“我会的。”喻容时握住他的手。
无论是天涯海角,他都会陪着他。顾若朝曾占据了沈终的前十年又如何?他将会占据的,比他所占据的更长、更多。
他想要的不只是易晚的时光,还有他的生命,灵魂,还有比那更多的一切……曾经与顾若朝是幼驯染有如何?这个世界很大,还有很多事情可以探索,易晚未来还会有更多的“第一次”属于他。
这就够了。
而且易晚是在他的陪伴下才拥有了直面过去的勇气。
于是现在。
“我想和他一起,将顾若朝的一切都斩杀干净。如果他动不了手,那就由我来动手……”
喻容时愣了愣。
这还是他第一次产生如此阴暗的想法。
两人的想法不提。喻容时按了按易晚的手道:“我们现在去S市?”
易晚点头。
他们从房间里走出,蓝桦咬了咬牙,跟在他们身后:“我来定回去的票!我有X航的最高VIP权限!操,今天没有航班了……没事,我有私人机长和飞机!”
他跟在两人身后给航司打电话。距离下楼还有一段距离,又有一个人气喘吁吁地站在他们面前。
他苍白着脸,声音也是颤抖着的。
“终于……找到你们了。”他说,“莉莉晕倒了。”
……
“她晕倒得没道理。突如其来,又或者,我早就该发现的……”施峤坐在床边,懊悔地抓着自己的脑袋,“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了。她越来越沉默,越来越迟钝,我早该……”
“她跳楼了几次?”喻容时说。
“两次。”施峤很艰难地吐出这个数字。
易晚看着女孩的脖颈。女孩平躺在病床上,戴着呼吸机,闭着眼,像是睡着了,面颊纯洁如一朵百合花。只有脖颈逐渐青白的颜色在象征她生命力的丧失。
她快死了。
“可是之前!”施峤梗着脖子说,“之前她还好好的!天道的力量会修复她……不是吗?”
他绝望地看着周围的人,再次确认:“天道会一直修复她的吧?不是吗?”
“……好好守着她吧。”这是喻容时最后能留下来的话,“别再离开她了。”
他其实想说,莉莉才不是那个恐惧蓝光、多次选择自杀的胆小鬼。她其实才是真正的勇士,宁愿死,也绝不落入蓝光丝线的魔爪。
而她身边那个口口声声说着要守护她的施峤,才是那个真正的胆小鬼。
施峤捂着头,发出无声的哭泣。他是否又想起了几年前的冬夜呢?
他带着女孩离开家乡的小城,坐上前往S市的列车。他握着女孩的手,告诉她。
“我们会有美好的未来的,相信我。”
蓝桦也从莉莉的病房里离开。他靠在墙壁上,呆呆地说:“可她不该死的。”
没有一个人是该死的。
“天道赐予‘蓝光’的力量在流失……一定是因为灰宫做了什么。”易晚站在他们身边,比任何人都冷静,“走,我们回S市。”
他们快步下楼,坐上前往机场的汽车,一路上心事重重。到达机场时距离飞机起飞还有十分钟。大厅的大显示屏上播放着中央台新闻。蓝桦买了杯咖啡,坐在两人身边,手指在发抖。
喻容时问他:“你是在害怕蓝柏也出事,是吗?”
空旷的机场大厅里,蓝桦扯着嘴角笑了笑。
“蓝光保不住了。没关系。他做了那么多错事,就算是变成植物人,我也不意外。”他说,“疯了,我养着他。残了,我也养着他!”
明明大灾之下,自己也在劫难逃,却还说着这样的话。喻容时低头喝了一杯咖啡,不再说话了。
登机的时候到了。三人正准备上机。
“撕拉。”
“撕拉。”
大显示屏上的屏幕,发出了刺耳的电流声。
“什么情况……电路故障?”
易晚如有所感,悚然回头。一片雪花的大屏幕在此刻出现了一幅奇怪的画面。
一片灰白,画面正中,是一个花体的“X”。
“这是什么?信号出错?”负责大屏幕的工作人员说,“转台试试?”
“转不了台!”另一个工作人员说着说着,声音里带上了惊恐,“等下,我的手机!”
他震悚地看向自己的手机。他的手机屏幕上,同样显示着相同的场面。
电视机、投影仪、手机、平板、电脑屏幕……一时之间,全世界都被这个画面点亮。无数技术人员惊恐地试图破解这个场景,所有的尝试都宣告失败。
“这是什么?”
“这算什么?”
不同的语言宣告不同的疑惑和恐惧。只因任何黑客组织都无法做到这样整齐划一的入侵技术——它比起第四次工业革命后的科技,更像是口口相传、却从未被人证实过的“奇迹”。
这一夜,整个世界为神迹点亮。
电视机终于在此刻,传来了声音。
“各位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经过变调的沙哑的声音说,“很多人听过我的名字,但更多人没有听过我的名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注定会家喻户晓,但我还没有花足够的时间来走完神为我准备的这一路径,所以,我不得不用这种方式和你们讲话——”
“你们一定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组织能够入侵这么多设备?不,我要告诉你们。这背后没什么组织,这背后有的人,只有我一个。而我能入侵这么多设备的原因?当然,只因为‘神’的眷顾——”
“说起神,你们想到什么?古代传说中的大力神?还是现代影视剧里的雷神?不,都不是,今天我要在这里告诉大家,神是真的存在的。而我,是神的代行神使——又或者,和诸位没什么区别,不过都是神的玩具……”
“他在说什么疯话?”大厅里有人说,“他一定是疯了……”
“是灰宫。”易晚说,“是他在说话。”
他目光紧紧地看着屏幕。蓝桦和喻容时亦然。
“至于入侵这些屏幕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会死多少人?哦真的,我一点都不关心。因为在我们的这个世界里,生死从来都是最后的命题。说到这里,我是不是该早点摆出证据来,好避免你们换台了?这样,首先,让我请出我们各个领域的其他神使——”
白色画面一转,被切割成了三十二块。有眼尖的人看出了视频中的人,尖叫道:“天啊……”
这些人,所有人,都是各个行业中有头有脸的顶尖大佬!
有好莱坞的三料影后,有高校满分的高考状元,有国外的某位王子,甚至还有邻国近来冉冉升起的政坛新星……有人质疑:“特效演员?”
屏幕里的人像是知道他的质疑似的,发出“嗤”的一声。
“肯定有人觉得他们是我请来的特效演员吧?没关系。事实会证明他们的身份,何况,他们中的一些人还走在热闹的街头……”他打了个响指,果然众人看见其中的三料影后正走在喧闹的某市街头。她满脸恍惚,像是失去了神智的木偶,正被丝线操控着跌跌撞撞地到处走。推特上的各种消息也证明了此刻她的真实性。
“我用我的那辆保时捷保证,她肯定是真的。”
“这怎么回事?我想上去拦住她,却被看不见的空气墙撞开了!”
“天哪,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慢慢的,越来越多的舆论在网上发酵。无法触摸只是最基本的异常,除此之外,还有各种不同的异常发生在不同的“顶尖大佬”的身上。如果说一开始人们只以为屏幕里的“人”是在恶作剧,那现在,他们所看见的一切让他们无法不承认这个事实。
这世界疯了!
“感觉这世界疯了?是吗?哈哈,那你们发现这个,还发现得太晚了……嘘,接下来还有很多重头戏。”视频里的人说,“这些人在你们眼中都是天之骄子,是吗?是身负气运的气运之子?他们有着常人无法拥有的才华,好运,机缘……这些成就了他们的事业。很羡慕嫉妒,是吧?但总有人生来就是这样优秀且幸运的,哈哈……”
他突然尖叫起来:“你们的想法都是大错特错!我告诉你们,只要你们想,你们也可以成为他们那样!这个世界就是个站街的鸭子!给钱就能上!”
“……”
“他在说什么?”
“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易晚手指发冷。他呆呆地看着屏幕,就像多年前,他看着游戏机面前的顾若朝。屏幕继续说话了:“那么现在,让我们进入第二幕戏吧。让我们来看看,神对这些人的容忍度。”
下个画面是。
“啊啊啊!天哪!!”
三十二个小屏幕上,有的人跳楼,有的人冲向疾驰的列车,有的人撞上了高压电……那血肉横飞的场景足以让所有人呕吐和尖叫。无论是屏幕前的每个人,还是现场目睹这一切的每个人。
“我刚刚想拉住他的隔壁拦他……可我根本拉不住他。”
“天啊!那是什么,我被它弹开了!”
“呕……呕……”
可接下来,让所有人更恐惧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人”从他们的血泊里爬起来了!
断掉的四肢重组……焦黑的皮肤修复……就连碎成肉末的身体,也能从断口处分裂,重归人形。尖叫、恐慌、充斥每一个现场。就连远端查看的人们,也傻傻地看着这一切。
“幻觉吧……”
“特效吧……”
“觉得这是特效,是吗?”屏幕里的人又开心地笑了,“人们总是会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没关系,所以来让我们看第三幕……hi?俄罗斯黑客?我知道你们在找我的踪迹,可你没办法找到的。”
“因为,这是属于神的世界!”
“第三幕,来让我看看,这里有几对最完美的情侣。至少是天道最喜欢的情侣。现在,让我们来让他们的重逢——这应该是一个星空下的重逢。对了,大家知道一个常识吧?地球是圆的,于是它有一半对着太阳,一半没有。因此,地球上总是一半黑夜,一半白天。不过没关系,为了他们的重逢……”
“马上,我们会看见全世界的星空都在为他们闪烁!”
蓝桦向后一步,跌坐在了座椅上。他呆呆地说:“他怎么做到的?他……”
这不奇怪。灰宫这样疯狂的“主角”,做到什么都不奇怪。
星空。
全世界的星空。
在此刻开始闪烁了。
只因为无数屏幕里的疯话!
易晚感到晕眩,他向后退了一步,难以遏制自己的恐惧和恶心。屏幕里还不断有声音传来:“现在你们明白了吧?明白我们的这个世界,是什么东西了吧?好,第三幕完了。接下来,我要向大家介绍我的目的……”
“我相信,我们应该生活在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里,就像乌托邦里那样!然而,总是有人比其他人更平等,总是有人,比其他人更自由。这可太糟糕了,我时常想,怎么能这样呢?这个荒谬的世界赋予我们能力,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而那些领取了这个礼物的幸运儿们,他们又为我们干了什么?”声音变得歇斯底里起来,“他们踩踏着我们获取资源,他们利用我们的信任发动战争,他们在我们的血肉和骨头身上,玩着主角反派、猫捉老鼠的小游戏。过去,我们因掌握生产资料的差别拥有阶级的区分,如今,我们又因为所谓的‘命运’、即金手指,拥有区分……这实在是太糟糕了,不是吗?”
“我受够了!受够这操蛋的世界。今天是20XX年12月31日零时——按全世界最早的时区来算。在新年的钟声敲响之前,我要送给大家一件旧年礼物。那就是——让所有人,拥有平等的成为‘主角’的权力。接下来,我要教会大家,应该怎么做!”
“……”
易晚开始听不见声音了。
林梦,秦雪心,林梦,林梦的父亲……无数的脸在他的眼前闪过。
他向后退两步,用手用力地按住自己的胸口。除了灰宫状若疯癫的话之外,还有一种混乱的、绝望的力量,因灰宫的演讲而诞生,在机场的大厅里冲撞……或许不只是机场,还有整个安阳市……乃至整个世界。
所有人都在被这种疯癫感染,都在被这种奇怪的“力量”绑架。他们站在同样的星空之下,凝视着点点繁星。
他们说:他们也疯了。
“……除了这份攻略之外,我还有一个小礼物。”屏幕上的人最后说,“在这个网址上,有一个列表——列表里详细地列出了,所有利用过‘气运’的主角们的名字和身份,还有所有被他们‘踩过’的人。”
他咧嘴一笑:“是时候掀起新的时代了!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一个平等的、人人平等地拥有金手指的时代!一个无政府的时代!最后……”
“Happy New Year!”他说,“Happy new era!Year and Era,我在等你!”
直播的声音消失了。
剩下的,只有永无止境的白屏幕与“X”,还有一片寂静。
寂静的不只是屏幕,还有机场里的所有人。易晚知道,他们获取的不只是新的认知,还有刚才他感觉到的、那股疯狂的、仿佛来自“天上”的力量的疯狂影响。
“天上”的力量在鼓励“灰宫”的行为吗?
还是说……祂也觉得,是时候绝望与进行“结束”了?
蓝桦跌坐在他的身边。他也眼睛发红,大口喘息。易晚知道他也受到了那股力量的影响……没人能抵抗那股力量,就像……
机场里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哭声和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有人说。
“有意思……”
“爸爸,我听不懂,我们快点回家好不好?”有孩子拉着父亲的手臂,害怕地说。
踩踏、混乱、尖叫……易晚不知道那些人在干什么,只知道或许每个人都想奔赴他们的舞台。他低着头,半晌咬着牙,手支撑着要从地上站起来——
直到一个人扶住了他的手。
“走。”喻容时看着他,非常坚定地说,“我们走。去S市。去找到顾若朝,然后结束这一切。”
Year和Era。
两个E。
是的,灰宫在……等他。
易晚低着头:“可这又有什么用……”
喻容时:“不知道,但我们必须走下去,易晚。至少我们得弄清楚,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
“易晚,你记得你还答应我,说要一起看星星的么?等你长大了。”喻容时说,“至少……不要是现在这时的星星。好不好?”
他轻声地说着,像是诱哄,又像是哀求。
易晚沉默。他胸口舒张,用力地呼吸,最终,他握紧了喻容时的手。
“嗯。”
他说。
他毫无留恋地转身,走向那架私人飞机。在他们身后,蓝桦突然也扶着座椅,咬着牙、气喘吁吁地爬了起来。
“等等我!”他咬着牙说,“我也得去!反正……蓝光已经被放弃了……”
他抬起通红的眼:“我必须去!”
第169章 彩虹!合体!
疯了。
这世界彻底疯了。
私人飞机的机长依旧陈恳地行使了他的任务——在灰宫发表演讲时, 他在飞机上做最后的准备,没有去看任何能传递信息的屏幕。直到飞机停靠稳后,负责服务他们的空姐在看见窗外的星空后,突然像是哭、又像是笑一样地开口了。
“琛哥!琛哥!我是冉冉啊!”
她像是突然掉进了一个只属于她的世界……低着头, 开始用手机给多年前的前男友打电话, 演出一些“娇软学妹与冷酷校霸”之前的破镜重圆片场。蓝桦呆滞地看着她, 只能被易晚扯着衣袖, 偷偷地从另一边溜下来。
“……虽然不知道灰宫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看起来的确让整个世界都疯掉了。许多人听了广播, 明白了‘气运’的事, 开始做出某些行动。同时,他对真相的揭露、成功对规则漏洞的玩弄,似乎触发了‘天道’的某种情绪或规则,‘祂’,或者‘祂们’……”
“祂也觉得,这个世界变成这样会更好?”蓝桦傻了, “我根本看不懂……这个世界上的人突然之间都开始发疯了。”
“或许‘祂们’是觉得这个世界已经彻底没救了——在灰宫揭露真相之后。一方面, 祂们失望于被灰宫‘拿捏’并‘揭露’了漏洞。一方面,‘祂们’觉得这样下去,这个已经被毁掉的世界也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不如就这样让它疯掉、被毁掉吧。就像面对一篇烂尾的文或者世界观一样,所有读者、作者都觉得没有再强行修文、将它完结的必要了。”易晚淡淡地说,“也就是说,这个世界被放弃了。灰宫的行为, 就像烂文的最后一棵稻草,如果说, 之前‘祂们’还想从这里面发掘一点有亮点的情节, 试着换主角、修文、换文看、来拯救一下自己的创作和阅读体验……现在, 灰宫的行为让‘祂们’终于可以理所当然地放弃这个世界了。而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 也没有了作为‘人’的意义,当然可以理所应当地全部疯掉坏掉了。”
所以,或许某种程度上,灰宫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对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进行喊话与真相揭露。
他是在对身为“天道”的祂们进行对话。
对话的内容是:好好看看,你们所看见的这个世界是多么逻辑崩坏,无可救药……既然如此,不如直接放弃、离开,任由它彻底崩坏掉吧?
易晚想了想,又说:“毕竟读者,也不能一直吃屎吧。”
“烂文?”蓝桦又傻了,“吃屎?”
易晚看了他一眼:“……你觉得老土主角满地爬的世界,不算烂文宇宙吗。说不定‘祂们’早就想放弃这个宇宙了呢。这就是灰宫发疯的行为没有被阻止的原因——这正合了祂们放弃这里的期待。烂掉吧这个宇宙,爆掉吧这个世界,至少最后还有场烟花看。而我们现在面对的。”
就是一个已经被彻底放弃的世界。
——灰宫,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祂和祂们是谁?”蓝桦问,“祂们就是天道吗?”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我们需要上车了。”喻容时说,“机场里的人看起来都疯了。”
例如正在疯狂拍照的站姐。
例如正在上演追妻火葬场剧情的几名路人。
还有几个人。他们像是犹豫了许久……终于爬到高楼上,从上面一跃而下。像下饺子一样。三人在“啪啪啪”的声音中,由喻容时带头,穿过这片混乱的人的丛林。
机场里实在是太乱了……甚至有人认出了他们。他们尖叫了一声,开始跟着他们跑。
“喻容时是吧?是喻容时?”
“还有易晚和蓝桦……”
“追上他们!”
“等下,名单上面好像没有那两个,只有蓝桦……”
最后的声音很快被淹没了。
“陈可……”易晚忽然轻声道。
“怎么了?”喻容时立刻捕捉到他的声音,问他。
易晚不语了。
那个无论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都可爱又真实的女孩,也变成了这样吗?
逃离机场变成了恐怖且艰难的任务。尤其是许多人在这份四处传染的疯狂中似乎找到了发泄生活中的怨气的理由,开始趁机殴打路人。三人奔跑至喻容时停在机场里的面包车旁时,身后的人已经如丧尸潮一样,黑压压地跟了上来。
“没有易晚和喻容时?这不可能。”
“蓝桦!你害XX和XXX失去了机会,你不该出来谢罪吗?!”
“易晚……肯定是易晚陷害的姜北,是吧?易晚一定用了气运,只是没有出现在名单上而已!”
“还有喻容时……这不可能!”
这时,机场后端突然传来一阵喧嚣。那阵喧嚣像是一下把所有人都吸引了过去,他们于是暂且放过了易晚等人。
三人趁机坐上了车。喻容时刚想发动汽车,就听见易晚的声音:“等一下……”
后面的人群在大喊:“那儿有四个人!四个主角!”
等一下。
四个主角。
这种不好的预感……
这个世界里没有巧合。喻容时说:“他们真的能赶得上吗?”
易晚:“唔……毕竟是创造奇迹的虹团……”
“刷拉!”
滚轮的刷刷声撕心裂肺地传来。在众人的尖叫声中,一辆手推长车冲了出来!
手推车上坐着虚弱的池寄夏,咬着牙的安也霖,满脸崩坏的薄绛,还有正在前方用滑极速滑板的架势极速运动着的、一脸坚毅的丁别寒……易晚看着他们,喃喃道:“不愧是无敌的丁别寒啊。”
无敌的丁别寒!又一次拯救了虹团!
“快上车!”易晚探出头大喊,并让蓝桦打开了后备箱。
安也霖:“啊啊啊啊!!这不行的啊!”
池寄夏:“等下,我好像还是个病人。”
薄绛:“……算了。”
丁别寒:“跟着我!”
轰隆一声,在巨大的撞击声下,四个人像花卷一样被挤进了后备箱里——还好这面包车是用来装设备的,所以拥有很长的后备箱。在疯狂的人群反应过来之前,喻容时一踩油门:“抓紧了!”
无敌的丁别寒又一次以无限流男主的身体素质,伸手以极其扭曲的姿势关上了后备箱!
面包车“轰”地一声向着前方飞驰而去,只留下滚滚尘烟。除了喻容时在飙车,易晚和蓝桦都探回头看着后备箱里的挤成一团的四个人。池寄夏被压在最下面,长长呻吟一声:“我的肋骨——”
蓝桦:“你们怎么过来的?!怎么跟过来的?还是飙车过来的!”
池寄夏呻吟着说:“系统催我醒过来,说灰宫开始搞事了,你们已经过去了,同为虹团的队友,我们当然得过来阻止啊!这叫什么,主角的品格?”
看起来和系统重归于好了,而且在目前的形势下,还暂时没有分手的打算……易晚补充一句:“其实我们是想知道,你们是怎么过来的,毕竟今天没有其他的航班。”
蓝桦说:“丁别寒,不会是你带着他们三个飞过来的吧?”
丁别寒表情最难看、也最严肃沉闷。薄绛缩在旁边咳了一声,道:“丁别寒倒也没有这么无敌……”
安也霖辩驳:“你忘了,我还有很多追求者!是乔总给我们找了飞机,把我们送过来的。”
……哦,那个开特斯拉的科技公司乔总啊。
这回是小安的钞能力胜出了。薄绛说:“先听我说,我是虹团的队长。易晚,虽然很多事情不知道,但我们也大致知道了一些事情。”
……怎么薄绛也开始说废话文学。
薄绛:“大难当前,无论你要做什么,也没有虹团留下你一个人去独自面对的道理。记住,我们是一个团。”
……不是这种团好吧!
易晚沉默,最终道:“我要去找灰宫……也就是谢子遇,也就是顾若朝。”
其他三个人:OAO。
其他三个人:“什么?灰宫,谢子遇,顾若朝?顾若朝又是谁?灰宫是谁?谢子遇不会是X吧?”
……搞半天你们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啊!所以知道一些,到底是指知道哪些啊!
唯一一个没开口,一直满脸严肃沉痛冷酷的只有丁别寒。易晚觉得无敌的丁别寒应该已经完成了思考,于是说:“别寒哥,你……”
丁别寒说:“我知道你说的都是谁。”
易晚:“嗯。”
丁别寒对其他三个人说:“顾若朝,灰宫,谢子遇,X,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都是同一个人——也就是,我正在进行的无限流游戏的主神,最终BOSS。据说,无限流玩家要通过游戏,必须经过最后一个地狱级副本。如今看来,无限流流出到现实世界,就是这最后一个地狱级副本。我没能阻止它的流出,是我连累了你们。”
他满脸沉痛:“都是我的错!”
易晚:………………
所以你到底知道了个什么鬼啊!
丁别寒还在继续解释,就连薄绛都跟着煞有其事地分析起来。为了避免谈话被带偏,易晚戳了戳蓝桦,和他一起开口道:“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简单盘一下逻辑。
1.我们的世界,是一个很多“主角”形成的一个充满“故事”的宇宙。
2.在这个宇宙之上,有“天道”。“天道”,是一群故事阅读者的意识的最终结合体。“祂”的目的,是在这个世界里找到足够有戏剧性、足够吸引人、充满“萌、爽、甜、打脸”点的、富有节奏感的故事,来展示给人看。这些故事越多越好,于是许多“主角”,就应运而生。
3.愿意配合“天道”审美,用自己的人生来演出这些故事的人,就能被赋予气运,成为所谓的拥有金手指的“主角”,牺牲自己的自我性,获得完美的人生。
4.同时,他们为了踩中“天道”的审美点,会不择手段地妨害这个世界里的其他人,或者这个世界里的其他规则。
5.然而,这些充满套路的故事,让这个世界本身的运行逻辑(经济、军事、社会人文、乃至每个人的人生)摇摇欲坠,充满矛盾,人如猪狗,失去人性失去一切。同时,它们也造成了“天道” 的审美疲劳,所以“天道”一直在寻找新的故事。
6.为了让“天道”能找到新的故事,更多的套路故事更多地在这这个世界里诞生,就像自知故事质量不足,却妄图靠网传的“套路小说写作经验”,批量工作室生产同样的故事靠数量赚钱的状态一样。这进一步地导致了“天道”们的审美疲劳,和世界的进一步崩坏,和“天道”的疯狂——疯狂地寻找新的故事。
7.顾若朝是第一个发现了“天道”的规则的主角。他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崩坏,最终因无法掌握自己的人生而黑化。这十多年来,他一直在想怎么报复全世界。刚才的广播,就是他准备十几年后放出的大招。顺便,蓝光这个阴间公司也是他和蓝柏一起搞出来的,进一步地加深了世界的发烂发臭和崩坏。(用来刺激天道)
8.他的大招,在让所有人意识到这个世界的虚假和疯狂的同时,也终于让“天道”觉得,A.祂们居然被一个角色玩弄了。B.真丢脸,而且这个世界烂透了,放弃它吧。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怎么样也无所谓了,一起发烂、发臭、发疯!C.顾若朝怎么样倒是无所谓了,至少他让“祂们”看了最后一场好戏。
9.这就是顾若朝最终的报复和“自由”。这是他筹划已久的、针对这一整个世界的报复。现在他们要去找顾若朝算账。还要从他那里知道……更多的信息。
(10.隐藏信息:易晚还有一些主意……但他不肯说。)
“事情原来是这样……?”蓝桦听得目瞪口呆,他用“此子到底在说什么,居然恐怖如斯”的表情看着易晚,并转头问其他四人,“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吗?”
易晚到底是什么时候构建出这一套逻辑清晰……又哪里都不对的,又可以解释一切的逻辑的啊!
他看向剩下四人。丁别寒不语,其他三人沉默。只有这时蓝桦才有点优越感——他还是比他们知道得多的。
他有点担心这四个人崩溃。毕竟他们四个人都是“男主”,突然之间知道自己是棋子,而且还是玩物的感觉,肯定不好接受……说不定现在就会跳车发疯。
安也霖:“难怪,我就觉得我重生后还要和傅总纠缠,这个故事实在是烂透了。不怪天道不想看。”
蓝桦:?
薄绛:“唔……所以这就是我现在的使命,是么?”?
池寄夏:“是么……看来是时候,让我和系统一起拯救世界了!这,才是男主的使命!”??
丁别寒最后抬头,眼中度过迷茫,又是坚定:“我觉得还是我的主神论更有逻辑。你们帮助我完善了我的逻辑。考虑到你们不知道无限流,能推理到这个程度,真是辛苦你了。”???
所以你又思考了什么鬼东西出来啊?!
易晚拍了拍蓝桦的肩膀:“这就是虹团。”
蓝桦:????
第170章 眼泪
城市在星空之下, 面包车在高架之中。高架桥之下,是城市的建筑与街道。灰色的建筑,哭叫的人群,妖艳的火焰, 还有维护治安的工作者。
“前面的路堵了, 我们换条小路进城。”喻容时看着远处被连环交通事故堵住的路, 说, “我们去哪里?”
直到这时后座的虹团四人才又探出头来:“对啊, 我们去哪里?”
易晚沉默了一下, 道:“不去少年宫了,去蓝光大厦吧。”
“嗯。”
喻容时没有丝毫质疑。他直接掉转车头,以逆行的态势穿越中间的绿化带,高速汇入另一条路。车上众人都被他娴熟但过于刺激的车技给惊险到,抓着车壁大喊大叫。薄绛说:“为什么去蓝光大厦?而不是少年宫?”
易晚说:“蓝光大厦有最好的网络,能够联通新闻播报的技术。而且它在山坡上, 有四十九层高。人在最高层, 足以俯瞰整个都市。灰宫一定想从那里俯瞰自己的杰作。”
越到城内,路越难走。
金融公司外站着示威的群众,公园里文学家“主角”的雕像被人推倒,大街上躺着几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浑浊的眼睛还看着天空……有的人从另一边的房间里跑出,容颜完美, 高喊着“攻略里说的是对的!颜夕,我终于成为你了!”。还有一具皮开肉绽的尸体被挂在旗杆上、正被人拉扯着往上升。安也霖远远地就认出那人的面容。
他吐出一个名字。是前年电影节最佳新人奖得主的名字。
附近还有一句尸体, 属于某个文学奖得主。她的黄金耳环被抢走了, 耳垂被扯得稀烂……第一具尸体伶仃地在黑夜中摇晃, 像是一张破旧的旗帜。比起“勇敢”的新规则尝试者, 世界各地出现得更多的,还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反主角党”。
“打倒主角!”有人喊着口号,呼啸着走过。无论是努力的人群还是不努力的人群,无论是有过付出的人群还是只是满怀嫉妒之心的人群。至少现在,他们都认为自己是正义者、是卫道者、是饱受迫害后起义的复仇者。除此之外,他们还认为自己是人群。
“他们真的觉得是‘主角’夺走了他们的一切吗?”车上,薄绛轻轻地说。
面包车与游行的人们擦肩而过。面包车上装着四个名为“主角”的罪人,奔赴消灭万恶之源的战场。成规模又不成规模的人群喊着口号,奔赴处决主角们的刑场。
远处,蓝光大厦如黑塔,如方尖碑,矗立于山坡之上。面包车在长长的道路上疾驰。道路如刀,劈开两野高耸的建筑,如摩西分海,奔赴彼岸。
终于,面包车驶入了弯弯曲曲的山路。
山路上到处都是被撞毁的车辆。车辆是在上山或下山时撞在旁边的山壁上的,燃着火,里面却看不见一个人,就像驾驶员人间蒸发了一样……这样的场景,让每个人都感到恐慌。
“按理说,应该有很多人都想上山找蓝光来着。无论是为了什么。”薄绛看着这片“热闹”的事故场景说,“可这一路上,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郁了。
面包车终于驶入了停车场。喻容时的手机却在这时响了起来。他对几个人抱歉地点了点头,原本想按灭电话……直到看到来电人,是喻其琛的父亲。
他接通电话,电话那头信号不好:“城里……到处都乱了……我们打算带着喻其琛先到安全的地方去……你在哪里?”
喻容时抬头看蓝光大厦:“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不用等我。”
电话那头沉默,半晌,有叹息声传出:“之前其琛刚醒,刚见着面。你就要走……”
“非常对不起。”
喻容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对他的家人。可喻其琛的父亲却说:“算了,从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你和我们这些人比起来,终究会拥有不同的命运。也是时候让你去任性一次了。”
“谢谢。”
终其一生,只有最后这一句话可以说。
“喻其琛说他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他不敢说太多,比比划划,我大概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还说,把这句话告诉你身边那个叫易晚的人。”喻其琛的父亲道,“他妈妈不让他再和你交流。所以,就由我来说。”
“不要对视。”
“不要……对视?”
喻容时对易晚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众人迷惑不解,易晚茫然地看着他,若有所思。
蓝光大厦黑压压的,没有一点灯光。挂掉电话,几人从车上跳了下来,蓝桦吞了一口唾沫:“谢子遇就在这里面?”
漆黑的大厦,总给人带来一种不祥的感觉……丁别寒在地上做完伸展运动,这就要从小门潜入。易晚拦住他,道:“等下。”
丁别寒:?
易晚:“我们是一个团。”
池寄夏说:“是啊!我们是一个团!”
蓝桦:……
A.T.老板组你们这个男团时,大概没想过你们是被用来干这个的。
几人根据每个人的特性讨论,最后定下了如此战斗格局:薄绛打过仗,负责指挥、记地图和解密;丁别寒身负无限流技能,负责主要近距离输出;池寄夏拥有系统,负责侦查;易晚身为路人,负责潜行暗杀;安也霖曾被无数总裁追妻火葬场,跑得最快,负责引怪。喻容时不会被灰宫的负面伤害效果影响,身兼最重要的数职:副输出,负责驱散负面效果,背伤害,和辅助易晚。
易晚站在一旁,手里拿着喻容时给他的一袋热牛奶暖手,默默点头。
安也霖抖了抖眉毛,虽然很无语,但:“……行吧。”
“不。”薄绛逻辑很清晰,“别忘了我们的目标——找到谢子遇。和易晚比起来,我们都是次要的。”
他对喻容时说:“所以,请你一定保护好易晚,顺利送他上楼。”
喻容时说:“不用你说,我也会的。”
蓝桦急了:“那我呢?”
池寄夏:“你?你负责当魅惑菇。你是蓝光的太子爷,里面的怪肯定认得你。而且你是疯批,不会没有精神错乱技能吧?”
蓝桦:“靠,你都说了他们都是怪了。万一认不得我呢?”
池寄夏说:“那你当T吧,负责抗伤害……”
安也霖:“行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逼逼,快点,打开你那无敌的系统。”
池寄夏嘀咕两句,表情有点沉重地把系统打开了。半晌后,他道:“蓝光大厦里确实有很多人……一楼有十多个,二楼也有……三楼……布局,加起来可能有将近一千个。”
蓝桦脸都白了。他见众人看向他,有点讷讷道:“像我们这样的大事务所,有这么多员工,不是很正常么。”
“第一层到第七层,电梯停运。第七层以上就没有人了,但第七层到第八层的所有门都被锁住了,除了一个……所以,我们得到达第七层,然后通过那扇门。”池寄夏说。
薄绛用树枝在地上画,构建作战地图:“那些人是什么样的人?”
池寄夏停了一瞬。
“活死人。”池寄夏说,“被灰宫抽取了所有生命力,用于支撑他的那场‘全球直播演出’后,留下来的人偶般的活死人。他们将永无止境地在这座大楼中逡巡……并渴求从活人身上吸取到生命力。”
丁别寒说:“我很懂,就像丧尸一样,我打过。”
众人微妙地看了一眼他。
蓝桦急切地说:“那八楼以上呢?”
池寄夏说:“四十九楼,顶层,有生命体征。两个。”
蓝桦不说话了。他握紧拳头,下定了决心。
薄绛只用十五分钟就构建出了他们的作战路线:从E口侧门,借助蓝桦的权限钥匙进入大楼。绕过几个活死人多的办公区,上二楼、三楼……唯一最麻烦的是七楼。七楼有蓝光的练习生广场。广场内常举行各种选拔活动。系统扫描显示至少一百多个活死人在广场内徘徊。
要进入八楼,广场是必经之路……薄绛还在咬着牙思考,池寄夏却说:“就这样上去吧,上去再说。就像你演算过十几次也没办法那样……我们要上去,就不得不经过这里。逃不过的。”
薄绛问他:“没有计划,就这么上去了,情况难道就能有改变?”
池寄夏耸耸肩,道:“谁知道呢?我一直都挺幸运的。而且咱们四个,同为男主,不会这点‘天命所归’的信心都没有吧?”
薄绛依旧不同意。安也霖却打断他,道:“我们还有无敌的丁别寒呢,是不是?”
丁别寒酷酷地点头。
“一群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薄绛仍然皱着眉头,但无可奈何。
方案就这样被通过。众人绕行至蓝光大厦E口。安也霖站在E口前,轻声感叹了一句:“ABCDE,E口……事情总是这么奇妙。”
他在踏入蓝光大厦前顿了顿,对易晚道:“易晚,其实我之前很生你的气。”
易晚:“……”
“是你救了我,斩断了我身上的丝线,是不是?可你把我当成温室里的花朵一样,对我一句话都不说。我有时想,我到底是哪里表现得不够好,才让你觉得,我不值得你的信任。”安也霖回头看他,泪痣在眼下闪闪发光,“再后来,知道了这些……我终于明白了。易晚。这一路走来,你一定很累,也很厉害吧?”
“……”
“不要害怕,不要停止。这次有我们和你一起。”安也霖说,“如果说,之前是你在我们的片场中游走,拯救了我们的灵魂的话。现在,就轮到我们,来为你搭建属于你的片场。”
一时间,易晚怔怔地看着他。池寄夏路过两人,吹了声口哨道:“肉麻不肉麻。回老家之后就结婚这种flag,等从大厦里出来再立啊。”
易晚说:“池寄夏,谢谢你无敌的吴桐。”
池寄夏道:“嘁……谢什么。谁让他玻璃心犯了,这是他赔我们的。今天,你就在我们后面,放心地走吧。”
还有薄绛……他按了按易晚的肩膀,不说话。丁别寒对易晚道:“你这次对我的帮助,我没齿难忘。”
……你是不是走错片场了?
七个人排成七剑合璧的阵型。蓝桦在前面颤巍巍伸出手,偷偷用指纹刷开小门。
没有提示音。
门开了。
蓝光大厦内部冷得可怕。楼顶的冷光从大楼中间的“回”字型天井处落下来,打到一楼的地板上。失去了“天道”力量的修饰作用,他们看见地板上横七竖八黑血淋漓,都是各种扭曲的、从楼上坠落摔下的人形。
前台处、办公室里、大厅中……果然有活死人在逡巡。那种异于人又似人的感觉足以让每个人惊恐发作。众人不敢去看他们,只沿着薄绛规划好的道路上去。
一楼。
二楼。
三楼。
三楼时蓝桦不小心打滑了一下,运动鞋在地面上擦出一点声音,一整个会议室里的活死人当即齐齐转头看了过来。好在喻容时及时把他压了下去,众人冷汗涔涔地躲过一劫。
“对不起……”
楼梯间里,蓝桦用气声小声地说。
“这时候就别说话了。”喻容时同样小声地道。
“还好,到目前为止都很顺利。没有人发现我们进入大楼。”池寄夏说。
只有易晚走在人群之中,皱着眉头。
四层。五层。六层。接下来的三层依旧惊险,好在就连蓝桦也没出任何岔子。他们顺利地抵达了七楼。
打开藏身的房间,迎面而来的,便是练习生广场。
要经过七楼进入八楼唯一的入口,这里是必经之路。
一百多个活死人在广场上逡巡。薄绛只看了一眼,就关上了门。他背靠着门,对几人说:“好,现在到七楼了,你们打算怎么办?看起来,我们完全没有绕过这里的可能。”
众人看向池寄夏。对此,池寄夏只是耸耸肩道:“我都说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刚刚系统扫描到了,那边就有一条可以走的小路。薄绛,你过去点。”
说着,他打开薄绛身后的门,向着门外走去。易晚看着他向前走的身影,突然意识到,安也霖同样拍了拍他的肩膀,跟着池寄夏一起向前走。
“你们……”
“我早就说了,该让这些练习生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顶流。”池寄夏说,“喂,身为男主,不会这点‘天命所归’的自信都没有吧?这可是一场即将持续三个小时的精彩演出呢。别担心我们,我们有主角光环呢。”
“操。”易晚听见薄绛说。
“女士们!先生们!”池寄夏已经走到了练习生广场的另一边,远离易晚他们所在的房间的位置,“晚上好!”
一百多个活死人齐齐向他看来。
池寄夏咧开嘴一笑:“你们的皇帝来了!”
“靠,我就知道你……我就说我猜到了。”同样跑到另一角的安也霖骂道,“就让我来试试看你们和傅总谁跑得比较快吧!”
接着,他对着易晚大喊:“易晚,跑!”
活死人咆哮着向他们冲过去。这两个人的身上不仅有活人的生机,还有“主角气运”的香甜气味。池寄夏凭借爱豆的身体素质,左跑右跑,并还在持续嘴贱:“哟哟,我还以为我在海棠市呢?一百多个男的追着我跑?这是什么好事?”
“操,你们……”薄绛骂了一句,道,“你们有诱敌的策略吗?!白痴!听我指挥!”
说完,他对易晚道:“易晚,你快走。”
“这下楼下的活死人也要被他们吸引过来了。”丁别寒僵着脸道,“虽然说这是唯一的策略,但没有参加过无限流游戏的人,素质就只有这点……池寄夏这种,估计活不过第一场游戏吧。算了。”
他烦躁地加入了他们。
易晚来不及发声,因为喻容时已经拽着他的手臂,果断地往着唯一的出口跑去。蓝桦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也疯狂地跟上。
直到唯一的出口处也冲来了两个活死人。他们被易晚等人吸引过来,牢牢地拦住他们的去路。正在此刻……
蓝桦飞扑上去,扑倒了他们。
“你们快上去,去见谢子遇,去救我哥哥!”他撕心裂肺地叫着,“我没有你们有用,所以我相信你!求求你们了,救救蓝柏……”
喧闹声和斗殴声被挡在防火门背后。喻容时关掉防火门,拉着易晚往上跑。易晚最后看见的,便是丁别寒从天花板上一跃而下,一记飞踢踢走了正要咬向蓝桦颈间动脉的一只活死人。
他们沿着楼梯往上狂奔。明明三步作两步跑,楼梯却好像还是无边无际。终于,在他们跑上八楼时,易晚看见,八楼的大门正大开着。
大开的大门正对着同样大开着门的电梯。电梯里用红色喷漆喷涂着单词“Welcome”。
“我就知道,这是他为你准备的。”喻容时说。
他拉着易晚走进电梯。电梯自动上升至49层。喻容时在上升的电梯中说:“这些活死人的分布实在是太刻意了。就像他是故意这么设计的,只是为了甩掉其他几个人。”
电梯上的数字显示到“41”,喻容时继续说着,眼神越来越冷:“但我,却留下来了。”
电梯门打开。
迎面而来的,是一整片的落地玻璃窗。一个青年站在玻璃窗前,背对着两人,注视窗外流光溢彩的世界。
周围的墙上,布满液晶显示屏。显示屏中,直播整个世界各处的惨象与乱象。
“因为沈终决定带你上来。”他说。
他身边的沙发上,躺着蓝柏。蓝柏脸色青白,已经被抽取大半生机,陷入昏迷。
在他身边的另一侧。
……一把小刀,静静地卧在那里。
“好久不见,沈终。”青年转身,向易晚摊开双手,“在你不在的这几天里,我和这个世界玩了一个漂亮的恶作剧——一个持续十多年的大计划。我击穿了这个世界的虚伪假面,斩断了所有控制我们的丝线,让控制这个世界的神丢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脸。我让这个千疮百孔却依旧美丽的世界脱离了祂们的控制——终于,所有人都拥有了他们能够拥有的自由——包括你,沈终,不被丝线控制,这不是一直都是你的心愿么?”
“现在心愿达成了!所有人都自由了!”他右手一划,做了个行礼的姿势,“你获得了自由。怎么,你不想为我鼓掌吗?”
易晚走出电梯。他站在电梯之外,冷漠地看着他。
“……别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你到底想做什么,我们都心知肚明。”易晚说,“你从头到尾,没有一点是想要其他人获得自由。你只是想给天道一个没脸——作为祂胆敢控制你的人生、让你的完美人生变成一场处处受制的重生玩笑的回敬。你在报复天道,把祂们喜欢的剧情变成一场笑话,把祂们创造的世界变成无可救药的垃圾——就像你在网吧里,报复那几个嘲笑你的人一样。你成功地又玩了一次‘打脸’的套路,比过去还要炉火纯青。如果说这件事里还有什么可以说的,那就是,你的计划确实成功了。”
“唔。说得真好,报复?我喜欢。”青年低下头,嗤嗤地笑了,“这他妈的世界就没有存在的道理!人人都在冠冕堂皇地生活。讲什么‘努力’,讲什么‘爱’,就像那他妈的天道。各个满嘴‘仁义’,心里都是‘生意’的东西。你看,这混乱多好,我喜欢混乱。我喜欢这个……所有人都被放弃,所有人都绝望的世界。”
他大笑着,满脸的肌肉都在抽搐,喻容时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露出那样夸张的笑容。可易晚看着那有如恶鬼一般的笑脸,却依旧是面无表情:“这就是你所有想说的?”
“是啊。沈终,给我一个拥抱吧。我做到了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事!”青年仰起头,高傲地说,“我毁掉了一整个世界!我终于战胜了天道!这难道不值得让人庆祝吗?”
“那那些死掉的人呢?”易晚说。
青年:“那就死了。他们早晚都要死的。他们早就该心知肚明自己是玩偶。让一群玩偶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那这个从此崩坏的世界呢?”易晚说。
青年:“这世界从来也没好到哪里去过。你以为没有天道,这世界就能好到哪里去吗?战争,饥饿,瘟疫,对异见者的讨伐,奥斯维斯集中营,种族灭绝,印第安人大屠杀,卢旺达,十大酷刑,阿姐鼓,不在乎其他人,只在乎自己的兽性利益,这就是刻在人DNA深处的东西……这世界从来就他妈的没好过!人性本恶,只要有机会,人人都是怪物,都是野兽。你以为,这个世界是现在才开始崩坏吗?它早就烂掉了。没有‘主角’,没有‘气运’,没有这些由头,人们也会在出现经济危机时找到新的发泄口,用它来发泄怨气,进行战争。你该不会是来这里,和我讲什么人性本善的爱的吧?我告诉你,人生来就是野兽。”
易晚沉默。青年说:“来吧,我真喜欢现在这样,自由了,疯狂了,全世界都在燃烧。而我告诉天道,这世界就是个烂货!我把这世界,从祂的手里抢了过来。我就像是一个革新者,一个真正的分海的摩西,从神手中偷到火的先知普罗米修斯……”
青年陷入了某种极其狂热的情绪里,开始哼着歌,手舞足蹈。他说:“我是天才,我当然是天才。我是先知,是这个世界的毁灭者与救世主……我战胜了神……我毁掉了神重视的创作,我毁掉了祂们一心想要得到的东西!我毁掉了祂们的努力!”
喻容时想说什么。可易晚却拍了拍他的手,对他轻声说:“别过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过来。”
他向着青年一步步地走去,直到站在他的身侧。他们曾是拥有同样童年的两个人,亲密如一母同胞的兄弟,而如今,一个二十不到,一个业已苍老。青年环住他的肩膀,问他:“沈终,你是来向我祝贺的吗?”
“你错了。”易晚说。
青年说:“哦?”
“不是你从天道的手里赢了一局。而是这个世界被放弃了,就像垃圾一样地,被放弃了。”易晚淡淡地说,“顾若朝。你被放弃了。不是你赢得了这场战争,而是你输了。”
“……”
“祂们可以丢下这里就走,你却一败涂地,还沉浸在自以为是的喜悦里。你现在的样子,真像一个阿Q,摔碎了你真正拥有的东西,却洋洋自得,自以为是自己战胜了神明……”
“你……咳……咳!”
青年掀翻了桌子,他掐着易晚的脖颈,把他压在身下。易晚被他掐得喉咙几乎要断掉,大声咳嗽。青年咬牙切齿地大喊:“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易晚被他掐着喉咙,那张向来寡淡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容。
讥诮的、冷漠的笑容。
“你好好……咳咳……看看现在的你自己……”他说,“你就像一个……小丑……用自己的失去……逗笑了别人……你换了多少个名字?顾若朝,灰宫,谢子遇……有多少个人指着你的鼻子,说你是怪物,又有多少个人……知道你是谁……知道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你以为你在为了自己活着,实际上,你只是在为别人的躯壳和名字打工……别人会说,谢子遇是大明星,别人会说,塔罗博主灰宫拯救/毁灭了世界,别人会说,谢子遇是个传奇人物……而顾若朝……”
“……别说了。”
“他是一个死在十四岁的,家庭失败,就连成绩也一败涂地的胆小鬼……”
“我叫你别说了!”
“属于你自己的……你自己的故事和传奇,早就被你毁掉了……你重复别人的人生,用自己的人生出复制其他人的故事……你从来都没有活成过你自己。如今你砸掉了你拥有的这个世界,还洋洋得意……”
“……唔!”
喻容时终于把青年从易晚的身上掀开了。
他把青年推倒在地上,抱着易晚远离青年。易晚还在喘气,声音嘶哑,断断续续:“我知道,我都知道,所以……”
突然,他露出了和谢子遇一样的笑容。
那都是调动所有肌肉的笑容。他们的眼睛里映照着彼此,易晚的眼里是青年一步步向后退去的,彻底绝望的表情——易晚的所有话,像是把他灵魂的所有遮羞布都扯掉了。青年眼里映照的,则是捂着脖子、站起来、向他一步步走来的易晚。
青年靠在落地玻璃上,他低着头,笑容荡然无存。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像是最后一根弦也崩掉了。终于,他说:“杀人最诛心。沈终……你真是我的,青梅竹马。”
“我比谁都知道,你是个小丑。”易晚说。
青年死死地盯着他,忽然笑了:“可你还能做什么呢?你只能在这个被我毁掉的,没有一丝希望的世界里生活了。哈哈哈哈……没有明天,没有未来,没有开始,没有结局,这样的痛苦……即使你还想追逐自由,你又能怎么做呢?你什么都做不了。”
这样的痛苦啊。
“沈终,这比杀了你还要让你难受。其他人都不懂,只有我明白的——你那比南极的冻土还要沉默、又冰冷的自私。没有人能改变你那冷酷的本性,谁也不能……我知道,这样的世界会让你发疯,这就是最好的一件事了……”
青年忽然从兜里掏出了一样东西——一把银色的枪。喻容时下意识地挡在易晚身前——可青年用那把枪,射向了落地窗。
一枪。
“哗!!”
呼啦啦的大风吹入,玻璃向外溅射。青年最后一次回头,看向易晚道:“沈终,最后给你分享一个好消息。这个崩坏的世界不会一直持续下去——它会很快毁灭,你知道的,它的底层逻辑已经崩塌了。因为神已经不需要它。它最多能活……十多二十年?好好享受最后的痛苦时……”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因为他脚下一滑——
他踩到了一个东西。
一袋已经凉掉的热牛奶。
喻容时给易晚,被易晚塞在口袋里的。
热牛奶被他踩爆,而他一个趔趄——以一个极度滑稽荒诞的姿势摔下了楼,脸上还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荒诞,滑稽,就像小丑,不是任何计算中的优雅或者华丽退场——就像曾被他算计、曾被他利用又抛弃的那些难看的棋子一样。
“他因绝望自杀,即使是自杀,他也为自己选择了一个非常有戏剧性和美感的落幕——向后从大楼中倒下。然而,他踩中一袋热牛奶,于是像个西瓜一样狼狈地摔了下去,在地上爆开。这次,他再也没有任何生还的机会了。”易晚说。
喻容时放开手。易晚一步步走向窗边。49楼很高,他低下头,可以看见地面上那摊难堪的、小丑的血迹。
非常荒诞。
“没有戏剧性的死亡,这是对灰宫的最大侮辱。”易晚趴在窗边,看着窗下的景色,风吹起他半长的发,他面无表情,“他的一生,都在追求成为一个传奇。”
“再见了,顾若朝。”他说,“这次,你终于死透了。”
喻容时从背后靠近他,用温暖的手遮住他的眼:“别看了。”
易晚站在他的身前,眼埋在他的手心里。显示屏们依旧在直播世界各地的惨状。
“……死亡。”
“……报复。”
“……游行。”
“试图维持秩序的政府工作人员,遭受袭击……”
“绿河小区……爆炸……”
“全球各地莫名发生地震……”
还有男孩女孩的尖叫。
“即使他死了,这个世界也完了。它已经被……放弃了。”易晚说。
他的眼被埋在喻容时的手心里,一直流泪,咸而烫的泪水顺着喻容时的指缝流出。喻容时低着头道:“嗯。”
易晚说:“不会再有恢复秩序的那天,和恢复日常的那天了。”
喻容时说:“我们……去看星星吧?既然日子所剩无多,就让我们到处去走走吧。只为了我们自己。”
易晚闭上眼。他的睫毛擦得喻容时的手心很痒,像是小动物:“绿河小区……是叔叔婶婶住的小区。”
喻容时愣了。他说:“我们现在过去看看。”
易晚说:“不,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都没了,一切都没了,就连顾若朝的、狼狈的死,都没有用。天上只有星空,月亮也没了……”
喻容时不知道易晚在说什么。他只知道易晚一直在他的手心里哭,好像他正遭受着比任何人都要剧烈的痛苦。
那眼泪很烫、很咸、也很多……最终,成了他手里一汪像寒月一样,冰冷的冰凉。
终于,易晚不流泪了。他声音沙哑,道:“我们走吧。去绿河小区。”
喻容时说:“好。”
他放开手,看着易晚站在那里,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喻容时起身去按电梯按钮。电梯门开了,他回头对易晚说:“易晚……”
一把小刀。
一把小刀,被握在易晚的手里,捅向了他的胸口……然后因为使用者的犹豫,偏了一点,最终捅向了喻容时的肩膀。
刀刃没入。
鲜血流了出来。
——我曾经无数次想过。
——这是最后的办法。
天空中的星色似乎疏淡了一点。易晚提着刀,看着喻容时。鲜血染红了易晚的脸颊,就像染血的艳鬼。
喻容时捂着伤口,呆呆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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