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沅去世的第一天, 帝京的天都黯淡下来,天色沉郁如墨,压得整座宁王府都黑沉沉的, 叫人喘不过气。
正院门外的院角上挂了两盏纸灯笼, 在风中摇晃两下,里面微弱的烛光哐当一下就灭了。
整座院子忽然陷入黑暗之中,里面安静的没有任何人声。
房间里黑得不透光,床脚火盆里面的炭火烧得正旺, 红色的火星子乍明乍灭, 照不亮床头的一团黑影。
孟西平在喻沅房中坐了一夜, 亲手用温水一点点擦干净喻沅唇角的血痕,整理好她的衣衫。
不管正院和房中放了多少个火盆, 可喻沅的身体还是在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变冷。
他只得跪坐在喻沅床边, 勾着她的手指, 感觉她的身体似乎在逐渐变得僵硬。
房间里,满是喻沅曾经挂在身上的气味, 她偏爱各种花粉香,似芍药,似牡丹, 也要往他身上挂香包,即使冬日身边也若有百花开放。
然而如今, 孟西平已经嗅到房间里面更为浓重的死气。
他碰了碰喻沅的脸,脑中什么情绪都没有, 像是有无数个小人在他耳边说话,他一睁开眼, 就被血色沾满。
莹玉被侍卫送出帝京, 其余的丫鬟被宁王妃都驱散, 剩下来询问的人都被孟西平赶走,他开始拒绝和所有人说话
慧宜姑姑和裴三娘上门来看他,孟西平躲在喻沅房中不吭声。
下人的敲门声敲得他戾气横生,手里轻轻碰着喻沅。
慧宜公主似乎在门外说了些宽慰的话,听她们提起喻沅时,孟西平随手抓了一个玉珊瑚扔了出去,在地上砰的一声巨响,外面的人声音霎时止住。
“滚!”
喻沅去世的第五天,孟西平一直没上朝,皇帝体谅宁王妃新丧,派皇子来宁王府看看情况。
二皇子孟定安主动请缨,借机来王府,他直接命护卫将孟西平从房中拖了出来。
孟定安语气严肃:“你早前是不是让人将宁王妃身边的丫鬟送回江陵了?”
孟西平浑浑噩噩地躲在房中,像是完全失去了精气神,见到天光,他不适地眨眨眼睛,因光亮刺痛地眼睛发胀,全身骨头都僵硬。
面容凹陷下去,桃花眼半闭半张,好像生了一场大病,才从梦中醒来。
他好像一下子不会说话,反应了好一会,生了绣的脑子重新转动起来:“你说莹玉?”
孟定安恨不得掰开孟西平的脑子,往他里面一个字一个字地往里面灌:“就是她,回江陵路上和你的侍卫一起失踪……恐怕凶多吉少。”
见孟西平仍然毫无所觉,他重重地提醒:“莹玉是宁王妃身边的贴身侍女,这事怕是和宁王妃有关。”
他听到这里,勉强打起精神,回应孟定安,一边派人去查莹玉去江陵沿路踪迹,看能不能查出线索。
孟西平给莹玉安排的人自然是高手,护送她去江陵,本不该出意外的。
可莹玉的死很蹊跷,仿佛揭开了笼罩在宁王府上空阴影的一角,喻沅的死亡似竟然也被牵涉其中,孟西平顺着莹玉的失踪,开始在帝京和江陵之间搜寻,终于找到了一丝蛛丝马迹。似乎和帝京某位权贵有关联。
喻沅去世的第七天。
宁王妃头七,帝京权贵纷纷前来王府祭奠。
慧宜公主和裴三娘一直没能见到孟西平,急着赶来,想帮忙操持乱糟糟的宁王府。
被孟西平坚定拒绝,慧宜公主旧事重提,喻沅已逝,正院空置,应当迎来一位新女主人。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阴沉的孟西平叫侍卫冷漠地带出府去,眼眸里闪过一瞬间浓重的杀意。
“王府的女主人只有喻沅一人,姑姑以后不必大费周章。”
“也请裴三娘不必再来宁王府,我已是鳏夫,恐惹人闲话。”
隔天上朝,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问起裴大人裴三娘婚事,只道他和裴三娘曾经在慧宜公主府同住过一段时间,有些兄妹之谊,理当为她添妆。
孟定安和他一唱一和,在朝中便要为裴三娘赐婚。
裴三娘百思不得其解,哭着闹着来宁王府,却没有见到孟西平。
孟西平早已带着喻沅的骨灰去了寒山寺,在神佛面前求她来世平安喜乐。
孟定安拿莹玉和喻沅的死吊着他,孟西平想,若是他光秃秃的下去找她,不仅将莹玉弄丢了,还没给她报仇,喻沅应该会很生气吧。
于是他又坚持了几年,勉强打起精神,顺着微弱的线索查了下去。
喻沅去世后一年。
孟定杨和孟定安的皇子之争如火如荼,宁王府几乎已经是旗帜鲜明的站在二皇子孟定安身后。
有天孟西平上朝回来,发现无人伺候的正院里,无缘无故起了一场大火,院中东西烧毁过半,喻沅最喜欢的那棵榆树烧没了,他又重新亲自种了一棵。
大火并非意外,正院遭了贼,喻沅私库里面的的东西被人动过,可贼人究竟拿走了什么,无人知晓。
好不容易查到的线索又断了。
喻沅去世的三年,正院新种下去的榆树满眼新绿,上面挂满了新鲜的榆钱子。
孟西平重建了正院,亲手雕了喻沅的人型木雕,木人的脸怎么雕也雕不好,他脑海里面,只剩下喻沅最后吐血的样子。不曾睁开眼来看他。宁王府的那尊雕像始终人脸模糊,后来孟西平走的时候,将那些东西都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好像那就是同年,喻家不知道被哪阵东风一吹,青云直上。孟西平本就和他们没什么来往,只是逢年过节,念在喻沅的份上,照例往喻府送一份不高不低的年礼。
也不知他们怎么想的,喻大夫人曾经上门,将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带到他面前,说是喻二十二娘,长得有几分像仙去的宁王妃喻沅,想送到宁王府上养。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孟西平将喻大夫人和小女娘客客气气送了回去,转脸就和喻家断了联系,开始查喻家如何发迹,竟让他真查出来,喻家攀上了某位皇子,才得以节节高升。
帝京里皇子不多,有本事的更是只有那么两三个。
孟西平依靠在一瞬的直觉慢慢查了下去,莹玉就是被喻家人害死的。
他用了两三个月,收集喻家在江陵的罪证,暗中写了一封折子递到御前,果然戳中了皇帝的心事,喻家被抄家,喻家所有人都下了大牢,喻家几个叔伯被斩首,女眷们被流放西南之地。
喻沅的爹娘也在其中。
喻三爷和喻三夫人被压着出帝京那日,孟西平正在喻沅坟前祭拜,他坐在旁边,除去附近生长出来的野草,摆了两枝新鲜的木芙蓉花。
喻沅去世后四年。
三皇子孟定杨触怒皇帝,二皇子登基。
孟定安称帝以后,接着当年的事情查了下去,但是那伙人似乎是偃旗息鼓,暂时蛰伏起来,滑溜得很,连他们的尾巴都捉不到踪迹。
宁王府深受新帝器重,在京中炽手可热,可孟西平深居简出,活得像个清修的苦行僧,既不好钱,也不好色铱誮,巴结王府的人连王府大门都进不去。
孟西平闲着没事,就只能上寒山寺,在庙中跪上一整夜。
和静心师父手谈两句,方得内心片刻安宁。
喻沅去世的五年。
孟西平依旧没能找到凶手,他一边饱受折磨,夜夜不能寐,梦中都是浓郁的血色,他后来几乎看不得红色,一看便觉得心悸,脑中具是横流不止的鲜血,像是被刀刻在他的眼底,越来越浓。
得知喻府下狱的事情是孟西平手段后,上门的媒人也少了许多,毕竟他可是亲手将先宁王妃的母家全部送进了监狱,杀的杀,流放的流放。
他渐渐变得性情古怪,宁王府无人上门,他干脆将宁王府的权力都还给了孟定安,隐隐有将自己囚于府中的意思。
他日复一夜的看着正院里的榆钱树,看新芽渐绿,想着她临走时,看着那树又是何种心情。
喻沅会怨恨他吗,想来来恨极的,她欢欢喜喜来了帝京,却在宁王府中磋磨至死。
不然也不会不留下只言片语,将唯一的信都烧去了,将碎玉留给他。
当年初见,她拿着鸳鸯荷花玉佩,让他娶她。
然而她最终还给他,像是要将和他的最后一点联系也要斩断。
喻沅忌日前日,他和以前一样,依旧在寒山寺上住了好几个月,最后和静心师父手谈一局,赢了他后,替喻沅折了几枝寒梅下山。
最后,他骑着马,来到喻沅的陵墓前面。
旁边早已预留了他的位置。
孟西平将寒梅放在喻沅墓前,用手帕拂去墓碑上面的灰尘,硬玉似的手指在上面的字迹划过:“今年寒山寺的梅花开的很好,和往年有些不同,花瓣好像格外红些。”
“这是寒山寺最后一枝梅了。”
他带了刻刀,在墓碑上加了几个字,手指被锋利的刻刀伤的,鲜血淋漓,和五年前一样。
“你一直没来梦中看我,是不是很不想见过我。”
“那我主动来找你,你见我一面,好不好?”
天降大雪,墓碑上很快积了一层白雪。
上面的血渍早已凝固。
孟西平和喻沅刻在一起。
他丢了刻刀,在喻沅墓旁边徒手挖了个坑,最后自己安静躺了进去,和喻沅同寝而眠。
天地白茫茫一片,他闭着眼,脑中终于现出和喻沅初见时的样子。
十二娘,对不起,我来迟了。
****
喻沅和孟西平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们去寒山寺祈福,替孩子请了一盏长明灯。
孟西平认真地求佛祖保佑他们的孩子,一生健康平安,无忧无虑地长大。
孩子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澄澈如明镜,伸出肉肉的小手去抓喻沅的手指。
喻沅亲了亲孩子,搭上孟西平的手:“走,回府吧。”
孟西平身上一直缠绕着的阴郁早就散去了,温柔地对着她说:“好。”
他求了许久,终于能被送回到她身边。
后来喻沅才知道,孟西平究竟是怎么死的。
“你又骗了我一次,孟西平。”
好吧,反正也不差这么一次了。
“作为你骗我的惩罚,今晚孩子你带着睡觉,不许来找我。”
孟西平抱着孩子,郑重地吻在她唇角:“带孩子可以,不找你不行。”
心如明月,神佛共证。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这本想写写感情线,试图描述一个别别扭扭的酸甜爱情,从始至终只写喻沅和孟西平两个人的故事,误会解除即结局。虽然已经是我的第三本书,但是好像写得很不成功,因为前期一直无纲裸奔,后期没能成功圆回来,剧情一直在鬼打墙,两位主角,一个拧巴,一个闷嘴,被我写的有些不讨喜,从评论来看,让很多读者失望了,不好意思。
总之还是感谢各位陪伴,爱你们,有机会下本再见。下本应该会先写《度夏》,一个关于夏天里小稻和小鹤的故事。
《风休住》等我全文存稿回来,这篇不长,大概15万字,大概是be吧,也有可能oe,等我决定了会在开文前标注,希望下次能带给大家更加成熟的故事。
鞠躬,再次拜谢所有陪伴过我一程的读者。无论以后能不能再见,都祝大家永远快乐,那么这本书的旅程到此结束啦!
另,最近奥密克戎来势汹汹,愿大家都平安,能在寒冬里觅得暖意,预祝诸位新年快乐,身体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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