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彤云密布, 冬雪未停。
宁王府里,一辆华贵的马车缓缓出了府,马夫赶着马, 要往慧宜公主府去参加赏雪宴。
孟西平坐在马车里面, 突然感觉眉心一暖,一只纤长的手指伸过来,按在他的眉心上。
他顺着手指,去看那只手的主人。
喻沅今天着实好好打扮了一番, 粉白的脸潋滟生辉, 似牡丹花娇媚的粉色唇瓣, 秋水盈盈的眼波随发上金镶宝石桃花步摇微微荡漾,艳色足以照亮小小的马车。
孟西平很快回神, 心里念了一声, 目光轻轻柔柔落在喻沅的娇颜上:“怎么了?”
喻沅仔仔细细打量着孟西平的脸, 手指用眉心滑到他微微颤抖的眼皮上,最后微凉的手指捏着他的下巴, 答非所问:“孟西平,你得好好保护这张脸。”
要是他容色衰败,她就不喜欢了。
她的手指在他脸上留下一路细小的火花, 烧得孟西平呼吸都渐渐停滞。
孟西平松了神色,轻轻一笑, 整个人都柔和下来:“好。”
喻沅手指从他脸上离开,目光似有探究:“你刚才想什么呢, 从昨天回来就不对劲,又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孟西平捉住她的手指, 不许她走, 他的掌心滚烫, 喻沅疑惑地嗯了一声。
他对着外面的马夫说:“慢些走。”
喻沅的手还被握在他的掌心里面,十指交缠,一明一暗,是个极其暧昧的姿势。
“昨天我进宫面圣,今天收到了更确定的消息,事关我去江陵查的事情。”
孟西平的大拇指摩挲着喻沅虎口处的软肉,似乎得了瘾,他说了一句话又停下来,眉目低敛。
痒意传达到全身,喻沅按住他的手指,语调下沉:“孟西平。”
孟西平似乎轻轻笑了声:“有人贪心不足,不仅垄断漕运,还插手江南赋税,桩桩件件表明江南官场与帝京所有勾连。皇帝龙颜大怒,已经命人拟旨,要严惩涉及此案的所有官员。”
前世喻沅出事后,孟西平才察觉出问题,开始查漕运的事情,今生他在皇帝面前,抢先一步拿下这桩麻烦事,没想到查出来后面的大案。
喻沅蹙眉,听孟西平的语气,似乎和喻家有关:“喻家在里面掺了一脚?”
孟西平观察着她的神色,疑惑中没有任何事关家人的关切:“不止如此,漕运的事情,喻家牵扯过多,在这件事里面脱不开身,你的大伯和二伯都保不住人头。”
他捏着她的指骨,坦坦荡荡地说:“如果你想拉喻家一把,那我就将你的爹娘先摘出来。不过昨天她们来宁王府惹你,怕是不需要我出手了。”
喻沅挑眉笑着,话语压在舌尖慢慢说出来,说不清的幽微冷锐:“有这样的好事,我竟才知道,喻家举家搬迁到帝京,岂不是自投罗网。”
孟西平淡淡问:“整个喻家都会因此覆灭,十二娘心软了吗?”
喻沅哼了一声:“我正心软,昨天不该轻易饶过她们。”
孟西平莫名觉得一阵沉闷,继续说:“最多不过后天,圣意下达,喻府顷刻之间就要发作尘土。”
喻沅试图抽开手,没抽出来,望了他一眼:“漕运的事情都解决了,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车厢内狭小的空间内,渐渐升温。
喻沅手心发烫,快要冒出热汗来,孟西平的身体在冬天就像个大暖炉一般,从前,她总喜欢抱着他,蜷在他怀中睡觉。
她吸了两口从车帘里面灌进来的凉气,身子往他那边靠了靠,贴着他的掌心,不挣扎了。
孟西平低下声音,紧紧捏着她的手:“喻家这会挡在前面替人受死,在帝京搅弄风云曾经害过宁王府的幕后之手,仍然没有头绪。”
喻沅灵光一闪:“你不是怀疑孟定杨吗,他看你的眼神就很不对劲,即使不是主谋,一定在里面推波助澜。”
孟西平叹了一口气:“我已经命人严密监视三皇子府邸。”
喻沅脑子里面飞快划过什么,她拼命抓住了流光一闪而过的尾巴,眉头紧蹙:“前世我很少见到孟定杨,为什么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前世喻沅到帝京时,孟定杨已经成亲,好像是娶了帝京里的吴家娘子。喻沅身为宁王世子妃,少见几位皇子,倒是曾经在宫底大宴上看到过几回清丽可人的三皇子妃,听说三皇子的内宅颇不安宁。每次见三皇子妃,吴娘子具是一脸憔悴,强撑着瘦骨和其他人周旋,她去的比喻沅还早。
按理说,喻沅不该对孟定杨的印象如此奇怪,她心中朦朦胧胧的,抽着一条线的线头,往记忆深处不断探究原因。
孟西平偏头看她,四目相对,他眸色渐深,觉得喻沅即使皱眉仍是这般明媚无双,眸中流光溢彩,他不停地往里面撞,不得章法。风雪夜后,才仿佛渐渐窥见她心内天地。
喻沅眼底的是孟西平模模糊糊的影子,被光与影完全扭曲,蜷缩在她晶莹的眼眶内。
她却好似完全呆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目光似落非落,轻飘飘的停在他眉心处。
两人靠得极近,女娘的鼻息一簇一簇拍打在他脖颈和喉结处,连绵不绝地裹住孟西平的脖颈。
孟西平觉得自己身上哪哪都不自在起来,浑身起了一股难得的燥意,目光不由自主地放在她嫣红的薄唇上,中央缀着可爱饱满的唇珠,煞是可爱。
女娘还在认真地想着事情,盯着她的俊秀郎君却顶着一张正直的脸,心猿意马起来。
宁王府的马车到慧宜公主府门口,缓缓停了下来,马夫没有出声催促,从车架上下来,拉着缰绳喂马。
喻沅沉浸在思索里面,没有回过神,搭着孟西平的手臂,在庞大的思绪里试图抓到线索。
孟西平掀开车帘子,狭长的天光洒进车厢,迈出脚步前,他还是先问喻沅:“如果你不想见慧宜公主,我们现在就打道回府。”
喻沅抽出空睨他,女娘上挑的眼敛成一线,在眼尾覆下阴影,明明是仰视着他,目光极为凛冽,从他脸上一寸一寸碾过去:“你不愿意?”
孟西平屈指碰了碰她的脸,拇指在她下颌处轻擦两下:“我是怕你委屈自己。”
喻沅抬起下巴,搭上他的手:“你会看着我受委屈?”
孟西平扶着她下马车,握住她的手:“再不会了。”
喻沅垂头一笑,就算撕破脸皮又如何,慧宜公主和裴三娘心中总是有她们奉为圭臬的准则,她们自信可以凌驾所有人的心意之上,所以又何必为她人的行为折磨自己。
今天这场宴会,她就是冲着裴三娘和慧宜公主来的。
喻沅要痛痛快快,快刀斩乱麻,今天就是来找老妖婆麻烦的!
喻沅气势汹汹地下了车,昂首挺胸迈步进了公主府的朱红大门。
慧宜公主府的人见惯了宁王世子来府中,不远不近随着他:“世子爷,公主在后院等您。”
喻沅目光下移,落在公主府的地砖上,继而冰凉的目光扫过院中景色,慧宜公主府是整个帝京皇族里最为华贵的宅子,皇帝的几个亲生女儿都只能在慧宜公主面前乖乖听话。这里一草一木,她都甚是熟悉,甚至那领头的人,就是当初带她进府的人。
眸中结了冷霜,逼走脸上艳色,喻沅慢慢吸入满胸膛的冷气,缓缓吐出,自她进府,针扎似的目光不曾离开过她。
这慧宜公主府的人,个个都如主人一般心高气傲。
孟西平余光瞥见她沉思神色,心领神会,问公主府的下人:“公主今天还请了谁?”
下人将帝京里有名有姓的郎君女娘派了一通,徐静敏和赵玉娘前脚刚刚到公主府。
几位皇子虽然未到,但也派了人来送礼,当做公主府宴席的添头。可见慧宜公主在帝京里的身份,下人们都与有荣焉。
喻沅轻轻一笑,冷霜化为轻雾,她抚了抚头上钗环:“走吧,慧宜公主该等不及了。”
孟西平摆了摆手,嗯了一声:“你们去迎接别的客人吧,我自己去找公主。”
公主府的人慢慢退下,伺候的莹玉和剑雪两人也落在后面。
喻沅走了两步,瞥见后园之中的水榭亭台,伴着湖中枯荷岸边残树,生出许多凄冷。
她突然偏头猛地抓住孟西平的衣袖,双眸发亮,滚烫的气息喷在他耳边:“我想起来曾经在哪见过孟定杨了。”
孟西平拉着她漫步往里面走,用哄小孩的声音轻声说:“十二娘想起了什么?”
大约是喻沅和孟西平成亲的第一年,孟西平和喻沅一起去宫中庆贺皇帝千秋节。女眷们留在皇后宫中,孟西平在前朝面圣。
皇后和慧宜公主聊的热闹,喻沅在宫中呆得无聊,只和赵玉娘说了两三句话。后来她被宫女叫走,在冷宫迷了路,才发现又是裴三娘在里面搞的鬼。
喻沅无奈地七拐八拐试图寻找出路,无意间在一处湖边发现了几个人,那时她对几位皇子尚且觉得陌生,之所以还留有印象,是因为喻沅看见时,中间那人正在和喻大爷说话。现在想来,坐在最中间人面容越来越清晰,就是三皇子孟定杨。
皇帝大宴,他没有留在宴席上,身边还站着两位穿着红衣的臣子,显然是趁乱出来商量事情。
当时孤灯摇落,虫鸣凄惨。喻沅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惊恐,直觉让她悄悄退了回去,没在那些人面前现身,果然她离开前,亲眼瞥见孟定杨的侍卫亲手将一个不小心经过的宫人沉入水中。
水面漆黑一片,哗啦啦的水声之后,宫人挣扎几下消失在湖中。
喻沅顺着盈盈灯光找了好久,后来才撞上来得了莹衣通知,暗中来找她的孟西平,两人出了宫。
宫宴过后,喻沅被迫做了好几晚上的噩梦,梦见她变成了那个被沉落下去的人,被湖中水草缠住,溺毙于水中。回来后她就有些发烧,思来想去,没敢和任何人提前这件事。
喻大爷官途顺利,她越来越疑心后怕,随着宁王府内波澜丛生,她顾不上其他事,渐渐忘记了这件事。
今生遇见孟定杨,才叫她再度想起来这桩陈年旧事。
喻沅脸色微冷,不知不觉中,她的指甲紧紧掐着孟西平,掐的他手背泛红,几乎将前世她所能想起来的所有关于孟定杨的事情都串联起来。
她生病后,三皇子侧妃曾经来过宁王府,很是关切她的病情,她摸不着头脑,对这些皇子妃一概敬而远之。
就在这时,后面莹玉和剑雪说的一两句话飘入她耳中,丫鬟的声音细细弱弱,却如洪钟陡然撞响喻沅的思绪。
喻沅心内恍如刹那清明,譬如银光照夜,一道白光闪过。
不仅如此,也是从那年开始,宁王府接连出事,宁王和宁王妃遇害,喻沅身边几个亲近的丫鬟接连出了事情。
莹衣是喻沅身边第一个遇害的人,无缘无故的去世,她心中猛地一沉,几乎可以确定凶手。
喻沅心思电转,宫宴中所见所闻,她没和其他人说,孟定杨却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或许是知道她曾经离开皇后宫中,继而怀疑上了她,先是她身边的丫鬟,最后是她。
这人实在是手段狠辣,不留余地。
她冷得咬牙切齿,身子止不住的颤抖,需要扶住孟西平才能站稳,眼眶里水光荡漾,粉白的指甲泛白,犹自倔强地昂起头。
喻沅轻轻眨了眨眼,将那些愤怒一同收入心中,迟早一日,迟早一日……
她的话戛然而止,手指卸了力道,搭在孟西平手臂之上。
两人此刻都明白了对方微妙的心思。
孟西平能感受到喻沅心中复杂的情绪,拍了拍她僵硬的手臂:“除了喻仲礼之外,你觉得眼熟的人,是不是……”
他偏头过去,在喻沅耳边说了两个名字以及对应的官职。
喻沅眉头一蹙,回忆片刻点了点头:“对,就是他们俩。”
孟西平心中有了决断,淡淡说:“其中有一位负责江陵漕运,正在我交上去的名单里,马上要和喻府同生共死。”
另一位,是孟定杨某位侧妃的爹,他也快了。
越往后院深处走,越能明白公主府里的人为这场宴会花费了许多心思。
府里布置了许多玲珑冰雕,栩栩如生,冬日里鲜花难得,公主府后院竟一口气摆了数百盆,周围不要钱似的摆了许多增温的火盆,光是这一项花费就不是小数目。
整座公主府犹如雪天冰宫,精致华贵,充满常人所不能想象到的奢靡浪费。
两人一同走过曲折回廊,闲庭散步似的赏挂在两边栏杆上的灯盏。
水面上结了薄冰,越靠近水榭越觉得热浪扑面而来。
再往前走,可以看到慧宜公主府的诸多客人,或站或坐,在宽阔的水榭之间。裴三娘红裙明艳如盛开的石榴花,站在前面,看见孟西平和喻沅携手而来,目光中多了些丝丝缕缕的幽怨之情。
喻沅看到裴三娘,心下反而安定起来,老妖婆、裴三娘、孟定杨几人开始串联起来,在她脑中织成一张大网。
她的小手指在孟西平手心里轻轻勾了勾,掩唇说道:“那孟定杨和喻府,宁王府前世之仇,我和身边丫鬟的冤死,就暂且交给世子爷处理。”
身边人无声回复,便是更坚定的手掌。
喻沅往他那边靠了靠,当着帝京女娘们的面,踮起脚尖,整个身子几乎扑在他身上。
她在孟西平耳边吹了吹气,素白的手指抵着他的胸膛,慢慢悠悠地说:“不过我和裴三娘的仇,今天可就要报了。”
孟西平唇角含着春风般的笑意,伸手抚平她紧皱的眉头,另一只手握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肢,唇缝里吐出两个字:“好啊。”
喻沅便漾出满意的微笑,偏头从他耳边擦过去,不紧不慢地扭回头,正好对上裴三娘不加掩饰的怨毒眼神。
这回裴三娘没将目光收回去,气得要吐血,和身边女娘骂道:“你看那喻家娘子一幅得势小人样,大庭广众之下,和西平哥哥拉拉扯扯,哪有半点世子妃该有的风范,实在是不知检点!”
坐在后面的赵玉娘走到前面,隔着一池水,注视着喻十二娘和孟世子走过来。
眉目如画,简直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裴三娘的话落在地上,她旁边的女郎正要应和。
赵玉娘呵呵冷笑两声,打断了女娘说到一半的话:“裴三娘子莫不是忘记了,世子爷和十二娘是未婚夫妻,世子爷早请了旨,等陛下赐婚。反正是要做夫妻的人,不过在人前说了两句悄悄话,怎么亲近都无所谓。传到三娘子口中,就成了不知检点,我闻着好大一股酸味。”
裴三娘不料向来与人为善得到赵玉娘会替喻十二娘出头,不免错愕,针锋相对道:“我倒是忘记了,玉娘姐姐和徐静敏还未成亲,却已经亲如一家,整日腻腻歪歪的在一处,整个帝京谁人不知姐姐还未嫁入徐府,怪不得姐姐和十二娘惺惺相惜。”
赵玉娘淡淡瞟她一眼,皮笑肉不笑:“我和静敏的婚事就定在明年春末,一定往裴府送上份喜帖,三娘子可要来观礼。”
裴三娘抓了抓手帕,冷脸道:“我一定去。”
路上女娘们都好奇地打量着孟西平,更多的目光在喻沅身上点过。
喻沅双眼弯弯,和孟西平说着话,时而轻笑,时而咬唇,在众人好奇的眼神中前来赴宴。
她听到赵玉娘和裴三娘的一番话,莲步轻移,到赵玉娘跟前,高兴道:“玉娘姐姐好事将近,别忘记宁王府的帖子,我随孟西平上门,给姐姐送一份大礼。”
赵玉娘温柔地牵住她的手,两人自然而然走到一边说话:“得见你盛妆而来,整个公主府亮堂了不少,这簪子也好生精致。”
喻沅温柔地说:“都是身边丫鬟打扮的,要是姐姐不嫌弃,你成婚的时候,我把丫鬟借给你,保管姐姐美成天仙。”
“那极好,我正犯愁呢。”赵玉娘注意到喻沅微红的眼眶,好奇道,“十二娘的眼睛有些红,可是早上没休息好?”
喻沅笑着解释:“路上太冷,不小心在马车里面熏了烟气,有些不舒服。”
眼看着裴三娘走到慧宜公主身边,孟世子和徐静敏都被领到其他地方去。
赵玉娘按了按喻沅掌心,轻声叮嘱:“今天裴三娘来者不善,我跟着你,要是有什么不对,立刻去叫孟世子来”
喻沅眨了眨眼睛,模样俏皮:“那就少不得请玉娘姐姐随我一起面对这场疾风暴雨。”
她到帝京后,见过许多故人,比如裴三娘和慧宜公主府里许多人,还没亲眼再见过嚣张跋扈的老妖婆本人。
慧宜公主挽着裴三娘的手,越来越近。
喻沅的舌尖舔了舔下颚,克制住自己变得粗壮的呼吸,冷淡的目光盯着慧宜公主保养得当的脸和朱红的唇色,蓦然想起前世和她们的最后一面。
她该如何报答慧宜公主和裴三娘的“恩情”呢?
至多两三个呼吸的时间,慧宜公主和裴三娘走到主位坐下。喻沅不过看了?两人一眼,便挪开目光,和赵玉娘站在人群后面轻声聊天说话。
慧宜公主拍了拍裴三娘的手,坐下来后,同样在打量眼前这位鸠占鹊巢的宁王世子妃。
孟西平一直拦着不让见,如今终于舍得放喻家娘子出来。
在她心里,没人比得上裴三娘,看喻沅的目光像在打量某种不和她心意、处心积虑忤逆她的人偶。
喻十二娘果然是江陵出来的美人,姿色出众,单论容貌,的确要比裴三娘好看一些。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帝京里最不缺的就是美貌,家世人品都比不过。孟西平不过是一时新奇被美色迷人眼,等他回过神,自然就知道裴三娘的好。
慧宜公主起先对喻家娘子轻视得很,可在宁王府两次无功而返,她才觉得这小狐媚子本事不少。
裴三娘心思单纯,对付不了喻十二娘。
喻沅却在心中生出了诡谲的念头。
慧宜公主对裴三娘掏心掏肺的好,简直有些不正常,公主亲生的几个儿女,也没有这般受宠的。
她想起早年间一个传闻,慧宜公主甚至想在皇帝面前替裴三娘讨一个封号,当然不了了之。
喻沅心中惊异,越看越觉得慧宜公主和裴三娘的上半张脸长得有七八分相似,眼睛和额头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面出来的。她们两人的性格,十足类似。
这个想法有些荒谬,瞬间就被她抛在脑后。
慧宜公主拍了拍裴三娘的手,欣慰地说:“宴会琐事繁多,多亏了三娘子替本宫操持。”
便有人立刻附声应和:“三娘子兰心蕙质,公主府中布置精巧,好生羡慕公主有这样的好帮手。”
慧宜公主话头一转:“本宫可真舍不得她嫁人,所以一定要替她选一门她喜欢的亲事。”
有些不好接话了,谁人不知,慧宜公主最中意孟西平,可如今正派的宁王世子妃就站在人群之中。
慧宜公主突然抬了抬下巴,对着喻沅道:“喻家娘子,上前来让本宫看看。”
喻沅看了赵玉娘一眼,袅袅走到慧宜公主前面,不远不近,朝公主行了个礼。
动作十分标准,挑不出什么错处,可就是说不出的的漫不经心。
慧宜公主看得眼皮一跳,面容严肃起来:“喻家娘子,本宫先是主动去宁王府见你,后来又派人去宁王府请你,都请不动你,终于见到你一面,江陵的女娘好大的威风。”
喻沅敛眉低笑,柔声说:“我先前生了一场病,起不来身,万一勉强过来死在慧宜公主府里,怕是惹人说些闲话,对您和裴三娘都不好。”
她笑着撕开表面的平和,不留丝毫转圜余地,抬眸正视慧宜公主。
周围人被她的话吓得一惊,朝身边的人使眼色,暗中关注喻沅和慧宜公主之间的古怪氛围……
赵玉娘站在后面,意外于喻沅惊人的言行,低声吩咐自己的丫鬟和莹玉:“快去找世子爷。”
慧宜公主心想好粗鄙的女娘,孟西平偏偏跟被猪油糊了心似的护着她,还害得孟西平和她离心。
前几天裴三娘在府中委屈生气,裴大夫人叫喻大夫人上门,让喻府退掉亲事,
没想到喻家人去宁王府出了个大丑,还被人捏住了把柄。
慧宜公主耿耿于怀,觉得裴大夫人没脑子,听说又出了三皇子的事情,这才在府中办了这个宴会,决心将喻十二娘请来,好好治一治。
她理了理面上神色,凛然说道:“是宁王妃委托本宫,担心你从江陵来,不懂帝京规矩,让本宫好好教一教你。长辈教诲,自当听从。”
喻沅愕然道:“原来那真是公主府的人,见了我的面就要打打杀杀的,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刺客。”
慧宜公主冷声道:“休得胡言,王嬷嬷那日亲眼所见。”
喻沅似是仔细想了想,漫不经心地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公主也知道,我初到帝京,认不得这喜欢多管闲事的什么王嬷嬷孟嬷嬷。”
水榭之中的火盆似是烧得更旺了些,喻沅的手心发汗,目光盯着外面一圈融化了的湖面。
这样的天气,湖水定然十分冰冷。
她瞄了一眼,因为水榭之中有许多年轻女娘在,公主府的侍卫都站在水榭三十步以外的位置。
慧宜公主被气得七窍生烟,手掌重重拍了拍桌面:“孟定杨的事情,也是你指使手下人干的,竟敢对皇子下手,喻家娘子你可知罪。”
喻沅挑眉不认:“公主神通广大,应该知道是孟西平出的手,他干的事情,也能推到我的身上?”
慧宜公主完全撕破了脸皮,沉怒道:“可本宫听说,一切皆是因你而起。你惹怒了三皇子,不劝阻孟西平,这样的女娘,宁王府不敢要。”
喻沅抬眸轻笑,一字一顿,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楚她的问题:“那请公主说说,三皇子在寒山寺中究竟干了些什么,才惹怒了孟西平。也请在场的所有娘子都听听,帮我理出个分明。”
孟定杨的性子能做出什么,慧宜公主都不奇怪,她不自在地扯了扯嘴唇:“好一张利嘴,左右是些许小事罢了,你不该较真,更不该叫来孟西平。”
喻沅余光注意到莹玉已经离开好一会,心里想。
孟西平马上就要来了。
裴三娘见她提起孟定杨,想起寒山寺上合孟定杨的对话,有些许不自然,但还是护住慧宜公主。
她傲然道:“慧宜姑姑主动想帮你,你不领情就罢了,还顶撞姑姑,杀了公主府的人。姑姑心软,才轻饶了你,不然将你告到京兆府,你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在牢里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她说着,竟笑了笑,将赵玉娘拉了进来:“玉娘姐姐最是清楚,京兆府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赵玉娘怒从心头起,正要骂裴三娘,被喻沅的眼神止住,捏紧了拳头。
喻沅捏着被热气熏暖的栏杆,细声细语:“在宁王府里抢人,殴打我的丫鬟,我不该杀吗?若是慧宜公主身边缺伺候的嬷嬷,我改日将宁王府的人都送来,让公主挑选。”
裴三娘最烦喻十二娘动辄将宁王府挂在嘴边,厉声说道:“宁王府如今还轮不到你做主!”
喻沅敲了敲到她膝盖的木栏杆,若有所思:“我做不了主,难道裴三娘你能做主。”
她用前世裴三娘最喜欢看她的目光看回去,眼底满是讥笑和不以为然:“我说你进不了宁王府,从今以后,你裴三娘半只脚都别想迈进王府。即使你想没名没姓地跟着孟西平,当他的丫鬟,他也绝不会要你。”
即使帝京人都知道裴三娘的心思,可没有人干这么指责她。
裴三娘胀红了脸,委屈地看向慧宜公主,泫然欲泣。
慧宜公主怒喝一声:“来人!”
“公主府还拦不到你放肆!本宫先前不知你竟如此轻狂,现在立刻给本宫滚出去。”
喻沅赶在侍卫来前,扬声说:“不劳烦公主,这里空气污浊,我实在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恕我提前告退。”
她竟要走。
不过走之前,她对着委屈的裴三娘说:“裴三娘,你知道你输在哪里吗?”
裴三娘拉住她:“你别走,说清楚。”
就在她的手挨到喻沅肩膀上时——
喻沅对着她,声音轻得只有她们两人听清楚:“因为一开始的圆圆,就是我啊。”
裴三娘没听清似的愣住了,她起初一直抓着虚无缥缈的“圆圆”两个字,原来是自作多情啊。
公主府的侍卫已经赶来,要将喻沅带走——
人群混乱之时,裴三娘忽然一个趔趄,被迫松了手,整个人翻过回廊,落入冰冷池水之中。
一粒石子在她脚边落下,随她一起骨碌碌滚进池水之中,无人注意。
慧宜公主一声尖叫地站起来,把着栏杆看水中的女娘,侍卫们顾不上抓喻沅,通通跳下水去救裴三娘。
可惜会水的侍卫不多,他们在原地转圈,裴三娘已经被湖中暗流推到更远处。
孟西平悄然收起手指。
如喻沅所说,她在冷宫意外撞见孟定杨,孟定杨起先没有怀疑,后来才朝喻沅的丫鬟下手。
知道喻沅离席的人只有她身边的丫鬟和他,那又是谁给孟定杨通风报信。
喻沅握住他的手:“世子爷来得好快。”
她的劫难好像都和水有关,好不容易能让别人掉入水中,她站在原地,欣赏了一会慧宜公主脸上的神情。
孟西平拉着喻沅悄然后退,漫不经心地看着在水中扑腾不休的女娘,心中想的却是,裴三娘,不能再留。
? 第 62 章
两日后。
午时刚过, 赵玉娘和徐静敏一起来了宁王府,和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位打扮低调的男子。
男子进了王府, 才掀开头顶帷帽。他的眉心上有一点淡淡的疤痕, 身材高挑,面容端正,自有一股矜贵之气。虽和孟定杨面容相似,但气质迥异, 正是二皇子孟定安。
喻沅来接赵玉娘, 和他打了个对眼。
孟定安用一种颇为奇异的目光看着她:“喻十二娘, 久闻大名,终于见到你了。”
后面的孟西平得知消息赶来, 锤了锤孟定安的胸口, 眼神往下压:“来了。”
喻沅向他行礼:“二皇子。”
孟定安语气戏谑, 上下打量孟西平:“我听说你从江陵回来路上接连受伤,早想来看看你, 一直没合适的时机。可惜来迟了,只见得世子爷春风得意。”
孟西平和孟定安从小一起长大,看他眼神就明白了想说什么话, 不自在地说:“随我到书房议事。”
孟定安话还没说完,哪里肯走, 对着喻沅说道:“孟西平给你的匕首好用吧,杀人如砍菜切瓜。”
喻沅蹙眉, 下意识摸到贴在手腕之间的锐器,正要说话。
孟定安已经笑了笑, 散漫地说:“西平从小就是这样一幅讨人厌的脾气, 偏相貌又最能讨帝京小女娘们欢心, 把我们几个皇子都给压下去。他皮糙肉厚的,喻家娘子正该好好对付他,让他多吃些苦头,只管朝他的心啊肺啊下手,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的,不能轻易饶过。”
这话说得奇怪,又像是在替孟西平委屈。
喻沅见他确实和孟西平言行熟稔,旁边的徐静敏也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如今可以确定,孟西平已经在暗中支持二皇子孟定安。
她目光忽的转向孟西平,难得仔细的打量他,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全部好了,胸前留下道长长的浅色疤痕。
最近在府中,他变着法地做好吃的喂她,莹心那天收拾衣裳,惊呼娘子的腰又宽了一寸。
而孟西平神色冷峻,许是回帝京后身上压了许多事情,不知不觉中整个人身形清瘦了些。
孟西平语含威胁,淡淡说:“孟定安。”
孟定安背着手,笑着看他和喻沅:“行,我少说两句。”
喻沅似笑非笑道:“听说二皇子妃出身武将世家,想来应该颇为擅长此道,将皇子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改日我一定上门,多向她讨教讨教。”
孟定安顿了一下,想到些什么,脸色都灰了一瞬,才对着孟西平说:“你送进宫的东西,父皇已经知晓,只是还没有铁证,能将老三拉下水。”
孟西平镇定地说:“他的动作未必有多谨慎,既然参与了,总能找到证据。”
他们在说漕运的事情,喻沅本不想插手,听到孟定杨,她想起来另一个人,“你们有盯着长阳公主府没有,三皇子很听他这个姐姐的话,背后说不定有长阳公主在出谋划策。”
孟定安眼睛一亮,立刻吩咐人去跟着长阳公主。
几人闲聊了一会。
孟西平有正事要和孟定安、徐静敏二人商量,三人去了书房。
喻沅便和赵玉娘两人在后院散步。
赵玉娘挽着喻沅的手臂,观察了好一会才开口:“我少来宁王府,见府中下人都很听十二娘的话,你调/教得好。徐府里还有一大摊乱事,那一大家子勾心斗角的,可不好对付,我想起来就觉得头痛。”
喻沅带着她往东院走:“玉娘姐姐不必心软,有徐静敏支持,你该杀的杀,该打的打,赏罚分明,府中下人自然对你尊敬,不敢忤逆你。”
赵玉娘悄声问:“十二娘真杀了慧宜公主府的人?”
这些事没有需要瞒着外人的,喻沅就道:“慧宜公主的性子,姐姐在帝京应该知晓,若不杀杀她的威风,昨天落水的人恐怕就是我了。”
赵玉娘捂嘴轻笑:“那也是,慧宜公主谁都瞧不上,唯独将裴三娘当成宝。说起来这次裴三娘丢了好大的脸,现在还在公主府养病。”
不回裴府,反而留在公主府?
即使疼爱亲近,慧宜公主爱护裴三娘的程度也太过了,那日惊慌不似假装。
喻沅心念一动,问赵玉娘:“姐姐可曾知道,裴三娘为何从小就和慧宜公主亲近?”
赵玉娘身份和裴三娘差不多,从长辈们口中知道些隐秘消息:“这事你问对人了,我还真知道。曾经有高僧说慧宜公主命中有一大劫,涉及生死。裴三娘的生辰八字暗和公主劫难,能帮助慧宜公主逢凶化吉,所以裴三娘自幼就和慧宜公主亲近。”
喻沅轻声呢喃:“原来是这样。”
竹纸摇晃,一滴雪水从叶片上滑落下来,真好滴在喻沅后颈上。
她被冷得一激灵,捏了捏手指。
慧宜公主不像是会信这些荒诞神佛之说的人,这个说法,倒像是要把裴三娘塞给公主府找的借口。
赵玉娘好奇地看着喻沅:“十二娘问这些干什么,她这次吃了教训,以后肯定不敢上门了。”
两张脸在喻沅脑海里交替出现,眉眼重合。
喻沅抿了抿唇,让自己冷静下来:“姐姐有没有觉得裴三娘有些像一个人?”
赵玉娘没想到其他地方去,哎了一声:“像谁?”
喻沅摇头:“没什么,或许是我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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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赏花宴上发生的事情,慧宜公主给宁王府来了两封信,管家送到书房后就再没有后续。
孟西平整日里忙得很,没空去慧宜公主府,没更空回信。
慧宜公主被得罪得不轻,连远在相国寺清修的宁王妃都惊动了,收到慧宜公主书信后,她急忙收拾东西赶回帝京。
孟西平送走孟定安,收到宁王妃的车架已经在半路的消息,去东院找喻沅:“我娘已经在回府的路上了,我们现在就去寒山寺避一避。”
喻沅正在听丫鬟们去打听的公主府旧事,不解问道:“这是为何?”
孟西平板着一张脸,冷冷淡淡地说:“不巧,我爹的车架也刚从道观出发回府,我们出去,将王府留给他们吵架。”
喻沅一边叫丫鬟去收拾东西,一边和孟西平说话:“我记得前世宁王和宁王妃有些不和,但也没到如今水火不容的地步。”
孟西平望着庭中停止生长的榆树,想了一会:“前世你到帝京时,这府里的主人,还是我爹。”
如今这府里能做主的,已经变成了孟西平。
喻沅抬脚上车架时,想起来问:“万一他们再遇上刺客呢?”
孟西平却是难辨悲喜,眼底带上些许冷漠:“我已尽我所能,若能提前将刺客拔除最好,若不能,听天由命罢了。”
他竟是有些放任宁王妃和宁王的事情。
喻沅诧异地挑了挑眉,想起喻家的事情,也没什么继续想问的了。
于是赶在宁王妃和宁王回府之前,孟西平又带着喻沅上了寒山寺。
逢佛陀生日,去寒山寺的路上多了许多人,前面下山的马车车辕突然坏了,停在中央,马儿闹脾气,耽搁了一会,山道因此突然变得狭窄,上山的马车紧挨着下山的马车。
车帘被掀开一个小缝,喻沅无意之间,从旁边的马车露出来的一角,瞥见了裴大夫人。
孟西平几乎和她同时回头,他隐约听见了一声“圆圆”。
两车错过之时,喻沅和孟西平听见了马车里面的对话声。
裴家来寒山寺礼佛,车厢里坐着裴大人和裴大夫人。
裴大人说:“圆圆身体不好,你去公主府看看她。”
裴大夫人干脆拒绝:“我还要准备忠儿的婚事,圆圆有公主看着,不去惹她生厌。”
裴家夫妇的声音转瞬即逝。
孟西平握住喻沅的手,问她:“你知道我什么给你取圆圆吗?”
喻沅抽空敷衍他:“世子爷请说,我也很好奇。”
她面上看不出一点好奇,像是被别的事情牵扯走了心神。
孟西平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说:“听说你很喜欢吃,所以我小时候觉得你一定是个圆圆的小姑娘。”
喻沅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孟西平挑起喻沅的下巴,身形覆上去:“不高兴?”
他的眼睛轻轻眨了眨,专注盯着喻沅,一点一点靠近坐在角落的女娘,车厢里光影摇动,增添了几分暧昧。
喻沅却望着裴府车架出了神:“你应当见过裴大夫人,觉没觉得裴三娘不太像裴大夫人,反而和慧宜公主长得有些像。”
孟西平没反应过来,艰难地分出心思:“我派人去查查。”
喻沅扭回头看他,四目相对,她抓住孟西平的手指:“世子爷在想什么?”
寒山寺上梅花已经谢了,枯花挂在树上,喻沅这会没什么兴致,琢磨着裴三娘和慧宜公主的事情。
静心师父来找孟西平。
喻沅便留在厢房中,不知不觉撑着手臂打了个盹。
莹玉推开门进来,轻放脚步,在喻沅耳畔说:“娘子,去床上歇息吧。”
又喊了两声,没有将喻沅喊醒。
跟在后头的莹心轻声说:“算了,娘子这几天本来就睡得不好,我去拿披风来。”
喻沅能模糊听见身边丫鬟们的说话声,她们声音如同被遮天蔽日的雾挡住,听不真切,她也无法给出回应。
她意识到自己在梦中,费劲地动了动,手脚却沉重的很,好似被分成了三个人。
身影渐渐被雾气遮住,被迫堕入更深的梦中。
等她挥开眼前烟雨,发觉自己就站在寒山寺的大雄大殿之前。
山上梅花开的正盛,佛门宫殿前面的院子里面种着牡丹。
随着她心念一转,园子里面的牡丹花瞬息开放,千朵万朵挤在枝头,花朵妖艳,不似凡花。
喻沅知道自己是在梦中,却忍不住抬手去碰,在她碰到的那一瞬间,所有花朵烟消云散,落在她手掌中。
她迷惑地看了看,只好继续往前走。
寺庙之中一个僧人都不见,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心中十分害怕。
在迷雾之中走了许久,与大雄宝殿之间的距离没有丝毫改变,她才看见在前面有一个越来越清晰的人影。
她追着跑了两步,烟云似乎因为她的急切而分出一条道,发觉那背影越来越熟悉,像是个成年男子,怀中抱着什么东西,走得不快不慢,可她怎么快点飘也追不上。
喻沅心中升起一股浓烈的情绪,她神魂恍惚,分不清突然涌上来的是爱是恨,可她又不能从烟雾里面脱身。
被迫追着那道背影进了大雄宝殿。
那背影在佛像面前跪下来,小心翼翼地将怀中东西轻轻放好。
庙中神佛面容并不如寒山寺中所见的慈悲,反而个个怒目而视,盯着跪在下面的人,像是顷刻之间就要降下惩罚。
喻沅只看了一眼,心生敬畏,不敢和佛像对视,飘落下来。
直到那男人开始说第一句话,喻沅才如被棒槌猛烈敲击后脑,疼得她一激灵,身子才能自由活动。
喻沅飘到他前面,看清孟西平。
可看着又不像他,胡子拉渣的,眼神黯淡。
喻沅胸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飘在上空静静注视着他,看他对着神佛三跪九拜。
她被别的东西吸引,偏头一看,发觉他旁边放着的,竟然是一个白瓷坛!
喻沅看得毛骨悚然,突然心痛起来,似乎和坛里面的东西共鸣,生出无限怨恨。
她飘到旁边,坛子装扮的极为漂亮,坛身上画了几朵木芙蓉,像是孟西平亲自画的。
好像也是某年,她和孟西平闲谈,说将来要是她走了,一定走得漂漂亮亮,将她烧成一把灰,装在漂亮的坛子里面,棺材里面摆满衣物和金银珠宝,她要将生活的痕迹全部抹去。
里面装的,应该就是她前世的骨灰。
所以,这是前世她离开之后的情景?
喻沅试了一下,发觉自己只能在他一丈之内的位置活动,即使能出了佛门,外面也是一团迷雾,她飘出去看了下,不等反应过来,骤然又回到殿中。
孟西平默默跪着,他面容平静,不知疲倦似的磕头,额头肿得老高,渐渐破了皮,血红色的一片。
不过只看清了一瞬,孟西平的身形越来越模糊。
喻沅突然清楚的意识到,她和孟西平已经重生,眼前的一切不过都是一场幻梦。
或许是真实的,或许是她幻想出来的一场梦。
解梦人只有孟西平。
她伸手去碰了碰虚幻的孟西平。
不知沉默地磕了多少个,孟西平开始念起心经,那话围绕在整座大殿之间,喻沅后来只看见他一张一合,那些话越来越清晰,像是在她耳边说的。
她茫然地捂住胸口,愣了愣。
孟西平念完,突然从袖中摸出匕首。
喻沅吓得摸向手腕,想起来,这依旧还在梦中。
眼前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她看不清孟西平的神色,好像离他越来越远,只能看着他身上突然冒出来血色,血色越来越大,直至将他整个人淹没。
同时,她也被推出梦中。
喻沅在迷雾之中嗅到一股清淡的花香,萦绕在她鼻尖,伴随着淡淡的草药香,有些熟悉。
她皱了皱眉,听见另一道声音。
身上的披风似乎被拿走了,她被换了个位置,落入熟悉的怀中,安心地沉入梦中。
再醒来时,天边剩下橙色的阴影。
喻沅沉沉睡了两个时辰,她头脑清醒,扬声将丫鬟叫进来。
莹玉应声进来:“娘子总算醒了,我叫人将晚饭拿来”
喻沅记得自己睡前还靠在椅子上:“刚才谁来了?”
莹玉帮喻沅穿好衣衫,笑着说:“世子爷刚来了,担心您着凉,将您抱到床上去了。您身上的衣服是我和莹心换的。”
梦中情景骤然被打包塞入脑海之中。
喻沅抚了抚胸口,脸色有些白:“房中闷得很,你去开开窗。”
莹心摆了些新鲜的蜜桔在房中,点了熏香。
喻沅起身,才发现桌上梅瓶中新插着几枝素白的梅花,散发着一股幽香。
孟西平就住在隔壁,听见喻沅起身的动静也来了,他带着笑,站在她身边:“这花从我从静心师父那赢来的。”
喻沅记得梦中情景,犹豫了一会,趁着没忘,将丫鬟们都打发出去:“我有件事想问你。”
孟西平摸了摸她的手,叫人去给厢房里加些炭:“想知道什么?”
喻沅觉得心空荡荡的,拿了个蜜桔捏在手中,便形容了一番她见到的骨灰坛子。
孟西平听得脸色越白,沉默点了点头。
房中忽的寂静无比,针落可闻,孟西平没问喻沅是怎么知道的,喻沅也没说。
她亲手剥了手中被捏得不成形状的蜜桔,往孟西平嘴里塞了一片。
孟西平眼底水光滚动,他含笑吃了:“十二娘,有点酸。”
喻沅将剩下的都塞到他手中:“酸也得请世子爷吃完。”
孟西平拿了一瓣,拿在手里:“我既然吃了,那有个条件,十二娘得答应。”
喻沅仰头看他,他眼底深沉,烛火的光像是都被吸入他眼底:“世子爷说来听听。”
孟西平等了等,轻声说:“陛下已经为我们定下婚期,四月十二,帝京春暖,宜婚嫁。”
喻沅手指点了梅花:“这么点东西就想贿赂我,若我不愿意呢?”
孟西平哎了一声,将宁王府的印章放在她手里:“那我只好先向陛下请罪,求他饶过我死罪。”
喻沅低头,从他手里咬走蜜桔,果然酸得令人想流泪:“早说好要夫妻一体,自然是苦难同受。”
在山上待了一天,第二天喻沅便从寒山寺上香客手中得知一个消息。
刚刚进帝京的喻家,不管男女老少,全部下了大狱。
她也才从丫鬟们口中知晓,出事前,喻三夫人曾经去过宁王府,要求见喻沅,被王府的人赶走了。
喻沅正要去找孟西平,问喻家的事情,在丫鬟身后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奇怪的是,他不该出现在帝京,在此处。
他脸皮黢黑,见到喻沅,只有一条缝隙的眼睛都亮起来了。
喻沅便站在原地,等江陵的老船夫过来。
他从江陵而来,浑身上下都是伤口,只带了一本东西过来,交给了喻沅。
喻沅翻开看了一页,立刻叫人去把孟西平喊来。
孟西平看了大惊:“漕运账簿!”
喻家抄家以后,京兆府的人掘地三尺,都没能搜出来他们保存水帮和孟定杨之间的往来账簿,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见到!竟然是一个不起眼的船夫手中。
老船夫声音嘶哑:“本来是想混入喻家,给喻娘子,没想到喻娘子和世子爷走得急。”
转机来的如此之快,顺着这本账簿查下去,就可以给孟定杨定罪。
当天下午,孟定安和徐静敏收到消息,悄悄来了寒山寺,他们三个人商量了一会,决定将这本账簿给协查漕运的徐静敏,然后便是一道折子送往宫中。
因这道折子,孟西平被迫回了宁王府,等候皇帝问询。
喻沅便独自留在寒山寺中,身边跟了好些孟西平准备的护卫。
赵玉娘也上山来陪她。
“幸好你没回去,我听说宁王府现在乱成一团,宁王妃闹着要和宁王和离。”
王府里一出闹剧,以宁王回到道观,宁王妃回到相国寺为结局。
后来喻沅才从孟西平口中知道,这两个地方简直成了宁王和宁王妃的第二个府邸。
最近因为漕运的事情,帝京出了好些事,赵玉娘给她带来了最新消息:“还有喻家的事情也闹得很大,现在帝京都在看热闹,你先在寒山寺上待一阵,等风波过去了,你再回府。”
喻沅自觉和喻家没什么关系,看得很开:“幸好玉娘姐姐来陪我,也不显得无趣。不过委屈玉娘姐姐了,陪我住在山上。”
赵玉娘:“赵家因为漕运的事情受了牵连,赵继明都从青陵回来,我来也是躲个清静。”
喻沅抿嘴笑,目光幽深,这事会闹得越来越大,三皇子和长阳公主还没被拉下水呢。
赵玉娘突然开心地说:“还未恭喜十二娘,陛下已经下旨让你和世子爷成亲。婚期比我还早一些,世子爷是迫不及待要娶你进府。”
? 第 63 章
喻家的风波已经彻底过去, 在寒山寺上住了几天,喻沅和赵玉娘煮酒烹茶,赏月看花, 好不自在, 可她还是记挂着帝京的事情。
正巧赵家还有些事要等着赵玉娘回去处理,赵玉娘正在为难怎么和喻沅开口。两人都有些想下山的意思。
喻沅看出赵玉娘心思,主动说她也想回宁王府看看。
王爷王妃相看两厌,传了信等宫中大宴再回来, 只有孟西平在府中, 年底事情繁忙, 他要忙着处理漕运的事情,又要应对府中各项琐事, 还有各府人情往来, 想来正是分身乏术左支右绌的时候。
喻沅便和赵玉娘一起下了寒山寺, 在回宁王府路上,顺道将帝京如今情势打听清楚。
漕运之事, 愈演愈烈,喻家下狱只是开了个头,这火眼见着已经烧到了长阳公主身上, 驸马的几个兄弟早被拿下了大牢候审,孟定杨近些时日闭门不出, 甚是安分。
帝京煞是热闹,热闹之中又蕴含着无数风雷之声, 似有惊雷已经在九天酝酿,就是不知这雷什么时候能劈下来。
马车到了宁王府, 喻沅撩开车帘子, 站在府门口, 盯着,从门口两个石狮子:“将人来打扫干净。”
管家见到喻沅,堪称喜极而泣:“十二娘,您可算回来了。”
年末正是宁王府每年来收年礼的时候,算是府中大事,有些关系不一样,轻一分重一分都需要好好斟酌,比如慧宜公主府,以前肯定是要放在头一分,放在现在,又不一样了。
孟西平忙得不见人影,幸好喻沅及时赶回来。
这些事情都是喻沅前世做惯了的,先叫莹玉将部分事情接了过来,和以前一样教她。
更重要的,就等孟西平回来做主,整座宁王府顿时重新通顺运转起来。
孟西平和孟定安、徐静敏商量完事情,疲惫地走下马车,在门口无声地叹了两口气,他望着天色,背着手,慢慢走近宁王府
刚走了两步,便觉整日里待得宁王府似乎和平日里不太一样,那些冬日的枯树枯枝都被清理走了,满目绿草鲜花,后院之中看起来热热闹闹的。
他折了两朵兰花,拿在掌心里面。
心情不知如何,乍然明媚起来。
孟西平看了一圈,这是他和喻沅的家,可和前世的样子,还有些不像。
他呼出一口胸中浊气,各处不见喻沅,问管家:“十二娘在哪?”
管家弓着腰:“喻家娘子在后院。”
他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仔细看着孟西平的神色,等世子眼抬眸的时候,管家淡了神色,引着世子去寻喻家娘子。
后院里各种工匠来来往往,或搬运土石,或移栽树木,忙忙碌碌,将原本平整的后院挖的坑坑洼洼,看起来要大兴土木的样子。
如今喻沅已经能指挥得动整座宁王府,连管家都不敢和他多提一个字。
孟西平淡淡笑了,对管家说:“挖的好,我也正嫌后院景色俗气。”
喻沅坐在水中亭台之上,四周盖着布帘子,正慢悠悠地试吃糕点铺子送来的糕点。
多日不见,她在寒山寺上心情似乎好了些,脸色红润,眼睛若有光。
孟西平簪了一朵兰花在她发心,幽冷清香,和她身上这件青绿色的褙子极配。
喻沅抚了抚发上花瓣,给他递了一块糕点:“这茯苓糕甜而不腻,合我的口味,你试试。”
孟西平坐在她旁边,咬一口糕点,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赞同道:“的确不错。”
喻沅推了碟子到他眼前:“今年年礼的糕点,就定这些。”
孟西平擦了擦手指:“你决定便是。”
外面铿铿锵锵的声音不绝于耳,孟西平被吸引过去:“十二娘这是要准备重建宁王府?”
喻沅依靠在手臂之上,点着王府堪舆图,懒懒地说:“还要继续住许多年,府中看不顺眼的地方太多,趁早改了。”
孟西平看清楚她在堪舆图上的标注,大刀阔斧的改动,她要将所有痕迹都抹去。
喻沅的眼睛困得快要阖上,脑袋要磕到桌上。
孟西平看她头一点一点的,桃花眼禁不住笑意流淌出来,伸手托住她滑嫩的下巴。
喻沅头一挺,猛地张大眼睛,眼色迷蒙地撞上孟西平,从茫然里清醒,轻轻拍开他的手。
孟西平点了点她额头,温声说:“我给你盯着,去睡吧。”
午觉起来,喻沅等的人还没来。
喻沅刚打算去找孟西平,一直在门口盯着的莹衣跑回来,小声嚷嚷:“不出娘子所料,慧宜公主真的来了!”
前院的人似乎吵起来了,喻沅便问莹衣情况。
慧宜公主和从前一样,身后数十个护卫,来宁王府来得相当理所应当,要求见孟西平和喻十二娘。
莹玉看笑话似的说:“听说裴三娘差点去了性命,慧宜公主为了照顾她,伤心地连自己几个儿子儿媳上门求情都不管。”
实在是……情深……
喻沅这才有了几分兴趣:“走,去府门口看看。”
她一边整理衣衫,一边对丫鬟说:“你去请孟西平。”
孟西平刚刚到东院,听见她和丫鬟的对话,走进房中,疑惑问:“找我?”
喻沅抹了口脂,抿了抿朱红的唇,撩起眼皮,像是要去战斗一般,气势十足:“走,咱们去瞧瞧慧宜公主。”
“等等。”孟西平突然伸手,用大拇指抹去她唇边溢出来的口脂。
喻沅完全愣住,下意识地要去抚摸唇瓣,而后又抿了抿,唇碰到了他的手指。
两人一瞬间同时愣住。
她的双眼瞪大,受了惊,像是陡然炸毛的小奶猫,慌张地推开他的手指:“好了好了。”
喻沅自己胡乱抹了抹,余光追着他大拇指上的红痕,神色复杂难明。
孟西平坦坦荡荡注视着她明媚的面庞,恍惚搓了搓手指上点点湿润,唇角挂着万般的笑意,随她去前院。
管家不得已,在前院直面慧宜公主的怒火,可如今他实是不敢放慧宜公主和裴三娘进来。
他态度放得谦卑:“世子和喻家娘子都不在府中,请公主改日再来。”
慧宜公主被小小下人在门口纠缠这么久,拦着不让进王府,面上越发不耐烦。
她瞥一眼,自有公主府的护卫涌上来,竟然是要硬闯宁王府!
管家急得满脸热汗,连连给慧宜公主告罪:“公主,这可使不得啊!”
眼看着侍卫要擒住阻拦宁王府的管家,踩着王府下人的身子进王府。
在门后宛如一道阴影的孟一走了出去,他迈出王府大门,横刀对着公主主府护卫:“公主请回。”
慧宜公主怒气冲天地站到最前面,钗环摇动,她眉眼凌厉,厉声喝问:“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谁敢拦本宫!”
孟一眉头都没皱一下,平平板板又重复了一遍:“公主请回。”
喻沅看府门口的对峙,默默看了会,等到孟一出手。
她悠悠从门后转了出来,慢声道:“今天起迟了,叫慧宜公主久等。”
她说着话,远远站在府里,没有松口让慧宜公主的人进来,语气中更不带任何愧疚。
地位好像突然调转了过来。
如今,是喻沅站在门内,门外才是进不得宁王府的慧宜公主。
慧宜公主看喻沅便觉得眼烦,只和孟西平说话:“西平,你说说,本宫还进不得这宁王府?”
她等着孟西平张口处置管家和前面这个拿刀的大胆狂徒。
熟料一向对她恭敬的侄子孟西平避开了她的目光,冷冷淡淡的,竟似不想和她多说一句话:“王府下人自然听我命令,公主以后还是少来为妙。”
慧宜公主憋着的一股火顿时扑向孟西平:“孟西平,你什么意思!你莫不是忘记了,当初是本宫在陛下面前求情才救下的宁王,没有本宫,你和你娘早就死在江陵。”
挟恩图报这种事,她一向是做惯了。
孟西平缓了两口气,神色厌倦:“若不是我这么多年感念公主恩德,二郎和三郎早被推到行刑台斩够七八次,公主府。剩下的恩情,就请公主去道观找宁王要吧。”
慧宜公主涂了蔻丹的指甲恨不得往孟西平身上戳:“你是被喻十二娘迷惑了心智,现在你立刻去我府中照顾裴三娘,她从小爱慕你,你就该好好对待她,娶她进王府。”
喻沅轻轻呵了一声,时至今日,她还是会被慧宜公主的痴心妄想所震撼。
她将鬓上的兰花取了下来,捏在手心里面:“公主对裴三娘还真是非同寻常,这是要强抢世子爷了。”
慧宜公主恶狠狠地盯着喻沅,那目光像是要把喻沅挫骨扬灰才能解气:“若不是你,三娘怎么会落水,我没将你送到京兆府,已经是看在西平的面子上。”
喻沅摇了摇头,心下冷笑一声,前世她怎么会有自信能说服慧宜公主。
她分明比慧宜公主还痴心妄想。
喻沅心中那股情绪倏然就淡了,斜晲一眼孟西平。
孟西平居高临下,一字一顿地说清楚:“裴三娘自己作死,和十二娘有何关系?公主的手伸的太长了些,我爹娘还没死,这宁王府还轮不到公主做主。”
慧宜公主皱眉:“你怎可咒骂父母!”
她指着喻沅:“就为了区区一个贱人?!”
孟西平听得挺身欲出,被喻沅轻轻拦下。
喻沅清了清嗓子,目光抓住慧宜公主,心中突然迸出一股激动:“慧宜公主当真是看不上我吗,还是只瞧得上裴三娘?”
“我一直觉得奇怪,公主为何单单对裴三娘掏心掏肺。”
慧宜公主还不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胸脯起伏,被她和孟西平气得不轻。
喻沅目光一换,勾起的唇角像锋利的刀刃出鞘,朱唇里轻声细语说出陈年旧闻:“我听过一桩帝京旧事,裴思裴大人年少风流,与公主您青梅竹马,心意相通。应当是一门极为相配的姻缘。”
她放慢声音,将慧宜公主将话都听清楚:“却因为一些原因,迫不得已娶了她人,先皇为公主另择了一门婚事。”
“裴大夫人进府后,不足七月,早产生下了裴三娘。”
吐出的话,句句都带着见血封喉的剧毒,扎在慧宜公主心上。
慧宜公主的脸一寸寸白了下去,像是血肉都被剥落,剩下的只有尖锐的骨架。她眼神里淬满恶毒,偏偏说话时露了怯:“你胡说,坊间传言都不可信,喻家娘子是想要谣言要挟本宫!”
喻沅故意将眼神放得轻慢,就像是面前人曾经看她的模样:“裴三娘和裴大夫人一点都不像,倒是有些像您。”
孟西平在旁边看她,一言不发。
她目光游移,又慢慢在背后伸出小指,轻轻勾住孟西平的手掌。
孟西平握住她作弄的手指,平平淡淡看她,指腹在她的手指尖上,轻轻地滑。
痒意从指尖传递到了心脏,很快四肢百骸里都是若隐若现的痒。
喻沅弯了弯小手指,不动声色收回来,不做弄他了。
慧宜公主挺着皇家公主的仪态,面色冷硬,可任谁都能看清楚她的色厉内荏。
她喉咙动了动,仰着头:“喻家娘子好手段,你捏着本宫的把柄,想要求些什么?”
喻沅摇摇头:“慧宜公主,想看在往日情分上给您留两份脸面,请回吧,还得回去照顾裴三娘不是。”
慧宜公主恶狠狠盯着喻沅,恨不得撕烂她的嘴:“喻家娘子,你仗着年轻貌美,将宁王府捏在掌中,可当年老色衰,失去孟西平的宠爱,你便什么都不是。”
喻沅不理,反问她:“公主身份高贵,那当年为什么没有嫁给门当户对的裴思?”
孟西平慢慢开了口:“公主多虑了,是我该担心色衰而爱驰才是。”
一切偏爱都有缘由。
裴三娘真是慧宜公主亲女儿,那么一切就都有迹可循。
喻沅想起来:“那裴大夫人也知道裴三娘是慧宜公主的女儿?”
孟西平握着她的柔夷,漫不经心回答:“陈年旧事,她自己没生女儿,慧宜公主和裴思将裴三娘强塞过去,许了她儿子许多好处,她焉能不同意。”
各人的心思总是难猜。
无法揣测当年满心欢喜嫁入裴家的裴大夫人,看到丈夫抱回来一个孩子时已经不知道是何心情。
自小被养在裴府之中,在裴大夫人身边长大,裴家几个儿子个个端方,可裴三娘如今的性子,满帝京风言风语,既不能说裴大夫人出格,可要是说裴大夫人没在里面做些什么,又有些微妙。
孟西平带着喻沅到书房,当着他的面写了一封信给裴府。
? 第 64 章
喻沅正在犹豫, 如何将慧宜公主和裴三娘的旧事暗中捅出去,最好给帝京局势再浓浓加上一把火。
宫中传旨太监来到,圣旨先下达了宁王府。
皇帝正式赐下孟西平和喻沅的婚事, 并破格封喻沅为青阳县主, 赐下金银珠宝并锦缎若干。
喻沅拿了明黄圣旨,手指在县主官服上拂过:“这是你替我求来的恩典?”
为了接旨,她头上顶着一盏隆重华贵的金发冠,一缕缕金链子垂在耳边, 随她仰头的动作, 流光闪烁, 恍若神仙妃子。
孟西平解开勾在她发丝上的金丝,耐心十足:“一来你在漕运的事情上算帮了陛下大忙, 有功劳在身, 另外……”
终于解开了, 孟西平轻轻放下喻沅的发丝,十分满意, “二来皇帝有意替三皇子孟定杨赔礼道歉。”
县主官服华丽异常,珍贵的金银线穿梭其中,阳关下有股流光溢彩的感觉。
喻沅诧异, 耳垂上两颗圆润洁白的东海珍珠衬地她脸白如玉,双眸明亮, 美得动人心魄:“你都将人打成那样,皇帝还要替他儿子赔罪?”
这县主的身份求来不易, 孟西平没提:“孟定杨参与漕运是重罪,皇帝年纪大了, 难免心软。”
喻沅细细思索:“要想得太子之位, 孟定安不会绕过他。”
孟西平不知想起什么, 目光幽深,盯着喻沅渐渐出神,言语如刀:“他曾经和裴三娘联手,试图害你,再加上前世他插手宁王府之仇,也该一起算个清楚。”
喻沅让丫鬟们将圣旨和皇帝赏赐的东西都拿走,“既然是皇帝特地给的恩典,这个青阳县主,不会只有光秃秃的头衔吧。”
孟西平闷着笑:“比前世喻家给你准备的嫁妆多。”
喻沅喜滋滋地算了一笔账,“那就好,不算亏。”
孟西平被她的笑意浸染,慢条斯理地说:“陛下赐给你的,你就坦然接过。以后在帝京除了几个姓孟的公主你还要避一避,其他的贵女们胆敢惹你,你可以依仗身份将人打出去。”
喻沅往前走了两步,偏头看他,近得呼吸声都在一起,头上金流苏一荡一荡地,在他胸前拍过。
孟西平站着没动,为低下头,看着喻沅两颗琉璃似的眼珠子,微微一笑,依旧是清隽温柔的样子。
她一伸手,按住孟西平的后脖子,同时自己踮脚迎了上去,贴近他的唇,唇瓣微动,幽香盈盈将两人裹住:“这是奖励世子爷的。”
喻沅的温度顷刻之间传递到孟西平身上,孟西平几乎心神荡漾,按住她背的手心生一颤。
孟西平最近简直说是有些黏人了,喻沅蜻蜓点水似的,和他一碰离开,双手撑着他的胸膛,手指尖蜷缩,要将他推开。
目光交错,孟西平的眼神灼热,牢牢盯住她,就像在猎场上被锁定的猎物。
她不自在地松了手,这行为仿佛某种默认。
孟西平猛地将她拽了回来,加深了这个浅尝辄止的吻,唇瓣紧挨着,是更深入的辗转反侧,轻拢慢捻。
在他掌下的娇躯轻颤,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背,双唇吞咽过无数轻声呢喃。
窗外有极窄的光亮,将喻沅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她目光飘渺迷离,表情难以言喻。
她也许多年,未曾和孟西平这样亲近。
孟西平几乎是轻轻含咬着喻沅的唇,像在试探哪块软肉最好下嘴。
细碎的吻,从下巴到脖颈,像黏在她身上般,激起一路酥麻,最后埋在她的颈窝里面,呼吸一阵一阵扑在她的肩头上。
久久,喻沅才清醒过来,推开孟西平,而后摸了摸红肿的唇,恼羞成怒。
东院临时闭门谢“孟世子”。
裴三娘的事情很快等来了后续。
没过几天,喻沅陪着赵玉娘去挑首饰衣裳,赵玉娘去里面量尺寸,裴三娘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专门来找喻沅。
裴三娘大病初愈,颧上两团不正常的血色,挡在喻沅跟前:“爹要将我嫁到南益去,你高兴了?”
她靠着慧宜公主耀武扬威了许多年,没有事情可以永远隐瞒下去,裴家和公主府的关系渐渐传了出去。
裴大人翻脸不留情,决定将裴三娘嫁到遥远的南益去,还派了几个强壮的侍卫整日跟着她,防止她逃跑。
裴大夫人假惺惺地劝裴大人,让她出来买些喜欢的东西带到南益,这就碰上了喻沅。
慧宜公主病倒了,裴三娘在帝京孤立无援,裴思迫不及待要将她在传言扩大之前赶出帝京,月底就要派人带着她嫁人。
喻沅冷眼看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裴三娘面无表情,眼睛黑得凹进去,直勾勾地盯着喻沅:“你不过是因为天生好命,有了爹娘的功劳,才能嫁给西平哥哥,少来给我摆胜利者的威风。”
喻沅心中刚浮起来的怜悯之心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只说:“有慧宜公主和裴大人给你保驾护航,你本可以在帝京安享荣华富贵,可惜你执迷不悟,还要将一切都怪到虚无缥缈的天命身上。”
她们母女两人的性格简直是一模一样。
喻沅和她说不通,见她面上带上癫狂之色,心道不好,干脆要走。
还没等裴三娘吩咐裴府的人拦住喻沅。
门口走进来一个人,裴三娘带来的人被拦在外面。
孟西平身姿挺拨,挡住大半光芒,径直走到喻沅身边,看也没看裴三娘一眼,撂下一句:“是我给裴大人写的信,要求他尽快将你送出帝京。”
裴三娘看到他和喻十二娘在一起便觉得心碎,现在知道是他给爹爹写的信,更是不可置信地质问:“西平哥哥,为什么,我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什么要如此对我!”
孟西平漠然以对,握住喻沅的掌却滚烫:“你不该打十二娘的主意。”
裴三娘立即要为自己辩解。
孟西平却将她在寒山寺上,和孟定杨有关喻沅的一番话一字不落的复述出来。
“三娘子还想继续往下听吗?”
裴三娘脸色惨白,浑身力气都被抽干,跌跌撞撞地离开。
孟西平摸了摸喻沅有些凉的手心,拿了个发簪,在她发间比划:“我再催一催裴思。”
眼看着帝京里传言越来越多,慧宜公主病的起不来床。
裴思趁机命人将裴三娘送出了帝京。
天冷地冻,江上都结了冰,行船甚是困难。
裴三娘的船满载着她的嫁妆,这点上,裴大夫人倒是从未克扣,抹着泪送裴三娘出帝京,成全了一段佳话。
后来,裴三娘的送嫁队伍就出了事。
他们的船队队伍庞大,用的东西不俗,一看就是个肥的流油的商队,刚出帝京,就被在江上的水匪盯住,最后船沉人亡,裴三娘不知所踪,不知死活。
消息传到帝京时,喻沅很是惊讶。
裴三娘曾经想害喻沅,孟西平怎么会放过她,既然喻沅心软,那就让他来成全裴三娘。
孟西平正在亲笔写喜帖,笔尖在喻沅眼前晃了晃:“我给她一个小小的教训,生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
喻沅下意识摸了摸眉心,指尖和眉头一团漆黑的墨水,她立刻将孟西平请出了东院:“明天你别想见我!”
得到裴三娘出事的消息,病未痊愈的慧宜公主不顾儿子儿媳劝阻,要去江上找裴三娘。
人是找到了,但是裴三娘和慧宜公主在回帝京路上齐齐失踪。
宁王府跟随裴三娘的人顺便还带回来了一个意外之喜,他们救下了两个刚刚从水帮脱离出来的人,掌握着漕运有关的证据。
他们手里的证据,加上老船夫带来的账簿,足以证明三皇子和水帮勾结,侵吞江南大半国税。
此事交由孟定安处置,串起江陵一案,三皇子和长阳公主被贬为庶人,永远被幽禁在府中。
此后,孟定安被立为太子,宁王府也有不少赏赐。
漕运之事和宁王府息息相关,险象环生,中途还发生了一件事,孟定杨鱼死网破,意图来抓喻沅,被孟西平一剑挑断了右手手筋。
喻家人处斩那天,喻沅到了现场去见喻三爷和喻三夫人最后一面。
喻沅坐在茶楼之上,见满地鲜血,一杯清酒,送走了喻家人。
同时也收到了最新消息。
慧宜公主和裴三娘好不容易到了青陵,却在卧龙山遇上土匪,不等县衙衙役赶去,两人双双身亡。
喻沅和孟西平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
等到帝京诸事已了,已经是相国寺上桃花盛开的时候。
喻沅和孟西平婚期将至。
赵玉娘约了喻沅去护国寺看桃花。
临到出门前,赵玉娘临时有事,连连派人来给喻沅道歉,说是去不了相国寺。
脑中数道念头一闪而过,喻沅将孟西平叫出来,和他转而去了寒山寺。
寒山寺地势更高,山巅还有薄薄一层积雪。
两人缓步上山。
喻沅蹲在地上,捏了个雪人,举到孟西平眼前:“像不像你?”
孟西平在地上鼓捣一阵,捏了个打着伞的小女娘:“这是小十二娘。”
喻沅一眼便能认出,那是他们初见时的打扮,她装作嫌弃的样子:“丑得很。”
她将两个雪人贴在一起。
转过头,与孟西平对上视线。
孟西平垂头盯着她,来势汹汹,他憋了许久,唇中含着无限欲/念,舌尖轻轻舔舐,将她唇上口脂卷入腹中,要把喻沅一同拖入深渊之中。
喻沅轻哼两声,在他耳边说:“佛门重地,世子爷咬静静心,轻轻欲。”
孟西平抬眸看她,明明是温柔的笑,却笑得喻沅慌张想逃,被禁锢在他与树之间。
他叼住她的耳朵,用犬齿轻轻磨着通红的耳廓:“天理人伦,佛祖也看着呢。”
一树清雪摇曳,恰如娇颜玉露。
娇吟藏在耳边,春意疯狂滋长。
这一年,帝京的春天结束的格外早,宁王府的春天却来得格外迟,好在春风终至,东院里榆树又发新芽,被悄然挪到了正院里。
前世有幸,霜雪相逢。
今朝再叙,殊途同归。
——正文完——
? 65、前世番外·初相见
寒山寺上, 雪花纷纷扬扬洒落。
山中小亭里面,三三两两站了许多年轻的郎君和娘子,一时软言细语, 女娘们银铃似的笑声驱走满山寒意与寂静。
徐静敏安然在亭中坐着, 亲手煮了青梅酒,而后端一杯给冷得不停跺脚的赵玉娘驱寒。
赵玉娘冷得直搓手,回来靠在徐静敏身边,拿过小酒杯豪爽地一饮而尽, 全身沸腾起来, 朝徐静敏伸手:“再来一杯。”
徐静敏在她掌心里拍一下, 轻巧拿过酒杯放下:“不许喝了,要醉了。”
赵玉娘扫过外面一圈人影, 低声说:“这样冷的天, 下次咱们还是在府里喝酒, 不过来凑这个热闹。”
徐静敏拨了拨火,让火烧得更旺, 淡淡说:“不是你闹着要来寒山寺看雪赏梅的?”
赵玉娘撇了撇嘴,目光从外头为首的女娘身上划过:“我哪知有这么多人,还有些人分明醉翁之意不在酒, 和她们在一起玩,有什么意思。”
她们的心思都在那位光风霁月的宁王世子身上。
徐静敏摇摇头:“不管她们想什么, 都不会如愿。”
赵玉娘好奇心起来:“你整日和世子爷在一起,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她做贼心虚似的, 手指沾了杯底酒水,在桌上飞快写了一个字:“他真要娶裴三娘, 不如你帮我问问他。”
徐静敏亲眼见桌上字迹被火烤的消失:“你是白费心思。”
赵玉娘柳眉一竖:“快帮我去问问, 吴娘子人品极好, 吴家和裴家同列三公,是半点不差裴三娘的。”
徐静敏往她手里塞了一个烤熟的桔子,不肯继续和她说了。
盯着宁王府的人那么多,好不容易宁王和宁王妃吵架吵得帝京人尽皆知,其他人都等着看宁王府笑话,孟西平才能渐渐出了头,眼下又不能太过锋芒毕露。有裴三娘在前面乐意替喻十二娘顶锅,等孟西平和喻家娘子成亲,说不定他们小夫妻还要好好感谢在外面翘首以盼的裴三娘。
即使不是裴三娘,也可能是赵五娘,李六娘,甚至是赵玉娘的闺中密友吴娘子。
徐静敏心知肚明孟西平的用意,这话当然不能和赵玉娘挑明白。
亭外雪纷纷,几个小女娘站在外面,丫鬟们费力地迎风撑着伞,簇拥着中间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娘,明显是在等其他人到来。
唯独最中间的裴三娘额间点了繁复美丽的花钿,衣衫首饰无一处不精致,她心不在焉地和其他女娘聊天,期盼地望着上山来的人,寒山寺上来的人很多,可都不是她要等的人。
其他女娘一边叽叽喳喳说着话,一边安抚裴三娘:“三娘子别急,静心师父都说了,今天宁王夫妇难得齐聚寒山寺上香。世子爷一定会随宁王和宁王妃上山的。”
裴三娘不敢松开眼神,唯恐错过:“我知道西平哥哥一定会来,可就是担心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便有和裴三娘从小玩到大的女娘调笑她道:“哎哟,三娘子还没嫁入宁王府呢,就这么关心孟世子了。”
裴三娘作势用拳头轻轻锤她:“你又胡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那女娘低声说:“慧宜公主最宠你,你想嫁给孟西平,还不是她在陛下面前说两三句话就能搞定。”
裴三娘拉了她到旁边,单独和她说话,语调慢了下来:“可还有喻家那位十二娘。”
年轻女娘笑了下,不甚在意:“你怕她做什么,不过是一个小小县令之女,宁王估计正后悔给孟西平订下这门婚事,你不是知道内情吗。”
裴三娘和慧宜公主亲近,知道当年这门婚事的内情。
宁王让孟西平和喻家之女定亲,实属无奈。
当年宁王惹怒皇帝,差点被褫夺王位,被贬斥途中带着怀胎十月的宁王妃到江陵,被贼人所害,幸好被路过的喻三爷救下。后来事情查明,又有慧宜公主在皇帝面前求情,才让宁王府幸免于难,顺利归位。宁王府对慧宜公主如此尊重,也有这个原因。
慧宜姑姑常说,宁王事虽已顺利解决,但是皇帝心中留下了疙瘩,认为宁王和他早已离心。宁王为在皇帝面前示弱,干脆替刚出生的儿子选了个出身微薄的岳家。
可如今皇帝宠爱孟西平,眼看着孟西平以后还有大前程,这门婚事就成了拖累。
裴三娘:“可西平哥哥……”
她和孟西平一起长大,随着年岁越大,越来越读不通他心中所想。
慧宜姑姑在孟西平面前明着暗着提过好几遭,都被他轻飘飘挡回去了。
她心中忐忑,难道孟西平真要娶喻十二娘。不会的,西平哥哥都没见到她,怎么比得上她们这些年的情意!
徐静敏坐在亭中,最先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起身相迎:“你这大忙人终于舍得出门了。”
裴三娘夺过丫鬟手中的伞,一只手拽着披风,欢快地奔向山下人,扬声叫着:“西平哥哥!”
孟西平自己撑着伞,没有带护卫,独自一人缓步上山。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貂裘,包裹地严严实实,身形挺拔端正,衣摆被雪与风吹起,似青山落雪。
听见山上传来的声音,他微微仰起伞,面如冠玉,多情的桃花眼温柔的拂过山上所有人,又因病色的面容带上冷冰的脆弱,矛盾地吸引着人的目光。
孟西平朝裴三娘柔和一笑,声音冷而不硬:“三娘子也来了。”
裴三娘的眼神没有离开过他,露出羞涩的笑意:“西平哥哥,我一直在等你。”
徐静敏慢了一步,越过裴三娘的身影,将孟西平的神色纳入眼底。
孟西平温柔的眼神里藏着幽暗的光,仿佛是雪夜里积雪反射的冰色月光,然而裴三娘已经沉溺在他的笑容里,主动跳入了他眼底的陷阱里。
徐静敏清了清嗓子,走到裴三娘和孟西平之间:“裴三娘,我有些公事要和世子爷说。”
裴三娘对徐静敏就没那么客气,轻慢地挑他一眼,不满道:“我都听慧宜姑姑说了,因为你负责的案子出了差错,害得西平哥哥受伤。你现在不该烦西平哥哥,让他多休息。”
孟西平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柔和的笑是模板里刻出来的,不差分毫:“三娘子,静敏知道分寸,我也有些事要和他商量。你先回去休息,外面雪大,小心着凉。”
他一说,裴三娘就同意了,唇角上弯,眼睛里含着春水,温柔洒落到孟西平脸上,盈盈告退。
徐静敏陪孟西平走了一段,直到周围无人,才问他:“你看裴三娘如何,她可是一心爱慕你,容不下旁人。听说裴大人相当中意你。”
孟西平踩得脚下积雪咯吱咯吱声音,不动如山说道:“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一门从娘胎里面带出来的婚事。”
徐静敏实在不想继续打听孟西平的婚事,但他身上背着赵玉娘的嘱托,要是不听她的话,回去还得哄她:“你说喻家娘子?又没见过她,不知她是美是丑,说不定是个粗鄙无比的小女娘。”
虽还是少年人,但宁王府里爹娘都不管事,失了圣心,孟西平迫不得已,逐渐开始撑起宁王府,开始有几分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在好友徐静敏面前难得显露出几分少年心性,面上松快许多。
他扔了伞,在地上胡乱抓了一把雪,揉成团,丢到徐静敏脸上:“对我们家沅沅放尊重点。”
徐静敏当然还不知道喻家娘子的闺名,抹去脸上雪沫,一下子听岔了:“圆圆?你说裴三娘?”
孟西平莫名其妙道:“我说她干什么,徐静敏,你今天有些奇怪。”
徐静敏没记得问,只说:“我可替你打听过,喻娘子的爹目光短浅,他们教出来的喻家娘子……”
孟西平捏了块坚实的雪球,在手中掂了掂,琢磨着再扔徐静敏一回:“你今天吃错药了,来做媒人?”
徐静敏摸摸鼻子,和在亭中往下看的赵玉娘遥遥对视一眼,不知他接收到了什么,硬着头皮说:“是有人托我来问的,听说前□□会上,皇帝有许你重新选门婚事的念头。帝京里这么多女娘,不管是姓裴姓吴还是姓赵,你都不要?”
帝京女娘,不管谁,孟西平都能配的,关键是看宁王世子愿不愿意。
他话音未落,孟西平手里的雪球已经结结实实砸在脸上,碎末化作雪水,脸上冰凉一片。
徐静敏被带着力道的雪球砸得痛,讪讪住了嘴。
孟西平拍了拍手,低头看腰间挂着的鸳鸯玉佩,面色平静:“不要。”
解决了赵玉娘的委托,徐静敏松了一口气,又为好兄弟担忧起来:“可我听说宁王妃早早看中了裴三娘。”
帝京里许多关于孟西平婚事的传言,孟西平曾经让徐静敏暗中派人查过,传过来的源头都似乎是裴家有关,按照这架势发展下去,裴家几乎是要逼着孟西平娶裴三娘,越是这样,裴家越不能如愿。
孟西平皱眉,眉间似有戾气闪过,含着一往无前的决心:“谁也不能更改。”
他好不容易接受了从娘胎里面的婚事,等着喻沅出生,年复一年等着江陵的小女娘长大成人,这是他唯一能做主的事情。
徐静敏出口的话在空中停滞片刻,冷冰冰地留在两人之间:“如今的局势不用我说,你应该也明白,宁王府面上看起来花团锦簇,实际上危若累卵,说句不好听的,连徐府都不如。若是能在帝京择一门能帮助你的婚事,好过你在帝京中磋磨。”
宁王得罪皇帝不轻,导致十几年来宁王府至今无半点实权,孟西平头上只有一个光秃秃的世子位。
孟西平望着身后雪地里深深两条足印,下颔线崩成一条直线:“徐静敏,这话我只和你说最后一遍。宁王府的前程自有我去挣,王府虽没有以前风光,也不必全然依靠婚事。”
他眼底的冷火突然越烧越旺:“我已认定喻十二娘,千金一诺,等明年时机成熟,解决完漕运的事,我就接她来帝京成亲。”
他说完,拍了拍徐静敏的肩膀:“走吧,喝酒去。”
下午孟西平把徐静敏压着打了一顿,有他带头,其他女娘们毫不手软,打得浑身雪沫的徐静敏乱叫。
赵玉娘都不敢和徐静敏一队,将他悄悄从混战里面拉出来:“真丢人啊徐静敏。”
徐静敏一板一眼地说:“还不是因为你问的事情,惹怒了咱们世子爷。”
赵玉娘瞪大双眼:“胡说!托你问的事怎么样了?”
徐静敏拍外袍上碎雪的动作一顿:“以后你别管了,孟西平一心等着江陵那位来帝京成亲。”
赵玉娘松了一口气:“不是裴三娘就好,也算是有个交代。”
徐静敏不明白帝京女娘们奇奇怪怪的胜负欲,目光寻到孟西平,正要过去。
孟西平身边站了个眼生的人,看模样是王府的小厮,急匆匆从王府赶过来。
孟西平听了府中下人的话,似乎很是诧异,眼神亮得惊人,无端显得高深莫测起来,他上下打量徐静敏一眼,朝徐静敏挥了挥手,接着和下人说了两句话,转头进了王府的马车。
徐静敏刚刚走到跟前,被马车扑起来的雪沫子扑了一脸。
孟西平不告而别,下山去了。
徐静敏问留下来的宁王府下人:“你们世子爷这是要去哪?”
下人恭谨回答:“世子爷回王府去了。”
徐静敏眯了眯眼,觉得不对劲:“玩的好端端的,宁王府里发生了什么事,值得他这么着急赶回去?”
下人犹豫片刻,才轻轻说:“喻家娘子来帝京了。”
徐静敏心想这不得凑个热闹,他当即叫人去赵玉娘偷偷请过来:“走,我们跟在孟西平后面去王府。”
那宁王府下人却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徐静敏心道不好:“孟西平刚刚和你说什么了?”
下人想笑又不敢笑:“世子爷说您知道了,准要跟着去宁王府看热闹,命令我等一定要将您拦下。”
他说着,孟西平那几个手下已经站了出来,隐约将徐静敏围住。
孟西平不喜欢给手下人起名字,也不知道他平常是怎么指挥的。
可徐静敏见识过这些灰衣男子的厉害,他们是当年江陵一乱,宁王给孟西平从小准备的人手。
他不死心地问宁王府下人:“你从宁王府来,一定是见过喻家娘子了?”
下人瑟缩一下:“没有。”
徐静敏转头:“我看他还能藏着一辈子。”
孟西平坐在马车上,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着实热闹,是他前所未有的体验。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孟西平朝外面低声吩咐,语气森严起来:“你去查查喻家什么情况。”
怎么会让喻沅一个人上帝京,莫非是她在家里受了委屈。
江陵那边的确也许久没消息来了。
他捏着玉佩,勾起来的唇角泄露了主人微妙的心思。
雪大路滑,赶马的车夫已经足够卖力,孟西平却觉得还有些慢。
这样冷的天,喻沅从小在温和的江陵长大,不知她来了帝京适不适应。
将腰间挂的玉佩捏得温热,孟西平的心也在车厢中四处乱撞,喻沅主动来帝京这件事完全打断了他的所有计划,他心里开始渐渐描摹出喻十二娘的脸,一张江陵水乡温婉脸,眼底有独自上帝京的孤勇,还有……
心中一张陌生的脸正要形成……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世子爷,回王府了。”
孟西平在车中颠了一下,即将看见的那张脸消失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下马车,准备去见喻十二娘。
手下人给他撑开一把伞。
孟西平执伞慢慢上了台阶,从伞下去看站在门口的人。
满脑子“下人怎么不请她进去,让她在外面吹了这么久,实在该死”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屋檐下站着喻十二娘。
喻沅双眼发亮,雪天里一朵冰凌凌的霜花,更像帝京园子里最华丽的牡丹花。
只一眼,就在孟西平心中生根发芽。
原来这就是喻十二娘,不是他脑海中想象过无数次的人,心中无数张脸都和她不同。
他慢慢迎上去,用伞遮住她头顶,拂去不小心落在喻沅肩上的雪。
方才慢慢启唇,念出这个陌生又无比熟悉,他曾经不小心在纸上写过千万遍的名字:“喻十二娘。”
这一瞬间,孟西平想起曾经在江陵待过一阵的宁王府暗卫曾经传回来的消息。
喻十二娘爬院中的树溜出府,差点摔破相,被喻三夫人狠狠教训了一顿。
喻十二娘在花灯节上为买一盏蝴蝶灯,结果被骗了十两银子,气得她追骗子追了两条街,又被喻老夫人抓住,回家拘了好几天。
喻十二娘和喻九娘吵架拌嘴,喻大夫人偏心九娘子,她就在全府用饭时还得喻大夫人和喻九娘母女出丑,睚眦必报。
喻沅曾经在江陵鲜妍明媚。
如今,活生生的喻十二娘站在他面前,从书信里跳了出来,在他面前笑,吹散了寒风的被风,他在她眼底,分明看见千朵春花渐次开放。
春天似乎提前来了。
喻沅看他,仿佛看呆了,好一会才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脸上淡淡粉色,像一朵亭亭玉立的菡萏花,昂扬地说:“孟西平,我来等你兑现承诺,来做你的世子妃了。”
孟西平笑起来,笑意从眼底从心底散发出来,他回答:“好啊,我的世子妃。”
我的世子妃。
我的十二娘。
我的圆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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