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木尺拍桌。
寇辛骤然回神,“先生。”
林鄞业微微眯眸,“你可知外头有多少人想当我的学生?”
寇辛跟林鄞业相对跪坐于案桌前,闻言,他不由挺直背,“我不就出了会儿神,又吓我。”
这三年来他在林鄞业手底下当学生,早已经拿捏住对方什么时候会松口。
林鄞业吃软不吃硬,越是跟他作对,越是会被整得很惨,寇辛从一开始的不服管教,但现在已经轻车熟路地拖长嗓音,格外不讲理地胡搅蛮缠。
果然,林鄞业敛下冷眼,让寇辛继续提笔写,而自己从旁堆积的折子里抽出一本,用朱笔批注。
寇辛没忍住瞄了一眼。
下一瞬,就被林鄞业用折子拍了下脑袋,“专心。”
寇辛不满道:“这有什么不能看的,我又不会到处乱说。”
林鄞业微微眯眸。
寇辛也学着他眯了眯眸,在林太傅冷笑前瞬间低下头乖乖写辨文了。
如今也就林鄞业敢在他面前拿乔了。
圣上离京前,本想去请仍在汤泉行宫的太后回朝监国,可别说朝堂不许,为了清除四年前体内留下的毒素,一直在行宫养病的太后也不允。
最后,便请了太子太傅来监国。
四年前嘲笑林鄞业在国子监教书,干不了实政的朝臣们,如今日日提着厚礼上林府,就为了能见到林鄞业一面。
林鄞业不堪其扰,躲到了宫中,一边批折子,一边盯着亲手教习多年的寇辛。
这受折磨得反倒变成了寇小世子。
寇辛枯坐了半个时辰,坐不下去了,起身就往外走,即便外边还冷着,也想去动动身子骨。
林鄞业早已习惯,提醒了句,“这几日莫要往后宫跑。”
寇辛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却忍不住起了好奇心,往日只要他记得回来,林鄞业管他去哪,怎么今时今日却提醒上了?
“抬轿去御花园。”
寇辛天生反骨,到了御花园,谴退了宫人,拐了个弯,便往邻近的后宫走。
寇辛虽自小便在宫中长大,但熟悉的地儿也只有常去的几个宫殿,没人在前领着,不过多久,就不知走到什么地了。
正无趣着,打算找个宫娥领路,拐角处却出现一列行色匆匆的宫娥,领头的是个拂尘太监,最后头的是个黄衣侍卫。
寇辛怔了怔。
他认得此人,那太监是皇后宫中的熟面孔。
太监身后的宫娥里,前三人每人都托了一个木盘,寇辛一一望去,三尺白绫、一壶酒、一把开刃匕首。
寇辛微微蹙了蹙眉。
这是要赐死谁?
林鄞业不想让他知道的事,便是此事吗?
寇辛隐隐不安,下意识藏匿踪迹跟了上去,皇后怕是当真将后宫当作自己的一言堂了,这一行人竟半点的不避讳,一路大摇大摆。
一路所行,身旁之景却愈发荒凉,最后停在了一处破败的宫殿前,宫门顶无牌匾,深红色的大门更是紧闭。
宫娥们费劲将大门推开,发出深沉厚重的“吱嘎”一响。
寇辛从未来过此地。
他心内愈发觉得奇怪,四处瞧了瞧,绕过这处宫门,在宫墙外寻了棵歪脖子树,几下就攀了上去。
还未坐稳,便听见那拂尘太监立在空地前,嗓音尖细,高声问道,“贵人何在?!”
不过片刻,两名宫娥便押着个披头散发,一身素寡罗衫的女子出了来,毫不客气地将人抛在了地上。
那女子被推到地上,竟也不叫疼,反而疯疯癫癫地笑了起来,从一头乱发里抬起了一张脸,嘻嘻笑道,“我认得你,你呀,十年前刚进宫时,还是一名在椒房殿洒扫的小太监。”
“你叫苏尔佳是吧?”
轻柔的嗓音一转,变成刺耳的尖利,“你是她派来的!你要杀我!”一双几欲癫狂的眼从乱发中露了出来,直直盯着那个拂尘太监,“我死了你也别想好过!我会记得你!”
她大笑道:“永永远远记得你!”
那拂尘太监面色难看,竟也被骇得半响没说话,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不堪在他人面前落了面子,神色阴鸷,轻蔑一笑道,“皇后懿旨在此,文贵人还不跪下接旨?”
那两名宫娥立即按着疯狂挣扎的女子,将他的头死死磕在地上。
寇辛看到这,才明悟过来此人是谁。
是四年前从贵妃被贬三级,降为贵人的文妃,燕离归的亲生母亲。
太监抖抖拂尘,有模有样地展开手中懿旨,可从寇辛的角度看,那懿旨上分明一片空白,没有半个字迹。
寇辛背后忍不住发寒,逼着自己继续瞧了下去。
拂尘太监宣旨道,“文贵人秽乱成性,与人私通,祸乱宫闱,犯下不可饶恕之大错,特赐白棱三尺、鸠酒一壶、匕首一丙。”
文贵人疯了般的挣扎,“阉人竟敢胡言乱语!本宫要见皇上!滚开!!”
太监听见“阉人”二字,面色骤然一冷,“洒家是否信口胡诌,文贵人自会知晓。”他一甩拂尘,“来人!”
最后头的侍卫便赶忙上了来,二话不说,便脱起了衣裳,文贵人目呲欲裂。
就连树上的寇辛也不忍再看,他恨燕离归跟文贵人不错,也见惯了宫中生死。
可这种死法,实在憋屈,也太侮辱人。
寇辛已经明白皇后的用意,她今日要逼死文贵妃,要么文贵妃知情识趣一点,自己饮下毒酒去了,要么文贵妃被迫与侍卫苟合,不管是否自愿,这私通的罪名都坐实了,还是得死。
不论如何,文贵妃今日都会顶着这个不堪的罪名死去。
寇辛深吸一口气,跳下树来。
这不是他能插手的事,况且他对仇人可没这般好心。
寇辛自信落地,却低估了自己身体病弱的程度,甫一落地,脚一个不稳,险些摔倒在地。
身侧却突然出现一只手,将他扶了起来。
寇辛惊慌之下,转眸看去,“先生?”
林鄞业将他揽住,“可崴着?”
寇辛靠着林鄞业,试探地动了动脚,松下一口气,“不疼。”
林鄞业便将人松开,“不是让你莫要进后宫?”
寇辛作无辜状:“可先生越是这么说,学生便越是好奇呀,您料事如神,怕不是故意引我来此?”
林鄞业还真未料到,毕竟现下,寇辛已经变成很听他的话了,谁料到寇小世子还有阳奉阴违的一日,他如实道,“是宫人回禀,说你不见了,我才来此寻你。”
寇辛似信非信,“当真?”
林鄞业但笑不语。
寇辛只好换了个话题,“皇后对文贵人不闻不问多年,也从未听她刻意刁难过,怎么今时今日却忍不住对她下手?”
林鄞业有问必答:“因为圣上走了。”
寇辛拢眉:“可是皇舅舅这四年里,不也没来看过她一次吗?”
林鄞业温声教导,“圣上是不想见她,但圣上四年前既然放过文贵人,自然也不会想让她死。”
“只要圣上尚在,他们母子二人便会安好一日。”林鄞业弹了弹褶皱的袖袍,淡声道,“可圣上一走,就无人再会护着他们的命了。”
“就算皇后不下手,长公主也会下手,太后也会下手,不过是换个好看点的死法罢了。”
寇辛:“皇舅舅为什么——”
林鄞业打断道,“圣上如何猜不到,自有决断罢了。”
寇辛出神片刻,才想清楚林鄞业话中之意,皇帝是知晓甚至也是默许的,他知道自己走后会发生什么,可是他没给文贵人安排任何退路。
皇帝放弃了她。
宫墙内突然响起一道格外尖利的嗓音,“文贵人,薨——”
寇辛骤然回神。
这么短的时间,应该没来得及发生什么。
寇辛不知为何,竟也松了一口气,一抬眸却撞见林鄞业见不到底的黑眸里。
林鄞业笑了笑,像是突然有了兴致,云淡风轻地问,“世子不若猜猜,下一位,会轮到谁。”
寇辛立刻就在心底想起一个人名。
燕离归。
作者有话要说:
会快点收尾,让两个崽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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