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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醋意佐茶


    王仲辅听他这样说,便四下观察起来。


    没想到不看不要紧,一看便满眼都是装潢的用心。


    这小院看上去恬静自然,实则承袭了玩具谷板的意趣,微缩成景,处处都能合上陶渊明的诗句,既有采菊东篱下,又有孟夏草木长,几乎每个角落都有些典故!


    “月止,这也是你给他们添置的?你这是五柳再世啊。”


    “小意思。”罗月止吃了口果子,“儿时读了一肚子书也不能填饱腹,可不就用在这儿了么。”


    “得亏今天同你来的是我。”王仲辅啧啧,“若是何钉那家伙,岂不是平白浪费了满园诗意。他怕不是一个典故都看不出来。”


    罗月止哈哈大笑。


    有伙计给他们上了茶来。王仲辅抬头一看,此人正是罗氏书坊中的阿虎。


    “仲辅郎君好。”阿虎跟他打招呼。


    王仲辅侧目:“你怎得上这儿来了?”


    “柳井巷茶坊人手不够,着急招人又怕碰上个不可信的,我便先让书坊的人过来帮帮忙。总之这几天书坊里也没什么事。”罗月止答道,“这儿人少僻静,临近活水,比书坊里凉快不少,他们都愿意过来。”


    “名额还是我抢来的呢。”阿虎憨厚一笑,“他们掰腕子都掰不过我。”


    “那敢情好。”王仲辅笑道,“这儿还有位‘柳仙’小娘子呢,的确是不能随便找个陌生人登门应付。月止心思妥帖。”


    “可别再夸我了,你先喝茶。”


    王仲辅早就闻到那股尤为清冽的茶香,低头饮过,点评道:“我在茶坊中不是没有喝到过薄荷茶,但总嫌气味太呛了,往往浅尝辄止。这杯茶却和寻常薄荷茶不同,即清冽、又香醇,只留冰意,不遗辛辣……果真是上品,颇具野趣!”


    罗月止从怀里掏出一只小本子,叫阿虎给他上了只笔,将王仲辅的话记下来:“好点评,日后若有机会用在广告页中,我给仲辅发酬赏。”


    王仲辅笑着摇头:“月止真是时时记挂生意。”


    他等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那位‘柳仙’娘子呢,今日还出来弹曲子吗?”


    “我去差人问问。虽约定好了每日弹奏的时辰,但还是得看她累不累,方十五岁出头的小娘子身娇体弱,弹奏不该急于一时。”


    谁知找人问过话,周鸳鸳直接从茶坊二楼打开窗户,瞅见罗月止之后笑容满面,一叠声叫他,声音脆生生娇滴滴如同云雀似的:“罗郎君!”


    茶座中的客人有八成是慕周鸳鸳之名而来,但闻琴音,却罕见她从茶坊二楼中移步下来。


    此时客人们见她突然露了脸,竟是这么一位如珠如玉的小娘子,都忍不住抬头多看几眼,觉得在爬满窗棂的繁花藤萝映衬之下,这位娇俏的“柳仙”比想象中还要仙气好看。


    罗月止拱手同她见礼,笑着回应:“鸳鸳近日气色愈佳,可见富贵养人。”


    “托罗郎君的福。”周鸳鸳在窗边行礼,“此曲献与罗郎君,多谢郎君前日救助之德。”


    说罢便转身坐在窗下,琴音顺着窗户飘荡而出,于院中景致相合,犹如仙乐。


    王仲辅开始只是阖目倾听,不一会儿便睁开眼睛,与罗月止对了一个眼神。


    他摇摇头,眼中既是赞叹也是难过:“惊才绝艳,少年沉着,谁听了这琴音能不怜惜她?”


    王仲辅去看茶坊悬挂的水牌子。


    “不行,我听完她的身世,再听这琴音总觉得不落忍。多点些茶饮果子吧……小娘子如此佳人,从前屡遭奸人祸害,日子过得不好。既远离故土从头来过,就绝不能再受钱帛上的委屈……”


    罗月止不动声色,心说我这一套广告策划,针对的就是你们这样多情又心软的书生。


    咱就是说正中靶心,当真拳拳打到心头肉了,一个个非要花钱,拦都拦不住。


    “多谢仲辅解囊。”罗月止笑着喝茶,“接济美人是佳话,可仲辅莫忘了,这里头还有几文钱是要接济我的呢。”


    “你这奸商。”王仲辅佯装恼火。


    罗月止忍不住笑出声音来。


    他们正说着闲话,却听茶坊院落传来一阵声响。


    罗月止与王仲辅转头一看,只见一位极其清秀俊俏的书生解开狭长包袱,里头竟也是一把七弦古琴。他手指虚按在琴弦上,看着姿态,已是蓄势待发。


    诸人面面相觑,惊讶之中带着一丝难言的兴奋:这是撞上来找周小娘子比试琴技的人了。今日竟有幸得见如此场面!真是值了!


    王仲辅惊讶问:“踢馆也是你安排的?”


    谁知罗月止也是一脸迷茫,并不知内情。


    这位后来的书生对周遭惊诧视若无睹,凝神静气,羊脂玉般的手指拨弦,一言不发,直接跟上了周鸳鸳的《秋月照茅亭》。


    周鸳鸳年纪虽小,但心态之沉稳当属罕见。


    她被突如其来的琴声牵扯,但音乐未歇,指法丝毫未乱,渐渐与后者交融,如同溪流汇聚,不分彼此。


    周鸳鸳甚至有心给它留出一些空处来,丝毫没有争抢攀比之心,只愿琴曲在这样的左右映和中更加悦耳。


    小娘子胸襟如此,让在座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无声赞叹。


    《秋月照茅亭》一曲毕,就轮到书生出题,他弦音一震,改调《小胡笳》。


    在座懂琴的人都点头。《大胡笳》《小胡笳》两本琴曲并蒂,凄凉悲哀,乃为蔡邕之女蔡文姬所作,可作为上一曲的继承。


    文姬在乱世中为胡骑所掠,远离中原,正是无限凄凄乡愁,生死别离。


    蔡文姬命运多舛,如今女子又如何?不还是万事蹉跎,身不由己。这不正像是周鸳鸳的遭遇:四下虽无战火,却依旧要颠沛流离,不见故乡。


    周鸳鸳倍感此情,屈指跟随,用琴声以作回音,动人肺腑。


    在座的茶客书生竟已有很多低下头偷偷拭泪,被这如泣如诉的琴曲感动到难以自抑。甚至有几个书生躲都躲不住,坐在椅子上拿袖子挡着脸,哀极痛极,直接就开始抽抽嗒嗒的了。


    一曲终了,周鸳鸳从二楼走下来,径直去找那位弹奏琴曲的客人拜谢。她低下头,在客人面前长久地屈膝不起。


    “听闻柳井巷周小娘子身世坎坷,又有精湛琴艺,今日慕名前来相见。”这位带头弹奏《大胡笳》的书生开口,又是震惊四座。


    众人此时方才惊觉,这位俊秀无比的书生,竟是位身穿男装、素淡装扮的小娘子!


    “奴家一时感慨痛惜,做错事了。本不该选《小胡笳》的,叫你回忆旧事又添伤心。”这位男装娘子起身,伸手去扶周鸳鸳,“快快请起。”


    “娘子真情,我能听得出。”周鸳鸳突然跪在地上,“您琴技远胜于我,温柔胸襟亦远在我之上。倾慕之情难以言表,寿州周鸳鸳,愿拜您为师!”


    茶客见此场面,无不哗然感叹。


    这位男装示人的娘子自言名叫秋月影,取自“天上秋期近,人间月影清”的诗句。她如今是长乐坊的乐伎,听过周鸳鸳的身世。她自己祖籍亦在寿州,这才对周鸳鸳上了心,今日特意男装出行前来相见。


    结果两曲琴音相识,正是觉得与周鸳鸳尤为投缘,自然有亲近之意,秋月影看她拜师之心格外虔诚,便真的同意收下她做徒弟。


    今日来茶坊的客人可是大饱眼福,竟就在现场观摩到了这一段佳话。


    “美人并蒂,相识相知。”王仲辅长长地叹息,“你今天邀请我来得正是时候,此般感人至深的场景,人生哪得几回见,千金亦是难买。”


    罗月止也挺感动的,但不只是感动于女孩之间的相知相怜。他又举起了手中的毛笔,嘴角带上了一丝诡异而神秘笑容。


    当真是人生哪得几回见……


    这么好的营销素材,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你说这找谁说理去?


    新的都市传说这不就来了!


    秋月影人如其名,为人透彻又坦荡,后来直接问周鸳鸳道:“你说你母亲不愿意让你做乐伎,可我就是个乐伎。你若拜我为师,会不会有负母亲的嘱托?”


    周鸳鸳摇头:“母亲是怕我受苦,才不愿叫我轻易入囹圄。她自己也做过乐伎,知道其中有多少身不由己,绝没有轻贱师父这样的女子的意思,您……“


    小姑娘声音又有点哽咽了:”您愿意教导我琴艺,怜我爱我,母亲的在天之灵,感激您还来不及……”


    这话多感人啊,自然也被罗月止添到了新的话本里!


    最近一段时间,开封瓦子新作频出,如今又多来了一段故事。这是自《柳井巷寻仙记》之后出来的又一篇奇作,名唤《柳仙月女并蒂花》。


    讲的是千年之前两位仙子下凡尘度劫难,在滚滚红尘中相互扶持,而后立地飞升,重获仙籍的故事。


    《并蒂花》从头到尾都隐去了秋月影和周鸳鸳的真名,也并没有直说和《寻仙记》中的人物有什么关系,把真事托意于仙葩玉女的奇幻故事之中。


    但有心的人自然能从中觉出熟悉的影子,一传十十传百,都能从虚构故事中隐隐约约找出原型来。


    秋月影乃是小有名气的乐伎,她偶尔来柳井巷茶坊教习自己的新认下的宝贝徒弟,两位美人或携手登二楼拨弦,或端坐在柳下矮台中弹琴,双花并蒂,美不胜收,柳井巷生意更是蒸蒸日上。


    茶坊预约的花笺已经从十几贯钱炒到了二三十贯,价格翻了一倍不止。可以说是一夜之间名动京城!


    斗转星移已是个把月时间。


    罗月止经由钱员外和邱十五的帮助,已经逐渐接了几单广告生意。


    生意有大有小,有订购宣传页的,也有需要罗月止诊断生意、在原有品牌基础上加以改进的。书坊进项逐渐增加,库中银钱也在逐渐增长。


    但罗月止最牵挂的还是茶坊这一单,他心中隐有所感,这单生意会做得尤为成功,甚至是自己想象不到的成功。


    罗月止既要照看书坊生意,又要照看广告生意,家里照顾罗邦贤也需要他搭把手。


    他焦头烂额,整日忙得像个陀螺一样,夜夜沾枕头就睡,跟累昏过去似的。


    后来实在是扛不住了,罗月止终于想起请牙人给介绍了一个小厮,至少能放在家里当个帮手。


    这孩子名叫王场,十五岁上下,浓眉大眼看上去很老实,就是说话有点结巴,好多人家因为这个原因都不愿意要他。


    但罗月止看他却觉得颇有几分眼缘。


    罗月止问过李春秋的意思。李春秋觉得,总之就是让小孩在家里帮忙,做些青萝干不了的苦力活,又不是要带出去见客人的。他为人老实勤恳就成了,结巴就结巴,不是什么要紧事。


    罗月止也觉得可以,就和牙人签下契约把王场带回了家,雇佣他五年时间,五年后任由去留。


    王场沉默寡言,不会说好话,也不会奉承主家,但做事是真利索,为人看着也踏实。


    罗月止一下子轻松了许多,终于能放下心来好好睡一觉。


    ……结果一做梦就梦到了赵宗楠。


    梦很浅,做会儿就醒了。


    罗月止注视着黑暗发呆。


    想来他们已有一个月时间未见了。


    罗月止记得蒲夫人的生辰就在五月末,也不知道生辰宴办得怎么样,那份羊毛毡的礼物她喜不喜欢,会不会高兴地拉着赵宗楠,同这个最小的儿子多说几句话。


    赵宗楠祝寿的时候会说点什么?


    他那巧舌如簧的程度不比罗月止差多少,肯定能把蒲夫人哄得高高兴兴的。


    赵宗楠会不会亲自把礼物送到蒲夫人手里?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罗月止昏昏欲睡。


    夜里有些凉,他抱着被子把自己裹成个卷儿,安安静静地想:赵宗楠送礼物的时候,会不会稍微想起他?


    ……


    十日前,赵宗楠从母亲的寿宴上退席已是深夜,被安排在郇国公府偏院休息。


    他吃酒吃得多了点,背着手静静站在院子里醒神,满目熏然,在灯笼微弱光芒的照耀下俊朗依旧,如同玉山染红霞。


    倪四在他身边伺候着,安静不说话。


    “母亲说一套生肖毛毡里,她最喜欢那只回身衔尾的小狗。”赵宗楠突然道。


    他声音不大,只能在寂静深夜中听得清。“她说那是她的属相,也是我的。”


    倪四沉默半晌:“夫人一直惦记着官人呢。”


    “我自然知道。可我只能让她惦记着,多来探望她都做不到。”赵宗楠说话带着气音,好像是轻轻笑了一下,“是我枉为人子……”


    倪四低头:“不是官人的错。”


    赵宗楠轻声问:“那是谁的错,是叔父的错吗?”


    倪四心中咯噔一声,不敢接话。赵宗楠字里行间有怨气,是绝不该有的怨气。这份突然表露出的情绪倪四接不住,故而只能假装听不出。


    “母亲说,那只拼命想咬自己尾巴的蠢狗很像、很像我儿时模样……她说的不对,那狗子傻得透顶,同我分毫不像。”赵宗楠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倪四要去扶,被他拒绝了。


    “你说他是怎么毡的?别的生肖都那么伶俐,就这只狗子,蠢得这么厉害。”赵宗楠好像真的醉了,喃喃道,“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他觉得我蠢?”


    倪四实话实说:“罗郎君并不知晓官人生辰,自然不是有意为之。那小狗天真无邪,栩栩如生,更不是像有意做丑玩笑。”


    “你……你被他骗了。”赵宗楠突然笑了起来,醉眼薰薰,笼云罩雾,叫人看不清楚,“他才不是什么老实人,看着斯斯文文,其实心眼比谁都要多……”


    赵宗楠语气飘得厉害,好似已神游至数十里之外:“他……”


    倪四还是上前扶住他手肘,提醒道:“官人,夜深了,还是早些休息。”


    赵宗楠勉强被倪四唤回了神。


    他捏着自己的双目之间的晴明穴,很快把情绪收了回去,不再为难下人,被倪四搀扶着回房。方才未尽的话,到底也没有说完。


    倪四伺候赵宗楠入塌,吹灭房中的烛火。赵宗楠似乎终于醒了酒,在黑暗中吩咐:“不胜酒力,胡说八道了。方才的话莫要叫旁人知道。”


    倪四低声唱喏,从他房间中退出后自己下去休息。赵宗楠睡觉从不用人看顾,从小就这样。


    他素来很守规矩,对于一个如此身份的宗室来说,甚至规矩到有些局促了。


    其实那一晚,罗月止过得也并不怎么快活。他熬了整个通宵做策划方案,身边点着一豆微弱的烛火,默默陪伴他整宿无话。


    在那个无风的夏夜里,他们其实安静得如出一辙。


    ……


    如今已是六月初。


    柳井巷茶坊生意的火爆程度超出所有人预期。第一个月的分红已经算出来了,交到罗月止手里竟有六七十贯钱。


    罗月止笑道:“周老翁与鸳鸳是不是后悔了?我帮宴金坊整理生意,拢共才收了一百贯钱。而如今你们一个月便要分给我这么多钱。”


    周鸳鸳摇头:“帐不是这么算的,您拿的分红多,我们茶坊挣得更多,这是一荣俱荣的生意,您之前都跟我们说明白了的,我们自然不会赖账。”


    她抬头看秋月影,眼巴巴的:“是不是,师父?”


    秋月影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罗月止又道:“既然如此,咱就按照契子说得来办……两位娘子心意我领了,还请放我回去吧。”


    “郎君在这儿坐着不好么?”秋月影笑问,“离琴弦这样近,一会儿听曲岂不是听得更自在。你若离远了,我与鸳鸳坐在这柳树下也无趣,该找谁说话去?”


    罗月止苦笑:“近听琴音自是美妙,可我快被客人们的眼光戳死了,确是不太好受。”


    罗月止此刻身处柳树之下,席地坐在娘子们弹琴的低台之上,基本上是在和她们膝盖抵着膝盖说话。


    柳井巷茶坊的广告宣传,从一开始针对的便是读书人,院中来往的大多是肚子里有些文墨的秀才。


    他们心肠软、又有些微妙的钝感,在知道了周鸳鸳的旧事后,不忍有过多狎赏的心思,不约而同选择克己复礼,到目前为止茶坊秩序都维持的很好,基本上没有人过来闹事拉扯。


    偶尔有几个胡搅蛮缠的,都被阿虎他们拦下了。


    罗月止所坐的这个位置,已然越过了秀才们约定俗成的“雷池”,在这些酸秀才眼里,就近乎是到了和美人一亲芳泽的程度。更何况是两位美人主动邀请他坐过去的!


    他们大都不知道罗月止底细,自然对他心生妒忌,总有人酸唧唧地往罗月止这边瞄。


    罗月止哪儿能消受下这满院子的酸劲,赶紧告饶,怪委屈的:“我脊梁骨都开始疼了。”


    两位美人忍俊不禁,终于松口要放罗月止回去竹桌上坐。


    罗月止千恩万谢赶紧爬起来走了,回到自己的竹桌,继续埋头写他的广告策划。


    同桌的王仲辅笑话他不解美人心。罗月止说他酸,轻轻踹了他一脚让他乖乖喝自己的茶。


    他还吐槽王仲辅,说平日里就数他最爱看人笑话,没事的时候请自己反思反思。


    谁知不一会儿到了弹奏的时辰,周鸳鸳坐在柳树下突然抬高了声音询问:“罗郎君想听甚么?我弹给你听。”


    他们柳井巷茶坊向来是没有点曲儿的规矩的,全靠美人垂青,此等光荣堪比登科提名。


    这下盯在罗月止身上的视线更是像刀子似的,恨不得一戳一个洞眼儿!


    罗月止有些急了,鬼迷心窍,一时想不出别的曲名,犹豫片刻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劳烦小娘子,那就《天风环佩》吧。”


    慕名来柳井巷茶坊的人追求的就是一个“仙”字,还有什么曲子比《天风环佩》更妥当呢。大家虽看他不爽,却觉得他曲子选得还挺好。


    周鸳鸳含笑答应,道过一声“请师父与诸位郎君点拨”后低头弹奏。


    她最近心情松快不少,琴音已不再像之前那样凄冷,同野趣清茶相互佐合,更是奇妙非凡,真有种隐居山林,偶遇游仙的境外之意。


    王仲辅听得神清气爽,正要和罗月止分享观点,却见罗月止听着琴声发愣,跟当场飞升了似的。


    “月止?”


    “嗯。”罗月止醒神,笑看他,“仲辅觉得如何。”


    王仲辅随口问:“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对此曲如此钟爱,听得这样旁若无人。”


    “哪儿的话。”罗月止低头拢了拢袖子,下意识摩挲布料,“不过是最近累着了,听什么都要发愣。”


    王仲辅未曾起疑。


    罗月止微微垂眼,想着那个在水榭边抬头看他的宗室美人。想着他扶摇直上、横跨夜月千山的《天风环佩》。


    单论这首琴曲,状元楼茶坊的乐工娘子弹得好,今日柳井巷中周鸳鸳弹得也好。


    ……但当日徐王府中那一曲才算是最好。


    从徐王府出来之后一个月好像发生了太多事,只叫当日情形都如同在梦里一般。


    罗月止平日也没什么闲工夫惦记这些私事,可毕竟心里头装着人,见他不到便时时发空,此时越听越觉得寂寥。


    罗月止怅然不语,在琴声中低头喝薄荷茶,一口接一口,喝茶喝出一股炫酒的气势来,简直都要被自己的恋爱脑感动了。


    他正惆怅着,却耳听茶坊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倪四称赞:“原来这便是近日京中风头正盛的柳井巷茶坊,果真自成野趣。”


    罗月止瞪大眼睛,一口茶水呛到了喉咙里,“噗”地喷了出来。


    王仲辅并不是游手好闲之辈,罗月止过来写广告策划,他也是要写文章的,如今写得正快意,差点被罗月止一口茶喷湿了纸张,吓了一跳,半生气地叫他:“罗月止!”


    罗月止想叫他小点声,结果气没喘匀,薄荷茶的小凉风嗖嗖往喉咙里灌,只能捂着嘴咳嗽,咳得脸蛋子都泛红了。


    来人已然入院。


    茶坊地方不大,自要走进门阶,院中宾客皆可入眼中。


    赵宗楠充满笑意的声音从罗月止背后传来:“多日不见,月止怎么学起西子捧心来了。”


    罗月止方才咳得难受,当然捂着胸口,听他戏言连忙把手放下去了,起身低头行礼:“……西子怎么能是这样的仪态,不如说我是东施效颦妥当。赵大官人,好巧。”


    王仲辅也起来行礼。


    赵宗楠道:“二位不必多礼。今日意在寻访自然,落入俗礼岂非不美?”


    阿虎没见过赵宗楠,神态自若过来伺候。


    倪四将怀中的柳叶花笺递过去,阿虎便依照预约给他们安排了菊丛旁的竹桌。罗月止方才还想这位置这么好,怎么客人却姗姗来迟,原来今天还有这么一出巧合等着他呢。


    柳井巷茶坊还真是出息了,名头大到连宗室都慕名而来!


    “我一个人也是无趣,二位郎君不如同坐。”赵宗楠问道。


    王仲辅坦坦荡荡的,自然不会推脱,却见罗月止跟棵小木头桩似的站着,楞楞反应了一会儿才答应。


    王仲辅突然想起何钉之前说的话。他心道:这人果真是胡说八道。若月止真对这位宗室有心思,被邀入席可不得高高兴兴过去,才不会像现在这样。


    只能说王仲辅此人少年懵懂从未动过心,若真的涉足红尘,便可知何为瞻前顾后、脑袋发昏。


    罗月止与王仲辅原本坐在一起,就跟到奶茶店写作业的小学生似的,铺得满桌子都是纸。此时赶紧收拾干净了,换座到赵宗楠这里陪他共坐聊天。


    赵宗楠喝过茶水,对那道薄荷茶竟也是赞不绝口。


    几代天子对宗亲管理甚严,虽待遇优厚,却无事不允出京。这南方风味的茶水饮子,若非被千里迢迢传至开封,就算赵宗楠身份尊贵也是几乎没有机会品尝到。


    柳台曲声停歇。片刻之后,一位身穿青色纱罗裙的美貌小娘子从低台上走下来,正是周鸳鸳。


    整座院子被罗月止帮衬着修葺一新。而周鸳鸳的穿戴是她那位师父重新备置过的,皆是素雅淡丽,符合她的年纪和性情,此时移步,如水如云。


    周鸳鸳抱着琴走到菊丛竹桌旁,同罗月止等人见礼:“见过各位郎君。”


    她是冲罗月止来的,恭敬地问道:“郎君方才点的曲,您觉得我弹得如何?”


    “方才一曲是月止点的?”赵宗楠突然抬头看向周鸳鸳,又看了看罗月止,问得语焉不详,“《天风环佩》?”


    罗月止:……


    罗月止有种深夜网抑云被人当场逮捕的尴尬,恨不得直接钻到地缝里去。


    “弹得自然是很好。”罗月止也没什么义气,把话题往王仲辅那里引,将移桌带过来的笔记递给周鸳鸳看,“小娘子看,这位王仲辅王郎君听你的琴曲颇有感触,给你写了好几页品评呢!”


    “这这这……”王仲辅此时反而脸皮儿薄了,微红着脸想把乐评抢回来,被罗月止强行镇压。


    “真的?”周鸳鸳安放好怀中的琴,将笔记捧到手心细细地看,喜笑颜开。


    她从前风餐露宿、提心吊胆,姿容不过清秀,如今茶坊生意转好,生活安定下来,再换上干净素雅的穿戴,粲然一笑,眉目间已见倾城之姿。


    茶坊里到处都有人在盯着这边,醋味儿顺着茶风呼呼往罗月止脸上扑。


    罗月止哪儿敢说话,低头吨吨吨喝茶水。


    “多谢王郎君。”周鸳鸳屈膝行礼,她能看懂王仲辅的品评,又是个礼数端庄的好娘子,看得出曾受到过很好的教育。


    “我家鸳鸳问得是罗郎君的意思,怎得就这样被你蒙混过去了?”秋月影和茶坊的人混熟了,笑着提醒道,“鸳鸳可别被他给诳住了,得叫他自己点评。”


    罗月止也是近日才反应过来,这位娘子看起来坦率可爱,实际也是个顶腹黑的,难对付得要命。


    “秋娘子说得是,借花献佛可不磊落。”王仲辅把自己的乐评收起来,决意报复,笑眯眯添柴火。


    罗月止苦笑,被架起来烤得火烧火燎。


    赵宗楠静静听了多时,此时竟开金口:“那便说说吧。我也想知道月止的意思。”


    这话一出,罗月止是彻底被人一脚踹进了坑底。他忍不住偷瞄了一眼赵宗楠,谁知正对上他的目光,他表情没什么特别的,和颜悦色一如往常。


    可越是见他这幅气定神闲的模样,罗月止越觉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妙,下意识回避开视线。


    他这下不觉得遭火烤了,单觉得后脊背一阵阵发凉。


    罗月止逃不过,只能老老实实点评起来。


    他同王仲辅说得差不多,只不过多夸赞了周鸳鸳心境上的长进。


    “然听闻此曲,不禁想起之前曾有幸听过另外一曲《天风环佩》,其意境尤为幽远,与今日之曲略有不同。”


    罗月止端水端得辛苦,颤颤巍巍保持着平衡。


    “当然……当然不是说小娘子弹得不好。只是花有千种颜色,树有万般姿态,仙亦有不同的仙法。有小娘子这样凌波飘然的,也有沉着清幽的,可凭自己的意趣施为,各有风姿,正是此曲的特殊妙处。”


    王仲辅看了罗月止一眼。心说月止真是有意思,弹琴的漂亮娘子在前,单说她自己的琴便是,怎么还突兀地提起了旁人,实在是有些奇怪。


    他素来巧舌如簧,怎得今日却不会讲话了。


    更何况罗月止听琴从来都是和学子们一起的,怎么王仲辅却不记得有这样一首惊艳非常,令人过耳不忘的《天风环佩》?


    可谁知,这已经是罗月止能组织起来的最不得罪人的一段话了。


    赵宗楠眼光就盯在他身上呢,跟催命似的。他若不这么说,不定日后会遭这位宗室如何戏弄。


    赵宗楠静静看着罗月止,看他对这位弹琴的娘子百般夸奖,却不敢把眼神放在自己身上,字里行间皆是对那位美貌娘子的回护。


    他还不忘夸奖中带一句赵宗楠的琴曲,就算是都有着落,两边不得罪,折中之意再明白不过。


    ……待人接物当真是周全。


    赵宗楠自小被养在深宫,藏拙之道刻进骨子里,素来有喜怒不行于色的名声。


    他脸上仍旧带着淡然自若的微笑,却有一股莫名的阴郁从心窍中升起来,并不热烈,只是幽幽地燃着,将情绪炙烤得有些许不适。


    他很少感受到这样的情绪波动,罕见到自己都觉得莫名。


    他知道自己从未见过像罗月止这样的人,的确对他略有几分在意。之前忍不住戏弄他几句,想看他的反应,看他绞尽脑汁回应自己的模样,觉得有几分趣味,不过玩闹罢了,并不算当真。


    赵宗楠反复自省。


    长袖善舞、巧语频出,他一开始不正是被罗月止这份特质吸引的么?


    赵宗楠后牙咬得有些紧。


    ……怎么如今,自己却好像又不喜欢他这样的通达圆融了?


    罗月止偷偷观察他脸色,一时间没瞧出什么不对来,自以为这一遭挨过去了,有惊无险,便放下心来继续听曲子喝茶。


    正是觉得自己忒机灵,还挺满意的。


    他说话笑盈盈,对赵宗楠也没有像之前那样过分恭敬。赵宗楠看得出来,这是对自己之前的“控诉”留了心,如今行事作风没有任何一点缺漏,决不让赵宗楠再觉出他态度生疏。


    可他越是这样,赵宗楠越是觉得颇为不顺眼。


    罗月止对此浑然未觉。


    他惦记着周家爷孙俩的苦难经历,本就想着要帮衬一把,但暂且没有想到门路。


    今天突然遇见了赵宗楠,罗月止突兀有种柳暗花明的感受,顺势在他面前将两人辗转凄凉的身世细细讲了一遍。


    周家老幼远上东京,除了讨个活路,也是想将寿州乱象上呈天听,替周鸳鸳死去的父母讨还公道。


    罗月止询问赵宗楠,可有什么帮忙的办法。


    赵宗楠反应却出乎罗月止预料。


    他微笑开口,仿佛话里有话:“我早听闻月止乃这柳井巷茶坊的座上之宾,深得佳人青眼。如今小娘子未曾出言求我帮忙,月止却急得坐不住了,把她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来操持,实在是怜香惜玉,可成一段佳话。”


    罗月止听出他话里带着刺,却不知缘由。


    但他没顾得上细琢磨,注意力都放在为周家人说项上,张口便是应答如注:“官人说笑了。此事不仅关系周家一户之得失,更关系到地方民生安稳。若他们所言属实,这官司便与寿州千万百姓都休戚相关,绝不是什么小事。还望官人体谅黎民疾苦。若他们有幸叫官人加以点拨,便是再好不过。”


    赵宗楠心里不舒服,但看他摆出这副为国为民、光风霁月的样子,也是无从发作,默默喝了口茶,片刻后方开口问他:“他们在东京落脚已经有一段日子了。自己想过办法没有,登闻鼓可敲过了?”


    “敲过了。”罗月止点头。这问题他之前也问过周家老小,故而不必再去询问,自己就能直接回答。


    “敲是敲过,鼓状也托人润笔后递交上去了,可在此之后便再无消息。”罗月止继续道。


    “后来周家老少两个去登闻鼓院问了好几次,次次回复都不一样。登闻鼓院人说院判忙碌,不得拜见,只有手底下的衙役同周家人沟通。但他们一会儿说非本地主户不可上状、一会儿说根本没收到周家状纸、一会儿又说他们鼓状有错字不可用……颠三倒四,油盐不进,总之是毫无个结果。后来周家想把鼓状要回来,他们登闻鼓院竟然不给。”


    “还有这事儿?”王仲辅也是头一回听罗月止提起,震惊道,“章法规定,天子臣民皆可上登闻鼓院陈清冤屈,怎么可能不让地方百姓上诉?鼓状中若有些许误使文字,只要不妨碍把事情说清楚,就都是可以使用的。再不济也要退回重写,哪儿有扣下不发的道理?”


    “我也觉得其中有蹊跷,这才让他们暂且不做声张,以静制动。”罗月止回答,他压低声音,“寿州官吏若真有横行乡里的恶迹,怎这么久都没听人说起过,也没见监司去查?我看其中或许……”


    “未得证据,休要妄言。”赵宗楠道,“泱泱皇城,说话需时时谨慎。”


    罗月止明白他的意思,本也没想把话说得多确凿,故而乖乖收声。


    赵宗楠静静看了罗月止一会儿,神情看不出深浅。但他最终还是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今日疲乏,我先行回去了。月止明日去界身巷找我,我有话同你说。”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微妙:“记得带着周小娘子同去。”


    此句落地,赵宗楠径自离开,叫人把罗月止与王仲辅的帐都记在自己名下。


    罗月止其实已经稍微觉出他情绪不太对。听他略显冷落的语气,原以为这个忙他不想帮得,没成想他最后还是答应下来了。


    罗月止赶紧谢过,让王仲辅稍等,自己亲自送他出茶坊,一路送到柳井巷巷口,直到他登上马车远远离开。


    赵宗楠没有拒绝他的陪同,但这一路上也没同罗月止说半个字。


    他仗着自己腿长,走得快极了,罗月止紧跟慢赶一路也没追上,都以为自己是在参加竞走比赛了。


    罗月止站在巷口,无奈地看着马车屁股长扬而去,心里总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赵宗楠今天好像有点阴阳怪气的,这是可以说的吗?


    回府之后,倪四忍不住问道:“官人不是知道了柳井巷茶坊乃罗郎君的产业,这才专门去见见他,怎么呆了片刻便走了?”


    赵宗楠不说话,就静静看着他,眼神罕见的有些发冷。


    倪四如坐针毡,惊觉自己僭越,连忙闭嘴不问了。


    周鸳鸳听罗月止说了赵宗楠愿意帮忙的事,既高兴又胆怯。


    她从未与皇亲国戚交往,而之前所认识的官宦人臣,无一不人面兽心、大行苛政,并不足以信赖。


    罗月止怕她抵触,同她讲了很多赵宗楠的好话,言辞之恳切,皆听得出是发自肺腑。


    秋月影在旁边听了一会儿,竟也帮着罗月止劝了几句。


    赵宗楠经年爱惜羽毛,积德累功的效果就在这个时候显现出来了。但凡在东京居住年头久些的人,很多都听说过赵宗楠的贤名,秋月影正是其中之一。


    她曾亲眼见过徐王府施粥施药,对赵宗楠印象也是很好的。


    却没想到今日与罗月止同坐的英俊郎君,就是传说当中的那位宗室名贤……果真是貌如其人。


    周鸳鸳这才放下心来,翌日同罗月止一起去界身巷拜见。


    这次赵宗楠亦是派遣了车马接送,但此行来接人的车架朴素,全无装潢,和之前那金雕玉砌的豪车全不可比拟。罗月止坐在舆中腹诽:现在又知道低调了……照这么看,赵宗楠之前果真是故意臊他的!


    马车未曾走大门,从南边的小巷穿行而过,停在了赵宗楠私宅侧门百步之外。罗月止与周鸳鸳步行入院,自有倪四等候接引,将他们带去堂上。


    赵宗楠此时不在堂中,倪四只叫二位来客坐下稍后,自己转身下去通传。


    罗月止一看堂中就觉得古怪。


    主座之下,左右各有一对梨木凳,右手边两张凳上都放着木盒杂物,左手边两凳虽空着,却挨得极近,若罗月止和周鸳鸳就这样去坐,便免不得胳膊挨着胳膊,腿挨着腿。


    罗月止闹不明白。这私宅乃赵宗楠方便管理质库生意购置的,自要避人耳目,这他能够理解,但和徐王府比,规矩未免也差太多了。


    倪四也挺有意思,叫他们过来坐,却连凳子都没有好好规制。


    罗月止当然不能就这么去坐着,让周鸳鸳稍等,自己挽着袖子亲手帮主人家整理整理,将木盒杂物摞起来放到旁边桌子上去了,又将两对梨木凳摆放妥帖,自己坐在左边,叫周鸳鸳坐到右边。


    他坐定叹了口气:这样多宽敞……


    结果他前脚拾掇完,后脚倪四便回来了,就好像一直从后面窥探着似的。他深深看了罗月止一眼,将赵宗楠引至主座,又叫上了茶水和冰鉴。


    罗月止抬头看赵宗楠今日形容穿戴,不由暗自晃神。


    认识这么些日子,他还从未曾见过赵宗楠穿重复的衣服,但今日这身尤为好看,头悬莲花小冠,身穿雪白长袍,外罩青纱襕衫,行走犹如谪仙。


    但是这一身,怎么跟周鸳鸳的衣裙颜色有点像?


    赵宗楠周鸳鸳俩人都在罗月止面前坐着,齐齐看向他,青衫似可入画,宛若一对璧人。


    罗月止:…………?


    罗月止觉得自己心脏有点疼——


    作者有话要说:


    赵宗楠和罗月止微笑着邀请对方喝自己泡的茶……然后同时被酸倒了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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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像是吃味


    罗月止不敢让目光太明显,站起身低头行礼:“拜见赵大官人。”


    周鸳鸳也跟着他一起拜下去。


    谁知赵宗楠从座中起身,朝周鸳鸳伸出手将她虚扶起来,温言道:“周小娘子不必多礼。”


    周鸳鸳听罗月止和秋月影说了很多赵宗楠的旧事,已知晓他宅心仁厚。


    如今这样一个风神俊朗的贵人万般温柔地同自己说话,周鸳鸳忍不住有点脸红,面上有羞意,低头不敢看他。


    罗月止孤零零站在旁边,突然觉得自己忒多余了。


    赵宗楠坐回主座,似乎这时候才想起来还有罗月止这个人,笑着问:“月止郎君还站着干什么,快请入座。你不入座,岂不是叫周小娘子也不敢坐下。”


    罗月止不知道怎么招惹他了。这人好像从昨天开始就对自己尤为看不顺眼,明里暗里挤兑他,如今又在装做看不到他,好像在给他下马威似的。


    说要和我好友相称、坦诚相待的是你,现在怪里怪气的还是你,这是凭什么?


    罗月止其实并不算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他能说会道、八面玲珑不假,却也不是个让人没事随意捏巴着玩儿的面团子,登时火气有点上来了,但念在还有正事要谈,只得按而不发。


    赵宗楠果真没有给他留机会,游刃有余地说起正事。他贵为宗室,对朝廷法度、机构分权自然都了如指掌,比他们这些寻常百姓强上千万倍。


    寻常百姓只知道开封府有一架登闻鼓,登闻鼓旁开设登闻鼓院,有冤屈即可敲鼓伸冤,甚至能直接上达天听,获得皇帝召见。


    但百姓不知道的是,登闻鼓院之上还有登闻检院。


    若登闻鼓院无故不受理冤情,即可上呈登闻检院,一般到这一层,只要案情重大,有迹可查,登闻检院都必须受理,并要尽快将案情送入禁中,由皇帝亲审。


    倘若错过入宫的时辰,就算是让身为禁军的殿前司、皇城司代为递送,事急从权,也是符合法度的。


    罗月止听明白了,这就有点像公元两千年的法院制度,不满初级法院的判决可以上诉,层层审核,多次审理,即可尽力减少冤假错案的产生。


    周鸳鸳第一次听到有这样的机构,当即重燃希望,可她毕竟经历了诸多波折,谨慎惯了:“多谢赵大官人指点,民女无尽受用。可还有一事大胆相问,倘若登闻检院的人不接投书,依旧行敷衍之事,我们该如何是好……”


    “那就是我能帮上忙的部分了。周小娘子若信我,便将此事交由我施为。”赵宗楠笑道,“你可愿意?”


    赵宗楠仿佛天生一双多情笑眼,看谁都是温柔专注,周鸳鸳在这样的注视下一时忘了要回答。


    罗月止安安静静坐在旁边隔岸相望,终于意识到当初在罗氏书坊外的马车里,他也是被赵宗楠一眼望断了魂,浑浑噩噩,自此一头跌进了滚滚俗世当中。


    他那时候的傻样,可能比周鸳鸳此时还要傻。


    周鸳鸳很快回过了神,第一件事竟然是转头去看罗月止。


    她毕竟年纪尚小,今天周老丑没跟着,有些事自己不太敢做主,下意识去询问罗月止的意见。经历了这段时间的起起落落,周鸳鸳在心底里早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家兄长。


    罗月止笑道:“我们今日登门,不就是来找赵大官人帮忙的?鸳鸳不必怕。”


    赵宗楠听到这称呼觉得颇为刺耳,一言不发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民女听赵大官人吩咐。”周鸳鸳得了肯定,躬身又行一礼,“要如何做,如何配合,还请赵大官人指教。”


    赵宗楠也不拖延,把已有雏形的计划同她交代了个完全,要求她务必在三日后的申时二刻左右去往登闻检院击鼓鸣冤,时辰绝不可耽误。


    “我身为宗室,无法直接出面帮你摆平前路,这次击鼓上诉仍需周小娘子自己尽力。”


    赵宗楠继续道:“如若那寿州官吏当真手眼通天,在开封找人做了手脚,致使登闻鼓院上下确有徇私欺瞒之意,则登闻检院亦有可能牵扯其中。”


    “三日后击鼓,若遭遇阻拦,还请小娘子不要退步,就算同他们吵闹起来也不要怕,直管坚持下去,要求面见院判。其他事自有我安排。”


    罗月止听着意思不对:“官人意思,他们可能会动武?”


    “说不准。”赵宗楠看着周鸳鸳,“若小娘子恐惧,我们今日商谈便作罢。我能够理解。”


    罗月止摇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如何能这样冒险。三日后我与鸳鸳同去,真出了什么事还可以替她周旋。”


    “我自己去。”周鸳鸳站起身,垂首道,“父母的冤屈理应由我自己来诉,不敢连累旁人。罗郎君还要帮助茶坊经营,定不可出事……如果我真的出了什么意外,还要劳烦罗郎君照顾我年迈的阿翁。”


    周鸳鸳态度是罕见的坚决,罗月止努力良久也劝她不动,只能叹口气:“……身负父母之仇,如何作为本该由你自己决定的。我尊重你的意思。”


    周鸳鸳抬起头,朝他感激地笑了笑。


    赵宗楠从方才起便静静听着他们争议,此时开口问道:“商量完了?”


    “商量完了。”周鸳鸳点头,表示愿以身相试,一切听从赵宗楠指挥。


    赵宗楠颔首,最后嘱托了几句,他会托人为周鸳鸳准备鼓状,而入登闻检院后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要如何保护自己,会由倪四一条一条教给她。


    倪四领命,这就将周鸳鸳领下去教导。


    赵宗楠低调行事,界身巷私宅中并无太多仆从,此时倪四和周鸳鸳离开,堂上就只留下罗月止和赵宗楠两人。


    罗月止还是有些担心,忍不住问:“不知官人做了什么安排?可还周全?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赵宗楠却不答。


    他低垂着眼睛,拇指指腹摩挲光滑的玉石杯壁,仿佛漫不经心:“月止同周小娘子相识不过三十日上下,却一见如故,感情甚笃。真是令人羡慕。”


    罗月止静静看他片刻,突然笑起来:“不比赵大官人怜香惜玉。您与鸳鸳相识不过一日,不也出手相助了?若说羡慕,这才是叫人羡慕。”


    他继续说:“我与鸳鸳乃生意上的伙伴,形同兄妹,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反倒是赵大官人……”


    罗月止皮笑肉不笑:“若再这样语焉不详,着意试探,莫怪在下多心,您却像是在吃味了。”


    “我吃味……”赵宗楠音调发冷,他失笑重复一遍,“我吃味?”


    “不是便算了。在下信口胡说,烦请赵大官人莫要放在心上。”罗月止低头行礼,将能做的礼数尽数做到周全。


    赵宗楠沉默不语,经常挂在唇边的笑容都隐去了,好像被他气得够呛。


    直到后来周鸳鸳同罗月止一同出府,俩人之间的气氛都古里古怪。他们本都是暗藏锋芒的性子,有什么心绪通常隐忍不发,但这次却没能藏住,全被旁人看在眼中。


    回程路上,周鸳鸳还犹犹豫豫地提起:“我看方才赵大官人脸色好像不太好……”


    周鸳鸳忧心不已,小心翼翼地观察罗月止神情,放低声音问他:“罗郎君,你可是同赵大官人吵架了?”


    同样的对话也发生在了界身巷私宅之中。


    赵宗楠听倪四这样问,眼皮掀起来,似笑非笑看他:“我为什么要同他吵架。他这样的人,有什么话不好好说,心眼一箩筐……”


    罗月止在马车上呵呵冷笑:“每句话都真假参半,非要含沙射影,搞些云里雾里的。”


    赵宗楠/罗月止:“我才懒得同他吵架。”


    ……


    登闻检院的事,罗月止和周鸳鸳都没有同周老丑讲。


    约定之期到后,罗月止亲自送周鸳鸳去了宣德门,在不远处停下脚步,目送她朝登闻鼓的方向走去。


    登闻鼓位于宣德门南街的西侧,官员庑舍就设立在登闻鼓附近,一侧是登闻鼓院,一侧是登闻检院。这是为了快速反应而做的设计,官员坐在衙门里头就能听到街对面传来的鼓声。


    按理说官署位置离得这样近,本就是为了方便臣民上诉,但其中蝇营狗苟,全是为官者登不上台面的心思。


    历任官员故意不行教化,让普通百姓都搞不懂其中的关窍,根本不敢轻易登门。


    还有些根本分不清两院区别的,误入了登闻检院申诉。老百姓没有渠道了解政策,并不清楚先入鼓院、再入检院的规矩,被安了个“违乱法纪”的罪名,甚至有些人被按在堂下挨了好几大板,打得皮开肉绽。


    这样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告御状要挨打,前来敲鼓的人便越来越少,这几年宣德门附近已经很少听到鼓声了。


    周鸳鸳提裙来到登闻鼓下,双手举起鼓槌,用起满身的力气,将槌头砸在鼓面上,敲响了人生中的第二次申诉鼓声。


    沉重的鼓声激起漫天飞尘,在她头顶迸开一片浑浊的雾气,而后纷乱飘散,沾在周鸳鸳的发丝和衣裙上。但她此刻没有心思去整理,她纤瘦的手用力握着鼓槌,一下一下,重重地擂鼓。


    直到两队衙役从登闻鼓院中出来,手持水火棍,将她团团围住——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小补充:


    真实历史中,北宋的登闻鼓制度上诉通道大致为:


    登闻鼓院→登闻检院→理检院


    但也有很多案例显示,民众击鼓鸣冤之后直接得到了皇帝的召见,并没有层层上诉。


    本文采用了一个折中的设定,登闻鼓院收到的诉状,事情不大可以直接在院中由判官审理;倘若民众上诉,把冤屈告到登闻检院,则必须上呈天听。和真实历史是有些出入的。


    第43章 天颜震怒


    衙役们看到登闻鼓下孤零零的周鸳鸳,登时皱起眉头:“怎么又是这个小娘们儿。”


    衙役头领从队列中走上前来,斜着眼睛看她:“之前不是说了叫你莫要再起刁讼的心思,你怎么今天又来了!”


    周鸳鸳不答,警惕地盯着他。


    那头领眯起眼睛,突然发现周鸳鸳今日穿戴整齐秀丽,竟比之前漂亮不少……


    他眼见着四下无外人,目光黏在周鸳鸳的脸上,又上下打量她身姿,神情闪烁,语气突然夹带上几分邪昵:


    “实话跟你说吧,你们之前呈上来的鼓状有错字,这就是犯了欺君罔上的罪过,本该狠狠挨上几棍子的,是我之前帮你说好话免去了惩罚,才叫你能囫囵个站着走出鼓院去……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如今又来招惹我,信不信我前罪并罚,当场便治你个诽谤之罪,当街把你衣裳扒个干净,光着身子挨上三十大板,叫哥儿几个都看看你屁股圆不圆!”


    他话音一落,身后的衙役哄笑起来,看向周鸳鸳的眼神轻浮至极,皆是一副龌龊的丑态。


    周鸳鸳脸色发白,但记着之前赵宗楠的吩咐,抱紧手中沉重的鼓槌,高声道:“我今日击鼓,是要请入登闻检院!”


    衙役头领听她说话,收起了猥琐笑容,脸立刻就拉下来了,大喝斥责:“混账!哪个穷措大教给你的?真把自己当甚么圣人了不成!你当咱这儿是什么地界,大胆刁民诽谤朝廷命官不说,还意图上诉,祸乱朝纲,你当真是不想活了!”


    “本朝律法规定,鼓状有误,或直用无妨、或退回修改,总之没有押下不予返还的道理,更不会因为这个而治罪,你骗不了我!”


    周鸳鸳竟不惧他怒目叫骂,也瞪起一双杏眼,努力喊出声来:“鼓院徇私乱法,积压诉状,按理就应该上呈检院!我不要跟你说话了!若检院不来人,我今日便不走了!”


    周鸳鸳一个柔柔弱弱小娘子,很少有这样大声喊叫的时候。


    她被人用言语折辱,又想起曾经那些无数个对她口出狎言、刁难调戏的混账泼皮,义愤填膺,气血上涌竟然顾不得害怕,咬着牙,把浑身的勇气都使了出来,转身又去击鼓。


    “你这贱人……!”衙役头领怒火中烧,上去便要夺周鸳鸳手中的鼓槌,周鸳鸳不放,娇小的身体被他拉扯得东倒西歪,如同风雨中摇摇欲坠的轻舟。


    罗月止一直在远方等候着,听登闻鼓下起了嘈杂冲突,生怕周鸳鸳出了什么事,忍不住想过去帮忙,谁知倪四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拉住罗月止的胳膊。


    “罗郎君莫慌,转机马上就到。”倪四低声道。


    话音未落,只听地平线外有一阵马蹄声骤起,恍若雷鸣降世,将街道都踏得震颤。


    他们脚程极快,马蹄裹挟着扬尘飞奔,转眼便到了人前。定睛而视,整队武官皆是体态威严,穿戴薄甲,外罩短身绣衫。


    从罩衫上的绣纹样式来看,他们应隶属于天子禁军殿前司,这一趟打马行街,正是在例行京城巡防。


    殿前司巡防的队伍刚来到跟前,便看见登闻鼓旁聚集着人群,衙役穿戴的人们当街喧哗,正将一位柔弱娘子团团包围。


    那衙役头领面对普通百姓作威作福惯了,对周鸳鸳这样柔弱的女子更是毫不留情,方才拉扯之间丝毫不顾及体面,将她拖拽到地上,还故意去扯她的衣服……


    他们正在兴头上,竟无人发现马队已至,还在同周鸳鸳拉扯,盯着她脖颈上洁白的皮肤,浑然不觉外物。


    所幸周鸳鸳做了防备,来之前将内衫紧紧包裹身体,如今又死死抱着自己,轻易不好拉扯,这才叫他暂时未能得逞。但争执之下,她的外衫连同鬓发已然散乱,看上去狼狈至极。


    高头大马之上,殿前司领头的武将宽额方脸,一双如炬虎目,两道浓黑剑眉,正是一派威武中正的好样貌。


    他看到这难以入目的情形,登时怒意勃发,大喝一声,手中铁鞭投掷过去,虎虎生风,正中衙役头领的胸口!


    实心铁鞭沉重无比,登时将那混账东西砸得滚倒在地上,肋骨险些撞碎了,张嘴呕出一大口鲜血。


    围在他身边的衙役见此情形吓得惊慌失措,同无头苍蝇一样乱窜。


    周鸳鸳眼角通红,趁乱从地上爬起来,避着人去整理自己的衣服。见此情形,殿前司武官中有几个下得马来,将周鸳鸳挡在身后。


    衙役们乱了半天,终于想起来把领头的扶起。


    光天化日之下耍流氓的头领痛极怒极,没看清来人便要高声怒骂。


    那位一马当先的殿前司武将瞪圆眼睛,比他声音还洪亮,嗓门大得同惊雷一般:“混账东西!睁开狗眼看看我是谁!”


    他身边副将高声喝道:“殿前都虞候在此,何人敢造次!”


    衙役头领登时变了脸色,顾不上胸口开裂的骨头,脑子一空,双腿发软跪在了地上。


    他两股战战,汗流了满身:殿前司巡防从来没有往这条道上走过,怎么今天突然把路线给换了!?


    ……


    时值六月,热暑蒸蒸,宫司诸人都没什么做事的力气。


    皇宫中的人无论主仆都躲在屋里避暑,叫整个禁省都显得分外安静。


    宋代皇宫是历朝历代当中规模最小的。若要拿个比较近的例子对比,唐时大明宫占地面积约三百二十余万平方米,而当今开封皇宫拢共不过四十万平方米,连大明宫八分之一都不到。


    历代帝王不是没想着拓建皇宫,但禁省之外全是商摊和民居,百姓居多不欲徙,给补偿款也不成,就是懒得挪窝,根本不给皇帝面子。


    北宋帝王的性子普遍儒和柔弱,拿百姓没啥办法,只能把扩建宫室念头打消,宫里乌泱泱一片人能住得下就行,不多求什么豪奢宽敞。


    如今的官家更是个随遇而安的性情,自然也不嫌地方小,承袭祖训,没事在皇宫里种种稻米,同贵妃娘娘谈谈情,夏天窝在清凉殿里当宅男,也算是怡然自乐。


    今天是赵宗楠进宫探望叔叔的日子。


    他知道自己这位天子叔父酷爱书法,特意搜罗了一本珍贵的字帖,恰巧今日入宫时送给他。


    皇帝看到了果真心喜,高高兴兴拉着赵宗楠陪自己练字。


    他们师承相近,叔侄俩都擅长飞白,聊起书法经验自然心有灵犀,就这样躲在凉殿中清清静静地呆了一下午。


    直到申时过后一段时间,突然有内侍进店禀告了一桩荒唐大案:说登闻鼓院有吏人当街阻挠百姓上诉,殴打平民,调戏妇女,对无辜妇孺有诸多邪恶残暴之举,被殿前都虞侯李敬符抓了个正着。


    “都虞侯李敬符、判登闻鼓院刘荆两位官人,正押着罪吏等候在宫门之外,以求官家亲审。”


    黄门传报话音未落,皇帝已是勃然大怒,将手中的玉柄狼毫笔怒掷在地,当场摔了个粉碎。


    天子一怒,凉殿中侍候的内侍宫女皆心惊而跪,赵宗楠也从椅子中站了起来,安安静静地躬身行礼。


    皇帝气得脸色发白,疾声厉色:“鼓院检院本就该察查民情,联系天恩,谁允许他们做如此恶毒的行径!反了!这是要反了!”


    “叔叔息怒。”赵宗楠低头恭敬道,“季夏时节不宜动怒,暑气入身,难免损伤龙体。”


    “我怎么息怒。皇城之中都敢阻拦陈情,登闻鼓下都敢殴打平民,他们做出这样的事,叫我如何息怒!”皇帝怒不可遏,当即传令摆驾垂拱殿,要亲审这横行霸道的混账。


    “长佑随我同来。”皇帝冷声道,“你也随我一起见见,平日里替我驻守登闻鼓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群‘好人物’!”


    “侄儿遵命。”赵宗楠再次行礼。


    他语气波澜不惊,仿佛这事与自己毫无干系。


    周鸳鸳还发着蒙,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被那位名叫李敬符的武官提溜上马,一路带进禁省。她此时身处皇宫之中,心跳得快从喉咙中飞出去。


    一行人方才踏过的是高耸的朱红宫门,如今身边是再宽阔不过的琼楼玉宇,她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恢宏的建筑,唯恐是在梦中。


    不知多久后,听见有黄门通报“官家到”,她紧张得浑身发抖,同殿前所有人一起跪拜,更是头都不敢抬。


    直到那位天下第一尊贵的人亲自开口,叫她抬起头来,周鸳鸳才把殿上情况看了个完全。


    只见皇帝端坐在龙椅之上,身穿大红色通天冠服,腰系金玉大带,烨然若神人,而他身边安安静静站着的正是赵宗楠。


    赵宗楠曾有言:无论三日后周鸳鸳遇到怎样的情形,见到了怎样的人,都需得瞒下前因,绝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她与赵宗楠事前认识。


    周鸳鸳知道他身份尊贵,但不知尊贵至此,赶紧低下头去,唯恐违背了他的嘱托,让别人看出她与赵宗楠之前曾经见过。


    皇帝以为她害怕,亲自出言安慰了她几句,而后怒斥随行而来的登闻鼓院官吏,叫他们把事情一五一十招来。


    谁知那衙役和登闻鼓院长官皆是矢口否认。


    他们说周鸳鸳递上来的状书错漏百出,完全不可用,这才将案子押下未曾上报。周鸳鸳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提交,故而此案也未曾叫判官审理,这都是符合规矩的。


    他们对周鸳鸳好言相劝,谁知这刁妇不依不饶,今天又来击鼓喧哗,试图越级上诉,扰乱圣听。


    登闻鼓乃是官家体察民情的途径,尊贵非常,怎可叫她胡作非为,噪杂吵闹?


    衙役上前阻拦,谁知遭这毒妇撕咬攻击,这才动手想要制伏她。此幕碰巧被都虞侯撞见,一场误会罢了。


    “简直就是一派胡言!”李敬符怒道,“这位小娘子纤纤弱质,如何能对你们撕咬攻击?你们一群大老爷们难道还躲不开一个柔弱的小姑娘?就算动手制伏,又何须去撕扯妇人的衣服!官家面前竟还敢信口雌黄,难道不怕欺君之罪吗!”


    “官家未曾指示,你这个小小的都虞侯凭什么越俎代庖?”登闻鼓院长官刘荆冷笑道。


    登闻鼓院的长官,差遣名叫做“判登闻鼓院”,由身份清贵的文官担任。


    大宋开国起便颇有些重文轻武的调性,故而这位院判并未将区区殿前都虞侯放在眼里,竟开口便要将他的话堵回去。


    “放肆。”皇帝冷颜道。


    刘荆这才不说话了,低头附身,但安静不过片刻,又出言道:“臣是怕打扰圣驾,才对无知女子加以阻拦。如今还是未曾拦住,叫都虞侯吵闹到官家面前来,实在难看,求官家责罚。”


    赵宗楠静静听了良久,此时竟发出了很轻的笑声。


    这笑声只有皇帝一个人听到了。皇帝侧目询问:“长佑有何想法?”


    赵宗楠低下头:“宗亲避朝。侄儿跟随叔叔来此已是僭越,不敢妄言。”


    皇帝摆摆手:“既非军国大事,何必拘礼。来都来了,说一句又有何妨。”


    “既然如此……那侄儿便说了。”


    赵宗楠负手玉立,环视阶下诸人情形,而后落定了眼光,对着那位“清贵”的院判温和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直接把事情捅到了皇帝面前。什么叫牌面啊,这就叫牌面(战术后仰


    第44章 巾帼孝子


    赵宗楠说道:“方才听刘院判一言,不由感叹这位官人实在是能言善辩,避重就轻,故而忍不住发笑。”


    当世宗室大都是养在皇城中的金丝雀,吃喝玩乐可以,施施粥拜拜佛也可以,但真本事怕是没有几分。刘荆跪在地上,并不觉得这位年轻宗室能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来,故而毫无动摇。


    “他说害怕打扰圣驾,方对击鼓鸣冤者百般阻挠。这不禁让侄儿想起一桩陈年旧事来。”赵宗楠娓娓道来。


    “早在太宗淳化年间,有位名叫牟晖的百姓敲击登闻鼓求见天子。大家都以为有惊人冤屈,谁知此人面见圣言后却说,自己丢失了一头小豚,想要官家帮忙找回来。


    太宗当即赏赐其一千钱抵偿损失,亦觉得此般小事都来找他处理,实在称得上可笑。但后来,太宗又说了一句话……推此心以临天下,可以无冤民矣。”


    皇帝眼神一动,认真听他说话。


    “设立登闻鼓,本就是为了广开言路、扩大天子视听,登闻鼓院行事准则在于通达,事情是大是小、是真是谬,本当由天子定夺,此谓人臣之忠。然而今日刘院判一言,听起来是为官家着想,却全无淳化时官吏的忠贞。


    太宗曾亲自为百姓掏钱赎豚,自成佳话。而今刘院判借由害怕打搅圣听,纵容衙役当街对柔弱妇孺大打出手,还试图标榜自己的忠心……难道刘院判还想把罪责甩给天子,认为是当今官家的气量不足祖先吗?”


    刘荆没想到这位年轻宗室看着斯斯文文,却字字如刀,三言两语之间竟给他戴上了一顶“不忠”的帽子,大惊失色,连忙头抵砖石不敢起身:“臣冤枉……臣绝无此意!”


    皇帝能忍耐臣子的政见与自己相左,但无论脾气多好的君主,都无法容忍臣子的不忠。


    赵宗楠一席话并未涉及朝政,只是一心在替自己着想,皆是金玉之言,无比诚挚,字字都说到了皇帝心里去。


    他对赵宗楠的话深以为是,看向刘荆的眼神已经有几分不对。


    刘荆出言替自己解释,但皇帝已然对他心存怀疑,听什么都觉得是狡辩。


    赵宗楠安安静静站回原位,置身事外,衣不染尘。


    在旁边闷了半天的殿前都虞侯李敬符突然说话了,抱拳行礼,声如洪钟:“官家,我看这事光由刘院判一个人在这儿唧唧歪歪也不是个办法。既然苦主在此,便让她自己把事情说个清楚!”


    皇帝正是被刘荆念叨得心烦意乱,直接应允下来,叫刘荆闭嘴,满殿身份尊贵的人都安静,只听周鸳鸳来说。


    周鸳鸳一下子成为视线焦点,呼吸都滞涩。


    她想起赵宗楠之前的话,提裙跪在地上,也顾不得紧张到头脑发昏,直接讲起她背了整三天的陈词,一字一句将两年来所受的欺压和屈辱大声说给了天子听。


    她刚刚成人,胆子不大,尚且稚嫩的声音带着紧涩颤抖。


    可无人制止她的发言。


    满堂皇亲贵戚、高官重臣就这样静静听着,叫她的话语在梁柱之间回荡成字字泣血的余音。


    寿州收到戕害的不仅周家一户。早在两年之前,借由朝廷允许田地私卖的政风,寿州官员连同当地占山为王的匪徒,侵吞茶田、逼良为娼,叫无数村民家破人亡,反抗者皆以违逆罪论处。家里的男丁被官府吊死在村头,剩下妇孺走投无路,举家自缢的比比皆是,坟茔连山,只要去到村中一看便知。


    她话音落下,解下腰带上的绦子,竟从腰间扯下一条长长的粗麻布,上面是离开寿州之前乡亲们偷偷按下的血指印,那些血印如同梅花一般缀满了粗糙的布匹,其痛苦义愤溢于言表。


    这份证据她没有同任何人谈起,藏得极深,连赵宗楠、秋月影、甚至罗月止都浑然不知周鸳鸳手里竟然还有这样一份东西。如今上呈天子,终于能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只求官家彻查!


    刘荆终究没能帮寿州知州拦截住上访的“刁民”。


    他汗流浃背,脑海中只余四个字:万事休矣。


    皇帝眼看证据确凿,更是怒火中烧,命人急召中书省、御史台立刻入垂拱殿议事,痛斥地方官吏胆大包天,寿州监司昏盲无能,登闻鼓院结党营私,上下官署竟无人作为,实乃朝廷大辱,君王大辱。


    他要求立刻派遣按察使南下寿州,把这滩浑水查个水落石出。


    周鸳鸳站在角落,看这些普通百姓毕生都难以得见的大官们,跟串葫芦似的一个挨一个跪倒在皇帝面前低头挨训,恍恍惚惚,一时间浑身都没了力气。


    赵宗楠看到她这样,轻声同叔叔说了句话,皇帝立即召人为周鸳鸳赐座。


    皇帝感念她陪同年迈阿翁千里伸冤的苦楚,当着诸位重臣之面,竟召来执笔,亲手为她提下“巾帼孝子”四个大字。


    周鸳鸳抱着这幅字人都傻了,直到坐着天子给安排的马车回了柳井巷都没反应过来,在见到等待良久的罗月止之后,双腿一软,竟然直接栽倒在了地上。


    罗月止要被她吓死了,赶紧把人扶起来,连声问她情况。


    “官家……我见到官家了。”周鸳鸳愣愣地说,“他还给我写字。”


    小姑娘呆呆看了罗月止半晌,眼圈一红,终于流下两行清泪:“罗郎君……我父母的杀身之仇,终于可以报了。”


    翌日,消息传开,整个开封都为之震动。


    街头巷陌所有人都在聊寿州之事,聊地方贪官污吏无恶不作,聊当今官家如何体恤下民,聊周鸳鸳如何苦尽甘来,竟然还得到了皇帝的赐字。


    一时之间,全城人都听得周鸳鸳的名字。听说了官家特赐“巾帼孝子”名号的事迹。


    周老丑被他们瞒了个彻底,是周鸳鸳从皇宫回到家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是又后怕又感慨,连连感谢罗月止的帮忙。


    罗月止摇头:“我不过牵线搭桥,其他的什么都没做,我一个平头百姓,如何能一夜之间在京城搅起如此大的风浪,如今种种皆是赵大官人的本领。但此事隐私,请二位千万莫要声张,以免好心办坏事,反倒害了恩人。”


    两人自是百般答应。


    后来赵宗楠又着便服来茶坊,周老丑与周鸳鸳偷偷地拜谢,没叫旁人看到。


    “如今生意转好,我叫他们把这座茶坊、连同后院外的土地一并买下了。官家一副字,比我折腾一个月的效果好上千万倍。”罗月止笑着问赵宗楠,“听说官家差点为鸳鸳掉眼泪呢,真的假的?”


    “我看这传闻就是从月止这儿流出去的。你说是真是假?”赵宗楠似笑非笑。


    罗月止笑眯眯,直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赵宗楠静静看着他。


    罗月止摸摸脸:“奸商嘴脸一不小心露出来了?”


    赵宗楠忍不住莞尔,轻轻摇头:“论起自谑这一道,真是没人比得上你。”


    罗月止问:“官人不同我生气了?”


    赵宗楠抬眼反问:“我何时生气了?”


    罗月止长长地“哦”了一声,自顾自低下头去写策划,声音还是带着笑意的:“那挺好,没生气再好不过。”


    赵宗楠看到他在偷偷摸摸地笑了,低着头,清清秀秀,端的是一副游刃有余、佯装平静的狐狸模样。他听到心中有根弦随着风拨动了一下,很轻很轻,顺着筋脉痒到指尖。


    赵宗楠感到一丝茫然,在桌下捻了捻指腹,若无其事将这痒意揉散了。


    皇帝亲查之案自然要快马加鞭去办。寿州之案进展飞速,听闻官家特封的按察使十日便南下寿州,彻查官吏匪徒作乱乡里的勾当。


    不过半月光景,已经连铡了好几位官吏。其余贪官污吏尽数押解回京,不日便会抵达开封。


    开封府一时间人人称快!


    罗月止借力上青云,雇人将皇帝的墨宝雕成匾额,悬挂于柳井巷茶坊的小楼门前。无数人慕名前来观看,柳井巷茶坊一夜之间红遍了京城。


    他回家之后算了笔账,按照柳井巷茶坊如今的经营情况预估,到七月末,茶坊营收将翻着跟头暴涨数倍。


    罗月止的分红起码能拿到两百贯钱。


    当真是柳暗花明,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好事还不止这些。


    七月之后,官家展开大型祭祀,后下旨大封宗室。


    赵宗楠正在亲封之列。


    北宋王爵并没有世袭的说法。


    以徐王举例,按照许多朝代的规矩,徐王继承人要被称为小王爷,在徐王离世后继承门庭,成为新一任徐王,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这个叫做世袭。


    但北宋却没有这样的规定。


    北宋爵位十二等,大顺序:王公侯伯子男。


    无论亲王还是郡王,他们继承家业的儿子可以封公,没有直接封王的道理。就算以后有机会晋升为王,封号也多与父辈不同。


    再以赵宗楠为例,他被过继给徐王支撑门庭,是家里唯一一个男丁,但之前他地位尊高,却无封爵,人们见了他只称一句赵大官人,并没有什么王爷、小王爷、嗣王爷的叫法。


    直到六月二十五日圣旨下,官家亲封赵宗楠为延国公,赐宅邸一座,特赐球文方团金带,并有绸缎珠玉无数。


    自此日之后,人们便不能叫他赵大官人,要正式称他为公爷。


    赵宗楠是所有受到册封的宗室当中年纪最小的那一个,与他同辈分的哥哥们多封为郡公,唯独他一个是国公——二十岁出头的宗室国公,在当朝算是十分罕见,可谓恩宠无限。


    听说册封圣旨之中专门夸赞了他谦恭儒孝、久有贤名,特此着重封赏。


    ……


    罗月止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对来。


    周鸳鸳告成了御状之后,罗月止也专门对赵宗楠道过谢,说感激他仗义出手,自己又欠下他一份人情。


    可谁知赵宗楠听罢,笑着同他说,罗月止这次也帮了他的忙。


    罗月止当时不解其意。


    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好像能明白了。


    这六月中旬的册封,和前些日子赵宗楠殿上与刘荆辩论的日子离得也太近了。


    他爽快答应帮周鸳鸳的忙,又将阵势闹得如此之大……难道他一石二鸟,亦是为了册封造势?


    罗月止暗道:赵大官人……不,如今要叫公爷了。


    这位新晋的延国公,城府似乎比自己之前想的要深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赵大官人成功升级为公爷,获得延国公府一座。


    赵宗楠:房子太多,都要住不过来了,苦恼。


    家里只有一套小房子还被抵押出去的罗月止:??——


    北宋历史上没有延国公这一封号,蠢作者拍拍脑袋化用一个,为的是避讳真实历史人物,望理解~


    第45章 公府请帖


    京城这些日子热闹非凡。


    许是官家大办祭祀、大封宗室的举动惹得全城都勾起了兴致,原本把人烤得发蔫的酷暑已经不足挂齿,诸位宗室贵胄皆开办宴席,相邀鼓乐。


    学子仕人、员外商贾们也都掺和进来,亭台楼榭中处处可见繁华热闹。


    这么一来,最快活的莫过于帮人举办宴席的四司人。


    邱十五最近简直像是掉进了金库里,生意十分红火,他忙得脚不沾地,四处奔波晒得黝黑,但尤为神采奕奕,脸上笑开了花。


    宴金坊之前订购的宣传册发放完了,他今日难得闲暇,特地登门来罗氏书坊订货。


    罗氏书坊旗下的广告业务已然有了完备的章程,各个品阶的广告印刷明码标价,以材质、页数、装订方式等标准分为十余种不同的档次。


    若需要额外的文案设计、logo设计、品牌策划、活动策划等等服务,也都有可以参考的价格标准,公开透明,童叟无欺。


    罗月止效仿赵宗楠那家小质库的做法,打造了几套木牌做价格表,一套悬挂在店铺里,另两套收起来备用,可用以招待贵客,在堂屋中分类介绍,供客人挑选服务。


    邱十五今日一进到书坊,顿时觉得大有不同。


    当世书坊大都规模不大。龙图阁等皇家图书馆都是御用,不对百姓开放,故而图书管理学……有什么可管理的,在大宋民间根本就没这回事!


    读书人那百十来本书也用不着如何规整,塞进书架书箱里,不被虫鼠蛀咬就完事了。


    而藏书量较小的书坊之中,陈列书籍的章法依旧颇为古老。


    店铺中虽已有展示商品的格子,但数量不多,更常见的情况是把书摞起来堆成一沓一沓小山,或都塞在书箱里,只等客人要买的时候再去翻找。


    罗月止突发奇想,前些天订制了数只高高长长、抵着天花板的书架子,将自家书籍按照内容类别分区摆放。


    分为经史、医药、杂学、文集、童书、闲话六个部分。


    名牌挂在书架边,客人看名牌即可找到所需书类。


    他意在像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书店看齐,让客人既可以购书,也可以在书架下驻足阅读样书,还可以租用小胡床给他们使用,延长他们在书坊中驻足的时间,也增加他们加购书籍的几率。


    他还在正对店门口的堂中支起一架半人高的书台,上面整整齐齐摞着书册,旁书四字:重磅推荐!


    被摆在这张书台上的书籍,或是同当时时节相合,或是价格上有些小折扣,或是这位撰书者最近有什么趣事被大家所提及,总之就是把大家最感兴趣的书籍放在最显目的位置,让人一进门就手痒想要购买。


    时人哪儿见过这样的书坊,都觉得方便到难以置信。


    他们能直接在书坊中看书不被驱赶,十几文钱租用一张小胡床,一册书能慢悠悠看上半天,简直就是神仙地方!


    他们来的次数多、频率高,潜移默化之下消费就多。


    罗月止看上去叫客人们“免费看书”是吃了亏,但月底清算账册才能知道,收益其实暗戳戳比之前更高出一截。


    可谓闷声发大财。


    邱十五是个聪明人,看一会儿就隐约明白了其中关窍,对罗月止赞叹不已:“不愧是月止郎君,奇思妙想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罗月止娴熟地商业互吹,笑着给他斟茶:“邱郎君近日也风光,我在保康门都听得到你的声名。”


    但凡罗月止想,把人哄高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邱十五被他说得飘然,饮下一口茶,眼睛亮起来:“这茶……”


    “从柳井巷茶坊订的。他们最近新增了送嗦唤的服务,咱保康门离得近,正巧在人家的配送范围里头。”罗月止笑答,“这道薄荷茶水我也会往书坊里卖一些,如今天气炎热,正好合上看书客人们的胃口。”


    “原来如此,我看这样很好!我早听诸多人夸赞这道薄荷茶水,耳朵都要起茧子了。”邱十五道,“若他们开放订购,不知我们宴金坊可否也订上一些?”


    “这就要看茶坊愿不愿接此单生意了。我虽负责他们家的广告业务,却不敢越矩应承些什么。”罗月止压低声音偷偷跟他说,“帮你问问倒是没问题。”


    邱十五拱手而笑:“多谢月止郎君!”


    邱十五现在手里钱财充裕了,挑选了较为坚实耐保存的皮纸,一次性把订购宣传册的佣金付清,还拜托罗月止将宣传册中的服务案例更新一下,又多给他付了新制雕版的酬劳。


    罗月止已经熟悉了在北宋做生意,订单处理得驾轻就熟。


    罗月止今天客人挺多。送走邱十五未多时,便又有一位使者登门来拜见。


    他自称是延国公的家仆,来给保康门桥的罗月止罗郎君递送请帖。


    罗月止拜谢,颇为惊讶地收下。


    赵宗楠此番爵位加身,恩宠无限,近日去府上拜见他的人估计要把门槛都踏平了。就算他像其余宗室兄弟那样设宴款待,那王府中来往的人也必定都是高门大户、宗室清贵。


    怎么没头没脑把请帖发到他这里来了?


    宗室与平民交往,本就容易受人诟病,他也不怕背后有人说坏话……


    “郎君细看,此次宴会并非在王府,而是在延国公府。”那使者解释道,“公爷乔迁,听闻罗郎君才思敏捷、多有奇智,便想着叫郎君一起参谋参谋新居的陈列。此宴隐私,邀请的都是同公爷亲近之人,还望郎君能准时赴宴。”


    亲近之人。


    罗月止心里暗道:花架子一套一套的,我信你个大头鬼。


    他未曾多讲,只抬头行礼:“劳烦使者回禀公爷,受宠若惊,自当准时。”


    “受宠若惊?”赵宗楠从书册上抬起头问道,“他是这么同你说的?还说别的话没有?”


    使者恭敬答话:“没有了。”


    赵宗楠“嗯”了一声,继续安安静静看书。


    站在他身边的倪四忍不住询问:“公爷,就算咱要预备的是个家宴,但宴席当日来的也都是清贵,罕见布衣百姓。有几个太学读书人便罢了……罗郎君一个做生意的商贾,若当日来了,怕是难以自处。”


    赵宗楠眼神仍旧放在书册上:“他自己不清楚这个道理吗?”


    倪四还是没搞懂,请赵宗楠指教。


    “他给了我一个在叔叔面前表现的机会,我自当还他一个。”赵宗楠终于抬头,“我从见他第一面便说了,他并非池中之物。今后若想在东京大展宏图,让那有趣的‘广告’生意配得上他的野心,这些人脉,他总有用上的时候。”


    倪四恍然,又问:“可这些客人,真的会把罗郎君看在眼里吗……”


    “我不就把他看在眼里了?”


    “那是因为公爷平易近人、谦恭下士。恕属下实言,若按寻常宗室的路数,不过视他为草芥。”


    赵宗楠合上书册,静静看着他。


    倪四长揖不起:“属下失言……”


    “你说的也不算错。”赵宗楠轻轻笑了一下,“所以能否抓住机会,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


    “赵大官人、不是、是延国公,”王仲辅震惊到打了个磕绊,“他邀请你了?这都算是家宴了吧?你们什么时候关系如此好了,他待你竟亲厚如此。”


    “赵……延国公,”突然之间换了称呼,罗月止也一样不习惯,舌头一个劲儿打架,“他才不是待我亲厚,这是给我还人情呢。”


    “我听说岑先生也会去延国公那儿赴宴。”柯乱水倒是适应良好,“他前段时间还托我给画了张画,要做礼物送去延国公府上。”


    王仲辅和罗月止不约而同看向他,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们乱水不声不响,竟都这样有牌面了!”王仲辅欣然笑道,“获岑先生青眼可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来年春闱好好考,日后青云之路已见坦途!”


    罗月止就俗气一点,问他:“你朝岑先生要润笔费了不?”


    “还没来得及要他就给了。”柯乱水老老实实回答,“给的还挺多,真好。”


    王仲辅/罗月止:……


    “我就知道。”罗月止朝王仲辅耸耸肩,“你能指望咱这位松仙明白什么人情俗礼呢?自是要有这么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不然怎么成的仙。”


    王仲辅虽自矜自傲,不会主动阿谀奉承,但人情世故还是懂一些的,当场揪住柯乱水开始给他补课,把柯乱水念得两眼放空,迷茫地坐在椅子上,听一斤忘八两。


    罗月止也不阻止他们胡闹,笑着摇摇头,已经开始着手做赴宴的准备。


    他一接到请帖,其实就已经明白了赵宗楠的意思,那些什么“亲近之人”的戏谑话分明就是逗他玩的幌子。


    看来赵宗楠此次恩宠加身,和周鸳鸳那一起案子果真有些干系。赵宗楠呈情,事情做的妥帖,有心让他能有个机会在清贵面前混个脸熟,日后方能在开封商界少些困阻,这是想顺手帮他一把。


    当然,究竟能不能混上脸熟,还得看罗月止自己的本事。


    得要他们觉得不谄媚,又能够记得住,分寸如何拿捏是一门极玄妙的学问。


    罗月止从怀中掏出一张薄薄的纸。


    何钉仿佛真的有做游侦的天赋,这是他替罗月止搜罗来的,极有可能出现在赵宗楠宴席上的宾客名单。


    罗月止默默背诵。


    若怕临场露怯,就需得把功夫做在前头。


    自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第46章 宴中刁难


    皇帝赐给赵宗楠的延国公府坐落于开封内城东侧,离大相国寺不远,顺带着离保康门的距离也在步行半个时辰之内。


    罗月止在宴席当日准时登门,带着阿虎充做厮使。


    他给阿虎拾掇了一身新衣服,叫他好好收拾干净,打眼一看也是个周正的大小伙子。


    这段时间罗月止没少带着他东奔西跑,阿虎也算是涨了不少见识,待人接物的长进可谓一日千里,捧着礼物往罗月止身后一站,看起来还像模像样的。


    曾经对罗月止多有歧视的张小籽,闷在徐王府里好长时间,伤早就养好了。赵宗楠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正巧仆从人员紧张,便调张小籽来了新府第,让他暂时全权负责延国公府内务。


    今日之后,张小籽能踏实做事就罢了,倘若他再出什么纰漏,便从此不念老仆旧情,或退契、或调职,都在赵宗楠一念之间。


    今天是张小籽的大日子,他好几宿都没睡成觉,顶着一对浮肿的大双眼皮恭恭敬敬守在延国公府门口,一刻都不敢怠慢。


    他老远瞅见一位身穿水墨儒衫的年轻郎君朝府门走来,一眼就看出是罗月止,简直下意识就觉得膝盖疼,满身的血都往脑门子上冲。


    张小籽这还有什么可说的,看罗月止跟看着大魔王一般,恭敬至极,恨不得把他亲自给扶进府里去。


    罗月止也认出了张小籽,看他这副紧张又警惕的模样,未曾出言奚落,只是温和地同他打招呼,绝口不提旧事。


    张小籽虽小心思多,但人还是聪明的,能看明白事。他看罗月止如此表现,这才感受到罗月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感激谈不上,悬着的心确是放下了许多。只要这位曾被他冲撞的客人不计前嫌,按照主人往常的性子,自己应是能保全下来……


    罗月止两世为人,什么千奇百怪的人未曾见过,早已过了和有些虚荣心的年轻人锱铢必较的年纪。


    他看张小籽一副熬大夜熬到萎靡的模样,甚至产生了点同理心,笑着同他说:“熬夜肿了眼睛,用冰敷便可消肿,一盏茶的功夫即见成效。”


    张小籽不知深浅,以为他是在敲打自己,低头没敢吱声,把腰弯成九十度,抱臂长揖送他进府去了。


    罗月止其实就是随口说了一句。


    他的心思根本没放在张小籽身上,自打进了府门,他便开始快速观察起宾客形容,按照何钉给收集的情报,将能对上脸的人一个个都记下了,在心中做好万全准备。


    “这不是罗家二郎君么?”有一位老者负手站在廊前,笑着看他,“你我宜春苑一别,已有数月光景了。可还认得老夫?”


    罗月止当然认得,恭恭敬敬上前行礼,口中叫:“岑先生,多日不见。我这几个月虽未与您相见,却总听乱水说起您的风采,就跟昨天还见着了您似的。”


    “我也总听柯小郎君提起你。”岑介抚须而笑,“他可是对你多加夸赞啊。你那副飒飒生风的松叶图,我可是到现在都记忆尤深!”


    “先生谬赞。”罗月止笑答,其余奉承的话便不再多说了。


    岑介曾经亲眼见过赵宗楠对这位商贾郎君青睐有加,如今赵宗楠还把他请到了宴席当中来,更是足以显示亲近之意。


    岑介有心帮忙,不留痕迹地带了罗月止一把,偶尔同他说几句话,暗示他可以跟在自己身边。


    罗月止是个再通透不过的人,能遇到岑介这样好心提携的,自然随之而动。有和岑介讲话的宾客,但凡罗月止能叫上名字的,都会主动打招呼,礼数无不周全。


    岑介不禁侧目。


    这位年轻商贾果真有些本领,言谈举止当真是的妥当,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又丝毫不显得刻意,完全不像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可以锻炼出的修为。


    若这样看,便是他自己天赋卓绝,难怪赵宗楠对他有诸多不同。


    罗月止全然不知岑介内心所想。按他自己的想法,这和天赋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基本功做到位了。


    自要是罗月止能比对上的人,便都按照功课准备的来应对,在若有似无之间为宾客递话,既不谄媚,也不拘谨,兼带时作谐语活跃气氛。


    这样一来,竟真的有几个人记住了罗月止。


    他们大多是身居闲职的读书人,暗自领悟到岑介的意思,皆带着笑意与这个萍水相逢的年轻后生说话,当真不嫌弃他是一介贾人。


    罗月止就像一滴清澈的水,了无痕迹地在汪洋中隐匿其身,在原本极难融入的环境中,不动声色撑出方寸怡然自得的天地来。


    但看不惯他的人自然是有的,而且恶意还挺大。


    赵宗楠的族兄,长乐郡公赵宗琦,就是个把门第出身看得极重的人。他看到岑介身边跟着的罗月止,发现他是个极面生的客人,便随便找了个仆从来问。


    仆从背过家里宾客的名单,自是一五一十说了。


    “商贾?”赵宗琦皱紧了眉头,竟是一脸嫌恶,“我所见过的商贾,无一例外都是些背礼越矩、重利轻义的刁民。长佑怎得把这样的人都领进门来了?一壶好酒叫人甩进了一滴泥点子,这叫人怎么喝?”


    赵宗琦是个急脾气,当即便去找赵宗楠说这件事,埋怨他做事不合规矩,平白叫这腌臜布衣脏了自己的眼睛。


    “九哥。”赵宗楠道,“罗郎君此人有趣,并非如你所言那样污糟。”


    “你就是太没个规矩!”赵宗琦毫不买账。


    听他语气如此强硬,赵宗楠便不再解释了,总之他现在解释也无用,他这位九哥是素来不听人劝的,便暂且作罢,任由他这位族兄嘟嘟囔囔一个劲儿地埋怨。


    赵宗楠作为主人,要按照次序同宾客见礼,绝不能出现错漏,故而到即将入席的时候,罗月止才得以见到他。


    罗月止躬身行礼。赵宗楠并没有在他身边停留,只在擦身而过的时候,轻声在他身边留下四个字:“多做准备。”


    罗月止不动声色,垂目恭敬地等他离开,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到。


    赵宗楠今日设宴邀请的都是熟悉的人,近似家宴,以舒适有趣为标准。


    他这延国公府中有一大片人工开凿的湖泊,甚至足以行船,湖中搭出一支长长的木桥,连结湖中水榭,轻纱帐幔,凉风习习,远离喧嚣。为求闲逸,宴席便特意安排在此处。


    赵宗楠坐主座,岑介、赵宗琦等人坐上宾,罗月止人微言轻,自然被安置在后排。


    罗月止乐得坐在后面,湖中凉风吹拂,第一个就能照拂到他,也是挺自在的。


    之后的祝词敬酒、礼乐供奉便不做多谈。但罗月止总觉着有股不太友好的目光从前排投射过来,盯得他犹如针扎似的。罗月止未曾直接抬眼去寻,不过用余光观察,便发现赵宗楠身边那个二十五岁上下,锦衣玉冠的贵客好似对自己颇为在意。


    看穿戴便能知晓这也是位宗室。


    但他看起来好像不太会隐藏情绪,凶巴巴的,那股子“我要针对你了”的气势半分都未隐藏,直愣愣地往罗月止脸蛋子上戳。


    罗月止低头喝了一口茶水。他想,赵宗楠方才那句“多做准备”,估计指向的就是这位袒锋露芒的宗室官人。


    这世上的事情,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未曾过两盏茶功夫,那位凶巴巴的宗室便直接叫起来,说舞乐看腻了,菜肴酒水也都用得差不多,这一帮子人闲聊也是无趣,不如咱们来点新鲜的。


    赵宗楠便问他:“九哥想看什么新鲜的?”


    “新鲜的事,自然得出在新鲜的人身上。”赵宗琦颔首,径直看向了罗月止,“我方才便见这宴席之上有个从未见过的新鲜面孔……罗月止,是吧?”


    罗月止暗自叹了口气,主动从席中站出来,正对着他恭敬行礼:“保康门桥罗月止,拜见长乐郡公。”


    赵宗琦眯起眼睛盯着他:“你认得我?”


    那不然呢,我都把你的封号叫出来了。罗月止腹诽,口中流畅地吐出几句“仰慕尊名”的场面话,流水一样糊弄过去了。


    赵宗琦自然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


    他眼神一转,口中说道:“我常听闻你们商贾偭规越矩、不尊礼法、耽于玩乐,总能变着花样地搞出些有趣的名堂来,如今我在宴席上无聊,便由你来表演个节目看看,若讨得我欢心了……”


    赵宗琦朝旁边招招手,后面伺候着的小吏便训练有素地从怀里掏出一张交子,双手递送到赵宗琦的手中。


    交子。罗月止之前只在高中历史课本上见过这东西。


    大宋与周边国家的关系一直颇为微妙,中原的大量金银作为“岁币”频繁向外输送,整个北宋疆域内的贵金属储备量其实非常紧张。


    但与此同时,商业发展又跟坐了火箭似的卯足了劲儿往上冲。


    金银不够,商人们拿啥交易呢?


    这就直接催生了“纸质货币”的诞生。


    交子就是其中一种,已经有了点二十一世纪钞票的意思,兴盛于四川地区,跟随商贩远播,逐步扩散至开封。


    交子面值大,几个壮汉一起抬才能抬动的铜钱,换成交子只不过轻飘飘一张,便利得紧。虽民间未曾推广,但清贵多金的宗室贵胄们反倒喜欢,揣在怀里跟揣了座金库似的。


    赵宗琦将那张面值高达三百贯的交子拍在桌子上,拿下巴对着罗月止:“若讨得我欢心,这三百贯,就当本公赏赐于你的。”


    “但事先同你说好,本公脾气不是很好。倘若我瞧着不新鲜……”赵宗琦勾起嘴角,“长佑,你就别怪我对你这‘小客人’,说出点什么不体面的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罗月止:我瞧着这位舅哥怎么这么欠打呢?


    赵宗楠:是夫兄。


    罗月止:重点是欠不欠打……


    赵宗楠:是夫兄。(加重语气)


    第47章 巧化之道


    兴许是赵宗琦真的同赵宗楠关系很好,故而无所顾忌。


    但再怎么说,就算是族兄,当着宴席东家将这样的话说出口,实在是怪不给人留面子的。


    归根到底,他无非当罗月止是个奴颜卑膝的小玩意儿,偶得赵宗楠兴趣,把他这出了名心慈手软、体恤平民的傻弟弟暂时迷惑了而已。


    在他看来,罗月止混到今天这个地步不过侥幸,算不得需要尊重的人物。这才口无遮拦、故作顽笑。


    赵宗楠知道自己这位九哥自小被宠坏了,总是出言无状,嘴比脑子快,却没想到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突然如此发难。


    在场一些客人已面露不愉之色,尤以岑介这样的贤儒为首,都暗自觉得他这样有恃强凌弱之嫌。


    大庭广众之下,以宗室之尊为难一介白衣平民,实在忒不合乎情理。他们想:倘若易地而处,自己站在罗月止的位置上,估计是羞愤不已,要气得当场把脸拉下来了。


    赵宗楠亦有同感,却不能有失作为东道主的体面,只得出言暗示赵宗琦收敛。


    可谁知赵宗楠刚要开口,却叫罗月止抢先讲了话。


    他仿佛并未将这略显僵持的气氛放在眼里,反倒颇为自如,笑意盈盈:“不瞒诸位,我从前师从儒道二教,其实通晓些许幻术道法。如今既然郡公有兴致,我便献丑展示给诸公瞧瞧,只当和大家找个消遣罢了。妄自托大,亦作一件送予延国公的礼物。”


    他负手而立,清清秀秀站在人前,就跟一条垂入湖面的柳枝似的,自要活动起来,三言两语便可将尴尬到死寂的水面重新撩拨得生动,春风化雨,把气氛稳稳托住,叫人都有台阶可以下。


    赵宗楠领情。他突然发现罗月止笑起来的时候脸颊边有颗小小的酒窝,非得仔细观察才能看见,隐隐约约,就跟他这个人一样。


    “自先皇时起,道教昌盛至今,就连元夕御宴都要有这样的节目。”赵宗楠笑问,“我们今天可是要长见识了。月止当真识学广博,可需要什么道具,我差人去准备。”


    “就拿公爷案上的一页薄纸,一杆玉笔吧。”罗月止回答道,“在坐诸公皆是博学之士,自要寻些雅致的道具。”


    赵宗楠自然答应,叫仆从出去拿,半炷香后将道具备至妥当。


    满座宾客都被罗月止吸引去了注意,皆好奇他要做些什么。


    罗月止还没忘了赵宗琦,转头问他借东西:“郡公财大气粗,这交子可能借我使使?我便为大家献上一则幻术……就叫做‘玉笔穿交子’。”


    罗月止手中举着白玉笔,手指一如玉色:“我可让这杆玉笔穿过交子,而使交子不破,诸君可相信?”


    玉杆脆硬,要穿过平整的纸张,不论什么角度都会捅出个小洞来,众人自然不信。


    以赵宗琦的质疑之色最为鲜明。


    “您若不信,我也可允诺,倘若交子破了,无法去银庄兑钱,则由我赔您一张同面值的,五百贯,分文不少。”罗月止温和同赵宗琦商量。


    赵宗琦想了半天也想不出罗月止会如何做,有些不信他会做这样的蠢事:“自是要从一面穿到另一面去才算数。你若把交子卷成个桶,叫笔杆从甬道里穿过去了,便要算你作弊!”


    罗月止笑起来,说理当如此。


    赵宗琦这下放心了,他完全不相信罗月止真能做成这么个天方夜谭的事,只等着看他笑话。


    赵宗楠差使仆从将白纸、交子与玉笔安放在红漆托盘中呈递给他。只见罗月止将交子叠成掌宽的一条,将白纸横着包裹在交子上,又将交子对折,让白纸居于下方形成一只小兜,交子在内,白纸在外。


    他请赵宗琦亲自查验,看其中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机关。


    赵宗琦反复看了几遍,都没发现有什么机巧之处。诸位宾客大都没亲眼看见过有人施展“幻术”,感兴趣得很,积极主动地表示想要看一看,罗月止无所不应,好脾气地任由他们参观。


    展示过一圈儿之后,罗月止终于开始“施法”。他左手掐指成诀,右手将交子夹在食指中指之间,双目闭合,食指第二个指节抵在唇边。


    有座位靠近的人,能隐约见到他嘴唇轻微张合,仿佛在施加咒语。


    此时正巧一阵清凉微风从水榭外吹来,将他发丝衣袂吹得飘然,水榭檐铃清越作响,铮铮成韵,仿佛有天地间隐匿的精灵应召而来,跟从法咒而动。


    这玄妙的氛围实在罕见,众人皆屏息凝神,看向罗月止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


    正在众人暗自揣摩之际,只见罗月止举起玉笔,将它猛地插进了对折的交子当中,只听“噗嗤”一声,玉质的笔顶登时穿透过纸背,在纸外露出一指余长来!


    赵宗琦憋着呼吸全神贯注盯了半晌,有些过于聚精会神了,看此情形竟然直接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指着笔顶厉声叫道:“大胆!你竟敢如此耍弄于我!我以为你有什么本事……这还不是破掉了吗!”


    “郡公稍安毋躁。”罗月止笑起来,神色如常。


    他将玉笔拔出,慢条斯理地打开纸张展示给诸人观看,只见那最外层的白纸上的的确确有一点圆圆的破洞,但当罗月止打开里头那层,交子上只不过留下对折痕,其余地方完好无损,竟真的没有一点被穿破的痕迹!


    见此奇迹,满座皆哗然!


    明明有两层纸,他们亲眼看着玉笔从中穿过,怎么外头的纸都破掉了,里头的却光洁如新,这世界上哪儿有这样的道理,当真是幻术!


    座上的贵宾再看向罗月止,都有些刮目相看之意,一时之间无人能看出他深浅。


    赵宗琦脸色不太好看,要求自己再亲自检查一遍。罗月止坦然地将交子呈送与他,赵宗琦一寸一寸细细地看,恨不得把它贴近在鼻尖上,但翻来覆去半晌也找不出什么机关。


    赵宗楠已在主座上静静看了多时,见此情形竟也要求看看那张交子。


    他检查之后抬头笑道:“正是毫发无损。”而后堂堂正正夸赞罗月止手段的奇妙,直接给他定了性,帮助他证实真伪。


    赵宗楠怕赵宗琦吵闹起来不依不饶,又差使仆从将交子、破洞的白纸连同玉笔一齐送还到赵宗琦桌上,还询问他:“这一场九哥看得可满意?算是得了新鲜吗?”


    赵宗琦欺负人不成,当场拉下脸来,冷冷盯着站在自己面前、满脸写着游刃有余的罗月止:“什么幻术,我看是巫术,妖里妖气,难登大雅之堂!”


    罗月止的礼貌是有限度的,对待得寸进尺之人并不会步步退让,他微笑回答:“幻术如何,巫术又如何?天家每逢佳节祭祀尚且要祝祷请愿,时逢年节还要准备诸多巫师舞戏,以求吉祥。若这都入不的郡公之眼,不能称作大雅……敢问郡公,究竟何为大雅?”


    赵宗琦没想到他如此伶牙俐齿,一下子接不上话来,冷声哼道:“你们商贾……当真是巧言令色,信口雌黄。果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他左右看看,直接捡出红漆盘中的玉笔,举在眼前:“长佑,今天是你的宴席,我不欲在此发难,但这小小商贾胆敢冲撞于我,这事儿不能就这样算了。罗月止,你不是巧言善辩吗,那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能在一炷香之内说服我买下这支玉笔,便算你有几分本领,我可以不计较你以下犯上的罪过。”


    赵宗琦一双桃花眼和赵宗楠有些微相像,但眼角更往上吊了一些,显得不好相与:“但倘若你卖不出……便是徒有虚表,浪得虚名。从此之后,我看这皇城之中谁人还敢做你的生意!”


    赵宗楠笑容渐渐变淡了。


    岑介与身边的人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不赞同。


    岑介身边坐着的人大概五十余岁,名唤崔槲,长须玉冠,仙风道骨,一幅出尘样貌。


    他早年官居清要,但因为身体原因退下来,目前身上并无重要差遣,只留下龙图阁学士这样的尊贵贴职。他积累了大半辈子的清贵名声,亦是那些白衣学子趋之若鹜的名师巨儒。此人尤擅老庄之学,近年闲下来了,不是辟谷炼丹就是闭关清修,已经很少出现在人前。


    今日他答应赴宴延国公府,已经是顶顶给面子。


    谁知道正碰上如此闹剧。


    他方才观罗月止面相气度,皆符合修道之人的意趣,本对他心存不少好感,方才同老友岑介一对眼神,发现他老哥俩想到一起去了,都觉得赵宗琦颇为霸道,叫这位姓罗的孩子受了委屈。


    罗月止表面上看,好像是没反应过来,楞楞地站在原地。但其实,他并没觉得怎样受到刁难,只是觉得世事无常,比小说电影还要戏剧化。


    赵宗琦出的这一道题,真是越听越耳熟。


    耳熟到他一时之间都不知道作何反应了……


    赵宗琦也误会了,他笑容之中终于带上了一些志得意满:“你不敢,便好好给我道个歉。兴许我能原谅了你呢。”


    “倒是并非如此。”罗月止反过神来,嘴角挂着温和纯良的笑容,“一炷香便一炷香,请开始计时吧。”


    第48章 创造需求


    罗月止有特殊的时间换算系统,他将两世为人的经验相互交融,计算出一炷香换算成现代的时限,大约就是三十分钟。


    宋人喜爱焚香,尤以东京开封为胜,据说夏天千千万万家市民的熏香点燃,能把整个皇城的蚊子都熏到绝迹。


    延国公府这样的门庭,更是早早预备好了多种香料,还单独开辟出一间屋子来做香药库。今日设宴,归置的材料中自然有香,更有线香,就放在水榭当中备用。


    香鼎很快就安排好了,插上一支细长笔直的香线点燃,沉静的气味顺着水风飘散。


    赵宗楠向来不喜浓重香气,再加上有些医术家学,府上预备的香皆掺了药材。


    这本是静心养性的气味,可水榭中的人没有一个坐得住,全都在暗中观察罗月止的举动,对他要如何应对刁难这件事好奇至极。


    他会说些什么呢?


    要卖东西,就自然要夸东西的好。


    可一支平平无奇的玉笔,能有什么天大的好处?材质好、工艺好、还是像那画龙点睛的神来之笔,能将画中事物给画活了?


    就算他能说会道,编出花儿来,自要是赵宗琦不傻,就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被哄住,只要赵宗琦咬死了不买,罗月止根本就无计可施。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公正的较量,生死胜负都拿捏在赵宗琦手里。他说不行就是不行、说卖不出就是卖不出——本就铁了心要侮辱罗月止的,又怎么会给他留下可供逃脱的口子呢。


    谁听了都觉得这样不妥,傻子才会接受这样的“考验”。可方才赵宗楠作为东家,都已经准备好拦住这位族兄不叫他胡闹了,结果罗月止自己却没看懂氛围似的,就这样不知死活地答应下来了。


    宾客们方才刚看过他临危不惧,一手“幻术”震惊四座,正是对他刮目相看的时候,虽不理解,却没打算小视,都觉得他可能有什么后手。


    可谁知他们屏气凝神睁着眼睛干等,生怕错过什么变动,罗月止却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负手而立,半晌都没说句什么要紧的话,有一搭没一搭跟面前的人闲聊。


    眼看着那一支线香都已经燃烧过半了!


    赵宗琦反倒先坐不住了,张口道:“若黔驴技穷,想要告饶便直说,为何在这里拖延时间?难道还等着我突然对你大发慈悲不成?”


    罗月止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歪了歪头,眼睛突然微微眯起来,好奇地笑:“古时人们说士农工商,商人排在最后,是因为有句话叫做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


    “从前商人倒卖货物,自己不事生产,导致生产的货物不足天下所需,的确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或是因为商人白手起家、身价暴增,经常遭人红眼,受到嫉恨。这都还算是有理有据,能叫人理解的。


    但当今世道商业昌盛,万物皆有买卖,更是产销一体,粮食、布匹的产量并不低。商人长途跋涉交易,钱货沟通,让天下人可享天下物,甚至在战争时期长途跋涉往前线运输物资,说到底也是个积德的行当,岂非一件好事?”


    “我方才便没想明白,郡公身为宗室清贵,既不亏衣食,亦不少钱帛,对商贾如此之反感,却是何原因呢?”


    “你看看你自己,就知道我讨厌你们什么了。”


    反正香正在燃着,浪费的是罗月止的时间,赵宗琦居于不败之地,心理上占尽优势,竟然真的给罗月止解释起来。


    他冷哼一声,说话丝毫不留情面。


    “为人有为人的规矩,这就叫做礼法。百姓需得敬顺、纯善、诚实,否则就是刁民!你们商贾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越矩逾规、败坏法纪,根本不把礼法放在眼里,遭人厌恶也只能怪你们自己。我平生最讨厌不守规矩又巧舌如簧的人,商贾正是如此,而你是其中典型,就活该被我讨厌!”


    “这是如何说的?”罗月止无辜地眨眨眼睛,“商贾亦是天子之民,我们君臣父子的礼节无一不缺,哪里不守规矩了。商贾与人交易,最看重的便是规矩,否则大家都想挣钱,彼此之间进退无度,一窝蜂扑腾,早就抱成一团儿饿死了。”


    他把话说得无辜又诙谐,在座有宾客忍不住轻声笑起来,仔细想想,都觉得他说得其实也蛮有道理。


    “商贾不仅重视规矩,更重视契约。”


    罗月止说完这段话,余光看了一眼在场的宾客,并没有在他们脸上看到反感的模样。他又看向主座上的赵宗楠,那人安然沉静,好像从方才起便静静地凝望着自己。


    罗月止莫名被这种沉静感染了,他下意识放轻了呼吸,心跳平稳下来,继续说。


    “我们深知言语易作伪,人心皆可变,故而最重视契约,大大小小一应事务,需得落在笔头上签字画红,才算作有理有据。任何人都不得违逆。”


    “倘若连盟约都没有,随口便说出约定,才是不尊章程,毫无法度。从这方面来看,很多人还不如我们商贾讲求规矩。”


    “月止说得有理。”赵宗楠突然开口,语气温和,“国家法度需得落笔成章,政事奏章也得书写成文才算规范。商人按照契书办事,事无巨细,落笔为定,上承国法,同国家大事是一样的道理。”


    “这个说法新鲜。”岑介扶须而笑,“若这样来看,契书在则规矩在,文字存则方圆存,避免了话语出口又不认的弊病,用文字来匡扶德行,这才是应该推广的治世之道。”


    “公爷说得有理,岑先生说得有理。”宾客们见这二位都认可罗月止的说法,自然跟从而上,附和之声四起。


    与赵宗楠相处亲近的大都是饱学之士,他们皆赞扬罗月止,觉得这个年轻商贾身上有那么一股儒士清谈的风度见识,对他好感更甚。


    赵宗琦却没人搭理了,面子直往地上掉,脸色青青白白的难看。


    “郡公贵为宗室,自然更加信守规则,遵从礼法。您说是不是?”罗月止话峰一转,突然问起赵宗琦。


    赵宗琦正是忍怒,:“那是自然!总比你这个小小商贾知道什么叫做规矩!”


    “那我一个商贾都能遵从的规则,对郡公而言自然不在话下。”


    “那是自然!”


    罗月止笑道:“既然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还望郡公能给我个见证,把方才的赌局写一封契书给我。我若能按照约定做事,您就不再恶意为难。我若做不到,也有个章程来做事。”


    赵宗琦抓到了他缺漏之处,大笑起来:“我从未见过如此自寻死路之人!你是不是忘了,我与你打赌一炷香之内你能不能把玉笔卖给我,后来你讨论了那么多有的没的,香还在燃着呢!如今就剩那么一小截香头,你输定了!”


    赵宗琦自觉畅快,朗声道:“让你多嘴刁蛮,这次我看你怎么逃!你想跟我签契子,那就签!但就这一炷香时间,燃完就算了,不可有任何一点拖延!”


    “这可是您说的。”罗月止笑眯眯道,“倘若没有契约,和您方才打的赌,我可是不认的。”


    “我还怕你不敢签呢。”赵宗琦盯着香头,自觉已成定局,快意道,“就按契约来走,无契不算!落笔无悔!”


    罗月止笑眯眯问:“无契不算,落笔无悔,此话当真?”


    赵宗琦想也不想:“自然当真!”


    他高声招呼:“来人,传纸笔来!”


    可他话音刚刚落下,脸色就变了。


    环顾四周,岑介、崔槲等人也都反应了过来,另有几名聪慧的宾客皆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赵宗琦被摆了一道,脸色涨得通红。


    罗月止望向窗楹外波光粼粼铺满碎金的池水,温和道:“启禀郡公,咱现在在水榭之上,差使仆从去拿纸笔最起码也要半炷香时间。您又要得急,必须得等这一炷香之内才行……”


    罗月止铺平手中那张戳了个小洞的白纸,无辜地递给他:“纸我这里是有的,墨块砚台也有一副,方才朝公爷要来的,您直接拿去用就行。


    罗月止笑眯眯:“但笔却仅此一支,我喜欢得紧……您若非要用的话,就得问我买了。”


    赵宗琦进退维谷,一时不察把自己逼近了死胡同里。


    他亲口说了,要和罗月止打这个赌,就得签订契约才算,可要签订契约,就得那罗月止手中这支笔来写,竟就这样被架着下不来了!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方才罗月止所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废话。


    他先是故作闲散,消磨时间,降低赵宗琦的警惕,而后对规矩契约侃侃而谈,表面上是在同赵宗楠、岑介等人交流,实际上正是说给赵宗琦听的。


    赵宗琦此人最是自傲,决不能容忍一个商贾比自己更讲求礼法,更受人夸奖。


    商贾都能遵守的规则,他却不能?岂有此理!


    果不其然,他一时失察,主动承诺要签订契约行事。还舍不得已有的“优势”,想抓紧时间让罗月止败北,自己给自己框死了时间。


    而此时早就过了能再拿一套纸笔的时限。


    他想刁难罗月止,就必须得买笔!可买了笔,又是罗月止赢!


    卖东西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是这东西有多好,而是顾客有没有对应的需求。


    赵宗琦金尊玉贵,不差这一支破笔,罗月止就算把玉笔夸得如何,他不买就是不买。


    故而罗月止要做的,就是让他产生需求。他现在的需求是什么?是赢、是挣面子、是看罗月止的狼狈落魄。


    而人一旦有了需求,就有了“漏洞”。


    罗月止微笑道:“香灭了……未能与郡公达成协议,当真遗憾。还要再来一次吗?”


    赵宗琦这还有什么可说的,被区区一个商贾卡逻辑卡得动弹不得,羞愤无比,也顾不得什么一直挂在嘴边的礼法不礼法,直接站起身离席了!


    “九哥喝醉了,送他回去歇息。”赵宗楠对身边的仆从吩咐道。


    罗月止功成身退,恭恭敬敬给诸位贵宾行礼,回自己座位上高高兴兴喝酒去了。


    他反过来“欺负”了一把皇亲贵胄,把人家红着眼圈气跑了,自己却依旧谈笑风生,神色如常。


    先不说智谋决断,这份心力胆魄就已经是罕见非常。


    崔槲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岑介,压低声音道:“此子不可小觑。”——


    作者有话要说:


    如何卖出一支笔?首先要创造关于笔的需求。


    这是来自《华尔街之狼》的桥段。


    第49章 我想试试


    宴席散时已是日暮,除了那位自讨没趣的长乐郡公之外,称得上宾主尽欢。


    崔槲对罗月止有诸多好奇,宴席散去之后还在跟岑介谈起他。


    岑介捻捻胡子,顺嘴便跟他讲起了罗月止曾经举办画展的旧事。


    让人没想到的是,崔槲竟然也曾经听过当日宜春苑竞画的活动,但直到此刻才听闻这是罗月止的手笔,不由更加惊叹。


    岑介一把年纪了,近些年有点小孩子脾气,看崔槲这样表现,突然有点子想炫耀的意思,差人招呼罗月止过来,叫他离席告退之前来此处拜见崔槲。


    仆从领命,一会儿就把罗月止给两位老先生带过来了。


    罗月止方才在席间侃侃而谈,字里行间颇具锋芒,被人欺负了就当场抵挡回去,还不落下乘,端的是犀利硬气。


    但现在面对面见到了,看着他一张白净清秀的小短脸,又跟他说了几句话,崔槲就发现,这孩子私下里其实谦卑有礼,有什么话说什么话,竟还显得挺实诚的。


    崔槲有心试探他,提起今天赵宗琦刁难他之事。


    罗月止根本不避讳,崔槲怎么问他就怎么答。“公爷是因为逼得太紧、太想得胜才大意了。如果他心态平稳、无为而治,那再给我多少炷香我也无法说动他。”


    罗月止低着头笑起来,完全像个谦卑又内敛的小秀才:“说来惭愧,老子所言:将欲取之,必先与之。我从来读得一知半解,今日倒是误打误撞用上了。”


    崔槲正是痴迷于老庄之道,听他援引自家的典籍,当时就觉得亲近极了:“你方才的话说得一点都没错,这岂能是误打误撞啊。”


    他伸出食指,隔空点点罗月止:“你这年轻后生,因势利导、知人而动,我看着都不像是巧合。你心里有主意,能够在方才那样的场合中运筹帷幄,当真是好本事,连很多太学国子监的才子们都不如你啊!”


    岑介扶须而笑:“罗郎君,崔学士难得说出这么一段话来,这是真心欣赏你了。”


    罗月止当即长揖:“多谢学士抬爱。”


    “嗳,使不得使不得。”崔槲扶他手臂,笑道,“小孩别高兴太早。我可比不上岑先生门生满天下,能帮你铺一铺前路。我一个前朝旧人,身无长物,如今不过一个离群索居的闲道,当不起这样的礼数。今日一见,我看你颇有眼缘,你若乐意,便没事来我府中聊聊老庄,共饮一杯清茶而已。其余的……我可给不了年轻后生什么聚宝鼎、青云路!”


    罗月止笑眯眯问:“您会下棋不?”


    崔槲也不嫌他问得唐突:“当然会的。”


    罗月止又笑道:“那就结了。我身为商贾,为的就是赚钱养家,说自己丝毫不贪爱财权,就算您二位信了我自己也都不会信。但与此同时,我读过几年圣贤书,也懂得孺慕师长、君子之交的道理。能在您二位这样的老师宿儒手底下讨上几杯茶水,得赐两三局对弈,已经是天大的幸事。这礼节,您自然当得起。”


    岑介与崔槲听到这话,对视一眼,皆是开怀朗笑。


    “好小子,那我便在府中等你来讨茶了。”崔槲留下这一句话,由倪四搀着送上了马车。罗月止以礼别过。


    按照当世礼法,能被如今的赵宗楠在宴席结束后亲自送出府门的人,全天下数起来也没有几个。他刚刚获封延国公,逾矩的事情最好少做,故而此时并没有出来送岑介与崔槲等人,只拜托倪四好生送别。


    岑介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压低声音,提醒罗月止:“宗室与商贾结交,这事可大可小。长佑他如今刚刚获封国公便邀你来此等场合做客,亲厚之意溢于言表。可罗郎君需知,他此举是担着御史台风险的。”


    罗月止侧目。


    岑介声音放得低,只有他二人能够听到:“方才那位长乐郡公心直口快,娇宠过甚,却不是个在背后捅刀的性情,这一遭惹怒他也不妨事。但若是以后又遇到为难的,还望罗郎君将长佑的立场考虑在内……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罗月止自然明白,恭恭敬敬地感谢他的提点。岑介知道罗月止是个聪明人,便也不多说了,点到为止,被家仆接走离开。


    罗月止目送他车马远去,也准备带阿虎撤退,却被倪四拦住。


    “公爷还有话要同郎君说。”倪四低声道,“请郎君到后殿稍作休息。”


    延国公府以前也是国公府,上一任主人去世之后无人继承,上报宗正寺后将旧宅收归国有,亲属家眷集中居住,五服之外的遣送出京,这大宅邸就空了下来,直到这次大封宗室,拨给了赵宗楠,由官家出钱修葺之后做为延国公府使用。


    国公府都给个二手的,只能说宋代皇室普遍而言还是比较节俭。


    罗月止一路上看国公府建筑陈列,能看出一些岁月的痕迹,但依旧是雕梁画栋、美不胜收,比新府邸更多出一些古拙幽静的意味,看起来倒是很符合赵宗楠的一些审美意趣。


    这时候客人几乎都走净了,仆从们低着头四处洒扫庭除,偌大的宅邸一下子就变得空旷起来,罗月止走在长廊之上,几乎都能听到自己脚步的回音。


    倪四周全地安排阿虎下去休息,他自己一路将罗月止带去了后殿,大致已经到了赵宗楠居住的院落附近。


    赵宗楠为罗月止准备了一间静室,案上点着气味很清淡的帐香,矮塌上安放着软绵绵的毯子和竹制的凉垫。倪四对罗月止说,就请他在这里休息,大概半个时辰之后赵宗楠会过来找他。


    倪四关上门。房间里已经提前准备好了冰,又开着一点点窗,外头尚未散尽的夕阳余晖从窗户打进来,散尽了暑气,只带进来一点树影摇曳的橘黄暖光。


    罗月止神经绷紧了一整天,着实是有些累了,终于有一小段自己独处的时间。他一下子安静下来,看着投映在软榻上微微晃动的夕光,竟渐渐有了点困意,忍不住侧躺到了软垫上,微微蜷缩起身体。


    ……


    等罗月止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日光已经非常暗淡了。


    曾经溢满整个窗户的夕阳只剩下一丝薄纱一样的橘黄,柔软地垂落在天幕之脚。周遭事物在冷冷的夜色中褪去颜色,逐渐变得轮廓暗淡。


    他呆呆地看着窗外,微微皱着眉头,睡得浑身松软,花费了好一阵才弄明白今夕何夕。


    赵宗楠就坐在软榻旁边的椅子上,不知道坐了多久。


    罗月止后知后觉自己该起来行礼,可筋骨软绵绵的,实在是懒得提力气,他仗着自己没醒盹,咕哝了一声挪开视线,半低着头,假装没看见他。


    赵宗楠轻轻笑了一下:“月止头发乱了。”


    罗月止还是想摆烂,脑袋往一旁倒,懒懒散散地发懵。


    赵宗楠抬起手去触碰他:“那我帮忙整理,你可答应?”


    罗月止心跳漏了一拍,没反应过来的瞬间,赵宗楠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他的头发,他手指蹭过罗月止的侧脸,将他鬓边的碎发拾起,顺着耳廓的弧度挽到耳后。


    赵宗楠手指有点凉,指腹很柔软,抚在皮肤上就像风一样轻。


    罗月止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被这轻柔的触碰牵扯得极缓,细微的电流从耳廓奔涌而下,他忍不住缩了一下肩膀,被赵宗楠看了个正着。


    赵宗楠收回手,笑眯眯问他:“可是醒了?”


    罗月止捂着耳朵,拿出一副宠辱不惊的平淡面孔来:“趁人不备,着意调戏,公爷这样岂是君子?”


    赵宗楠温和反问:“男女之间有斯文大防,男子之间能有何芥蒂?我随手帮个小忙,月止因何为难?”


    罗月止这话不知道怎么接,隐隐约约觉得有点陷阱,他看了赵宗楠半晌,终究还是绕过了话题:“长乐郡公……他可回府了?”


    “我这位九哥最怕丢面子,早就回去了。”赵宗楠答道,“今日之事,我需得替九哥道歉。我亦要给月止道歉,我单知道他有可能发难,却没想到是这样不体面的情形,宴席上未曾出言调停,是我作为东家的失职。”


    “他是他,公爷是公爷。我若因为这个生气,方才倪四叫我来这儿,我早就找机会偷偷溜走了。”罗月止笑起来,“日后也再不到延国公府来了,你信不信?”


    赵宗楠说道:“你现在这样说,就是答应以后常来,是不是?”


    罗月止侧目:“我先前怎么没发现,公爷曲解别人说话的本事,竟然如此精湛。”


    “并非是曲解。事出必有因,因不在我这儿。”赵宗楠看着罗月止,“因是月止给我的。”


    罗月止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了。


    心跳如擂鼓,仿佛要突破胸膛。


    “你原本是想瞒过我的吗?”赵宗楠轻轻笑起来,“是不是有些过于小看我了。”


    他早该知道的。赵宗楠这样绝顶聪明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刚才什么“男子之间能有何芥蒂”,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试探了。


    罗月止脑子一空,觉得自己手脚发冷。


    他想过很多与赵宗楠有关的事,也期待过一些不切实际的展开。但真到自己的心意隔着一层窗户纸放在赵宗楠面前,只要他动动手指戳破隔阂就能看个完全,罗月止却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慌。


    ……甚至是恐惧。


    “我没想吓到你。”赵宗楠突然说道。


    罗月止没答话。


    “我既能叫你来府上参加宴席,就已经表明了态度。”赵宗楠放轻了声音,“从今日之后,很多人都会知道你与我交好,你身上带着延国公府的印记,这是我的诚意。”


    罗月止几乎觉得自己没睡醒了,喃喃道:“你在说什么?”


    “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我原本以为,你是想报答鸳鸳那件事卖给你的人情。”罗月止抬头静静看着他,“可现在这是什么意思呢……”


    赵宗楠笑容不变,很温和地问他:“月止不高兴了,为什么?”


    罗月止突然想起了岑介那句话。


    他离开延国公府之前对罗月止说:以后如果遇到有人为难,还请将赵宗楠的立场考虑在内。


    罗月止当时以为自己听懂了,到现在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并没有弄懂。


    罗月止终于后知后觉想到:岑介是因为什么而帮助他的呢。


    在岑介眼里,自己之于赵宗楠,究竟是个什么角色……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他听到赵宗楠在这样说,“我虽少近风月,却不是个不解风情之人。很多事情,但凡多想一想就能弄得明白。我忍不住对你多加留意,远比旁人更甚,之前对月止心生不满,亦是因为你与他人亲近——这种情绪,应当有个合理的说法。”


    罗月止:“你……”


    “我身为宗室,凡是需得谨慎施为,很多时候不可妄自作为,身边之人也必定要宠辱不惊,进退有度。”赵宗楠道,“迄今为止,月止亦未负我的期待。”


    “所以我想试上一试。”赵宗楠笑起来,他看着罗月止,眼神温和,像盛满一池的碧波荡漾,他语气也温和,从来都是这样,随便说一句话都好似是在哄人,“今日宴席,便是我的诚意。”


    罗月止喃喃:“试一试?”


    “诚意……?”


    他抬眼看着赵宗楠。


    这种场景,他在梦里都没有梦到过。赵宗楠这意思仿佛在说也对他有意。可罗月止却并没有觉得自己在开心。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隔阂。


    一种很淡的,却相隔千万里远的隔阂——


    作者有话要说:


    罗月止是个商人,一个很现实很功利的商人。


    偶尔花痴恋爱脑,但恋爱脑的很有限。


    有些“试一试”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赵宗楠以后会发现今天这局被自己玩砸了的哈哈哈哈。


    两个人都需要成长,身份的隔阂如果那么顺水推舟的解决,就不能叫做隔阂了。


    对于两个人的关系而言,这只是一个开始!


    第50章 大梦一场


    “公爷。”罗月止的失神只不过转瞬,他眨眨眼睛,再看着赵宗楠,神情再无怔忪。


    罗月止面皮很白,一双圆润的、显得无辜的杏仁眼抬眼看人的时候,让人觉得再诚挚不过。


    罗月止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颊上有一颗小小的酒窝,他偶尔把自己的锋芒藏进这个浅浅的酒窝里,就不会显得那么锐利,反倒有种难以揣摩的内敛。


    “公爷这样说,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个断袖啊。”他笑盈盈地问道,“还说没想吓到我……这谁能不吓到?”


    赵宗楠面不改色:“这是不打算认下了?”


    “本就没有的事,我为何要认。”


    赵宗楠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端坐片刻,未曾说话。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高兴。”赵宗楠沉默半晌后道,“我也没觉得是我会错意。”


    此时日光已经散尽了。


    最后的霞光如同初雪融化在地平线上,天幕拉起灰沉沉的夜色,像是掺了浓墨的靛青。


    屋子里的光线似乎比外头更暗淡些,两个人离得不远,却无力再将对方的神情看真切。


    罗月止不知道赵宗楠怎么想的。


    但罗月止觉得这样刚刚好。


    罗月止轻声道:“萍水相逢,知己难求,或许是这样才叫公爷误会了。”


    赵宗楠没言语,好像并不想接受这样的说法。他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罗月止榻边,规规矩矩的,反倒显得有些困惑,甚至在剪影中都能看出一点迷茫的委屈。


    但他好像很快整理好了情绪,背挺直起来,轻轻整理自己的袖子。


    “我失态了。”赵宗楠笑起来。


    他在一些地方有着非同寻常的自尊,这让他习惯了随时调整好自己的状态,让自己脱离坦诚见人的窘境,重新变得游刃有余。


    从这一点来看,赵宗楠与罗月止这两人其实如出一辙。


    “方才睡得好吗?”赵宗楠问,“我特意让人在屋里点了香,是用檀香沉香和鹅梨调制的。”


    “南唐的鹅梨帐中香?”罗月止轻声笑起来,“传闻中,这味香南唐后主与皇后伉俪情深,为静神好眠而一同创制的……公爷还真是爱开这种玩笑。”


    赵宗楠语气很温纯,听不出情绪:“如果我之前会错意,惹了月止不高兴,还请宽恕一下吧。莫要再揶揄我了。”


    罗月止心里有点发酸,借着昏暗的光线遮挡过去了:“公爷这样说,倒显得我在欺负你。”


    “难道不是吗?”赵宗楠问。


    这次换罗月止沉默了。


    “倘若,我是说倘若。我真的对公爷有那样的意思。”


    罗月止没有忍住,他问赵宗楠。


    “公爷说愿意同我试试,可明白这‘试试’二字的分量?您身份贵重,与我有云泥之别,您试试没关系,可若是试腻了、烦了,觉得不想再试了,叫我该如何自处?您在我身上盖了延国公府的戳,往后又与我散了,这戳印却割不下来,之后我可还能在东京立足?”


    赵宗楠话接得很快:“你果然生气了。就是因为这个生气。对吗?”


    罗月止:“……”


    罗月止:“……我都说了是倘若。你干什么回避问题。”


    这人的聪明劲儿有时候使不到地方,反正挺招人讨厌的。


    “那便是倘若。”赵宗楠回答,“倘若如此,我也能护你周全。”


    “好聚未必得好散。您赤子心性,将人性想得太浅了。”


    “那你要我怎样?”赵宗楠仿佛被这句话激起了一些火气,他说话声音变快了,“那你要我怎样?在这里立下誓言,娶你做国公夫人?”


    罗月止:“……”


    罗月止扯扯嘴角:“我叫你做罗家夫人,三书六聘、明媒正娶,你愿不愿意?”


    赵宗楠:“……”


    “这就是了。”罗月止知道错不在他,只是心口有点冷。


    觉得他有点可怜,自己也挺可怜。


    “这味鹅梨帐中香实在管用,都叫人白日生梦了。”罗月止心软了,他轻声道,“公爷,方才那一番话,我们就当一起做了场梦吧,好不好?”


    赵宗楠不说话。


    “相识相知不易,如果您跟我一样,还想以知己好友的名义相交,便请在我躺下之后悄悄离去,我就当一觉睡到了日落,我没见过您,您也没与我说那些话。我一盏茶后便也会自行离开,权当是梦境一场。”


    罗月止不等他回应,背对着他躺在了榻上。他总是在躺倒后把自己微微蜷缩起来,好像是在保护自己,又像是受不得风,于人后偷偷躲起来取暖。


    认识这么久,罗月止自觉已经知道了赵宗楠是什么样的人,此时给他台阶,他大概率是会选择走下去的,便阖起双目,静静等待他离开。


    他留心听着背后的动静,却根本无所察觉,耳中唯独盛满了自己恍恍惚惚的呼吸。


    不知这样僵硬的躺了多久,罗月止想动一动,却猝不及防感觉到脸侧的温度。


    赵宗楠身上有种类似药香的味道,很清淡,从脖颈和衣襟飘散出来,非得在这样的距离才能闻到。这股贴身的香气像雾一样笼罩在罗月止身边,盖过了房间里那股带着淡淡梨子气味的帐中香。


    赵宗楠的嘴唇有些温热,和手指冰冷的温度全然不同。


    很软,比指腹还软。


    那温度轻轻贴在罗月止脸颊上,很快就离开了,短暂到不过一呼一吸之间。


    “月止想睡便睡吧。”


    离开前,赵宗楠这样说道。


    不知又过了多久,罗月止把剧烈撞击的心跳声数乱了,终于睁开眼,从软榻上坐起身来。


    他摸摸脸颊,无奈又难过地捂着胸口,哭笑不得:“这人。怎么还耍流氓呢……”


    ……


    罗月止出延国公府的时候没有人来送。


    罗月止知道这是赵宗楠的退让,是承情的,知道他们还是有些起码的默契。


    但赵宗楠究竟退让到什么程度,有没有彻底放弃之前那个想法,罗月止因为那蜻蜓点水的一吻而没了底气,暂时拿捏不到他的分寸。


    怎样处理这个问题,还得看日后。


    现在先把这件事撂下,对两个人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坏就坏在赵宗楠这人不讲武德,竟然直接这样把话挑明了,连个缓冲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先这样一起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面对面当起两只鸵鸟,把脑袋往沙子里钻。


    罗月止回过劲儿来了,有点生气的想:再这么下去,我总有一天也得像我爹似的得个心脏病。可得找机会多攒点灵芝救命。不然找医士捏个北宋版速效救心丸也成。


    阿虎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只觉得少东家一从延国公府出来就跟丢了半个魂似的,坐在马车里颠颠簸簸像只呆头呆脑的磨喝乐,下马车走在街上,又跟只没睡醒的小猫子似的,歪歪扭扭,一步一打飘。


    阿虎心眼实,有什么就问什么。


    谁知罗月止答的话,还是叫他云里雾里听不明白。


    “阿虎,我问你,”罗月止背着手向前走,轻声问他,“假设你是东家,能开门做买卖。你觉得,一桩生意做与不做,是由什么原因决定的?”


    阿虎努力想了半晌,回答道:“那得是,赚多少钱决定吧?”


    “并非如此啊,并非如此!”罗月止失笑,抬头长叹一声,“阿虎,你要记得今日少东家的话,一桩买卖做得做不成,是由亏不亏得起决定的,这样买卖才能做得长久,不被人坑得底裤都赔掉了……”


    阿虎满脑子问号:“少东家你今天跟人谈生意谈崩了?”


    “不是谈崩了,是谈不起。”罗月止回答,“想和我做生意的人家财万贯,就算这桩生意翻了车,与他而言不过是轻如鸿毛,大不了换一桩买卖做就是了。可与我而言,一局失利,却是倾家荡产……”


    罗月止看向阿虎:“你说,这样的生意,我还该做吗?”


    “那咱不能做。”阿虎摇头,“天下生意这么多,不做他这家不就成了。”


    罗月止听完这话突然就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动。


    “诶呦……要是真跟做生意这么简单就好了。”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阿虎没闹明白这有啥好笑的,甚至有点担心少东家又要发癔症了。


    阿虎从没见过罗月止这样子,晚上回了书坊,躺在床板上把这事儿琢磨了一晚上,怎么想怎么觉得是铺子里的生意出问题了,才叫罗月止这样难过。


    他其实很喜欢罗氏书坊这份差事,尤其是现在罗月止当家,他们少东家真是好到不知道怎么形容,人聪明、勤快、对他们也一顶一的好,他是绝对不想离开这里的。


    故而第二天大清早,这傻了吧唧的汉子拿着一只脏兮兮的小包裹偷偷摸摸递给罗月止,打开一看,里头是二十几两碎银子。


    “少东家,咱生意要出了什么问题,你便拿着钱去周转。”阿虎粗声粗气地,“咱有钱,你别发愁了!”


    罗月止整个一个哭笑不得,赶紧把钱扔还给他。


    “顶着那么个大脑袋成天瞎琢磨什么呢……”罗月止笑道,“谁说生意不好?我现在什么事都不好,就唯独生意这件事,好得不能再好!”


    他叫阿虎赶紧去收拾收拾,这就随他去柳井巷茶坊。


    昨儿个他不在家,秋月影差人给他递了个口信,说要给他介绍一单广告生意过来,就今天约在柳井巷茶坊相见。


    罗月止特地让船夫慢一点撑船,今日天气很好,他坐在小船上,顺着蔡河往柳井巷的方向慢悠悠地漂。


    天气如此晴朗,何必多添惆怅。


    搞钱和搞对象,怎么也得有一个在路上——


    作者有话要说:


    人间清醒罗月止。


    第51章 双方反应


    罗月止听完秋月影说的话,半天没反应过来。


    “让我给青楼做广告?”


    “郎君瞧不上?”秋月影坐在茶坊二层阁楼里,亲自为罗月止斟茶,含笑瞥了他一眼,似嗔非嗔,“郎君可别跟我说,你从来没去过我们小甜水巷。”


    罗月止:……还真去过,跟那群太学学生去过好几次。他还亲眼见着过几个年轻秀才喝花酒喝得酩酊大醉,抱着柱子哇哇吐呢。


    “从前茶坊的行当我就不熟,说起这勾栏瓦舍、青楼楚馆的营生,我更是没甚么经验。”罗月止问,“秋娘子就这样信任我吗?”


    “现在这开封府各行各业,谁人不知罗郎君本事通天,就跟那商贾当中的杏林圣手似的,望闻问切,能叫家里的生意起死回生。”


    秋月影回答道:“您说不懂茶坊的行当,如今这柳井巷茶坊还不是成了整个城南炙手可热的名店?咱小甜水巷里的营生也是一样的,单看郎君愿不愿意帮忙。”


    “看秋娘子这话说的……”罗月止含笑喝茶水,“把我架得这么高,我是想下也下不来了。”


    “这单生意不委屈郎君,佣金该给多少就是多少……”秋月影微微低头靠近,声音捻成一股细细的线送进罗月止耳朵里,“日后郎君若赏光,多去我们烟暖玉春楼看看,更是有诸多便宜献上。”


    罗月止佯装不懂,反倒捡起话头:“烟暖玉春楼,这名字实在是雅致。可是出自罗隐《香》中的那句沈水良材食柏珍,博山烟暖玉楼春?”


    “郎君好学识。”


    “这首诗说的是醉心于香道的雅士,以香料奇珍比喻楼里娘子们的风采,还挺有意境的。照这么来看,烟暖玉春楼的香道也是颇有讲头?”


    “那是自然。”秋月影回答,“楼里的妈妈祖上是开香药铺子的,有些家学,后来家道中落,夫离子散,她在京城开了这家烟暖玉春楼,便把这香药经验利用起来。我们楼中的气味清雅,衣带生香,正是与小甜水巷其他楼馆不同。”


    “我明白了。”罗月止问道,“秋娘子这次邀请我来茶坊谈生意,就是要我帮烟暖玉春楼做做推广吗?”


    “不仅是推广。还希望郎君能亲自去看看,点评一下我们楼里的生意,看看有甚么可以改进的地方。开封近些年勾栏楚馆遍地开花,竞争实在是激烈,光小甜水巷就有二三十家挂栀子灯笼的店铺,生意不好做,需得尽早想辙。”


    北宋时期文人墨客最看重雅致,很多做风月生意的地方都不会直接在门牌上写明营生,而是在门前挂起一盏栀子灯,自要挂着灯,就表明这里有娘子可以陪酒,不光是歌坊,就算一些酒店、茶坊,只要有类似生意,栀子灯挂起来,大家就都明白了。


    秋月影说竞争太过于激烈,也正是因为如此。


    “不瞒秋娘子,我开店做买卖,本应该来者不拒,但广告这门营生和其他营生不同,客人的经营风格、德行水准,会直接影响到服务的质量,甚至影响到我这里的信誉。”


    罗月止与秋月影也算是共同经历过一些事,相互之间熟悉了,他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风尘中人身不由己,这我能够理解,也并无甚么轻视之心。能帮娘子们广开财路,叫大家日子过得更好一些,这也是一桩好事。但若楼里有仗势欺人、打骂弱小之类的行径,挣到的钱也送不去娘子们手里,那么就算鸨母酬金给得再多,这单生意我也不好接下的。”


    秋月影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眼神中竟然有一丝钦佩。


    “这世间。”秋月影轻声道,“像您这样的郎君已经不多了。”


    “那倒的确。”罗月止粲然一笑,语气中带着狡黠,“有钱不挣的傻子,可不是不多了么。”


    “郎君应当对我的为人有一些了解。我既曾经在烟暖玉春楼呆下去,今日又主动来为妈妈前来说项,就说明我们楼里风气并不像郎君担心的那样污糟。


    我家妈妈早年夫离子散,被家人卖入贱籍,同样是个苦命的人,她对楼里的娘子们从不随意打骂,闲暇时还会教给姐妹们调香药、打香篆。


    这个行当就是如此,我没办法评价她是善是恶,但我能保证的是,小甜水巷里里外外,她对待娘子们的善心是数一数二的,已算是风月场上难得的敞亮人。”


    秋月影这话说得恳切。罗月止听她这么说,心中的疑虑已经消去过半。


    “我自然相信秋娘子。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约定个时间,改日去楼里看看。”罗月止爽快道。


    罗月止这边生意谈得顺遂。


    却也有人心情不那么顺遂。


    ……


    赵宗楠昨夜睡得不太好。


    他从小泡在医书里头长大,将修身养性的习惯刻在骨子里,夜里从来安静,作息再稳定不过,每日早上起床的时间都是固定的,几乎没有什么变动。


    从徐王府一路跟到延国公府的旧仆,自然而然跟着赵宗楠一起养成了极其固定的生活习惯,每天早半个时辰到他院子中准备伺候。


    可今日来伺候的侍女刚进了院子,惊讶地发现赵宗楠竟然已经起了床,自己穿好居家的丝绸凉衫,拿白玉簪子随手挽着头发,正静坐在院中石凳上看书。


    她登时吓了一跳,低头行礼,说自己照顾不周,求家主治罪。


    赵宗楠挥挥手叫她起来。等她战战兢兢地伺候完洗漱,给赵宗楠梳好头发之后,赵宗楠就叫她离开了,并没有任何一句指责。


    但这事儿实在是有点异常。小侍女不敢欺瞒,转头去汇报倪四。


    倪四听说了这件事,赶紧前来询问情况。


    “公爷可是身体不适,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早?”倪四道,“用不用请太医院的人过来瞧瞧?”


    “无妨。”赵宗楠今天话很少,答过这一句之后,依旧低着头看书。他看上去好像挺认真,可只有最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他好似兴致并不太高。


    倪四站在旁边没事做,心里胡思乱想,公爷近半年来情绪变动比往常几年加起来都多,好像正是从认识那位保康门桥的罗月止罗郎君开始的。


    昨天公爷找罗郎君去后殿叙话,俩人说了什么也没人知道,罗郎君后来离府,也没跟谁知会一声……难不成是这俩人又闹不愉快了?


    “倪四。”赵宗楠突然叫他。


    倪四连忙回应。


    “你今年也有二十三岁有余了吧。可曾婚配?”赵宗楠无缘无故问起来。


    倪四愣了愣,老老实实回答:“未曾婚配,连个娃娃亲都不曾有过的。”


    “那可有相好的?”赵宗楠又问。


    “这……”倪四猝不及防,脸有点红起来。


    赵宗楠嘴角往上提了提,抬头看他一眼:“那就是有。”


    赵宗楠平日是个很讲究礼法界限的人,从不过问这类私事,如今突然问起来,倪四多少有点难为情,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有倒是有一个。”


    赵宗楠放下了手中的书,竟是一副认认真真请教的模样,颇为庄重地开口询问:“天下之人熙熙攘攘,擦肩而过的人比比皆是,放眼望去好像也无甚特别。可你当初,是怎么就认定要和她相好呢?”


    “不瞒公爷,我跟她……是一年上元灯会,在街上偶然撞见的。”倪四提起那位心上人,嘴角不自觉带上了一点笑意,“她那年十七岁,跟姑母在街上卖灯,那年灯会人实在是太多,拥挤得水泄不通,眼见着她的木架要被人挤倒,我一时起了善心,替她扶了一把。”


    赵宗楠静静听着,却没听到下文。他等了一会儿,问:“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倪四颧骨有点发红,下意识低头搓搓手,“就这么看对眼了呗。”


    赵宗楠并没有做出表示。


    “公爷?”


    “我不能理解。”赵宗楠道,“你既不知她人品,又不明她家世,只是看了一眼,不过萍水相逢,就能够确定自己的心意吗?”


    “就算第一眼不确定,那还有第二眼,第二眼不行,还有第三眼……”倪四道,“自要多见几面,人品怎么样,有没有缘分,看得看不上,不就是很明白的事情了么?至于甚么家世……我就是相中了人,什么家不家世,只要人好就没什么所谓。”


    赵宗楠一反常态追问:“那你是如何确认她也有意的?”


    这问题问得倪四更是猝不及防,他眨了半天眼睛,慢吞吞回答:“就……就看出来了?男女之情,如何能伪装得出?就算面上不显,也会从眼神里透出来。这不是一看就能知道的事……再不济,问问也成啊。”


    赵宗楠放在书籍上的手轻微用力,指尖挤压出浅浅的白色:“倘若看出来了、也问了,那人却不认,这又是什么说法?”


    倪四当真是听不懂了,满脸写着迷茫:“公爷?”


    他话音未落,脑子里一根弦突然就接上了。


    他发觉自己好像撞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又不敢问,只能在心里来来回回大声嚷嚷:


    要命!多新鲜啊!公爷他往日修身养性跟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似的!怎么好像心中有倾慕之人了!


    铁树开花了这是?!


    罗月止在茶坊中猛地打了个喷嚏。


    秋月影侧目:“这是何等娇弱的体质。此般炎热的天气,郎君怎么还得风寒了?”


    罗月止揉揉鼻子,也是一脸迷茫。


    “怕是被什么冤家惦记着呢吧……”他随口答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惦记着搞钱,一个惦记着搞对象。


    (摊手)


    第52章 小甜水巷


    或许没人能想到。


    小甜水巷,这条享誉东京的风月之巷,就坐落在大相国寺北面,出了寺门走上片刻便能到达巷口,看到里头那满街的栀子花灯,入夜之后将整条街巷照耀得犹如白昼。


    向南走是青灯古刹,佛前檀香,向北走是宝马香车,脂粉美人,一边是修禅禁欲,一边是红尘欢愉,这种强烈的对比更是增添了小甜水巷的名声,慕名而来的读书人、商贾、员外,甚至官宦人家出来的年轻衙内挤得满街都是。


    ……但真正为官的人却很少见到。


    北宋律法规定,严格禁止官员出入风月场所,也禁止官员与官妓私通。大宋当世的“妓”通常被注解为“女乐”,主要工作其实是陪酒、舞乐、宴席唱和,尤其是官妓,要求更严格一些。


    朝廷要求官员可以在宴席上邀请官妓歌舞佐酒,却不得私侍枕席,如有违反会遭到惩罚,要么罚俸要么贬谪……


    当然,这只是书面上的规定。


    只要你情我愿,平日里不闹出什么欺男霸女的丑闻,又不被政敌拿捏把柄,把娘子们请进府,大门一关,谁知道这些苦读多年一朝得势的士大夫能偷偷做出些什么事来。


    但不论如何,总之表面上,小甜水巷这样的地方,官员是绝不能常来的,更不能被人看到。


    官员躲躲藏藏,对着美人丝竹望眼欲穿,馋得眼睛都绿了。


    商人们却不吃皇粮,身上没有丝毫束缚,日日欢歌、红袖添香,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罗月止有时候都在想,那些当官的瞧不上做生意的,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挣得不算多,还成天被御史台盯着,看到商贾日子过得舒坦,可不是越看越眼红……


    他正发着呆,脸前忽地飘下一只绣着蜻蜓荷花的手帕。


    罗月止眼前一暗,嗅到满鼻的香粉甜味儿。


    “掉了,掉了。”柯乱水伸手把他脸上的手帕揭下来,转头四处看,“谁把手巾给掉了?”


    王仲辅和何钉看他,就跟看一只不通人情的木鱼似的,都觉得他更适合直接被打包送去隔壁大相国寺。


    罗月止和秋月影约定好了去小甜水巷烟暖玉春楼“探店”的日子,又觉得自己一个人去着实有些尴尬,直接把何钉和王仲辅都叫上了,一行人路过松风画店又遇上了来拿稿费的柯乱水。


    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松仙郎君现在兜里有钱了,终于有点下凡的意思,看他们仨要出去玩,主动要求今天他来买单,要陪他们一起。


    三人相互对视,不约而同地起了坏心眼,觉得这一趟若是带上这只天真无邪的小呆瓜一定更好玩!


    王仲辅和罗月止一人一边拉住他的胳膊,口中道“可不能反悔”,二话不说就把人绑架去了小甜水巷。


    柯乱水看到满街赤如云霞的栀子灯,脸蛋子红得都快比灯还亮了,转头就要逃跑。何钉也是个爱看热闹的,站在来路一堵,仨人把他防得死死的。


    “不、不太好、不合适……”柯乱水羞的结结巴巴,“要不我们换个地方……”


    “乱水有所不知,月止这一趟来,可是正经有要事在身的。”王仲辅笑道,“咱们借月止的光,就是喝喝酒,听听曲子,同娘子们说几句话,又不是龙潭虎穴,有什么不好不合适的。”


    柯乱水支支吾吾。


    “怕什么,有我们仨在呢,还能叫人把你吃了?”何钉大笑着推他往前走,“若有那花妖狐精要骗了乱水去下酒喝,咱哥几个就当场降妖伏魔救你出来,决不让她们占了你一根手指头的便宜,这样可以了不?”


    罗月止这样看着,多少有点觉得这场面就跟西天取经师徒四人似的,柯乱水就是那呆头呆脑不近女色的唐三藏,要被徒弟你一言我一语地给推进盘丝洞里去了。


    柯乱水推脱不下,只能随他们一同往小甜水巷深处走,那小眼神可惊慌了,多少有点风声鹤唳的意思,见有条手帕飘到罗月止脑袋上,赶紧帮他摘下来,四处问是谁掉的。


    “小郎君抬眼。”楼上传来小娘子脆生生娇滴滴的声音,还有她同伴的轻笑。柯乱水抬头,只看见一位皮肤白皙下巴尖尖的盛装娘子倚靠在栏杆旁往下看,笑意盈盈地俯视自己,“奴家的手帕掉了,小郎君可能帮我送一趟上来?”


    这是小甜水巷不成文的一项规矩,客人们在挑选心仪的店铺,店里的小娘子也在挑选自己心仪的客人,若有相中的,便丢下一只香帕子去,帕子随风落在他身上,就是有缘,可邀他借着送还帕子的名义上楼相见。


    她本是要丢罗月止的,但看柯乱水白白净净呆头呆脑,也是个可爱的年轻郎君,便起了逗他的心思,转叫他把帕子给自己送上楼。


    柯乱水其实是听不太懂的,但见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脸蛋烧得快熟了,赶紧疯狂摇头:“使不得使不得……”


    他见彩楼旁有一株玉兰树,便举着帕子系到了玉兰树细细的枝桠上,对着二楼躬身行礼:“帕子给娘子系在树枝上了,夜里风大,小娘子需得早些来取,否则一会儿要被风吹跑了。”


    街前街后,楼上楼下,听到柯乱水这番这话的人都狂笑起来。


    楼上那位瓜子脸的漂亮娘子哪儿见过这样呆呆的小书生,用手捂着嘴,倒在女伴身上笑得直不起腰。


    罗月止他们也笑得不行,赶紧将柯乱水拉走了。


    “我不来,你们非让我来。”柯乱水呆一点,却也不是大傻子,看出人家笑话他了,“我又不懂,只顾着闹笑话。”


    “没人笑话你。”罗月止赶紧哄,一边哄一边笑,“楼上的娘子们都觉得乱水可怜可爱呢。”


    “我一个大男人,什么可怜可爱……”柯乱水一点都不像高兴的样子,嘟嘟囔囔的。


    王仲辅也劝:“乱水得这么想。你看古来多少传世的丹青画作,都是以宴席丝竹、乐妓歌舞为题,你从未涉足红尘,这不就有一大批题材错过了。需得多听多看,画技才有长进,岂非一件好事。”


    “傲娇书生难得讲道理。”何钉笑道。


    “又不是跟你讲的。”王仲辅反唇相讥。


    “几日不见又开始傲娇了?”何钉抓住王仲辅的手臂猛地拽了一把。


    王仲辅吓了一跳,抬头瞪他:“你做什么拉拉扯扯的。”


    何钉啧了一声:“有人。”


    话音未落,果然听到被疾行者撞到的路人发出小声的埋怨和惊呼。


    “小甜水巷人多手杂,难免有些碰撞,盗贼也比寻常地方多些。”罗月止嘱咐柯乱水,“千万提几分心眼,把身边东西看好了。陌生人来同你搭话,若我们不在身边,也得谨慎些对待。”


    “我并非孩童,月止不必这么操心的。”


    “照我看你这天真无邪的程度,可丝毫不亚于我家里那个十岁大的弟弟。我们把你带过来了,就得好好带回去,可不得操心吗。”罗月止莞尔。


    几人说着,就闻到空气中有一股好闻的香气,似是脂粉味,又比脂粉味清淡些,飘在空气里还挺好闻的。罗月止心有所感,抬头一看,果真看到三层高的彩楼匾额上题写有几个大字:


    烟暖玉春楼。


    罗月止想要看看楼里真实的经营状况,故而未曾自报家门,就当作寻常客人,被大茶壶领着进了楼里。


    踏足进门槛,只闻到那股特别的脂粉味更鲜明了些,果真是罕见芳芬,馨香醇柔,比起别家气味,显得更加雅致含蓄了许多。


    大茶壶笑问:“可是觉得咱们楼里的气味好闻?这可是东家亲自调配的婴香,是咱楼里的特色,多少客人都是顺着这股子味道过来赏光的!”


    王仲辅与柯乱水也觉得这味道挺不错,精神头都看着更好了一些。


    何钉就算了,进门先打了个喷嚏。“我闻着都一样,一股糊鼻子的味儿。”他小声嘟囔。


    王仲辅低声同他说:“不懂就莫要瞎说。正宗的婴香方千金难得,倘若这楼里燃着的当真是婴香,这位调香之人的功力可是不浅。”


    何钉哦了一声,回答他四个字:“没酒好闻。”


    王仲辅嫌他烦,没品位,偷摸给了他一手肘。


    ……


    烟暖玉春楼的小娘子姚苹儿半个月前得了风寒,一直不见好,直到近几天身子才慢慢恢复过来。


    今日是她病好后第一次得了生意。姚苹儿抱着琵琶进到閣子当中,只希望客人莫要是粗鲁胡搅蛮缠之人,能安安生生叫她弹完琴便好。


    谁知她走进来,却看见铺着素色锦缎的桌旁坐着四位容貌周正的年轻郎君,一位像是武人,威武得很,另外三个都身穿儒衫,一个意气风发、一个呆头呆脑、一个笑意盈盈,皆是眉清目秀的好相貌。


    尤其是坐在最内侧的那位郎君,杏仁眼小短脸,唇红齿白,看起来脾气好得很,笑起来像只白净的小狸奴。


    姚苹儿看他们面相,都像是好人家,这才稍微放下心来,低头见礼:“奴家姚苹儿,见过各位郎君……”


    侍女帮她准备好剔红圆凳,姚苹儿不曾多事,并未闲谈,报过曲目之后拨弦弹奏。


    一曲终后,那位笑面郎君道:“小娘子是不是身体不适。我看着脸色有些不好。请过来坐吧,莫要勉强弹奏。”


    姚苹儿受宠若惊,哪儿见过这样细致体贴的客人,赶快轻声谢过,将琵琶抱给侍女,自己莲步轻挪,与他们坐在一桌上。


    罗月止继续道:“你好生歇着,我正好有些问题要问,姚娘子可否为我解惑?”——


    作者有话要说:


    把自己绕进死胡同的赵宗楠:他到底对我有没有意思?有意思为什么又说没意思?


    莫得良心的罗月止:好耶,逛青楼喽!!


    第53章 花酒宴席


    那位脸上一直带着笑的郎君,他声音也好听,说话温柔极了,轻声问她多大年纪,是哪里的人,为何身体不适还要出来弹奏。


    姚苹儿一五十一答了,看他几眼,又把眼睛垂了下去:“妈妈已允了我大半个月的休息,她便是再让我养着,我也不好再养下去了。我自小身体亏损,本就不大顶事,妈妈将我买过来,让我安安生在楼里献曲,能有个栖身之地,已经是受宠若惊,又怎能恃宠而骄?”


    “这么说,这位妈妈对你们还是挺好的?”罗月止继续问,“日子过得可还辛苦?”


    姚苹儿第一次见到有人来到这里听曲儿,不问风月,只问楼里姑娘的身世生活。她有些迷茫困惑,但还是把问题都好好回答了。


    柯乱水本还如坐针毡,现在听罗月止问的问题那么细,姚苹儿又一五一十将自己的生活娓娓道来,竟都忘了害臊,颇有些聚精会神地听。他作为一个读书人,不识五谷,唯独倾心水墨丹青,自然从未听过风月场上的娘子该如何生活,之前也从未好奇过。


    可今日一听,简直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这才知道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辛酸苦辣,他避之不及的勾栏佳人,并非只是一身华服、满头花钿珠翠。她们见过的人、经历的事,比他这闷头读书的秀才多得多。


    “如今也算不得什么辛苦。”姚苹儿起身给几位客人斟酒,“妈妈从不克扣娘子们的钱帛,能安身立命,每天吃得饱穿得暖,我就已经知足了。”


    “都过得不容易。”柯乱水小声感叹。


    “明白了。”罗月止饮下一口酒,抬头对姚苹儿道,“劳烦姚娘子,替我去请一请楼里的妈妈过来吧。就说保康门桥罗氏书坊的罗月止已经到了,就在閣子里等她。”


    “您……”姚苹儿一听此言睁大了眼睛,竟当即站起身来,“您就是那位罗郎君?”


    “月止真是名气大了,连在烟暖玉春楼里献艺的娘子都听说过你呢。”王仲辅也饮酒,笑着调侃。


    “都说罗郎君最会做生意,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柳井巷茶坊经营出现在的名气,这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做到的。您还帮那位茶坊娘子告成了御状,叫官家彻查寿州大案,这更是仗义仁德之举!”姚苹儿后退一步行礼,“苹儿早听闻罗郎君盛名,今日竟有幸见到本尊了!”


    “姚娘子快请起……这我怎么担当得起。”罗月止绕过桌子扶起她,“做得就是这么一桩生意,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什么仗义不仗义的。”


    “我这就去叫妈妈过来。”姚苹儿眼中带着一丝敬慕,“请郎君稍等。”


    未过半炷香时间,便有侍女开路,一位稍有发福的中年妇人从门中进来,她头梳着包髻,身穿对襟长衣,衣襟上绣着红梅,是有点上年纪的款式,但绣工细致,也是很显示身份的。


    “我还差使大茶壶在外面候着郎君呢!谁知奴才眼拙,见了郎君也没认出来,做事儿实在是唐突!”那中年妇人声音又高又洪亮,一语出口便是亲近热络,好像让人跟着同她一起高兴,“快快快,将上等的酒菜都给郎君呈上来!”


    罗月止拱拱手:“茹妈妈果真是敞亮人。秋娘子说得一点不错。”


    “秋儿早将乐籍递送去教坊司,如今在长乐坊里献艺,已经不是咱这儿的娘子了。但我听闻她与郎君熟识,这才腆着脸去求了求秋儿,叫她帮我引荐引荐。如今若招待不周,岂不是连秋儿的面子也一同害了!”茹妈妈亲自去过酒壶,“来来来,请郎君们满饮,多喝上几杯!”


    随行酒菜之后,几位乐工娘子都进来伺候,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佳肴美酒自生香,酒桌上觥筹交错,各项安排无一不妥帖。


    柯乱水往常孤僻,也没什么钱拿出来和人应酬,好不容易有个缘松社认识几个一起画画的秀才,他们也多同自己一样是穷得只剩下文房四宝,哪有机会喝花酒。


    有漂亮娘子手持酒杯坐在身边,袖子上、衣襟上沾染的婴香甜美清淡,涂着蔻丹的手指将酒杯送到唇边,柯乱水哪儿应得起这样场面,如何能推脱得下?他缩着肩膀闭着眼睛,有一杯喝一杯,活生生被灌了个水饱。不一会儿便满目熏然,蔫哒哒地往桌子上倒。


    三巡酒后,这无辜的郎君早已不省人事,谁叫也叫不起来。


    “小郎君看着就青涩。”茹妈妈笑道,“反倒是这位威武的郎君,千杯不醉!”


    何钉正举着银壶仰头饮酒,饮过满满一壶回答:“我从前在北疆走马,人头大的壶里装满烧刀子,一天能饮上个十壶八壶,东京这小甜水儿,就是喝下一缸,还不够我脸上发热的。”


    “好豪气。”茹妈妈道,“我这里还珍藏着一壶陈年烈酒,今日看郎君有缘,这就差人送上!”


    “那我可就不跟茹妈妈客气了!”何钉朗笑。


    王仲辅和罗月止还算清醒,罗月止推辞掉了迎上来伺候的小娘子,去和王仲辅凑一堆。罗月止同他耳语:“乱水有我看着,仲辅可得盯着点何钉哥哥。若他也醉了,咱今天回去可麻烦。”


    “交给我就行。”王仲辅低声问,“喝成这样,你今日还谈不谈生意了?”


    罗月止脸颊泛红,但神智还是清醒的:“自是要喝得差不多才谈生意,这是风月场中的规矩,咱若是推脱,反倒叫人家看轻了。”


    “你心里有数就行。”王仲辅回答。


    罗月止有数是有数,但也的确很久没这么喝了。


    他上次应酬交际喝得头昏,已经是上一世的故事,自从做了广告总监之后,偶尔同客户喝酒喝到下半夜,那日子当真是不太好受。


    所幸宋朝榷酒,酒水管理严格,从正店买酒回来之后,各家都会自己填些果汁、香料、药草重新泡制一下,度数普遍不高,今日肚子都要喝撑了,也没觉得有太多醉意。


    閣子中的舞乐欢宴一直到了后半夜。


    茹妈妈给他们安排了几间寝室,差人扶柯乱水先回去睡觉,何钉意犹未尽,被王仲辅硬拽着走了,侍女们将閣子收拾干净,茹妈妈这才有心与罗月止聊正经事。


    茹妈妈作为客户,广告诉求同秋月影当日所说大差不大,她心思敏捷,善于观察,已觉出了竞争态势日趋火热,需得早做准备,免得让烟暖玉春楼被人渐渐忘却,地位一落千丈。


    “我们虽有这味婴香揽客,但对于很多客人来说,香气闻多了也都差不多,别家的脂粉味也是香香甜甜很好闻的。我就想着叫罗郎君帮忙宣传宣传,看能不能巩固巩固我们烟暖玉春楼的地位。”


    茹妈妈有心,已经在席间换了清淡醒酒的菊茶,正在为罗月止斟倒。


    “郎君今日来这一趟可还满意?觉得我们楼里可有宣传的价值?”


    “谁也不是一生下来便会品香的,香道听着风雅体面,其实也将求一个名气,认识的人多,自然就会品了。”罗月止笑答,“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要么说罗郎君能做成事,说出来的话就是一语中的。”茹妈妈拿手帕捂着嘴笑,“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吗!”


    “既然要以香道作为宣传点,咱的广告就要做得声势大一些,最好叫业内诸多馆楼、甚至香行儿的店铺都参与进来,唯有把声势做大,传播效果才会更好。”罗月止道。


    “我心里已有一些想法,但仍需调查市场,看看咱小甜水巷其他家生意都是如何经营的,该如何说动他们一齐参与进来。此事急不得,怎么也得有个十天半月细细考察,茹妈妈可等得起?”


    “郎君说得哪里话!柳井巷茶坊的风光我又不是未曾见过,您愿意帮忙已是荣幸,等一段时日又如何!”茹妈妈一脸欣喜,“您若需要在小甜水巷中考察,这段时日的食宿便皆由我烟暖玉春楼包下了!保管叫罗郎君住的舒舒服服!”


    “那就多谢茹妈妈。”罗月止笑眯眯应下。


    茹妈妈动作麻利得紧,当即叫人将三楼最里侧的一间闲置的房间打扫干净,奉上文房四宝,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便收拾成一间书房,专供罗月止工作使用。


    书房旁边就是他的寝室,各类什物一应俱全,幽静舒适,罕有人打搅,罗月止愿意什么时候来住都行。


    做完这一切,茹妈妈低声问他:“郎君可需要佳人温床?若有需要尽管吩咐,老身定为郎君安排妥当。”


    “这就不用了。”罗月止笑着回绝,“我还是自己睡着安逸。”


    “我还专门打听了过,他们都说保康门桥的罗郎君尚未婚配。如今过来住,却不要人陪伴,可是嫌我们楼里的娘子姿色平庸?”


    “哪里的话。不怕茹妈妈笑话,我虽是尚未婚配,但心里已经装着人了……”罗月止把玩着茶杯,“心里头装着人,榻上自然不能躺着别的人,希望您能理解。”


    罗月止故意控制自己不去想那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赵宗楠的身影一出现在脑海中,就被他努力地摇晃散了。


    茹妈妈反复看他半天:“都说女子守节,却头回听说男子为心上人守身如玉的,郎君可当真是情种。”


    罗月止喝茶,笑而不语。


    情不情种有待商榷……总不能直接说自己是个断袖吧。


    翌日一早,相携而来的四位郎君都醒了。


    柯乱水一睁眼发现自己躺在青楼楚馆的床上,吓得跳起来查看自己的衣服,生怕一时失察丢了清白,又被罗月止嘲笑了半天。


    烟暖玉春楼也是讲求些品格的,哪儿有上赶着往喝醉的宾客床上塞人的道理。若冲撞了前来应酬的有妇之夫,岂不是回去要闹得人家家宅不宁,反倒自找麻烦。


    柯乱水这才放下心来。


    谁知柯乱水这儿没甚么事,清早起来脸色最难看的竟是王仲辅。他鬓发凌乱,黑着脸从房里冲出来就要走,罗月止拦他,问发生什么事了,不用早饭了吗?


    王仲辅眼皮发红,眼底下皮肤泛着一圈淡淡的清灰,一看就是没睡好,他看着又疲惫又恼怒,头也不回就走了,只给罗月止留下一句话:“别问我,要问就去问你那好义兄!”


    第54章 填词才子


    他语气带着羞愤,罗月止听得真切,愣在原地半晌,脑子里什么奇奇怪怪的念头都有。


    又见何钉后脚从房间里出来,罗月止的八卦之心“腾”地一声膨胀起来了——好家伙,这不是跟仲辅同一间房吗!


    “为何这么看着我?”何钉问。


    “你们昨天晚上干什么了?”罗月止满眼好奇压都压不住。


    “你是不是碰见那傲娇书生了,他同你说什么了?我昨儿个晚上有点醉,不过搂着他睡了一晚上,都是大老爷们,好兄弟喝醉了抵足而眠这不很寻常的事么?谁知他睡过一夜翻脸不认人,方才跟我发了好大脾气!”


    何钉语气忒无辜:“你说我上哪儿说理去?”


    “同床共枕啊,还抵足而眠啊!”罗月止盯着何钉,“哥哥又不是不知道仲辅的性情,说起来他还有点洁癖呢,哪儿是随便同人家睡一张床的?”


    何钉大手掐住罗月止脸蛋子:“你先把你幸灾乐祸的表情收一收。”


    罗月止收不住,眯起眼睛嘿嘿嘿直笑。


    “哥哥,这我可帮不了你了。看仲辅方才模样,且得生好几天气呢。”


    “又不是黄花大姑娘,还叫我对他负责不成……”何钉烦躁地挠挠头发,“早饭你同乱水一块吃吧,我洗漱一下就去找他了。”


    “好好哄哦。”罗月止冲着他背影嘱咐。


    “哄不好我就揍他。”何钉头也不回地摆摆手。


    罗月止:“……”


    “月止你打算这段时间住在小甜水巷了?”柯乱水正要喝米粥,听到罗月止的话惊得勺子僵在原地,“这……这不太好吧。”


    “工作需要,我也是勉为其难啊。乱水看我像那种沉迷声色享乐,沉迷到连家都不回的人吗?”罗月止给他夹了一筷子姜丝和萝卜干腌制的小菜,“莫要替我担心,好好吃你的饭,吃完我送你回去。”


    ……其实不光是工作需要。


    罗月止思前想后,还是怕赵宗楠那让人捉摸不透的性情,万一出什么岔子。


    万一赵宗楠想不开,坐着马车上保康门桥来堵人,要求罗月止好好给他个说法,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同他说。


    罗月止现在还没想要怎么应对他,有个地方躲着也是个好事。


    罗月止行动力超强,打定了主意便开始奔忙。


    他先是租了辆马车送柯乱水回家,后到书坊安排好了这几日的工作,叫阿虎有什么事直接去小甜水巷找他,又抓紧时间回了趟家,陪李春秋和罗邦贤吃了顿午饭。


    厨娘今日蒸了两大屉馒头。


    宋代的馒头可不是现代那种白面实心儿的馒头,而是更像包子,里头是带着馅料的,有塞入豆沙之类的甜馅馒头,也有放各类菜丁肉糜的咸味馒头。


    而现代那种实心无馅料的馒头,在宋代叫做“炊饼”——就是《水浒传》里武大郎卖的那种。


    有馅馒头在北方红极一时,尤其是在开封府,更是受到各阶层的欢迎,听说连皇帝没事都会叫御膳房包些肉馒头蒸着吃。


    还有,太学食堂也特别爱做馒头,很多读书人视其为学习成绩好的象征,有些学生还会专门带着太学馒头回家给亲友分享。


    太学馒头的配方逐渐流传开,寻常人家也可以自己做。


    今天罗家厨娘做的就类似太学馒头,里头放了猪肉丝、藕丁和一些应季的蔬菜丁,用猪油、盐巴、花椒面和姜汁搅拌成馅料,包进发面皮中蒸熟,热腾腾的大肉馒头一口咬下去滋滋冒油,咸香宣软,配着米粥简直香极了。


    罗邦贤近日在家养病,其实胃口一直都不大好,但今天看到这香喷喷的肉馒头也是开了胃,一个人就吃了三大只。


    罗月止看他胃口转好,自然很高兴。


    李春秋却看着罗月止脸色不太好,她这儿子以前脸蛋是红润的白净,怎么今天看却显得有点苍白了。李春秋心疼,直叫他多吃点,别太累着自己。


    罗月止也不敢跟娘亲说,自己脸色发白是因为昨夜跟好兄弟们炫了半晚上的花酒,只能闷着头乖乖吃大肉馒头。


    “我近些天接了好多生意,忙碌得紧,估计这段时间都不怎么进家门。”


    吃完饭,喝下几口消食的干山楂茶后,罗月止对父母道:“爹爹娘亲要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差使王场去书坊里找我,爹爹每天的药也记得吃,让青萝想着定时熬药。”


    “家里的事不用阿止操心,有娘亲在呢。”李春秋赶紧道,“你父亲身子也好多了,只要盯紧了,叫他别整日躲在书房里画画,他就没甚么事。”


    罗邦贤笑问:“夫人这是在跟儿子告状呢?”


    李春秋斜睨他一眼:“不成吗?”


    “成,谁说不成。”罗邦贤赶紧表态,“不画了,我定然记得要好好休息。”


    罗月止看他们感情很好,精神头都不错,也就放心了。


    从那天下午开始,他便躲进了人声鼎沸的小甜水巷中,身体力行,认认真真做起市场调查。


    这工作本质上是正经的,真正干起来却显得不太正经。


    从别人的视角中看过去,就是有一位清清秀秀的年轻秀才,这段时间流连花丛,从小甜水巷口第一家挂栀子灯的店铺开始,一家一家挨着逛。


    这人每日泡在软玉温香花丛中,手里捧着只小本和毛笔,喝一口酒写两笔字,身边一连串的美娇娘,颇为肆意风流。


    有娘子好奇,倾身过去问他在写什么,那位清秀书生便合了本子不叫她们看,笑道这是在写诸葛亮的锦囊呢,未到时候,可不能叫别人瞧见,瞧见就不灵了。


    “郎君净哄骗我们。”小娘子轻轻锤他肩膀,他也不生气。


    这些小娘子之间相互递话,都不约而同说起这位神秘漂亮的小郎君。姐妹们都说他人斯文,脾气好,潘貌沈腰,笑起来甜甜的可爱,说话又风趣又好听,是个顶罕见的好客人。


    又有小娘子认出,这位郎君好像是传说中那位帮人做生意、犹如一尊聚宝盆的罗氏书坊少东家罗月止,听说被他点拨过的生意全都红红火火,能挣大钱!


    传到后头,小甜水巷里头的娘子们都说,但凡见到这位罗郎君,就能赚到比平常更多的赏钱,连带着好一段时间运气都爆棚……


    以讹传讹,都快把罗月止传成一条会讲话的锦鲤了。


    罗月止哭笑不得,之后每进一家店,都觉得自己跟小绵羊进了狼窝似的。


    那些乐工娘子都争着抢着要他进閣子里去听曲儿,好像她们才是来青楼楚馆里消费的!


    还有些胆子大的小娘子,看罗月止成天带着笔写来写去,觉得他定是位极有才情的大才子,非拉着他叫他给填词,不填就灌酒、再不填就不让走了!


    罗月止哪儿拉扯得过她们,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他那时候已经有点醉了,仗着自己两世为人,曾听过很多古今中外的爱情故事,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别的主题,借着《碧芙蓉》的词牌格律,头脑一热,把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故事给填进去了,什么“小窗影寥落,移下傩面,佳人萧索。幽闺深处,诉声声衷情。”


    《碧芙蓉》又叫《尾犯》,据说是大词人柳永创立的词牌,全篇九十多个字,容量比较大,很适合搞些情节在词里头,正好方便了罗月止讲个完整的故事。


    上半阕中俩人郎情妾意,下半阙更精彩,把朱丽叶假死,罗密欧信以为真,俩人双双殉情的事儿全给说了个遍。最后一句“望有来生,再把花钿拓”,把悲剧结尾贯彻到底。


    小娘子们哪儿听过这样凄美哀绝的爱情故事,好几个听完都红了眼眶。直说罗郎君填的这一曲《碧芙蓉》太过凄美,简直有如孔雀东南飞、梁祝化蝶一般了!


    “罗郎君是从哪儿听来的故事,如此感人肺腑……那位罗密欧郎君也姓罗,难不成是罗郎君的族兄?”


    有位小娘子太动情了,通红着眼睛拿手帕擦泪,一边擦一边带着哭腔问:“还请罗郎君告知奴家,这一对苦命的鸳鸯葬在何处,奴家若以后得了空,必定前去祭拜!”


    她这么一说不要紧,又勾的好几个小娘子啜泣起来,手拉着手,都说要一起去祭拜!


    罗月止被她们哭得酒都醒了,赶紧一个一个递帕子擦眼泪,焦头烂额安慰了半天,说这都是……都是祖上传下来的传说,真真假假连他都搞不清楚,坟茔在哪里,他就更是不清楚了。


    可别找!找不到的!


    “既然如此,咱姐妹有幸听到这样的故事,便一定好好好传唱出去。像这样生死相随的感情,至真至纯,绝不该湮没在红尘庸碌之中!”


    乐工娘子们皆高声称是。


    罗月止拦都拦不住,只得傻傻看着。


    要说这天底下消息传播最快的地方,一则是茶坊勾栏,二则是烟街楚馆。


    不出三天的功夫,一位叫做罗月止的大才子写的《碧芙蓉》,已经传唱到了开封府大街小巷。那缠绵叵测的爱情、生死相依的忠贞,把整座城的人都感动了。


    “阿止,你怎么回事?怎得去小甜水巷给人写词去了!”李春秋二话不说差人把罗月止叫回了家,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训,“烟花之地,岂是好人家的郎君该去的地方!你爹爹不看着你,你转眼就变得这么风流了!”


    罗月止跪在地上插不进嘴:“我……”


    “生意人,偶尔需要应酬也是情有可原的。”罗邦贤想要帮忙。


    “应酬?情有可原?你是不是也去过?”李春秋盯上了罗邦贤,冷冷问道,“你也去那小甜水巷喝过花酒,是也不是?”


    罗邦贤:“……”


    青萝抱着羊毛毡小笸箩路过书房,凑在门头听了会儿动静,转头问院子里晒被褥的王场:“场哥儿,夫人教训老爷和二郎君,已经有多久了?”


    王场木着脸想了想,微微带着点结巴开口:“一、一个多时辰了。”


    ……


    这故事能传到李春秋耳朵里。自然也能传到其它地方去。


    延国公府中,赵宗楠静静放下手中的医书。抬头盯着倪四。


    “小甜水巷?填词才子?”


    他声音很轻,很温柔,脸色却不见多好看。


    “流连花丛的罗郎君,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罗月止:全寄了。


    第55章 花魁大赛


    罗月止挨了好久的训才有机会张口辩白。


    他同李春秋解释了半天,对天发誓的确是有工作,等这单做完,就绝不会再泡在小甜水巷了。


    他又道,开门做生意,哪儿有挑三拣四的道理,人家上门来求合作,总不能把人家扫地出门不是?他挣钱而已,绝没有什么旁门左道的心思……


    罗邦贤看夫人生气了,也不怎么敢大声说话,只能偶尔给儿子帮腔,解释了得有一个多时辰,罗月止就差给娘亲签字画押了,这才终于脱身。


    罗邦贤送他出门,站在大门旁沉默一会儿问:“阿止的确是工作,对吧?”


    罗月止哭笑不得:“我真的是去工作的……!!”


    罗月止挨了这一顿,回到小甜水巷之后痛定思痛,下定决心要把烟暖玉春楼这单生意做好,把钱一分不差地挣到手,否则都抵不过他娘亲这顿骂!


    他抱起写好的一大沓策划书,看着时辰正好,直接去找茹妈妈谈活动了。


    罗月止花了一下午时间提案,不耽误晚上的经营。


    茹妈妈认认真真听完,觉得甚是可行,当即发下请帖,邀请小甜水巷各大青楼楚馆的鸨母和老板两日后赴宴,有重要事情相商。


    为什么给烟暖玉春楼做广告,却要叫着小甜水巷诸位老板一起“开会”呢?


    这是因为……罗月止此番想玩一把大的。


    两日之期转眼就到。


    虽名义上是茹妈妈设宴款待小甜水巷的老板们,但宴席上讲话最多的是罗月止。


    刚落座没多久,寒暄一歇,罗月止就开门见山,直接为他们分析了现在的竞争形式——


    现在开封名头正盛的,不仅是小甜水巷的各家青楼楚馆,各位老板虽然表面上生意红火,实际上却群狼环伺,暗藏危机。


    他们身侧有姜行后巷的脂皮画曲馆、往南有院街与小甜水巷分庭抗礼,在往外,还有开封大大小小无数的瓦子勾栏。


    新奇的生意迭起,虽现在不成大气候,但假以时日,早晚有一天会威胁到小甜水巷的江湖地位。


    生意若想长长久久地做下去,最珍贵的是什么?


    是客人的注意。


    咱是典型的服务业,财源就是客源,而客源如水源,流量越大,财源才能滚滚而来。


    反之,良夜苦短,譬如客人今夜去了院街,就很难再长途跋涉到小甜水巷……这就是实打实的竞争。


    烟暖玉春楼的茹妈妈从前家里就是做生意的,对经营形势再敏感不过,如今正想着要怎么巩固生意,不叫时势淘汰。


    她想邀请各位老板共举盛事,将偌大皇城的目光吸引过来,这不光是为烟暖玉春楼自己谋求出路,也想叫各位老板一起站稳未来几年的脚跟。


    他这一番话下来,有理有据,各位老板对视一眼,谨慎地问:“这位难道就是……”


    “这位就是罗氏书坊的少东家,罗月止罗郎君。”茹妈妈此时开口,“正是我邀请过来,为生意谋求出路的。”


    各位老板一听,心道果然!


    放眼望去,在座所有人都认识他!


    一位老板站起身,高举酒杯:“郎君那《碧芙蓉》,就是在咱们家写下来的!托郎君的福气,近些天馆中生意格外红火,都是慕名来听《碧芙蓉》的!之前未能亲自拜谢,今日相见有眼无珠未曾认出来,实在是惭愧!我敬罗郎君一杯!”


    其他老板远的听过柳井巷茶坊的事迹,近的那填词故事就在眼前,都知道罗月止有本事。


    如今看有人敬酒,他们都恐居其后,皆举起酒杯要敬他。


    近些天,很多客人都慕名前来巷子里听曲儿,不说那家填词的店,其他店生意眼见着都比往常更好了些,原来这就是“流量”的意义!


    也是误打误撞,有罗月止那一曲《碧芙蓉》珠玉在前,让老板们尝到了“流量”的好处,今天他们理解起来才格外顺畅。


    老板们心想:罗月止醉醺醺随手填个词,都能立竿见影让生意转好,如今他要牵头举办活动,那效果得好成什么样?


    自己若不参与,岂不是被小甜水巷别家赶超过去了?


    “罗郎君你说怎么整,咱们都仔细听着!”


    “我们信任罗郎君,请将计划直接道来吧!”


    罗月止与茹妈妈对视一眼,笑着将自己的计划细细道来。


    罗月止准备以烟暖玉春楼的名义,在小甜水巷举办一场公开竞选花魁的大型赛事!


    他们准备在小甜水巷设立花台,由娘子们分台献艺演出,现场宾客评委当场公开评分,经过种种考验,层层筛选,选出最优秀的花魁来。


    花魁大赛,各家都可以积极参与,递上娘子们的名帖踊跃报名参赛。


    只要表现好,就是一夜之间满城得名。


    倘若摘得花魁名头,获得大众认可,有这样的活招牌在手,还怕楼馆中的生意竞争不过、没有保障吗?


    花魁这个说法在青楼楚馆之间早就流行了,但大都是各自为政,把每家楼馆中姿色最佳的那位娘子称作花魁,都是鸨母老板们随自己喜好去定的。


    让都人去评选花魁,公开竞赛,把声势做得这么大,罗月止这个想法实在是罕见。


    有老板提出质疑:“听罗郎君的意思,花魁就一个,其他娘子都是陪衬,这岂不是容易撕破脸皮?咱家姑娘辛辛苦苦半天,到头来给他人做嫁衣可是不美。”


    一位鸨母听这话,拿手绢捂着红唇,笑得花枝乱颤:“孙老板真是好志气,还没比呢,这就认输了。”


    孙老板反唇相讥:“莺妈妈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可是替你这锱铢必较的薄脸皮问的。万一手底下娘子名落孙山,怕是你脸面上过不去!”


    莺妈妈冷冷盯着他:“你说谁家娘子名落孙山?”


    “各位莫要着急。”罗月止适时出声。


    “我话还没有说完呢。咱们的活动规模如此之大,花魁自然不只有一个。”


    罗月止继续道:


    花魁大赛分为五个赛道,根据娘子们所擅长的技能,选出诗词花魁、清茗花魁、宝篆花魁、曲乐花魁、玉英花魁,共五位之多。


    除了姑娘需要才艺双绝之外,最重要的是要拿出各自的特点,这样记忆点变多,客人能留下深刻印象,身价自然跟着水涨船高。


    花魁的名额多了,各家出头的机会也更多,这样也不至于为了一个花魁名头而撕破脸。


    孙老板和莺妈妈听完这一段,表情才终于缓和些,说罗郎君想法还挺周全。


    他们两家,一家姑娘擅长诗词唱和、一家姑娘擅长插花,都有优势,这才不闹腾了。


    放眼望去,各家鸨母老板知道自己的优势,纷纷安静了下来,各自有各自的琢磨。


    罗月止早就做过详尽的市场调查,正是对症下药,故意这样设计的,让他们知道自己能尝到甜头,才会乖乖配合。


    “这五类花魁评选,也是有讲头的。”罗月止温声道。


    “达官贵人们有‘四雅’,咱们自然能创出一个‘风月五艺’来,正是指诗、茶、香、乐、花五种。我们得让客人们明白,在咱们小甜水巷,仅看皮相那就俗了,要分出艳名胜负,就得看这五艺如何。”


    莺妈妈带头夸奖,笑盈盈道:“罗郎君不愧是读书人,提出的主意果真是雅致!”


    罗月止颔首:“咱这一遭如此大的声势,要雅致,就是要别出心裁,就是要让那些醉心风雅的文人墨客、员外衙内感受到咱们小甜水巷的别具一格。”


    “界时我们在小甜水巷发放宣传单,叫勾栏瓦子里的艺人也帮忙推广,再邀请几位久有才名的词人当场品评,昌盛火热的景象,可不就近在眼前了么?”


    罗月止说起话来渲染力极强,那些鸨母老板在对面听得眼神熠熠发光,眼见着都激动起来。


    孙老板较为脚踏实地:“那我们要如何能参加活动呢?可要出些本金?出多少合适?”


    罗月止回答:“此次活动是由烟暖玉春楼的茹妈妈设计举办的,我不过是填把手帮忙。按照茹妈妈的意思,她第一次办这样的活动,钱要多了,怕无法给各位老板回本,不想让各位陪她一起分担成本。”


    罗月止笑道:“故而罗某给茹妈妈出了个主意,不如咱们按照报名人数收费,各楼馆每推举一名娘子参赛,就付一份的报名费。是要多派些人参赛,多在宾客们面前露露脸,提高拿到名次的概率;还是要精益求精,叫最优秀的娘子前来赴会,这都凭各位鸨母老板们的心意!”


    “这听着很是有理。”


    一听说不用耗费太多钱,报名多少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调整,各家老板都觉得决定权好像掌握在自己手里,暗地里更是放心,觉得怎么着都不算亏。


    实际上,茹妈妈并没有这么想,是罗月止说服茹妈妈这样做的。


    之前茹妈妈还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只收他们的报名费?


    如此好的活动,该让他们多掏些钱一起办,这样烟暖玉春楼的负担也小,茹妈妈还能多挣一点。


    “茹妈妈想窄了。这活动我们不止要办这一届,未来还要有第二届、第三届、无数届,您若想越挣越多,还请记住我的话,这份活动的所有权绝对要掌握在自己手中,千万不可让别家人都轻易参与进来。只要把独家举办这一点坚持下去,将来的好处,只会越来越多。”


    罗月止不好同她解释:赛事IP这种东西,当然要把握在自己手里!独家举办才是王道!


    宴席散去,各家都有了心思。


    有些聪明的鸨母老板,偷偷摸摸想来罗月止这里走后门打通关系,频频邀请罗月止去自家楼馆中喝酒听曲,转身便叫家里最具才名的娘子进閣子伺候,让罗月止点评,给点参赛的建议。


    都说了,介时应由客人、评委现场投票。


    未到赛场,罗月止哪儿有什么建议……


    但罗月止和气生财,也不推脱,只是把话说得含糊,满口的废话文学,让她们自己去悟。


    罗月止四处应对,精力再充沛的人也累了。


    他回到烟暖玉春楼的卧室,半靠在软榻上,看着面前盛装出席、媚眼如丝的漂亮娘子打香篆,正在淡淡的香药气味中微微出神,只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吵闹之声。


    “我们不过来寻个人,并非闹事,还请莫要阻拦。”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罗月止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靠在垫子里没动弹。


    “这是罗郎君休息的房间,贵客莫要冲撞……诶呦!”


    好像是有个大茶壶在外头拦着人,结果被推到一边去了。


    “那就证明没找错。”另一个温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罗月止这下听出是谁了,浑身汗毛登时立了起来。


    他下意识觉得要糟,从软榻上猛地窜起来就想往屏风后头躲。结果未曾来得及,来人已经将门推开,露出端庄高挑如同青竹一般的身影。


    “之前见我往树后面躲。现在又要往屏风后面躲。”


    身穿朴素儒衫,依旧满身贵气的赵宗楠静静看着他,温柔问道:“罗郎君如此妄自菲薄,是觉得自己见不得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来逮人了。


    第56章 小吵一架


    罗月止躲避不得,正在慌乱的时候,突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有什么好躲的?


    他一个身负爵位的宗室贵胄,不顾身份来到烟街柳巷,该是他心虚才是,我心虚个什么劲儿?


    于是转过身,冷汗也不出了,胆气上来了,对赵宗楠叉手问好:“哪里有见不得人。在下罗月止,拜见延……”


    “我既身穿朴素,月止就该明白其中意思。”赵宗楠温声打断他,“此番本不欲打扰,你方才在做什么,如今接着做便是。”


    罗月止:“……”这人果然不怀好意,面上笑得跟个菩萨似的,实则话里话外都带着怨气呢。


    他见招拆招,顶着满面无辜答话:“方才我什么都没做,就坐在榻上发呆,难道要继续发呆给赵大官人看?”


    赵宗楠不欲让他人知晓身份,故而罗月止自然而然换回了之前的称呼。


    ……可这四个字出口,罗月止愣了愣,发现似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样叫过他了。


    从金明池到宜春苑,再到马车上,王府中,那些明里暗里的戏谑和试探,躲躲闪闪的愿望和心思,近也非近,远也非远……好像都是在叫他“赵大官人”的时期发生的。


    从赵宗楠荣封国公后,这种情绪才开始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变质。


    那一声端正有礼的“公爷”,好像无时无刻不提醒着罗月止两人之间的地位之差、身份之别,让他避之不及,视如洪水猛兽。


    罗月止些微有些恍惚,下意识避开了眼神。


    赵宗楠听到这个称呼似乎也有些触动,眼波流转,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


    两位郎君面对面,突然化作两只一动不动的木头桩子。


    正在打香篆的娘子不敢作声,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渐渐觉得自己好像忒多余了。


    她一时不察,手指头放松,黄铜制作的小香铲一头磕在同样质地的小香炉上,在静室中发出“铮”的一声突兀震动,宛如深寺清钟,余音如涟漪回荡开,一个劲儿地绕梁不绝。


    罗月止和赵宗楠不约而同看向她。


    小娘子赶紧攥住香铲,心里叫不好:坏了,磕到了……


    “这位小姐,调的是什么香?”赵宗楠微微低着头,俯视她,“既然在做事,便是我突兀打搅的不对,还请小姐继续。”


    他未曾吩咐,倪四便知道要预备些什么,将罗月止房里的桌椅规整一下,拿出从马车上取来的软垫,埋头打扫半天,给赵宗楠收拾好坐处。


    赵宗楠家教严格,从未涉足烟花之地,倪四本以为按他清净喜洁的性子,是绝不想直接坐在青楼之中的,谁知赵宗楠往前几步,越过罗月止,直接坐在了他方才倚靠的软榻上。


    罗月止和倪四睁大眼睛,都用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目光看着他。


    “月止坐。”赵宗楠神色如常,“不是在看小姐打香篆么,便一起看吧。”


    罗月止看不清他来这一趟的底细,敢坐就有鬼了。


    “你我既是知己好友,在榻上一齐坐着又怎么了。”赵宗楠微笑问他,“难不成月止心里有鬼?有什么顾及的,不妨说出来叫我听听。”


    罗月止被他堵得无话可说。之前便觉得这人表面上温文尔雅,实际一肚子坏水,现在看来丝毫没错,狡诈得都快成精了!


    还能怎么着?


    不和他坐就是心里有鬼,那只能坐下了!


    这小塌并算不上宽敞,之前罗月止一个人躺都需要稍微屈膝才躺得舒坦。


    赵宗楠个子高,远远看过去身材高挑细溜长,还有些潇洒的单薄,可实际上肩宽腿长,身型比罗月止整整大一圈儿,还挺占地方。


    罗月止和他一起坐,得刻意收手收脚收肩膀,才不至于让两个人蹭到一起,胳膊贴着胳膊腿挨着腿。


    那位打香篆的娘子身为欢场中人,这些年见过多少客人,却也没有任何一个像赵宗楠这样贵气煌煌,玉质金相,看他端坐在塌上注视自己,竟有些不敢抬头直视,手上的动作都显得踌躇害羞了。


    这反应被罗月止尽收眼底。他心中腹诽,真是好大一只花孔雀,就是到哪儿都勾搭得旁人魂不附体了呗。


    “月止吃味了。”赵宗楠看都不用看他,好似就能读懂他的心思,轻声问。


    “公爷玩笑了。”罗月止低声回应。


    吃味你个大头鬼。


    “又叫错了。”赵宗楠依旧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量同他讲话,语气还算轻柔得体,“重新叫。”


    罗月止忍不住转头看着他:“得寸进尺,说得就是官人这样子吗?”


    赵宗楠也回看他:“是月止先这样叫的,不该从一而终吗?”


    “从一而终?”罗月止听出他画外之意,简直要气笑了,“官人不如说得明白些,直接控诉我朝秦暮楚、翻覆无常好了。”


    “月止说的哪里话,聊得好好的你就恼了,我才是不知道如何应对。”


    “那您就莫要故作暗示,又突然闯进来、又说些这样含混不清的话。”


    小娘子香篆早就打好了,把雕镂着山峦流云的香炉摆在矮桌上,提溜着裙摆躲到一边去,和同样站在一旁的倪四面面相觑。


    小娘子用眼神问:二位贵客……知道房间中其实不止他们两人吗?


    倪四回看:怕是已经不知道了。


    小娘子犹豫不决:那我们……


    倪四看了一眼门口,暗示他们二人先行出去。


    罗月止和赵宗楠注意力都放在对方身上,几乎能算得上是充耳不闻外物了,好像连房间里少了俩人都无知无觉。


    俩人谈话并不顺遂。


    罗月止本就疲惫,如今被赵宗楠激得起点脾气,当下便忍不得了。


    赵宗楠穿着这样朴素的直裰,又不乐意旁人叫他封号,摆明了是“微服私访”来了。既然要装白衣,罗月止跟他还讲求什么上下尊卑,脸上当即挂了像,笑都不笑了,站起来就要走。


    谁知赵宗楠却牢牢攥住他手腕,阻止他离开,口中不依不饶:“月止恼羞成怒了。”


    “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罗月止当即想挣开,“官人好本事,之前还装着谦逊有礼,如今在人后可是装不下去了,你粗野不粗野?……还不松手,你手劲儿怎么这么大!”


    赵宗楠盯着他,说话不紧不慢:“我自五岁起便跟随教头学习骑射武功,从一开始就没刻意瞒过人。倘若月止为这个说我粗野,那我自是无话可说的。”


    “……谁问你小时候学没学过骑射武功?”罗月止都折腾累了,哭笑不得,“你真是、我该说些什么好?”


    “我才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赵宗楠回答。


    “我自两天前便听说你住在了这烟街柳巷之中,再差人打听,才知道你自从离开我府上之后,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回家了,只留在小甜水巷里日日喝花酒,还与小姐们唱和赋词,一首《碧芙蓉》一夜之间便传唱整座京城。旁人都说你是开封府的花月词人,可与早年间的柳七相提并论。”


    罗月止又有点心虚了,动动手腕,小声嘀咕:“与柳七官人相提并论,那是绝对不能的……”


    赵宗楠手上力气大了些,威慑他别动。


    罗月止吃痛,“嘶”了一声:“你要一直这样箍着我么?连开封府衙役缉人,还得先审讯审讯再上刑罚呢。官人如何能上来就给我用刑啊?”


    赵宗楠充耳不闻,只是把力气稍微卸去了些,顾着说自己的话:“我先前还不信,以为是有人以讹传讹,又或是你什么故意为之的手段。但这两日差人盯着,见你两天前进到小甜水巷后直到今天还未出巷,还有什么自欺欺人的……果然,我刚进门,就只看见你与那小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月止真是好生的风流。”


    “我行得正坐得端,那都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理的,你别张口便冤枉人。”


    “发乎于情了?”赵宗楠更盯着他,“你还发乎于情了?”


    罗月止脑海中突然蹦出一句憋不住的吐槽:赵宗楠和李春秋俩人,真是有机会得好好聊聊!这抓重点的能力简直如出一辙!他俩才像是亲生的娘儿俩!


    罗月止忍不住解释起来:“不过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没有情,就是生意……”


    “您身份清贵,不理解也是应当。我们生意场上的人,只有来者不拒的道理,从来没有凭自己的喜好随意挑拣的权力。人家找上门来寻求合作,真金白银拿出来,我有什么好推脱的?我对行业不了解,进来设身处地体察一段时间,又有什么不合情理的?”


    罗月止承认自己有点赌气的成分,口中道:“您金枝玉叶,自是冰清玉洁,看不上这等烟柳之地,觉得我来此便是脏了,那还请莫要伤了尊目,离我远些就是了,何苦又追过来为难呢?”


    赵宗楠听完这话,终于放了力气,不再用力攥着他了,只拿手轻轻圈着他手腕:“我已经说过了,我并非九哥那样的性情。若真是自持身份,蔑视白丁,早在金明池便不会施加援手帮你。我如今为何过来,你当真看不明白吗?”


    罗月止不说话了。


    “我不是来同你吵架的。”赵宗楠放轻了声音,他每次都这样,把声音放低之后,就像哄人似的,听着再真心不过,“你看不明白,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


    房间外,那位漂亮的娘子没敢走,和倪四一齐在外头罚站。


    倪四四处张望观察着环境,小娘子看他端净体面的模样,也并非是什么寻常人家的仆使,轻声问:“不知郎君与房中的那位贵客光临,是专门来找人,还是……”


    倪四反问:“你们这三楼,还有僻静整洁的房间没有?”


    小娘子赶忙回答:“自是有的。我们这里客房最是清幽洁净,比那些开封府里头久负盛名的客栈也差不了多少。”


    “那就正好。”倪四挽挽袖子,准备干活,“我们正是来住店的。”


    ……


    “你什么意思?你要证明什么?”房间里,罗月止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妙。


    “我已放出消息,说我前几日面见过崔学士,受益匪浅。近些天将闭关在府上研习黄老之道,辟谷不见外客。”赵宗楠道,“你总拿我的身份说事,觉得我位高目狭,我便证明给你看我并非如此。”


    “这里月止住得,我亦能住得。”赵宗楠口出惊人之语。


    “在月止交易达成,功成身退之前,你住在此楼中几日,我便陪你住几日。”——


    作者有话要说:


    罗月止:你好粘人!!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好粘人!!


    赵宗楠:是月止逼我的。


    第57章 十分粘人


    罗月止现在想起赵宗楠“口出狂言”的场景都觉得跟做梦似的。


    但他翌日起床打开房门,隔壁房门应声同启,赵宗楠从房里走出来……他就算再觉得是梦,也得放弃幻想面对现实了。


    “月止起得不算早。”赵宗楠点评道,“贪睡伤身,卯时起亥时休才是养生之道。”


    罗月止心想我一个做广告的,让我早上五点起床、晚上九点睡觉,这不开玩笑么。


    “烟暖玉春楼的诸位娘子都是申时工作子时休,遇上生意好的时候还要通宵达旦弹奏舞乐、伴客饮酒,谁会早上卯时起床。”罗月止皮笑肉不笑,“官人若不习惯,不如早归家去。”


    “先贤曰格物致知、身体力行,我既然来了,就不会草率地走。”赵宗楠游刃有余回答,“虽不是养生之道,却是修身之道,不习惯就对了,要的就是这份不习惯。”


    这人嘴硬都能嘴硬出一番道理来。


    罗月止不理他了,心道,我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他已经想好了,赵宗楠自己长着双大长腿,谁也拦不了他要去哪儿,跟着便跟着吧……罗月止就假装他不存在,该工作工作,该干活干活。


    花魁大赛的章程已经基本敲定,接下来就是活动运营方面的工作,罗月止与邱十五有契约在先,这么大一场赛事,必定不能便宜了别家,直接与茹妈妈通气,把订单到宴金坊手里去了。


    这次要准备的东西可不少,别说旁的,就是娘子们比试技艺的花台就得有诸多讲究。因分出了“风月五艺”,这台子就要贴合赛程内容才行,得让娘子们好展示、宾客们好围观,视角、高度、装潢,都得一点一点测试和计算。


    罗月止作为主办方差遣来的代表,自然得在现场监工。


    罗月止也并非故意为难赵宗楠,专门钻去乱糟糟的地方呆着。长工与司人们身穿短打,锯木头搭台子搞得尘土飞扬,又兼扯着嗓子喊话,实在是避无可避。


    罗月止心想,赵宗楠哪儿见过这场面,估计是要受不住了。这样也好,他若早觉得不适应,正好早回家去,这样乱七八糟的地方,他一个身娇体弱的贵族如何能呆得,觉得脏乱还是轻的,若不慎磕了碰了受个伤,罗月止可是承担不起责任。


    结果罗月止一转头,但见那人竟还挺怡然自乐,负手而立,正静静站在一位木匠郎君身边看他打磨花台架子。


    他对罗月止目光有所察觉,抬头笑盈盈地问他:“月止心灵手巧,会做这个吗?”


    “我若有这样的本事,早就去做个手工匠人了。”罗月止往回走几步,站在距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也看了一会儿,“这位郎君手艺是不错,怪不得官人看入迷了。”


    赵宗楠好像在试图讨好他,捡到一个话头便往他身上引:“月止也厉害。你会做羊毛毡和绒花,已经是非凡的手艺。我之前看月止文质彬彬,不像商贾,只像个饱读诗书的小秀才,却未曾想你多才多艺,会的东西那样多。”


    赵宗楠看着他笑,眼中之意尤为赤诚,毫无阴霾:“月止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人,总能给我惊喜。”


    “官人错爱。我知道自己旁门左道的小把戏比旁人多些,但会的东西再多,也是有定数的。”罗月止道,“人若浅渊,总有试探到底的时候,界时就无法再给官人惊喜了。还望官人早做准备,莫要到时候才失望后悔。”


    赵宗楠面色不改:“你意指我一时兴起,图个新鲜,总有倦怠的一天?”


    罗月止这时候又装无辜了,挠挠头:“我并无此意啊。”


    赵宗楠不拆穿他,也不着急,似笑非笑看着他装傻。


    罗月止不在他旁边站着了,背着手溜达去别的地方。赵宗楠似乎突然对那花台架子失去了兴趣,紧随罗月止而去,在他身侧询问:“月止可是很不情愿有我在旁边跟着?”


    罗月止哪儿能说实话:“我是看您金尊玉贵,在这等嘈乱之地流连本就不合规矩。若受到冲撞,就更不好了。”


    好的不灵坏的灵,正在他说这话的功夫,二楼之上的长工手上失了准头,好长一根木杆子直直往罗月止脑袋上砸下来,长工登时大惊,朝楼下高喊:“郎君小心!”


    罗月止脑子反应比寻常人快一些,身体发育却没怎么跟上,抬头猛地见一只高杆朝自己砸过来,那气势跟齐天大圣举着金箍棒砸人似的,当时便像被施了定身术,僵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动弹了。


    罗月止只顾着阖眼,等了半晌却未感受到脑门子疼,只有鼻下嗅到一点熟悉的香味。他再睁眼的时候,眼前被一只干干净净的袖子挡着。


    身边的人稳稳替他接住那根长长的竹竿。


    赵宗楠手臂离他很近,近到空气中木屑和灰尘的味道都淡去了,叫他只能闻到赵宗楠袖中淡淡的香味。


    “你看,我还是有些用处的。”赵宗楠的声音带着笑意。


    “谁要你有什么用处!我怕就怕的是这种事!”罗月止脸色立刻就变得难看起来,拽着他袖子,从他手中把长杆夺下来,低头看他手掌,着急忙慌地说话,“官人若在我眼皮子底下受伤了,开封府得治罪不?这我得进大牢吧……”


    赵宗楠被他托着手,低头从他的眼睫看到圆钝钝的鼻尖,忍不住莞尔:“本朝倒是没有这样的律法。”


    长工赶紧从楼上下来,一叠声给二人道歉。


    罗月止心有余悸,脸上神情严肃得很,跟他说一定要万事小心,若活动还没办起来就有人受伤,那罪过可就大了!


    赵宗楠第一次听罗月止这样严肃地说话,待那长工走了,微微歪着头看他:“月止方才发怒了。好生威武啊。”


    “赵大官人就别拿我寻开心了。”罗月止哪儿能笑出来,“你今天非要黏着我出门,又非不叫倪四郎君跟着,逞强也不是这么逞的!我又没甚么保护你的本事,方才若真出了什么事,你叫我如何担待得起?……我跟你说话呢,你挽袖子做什么?”


    赵宗楠将手臂递给他看:“十岁时在校场学习骑射,从马上摔下来划的。当时伤口足有两指深,现在落下疤痕来,足有巴掌长。”


    罗月止震惊地看着他。


    这话其实不太妥当,但确是他真实所想:他看着赵宗楠手肘边一道长长的伤疤,就像看着块温润至极的羊脂玉璧背面有道惨烈的瑕疵一般。


    “……我之前就一直觉得,月止对宗室好似有些误会,好像把我当作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精怪了。”赵宗楠道,“儿时顽劣无度,这样的伤疤身上还多呢,只是大庭广众之下不好见人。”


    他补充道,语气还挺积极主动:“日后有机会再展示给月止看。”


    罗月止愣愣看着他,打死也想象不到赵宗楠顶着这样一张高贵俊美的脸“顽劣无度”,从马背上一骨碌滚下地的模样。


    他现在就好像一个失去梦想的肥宅,心中的气质女神转眼变成了个窜上树摘桃的泼猴……


    “你……”罗月止也是不知道说什么了,喃喃道,“这得多疼啊?”


    赵宗楠把袖子放了下来,又变成那个完美无瑕的高洁璧人:“自是疼的。但当时疼过了,日后便不再怕疼。”


    赵宗楠微笑起来:“月止看,我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娇贵。是也不是?”


    罗月止这下算是受刺激了,半晌没找出反驳的话来。


    赵宗楠顺势而为,闲闲散散跟在他身边,时不时便提起他儿时的旧事,罗月止总不想叫他跟着,又忍不住想听,这样不情不愿、意犹未尽的,竟叫赵宗楠成功地黏了好几天。


    等罗月止反应过来的时候,花台已经搭建起来,宣传一项项预备完全。


    花魁大赛举办的日子,竟然都已经到来了……


    那华美无匹的竞艺花台就设立在小甜水巷前的街旁,足有两层楼高,形如莲台,锦绣夺目,杆架上涂着鲜艳的红漆,四周垂下绘有各色繁花的彩纱灯笼,云帛结彩、鲛帐垂地,任谁路过也会惊诧于花台的华美,久久驻足不愿离去。


    这是罗月止亲自参与设计的花台。


    北宋时期其实早有这样专门引人注意的装饰性建筑,叫做“彩楼欢门”,以彩帛、彩纸扎制,甚至悬挂珠玉,一般在大型酒店门口搭建,以作揽客之用。


    但寻常酒店揽客的彩楼欢门,最在意的好似是一个“高”字,各家酒楼卯着劲往高里搭,跟拼积木似的,恨不得把楼顶直接捅到天上去,仿佛谁彩楼高耸入云,谁能就更胜一筹。


    罗月止此番却并没有承袭旧制,非要把花台搭的有多高。


    这是比赛用的彩楼,借鉴勾栏的搭法,追求的就是一个造型奇美,视角广阔,娘子们上台献艺,就跟现代爱豆选秀似的,要的就是一览无余的舞台感,能让百米之外的路人都能将台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果然,比赛当日,小甜水巷前那叫一个人声鼎沸,水泄不通。


    花台后由帷幔和屏风遮挡着,是专门圈出来供参赛娘子们候场的后台。比赛还有半个时辰正式开始,罗月止坐在后台里,看着来来往往、花枝招展的参赛娘子们同自己问好——然后含羞带怯地同赵宗楠问好。


    罗月止终于发现,这些天赵宗楠好像混的忒是如鱼得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跟娘子们都混熟了。久经欢场的姑娘们看见他,就如同刚刚及笄的少女一样腼腆,眼睛都恨不得黏在他身上不下来了。


    罗月止:“……”


    敢情一边黏着我,一边又跟花街娘子们释放魅力去了。


    真就两边不耽误呗?——


    作者有话要说:


    被人喜欢是被动技能。by.无辜的赵宗楠


    第58章 极致盛会


    细细算来,这半个月时间罗月止组织花魁大赛,称得上是殚精竭虑,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快把半条命都搭进去了。


    赵宗楠亲眼见罗月止的黑眼圈一点点变深,强行按着给他号脉,转头便差倪四回家给他煮了补脾汤药带过来,每日盯着叫他喝。


    罗月止觉得药汤子味苦,喝几天就不乐意了,百般推脱,说这就是工作常态,自要没完成任务,他这脸色不好的病就治不得。多谢官人体恤,不必劳烦了,还请收了神通吧。


    赵宗楠第一次见他工作起来这个拼命三郎的架势,一时间竟动摇他不得,只能暂且作罢。


    实话说,赵宗楠本有些微词,觉得不过赚些钱帛而已,何苦将身子搭进去?


    罗月止这样拼命,实在有些不值当。


    但直到大赛当天,赵宗楠亲眼目睹花魁大赛的盛况,才终于明白了罗月止那些屡屡制造的“奇迹”背后,原来都有这样的代价。


    盛会从早上辰时持续到了下午申时。


    多年之后,有开封人提起小甜水巷首届花魁大赛,还是目眩神迷,心驰神往。


    都人回忆那天,就像回忆起一个如真似幻的浮生美梦。


    他们敢说,在那之前,从未有人能一天之内,得见过如此多的、各有风姿的美人。那巧夺天工的莲台之上,佳人如云,群芳争艳,就算九天之上的仙宫也不过如此。


    设计宣传物料时,罗月止特意在宣传单里写明,本届花魁大赛分为诗词、点茶、制香、曲乐、插花五个项目,是为“风月五艺”,并不仅局限于参赛娘子的姿色。


    宋人喜爱颜色,却也较为含蓄,自持身份,无法做出大庭广众之下、聚众品评娘子容貌身段这样的荒唐之事。


    但有这一层技艺竞赛的名头打底,风雅无比,体面至极,所有围观之人皆放松下来,不惧风言风语,可以毫无芥蒂地投入到对美的欣赏当中,前来赴会的人如山如海!


    罗月止宣传工作做的到位,甚至有从开封外长途跋涉,慕名赶来围观盛会的客人,马车一个挨一个数不胜数,从小甜水巷一直停到了大相国寺都看不到尽头。


    罗月止之前在书坊定制了足足两千份宣传单,分散至开封大街小巷。


    每张传单的底部,都拿虚线区隔开五张印着梅花图案的小票,正是当日叫大家选拔花魁所用的票据。


    罗月止说到做到,绝不私下运作,就是要各楼馆的娘子们凭真本事一决高下。


    那些手中持有梅花小票的客人,皆可凭票占据最佳位置观看竞赛,据说开赛前两天,一张梅花小票炒卖到了不低的价格。


    那些宾客花了真金白银参与进来,自然比谁都上心,恨不得拿着纸笔将每位娘子的表现都仔仔细细记录下来,再加以评选,真情实感到连罗月止都自愧弗如。


    花魁大赛的用心不仅如此。


    罗月止花了大功夫,在茹妈妈的人脉和赵宗楠“举手之劳”的帮助下,每一项比赛都对应邀请了“重量级”嘉宾坐镇。


    诗词一场请到了京中久负盛名的风流才子;点茶一场请到了资质最为深厚的茶行行老;制香一场请到了世代任职香药局的世家女娘;插花一场请到了由钱员外引荐来的、当世著名的花鸟画家。


    而曲乐一场,请到的嘉宾就是老熟人了……


    是秋月影和周鸳鸳师徒俩。


    这些嘉宾全都是在开封人尽皆知的名人,能看到这么多传闻当中的人齐聚一堂,上千观众的兴奋激动难以言表。


    比赛开始之前,由宴金坊的坊主邱十五亲自为嘉宾唱名,每次都引得众人欢呼雀跃,欣喜如狂,喝彩声撼天动地,好似连天上的云彩都要随之震动!


    这些嘉宾同样可以给娘子们投票。


    他们手中的一票,可换算为三十张梅花小票。


    听起来好像太多,但这其实是罗月止精心计算的结果。


    发放给客人们的梅花小票成千上万,就算刨去折损,三十张的数量也无法直接左右赛局。这样既能显示嘉宾地位,又能保证竞赛公平,已经是很妥当的数字。


    小甜水巷的鸨母老板,哪个也没想到罗月止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看着望不到边的人潮人海,他们皆是瞠目结舌,激动到根本说不出话来。


    什么花魁不花魁……能在这么多人面前露脸,就算得不到名次一路陪跑,也是三辈子修不到的机缘!一步登天了属于是!


    那些之前谨慎行事,只报名了零星几个娘子的老板,脸色时好时坏,肠子都快悔青了!


    参赛的娘子们更不必说,她们本是久经风月的,已经比寻常女子胆子大了不知道多少倍,可透过后台的帷幔和屏风,听到外面响彻云霄的欢呼声,看到乌泱泱一片人头,也有不少紧张地手都在抖,如今亦顾不得身边是竞争对手了,哆哆嗦嗦,只愿靠在一起给彼此鼓气。


    “娘子们皆是人中龙凤,怕什么。只要好好表现,就当台子底下是一群萝卜白菜。”罗月止笑着安慰她们。


    “郎君这个说法稀奇……”娘子们现在紧张过头了,情绪起伏特别大,一被逗就笑得停不下来,也不知到底是紧张到发抖、还是笑得发抖。


    后面有姐妹没听到罗月止说的话,问前头发生了什么,她们便一个一个转述过去。


    一时之间,后台听取“萝卜白菜”声一片。


    “连我都紧张起来了。”赵宗楠在罗月止身边同他耳语。不是他刻意亲近,实在是周围太吵了,非得这样才能一对一交流。


    “官人难不成还叫我安慰?”罗月止也凑在他耳边说话。


    天公作美,前些天开封下了几场小雨,将暑气荡涤一空,今日惠风和畅,是难得的凉爽日子,罗月止气息贴在耳边,有些微微的暖意。


    赵宗楠神色动了动,低下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罗月止满心满意记挂着工作,对此并无察觉。


    眼看时辰已到,罗月止赶紧举着赛事章程,对比名册,叫马上要登场的娘子排成一队准备好登场。


    “我们上了!”这一场比试的是诗词,打头阵的娘子们说起话来,跟花木兰要替父从军上战场似的,颇有些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的霸气。


    她们身后的娘子们感同身受,齐齐直道:


    “姐姐莫慌!”


    “好好发挥!”


    “等姐姐们凯旋!”


    这比赛还没选出花魁呢,罗月止就从中听出点团魂来,竟还有点小感动。


    诗词比的是诗与词两方面,现场出题,要求娘子们在一炷香时间内以同一题做出诗、词各一首,不限字数格律,可凭借自己的喜好施为。


    罗月止为求公平,将所有准备好的题放在一只大木箱里头,由嘉宾现场抽选,谁也不能作弊。


    嘉宾举起手中的绸缎,大声念题:“题目为——翦彩花!”


    此题一出,胸中有文墨的人都明悟了:这其实是道应制诗题!


    应制诗,顾名思义,就是皇帝考察臣子所出的诗题。之前罗月止童子试面见天子,官家让他作的诗其实就算是应制诗的一种。


    而以“翦彩花”为题的应制诗早有传承。


    早在唐时,就有上官婉儿以此题作诗,还留下了“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的名句。


    如今娘子们再以此题比试,正是再恰当不过,恰巧凸显了当今女子的才情,堪比前代那位声名远播的“女丞相”。


    出题之人博学多识,实在是有水平!


    “果真是这一题。”赵宗楠笑道。“月止之前唯独对此题最为满意,此番算是得偿所愿了。”


    再看罗月止,眉开眼笑,果真是满意极了。


    一炷香点完,各位娘子停笔,娉娉婷婷地站在桌前等待品评。


    司人依次展示娘子们的墨宝,逐一唱念,果真有些文笔出众的诗词,挣得千万喝彩。


    浩浩荡荡人群中,有近半数都惊讶至极,难以想象风月场中竟有如此精彩绝艳的才女,甚至比很多整日填词赋诗的酸秀才还要胜上一筹!


    很多人心态自此一场比试后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本是为了看漂亮佳人前来凑热闹,谁知卧虎藏龙,这些貌美如花的女娘当真不可小觑……


    罗月止特意将诗词作为第一场比试,正是有此意。


    要让观众们觉得出乎意料,将他们当头镇住,杀一杀他们狎玩戏耍的心思,接下来的比试方才容易管理,秩序也容易维持。


    第二场茶道比试,动作比较小,进度比较慢,正是需要凝神静气,多些耐心。方才诗词比试把场子镇住了,较为有序的氛围果然持续了下来。


    台下数以千计的观众看不清台上选手们的动作,便有能说会道的茶博士们一对一辅助,将她们的动作和优势绘声绘色转述出来。


    自要是茶馆中混得好的茶博士,那都是“江湖百事通”,能言善辩,博学多识,一张巧嘴能将天上的仙子都哄下凡间来。


    观众们听茶博士的讲解,就跟在勾栏瓦子听讲话儿没甚么差别,竟还有些别致的趣味。


    紧张的赛程就在眼前,他们甚至觉得这一遭,比讲话儿还要牵动人心。


    其中一位娘子,茶百戏的功夫极其精深,竟在茶盏中画出了一幅狸奴扑蝶的画作!茶博士都看傻了,连忙将这一幕广而告之,称那狸奴活灵活现,茶水微动,小狸奴仿佛真的在杯盏中活过来一样!


    宋人普遍猫奴,一听这个都跟疯了似的,千百人齐齐鼓掌,恨自己不是那茶博士,能亲眼目睹那宛如真生的小猫扑蝴蝶。


    他们交头接耳,传递那位娘子的名姓和所属楼馆,都相邀在大赛结束后去楼里消费,一定要看到亲眼看到茶杯小猫的真迹才行!


    那位娘子的鸨母看这情形,跟被黄金雨迎头砸中了似的,捂着胸口,当即就快哭了。


    那情形,同现代人彩票中了一百万的反应别无二致。


    她心想,此日过后,财运亨通,怕不是得给罗郎君做个生祠,给他供起来才好!


    第59章 同塌浅眠


    第二项比赛结束后,正是日上中天,暑气渐盛。


    司人登台击鼓,宣告比赛暂停,待申时后再来此相会。


    接下来的竞赛项目是香道,正是罗月止最为看重的一场。


    熏香更要求静,以沉着淡雅为上,和人山人海的赛场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如何在浩浩荡荡的人流中将香气散播出去,既能让人感受到各式香药的美好,又能保持雅致端正的品格,实在是一项极具挑战性的任务。


    罗月止之前同茹妈妈就这个问题探讨了近十天时间,又把邱十五叫过来一起商议,都还是一筹莫展,笔下的策划方案无一能使罗月止满意。


    谁知最后,竟是赵宗楠给解决了难题。


    他母族乃杏林世家,而香药与医学素来同根同源。赵宗楠不仅会品香,自己还会制香,他身上那股似有若无、掺杂着淡淡药味的薰衣香就是由他自己调配制作的,有驱虫避暑、静心养神的功效,专门在夏季使用。


    说起香料、香方、燃香方面的见识,这世上恐怕很少有人能出其右。


    赵宗楠给罗月止出了主意。


    他说:如今品香活动多集中在静室之内,但宗室出行、皇家祭典皆在室外,按照礼制,路途中也是要燃香的,自然有应对香气逸散的方法。


    他差遣倪四到库房中翻找半天,给罗月止取来了一件罕见的器物,通体由白瓷制作,远远望去好似一柄大大的汤勺,又像一只洁净如玉的巨型如意。


    此物手柄纤细,足有臂长,末端连接一只状似莲花的小壶,顶上有细密香眼,底部有瓣状平盘,其上遍布莲纹与云纹,正是一樽可供手执的香炉。


    茹妈妈一看这香炉,还未来得及惊叹其精致罕见,只顾着先拍脑门:“老身糊涂了,怎得忘了还有这样的物件!”


    罗月止很少熏香,从来没见过此等造型奇异的香炉。


    他是听了赵宗楠亲口解释才知道,此炉名叫鹊尾炉,发源自佛教,又叫行香炉,多用于礼佛和宗庙祭祀途中,其中盛放香丸,以隔火之法点燃,正是为了方便行走而创造出来的。


    此物多在正式场合使用,便于携带,能随同行仗走出好几里去,使得炉内烟火聚而不散,一路生香。


    罗月止惊叹于此物奇妙,当即来了灵感,不出半日便构思出一场极富观赏性的赛程策划。但若是想要效果达到最佳,一只鹊尾炉是绝对不够用的……


    赵宗楠帮人帮到底,叫倪四替他去做事,三日之内,从全开封各处寺庙和香药店借来了上百只鹊尾炉,那一众香炉形态各异,皆是巧夺天工,精美异常,整整齐齐摆放在烟暖玉春楼的后厅之中,静待罗月止挑选。


    茹妈妈站在门口,哪儿见过这样大的场面,看得瞠目结舌,差点忍不住问罗月止,他这位神秘到访的朋友究竟何方神圣?


    幸亏她有几分眼色,心有所感,怕问出答案反倒耽误事,忍了半天才把好奇咽下了。


    罗月止也觉得这人情有些大,颇为不好意思:“我如今又欠官人一回。”


    赵宗楠似笑非笑,仿佛意有所指:“月止自己记好就行。”


    罗月止最大的难题被他解决,这下子可以随意施为,在香道比赛下了极大功夫,只等几个时辰后大展身手。


    花台正靠近小甜水巷,巷中不仅有歌坊妓馆,还有诸多食店。罗月止同食店老板们打好招呼,要他们提前购置冰块消暑,午休时间为前来观赛的观众们提供清凉解暑的绿豆水、甘豆汤、冰雪冷元子、紫苏饮等应季冷饮。


    为了表示诚意,老板们在罗月止的牵头下,相互之前谈好折扣,今日不论哪家食店,饮食消费一律打八折。


    下午好戏还长,观众们依依不舍意犹未尽,自然不愿走远,就近找食店和楼馆歇脚。


    各家食店游客如织,一中午的营业额都比得上之前好些天的营收。


    罗月止同嘉宾们一起用了午饭,把礼仪都拿捏到位,转头又去安排下午会场的布置,又是忙得像只陀螺一般。


    需要他操心的事还有一件。


    赵宗楠不许倪四跟着,让他回延国公府替自己周旋保密,赵宗楠一下子没有了人伺候,倪四平日里要做的工作,自然而然落到了罗月止头上。


    他身负照顾赵宗楠的责任,当然晓得不能让堂堂国公和平民们挤在一处睡午觉,早就托人抢订好了一间僻静凉室,给这位身份尊贵的宗室落脚。


    凉室精致是精致,地方却不算宽敞,供人休息的长塌只有一张。


    赵宗楠坐在榻上,拍了拍滑软的丝绸塌面,竟出言道:“还算干净宽敞,睡两个人是足够的。”


    罗月止:“……啊?”


    罗月止忍不住从唇边漏出句吐槽:“您现在装也不打算装一下了?”


    那自然不是。


    装还是要装的。


    赵宗楠神情正直,双手放回膝盖上,看着再端庄不过:“我是看月止劳心劳神,该抓紧时间休整,就算睡上半炷香时间也是好的。你若总这样拼命,积劳成疾,日后定是会吃苦头。”


    罗月止见招拆招:“不敢与官人同塌。我就坐在椅子上休息,发会儿呆便足够了。”


    赵宗楠闻言,微微低下头,叹了口气,竟想从榻上站起身:“看来月止嫌弃我。”


    “都说好友该把酒言欢,抵足而眠,我引月止为友,月止却不曾将我当做自己人……罢了,何必讨人嫌呢。我去坐椅子,你好好躺着便是。”


    百姓睡床,把从一品的当朝国公挤到椅子上坐着,这怎么敢的。


    赵宗楠这半卖惨半威慑的手段真是越来越娴熟。


    赵宗楠进化太快,手里又捏着罗月止欠下的人情,罗月止尚且没酝酿出应对方法,只得认栽,讪讪走上前:“万万不可。那便依官人方才所说……我过去就是。”


    赵宗楠本就没打算真的起身。


    他胸有成竹地看着罗月止坐到自己身边来,微笑道:“我入眠向来规矩,绝不会乱动的,月止可放宽心。你喜欢睡在内侧还是外侧?”


    罗月止不敢和他对视,盯着床脚:“……外侧。”


    外侧好啊,外侧方便撤退。


    这张塌是挺宽敞的,两人躺上去,只要规规矩矩收着腿脚,中间便能隔出半人宽的空隙来,已算得上是非常体面。


    罗月止爬上床,僵硬地躺在赵宗楠身边,看都不敢看他一眼。鼻观口,口观心,只盼着等赵宗楠一会儿睡着了,自己就能立刻起来脱身。


    俩人不言不语,跟两段木头桩子似的整整齐齐横在榻上。


    赵宗楠身上那股淡淡的草药香逐渐飘散过来。


    罗月止想得挺好,现实却实是个不顶用的。也是因为这段时间实在是疲于奔命,昨天夜里只睡了两个多时辰,如今一沾枕头就控制不住自己。


    前一刻,他还告诫自己要看好时机起身撤退,可躺在软硬正合适的塌上,腰背忍不住卸力,他两眼一黑,竟一头扎进睡梦中失去了意识。


    罗月止当真做了个很短暂的梦。梦里有片云山雾海之间的药田,清澈的药香像云雾似的温温柔柔把他包裹其中。


    梦里的罗月止望着碧色接天的药田,呆呆地想,这味道怎么有些熟悉。


    他在这股犹疑中缓缓苏醒。


    罗月止两世为人,有个逃脱不掉的老毛病,那就是一睡午觉醒来就会觉得头疼,睡醒了反倒精神不好,还不如不睡。


    故而他很少中午补眠,能拿咖啡和茶叶顶过困意,就死活不闭眼。


    可今天他转醒后,却未曾觉得难受,嗅着鼻尖上一点凉凉又温润的草药香,竟然还挺舒服,好似肩膀上积累了很久的疲惫都随之转轻。


    ……草药香?


    罗月止怔怔抬头,发现自己早不知睡了多久,衣衫乱七八糟,平躺改成了侧躺。


    人家赵宗楠依旧睡得规规矩矩,反倒是他自己出了岔子,朝赵宗楠的方向微微蜷缩起来,额头抵着他肩膀,手指搭在他胳膊旁,一抬头鼻尖便能蹭到了他身上,几乎要蹭到他颈窝里去。


    罗月止登时就醒了盹,猛地从榻上滚了起来,背上一层冷汗,赶紧低头整理松乱的衣衫,心道果真不该答应他!真是要命了!


    赵宗楠好像被他吵醒,安安静静睁开眼睛,注视他近在咫尺的背影。


    欣赏半晌,他坐起身好心提醒道:“月止发髻有点歪了。”


    罗月止头都不回,赶紧摸发簪。


    “紧张什么。”赵宗楠莞尔,“时辰还早,你可以再歇会儿。”


    罗月止哪儿敢再歇?


    再歇多一会儿,他怕是要整个人滚到赵宗楠怀里去了。


    罗月止狼狈地整理好自己的形容,转头看赵宗楠午睡醒来后精神焕发,面色红润,就跟芙蓉出水似的,那叫一个游刃有余,登时觉得不公平了,站起身道:“官人虽睡得老实,我却对自己没甚么信心。听闻官人还未曾婚配呢,万一有什么唐突举止,害了官人清白可是不好。”


    “那就得叫月止负责了。”赵宗楠随口而出。


    罗月止顿了顿,还他三个字:“负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罗月止:我睡觉的确不老实,但也没那么不老实,是不是你故意扒拉我?


    赵宗楠:*无辜脸*


    第60章 香满曲径


    未时末,午休时间接近尾声。


    最近北方阴云增多,过晌午之后天就稍稍有些发阴了,云层犹如薄纱将太阳隔绝在高天之上,叫午后热力消退得比往常都要更快。明明是夏日午后,却称得上凉爽怡人。


    也正是因为气温适宜,下午流失的观众并不算多。


    时辰到了,数以千计的观众从四面八方聚拢,重回小甜水巷前的花台,依旧是摩肩接踵,一副热闹场面。


    然而他们却发现,赛场似乎已与上午不同。


    花台前的宽敞石板,被人用花毯子铺出了一条蜿蜒曲折的小道,呈波浪形蔓延至整个观赛区域。


    毯子有三尺宽,可行人,远远看过去,就好似花园中铺成的观景小路。


    这条富丽的花毯小路上,每隔一段便由一位大茶壶看守,提醒观众们莫要随意踩踏,需得给这条小路让出位置来。


    观众好奇,连问这是做什么用的。大茶壶们却三缄其口,只说一会儿有惊喜,请诸位耐心等候。


    未时至,宴金坊的司人登台击鼓,宣告下午的花魁大赛继续进行。


    为了让观众能重新拾起氛围,罗月止专门同茹妈妈设计过,以歌舞曲乐为引,承托下午的香道竞赛。


    五位头顶玉兰花髻、身穿五色轻罗襦裙、腰间系着金铃的盛装娘子登台,在成百上千的观众眼前做《柘枝舞》。


    这是茹妈妈选择的舞曲,说此乃百年前从怛罗斯流传过来的舞蹈,以蛮鼓合乐,鼓点欢快,看着热闹,用来醒神热场最为合适。


    怛罗斯是哪里罗月止不清楚,但看音乐和舞姿,矫健俏丽,热情外放,竟有些往西伯利亚那边走的劲儿,又有点以前电视上看唐代胡旋舞的气势和力道。


    一问之下,此舞竟果真是在唐时流行过,怛罗斯也当真是在国土西北方向。


    两百多年前,白乐天就挺爱看这舞蹈,称赞其是“柘家美人尤多娇,公子王孙忽忘还”。


    他诗写得从来老老实实,一点都不夸张,这句品评更是一个字都没错。


    罗月止从后台屏风往外头观察,但见花台之下,郎君官人们一个个抬着头看得如痴如醉,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可不是“忽忘还”么,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


    “教坊司有柘枝队专门研习《柘枝舞》,今日商妓此舞,行头装束虽不及柘枝队严谨,但舞技还算是可堪一赏,鼓也不错。”罗月止头顶传来赵宗楠声音。


    罗月止微抬头问:“看来官人常看,已是此道行家。”


    赵宗楠微低头反问:“月止这是何意呀?”


    罗月止不上套,笑盈盈道:“自是羡慕之意。若有机会,我也想亲眼见见由教坊司排出的《柘枝舞》得有多好看。”


    他们日常打机锋,颇有些旁若无人的意思在里头。


    诸位同在后台候场的娘子们见此情形,未曾出言打扰,还都不约而同离得远了一些,看他俩挤在屏风旁边说小话,莫名其妙觉得还挺带劲儿的。


    好有趣,再看一眼。


    邱十五却觉不出甚么“好有趣”来,拎着台本,三两步上前打破了气氛:“郎君,官人,时辰差不多了。”


    罗月止从屏风和赵宗楠之间钻了出来:“好。”


    他转头看向即将参加香道项目的娘子们,最后一次嘱咐道:“就按咱们之前所说的。娘子们一定要注意时间,听鼓声行事。”


    娘子们早排练过很多遍,皆应声答是。


    邱十五看罗月止点头,便重新回到花台之上为竞赛唱名。


    诸位司人紧随其后,搬着香案和各式器具上台,为参赛的九位娘子规制好研香的香台。


    台下的观众看这场面,都在心里嘀咕:往常斗香也好、品香也罢,都是在净室之内,客人不过十余人,如今这浩浩荡荡千百人之众,说要品香、这可怎么品?


    上午的茶道比赛好歹有茶水博士在一旁讲解,茶水的汤色、滋味等也是有规范章程的……可香道呢?自要没闻到气味,不过就是一堆粉末,一缕青烟,有啥观赏性可言?他们这一群人傻站着,也没甚么参与感啊。


    可不过两柱香后,这些质疑之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谁也没预料到,那些禁止观众踩踏的花毯小路竟然起到了这样的作用!


    参赛娘子们现场研香制香,却没有像往常斗香一样,打个香篆,在巴掌大的小香炉中焚香起雾。


    而是以隔火之法,将香饼放进了手持的香炉之中。


    每位参赛娘子按照顺序唱名,素手提起鹊尾炉,莲步轻挪,前后有方才献上舞曲的盛装娘子开道,手中皆持有鹊尾炉,燃着同一款香,直接在那锦缎铺就的小路之中游行起来!


    美人如繁花,香烟云袅袅,近到与观众只有两三步之隔,随鼓乐而动,简直犹如仙子下凡。


    “下来了!下来了!”


    站在前排的观众们皆是受宠若惊,激动地鼓起掌来,高声欢呼,把巴掌都拍红了!


    鹊尾炉中的香气一路飘散在娘子们身后,久久不散,微风吹拂之下,叫无数人都能闻到熏香气味,飘飘渺渺,如同倩影仙踪,其中曼妙简直是难以言说!


    待到香味散得差不多,下一位参赛娘子紧随其后,又引起阵阵山呼!


    就这样高潮不断,欢呼迭起,九位娘子全都游行一遍。


    每人焚起的香饼各有不同,但凡是对香道有些涉猎的观众,都能在阵阵香风里品出其中的精妙。


    宋人制香,都是以合香为尊,讲究君臣佐使,每种香料添加多少、谁是君谁是臣、符不符合阴阳五行生克关系,全都是香道的评判标准。


    甚至比现代西方香水前中后调的规矩要严谨复杂得多。


    有嗅觉刁钻的香道行家,但凡闻上片刻,就能把整个香方分析大概,连蒸香的时辰火候到不到位都能闻出来!


    俗人观色,行家识香,这一场香道比赛人人都获得了参与感。


    想在香道有所精进,就得投入大量金钱和精力才行,小甜水巷很多楼馆都没舍得在香道上下功夫,待到今日,报名参与香道比赛、竞争宝篆花魁名头的娘子人数是最少的。


    如今场上这几位,超过半数都是出自茹妈妈的教导。烟暖玉春楼在这一场比赛中,称得上是独领风骚。


    其他家鸨母老板看着眼红,但也无话可说,人家凭真本事获得满堂喝彩,又是花魁大赛的主办方,这不正是情理之中的。


    到最后,嘉宾对其中几名娘子的香大加赞赏,观众们也都对种种香气心驰神往。罗月止在屏风后听到那澎湃而起的欢呼,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知道最难办的部分已经圆满落幕了,后面应当皆可顺遂。


    果不其然,后面插花、曲乐两场比赛皆是顺利。


    插花项目安排得靠后,为了让花材保持新鲜水嫩,罗月止专门订购了好几大桶冰,将花材镇在其中。这是借鉴现代花店的做法,罗月止记得这样的场景,店员将待卖的花朵保留长枝,放在冰箱里保存,有客人买才会从冰箱中取出来。


    但宋代这样做的人好似不多,罗月止手段稀奇,便又得到了诸人的夸赞与欣赏。


    曲乐是最受欢迎、最能热场子的项目,自然放在最后充当大轴。颇为戏剧性的是,好几位登场献艺的娘子,抱着琵琶、古琴等诸类乐器,奏唱的竟然都是罗月止半个月前写的那首《碧芙蓉》……


    这是如今开封最流行的曲词,如此选择无可厚非……可罗月止一遍遍听着,真是有够羞耻的!


    “月止亲自写的,为何反倒不爱听。”赵宗楠正是因为这首词才一路追到小甜水巷来,如今故意这样问他,心眼实在是说不上好。


    罗月止回答:“喝醉了乱写的,当然不忍卒听。”


    “我倒是觉得很好。红袖添香,醉成佳作。多好的事。”


    这人没完了。“以后不会了。我这段时间喝了太多的酒,被添了太多的香,此番事了,怕是很长一段时间都得绕着小甜水巷走。”


    赵宗楠莞尔,好似这才有了点满意的样子:“此话当真?”


    “骗你做什么。”罗月止嘟囔,“等回了家,且得睡他个三天三夜不可。”


    最后一位娘子停弦,所有的参赛项目均已完成。只差最后公布结果,本届小甜水巷花魁大赛便可圆满落幕。时辰正好,罗月止就要随邱十五和茹妈妈一齐上台去。


    罗月止整理了一下衣冠。他衣服都穿戴得整齐,但午睡起身时头顶出了点小问题,当时场面有点复杂,他慌乱之中不知道把自己的簪子遗落在何处了,如今头上只有一只小冠维持整洁。


    少根簪子并非是什么大事,罗月止摸了两把,心道也没工夫找个新的了,就这么来吧,便往台上的方向走去。


    “月止稍等。”赵宗楠突然在身后叫住他。


    罗月止回眸,只见赵宗楠靠近他几步,从自己发间摘下一只玉簪,插到罗月止的发髻当中去。


    此举出乎罗月止意料,他忍不住抬头看了面前的人一眼。


    赵宗楠并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对他笑。


    “我……”罗月止垂眼,“我一会儿便还你。”


    屏风外喝彩声连天,仿佛盛满了整个世界的热闹。


    赵宗楠嗓音不大,声音递送到罗月止耳朵里,好像是他轻声回了句“好”——


    作者有话要说:


    观众们:好撩。


    娘子们:好嗑。


    打字的我:好抠,簪子还让人家还。(不是——


    有宝贝提醒不忍卒听的用法,其实这里是想搞笑一下子,意指当时罗月止被这首曲子整得“挺惨”,惨到现在都不想再听了。以防误会特此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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