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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端正家风


    邱十五这趟跟着罗月止,满怀期待地来,迷迷瞪瞪地走了。


    他半天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捡了个这么大的便宜,利息低到这种程度,而且放款速度极快,待明日准备好质物凭证,就能直接上门来把钱领走了??


    邱十五是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他心里清楚,若没有罗月止,自己再活二十年也未必能遇到一回这样的气运,对他的看法不由从感激变为了崇敬。


    邱十五心里清楚得很,在外行商,人脉尤为重要,寻常买卖人,若有几个掌柜员外的人脉可以走,已经是要跟周围人吹嘘个遍了,恨不得每次喝大了都要在酒桌上把这些事大声念叨一遍才好。


    结果罗月止不声不响,竟早就得到了皇亲贵胄的青眼,表现还一如寻常,笑脸迎人,谦逊低调,只待有事要做的时候,笑谈之间把事情置办妥帖,此中风姿,就跟神仙一样。


    实在是深不可测。


    “今儿个在界身巷看到赵大官人的事,邱郎君绝不可与任何人说。”罗月止私下对邱十五敦嘱道。


    “此事是赵大官人亲自嘱咐我的,请邱郎君务必上心。咱寻常百姓之间可以相互商量,但赵大官人那样的身份,交待给你保守的秘密务必要保守好,如果不然,后果怎样可不是咱们能预料到的。邱郎君可能明白?”


    邱十五赶紧点头,指天指地发誓绝不泄密:“月止郎君放心,我自知赵大官人看在月止郎君的面子上已给我极大优惠,与我有恩,我怎会违逆恩人意思。退一万步说,再借我八百个胆子,也不敢与皇亲国戚对着干啊!”


    罗月止莞尔:“倒不至于把他当成洪水猛兽。他与寻常张牙舞爪、任性妄为的官宦人家不同……”


    罗月止放低了声音:“他是个好人。”


    “月止郎君更是好人。”邱十五道。


    罗月止笑而不语。


    ……


    这两日,徐王府上的气氛尤为不同。


    徐王一脉从来人丁稀落,以前还有徐王的夫人与大小妾氏捻酸吃醋,内宅鸡飞狗跳能闹出动静来,算不得冷清。


    但等徐王病逝,夫人苦思成疾不久后随徐王仙去,各院妾氏们没有子嗣傍身也争不得家产,走的走散的散,唯独留下伶仃两三人,全都噤若寒蝉,深居浅出。


    这偌大王府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虽有官家出钱养着,不至于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但幽深静谧的意思总是差不多的。


    好几年时间里,徐王府上是出了名的事儿少。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直到官家给徐王过继来一个孙子承袭宗庙,徐王府才再次有了生气。


    徐王府迎来新主,清闲之意其实也没多大变化。赵宗楠是个非常好伺候的主子,温和体恤,从不随意打骂下人,只交代旧仆照顾好各院小娘,不可轻慢懈怠。他自己事情是很少的,甚至很多事更喜欢亲历亲为,不愿让人近身。


    故而比起同级别的高门大户来说,徐王府下人日子过得最为舒坦,平日里大家舒心自在,气氛从来以轻快为主。


    但这两日,下人们脸上都绷着劲儿,低调紧张,各自埋头做事,不敢多说一句话。


    只因从来脾气最好的赵宗楠某一天回到府中,突然请动了家法,将家里地位很高的一名仆使张小籽狠狠惩罚了一回。


    赵宗楠命张小籽跪在阶下三日,膝边放了一碗清水,三块馒头,任何人不得靠近,不得求情,不得与之交谈,亦不得递送茶水。


    徐王府已经很久没出现过这么严厉的惩罚,仆从们都吓坏了。这张小籽的父亲以前是徐王府的大管家,跟随徐王多年,在下人中说话最是管用,连带着他儿子张小籽地位清高,与普通丫鬟仆使地位不同。


    这些年,从来是倪四跟随赵宗楠,多管理府外之事,而府内一应事务,均交由张小籽一手指挥。


    府里的所有仆从因此都不敢得罪张小籽。


    可没想到,张小籽往日眼高于顶,与主人最为熟悉,但府中第一个被重重责罚的人,竟然也是他。


    张小籽脸色惨白,写满了不服气,推开倪四就要进书房去找赵宗楠说话,倪四挡在门前,一把将他推回去,表情严厉极了:“好大的胆子!你往常看官人性情温和,便敢无法无天、肆意妄为,现在竟然还想破门而入,再来一次偭规越矩、以下犯上吗?!”


    “我到底犯什么错?我是想找主人问清楚!”张小籽气急,还想上前拉扯,“姓倪的,我家两代男丁为王府鞠躬尽瘁,我爹进府伺候主人的时候,你毛都还没长齐呢!算个甚么东西,竟然敢拦我!”


    倪四面无表情,骤然抬手在张小籽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倪四是学过武的,这一巴掌打得不轻。


    张小籽被一巴掌扇了个趔趄,脑瓜子直嗡嗡。他捂着脸颊,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难看至极。


    “我打的就是你口出狂言,到现在还不知悔改!”倪四居高临下看着他,呵斥道。


    “官人抱德炀和,对大家一视同仁,可这份仁德并不是让你用来吆五喝六、耀武扬威的!官人对待客人,无论什么身份都同样以礼相待,素有贤德清名!但你呢?你嫌贫爱富,趋炎附势,看到有钱的客人便阿谀谄媚,看到白衣登门便冷眼相待,你自己贱名不足惜,却因此害了官人的名声,叫人家以为咱们徐王府是多么势利刁钻的门庭,受整个东京耻笑!这不该罚吗!?”


    张小籽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捂着肿起来的半张脸,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以前官人年纪小,心肠软,下人就算犯了偷盗之罪,念在他是初犯的份上都能放过一马。但你们若以为官人永远都秉持着少年人纯善柔软的心肠,不滥用刑罚,是怕你们、敬你们,不敢对你们镇以家纲,这回怕是算记错了!”


    这振聋发聩的一番话,很多下人都听到了。一时间徐王府每个人都绷紧了精神过活,疯狂反思自己曾经做过什么欺瞒幼主之事,生怕这把端正家风的火顺着张小籽烧到自己身上来。


    张小籽真就生生跪满了三日,期间没有一个人敢偷偷跑来跟他说话。待到三日期满,可以自由活动时候,张小籽下半身已经毫无知觉,无法凭借自己的力气站起来了。还是倪四带着人把他馋起来,半拖半抱地把他送回了屋里修养。


    张小籽自从那天之后得有半个月都没出房门——不是不想出,是根本起不来。


    不仅如此,赵宗楠还取出了尘封在库的戒尺,高奉于门厅之中。他虽未交代一句话,但此中威慑之意已经不能更明白,仆使们都被震住了。


    从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徐王府再也无人敢口无遮拦,做出越矩无礼的事情。


    远在书坊的罗月止却对此番种种并不知情。


    邱十五有了运转资金,罗月止便重启了对宴金坊的改造,找来街坊绣娘,在司人统一服装的袖口绣上了一朵金桃花。


    这是罗月止请罗邦贤帮忙运笔,专门为宴金坊设计的logo。


    之前宴金坊首次分发的宣传册上便有这样的图案,如今一记贯之,要在服装、帕巾、餐具……所有得见宾客的地方都留下这金桃花印记,以加深辨识度。


    罗月止对邱十五说,虽说标志没有立竿见影的功效,但日积月累,这小小的金桃花将与宴金坊一起深深镌刻在顾客的脑海之中,未来的好处取之不尽,需邱十五有些耐心。


    邱十五现在看罗月止就是在世诸葛,自然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这样又十日,现下能做的升级全都制备妥当。衣服和帕巾都好说,唯独餐具造价太高,无法完全更换一遍,罗月止让他先把这项记下,等以后再说。


    邱十五现在有钱了,就想着把罗月止帮助他出谋划策的银钱结清。结果罗月止还是推脱了,他把邱十五的胳膊推了回去,笑道:“邱郎君,你不会以为现在便已是逢凶化吉,前路坦荡了吧?”


    邱十五一惊,连忙问他的意思。


    罗月止道:“最大的挑战还没有登门,我的酬劳自然也不必着急。”


    “咱们闹出这么大动静,再过几天还有好几家大型活动要承办,风光如此,自然会引来同行窥探目光。你觉得那冯寿等人就这么眼巴巴看着,不会派人来找你麻烦吗?”


    邱十五对这忠告上了心,做事情更是谨慎严明,不敢有半分差错。这样经营完备了两场活动,都受到了顾客的大力赞美,除去服务费用,竟还有家掌柜给封了份丰厚的红包,说宴金坊辛苦了,这钱拿去给兄弟们犒劳顿好酒好菜。


    邱十五钱拿得高兴,也不藏私,当晚便和手底下的兄弟们把钱平分了。众人皆是喜气洋洋,意气风发,但邱十五的心总悬着一块,不敢放肆地庆祝起来,做梦都是冯寿等人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在他们宴金坊置办的活动上闹事,弄得一团糟糕……


    只能说好的不灵,坏的总灵。


    四月份最后一场宴饮活动,果真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张小籽瘫在床上:你们倒是来个人提醒一句啊!谁知道那日登门的穷书生是未来的夫人!!!


    第28章 如此碰瓷


    这场宴席的东家,是东京绸缎行一位有名的老板,听说他家里的族叔正是绸缎行的行首,在东京几个毗邻的行当中有呼风唤雨之能。如今他族侄开办酒席,来往的自然也都是有头有脸的商人。


    邱十五知道这位东家喜好奢侈,便叫兄弟们把各式带着金桃花的衣饰器具都亮相出来。这位东家看到自家酒席上,连司人的衣服上都绣有金线装点,自然觉得宴席的身价品格一下子就上去了,看司人们的眼光都满意不少。


    可谁知他高兴了并没有多久。宴席之上,突然有位客人从席上闹起来,将身前桌案上的瓜果佳肴一扫落地,大声嚷嚷着说自己肚子痛,定是菜品有误,叫他吃坏了肚子,他们宴金坊人呈上来的东西肯定有问题,不是腐坏了、就是那司人头邱十五给他下了毒。


    他这么一嚷嚷,在座的客人哪儿敢再吃,全都撂下了筷子,四下交换眼神,不知道好好的宴席闹得是哪一出。


    宴席东家眯着眼睛,听席下的商妓弹秦筝听得正开怀,被他这么一搅合,脸色登时难看至极。看他闹起来简直要满地乱滚,好像真是疼得受不了了,便黑着脸,叫邱十五上来当堂对质。


    听说席上出了事,东家发了好大的脾气,邱十五顶着一双好几天没睡好的大黑眼圈,两手摊开不停地抖动,口中道:“真是来事了、真是来事了!”


    这趟活动,正巧是罗月止跟着一道来的,他手按在邱十五肩膀上,安慰道:“邱郎君莫怕,咱们厨司供应的食材全是最新鲜的,烹饪上也从未有过甚么疏漏,你先在这里心虚什么?莫要慌张,我陪你一同去前面调查清楚。”


    邱十五领着罗月止上到前堂,二人果真看见有一人囫囵个趴在桌塌上打滚,口中嗷嗷喊疼,双腿踢蹬不止,把上前搀扶的仆从使者都踹了个趔趄,脚下瓜果盘盏碎了一地。


    那人一看见邱十五,登时来了精神,手指着他大声嚎啕,中气十足,哪儿像中毒的样子:“大胆贼仆!我与你有什么过节,你竟要这样坑害于我!”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供应的茶点饭菜真的有问题?”东家冷脸质问。


    邱十五正是百口莫辩,只能道:“禀告东家,我们宴席上使用的食材,都是今天早上特意从各处市场采买的,最新鲜不过,您一查便知,绝不会有什么腐坏之物。至于甚么下毒害人……这更是何出此言啊!我与这位掌柜从未见过,人都不认识,哪儿来的害人贼心!”


    “邱郎君,你不认识这位郎君,这位郎君可是认识你啊。”罗月止在旁边观察了半天,此时终于开口。


    罗月止笑眯眯地靠近那位“吃坏肚子”的客人。


    “说来也真是怪事。若在别人家酒席上吃坏了肚子,按照常理,第一件事不是要先告问东家么?怎么会有人着意注意到来服侍的司人是哪一家,还指名道姓唤人家司人头来问罪?谁说今天来东家府上伺候的便是邱十五这一家司人?您快看看,是您认错了。”


    那客人高声骂道:“今天来宴席上服侍的人,袖口上都有金桃花,这不就是你们宴金坊的标志吗!证据确凿,你们还想赖账不成?自己把证据印在了身上,到现在却不敢认了吗!”


    “啊呀……没想到这位客人当真是消息灵通。”罗月止佯装讶然,“我家司人更新服饰不过十余天,就算同行同业的都未必清楚其中的关窍,怎得您却知晓得一清二楚?”


    罗月止笑道:“在场的都是有名有姓的买卖人,岂该日日夜夜盯着司人们的动作?这位掌柜对下面伺候的人这样了解。羞也惭也,不怕有失身份吗……”


    客人脸色一变,扑腾胡闹的动作都慢下来了。


    这么一番对峙,在座的宾客频频交换眼神,他们都逐渐意识到,好像这件事就是冲着邱十五来的,为的就是栽赃陷害。这宴席上的各色食物应当是没什么问题的,不然怎么他们都没事,只有这厮吃完之后闹腾开了呢?


    闹事的宾客脸色都变了,沉默片刻,说道:“这次就不跟你们计较了。我现下身体不适,要先离席回家休养。就此告辞,各位好自为之吧。”


    谁知罗月止根本不叫他走,把他当场拦下了,温言相劝:“郎君莫慌,我方才已经差人就近去请坐堂医士过来。您现下腹痛难忍,等回家去一路上要经过多少折磨?不如先别乱动了,待医士上门来为您诊治。”


    罗月止说罢,询问东家的意思。


    东家也看明白了是这位客人故意惹事,他冷声迎和:“正是这个道理。请这位郎君带着客人去偏厅休息,等医士看过了再说。”


    闹事的人撤下了,被他弄乱的席位也早有司人手脚麻利收拾干净。为了给诸位赔罪,邱十五问过东家意思后,特意为诸位贵客多上了几道极其精致的小菜,皆以银盘装之。宾客们登时被奢华精美的菜品吸引走了目光,连连称赞其中的精妙。


    商妓再次拨弦,场子的气氛这才慢慢恢复起来。


    偏厅之中,不过一柱香的工夫,司人便带着医士登上门来,要给这位客人诊脉。


    宾客脸色又青又绿,说什么也不行,死活不把手腕子伸过去。


    偏厅在场的不仅有宴金坊的人,也有东家宅院的大管事,罗月止与大管事递了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大家便心里都有数了:这人他特么就是装的,在这儿故意找茬呢!


    看他实在不愿意让人家医士诊脉,罗月止便在旁边温言道:“今年天气与往年不同,倒春寒从三月份倒到了现在,这位郎君或许是近日偶感风寒才导致腹痛,并非有什么大事。方才稍微活动一下,出了一身热汗,症状便改善了……您看,这就不痛了不是?”


    宾客看他递了台阶,赶紧连滚带爬地下来:“正是不痛了,正是不痛了……”


    罗月止又笑道:“既然不痛了,郎君是想回宴席上与诸位贵客玩乐,还是想早些回家,多吃点药去?”


    宾客又连声回答:“回家吃药去、回家吃药去。”


    “那便把这陈情状签了吧。”罗月止抖出一张纸给他,温言道,“横竖这件事同宴金坊也无甚关系,您这样一闹,倒是叫人家以后不好做生意。您别紧张,这份陈情只是把今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清楚,不会有任何夸大为难之处,您只管安心做个证就行。”


    抱胸在旁边候着的几位宴金坊的司人兄弟听到这话,都朝这位宾客围了过来,给罗月止压阵。他们也不说话,几个筋肉结实的年轻汉子满脸严肃,齐齐盯住他看。


    宾客看这架势,不签今日怕是难以善了,也是走投无路,只能惨白着脸签字按下指印。


    罗月止爽快放人,东家府上也愿意暂且不做计较,便也放他离开。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散局之时,邱十五听罗月止的指导,专门去向东家赔礼,说今日我们伺候不周,扰了东家与各位贵客的雅兴,实在抱歉。这次活动愿不领工钱,以做赔罪。


    诸位贵客还未曾散尽呢,东家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可能在客人面前计较这仨瓜俩枣的钱,便说这事怪不得邱十五,工钱照样给。


    东家冷声道:“我与这闹事的客人其实早年间略有嫌隙。他这回并不仅是冲着你来,也是要冲着我来呢!今天这一回,要算也该算到他头上去!”


    邱十五感激不尽,连连拜谢,并说从今日之后,若您再需要宴席伺候,我们宴金坊绝不说二话,为您打最大的折扣,尽最大的心力。


    东家这才有了点笑模样:“你这郎君,还挺会说话做事的,像是个通情理的斯文人,与我之前雇佣的司人全都不同。”


    “你们做得挺好。下次要是举办宴席,我一定先考虑你们。”


    邱十五已经离开两个时辰,但凡想起今天这场闹剧手指头还是发麻的。他不住对罗月止说:“今日若是没有月止郎君助阵,我还不知道会吃多大的瓜落儿,怕是好不容易积攒的一两名声都叫他毁了。”


    “这人已经签下陈情状,又有东家府上的人作证,他开脱不掉。”罗月止道,“邱郎君安心。冯寿他们虽横行霸道,手段阴损,但如今开封府治下清明,他们不敢擅自闹出更出格的事情来。若今日闹事的人真的与冯寿有些关系,如今也算是在我们手里拿住把柄,他们一时半刻绝不敢再动弹。”


    “那就好,那就好……”邱十五连连点头。


    “那么这段时间,就正是邱郎君锐意进取,一马当先的好时机。”罗月止笑道,“冯寿这边有我和何钉兄长盯着,邱郎君只管去施展。今后能走到什么样的高度,得靠郎君自己了。”


    邱十五感动开怀,胸膛热得厉害,当即朗声答应:“爱护照料之情铭感五内!月止郎君,您就请好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最佳辩手罗月止。


    第29章 隔世执念


    邱十五宴金坊的工作自此算是步入正轨,可精进施为。


    翌日清晨,邱十五带着足足百贯筹金登门拜谢。罗月止替他化解过一回来自同行的攻击,替邱十五摆平前路,该做的事都已经尽心尽力做完,故而这次终于收下了钱,这单生意宣告结束。


    出乎罗月止意外的是,邱十五带来的不仅有满满一箱钱,还有好几筐极其新鲜的应季瓜果,是他领着宴金坊的几位兄弟拿扁担一路挑扛过来的。


    瓜果各个形态鲜妍饱满,在阳光下还缀着一层晶莹玉润的露珠,表皮有些微清甜的气味顺着清晨微风飘散,令人神清气爽。


    宴金坊的二十几位兄弟知道这次家里生意能做起来,都是受了罗月止的点拨,又亲眼看到罗月止在宴席上为邱十五解围,各个对他尊敬感激,都想着给他送上点心意。


    兄弟们都是粗人,不知道该送点什么,便一大早从东华门抢了顶新鲜的好几筐瓜果送予他,以表达感激之情。


    东华门临近皇宫采买处,门外聚集的都是品质很高的生鲜菜果商贩,最赶上新鲜时令的时候,一对品质顶级的茄瓠甚至能卖三五十两银子。他们虽买不起那么贵的品种,但能抢这么老些新鲜瓜果,也是花了不少钱和心思的。


    罗月止这还有什么说的?推脱不下,只能备受感动地收下。


    罗月止送走邱十五一行人,转头便将佣金上交给罗邦贤入账。


    邱十五送来的佣金、再加上之前在罗氏书坊下单印制宣传册的营收,罗月止短短小半个月时间挣到的钱,比从前罗氏书坊一个月的营收都要多!


    罗邦贤大喜过望,大手一挥给罗月止放了个假,让他好好在家里休息几天,多吃些好的。这段时间罗月止既要跑外面的生意,又要看顾书坊的工作,可谓忙碌非凡,都明显清减了。


    本来就不怎么富态的年轻人,现下唯独脸上还丰润点儿,其余地方都快瘦成纸片儿,腰间衣带又往里系了几寸,再瘦下去人都快没了,可得休养几日好好补补身子。


    罗月止乐得少事,重回富二代闲散生活,窝在家里好几天没出门。


    也许是为邱十五帮忙压力比较小,比给钱员外帮忙更轻松,又或是罗月止这具身体已经习惯了一些,他这回家后并没有整日昏睡,睡了不过半日就好了。


    踏出房门之后,罗月止肉眼可见的心情非常好,走路带风,神采飞扬。


    家里的人都忙着。


    李春秋和青萝她们已经做出了不少羊毛毡成品,其中以毛毡小粽子最为简单易做,已经毡制了百十来个,翠绿翠绿的毛绒团团一装一笸箩,棕子肉嘟嘟的小肥腰上系着或鹅黄或鲜红的短带子,有些粽子团儿还额外拴着只小铃铛,拿起来就“叮铃叮铃”响,分外可爱喜人。


    香包团儿也可爱,粉扑扑的是空心,里面塞了一点点艾草香叶,凑近还能闻到辛辣清新的气味从蓬蓬软软的羊毛缝隙里渗透出来。


    这三类花样当中,龙舟是最难最复杂的,里面还需要铁丝支撑做骨架,材料昂贵,耗费功夫,到现在成品不过一两只。


    如今罗月止空出手来加入战局,便将最难的一部分揽到自己名下来,着手去毡龙舟。罗月止休息日陪她们一起做手工、聊闲天、吃果子,也算是安宁惬意。


    他还轻轻哼了两句歌,是李春秋从未听过的曲调。


    李春秋一边戳羊毛一边用余光看着罗月止,觉得他难得这样高兴。


    儿子朝气蓬勃,便带动得李春秋精神也好,唇边含笑问:“阿止今天心情真好,是因为帮助你爹爹赚到钱了吗?”


    罗月止笑眯眯回答:“赚钱自是顶高兴的,但我更高兴的是,最近似乎交到了很多很好的朋友,又做了两件很有意义的事。无论是帮钱叔父经营画店,还是帮邱郎君整理司人生意,他们都夸我做得好,说我帮他们解决了燃眉之急。这段时间虽然累些,但每天都过得很快活。”


    罗月止就当讲个话本打发无聊,将这段时间发生的故事绘声绘色给李春秋和青萝转述了一遍。两个人听得聚精会神,被罗月止这些天的经历牵动心神,听到惊险处紧张不已,听到畅快处甚至比罗月止还要高兴。


    李春秋忍不住摇摇头,轻声说:“我这些年从来没想到,我的阿止能成长为这样一个好孩子。”


    “娘……”罗月止无奈地攥攥她手指头,就像小时候常做的那样,“早知道就不同你说了,你看你……突然又伤感起来。”


    “《礼记》有言,君子贵人贱己,先人而后己。阿止刚才讲了那么多,娘亲能听出来,你是因为帮助了他人而感到快乐,这正是《礼记》所言君子之道。”


    李春秋反手拉住罗月止的手,温言道。


    “阿止很好,不愧于你儿时头悬梁锥刺股,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其实从一开始,阿止考不考得功名娘亲根本不在意,娘亲最大的愿望就是你长成现在这样,成为一个行事有礼度,贵人贱己、先人后己的真君子。如今终于算是得偿所愿了!”


    李春秋是蔡州李氏旁支家的女儿,说起来也是当地名门望族出来的娘子,自是饱读诗书,知义明礼,说起话引经据典,斯文生动。


    罗月止笑道:“娘亲抬举我了。我可没那样高的修养,才没有贵人贱己。我觉得自己好贵的,该是贵人又贵己!”


    李春秋被他逗笑了,伤感之情顿消:“好小子,就你嘴会说。”


    罗月止沉默片刻,轻声道:“其实我还有件事想同娘亲商量。”


    “说吧,同娘亲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想就这样,把这类生意做起来。”罗月止听见自己心脏怦怦直跳的声音。


    某种一直驻扎在心中的想法如同黑暗中安静生长的幼芽,他从未叫别人瞅见过,如今终于从外头泄入些许光亮,叫李春秋第一个从缝隙中窥见其形。


    罗月止对自己的感觉再清楚不过。帮钱员外、邱十五做品牌咨询、广告推广的这段时间,虽然累,但比他苏醒后两年都过得快活,他终于有了活着的感觉!


    他“上一世”就是专门帮人做广告的,已经倾注了太多心血进去,对这份事业的追求仿佛刻到了骨子里,随行生死,陪伴他穿越千年。


    他不想忘了那一世,亦不想袖手于这份执念。


    “我想专门为各行各业的商贾们出主意,将他们的产品与服务在百姓间广而告之。”


    他想在大宋,重操旧业。


    罗月止按捺下如鼓心跳,同李春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尤其是像邱十五这样的商贾郎君,明明诚恳经营,事事躬行,却因为同行挤兑,才华埋没,差点连日子都过不下去。儿子觉得,堂堂皇城,天子脚下,不该有这样的事情。”


    “儿子想帮助这些人,把他们好的产品和服务宣传出去,广而告之,让真正的良商有饭可吃,有钱可挣。”


    “当然,我自知修为不够,无法做到兼济天下,也做不得救苦救难的菩萨。但只要有求于我,登门想让我帮忙的,我便都与他们做这一单生意。这些掌柜经营有了起色,自会以酬金答谢与我,两端开源,咱们家日子也能越过越好。这正是贵人也贵己的生意。”


    李春秋认真听完,放下了手中的毡针,不动声色:“阿止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个‘广而告之’的生意,娘亲听起来觉得很好,专门帮助他人拿主意,是积攒功德的好事。但……你若想自立门户,怕是你父亲他不会轻易答应。”


    “自然不会一开始就自立门户出去,这门生意办得成不成,阿止心里还完全没个底。”罗月止诚恳道,“我现在同娘亲说的这一番话,也不过是个幼稚的想法,现在两手空空,是什么章程都没有的!阿止只是想,倘若这事能循序渐进,走到真正能操办起来的那一天,如若父亲拦着我、不叫我去做,娘亲要站在阿止这边,得帮我!”


    “你这孩子……”李春秋失笑,“什么时候有了这样长远的心思?草蛇灰线,把功夫下得这么深,事情还没开始做,就这么早来定下我的口风了。”


    “这不是要事事考虑周全。”罗月止被她看穿,抿着嘴笑起来,故意挤出小圆脸旁边一颗漂亮酒窝,放轻语气讨她心软,“娘亲帮不帮啊?”


    “帮,我为什么什么不帮。”李春秋对儿子的小肉脸儿毫无抵御能力,连忙捧着他脸蛋,语气都快化了,“你从小到大只要不生病不胡闹,什么娘亲没答应你?阿止想做什么就去做,你父亲那里有我去说,我的阿止现在健健康康、高高兴兴的,便比什么都好!谁也不许叫阿止不顺心。”


    罗月止微微偏着头,乖乖把脸蛋子窝在李春秋手心里。他身上没几两重,清清瘦瘦的一条,软肉都长到脸蛋子上去了,尤其显嫩,手感可好了,他自己没事都揉着玩。此刻这软和脸颊能拿来讨娘亲的欢心,他自然不会放过。


    一个优秀又精明的成年人,就是懂得把自己的优势尽可能利用起来的。


    ……什么撒娇。


    社畜讨生活的事儿,能叫撒娇吗——


    作者有话要说:


    【很久之后】


    罗月止:(尴尬脸)我真的不会撒娇。


    赵宗楠:我早就听泰水[1]说过你的事迹了,别想瞒我。


    赵宗楠:(微笑伸手)脸蛋伸过来。


    罗月止:…………——


    [1]泰水:俗人以泰山有丈人观,遂谓妻母为泰水。——宋《鸡肋编》


    第30章 端午摆摊


    罗月止休息几天后重回书坊,一进后院就看到王仲辅、何钉、柯乱水三个人坐在石桌旁聊天。罗月止笑道:“我不在,你们都把这儿当成秘密基地了。”


    王仲辅抬头看见他:“月止终于回来了。我方才还同乱水郎君说,月止怕不是要躲在家里,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罗月止什么梗都接,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正是要做大家闺秀,过些日子还要嫁人呢。”


    “当朝并没有男子出嫁的先例,月止郎君要嫁谁?是谁要娶?”柯乱水满脸问号。


    王仲辅:“……”


    罗月止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这就对了,我就喜欢乱水这样好哄骗的小郎君。一诓一个准!”


    王仲辅往柯乱水手里塞茶杯:“没人要嫁娶,别说话了,快喝水吧。”


    何钉问罗月止最近几天在忙什么,羊毛还需要人戳不?罗月止回答:“把货物都制备齐全了我才出关来的。现在正在考虑在哪里摆摊售卖,几位也帮我拿拿主意。”


    罗月止从怀里掏出张纸来,上面列举着几个节日期间最红火的商圈,还有各自的利弊,有的人流量大但是过分拥挤,有的适合新手摆摊但是太远……十全十美的场地几乎没有,就看要如何取舍了。


    三人凑过来看,不多时,竟然都指向了大相国寺。难得这仨人意见统一,尤其是王仲辅和何钉,平常吵架还来不及,怎么突然有了这样的默契,罗月止问:“怎么都选了大相国寺呢?”


    何钉觉得大相国寺人流量巨大,而且摆摊做生意的都是寻常人家,沟通关系自然方便一些。柯乱水说大相国寺东西都便宜,适合做小本生意。王仲辅说得更详尽些,他说大相国寺二三门汇聚各类动用什物,玩具杂货,来往的皆是小孩与年轻娘子,他们大多会对圆滚滚毛绒绒的小挂件感兴趣,在这里卖羊毛毡,会比其他地方更受欢迎。


    罗月止笑起来:“三位说得都有道理,我本还犹豫不定,如今却是被说动了。大相国寺离家也不远,既然这样,我就定下在大相国寺驻扎了。”


    “那再好不过。”王仲辅笑起来,“我与三四位同窗约了端午去大相国寺拜见禅师,还要去领最上等的佛道艾,等我那边结束了,正好去找你!”


    “反正我是个闲人,没甚么多余安排,那我当天同月止一道去摆摊吧,给你添把力气。”何钉也道。


    柯乱水左右看看,看大家都要去,慢吞吞开口:“那我也一起吧。”


    罗月止有心逗他,一本正经问道:“乱水郎君要帮我做什么呢?”


    柯乱水沉默一会儿:“我帮你看摊子。”


    他闷头闷脑的样子,分明就是个在农田间用来驱赶鸟雀的稻草人,越看越像。罗月止忍不住抿嘴笑了:“那再好不过,乱水郎君可真是顶上大用处了。”


    几个年轻人都没摆过摊卖过东西,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来,越聊越觉得挺有意思,跟幼儿园小孩期待春游似的,都对端午集市充满了万分期待。


    五月初五就在这样的满心畅想中到来了。


    开封居民众多,生活条件也比较好,故而每每遇到这样的节日,过节气氛便尤为浓厚。


    家家户户提前几天便以艾草扎成小人和小老虎悬挂在门首,兼以五色丝线打结为“百索”,挂于门上、手臂之上。自入五月,行人手中已多可见蒲叶、柳枝、葵花,娘子们头上戴着由绸缎、彩纸或艾草制成的艾花,也是有辟凶恶、祛邪祟的意义。


    街道上溢满了艾草与炖煮芦苇叶、箬叶的清香。


    天刚蒙蒙亮,罗月止站在街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这种近乎于药香和花草香的味道,夹杂着糯米微微的甜香,让人身心舒畅,好像真的能把身体里的芜杂都荡涤干净似的。


    罗斯年从家里冲出来,举着一条歪歪扭扭的百索就要给罗月止系手上。罗月止低头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小东西!你嫌自己打得五色绳不好看,自己不戴,就要往我手腕上系!”


    罗斯年嘿嘿一笑:“虽丑了些,但五色齐全得很,绝不偷工减料,也能驱邪避害的!哥哥就系着吧!”


    “你这小无赖……”罗月止也不挣扎,还半举起手腕子,让弟弟给自己打了个歪歪扭扭的扣。


    罗月止笑着呼噜他脑袋:“成。好歹是我们家阿升亲自打的百索,哥哥收下了……你今日放假在家,别因为娘亲疼爱你你就逮什么吃什么,那糯米粽子不好消化,吃多了你晚上肚子疼,顶多吃三个,记得了没?”


    “记得了!”罗斯年大声答应。“哥哥,一会儿我功课做完了,能去大相国寺找你玩不?”


    “你若一个人就别了吧……叫个邻居家的哥哥姐姐带着你。如果他们愿意领你去,你再去。自己一个人别给走丢了。”罗月止道,“如果今天家里不忙,让你青萝姐姐领着也行。”


    “那我去跟青萝姐姐说!”罗斯年高高兴兴回家找青萝去了。


    何钉正好推着只平头车到达罗家门前,看见罗斯年背影,笑道:“好小子,又变圆乎了。”


    “这孩子成天不是坐着读书就是坐着吃饭,不爱动弹,忒愁人。”罗月止将脚边的好几只大竹筐往平头车上搬,里面全是这段时间毡制好的羊毛毡,看着好大几筐,实则不沉,罗月止自己也搬得动,“有几两肉匀给我也好啊……”


    “那确实,他分给你几斤,你们就都匀称了。”何钉道,“月止你得多学学人家阿升,该吃饭吃饭。你看你都快瘦得跟个小娘子似的了!我方才远远往这边看,那小腰儿娉娉婷婷的,以为阿升多了个姐姐呢!”


    罗月止听人打趣也不发脾气,笑着搬货:“哪儿有这么高的姐姐,净胡说。”


    “这是什么东西……”何钉看向他手里的竹竿,细细长长的几条,上面好像还裹着麻布或是皮纸之类的好几层,看不清模样,“这也是要卖的吗?”


    罗月止不叫他看:“这是我的秘密武器,现在且用不着呢,到时候再给哥哥看。”


    “还跟我打哑谜。”何钉笑道,“那我就等着看月止的新花样儿了。”


    两人带着一平头车货物,先行去往大相国寺集市摆摊。说好了之后再和王仲辅与柯乱水会合。


    大相国寺万姓交易没什么门槛,只要跟大相国寺报备一下就可以了,摊位摆在哪里自己选,呆一天还是呆半天都随心所欲。只要不惹是生非,便可任由百姓经营。


    罗月止他们推着车到达大相国寺摆摊区的时候,太阳都还没正经升于东方,但大相国寺开始占地盘摆器具的摊贩已经乌泱泱一片。


    罗月止“嚯”了一声,无奈同何钉道:“我看前几日大家都是天亮了才过来摆摊,心想今日就算早些,时辰也不过在寅卯之交,没想到大家比咱们起得更早……!”


    “好地方是抢不到了,就找个干净所在罢了。”罗月止指向人群中的缝隙,“我瞅见了个地方,咱就去那儿。”


    得亏罗月止眼尖,几乎是抢到了最后一个还不错的摊位,背靠一棵郁郁葱葱的银杏树,虽距离道路有一小段距离,但干净清幽,等日头升起来了,亦可借荫乘凉。


    义兄弟二人占定位置,何钉说要去方便一下,便留罗月止一个人收拾摊位。正在此时,突然有一猪腰脸酒糟鼻子的汉子朝罗月止走过来,朝小平头车上踢了一脚,一张嘴,露出满嘴黄牙齿:“欸!欸!你!我叫你呢!”


    罗月止抬起头,但见这么个举止粗鄙的人站在面前,不动声色问:“郎君有什么事?”


    猪腰脸斜睨他几眼,嘴唇一扯,满脸流氓之气:“谁让你在这儿摆摊儿的。给爷爷滚开。”


    罗月止笑容不改:“大相国寺交易的规矩,先来后到,我先占了这里,这儿自然就是我的摊位,郎君说笑了。”


    猪腰脸看他柔柔弱弱小书生模样,正是以为他好欺负,大笑道:“谁说是你先来的,这地方爷爷早就占下了!你看你脚底下是不是有一块石头?”


    罗月止移开鞋底。砖石之间,自然有些细小石块,全无特别。“银杏树下,自是会有小石子的,难不成您要说这是标记?”


    猪腰脸蛮横道:“正是爷爷做的标记!识相便赶紧滚开,否则别怪爷爷动粗!我看你这小胳膊小腿,怕是还经不住我一拳的力气!”


    旁边准备卖小扇子的贩夫听到这里吵闹起来,又看罗月止是个清秀书生,心下不忍,赶紧过来拦了拦:“王二哥,您看您大清早怎么就发这么大火?我看这小秀才面生,定是第一次到这边儿来做生意,他不懂规矩,王二哥你莫要跟小孩子计较。”


    说罢,又去拉罗月止:“这位小郎君,王二哥是咱们这儿的大人物,同寺里僧人们都熟,听说还是当今大相国寺维那法师的族侄呢!咱过来做小本买卖,可不能冲撞得罪了他……这样,我这儿摊子小,你过来同我挤挤,别跟他争辩……”


    “法师既然剃了度,就该与红尘断绝,怎得还有族侄族孙的说法。”罗月止微笑道,“这位郎君,若是想借僧人的名头逞威风,不如先去把头顶这蓬乱毛剃干净了,拿浴佛水多涮涮嘴巴再来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罗月止:跟我耍流氓……你不知道小爷我以前发起疯来连自己都敢杀?


    第31章 猎猎横幅


    那王二在大相国寺周遭横行霸道惯了,欺压普普通通的商贩们是常事,就没怎么听过人家还嘴。如今罗月止不买他的帐,顶着一张笑脸反唇相讥,更显得尤为气人,王二不由怒发冲冠,上去就要揪住罗月止的衣领子。


    谁知王二手指头还没碰到罗月止一根头发丝,他自己脖领子一紧,竟然被人囫囵个提溜了起来!


    罗月止笑道:“哥哥回来得正巧。”


    王二口中大骂,缩着脖子回头看是谁,只见一个剑眉虎目,蓄着短须的高大武人正抬头看着自己,只用一只胳膊竟然就把自己提离了地,跟提溜只小鸡崽子没甚么两样!


    王二是以为罗月止只有瘦猫一只才敢来欺负的,本意是想找茬讹几两银子花花,哪儿成想他身后还有这么个身怀巨力的同伴,就何钉这气势、这气力,怕是再来十个王二也不是对手!


    王二怎么挣脱都挣脱不掉,又恼又惧,气得快把自己眉毛烧掉了!口中脏话不止,高声叫骂。


    何钉听他口中污言秽语伤人耳朵,左右看看,拎着他一路走到银杏树下。


    他肌肉发力,“呼呼”风声鼓起,抬臂一抡,竟把他抡到了三四米高的粗壮树杈子上去!


    王二大惊失色,没什么爬树的本事,四肢抱在树干上大声尖叫,连连喊娘,一下子没了方才的气魄,撕心裂肺喊道:“好汉饶命!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好汉!罪该万死,求好汉饶命放我下来!!”


    树上风大,声音传得老远,摆摊区另一头的商贩们都注意到了这一幕。


    他们其中有好些之前都被王二讹走了钱财,只因势单力薄,想着破财免灾,便都没人跟他正面硬碰硬过。如今见着这么个场景,虽不敢大声喝彩,但大多都暗自握拳,在心里叫了声“痛快”。


    何钉和罗月止叉腰在银杏树底下看着。


    何钉问罗月止:“放他下来吗?”


    罗月止笑眯眯抬头:“放下来吧。若他下半身失仪,丢人事小,平白脏了这么漂亮一棵银杏可是大罪过。”


    “好嘞,听我好弟弟的。”何钉撸袖子准备上树摘人。


    可没等何钉抱住树干,便有一队光头举着木棍穿过人群,齐齐来到树底下,直接拿手中的棍子将王二从树上摘了下来。


    那方才帮罗月止打圆场的商贩小哥看僧人来了,便默不作声,偷偷躲开。


    领头的僧人看看在场几个人,目光锁在何钉身上:“佛门清净地,何人在此打闹犯事!”


    那王二自觉来了依仗,当即恶人先告状,腿还绵软,叫僧人搀扶着,哆哆嗦嗦骂道:“正是这两个不长眼的混账东西!我走得好好的,什么都没干,他突然发难将我打了一顿,还把我扔到了树上去!”


    罗月止无辜道:“方才这位郎君还怪我强占了你的位置,竟然这么大度,这就不计较了吗?”


    “对……对,你那兄弟揍我在后,是你!你占我的地盘在先!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王二嚷嚷道,“诸位小师父,我乃你们家维那法师俗家的族侄,帮我做事重重有赏,你们快帮我把这两个畜生扔出寺去!”


    “这话说的没有道理。”罗月止摇头,“你我之间的确有争议在先,这没错。但我哥哥打你,我可是递上名帖,事前和郎君你报备完全了的,不能说他突然发难。”


    王二看他跟看傻子一样:“你放屁!你什么时候给我递名帖了!什么时候给我报备了!”


    罗月止温言道:“郎君细看,你脚下是不是有一片银杏叶。”


    王二忍不住往脚底下看,的确看到一片翠绿的银杏叶,还是他刚才被抡上树的时候震下来的。他一脸恼怒:“混账东西,你不会想说这破树叶子就是你的名帖吧?!”


    “怎么就不是呢?”罗月止语气温文尔雅,跟哄人似的,“郎君既然能以小石子为占位凭证,我为什么不能以银杏叶为名帖?佛教所言,众生平等,诸法平等,为何你能胡搅蛮缠,我却不能还治其身?”


    罗月止注视领头的僧人:“这位小师父,您说我这样的处置,是否迎合了贵教的法旨?”


    领头的年轻僧人没想到罗月止张口便引用佛法,愣了愣,转身呵斥王二:“好你个泼皮!原是你又在招惹是非,快随我去见维那法师!”说罢便将王二带走了,也没再同罗月止他们说话。


    罗月止看这样子,摇摇头,与何钉说:“轻拿轻放,这王二在大相国寺的关系好像是挺硬的。”


    “他们还会来找麻烦吗?”何钉问。


    “这位小师父既然未曾对我们发难,说明还是明事理的,寺中之人定不会以这件事为由头再来找咱们的麻烦。但看他同样没有对王二做出惩罚,估计之后也无法奈他如何,就怕从寺里放出来之后,王二还会过来找不痛快。”


    “大不了再把他扔树上一回。”何钉没把王二放在眼里,继续在树下收拾摊位,“这样的泼皮无赖我见多了,只能打服,别无他法!”


    “多亏今天哥哥跟着。”罗月止也继续干起活来,他笑道,“若今天只是我一个人,定不敢这样强硬地反驳回去。果然还是那句老话……一力降十会。”


    “管他八会九会。我只知道,不能让歹人欺负了自家兄弟。”何钉大手拍拍罗月止肩膀,“月止只管说你想说的,有为兄帮你撑腰呢,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


    罗月止但笑不语。他心说,何钉不愧是当日在银桥茶铺中他一眼便认定的义兄,侠义之心当真溢于言表。


    罗月止的思量果真没错,寺庙并没有人来找他们的麻烦。


    但开张没多久,罗月止便发现有好些神态不善的人聚集在周围,也不闹事,也不喧哗,就在附近转悠,把大家过来逛街的路堵住了。


    游客们看这边人多,而且看上去多少有点痞里痞气的,便都不往这边走了,绕道去其他摊子逛游,打算过一会儿,等这些痞子走了再逛这部分。


    这样一来,以罗月止背靠的一棵银杏树为核心,周边好多家摊位都受了影响。他们大概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看向罗月止与何钉的眼神欲语还休,不知是惧怕还是怨恨。


    罗月止迎着这些眼神,心道,有一些人性心态,真是千古如一。


    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些人是王二招来的吗?


    他们难道不清楚这件事是王二惹是生非,欺负良善在先的吗?


    他们难道不知道罗月止只是为了维护自己权益才积极反抗吗?


    他们都知道。


    可就算是这样,他们还是会把这笔帐记在罗月止头上。觉得是他的反抗招致王二的报复,以至于现在连累他们。倘若罗月止当时忍下了,给王二上供几两银子,说几句软话让王二满意,把他打发走人,何至于现在把他们也牵扯进去。


    错就错在罗月止反抗了,罗月止才是导致他们没买卖可做的罪魁祸首。


    这种情绪,在他们的眼神里已经写得明明白白了。


    何钉看他们这样躲躲闪闪又毫无善意的目光,登时来了脾气,差点又要动武。罗月止伸手将他拦住了。


    方才帮罗月止说过话,摆摊卖团扇的贩郎此时竟然主动挨了过来,低声同罗月止说:“小郎君,我方才说什么来着,你当时还不如就随了那王二的意……否则就会像现在这样,他手底下好几个泼皮无赖,成天无所事事,若把你盯上了,便可日日来找你麻烦。你说你这是何苦呢……听我一句劝,这里的生意你怕是不好做了,不如就走了吧,找个其他的地方去经营,总比让他们这样困着强。”


    “多谢郎君好意。”罗月止诚恳道,“方才他来找我麻烦,是郎君挺身而出替我周旋,如今大家视我为眼中钉,郎君又主动过来给我出主意……仁善之心,月止心领了。”


    贩郎其实也是想着,若将罗月止哄走了,这些泼皮便不会为难自己,他好做生意。听罗月止这样一番感激的话,不禁有些羞愧。


    “不过事情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罗月止跟他眨眨眼睛,神秘兮兮道,“我还有个法宝没亮出来呢。郎君莫着急,我定不会让诸位做不成买卖。”


    罗月止招呼何钉将平头车上的竹竿拿出来。


    何钉笑道:“好家伙,这东西终于要出场了,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宝贝。”


    何钉举着竹竿,在罗月止的指挥下将几节拼在一起,竟然成了个高高细细的竹架子。罗月止将竹竿顶端的皮纸细绳解开,双手一扯,只见皮纸迎风“哗啦啦”展开数尺,鲜红为底,大字几行,分列开来,竟是一副巨大无比的竹架对联!


    上联曰:是粽不能食


    下联曰:是舟不能划


    横批:欲知谜底,可来此处!


    这样在竹架挂起来,微风扯起旌旗,半空中是一道极其瞩目的鲜红招牌!那团红色太鲜艳太耀眼,仿佛徒手在半空中舞出一道赤红云霞,就算一里开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贩郎哪儿见过这摆摊的架势,不由被这浓重的鲜红色吸引,久久移不开目光。他瞠目结舌,心想,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饭店在这儿安插了一栋新的彩楼欢门呢!这恢弘气势一下子就出来了!


    哪儿有出来摆摊搞这么大场面的!?


    人群中立刻有人惊呼,在场众人无一不注意到这盛大恢弘的字幅。连王二叫来找麻烦的痞子们都看傻了,站在竹架旁边愣了半晌没回过神来。


    “是粽不能食,是舟不能划……”无数人口中喃喃这副谜语对联。忍不住去猜其中的关窍。买艾叶的、买小鼓的、买小风筝的、买香糖果子的,不约而同都暂缓了手中的动作,连摆摊的小贩也琢磨起来,和客人一起大眼瞪小眼,都在猜这是什么意思。


    “不行了,猜不出来,我得去看看!”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放下手里正在挑选的商品,径自往这鲜红谜题下面走去。


    “我也得去看看……”


    “今日要猜不出,我这晌午饭都吃不下去了!”


    终于。无数细小的人流从浩瀚人群中分离出来,往罗月止的银杏树下齐齐汇集而去。


    罗月止笑起来。


    他就不信了。


    人声鼎沸的集市中,会有人抗拒得了这样凭空而起的鲜红大横幅!——


    作者有话要说:


    罗月止:……高举大红横幅的我仿佛一个斗牛士?


    第32章 收摊约会


    没有人在大相国寺摆摊搞过这样大的阵仗。


    竹竿上的鲜红谜联仿佛夤夜灯火,四周顾客如同流萤,被这瞩目火光吸引过来,汇聚成一道澎湃人流。那几个挡道的流氓根本阻拦不住,被人潮冲散开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满心好奇的百姓往罗月止的摊子前汇集而去。


    百姓们到横幅下头一看,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所谓“是粽不能食,是舟不能划”,竟然是一些做成粽子、龙舟形状的小饰物!


    没有人在东京见过这种小饰物,尤其是小粽子,实在是太可爱太逗趣儿了!


    它们颜色鲜艳极了,每一只都有半个巴掌大,外皮儿青翠如同真正的芦苇叶,团团软软,覆盖一层手感极佳的毛绒绒,胖嘟嘟瞧着格外喜人,还有些粽子上拴着小铃铛,捧在手里一个劲儿叮咛作响,可爱至极。


    而龙舟更是富丽华彩,有巴掌长短,五色装饰点缀其上,真像是将那千钧重的龙舟缩小万千倍,捧于手心之上,轻盈奇巧,称得上一句精美绝伦。


    游人皆大为赞叹,忙问道:“这位小郎君,原来这就是谜底,真是妙极!这是用什么做的?实在是可怜可爱,我们可能花钱购买?”


    “多谢各位捧场!”罗月止站在摊位前,拱手笑答:“此乃纯正羊毛毡得的小物,可做挂配、可做小儿玩具,粽子、香包、龙舟三类花色,皆符合佳节气象!羊毛香包之中,还填充有艾草香料,可做清心凝神之用。此三类羊毛毡皆可购买,普通小粽两百文可得,铃铛小粽三百文可得,香包五百文可得,龙舟精致量少,一千五百文可得!”


    有些人看这小东西实在是喜欢,当即掏出腰包购买最可爱清新的小粽子。更有很多人觉得价格还是太贵了,没有当即购买,只是在附近游览其他摊位。


    但一两个时辰过后,他们怎么看怎么觉得其他摊位的小玩意儿小挂件,平常都可以见到,实在是没什么新意,全都不似那毛绒绒滴溜圆的羊毛毡可爱。


    他们越逛越觉得抓心挠肝的,便纷纷调转回头,不光给自己买了,还给家里的女眷、小童多带了几只,都觉得这玩意儿实在新鲜,要拿回去讨家人欢心。


    有人当即将这新鲜挂件系在了腰带上,挂件走起路来咕噜咕噜来回蹦跳,瞧着活泼极了。旁人看到他们衣带上的小粽子,都觉得新鲜可爱,忙问他们是从哪里弄来的,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罗月止的银杏树下人群那叫一个络绎不绝。


    更有荷包里钱帛充足的富人,一听罗月止说这就是全部的羊毛毡,节后便不再做龙舟样式,登时起了收藏的心思,卖到最后竟然都争抢起来,甚至有人要加价购买。


    最后一只龙舟卖出去的价格,竟然有几贯钱之多!


    不出两个时辰的功夫,罗月止带来的羊毛毡几乎一卖而空。


    他这里人潮汹涌,连带着周边商铺的生意也都好起来。那位卖团扇的贩郎笑得嘴都合不拢,还自掏腰包请罗月止和何钉吃了小甜点。


    这小甜点叫“千条丝”,是用紫苏、菖蒲、木瓜等食材切成细丝,佐合香料制成的香糖,拿梅红色小匣子装着,一小盒一小盒贩卖,正是端午时节开封人最常吃的一种节令点心。


    罗月止挺喜欢吃这种小甜点,叠声谢过,坐在树底下高高兴兴地乘凉吃果子。何钉没怎么动,他这人酷爱喝酒吃肉,这些精致可爱甜滋滋的小东西不合他口味,尝过两口便算应情了。


    此时正值午后,温度上来了,人流稍减。王仲辅与柯乱水姗姗来迟,离老远就看到好大的赤红横幅,都认得罗月止的字迹,便径直朝银杏树下走过来。柯乱水低头一看东西都快卖光了,不由心生歉意:“我还说要帮忙看摊子,没成想我人来了,货物都快卖光了,有违约定,实在抱歉。”


    “我那天是逗你的……”罗月止笑着引他到树下乘凉,“你们过来陪我,我已经很高兴了,还真要你给我干活儿吗?”


    “乱水该替月止高兴才是。”王仲辅摇着扇子接过话头,“不过半日货物便近乎卖空,多好的事情。正说明百姓认可,月止的经营有妙处。”


    “你今天礼佛怎么样?”罗月止问王仲辅,“可有什么好玩的事,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倒是有这么件事。”王仲辅把扇子一合,笑问,“月止猜我今天碰见谁了?今日来大相国寺礼佛的不仅有我们这些寻常书生,竟还有位贵人,正是赵长佑赵大官人。”


    罗月止给柯乱水递千条丝梅红匣的手顿了顿。


    “赵长佑?赵宗楠?”何钉靠在树边,“就是之前帮了月止忙的那位皇亲国戚?我怎么觉着最近老听到这个名字了。”


    “他今天也是为佛道艾来的。大相国寺除了我们领取的普通佛道艾,还另有顶级艾草由浴佛水泡过三天三夜,再晾干之后增加犀角、龙脑、沉水香等制成香塔,燃之有佛气,谓之宝塔佛艾,一两值千金。他母亲蒲夫人少年起便信佛,尤为虔诚。赵大官人今日亲自来大相国寺为母亲请领宝塔佛艾,确实是有一片拳拳孝心。”


    罗月止点头称是,半晌后突然回过劲儿来,盯着王仲辅问:“仲辅同赵大官人说话了没有?有没有提及我今天出来摆摊之事?”


    “这……”王仲辅尴尬地支开扇子给自己掀风,“月止可不能怪我多嘴,赵大官人亲口问我的,问你今儿怎么没同我一起。贵人金口一开,我哪儿敢瞒他。”


    罗月止当即站了起来:“他不会一时好奇过来围观我做生意吧……我这乱七八糟的,还有大红横幅摆着,怪不上台面的!”


    王仲辅移开了视线:“他再怎么说也是宗室贵胄,亲自到大相国寺请宝塔佛艾就够亲民的了,应当不会和咱们这些白衣挤在一起……月止不用太紧张。”


    罗月止心脏怦怦跳,说最好如此。否则不够丢人的。


    结果王仲辅这人,真是一个字都信他不得!待到下午未时末,人们午休结束了便又开始到处闲逛,大相国寺的人流重新呈鼎沸之势,罗月止最后一批羊毛毡也卖完了。


    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做买卖,就得大声同客人招呼,罗月止忙完这一场,已是口干舌燥,脸上汗涔涔的,有汗珠子顺着白皙脸蛋往下流淌。


    他正擦汗,偶然抬眼便瞅见人群之中,鹤立鸡群站着一位极其俊朗的公子,身穿纯白绸缎,外罩玄色纱衣,头上未戴冠冕,挽着一只干净的翡翠发簪,眉目煌煌,正是身穿便服的赵宗楠!


    他此时正在三十步开外,隔着错落人群,抬头“欣赏”罗月止那极其喜庆浮夸的红色大横幅。


    罗月止当场就傻眼了,脑瓜子嗡嗡响,撒腿便往树后面躲。


    谁知那小吏倪四实在是比鹰隼还眼尖,站在赵宗楠身后,指着落荒而逃的罗月止高声道:“大官人,我瞅见罗郎君了!”那兴奋劲儿,跟在路边瞅见大金锭子似的。


    “……王仲辅!王仲辅!你干的好事!”罗月止在树底下低声怒骂。


    王仲辅自知理亏,假装听不见,背着手赶紧往何钉和柯乱水他们那边凑过去了。


    罗月止本就累得脸色发红,如今更是脸颊烧得厉害,举着袖子把自己脸擦了半天,弯腰满地乱找从家带过来清热解暑的茶水,捞过来猛灌几口。


    他屏息凝神,这才从树后面绕了回来,快步迎上前去同赵宗楠见礼:“如此闹市之中,竟然又有缘得见赵大官人,实乃……实乃我之幸事。”


    “我还以为你不想让我遇到,就躲在树后面不出来了呢。”赵宗楠微笑着,语气模糊不详。


    “哪儿、哪儿、哪儿的话。”罗月止忍不住打了个磕绊,“我这学行夫走贩噪杂叫卖,并不是什么端庄风雅之事,贻笑大方,叫赵大官人见笑了。”


    “郎君何出此言。”赵宗楠负手抬头,“我看着谜联写得就不错,耀眼夺目,喜庆极了。”


    谁不知道当朝官宦人家,最崇尚的就是清雅素淡,从不喜大红大紫,这句话听着像是夸人,实际上还是不留痕迹的揶揄,拿罗月止打趣呢。


    罗月止有啥可说的,美人在眼前,说什么他都应下了。


    “月止郎君今日是不是已经打烊了。”赵宗楠看何钉他们已经在收拾行李,便问道,“今日闲来无事,我请月止郎君喝茶可好。”


    “这、”罗月止又要往天上飘了,连忙把自己拽下来,“这几位都是讲情义来帮忙的朋友,我们一同前来,如今要独自离去,留他们独自将这一车零碎搬回家去,却是不够仗义,赵大官人恕我……”


    “倪四,你叫几个仆使来,帮月止郎君将杂物一并送到家去。正好不必劳烦月止郎君的朋友亲历亲为。”赵宗楠看着他,温声到,“这样归置,月止郎君可满意?”


    罗月止自然没甚么可说的了,只能被赵宗楠半路牵走。


    何钉注视他们背影,突然问王仲辅:“这宗室子弟,可是长得还像模像样的?”


    王仲辅道:“那是自然。听闻蒲夫人霞姿月韵,而小辈当中,尤为赵大官人最得母亲风采,自是天人之姿,当世俊才。”


    “那你说月止那样子,会不会……”何钉话只说到一半。


    王仲辅听懂他未尽之言,震惊地睁圆了眼睛:“不、不会吧……”


    “怎么不会?傲娇书生,你扪心自问一下子,若你是个断袖,这位赵大官人每天顶着张俊脸在你眼前晃悠,你不多看两眼?你想想月止方才那样子,魂不守舍,都快原地飞升了。”


    “若我是个断……你什么毛病!”王仲辅脸色通红,“你才断袖!”


    “什么断袖?”柯乱水抬头问,“你们在聊什么呢?月止被那位宗室带走了,咱们接下来怎么办?要各回各家吗?”


    “谁说要回家。咱也吃茶去。”王仲辅上前几步跟柯乱水一起走,路过何钉的时候狠狠白了他一眼,“叫何钉请客。让他信口胡诌,就该给我赔罪压压惊。”


    “你这傲娇书生可是不讲道理。”何钉笑道,“我又怎么招惹你了?”


    “你就说请不请。”


    “谁说不请。你说去哪家。”


    第33章 还施彼身


    赵宗楠带着罗月止离开大相国寺后,乘马车向南走,大约一柱香时间,叫马车停到状元楼附近的一家大茶坊门前。


    宋人对茶之一道的热爱是不论贫富和阶级的,上到皇亲国戚,下到布衣黔首,就没有不喝茶的。


    光卖茶一门营生就能细分出三六九等来。


    拿大壶熟茶走街串巷,几文钱卖一碗茶,这样的茶贩子,时人谓之“提瓶人”,是门槛最低的买卖。


    生意再大点,就是街角支起的凉棚,铺几张竹席胡床,点一炉炭火煮茶,便可坐地营业。


    更规整一点,还有罗月止与王仲辅等人常去的茶铺茶肆,店里摆设几张或十余张桌子,除去茶水还兼卖一些便宜的果子杂嚼。


    也有所谓的水茶坊,是娼家开设的卖茶店铺,不仅卖茶亦卖颜色,要的就是狎私风流。


    而讲求品格的大茶坊,虽也有乐工驻场,但一般不会兼做这样的风月买卖。


    大茶坊多在漂亮的临街楼阁中经营生意,店内张贴名人字画、供奉琴瑟舞乐,日日点燃熏香。


    这样顶级的茶水店铺,来往的皆是高门名流,士家学子、富裕豪绅,挂牌售卖的茶水品类众多、花样繁复。


    当然,价格对平民不是很友好。


    罗月止之前给松风画店帮忙的时候,被钱员外带着来过几次同等级的大茶坊,知道其中的陈设规矩,故而这次由赵宗楠领进来,神色坦然,并没有什么唐突露怯的举止。


    他跟在赵宗楠身边,由茶坊伙计引领着进入半封闭式的閣子,净手漱口,皆不动声色,笑言如常。


    倪四其实一直在观察他,见罗月止如此从容神态,不禁在心里想:这位罗郎君果真有趣,仿佛出现在什么环境里,都能显得不违和,好似理所应当。


    几十天认识下来,倪四已见他多种作为,下可于嘈杂市井之中开办营生,中可与太学才子谈笑风生,上可在皇亲贵胄身边不卑不亢,通权达变,实乃妙人,怪不得叫赵大官人青眼相待。


    落座之后,赵宗楠询问罗月止有没有想喝的茶饮。


    罗月止不敢逾越,拱手道全听赵大官人安排,赵宗楠便叫倪四去点选他平日里喜欢款式,上双份,须得道道齐全。


    待倪四走开,只剩下他和赵宗楠两人,沉默半晌,罗月止突然哪里不对。


    要命了。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两两相望,四下无人,此种情态比当初在马车车舆里头还要亲近一筹。罗月止抬头就能看到赵宗楠过分清晰的面孔,就差能把他睫毛都数个清楚。


    罗月止胡思乱想,心头痒得难受,像塞了一大颗毛绒绒的羊毛毡。


    他坐立不安,却不敢叫赵宗楠瞧出来,只得没话找话开口问道:“赵大官人可是茶坊常客?”


    “正是。”赵宗楠答。


    “我每隔几日便要去国子监探望老师,惯叫仆使驾车过马道街,顺道常来。这家茶坊虽开在闹市,但装潢清幽,少人打扰,闲适自在,是个好去处。如若不然,也不敢带月止郎君过来。”


    ……什么叫“如若不然,也不敢带月止郎君过来”。


    罗月止听得耳朵尖发红。


    他低下头:“赵大官人一心向文,贵为宗室却勤勉笃学,日日来往于国子监听讲,实乃天下俊才表率。”


    赵宗楠有些话其实早就想问了:“我在金明池初见月止郎君,便觉得你胸有丘壑,才学过人。如今既然又住在太学附近,为何不像王仲辅等郎君,入院求学,读书仕朝?”


    罗月止眨眨眼睛,仿佛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自己的想法经历,犹豫片刻后肩膀微微塌下去,无奈笑道:“非不愿也,乃不能也。”


    他有私心,并不想诓骗赵宗楠。


    故而选择实话实说,将童子落第、殿前失仪的旧事同赵宗楠交待了个明白。


    罗月止苦笑:“自从那之后便落下病根儿了。偶尔读书学习还可以,倘若硬着头皮悬梁刺股,保不齐再来一回鬼迷心窍,怕要叫家慈把眼泪都哭干了。”


    赵宗楠听完这段往事,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追问他:“月止郎君御前考试,是什么年份的事情?”


    罗月止愣了一下,在心里默算:“应已是八年前的旧事了。”


    赵宗楠听到这话,突然微笑起来,继续询问道:“月止郎君对当日情形可还有印象?”


    罗月止不懂他为什么这么问,心道我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屁孩面见官家,吓死还来不及,哪儿有闲心四处观察。


    再加上坠河后二十多年现代记忆回潮,两段人生左右互搏,没发疯就不错了,能记得啥?


    他虽腹诽,却还是绞尽脑汁、尽心尽力想着,竟真在深深埋藏的记忆中挖出些模糊画面。


    “我只记得官家高坐明堂之上,叫我当场作诗。我吓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好像官家身边有位小童,看出我心态失衡,便帮我说了几句话,请官家赐笔墨下来,让我把诗写在纸上。”


    “对,我想起来了,若说细致情形,我便只记得这么一处。”罗月止摇头苦笑,“可惜有负他一片善心。我当时已是魂不守舍,实在难以下笔。在御前站了近半个时辰,哆哆嗦嗦,恨不得把自己名字都忘了。”


    “哦?还有这么一支插曲。”赵宗楠温言追问,“你可知那位小童是何人?”


    “能是何人?官家身边的小黄门吧……”罗月止随口答道。


    黄门即为天子内侍,说白了就是小太监。


    罗月止自觉答得没问题——要么还能是谁?宫里的男人除了官家,不都该是净过身的么。


    赵宗楠停顿了一下,似笑非笑:“小黄门啊。”


    罗月止听他语气颇为微妙,正欲发问,倪四却带着茶坊伙计回来了。各色果子茶饮接连而上,应接不暇,每一道都精致罕见,如同琳琅翠玉,琉璃珍珠。


    罗月止就算在公元两千多年的时候,也极少见这样精致的茶点、饮品与杯盏器具。


    封建王朝虽整体经济发展远不如千年之后,但奉行“与天下黎民共养士大夫”的国策,京城豪绅与士大夫的日常用度,绝非千年之后寻常民众可以想象的。


    就问谁家吃个下午茶、到外面涮个火锅撸个串,盛菜的锅碗瓢盆是用金银玉石制作的?


    有钱烧的?


    但在北宋都城,七十二家酒楼正店、各家品格出众的茶坊,甚至名动京城的顶级青楼,所用的器具全都是纯银起步,上不封顶,恨不得拿和氏璧给客人雕个筷托儿出来!


    罗月止偶尔都在想,真是有钱没处花,这种饭吃多了难道不会金属中毒吗?


    赵宗楠看他不动,竟然亲手执箸给他夹了块点心。


    站在一旁伺候的倪四免不得惊讶,赶忙清咳几声让罗月止回神。


    罗月止反应过来自然也吓了一跳,赶忙道谢。他没想到赵宗楠突然有这样躬身礼下的举动,当即进退两难,这块糕点也不知道该吃不该吃,只能把它放下了。


    赵宗楠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问道:“月止郎君,和我在一起可是觉得不自在?”


    罗月止赶紧摇头,就算坐着也抬手抱礼:“赵大官人说得哪里话……”


    “你和王仲辅等郎君交往的时候也会这样吗?”赵宗楠把手中的玉箸搁下了,“动不动就要躬身行礼,点心也不知道吃?”


    倪四对赵宗楠的语气举止再熟悉不过,一听便知道主子已想发难,连忙给罗月止使眼色,让他想好了再说话!


    罗月止纵然平常再怎么巧舌如簧,这番话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顶着倪四各种眼神却毫无办法,只得啊吧啊吧嗫喏无语。


    “月止郎君既然不解我心,我便再同郎君好好说一遍……”赵宗楠坐得端正,凝视罗月止。


    “我虽有幸生于天家,但同宗室兄弟并不相亲,身边可堪交往的好友历历可数,虽不至青灯古佛相伴,但门庭冷落、深居浅出、形影相吊已是经年常事。”


    “可我近日偶识月止郎君,只觉得倾盖如故。在界身巷听君一席话,每个字都说在我心上,更是连着好几天都心情爽快。”


    “我今日专程向王郎君打听月止的行踪,就是想借佳节休沐,与郎君多说几句话,多聊一会儿天,慰藉多年举目无亲之孤苦。”


    “可若是郎君依旧视我如王侯贵胄,待我如萍水生人,未免将我这份心意看得太轻、太低了。”


    倪四震惊,被自家主子整的浑身起激灵。


    他虽知道赵宗楠近日一反常态,心情格外好,却没想到他当真把这萍水相逢的白衣贾子看得这么重!


    还把自己说得这样可怜,像颗孤苦无依的小绿叶菜。


    这番话中的诚恳,似已经远远超过倪四之前的预期。


    ……也远远超过罗月止的预期了!


    罗月止忍不住脸色涨红,被赵宗楠这番话哄得头昏眼花,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正在满眼冒金星之际,赵宗楠却突然“扑哧”笑出了声。


    只见那宗室美人微微歪着头,一双桃花眼充盈着戏谑笑意:”这番话,比起月止郎君当初金明池一番深情剖白如何?”


    罗月止:……


    罗月止脸蛋子上的血登时凉了下来。觉得自己都快得心脏病了。


    他忍不住低头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声音像叹息一样:“官人这一番话起起落落,笑谈间可真是足以拿捏人心。”


    赵宗楠计谋得逞,不禁莞尔,低头饮茶,看起来心情颇佳:“虽着意浮夸玩笑,但也有三成是真心的。”


    “请月止郎君放松些,我又不是食人不吐骨头的饕餮,能当场把你拆吃了不成?那点心很是清淡爽口,为茶坊招牌,你用下便是。”


    罗月止现在看他就像在看一只故意折腾人的大尾巴狐狸,觉得自己被他“玩弄”了,又没有证据,正是心情不愉快的时候。这还跟赵宗楠客气什么?一口把点心吃了。


    ……清甜可口,柔滑绵密,果然是上品。


    罗月止不吱声,举起筷子又吃了一块。


    “这就对了。”赵宗楠笑着看他,自己也把玉筷拾起,“月止这样才有生气。朋友之间便应当如此。”


    罗月止嘴里鼓鼓囊囊的,不同他说话。


    为了逼他破防,真是什么招都敢使,还学他写肉麻小作文,也忒是个奇葩了!!


    诡计多端的直男,说得就是他这种人——


    作者有话要说:


    赵宗楠:(笑眯眯)肉麻诗朗诵,我同月止学来的,效果如何?


    罗月止:已经不是青出于蓝的程度了!!造孽啊!!


    第34章 三成真心


    罗月止时至今日方觉看透了赵宗楠底细。此人表面上光风霁月,实则是个闷骚,背地里能说善道,嘴上全没个把门的。


    与这样的人相处,自然也有相应的办法。罗月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至少在这僻静的茶坊閣子当中,真就不跟他客气了,只当对面坐的是个腰缠万贯的普通人,自己该吃吃该喝喝。


    这正合赵宗楠的意,便也放过他,再没有故意说些让人辨不清真假的肉麻话。


    罗月止同赵宗楠认识也有一段时间,但满打满算,这还是第一次两个人都没有其他安排,可以安安静静、随心所欲同对方聊天说话,想说多久都行。


    赵宗楠受到母亲蒲夫人的影响,精通药理、茶道,连同桌上的各式果子茶饮中有什么养生奥妙都尽数分明。他今日好像尤为主动,以桌上的各色饮子茶果为例,不急不躁同罗月止慢慢讲起养生之道来。


    他不像那些半瓶水晃荡故意炫耀的“懂王”,别家小孩开蒙识字用的是《蒙求》《千字文》,他开蒙时看的是蒲夫人亲自送进后宫的《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对这些是真的懂,医药典故信手拈来,温声软语说得头头是道,让罗月止这个中医门外汉都能很好理解。


    罗月止这一趟算是涨了大知识,听得聚精会神。


    赵宗楠提臂挽袖,夹起一块姜丝杏脯,又一次亲手放到罗月止碟子里:“如今春夏交替,正是要多食性温之物,辛酸二味皆为适宜。这道杏脯恰逢时令,月止可多用一些。”


    “我知道。”罗月止笑着背诵道,“养性延命录有云:春宜食辛,夏宜食酸,秋宜食苦,冬宜食咸。这是官人刚刚讲过的,我记得真切。”


    赵宗楠莞尔,他方才有意提起杏脯,就是有意要试探罗月止有没有认真听他讲话:“我之前就有所察觉,月止果真是有些超乎寻常的本事,可谓过目不忘,过耳成诵。”


    罗月止被夸得飘飘然,忍不住炫耀了一下,低着头,语气却飘飘摇摇升到半空中去:“惭愧惭愧,这是儿时便有的本事。不然也不会被叫去童子试,举家搬到东京来。”


    赵宗楠看罗月止笑眯眯坐在对面,骄傲自得,像只被人顺毛顺舒服的小狐狸,不禁静静多看了他一会儿。


    罗月止恰巧低头去看那杏脯上的纹路,对此目光无所察觉。正待说话,却听耳边传来丝竹之声。罗月止抬起头往閣子外头看:“是有乐工过来了吗?”


    赵宗楠未曾收回目光,视线落在他侧脸轮廓上:“这家茶坊每月初一、初三、初五、初十、十五、二十会请乐工奏乐,是谓‘挂牌’。今日初五,确是该有乐工挂牌的日子。”


    罗月止点点头,目光看向閣子外半透明的薄纱屏风,确实见到有位身着山茶粉裙的娘子坐在楼阁当中的矮台之上,影影绰绰,正在拨弄琴弦。


    她弹奏的是七弦古琴,音色深沉含蓄,宁静致远。这木制的楼阁似乎有些特殊的吸音讲究,琴音回荡,竟成珠玉落盘、流水淙淙之声。


    罗月止凝神听了片刻,笑着轻声道:“真好。是《天风环佩》。”


    赵宗楠也放低声音:“月止懂琴曲?”


    “人生无聊,唯有琴与棋。”罗月止回答,“读书是读不成,我作画如何官人之前也见过了,到头来没什么别的本事,只能下下棋,听听曲儿,不然这辈子还有什么乐趣呢?”


    “那月止觉得这位乐工技法如何?”


    “技法不敢说,但意境上,确实把《天风环佩》琢磨透了,弦乐入耳,果真有仙人扶摇,环佩相击的浩渺。””是吗。”赵宗楠抬头叫閣子外伺候的人,“倪四。”


    倪四称是。待外头的乐工娘子古琴曲终,倪四走到楼阁中台之下,躬身捧上一封银子:“主人赏乐工娘子三十两白银,请娘子笑纳。”


    罗月止咂舌。赵宗楠出手够大方的。


    他说话之间,有点自己都没觉出来的酸味:“闻曲声赏美人,官人好风雅。”


    “这位娘子既得月止赏识,便应得奖赏。”赵宗楠低头饮茶,“我是想叫月止开心。”


    罗月止忍不住注视赵宗楠片刻。


    赵宗楠笑容如常,问他怎么了。


    “官人方才说有三成真心,我想知道是哪三成。”罗月止当然知道这句话不够慎重,本没打算问的,却堵在喉咙中咽不下去,只能脱口而出,“官人对待其他好友也是这般行事吗?”


    赵宗楠却不答,他见倪四回来,便问罗月止:“我们给了赏钱,方可随心意点曲。月止想听什么,叫倪四通传即可。”


    罗月止再会察言观色不过,见他不答,便不再追问。


    他低头拢了拢袖子,捏住自己指尖:“那便再听一次《天风环佩》吧。”


    赵宗楠避而不答,罗月止却很快明白了答案。


    赵宗楠亲自找他、还带他过来喝茶,并不是像赵宗楠所说是想见见他,同他多说几句话。


    原来是罗月止送去徐王府的羊毛毡谷板出了问题。


    那日与罗月止接洽的仆使张小籽未曾上心,罗月止的嘱咐他一句都没有听进去,盒子翻来覆去四方颠倒,里面的小物件都颠簸了个七七八八,小屏风小桌椅乱成一堆,拆都不好拆开。十二只羊毛毡上精致的珠玉金箔更是各自凌乱散落,彻底没了章法。


    没人会做这样的手艺,也不知道罗月止一开始的构思是什么样的,府内绣娘与工匠皆一筹莫展,修都不知道该怎么修。


    “是我治家不严才导致这般缺漏。我已重重惩罚过犯事的仆从,他定不敢再犯。”赵宗楠道,“五月下旬便是我母亲的诞辰,我本想将此作为一件礼物奉上讨母亲欢心,现在却是束手无策。还望月止能再帮我一次,到我府上去把礼物修补复原。我也能叫那大胆的逆仆给月止当面谢罪。”


    罗月止回想那仆使当时飘忽的眼神,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宰相门七品官。原来他还是小瞧了当世的门庭隔阂。


    当时那自以为是的情态,当真令人汗颜。


    “这是我应当做的。”罗月止又开始行礼了,“我朝以仁孝治理天下,赵大官人对母亲一片虔诚孝心,月止心悦诚服,有能帮上忙的地方自然义不容辞。”


    赵宗楠无奈失笑:“我就是怕你生气,才着意先哄哄你。你看……方才还好好的,这下又开始了。”


    罗月止俯首不答。


    “我保证,这次再没有人敢给月止脸色看。”赵宗楠语气温软,“明日我仍旧休沐,烦请月止再到我府上去一次,这次绝对以礼相待,不会有任何轻慢之处,月止可能饶我这回?”


    罗月止终于有了反应,抬起头,提及一桩旧事:“之前在界身巷,赵大官人还说我欠着你人情呢,这次算还了不?”


    赵宗楠低声笑起来:“若说算,月止便不怪我了吗?”


    “我本就没怪赵大官人。”罗月止也报以微笑,不动声色把他的话挡了回去。


    赵宗楠把事情谈妥了,亲自送罗月止从状元楼茶坊回到保康门,并说明日辰时后赵宗楠会差人来接他,不必劳烦他自己备置车马。


    罗月止应下,在门前目送赵宗楠离开。他在原地静静站着发了会儿呆,站到腿都酸软了,才沉默着转身归家。


    因是过节,家里人都齐全,热热闹闹在柿树下品茶聊天。石桌瓷盘中装的是洁白软嫩的剥皮粽子,李春秋给夹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沾了蔗糖粉,正往罗斯年嘴巴里喂他吃。


    罗月止看见了便啧一声:“多大个人了,还让娘亲喂着吃点心,阿升羞是不羞?”


    “哥哥你回来啦。”罗斯年嘴里咕咕呜呜的,“我刚吃第二个,没吃多。”


    “阿止过来吃茶点。”李春秋笑着招呼他,“你爹爹刚买回来的,我瞧着样式都合你口味。”


    罗月止已经吃一下午茶点了,真是一口也吃不下,听到这俩字胃就顶得慌,赶紧婉拒。


    罗邦贤忧心他一个年轻孩子出去摆摊,都没个长辈跟着,惦记他一整天了,连忙问他累不累,顺不顺利,有没有遇上甚么事。


    “能遇上什么事,都是好事。”罗月止笑着同家人围坐在石桌旁,从怀里掏出沉甸甸一包银子放在正中央:“瞧瞧,又能给咱们阿升多买几本书来背了。”


    罗斯年猝不及防,差点被糯米团团噎着。


    罗邦贤与李春秋都很高兴,夸赞他们的阿止有本事,长大了,是个能做事的大人了。


    罗斯年表情尤为凄苦,蔫哒哒缩在凳子上,眼巴巴盯着罗月止看。罗月止大笑捏他脸蛋子:“说着玩的,不让你背书!你当哥哥是什么魔鬼吗。”


    罗斯年这才又高兴起来:“哥哥心灵手巧,经商的点子也多,真是厉害!”


    一家人十分和睦,高高兴兴过完了今年的端午节。


    ……可白日开怀,不代表晚上能做个美梦。


    深夜时分,万籁俱静。


    罗月止睁着眼睛发呆,在漆黑夜色中久不成眠。


    他裹着薄被躺在床上,面朝墙侧蜷缩着,静静想着白天的事。赵宗楠的戏言一直萦绕在耳畔,丝丝缕缕,犹如触摸不到的镜花水月,蜃楼青烟。


    “真是扰人清静。”罗月止在黑夜中咕哝。


    他抱着胳膊,把自己蜷得更紧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天早上罗月止顶着熊猫眼:娘,你的铅粉借我使使……


    (开玩笑的)


    第35章 可要赏我


    罗月止有个毛病,但凡入睡前心里藏着什么事,一整晚就很难睡得好。


    他第二天寅时初就醒了,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发愣。愣了一会儿觉得不行,一骨碌爬起来各种折腾,大早晨吭哧吭哧煮水给自己洗了个澡,转身开始琢磨穿什么。


    他见最喜欢的衣服皱了,当机立断,去杂物间把火斗顺了出来要给自己熨衣服。结果衣服没熨好,还差点把眉毛给撩了。


    幸亏李春秋今日也起得早,把鬼鬼祟祟的罗月止当场逮捕,赶紧从他手里把火斗接过来,三下五除二给他收拾平整。


    “火斗哪儿有这么用的。”李春秋皱着眉头说他,“你三岁的时候,咱在蔡州,家里走水差点把你烧成灰了你不记得?长大了还敢玩这些火烧火燎的东西呢!”


    罗月止乖乖坐在旁边挨骂,没敢吱声。


    罗月止洗完澡后还没束发,满头青丝垂在肩膀上,衬得他眉目清秀,微微低着头的样子怪可怜的。李春秋心软了,放轻语气:“阿止今天要去徐王府?”


    罗月止怔怔抬了头:“娘亲怎么知道?”


    “我从来也没见你多在意外表容貌。上次这样咋咋呼呼的就是要去徐王府。”李春秋低头给他熨衣服,“你是我儿子,你在想什么我看不出来?”


    罗月止心道:如果您真知道我在想什么,这火斗估计就要拍在我脑袋上了……


    “好了,穿吧。”李春秋抖抖衣摆,把衣服撑开了让罗月止穿,还亲手替他整理衣襟和腰带,“咱是寻常人家,与那些贵人交往是应该注重形容举止,但也不用太刻意了,要做到不卑不亢,泰然自若才是。阿止明白娘亲的意思吗?”


    “明白的。”罗月止点头。


    他有很多话不能同母亲说……不只是母亲,同谁都不能说,只能自己憋在心里。


    憋着也好。总比被人异样相待要好。


    罗月止有意让自己分分心,在等待使者上门的时间里钻回房间,将开办广告公司的细则慢慢琢磨。


    他端午摆摊贩卖羊毛毡,刨除各项成本后盈利足足有七十余两,已是非常不错的成绩,这足以向罗邦贤证明自己可以自力更生,做一门单独的买卖。


    之后要考虑的就是如何把手里有限的资源利用起来,出具一份能看的章程。做广告这件事可以循序渐进,一开始不用租聘单独店面,可以利用书坊门脸,在罗氏书坊增加一项广告服务。


    就像现代很多打印店会承包部分广告设计和打印的工作,这对于罗氏书坊来说简直是量身定做的模式。


    至于宣传方面,可以走宴金坊的老路子,将传单分发至各家商铺,吸引他们前来定制广告宣传页。而制作完成的客单背后,也可以留下罗氏书坊的印记和地址,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广告业务的知名度即可成指数型上涨。


    罗月止提笔记录。


    他此时行文不讲求严密规范,就是把自己所有的想法,无论可行不可行、荒谬不荒谬,都洋洋洒洒记录在纸上。这个法子在现代叫做“头脑风暴”,就是要发散思维,寻求多条解法,不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创意。


    他工作起来就忘了时间,直到青萝敲门,说有好几个陌生的郎君在外面等罗月止,还带了辆十分漂亮的马车!叫他快些出去呢!


    罗月止大惊,他连头都没有梳呢,连忙扔下笔,抄起白玉簪挽起头发,一边挽一边往外走:“我今日不在家吃饭了,青萝记得跟家里人说一声。”


    “好的。”青萝跟着罗月止出去,站在门槛旁边偷偷看,“二郎君,这马车好漂亮啊。”


    罗月止抬眼一见那雕栏玉砌朱红围杆的马车,登时噔噔噔往后退了三步。


    赵宗楠之前去罗氏书坊找他还知道把马车停远些,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围观,如今来罗月止家里,仗着自己不在舆中,彻底把官商有别的秩序抛下了。


    这么大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罗月止否极泰来、金榜题名了呢。


    四周的街坊邻居哪儿近距离见过这样富丽堂皇的马车,三三两两驻足围观,小声点评着,猜测罗家是否来了位顶顶尊贵的客人,或说这马车是要来接谁。


    还有不懂事的小孩,边跑边高声叫:高头马、大红车,这是要娶新娘子了!被大人们一笑置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罗月止有些尴尬。他不是不爱出风头,却不爱出这样的风头,臊得脸都红了,连忙钻进马车里。


    “郎君若坐好了,我们便启程?”前头驾车的郎君大声问道。


    “坐好了、坐好了。”罗月止连声回答,只想要快点撤退。


    他独自坐在车舆中,感受细微的颠簸,沉默半晌还是忍不住低头捂脸。


    太有牌面了,反而好羞耻!


    赵宗楠似乎想彰显自己对罗月止的歉意,叫倪四亲自等在府门前,待罗月止车马一到,便由倪四开路将他一路领进府中去。


    徐王府很少有这样大的阵仗,各院仆使们都谨慎小心,甚至不敢抬头直视来人,只敢弯腰行礼之时抬眼去瞄倪四身边的年轻人。但见他一身干净衣衫,头戴最朴素不过的白玉簪子,面容不过清秀而已……


    一时竟也看不出什么特殊。


    有聪明人猜到此人正与前些天端正家风、杀鸡儆猴的风波有关,就算看不出甚么名堂,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对罗月止多加恭敬,一如对待赵宗楠。


    罗月止不知底细,只替他们觉得腰疼。


    赵宗楠今天在家里,穿戴更加便宜,只身着丝绸长衫,腰系金缕丝绦,连外衣都没披着,正坐在府中水榭楼阁中看书饮茶。


    罗月止跟倪四不知道走过了多少个弯,绕过多少亭台楼阁,终于到了去处,简直想当场深深叹一口气。


    他心想,千年之后倘若赵宗楠这府邸还保留着,开放给民众参观,那定得一百米就设置一架地图,或者直接在府里安个导航,否则偌大府邸跟迷宫似的,光凭自己一整天都不一定能转得出来……!


    赵宗楠笑问他:“昨天月止郎君休息得可好?”


    罗月止下意识摸摸自己失眠熬出的淡淡眼圈,扯扯嘴角:“神思困倦,一夜安眠。”


    赵宗楠不拆穿他,带罗月止去了水榭旁的二层小楼,里面是赵宗楠夏时乘凉用的临时书房。


    檀木书桌上放着个眼熟的大箱子,罗月止打开一看,里面十二只羊毛毡连同景观小物全都“横尸当场”,一片惨烈,有几只动物身上的珍珠与花钿都脱落了。


    狼狈如此,不知道被人怎样满不在乎地对待过。


    赵宗楠叫倪四将张小籽叫过来,让他当面给罗月止赔罪。


    倪四俯首道:“启禀官人,张小籽怕是还无法起身……”


    “既然赵大官人已经惩戒过,他日后自当恪尽职守,不敢犯错,身体不适道歉便免了吧,不至于再折磨他一趟。”罗月止方才在来路上问过倪四,知道张小籽被责罚了什么。他已经够惨了,罗月止倒不是那种非得看人饱受折磨才出气的性情。


    “这谷板虽看着狼藉,却也好修补,官人不必担忧。”罗月止自己带了材料,便朝赵宗楠借了书房桌椅,道声失礼,坐在位置上便操作起来。


    罗月止认真工作起来便心外无物,手上分类整理,加胶修补,心里头仍惦记自己的广告买卖,不知过了多久,竟以为自己还在罗氏书坊里,头也不抬对旁边吩咐:“给二郎君倒碗卤梅水来。”


    有人从旁边推过来一盏瓷杯。罗月止看都不看喝了一口,发现不是酸甜清凉的梅子汁,这才反过神来。


    “不知道月止喜欢喝卤梅水,府上未曾预备,暂且拿供茶凑合吧。”赵宗楠略带笑意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罗月止没想到他还在,而且还兼带伺候自己茶水,慢吞吞抿住嘴,“咕嘟”把口中茶水咽了下去。


    他睁着大眼睛颇觉尴尬,只得笑道:“好、好茶……”


    “月止继续。我看得正得趣。”赵宗楠抬抬下巴,“那小老虎的尾巴,该怎么黏回去?”


    “禀告官人,不是用黏的。”罗月止举给他看,“里头有铜丝,只是摔断了,接上一根新的,重新毡制一下便好。”


    “原来如此。”赵宗楠点点头。他身份尊贵,从小到大谁也不敢劳烦他做过这样的活计,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懂了。


    一开启话头,赵宗楠就停不下来了,什么都要问上一问。罗月止抬个手,换个修补的姿势都要跟赵宗楠报备一下子,讲解清楚。


    这刨根问底的精神严重干扰了罗月止的工作进度。罗郎君忍了半天,还是停下手。


    赵宗楠好像也没预料到自己这么多话,抿嘴笑了一下:“月止郎君嫌我烦人了。”


    “烦人不至于。”罗月止抬头看他,说话不甚客气,“聒噪确是有一些。”


    赵宗楠好像正喜欢他对自己说话不客气,依旧云淡风轻的,也不多做纠缠:“那我去外面等,不让月止烦心了。”


    罗月止犹豫了一下,终究没留他。


    赵宗楠走出书房门槛,对站在外面伺候的倪四吩咐:“将我的鸣泉送来。”


    罗月止听他脚步渐远,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摇摇头不想了,自顾自干活儿。


    但不知多久之后,罗月止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琴声,罗月止跟着听了一会儿,惊觉这正是《天风环佩》。


    虽同是一曲,但其中意境与昨日乐工娘子所弹奏的完全不同。古拙清冷,夜月孤山,虽也是云端之上环佩琳琅的仙,却满身落索,其意难言。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罗月止忍不住站起身,支开书房一侧的窗户低头看去。


    只见水榭之上,面对窗户抚琴的人正是赵宗楠。


    赵宗楠曲终停弦,抬起头问罗月止:“我的《天风环佩》与昨日乐工娘子相比如何?”


    罗月止答:“哪儿有这么比的……赵大官人胸中有夜月千山。”


    “那就是我的更好?”赵宗楠笑着抬头看向他,“昨日月止郎君夸赞乐工娘子,我便赏赐她白银三十两。”


    赵宗楠问:“今日月止郎君若觉得我更胜一筹,是不是也该赏赐我点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罗月止:我没有三十两。


    罗月止:我赏你一键三连行不行?——


    今天是音乐区up主赵宗楠√


    第36章 乐极生悲


    罗月止搞不懂他心血来潮又唱得哪出,一时间都不知道作何反应了。


    俩人一上一下,大眼瞪小眼半晌,罗月止突然撂下句“赵大官人稍等片刻”,一转头钻回了书房。


    赵宗楠也不急,在水榭中静静等他。不出一炷香功夫,罗月止回到窗边,把一只小包袱往下扔:“请倪郎君接好。”


    倪四上前去将小包袱稳稳接到手里,取下其中增加重量用的镇纸,看到内容物后愣了一下,忍着笑将罗月止的“赏赐”上呈赵宗楠。


    赵宗楠取过倪四手中捧着的一枝毛绒绒的桃花,不免惊讶非常,拿在手里反复观看片刻后,抬头问他:“月止郎君还会做绒花呢?”


    绒花兴盛于唐朝宫廷,又被叫做宫花,因工艺复杂繁琐而鲜产于市,直到本朝才慢慢在民间出现。


    但因为技法传播不广、制造费时费力,价格一直居高不下,大都是贵族和富商使用,而且产地都在南方,开封府市面上是很难见到的。


    罗月止不仅能做出羊毛毡这样的小物件,连绒花制法都一清二楚,难不成真有些神秘家传?


    赵宗楠不知道的是,绒花虽在当世是个稀罕玩意儿,但千年之后,绒花作为一种非遗文化,深受广大手工自媒体博主青睐,当今时代捂紧口袋私藏的秘技,早不是什么秘密,学习教程在视频网站上一抓一大把,而且全都经过了改良,已是集千年经验之大成。


    罗月止最近不光戳羊毛毡,还为李春秋和青萝做了几只绒花钗子带着玩儿。但凡知道了制作方法,绒花饰品的成本便比那些玉石珍珠便宜很多,又更加新鲜好看,迎合了宋人簪花的执念。


    这只桃花正是个差点做好的半成品,被他随手放在工具箱里,无心带来了徐王府。


    却没想到正好用上了。


    “我身无长物……”罗月止从窗户往外看,觉得拿不出手而赧然,“粗陋物件,权当一片新奇心意了。官人不介意便收下。”


    “我怎么没觉出粗陋来。”赵宗楠观手中这只绒钗,蕊叶交相连,桃色清如水,疏枝淡彩,毫不秾丽,甚至比他在宗室亲眷那里看到的更要清雅漂亮一些。


    “只是敢问月止,送我桃花是何意?”赵宗楠笑起来,“难不成是《桃夭》吗?”


    罗月止已见识过他戏言诳人的本事,暗地里发过誓绝不会轻易上当,故而对答如流:“怎么能是《桃夭》,明明是《赠汪伦》。”


    “好。”赵宗楠笑道,“《赠王伦》也好。月止桃花潭水千尺之深的情谊,我托大收下了。”


    罗月止勇气快耗光了,说过一声“倒也并非有千尺之深”后便躲进了屋里干活,再没探出头来。


    赵宗楠低头端详桃枝好一会儿,嘴角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真心笑意,半晌后问身边的倪四:“好看么?”


    倪四从方才开始便莫名其妙觉得臊得慌,又有点想笑,赶紧大力点头:“好看的。”


    “好看啊……”赵宗楠笑盈盈将它放在桌上,正襟危坐,手指虚按在琴弦上,“知音难得,那我便再送一曲,以酬坐在楼上的‘罗太白’。”


    罗月止闷头在屋子里戳羊毛,戳着戳着便听到楼下琴声再起。他仔细聆听片刻之后,狠狠一针扎到了小老虎橙棕色的屁股蛋子上。


    罗月止一对耳朵通红通红涨得生疼,咬牙没说话。


    赵宗楠此人,你也分辨不出他是不是故意的,好像在占人便宜,又好像没有,竟然弹了一首《桃叶歌》。直叫李白和汪伦的关系听起来都不对劲了。


    赵宗楠今日又成功逗了罗月止一回,自觉技高一筹,端的是满面春风,一整天都顶着副怡然自得的轻松面孔。


    罗月止不和他计较,把这信手拈来、若有似无的调戏闷声忍耐下了。


    傍晚时分罗月止才出徐王府,倪四笑着对罗月止说:“我已经许久没见大官人这样开心了。”


    罗月止一时没忍住,把心底的话漏了只言片语出来:“有人主动送上门来捏吧着玩,要是我我也开心。”


    倪四被逗笑出了声,连连赞叹:“郎君着实是个妙人。”


    罗月止说完就后悔了,暗骂自己脑子跟不上舌头,太没个城府:“我方才这话是乱讲的,倪郎君可别说给赵大官人听,算我欠你个人情。”


    “我自然替郎君保密。但欠人情可使不得。郎君欠的是赵大官人,我怎敢相提并论?”


    罗月止这下看明白了,心道自己之前论断果真没错。看看,赵宗楠这个四处拿捏人情的毛病,连人家倪四都一清二楚。


    “承蒙款待,今日就先告辞了。”罗月止作揖。


    倪四还礼,叮嘱他:“还望郎君常来。官人必然心喜。”


    罗月止虽不再去管赵宗楠那些不靠谱的调戏揶揄,但倪四这样说话他还是很受用的,抱着工具箱高高兴兴回了家。


    回程路上,他忍不住想到赵宗楠,想到他在水榭中举着自己送的桃枝抬头的场景。


    巧笑倩兮,芝兰玉树,眉目如画。


    罗月止按了按心口,瘫靠在车舆深深叹了口气:……不论怎么说,这都算得上是顶快活的一天。


    那时的罗月止还不知道,家中突变已生。


    罗月止专门让徐王府的人在距离家老远的地方停下来,自己走回去,生怕再闹出回邻里新闻来。他抱着工具箱走到家门口,却正碰见一个慌慌张张、满头大汗的阿虎。


    罗月止笑问:“阿虎不下工到这儿来做什么?还这样着急?”


    “少东家不好了!”阿虎终于找到罗月止,脸色难看至极,大步朝他迎过来,拽着他就往外走,“东家今日突然在书坊昏倒,已经送到医馆里去了!您快去看看吧!”


    罗月止脑中“嗡”地一声,双手一软,怀中木箱应声落地。


    罗月止赶到时,李春秋和罗斯年已经人在医馆,青萝也跟着来了,两个小孩被李春秋紧紧搂在怀里,眼圈都是通红。


    罗月止看这愁云惨雾的场景,登时头脑一空,拖着发软的双腿赶忙去找医士问罗邦贤的情况。


    医士脸色不太好看。罗邦贤这是因为思虑过重而心气痹阻,脉道不通,患上的正是心疾。得此重症旦发夕死,十分危急,医士言不敢有何保证,只能尽力而为。


    “若用上更好的药呢?什么都行。”罗月止手在微微发抖,自己未曾察觉,“黄白之物我们制备充足得很,医士只管用药便是!”


    他这么说,医士便给他出了个主意:“若郎君这么说,我便给郎君指条路。医书上有一味药叫做灵芝,分为青赤黄白黑五类,谓之五芝,其中赤芝味苦性平,主胸中结、益心气,若能研磨入药也许可以护住心脉,救死回生。然而此物珍贵,我这里是没有的。郎君若是去官营的熟药所或许能找到这味珍药,但价格奇贵,非数百贯不可得。”


    “请大夫预备其余药引,我这就去寻赤芝!”罗月止转身,大步流星向外走。


    “阿止!”李春秋忧愁地唤他,声音已带着哭腔。


    “娘亲莫慌,儿子快马加鞭,去去就回。”罗月止并未回头。


    罗月止在街角租了马匹。此时夜色将昏,街上行人稀少,罗月止便顾不得行走坐卧的规矩,在街道上纵马狂奔,遇到熟药所便飞身下马去询问赤芝库存,得到否定答案后当即离开,纵马奔向下一处。


    开封共有五所规模庞大的官营熟药局,天南海北分布在偌大开封四周,罗月止竭尽全力一家一家去跑,长途跋涉,用了近两个时辰,终于在最后一家熟药局找到了仅有的一颗赤芝!


    这些货物都是官营药材,自有定价,人家伙计也没有欺负他,伸出五根手指,道一颗赤芝需五百贯钱。


    “这位小郎君,非是我恶意抬价。今岁多灾,山野间灵芝难寻,送到开封来的更是凤毛麟角,旬价如此,开封府亲定的,我们也没有办法。”


    “我同你签契子,按手印,五百贯稍后奉上,还请郎君先给我灵芝去救我父亲性命……”罗月止恳切请求道,“人命关天!”


    伙计面露难色:“货物珍贵,我做不得主……郎君稍等,我去叫当值的管事。”


    管事听罗月止之言,也有些疑难犹豫。这若是自家的产业,先给便给了。可熟药局上头毕竟还顶着惠民局和太医局,钱财若出什么纰漏,他们必定会吃瓜落儿……


    “我可以同你签人身契,若不来还钱,您可以直接去开封府状告我!”等他过来的片刻,罗月止已奋笔疾书写好一份契约,顾不上寻找印泥,用力咬破手指,借鲜血按上自己的指痕,“既有契书,权责清楚,定不会连累大夫!”


    管事看他这样,颇为不忍,心一横,竟真的把灵芝装盒给了罗月止:“郎君赤诚如此,我亦是孝子!我感念郎君救父之心,你可把药拿去!”


    罗月止自是千恩万谢,抱起赤芝便往漆黑夜色中跑,伸手去拽缰绳。


    谁知何钉和王仲辅听闻此事,也租了马四处寻找他,他们的路径正巧同罗月止相反,直接在此碰上了。何钉拦住他:“我脚程快,我去送。”


    “不必……”罗月止下意识回绝。


    “罗月止你闭嘴吧,低头看看你自己!”何钉怒瞪他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说明:


    自爆一下bug,真实历史当中,熟药局是熙宁年间,即王安石变法后才组建起来的,专门配置药物售予民众。


    因剧情需要,再加上蠢作者功力不够,本文把真宗、仁宗、英宗乃至徽宗时期的特点糅合到一起来了。只抓北宋整体的风土人情、政治特点和商界情况。


    像这样的bug,我会尽可能在作话解释一下,希望别误导大家。


    第37章 支撑门庭


    罗月止怔怔低头。


    他从小窝在家里读书,这具身体能爬上马背颠几步已经算是不错了,骑术并不怎么样。


    他在坚硬的马背上疾驰颠簸近两个时辰,大腿内侧已经磨得要不得了,血迹已然透过轻薄衣衫渗出来,在衣角滴滴答答往下淌。


    罗月止终于感受到一股难忍剧痛,当时便站不住了,王仲辅眼疾手快,赶忙在旁边接住他。


    何钉抱起灵芝翻身上马,单手持缰:“你们安心包扎,等待我们的好消息!”


    熟药局的人方才隔着柜台看不真切,此刻听到说话声,借昏黄灯笼一看,赶紧过来帮忙扶人,把罗月止又弄回了熟药局里头。


    这里恰巧有坐堂先生,当即准备药材帮罗月止包扎止血。


    王仲辅解囊帮他垫了一部分钱,又详细问过养伤的注意,借熟药局一间静室让他们暂时歇歇脚。王仲辅做完这些回到罗月止身边去,发现他腮边已然挂着眼泪。


    王仲辅不知道怎么安慰,沉默半晌拍拍他肩膀:“叔父吉人自有天相。”


    罗月止用袖子擦擦脸,笑着答话,嗓子都是哑的:“我就是大腿和屁股疼得慌。这白药太蜇人了。”


    王仲辅并不拆穿,就陪他坐着。


    片刻之后,罗月止说想走了。


    王仲辅劝了一句,但罗月止就是想到医馆去等着,不然心里实在难受。王仲辅明白他的心情,便不做多言,搀扶着他,两人慢慢往医馆的方向走。


    等他们一步步挪到医馆的时候,天色已是熹微。


    罗月止被扶着进了医馆的门,主动询问才有人同他说,罗邦贤服用过赤芝,一个多时辰之前就已经救回来了。


    李春秋他们都以为罗月止在熟药局休息,听说他回来连忙出来迎人。


    罗月止一看到李春秋就收不住了,身体滑落下来,揪着母亲的衣角把脸埋到她怀里,呜呜咽咽地生气控诉:“你们!……你们怎么都不托人告诉我一声!娘!我屁股好疼……”


    李春秋破涕为笑,王仲辅也忍不住红了眼圈。


    罗斯年小小年纪一宿没睡,跟在李春秋后头,看见哥哥便扑上来抱住,大声嚎啕。


    罗月止被他撞得一个趔趄,直接坐了个屁股蹲,当时疼得两眼一黑差点没撅过去,眼泪哗啦啦就流下来了。


    王仲辅哭笑不得,赶紧和大家一起七手八脚把罗月止弄起来,又请人重新给他上了一遍药。


    罗家这爷俩都歇菜了,被人拿马车拖着打道回府。


    罗月止从榻上缓过劲儿来已经是晌午时分。王仲辅还在他身边陪着。罗月止同他认真道谢,王仲辅嫌他矫情,让他赶紧闭嘴。


    罗月止便抿着嘴乖乖不说话了,只觉得万分感怀。


    “你醒了便起来吃饭吧,给你端过来——我正好在你这儿蹭一顿,行不?”


    罗月止回击:“你也矫情。”


    王仲辅但笑不语,起身拿饭去了。


    罗月止看他背影,忍不住鼻子又有点酸,揉揉眼睛把心情收拾好。


    自从罗邦贤出事,王仲辅和何钉在罗家帮衬良多,皆是尽心尽责,李春秋感动不已,直将这两位郎君当成亲生子侄对待。


    不光如此,王仲辅和何钉之间的关系,好像在这段时间也好了不少,至少在罗月止屋里,俩人都很少像之前那样抻着脖子吵架了。


    罗月止修养到终于能下地,王仲辅和何钉这才往罗家跑得少了,各自回去休息。


    又过一日,罗邦贤也从昏迷中转醒,众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上门复诊的医士说,罗邦贤虽已无性命之忧,但这病短期内无法痊愈,要一直吃药和施针,而且绝不能再焦躁劳碌。


    每天工作四五个时辰,东奔西跑做生意的日子,绝对不能继续了。


    罗月止想起罗邦贤前段时间心情郁卒,总是隐隐约约心口疼,还兼带食不下咽,估计这心疾就是现代所说的某种心脏病,是因为积劳成疾再加上心情抑郁导致的。


    罗月止万分后悔没有提前看出罗邦贤的病痛,又懂得心脏病的厉害,自然满口答应下来,说会看顾着他,不叫他再繁忙操劳。


    罗月止找到了李春秋。


    罗月止还没开口,李春秋就明白了儿子的意思。她捧着罗月止的手,疲惫而温柔地看着自己的阿止:“娘亲明白。”


    李春秋微微哽咽:“今后……要辛苦阿止支撑门楣了。”


    那天罗邦贤精神尚好,李春秋在卧房中同罗邦贤说了近一柱香的话,从门中出来,轻声道:“阿止,你爹爹叫你进来。”


    罗月止进门,撩开衣摆,直直跪在罗邦贤床前。


    罗邦贤当时就揪住罗月止的衣袖,虽双手无力,但颤颤巍巍,只想将儿子拉起来:“你腿伤好了没有?是不是傻的?听话,别跪……跪得疼……”


    罗月止终于憋不住了,低下头,在父母面前泪流满面。


    罗邦贤心中愧疚如同高山,看他这样,也是潸然泪下。


    李春秋这些天已经哭够了,受不了这俩爷们现在吧嗒吧嗒掉眼泪,抬起手一人赏了一个脑瓜崩:“说话就说话,梨花带雨的做什么?还不如我一个妇人!”


    罗邦贤被夫人揍了,不敢再伤感,呜呜咽咽叫李春秋把账册、店铺租契、库房钥匙、掌柜印章等一众重要物件拿了过来,齐齐交到罗月止手里。


    “好孩子……”罗邦贤脸色苍白,伸手握着儿子的手臂,“你自从跟着我在书房帮忙,言谈办事无一不妥帖,我心里非常欢喜。我惜你年少稚嫩,本想着好好看护几年,再将书坊的生意交给你来做,可如今……我不中用,顶不上气力了,对你有愧。”


    “爹爹说得哪里话。”罗月止咬着牙,“我该早来帮忙的,也不至于叫您积劳成疾。”


    “你才几岁,说什么胡话。”罗邦贤终于笑了一下,“你只要记得,做生意需遵守规则,秉持道义,随机应变,不违初心,这十六个字,是爹爹经商近十载总结出的道理,你需得铭记在心。”


    罗月止点头应下。


    “你那个……广而告之的生意……”罗邦贤歇了一会儿,继续道,“我听你娘亲说了。我本不想同意的。但你娘又说,就连这书坊,往前倒腾三百年,不也没这门营生么?敢于突破寻常,顺应世势,这正是我儿与他人都截然不同的地方。斯子多喜多福,你自小有吉星护佑,我不该守着老黄历,拦着你去试、去做……”


    罗月止低着头,喉咙和心口都堵得难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娘说的不错。”罗邦贤着看他,“为人父母,便是要撤掉羽翼,叫后辈自己去闯。我之前犹豫、舍不得,确实是犯糊涂了。这个家的营生,便从此交给你来做。阿止只管放手施为。有什么不懂的、拿不定的,你爹爹和娘亲都在后头帮你撑着呢。”


    罗月止俯身,给父亲母亲叩首,眼泪掉进衣摆里,当时便晕不见了:“阿止定不辜负双亲期望!”


    自此之后,罗月止便接过掌印,代替罗邦贤成为了罗氏书坊真正的东家。


    罗邦贤有李春秋照顾,暂且不用罗月止操太多心。罗月止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第一件事就是把手上剩余的银钱计算一遍。


    他和罗邦贤经此两个月时间,本来已经攒了八百余贯钱,为罗邦贤治病前后花了五百多贯,现在只剩下三百贯钱,几乎可以算是百废待兴重头再来。


    而距离还钱的最后期限,仅仅还剩三个月……


    罗月止胸口沉得发疼。


    只有他真的担起了东家的责任,上面再没人帮他分担风雨了,才终于体会到罗邦贤当时顶着的压力有多重。


    之前罗邦贤能任一个毫无经商经历的儿子,对书坊生意下手创新,这其中的魄力,其实并不想罗月止想象的那样简单。


    罗月止深深呼吸。


    照目前形势,光靠罗氏书坊的营收根本无法填补亏空。


    罗月止压力巨大,当即拍板,要立刻把广告生意做起来。


    他熬了两天两夜,将略有雏形的计划规制完毕,又上门去拜访钱员外和邱十五,将广告这门生意,分别同他们做了一次演讲。


    所谓“广而告之”,要做的事情就是给前来签单的商户出谋划策,通过印制宣传册、宣传页、设计品牌、升级品牌、举办营销活动等方式,为他们解决经营上的问题。


    无论是想提高声量、增加客人、推广新品、提高竞争力还是提高商誉,都可以让广告人帮他们出主意。


    而广告人贩卖点子和服务,从中获取酬金。


    简单来说,就像罗月止之前帮助钱员外和邱十五做的那样。


    钱员外在经商一道颇有建树,从没见过这样专门运作起来卖“点子”的生意,一开始没琢磨明白,后来听罗月止细细解释,竟咂摸出一丝非凡前景来。


    不由暗自心道:后生可畏。


    罗月止将广告生意分为了策划、文案、美术、运营四个部分。


    他说明来意,想与钱员外达成美术方面的合作,与邱十五达成活动运营方面的合作。


    而罗月止主攻策划和文案部分,并根据工作不同,在客单中给予他们相应的利润。


    罗家、松风画店和宴金坊共同施力,把这一门生意给运作起来!


    钱员外听说了罗邦贤生病的事,本就不会对罗月止袖手旁观。再加上他觉得这门生意极其有新意,颇具搞头,当即拍板,这单生意他做下了。


    而邱十五这边,罗月止承诺,如果宴金坊与罗家达成合作,但凡之后广告坊的顾客需要举办活动,一定会优先交给宴金坊来做。


    邱十五正是需要大量客源的阶段,对这合作自然没什么不同意的,还主动提出给罗月止让利。


    罗月止推拒了。他说,情谊是情谊,生意是生意,我们日后还要共同进退,齐心协力,不必在乎刚开始这几分小利。邱十五被他说得感动,忍不住对未来也有了几分期待。


    罗月止借罗氏书坊的名气,暂时对外宣称服务为“罗氏广告务”,并不分裂在罗氏书坊外单独经营,也没有开辟一个新门脸的打算。


    他亲自排版,重新刊印宣传页,将挂名在罗氏书坊的新生意,借由松风画店和宴金坊的渠道分散出去,和各行各业的商人们接触。


    而罗月止,他换上了一身书坊商人常穿的儒衫,端坐在书坊中静待开张——


    作者有话要说:


    扛起家庭责任,阿止从今天起变为罗坊主!


    第38章 首位来客


    五月仲夏,天气日趋炎热,书坊内外都洋溢着一股纸张浸透暑气之后的湿热味道。


    尤其是刚过晌午,刊印书册的长工们无不挥汗如雨,根本提不起力气工作。


    幸亏罗月止及时从走街串巷的卖冰人那里下了订单,每隔两天便购入一批冰,供书坊和家里使用。


    宋代没有冰箱也没有空调,但时人为了解暑,早就研制出了藏冰的冰室和冰鉴,冬季采冰贮藏,夏季凿出来驱暑纳凉。


    皇室还专门开设了一个叫做“冰井务”的部门负责管理冰窖,团队拢共有百八十人,在夏季要负责冰块贮藏和分发的工作。


    宋代官府贮冰量之大,不仅可以足供宗室贵族与达官显贵使用,富裕出来的全都投入市场,百姓都可以到指定的店铺买冰,价格也不是很贵。


    就算不买窖冰,也能自己做冰块。


    唐末时期“硝石制冰”的技术已经被记录下来了,只要有硝石原料就可以在酷暑中造出冰块。


    具体方法是找一只大盆放入足量硝石,再将一只小碗放进硝石水中,硝石吸收热量急速降温,会让小碗中的水快速结冰。


    更厉害的是,过一段时间之后,大盆中的硝石水会再次凝固成硝石结晶,下一次制冰不用另购新的硝石,是个可以循环使用的绝妙方法。唯一的缺点就是制冰量没有那么大。


    与之相反,窖冰虽然量大,但大多是冬季开凿自天然河水,杀菌不行,放在房间里解暑可以,若用来制作冷饮很容易拉肚子。


    所以民间很多人,总之自己也用不了太多冰,还是会选择用硝石来做冰块,有富余的就走街串巷卖掉,能在夏天美美挣上一笔小钱。


    书坊今日的冰送到了,大家赶紧在身边放上一筐冷雾蒙蒙的大冰块,这才好好喘了一口气。


    罗月止又施行索唤,从商贩处订了好几份凉水荔枝膏外卖,几份送往家里,剩下的留在书坊里请长工们一起吃。


    罗邦贤以前也很仗义,对伙计们都客客气气,但从没像少东家这样体贴过。


    长工们坐在后院石阶上,一人捧着一碗清甜冰凉的凉水荔枝膏,一口下去暑气顿消,都觉得小日子过得挺美,皆领罗月止的情谊。


    罗月止好歹在现代生活了二十余年,做广告总监的时候也偶尔请员工们喝下午茶,都已经习惯了。却没想到在北宋时期,这样做的东家却是不多。


    阿虎亲自给罗月止去送荔枝膏,虽不善言辞,还是表露心意,拿不甚讲究的大白话感谢了罗月止几句。


    罗月止笑盈盈看他:“一碗荔枝膏就感动了?等少东家发迹,还得请大家吃大螃蟹呢!”


    长工们都笑起来,高声说那敢情好,他们可是记住了!


    阿虎闲来无事,蹲在旁边问罗月止:“少东家,咱们那什么广告务的单子已经发出去那么久了,怎么也不见人上门来做生意啊?”


    罗邦贤只是在家里修养,并不是彻底袖手不管了,故而长工们还是没改变称呼,依旧叫罗月止少东家。


    罗月止低头喝糖水儿:“没有那么快的。商人谨慎,这样新奇的一项买卖,光有松风画店和宴金坊两个先例也远远不够说服。他们都不知道管不管用,当然得先观望着。”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不好找,须得多些耐心。没人上门,咱就安安稳稳做咱书坊的老生意,总归也在赚钱。‘才子松风’那套书封上市之后,咱营收不是又破纪录了么。”


    罗月止微笑:“我都不急,阿虎你急甚么。”


    阿虎听得半懂不懂,只觉得少东家是个顶有主意的,不动声色,天塌下来也能提前算计到。他说不着急,那肯定就不急了。


    结果好巧不巧,就是聊几句闲天的功夫,在前头铺面值班的伙计突然跑到了后院来,张口便朝罗月止喊:“少东家!少东家!前头来人了,说要问咱们罗氏广告务的事儿!”


    结果刚才还被阿虎认为成“不动声色”、“天塌下来也能提前算计到”的罗月止,听到这话,把糖水碗往阿虎手里一扔,兴高采烈,眉毛都快飞起来了,连声答应:“终于来了!好好好,我这就过去!”


    就是他腿伤没好利索,慢吞吞站起来,走路还有点瘸。


    反正现在大家都在休息尚未开工,阿虎凑热闹,撂下糖水碗,跟着罗月止也窜到前堂去了。


    今天天气热,又刚过晌午,店里安安静静没有客人。


    罗月止走进前堂,只见铺子里站着一老一少两个人。


    老者皮肤黝黑,满面沧桑,身穿茶坊铺商常穿戴的灰绿短褐,眼见已过花甲之年,满头灰白发已稀,脊背微微佝偻着,但精神看着很好,声音也挺洪亮。


    老者自言叫做周老丑,身边站着的是亲孙女周鸳鸳。


    名叫周鸳鸳的小娘子一言不发,安静地扶着周老丑的手臂,听爷爷说到自己,低下头屈膝给罗月止行礼,叫“东家好”。


    这位小娘子看模样应刚刚及笄,只比青萝大上一两岁。她身穿青色罗布裙,头上梳髻,无珠无钗,单插着只朱红小梳子。


    从打扮就能知道,这家虽日子过得清贫,但小娘子被老爷子照顾得很好,小家碧玉,明眸皓齿,看上去漂亮又干净。


    罗月止请他们去堂屋坐着说话,还专门叫阿虎搬来两筐冰给爷孙俩解暑。


    周老丑擦擦额头的汗,看罗月止这样斯文和善,对他们伶仃老幼如此体贴,心里头打鼓的声音便安静下来不少。


    周老丑连忙道谢。行礼之后与罗月止说明来意。


    他们正是见过了罗氏广告务的宣传单,又听宴金坊的兄弟现身说法,听说这家“罗氏广告务”的东家心善多智,谈笑之间能叫买卖起死回生,这才壮着胆子上门来请教。


    周老丑从没听说过有这样一门生意,本犹豫好些天,但凭自己实在是没辙了,这才顶着酷暑,带着孙女登门来见。


    罗月止叫阿虎给两人上了泉水镇过的淡茶,叫周老丑不必着急,润润喉咙慢慢说。


    从头说起,这话就长了。


    周家本是淮南西路寿州的茶户,早些年日子过的还是不错的,有几亩茶田,每年的收成足够一家四口人生活。


    但周家的好日子,从两年多以前就过到头了。


    自从周鸳鸳的父母去世,家里茶田也没了,周老丑拉扯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孙女失去了唯一的生计,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只能乘船远上东京,想在富裕的皇城里头找条生路。


    宋时允许民间土地买卖,城市商业又进入飞速发展时期,对民众的迁徙管理自然日趋放松。路引一类的证件几乎是名存实亡,除了北方边境关塞仍需详细核查,国家内部基本都不再强求签路引了。


    故而周老丑与周鸳鸳可以随意走动,到衙门登记过信息,便是在东京落了脚。


    就算他们在东京没有房产,只能租房居住,在当时被叫做“客户”,也可以像“主户”一样开张做生意。


    他耗尽所有盘缠,在横桥子附近的深巷里租了间破落院子,稍稍拾掇过后开了一座茶坊,爷孙俩衣食住行,自此便全倚仗这座茶坊的生意。


    周家祖上是曾经富裕过的,还出过好几个有名的茶博士,在当地酒楼茶坊当中也是数得上名号的。


    到周老丑这一代,做茶的功夫还没落下,东京这座小茶坊虽然不大,但开张后生意也好过几天,总不至于将爷俩饿死。


    但或许是位置太过偏僻,周围邻里也都是普通人家,尝个新鲜便罢,客源根本不够长久经营。


    周老丑的茶虽然不错,却也不是不喝就不行,还是在自己家里头泡个四十几文一斤的散茶更加便宜。这样不过三五个月功夫,茶坊的生意便一落千丈。


    周老丑正是走投无路,却遇到一位来茶坊喝茶的客人给他出了个主意。


    客人姓周,周老丑也姓周,再往上倒腾两百年还是同宗,客人因此仗义出言,给周老丑指了个路。


    他说自己在一家名叫宴金坊的铺子做白席人,认识一位叫做罗月止的郎君。


    这位郎君可不得了,先前宴金坊的东家生意做不下去,兄弟们都快揭不开锅了,是这位罗郎君巧计频出,不出两个月功夫,便叫他们宴金坊的生意起死回生,到现在经营越来越好,蒸蒸日上。


    罗郎君不仅狡黠多智,还是个宅心仁厚的好人。


    之前他们宴金坊东家说好了要给罗郎君五十贯酬金,罗郎君感念他们囊中羞涩、无法周转,特意将清账的日期往后拖延了好久,说他们什么时候手头富裕了,什么时候再结算酬金。


    罗月止当时亲言:现在日子刚过得好了点儿,别让兄弟们又紧衣缩食没力气干活儿,那生意什么时候能真正好起来?你们好好经营,出了成果,同样也我的好本领。


    客人对周老丑道,罗郎君就在保康门附近开了家广告坊,专门帮人经商、出主意,帮他们把营生“广而告之”。他门牌上写的是“罗氏书坊”,你去到此处一看便知。


    故而周老丑第二天索性关门谢客一日,领着相依为命的小孙女从横桥子坐船往北走,上到保康门找罗月止请教。


    周老丑突然跪在地上。


    他向周姓客人打听过,知道罗月止帮宴金坊出主意收了一百贯钱。他没有这么多钱,可以拿力气来抵,愿意为罗月止干活抵债。周鸳鸳提起裙摆,也同爷爷一起跪了下去。


    罗月止哪儿受得了老者的跪拜,赶紧叫阿虎一起把两人扶起。


    “老翁千万不要如此,我一个弱冠年纪的小子,如何受得长者跪拜。”罗月止道,“这些都可以商量。当务之急,是要带我去你们茶坊里头看看情况,我只有看到了具体情形,才可知能不能帮上你们。”


    周老丑自然点头答应。


    待到日头稍落之后,周老丑爷孙二人便带着罗月止和阿虎,前往了横桥子深巷中的茶坊——


    作者有话要说:


    罗月止:祈求开张ing


    第39章 深巷身世


    罗月止只听周老丑说茶坊位置有点偏,却没想到这么偏。


    几人从横桥子大路上往羊肠小路中走,估计怎么也得有一里之远。


    罗月止双腿内侧皮肉擦得又开始疼了,一行人才看到茶坊的招牌,是捡小巷名称题的字,叫做“柳井巷茶坊”。


    周老丑连忙上前去给罗月止开门,请他们进院子,又招呼孙女将茶灶点起来,好叫周老丑为贵客们煮茶。


    周鸳鸳也知道他们是贵客,一路将二人引到院中座位上,忙活着给他们添置茶具,捧上几盘干净的茶果子,轻声细语叫他们稍后。


    周鸳鸳转身快步钻回后院房中,不一会儿竟抱了张七弦古琴出来,躬身坐在院中柳树下低头调弦。


    罗月止侧目:“周娘子还会弹琴呢?”


    周鸳鸳只看了他一眼就把头低下了:“儿时同老家的乐工娘子学过几年,弹得不好。怕贵客们等得枯燥,勉强拿出来献丑了。”


    罗月止轻声道了句:“原来如此。”


    他观察四周情形,目光往旁边一挪,正看见陪同他一起过来的阿虎正盯着人家小娘子看,不由给了他一肘子,低声斥责:“管好眼睛,莫要这般无礼。”


    阿虎被他这么一说,竟是面红耳赤,挪开眼睛不吱声了。


    这院子不怎么大,周鸳鸳必定是听到了他们说话,却仍未抬头,只顾着调弦。


    罗月止心知宋人女孩十五岁及笄便可嫁人,可他以现代人的视角,看着周鸳鸳还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呢,哪儿像个能说媒嫁娶的年纪,便总觉得她们颇为委屈,着意尊敬,对待青萝亦是如此。


    “《秋月照茅亭》,请郎君赏鉴。”周鸳鸳挽袖扶弦,说话之间,又是不怎么看人。


    罗月止一听她报出的曲名,不由惊讶,赶紧端正了心思静听。


    此曲相传乃东汉蔡文姬之父蔡邕所作,颇具魏晋玄风,意境难摩,指法也并不简单。


    这样十五岁的小丫头抬手便是此曲,技艺定然不像她方才所言,是“弹得不好”。


    而琴声入耳,果真如罗月止所想,宁静有古意,沉沉如秋月,虽不至于到心与道融,意与弦合的化境,但小小年纪,已然是颇为罕见。


    罗月止被震住了,提耳恭听。但听着听着发觉不对,《秋月照茅亭》虽有哀思,但归根到底讲求的是清玄,而周鸳鸳的琴音未免太深、太沉了。


    ……这姑娘心中有苦楚。而且不是小苦楚。


    罗月止思虑不形于色,把此曲静静听完,微笑赞叹,半句不提哀痛之意,就着指法夸赞她几句。这点评说得都是实话,陪王仲辅他们在歌坊琴院练出来的,也算句句都有着落。


    周鸳鸳此刻方知罗月止是懂琴的,终于抬头偷偷看他。


    周老丑已经煮好了茶,将制备好的几样家传饮子给罗月止和阿虎呈上来。罗月止老远便闻到一股尤为沁人心脾的茶香,到口中一尝,只感觉通身清凉。原来竟是一道薄荷茶。


    这样的薄荷茶滋味,他除了上辈子在现代喝过几分类似的,在东京从未喝到过。


    他们一行过来有几分燥热,这样清凉的茶水入喉,简直再爽快不过,连阿虎这样不懂茶的人都连连称赞爽口好喝。


    桌上的其他茶饮也颇为罕见,入口皆有新意。尤其是一道青梅茶,甘甜无比,和罗月止在家里改良的卤梅水竟然有几分相似。罗月止震惊,连忙问这些茶的来源。


    周老丑道,这些都是他们寿州当地的喝法。他们从寿州北上,一路上偶尔有见类似的做法,可到了开封府,附近茶坊好像都没这么做的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周老丑才想着开个茶坊,让东京人尝个新鲜,也算有个卖点。


    可谁知新鲜是新鲜了几日,再往后便没甚么新客人来了。柳井巷地处偏僻,街坊邻居拢共也没几户,老顾客兜里钱也不多,只是偶尔到来,不足以支撑茶坊的经营,这才叫周老丑一筹莫展。


    罗月止这下子就明白关窍了。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句老话在当今东京已经彻底是个笑话。


    东京茶坊遍地都是,成千上万,浩如烟海,有特点、有滋味的茶坊大大小小不计其数,若只用“新鲜”二字来揽客,在茶行里头根本行不通。


    坏就坏在周老丑他们租了这样一个偏僻的院子,有再好的茶水也不好传播出去,白瞎了这样丰富罕见的茶饮款式。


    ……这不就正中罗月止的下怀了吗。


    广告广告,不正是要做宣传的功夫!


    罗月止有了底,却把生意之事按下了,低头喝了口茶,半晌后开口道:


    “周老翁,做生意谈合作,讲求的是一个知己知彼,坦诚相待。您的生意我看过了,若有心合作,咱们之间还要开诚布公为好。总之您的茶坊也幽静,方才有什么未尽之言,可在此说个完全。”


    周老丑和周鸳鸳脸色皆是一变。


    阿虎一句没听懂:“少东家,难不成他们这平头百姓,身上还有什么秘密不成?”


    “正是有些地方说不通。”罗月止笑起来。


    “首先,是远上开封府这件事说不通。寿州距离开封府何止千里之远,若只是想离开故地讨个营生,航道四周州府多得是,周老翁有这样一手制茶本领,想落脚经营生意在何处不行,为何非要选了这么一个路途苦久的去处?


    若是两位身强体壮的男丁便罢了,白衣秀才赴京赶考也罢了,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翁、一位身娇体弱的少年娘子,身无长物,皆是伶仃弱小,需得有多大的意志才能一路熬到这里来?何苦如此?”


    “其次是这位小娘子说不通。周小娘子琴技非凡,在如此年纪中当为罕见。但这一曲《秋月照茅亭》除去技法颇难,意境才是最难以揣摩的,非广博之士、有经年阅历者不可领悟。


    小娘子就是年纪还小,未曾悟到精髓,却将自己的意趣加入了其中。琴音沉沉,满腔凄苦,似是历经万般痛苦折磨,才有这样枯藤老树一般的沉重。”


    周鸳鸳听完这话,双眼通红,已有泪光盈目。


    周老丑嘴唇颤抖,亦是面露哀痛,一时说不出话来。


    罗月止看他们神态,温言询问道:“之前周老翁说独子与媳妇皆已离世,家中茶田不再,却未曾提及缘由,只是一言带过。照此看来,其中定还有其他故事,您二位老弱孤苦,独上东京,是不是也有其他打算?”


    周老丑听到这里,连声道“郎君奇智”,竟是泣不成声。周鸳鸳起身扶住爷爷,同样潸然泪下。


    阿虎听得震惊不已,一会儿看看罗月止,一会儿看看哭泣的老幼,满脸迷茫插不进话去。


    周老丑年迈,如今情绪激动落泪,周鸳鸳给他拍背缓了好一会儿也缓不过来。


    周鸳鸳见爷爷不好说话,扶他在树下坐好,自己擦擦眼泪站到罗月止身前,这才将旧事全盘托出。


    罗月止猜测的没错,他们的确掩盖了很多事。这第一桩,便是周鸳鸳的父母并非意外去世,而是遭人戕害。


    周鸳鸳的母亲曾是寿州乐坊的乐工,才名远播,因身患痨症,告病辞籍,还良后嫁给周鸳鸳的父亲,两人伉俪情深,隐居茶山,本是一对佳侣。


    却不曾想寿州当地官匪勾结,到处侵占茶田、强抢民女,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周鸳鸳的父亲号召乡亲们反抗,却被官兵恶霸联起手来抓捕。


    为了“杀鸡儆猴”,官匪联手,竟将他活活打死在乡里面前。


    他们打死了人、霸占茶田还不算,转头又打起周鸳鸳母亲的主意。周鸳鸳母亲因遭受羞辱抑郁而终,家里就只剩下了周老丑和周鸳鸳两个人。


    他们家破人亡苦无去处,靠在寿州城中提瓶卖些散茶为生,周鸳鸳跟在爷爷身边弹琴卖艺,讨几文钱赏头,勉强也不会饿死。


    可谁知苦难还没有到头。


    那些州城中的恶霸见周鸳鸳年少漂亮,盯上了这位当时不过十三岁的小姑娘,屡次三番上门骚扰。


    周老丑自然死也不肯把孙女交出去给贼人祸害,只能托关系找人送他们出城,带着周鸳鸳逃离家乡,北上流亡,来开封府附近叫做赤仓的地方,投奔一门远房亲戚。


    他们一方面是想要讨个活路,一方面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将寿州官商勾结、惩凶杀人、强抢民女、侵吞茶田等诸多罪行都告上一出御状。


    谁知这家远方亲戚表面上收留了他们,不过各把天便图穷匕见,背地里要将周鸳鸳卖出去给人做婢女。


    周鸳鸳小时候同母亲学过几年琴,又承袭了母亲的花容月貌,这样的丫头名义上卖出去做婢女,实际上送给人当个床围玩物糟践着玩,按照市价至少能卖五百贯钱!


    周老丑巧合撞破他们的奸计,赶紧带着孙女又从亲戚家里逃出来,直接进了开封。


    周老丑违背祖训,卖掉偷偷藏匿下的一对祖传玉茶盏,用尽最后一丝盘缠,在横桥子附近的深巷里租下了座便宜的破落院子,开设茶坊,带着周鸳鸳在繁华东京中躲了起来。


    人心腌臜,举世混浊。


    他们一路颠沛流离,从未碰上过什么好运气。


    周鸳鸳不过容貌美好,又有一技傍身,便被人肆意算计,百般骗哄。周老丑是拼了老命才把这唯一念想保护下来,如今却是不敢再轻信于人,这才将诸事隐瞒,并未直接将原委对罗月止托出。


    他们一路艰难坎坷,也知道自己穿戴得不好,财帛拮据,人家能不给白眼就不错了。


    可今日见到罗月止,萍水相逢,却在书坊中还特意拿那么多冰块来给他们解暑,拿茶水来给他们润喉。


    他端庄周正,笑语温和,同周家爷孙说话交谈,没有一句不礼貌的。


    这两人哪儿有过这样的待遇?


    如今茶坊生意又没落了,他们已是弹尽粮绝,索性最后再赌一回,对罗月止实话实说。


    若罗月止真是个好人,便再好不过。


    如果不是……


    周鸳鸳赤目盈泪,从怀中掏出一线琴弦,颤抖着抵在自己的脖颈之上,轻言软语,喉中尽是哽咽。


    “这位郎君,我看您慈眉善目,却还是不敢轻信。您可以不帮助我们,我们同样感念郎君愿意倾听旧事,绝无二话。”


    “但您若也起了将我掳走贩卖的心思,还请不要假意诓骗,现在就离开吧。我母亲从前是乐工,苍茫半生受尽苦楚,她要我发过誓,一生绝不堕落风尘、甘为玩物。我笃遵母志,死犹不违。此弦再坚韧不过,割断喉咙不过是一息之间的事情,还望郎君成全。”——


    作者有话要说:


    高亮声明:


    本文没有任何歧视风尘女子的意思。


    第40章 柳下仙踪


    阿虎听他们坎坷的故事正在百般难过,看周鸳鸳如此意志,赶紧替罗月止申辩,粗声叫道:


    “小娘子不要怕!我们少东家同他们不是一类人!绝不是那样的王八蛋!他心再好不过了,你快把琴弦放下!”


    罗月止却不拦,叫阿虎不要大声嚷嚷。


    罗月止笑道:“小娘子警惕我是对的。倘若经历此番种种,仍然对一眼初见之人毫无试探、坦诚以待,便枉费了你父母和阿翁百般照料保护的心思。亦弹不出那样的曲调。”


    周鸳鸳听到他这样说,才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琴弦,哽咽跪在地上:“多谢……多谢郎君理解。郎君坦荡。”


    “二位对我坦诚以待,我自然也要拿出诚意。”罗月止道,“承蒙信任,这单生意我接了。”


    周鸳鸳破涕为笑,赶紧去扶爷爷:“阿翁!阿翁!郎君说可以救我们……”


    周老丑感激无以言表:“多谢、多谢罗郎君……”


    “两位都坐过来吧。离那么远说话不方便。”罗月止笑着招呼他们。


    老幼二人推脱不下,只得谢过,与罗月止坐在同一张桌边。


    周老丑面露难色:“罗郎君仁德,我们却不能再不懂规矩。可现下的确没有那么多银钱,这可如何是好?”


    “老翁莫慌。我们可换个法子来合作。”罗月止说道。


    “我第一次涉足茶行,何时能帮你们将名声做起来,我现下没底,不如这样:我作为广告人,协助你们推广茶坊生意半年时间,半年期间内,茶坊所有宣传、扬名之章程都交给我来办。我自此入个股,不要定数佣金,只要茶坊每月盈利的两成,半年期满后方止。”


    “这样以来,柳井巷茶坊能够正常周转。倘若茶坊以后生意蒸蒸日上,我也能与你们一荣俱荣。这样彼此的利益便捆绑在一起,我若起歹心,便是把自己也害了,一分钱挣不到,你们看如何?”


    周鸳鸳同周老丑对视一眼,都面露难色:“可我们茶坊现在并不能挣到仨瓜俩枣,那岂不是让罗郎君吃亏了,这样的事,我们不愿意做。”


    罗月止又笑道:“这不正是我努力的动力吗?帮你们把生意做起来,我自然就赚到钱了……还是你们其实并不信任我,觉得我口出狂言,无法帮你们转危为安?”


    周鸳鸳赶紧道:“不敢这么想……”


    周老丑看罗月止坚持,犹豫片刻后,还是感激地答应了下来。翌日,他便直接带着孙女去罗氏书坊,当场签订下契子。


    罗月止询问了很多他们之前的经营细则,尤其着重问了周鸳鸳的很多事。两人无所不答。


    罗月止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便叫他们三日之后再来一次,把经营推广的章程说给他们听。


    周鸳鸳听完罗月止整套无比缜密大胆的章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罗郎君……这、这能行得通吗?”


    “自要小娘子信我,就能行得通。”罗月止道。


    他又问:“如此行事,还需要小娘子经常在茶坊中弹奏七弦琴,你可愿意?如果不愿见人,直接在茶坊二楼躲着不出来也可以,添加一份神秘也是好事。”


    “我母亲虽不叫我做官妓,却没说过不叫我弹琴。”周鸳鸳道,“我不愿以色侍人,却不代表什么都不愿意做,该我出的力,我一分都不会少。不能把事情都交给阿翁和罗郎君去做,自己躲在后面做娇小姐,这并不是我的性情。”


    周老丑听她此言,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罗月止感叹:“小娘子纤纤弱质,胸中却有一股坚韧意气,实在叫人钦佩。既然如此,我便翘首以盼你的仙音了。”


    周鸳鸳不说话了,抿着嘴,被夸得有点脸红。


    罗月止又道:“二位不必害怕,我会派几名年轻长工去茶坊帮忙,倘若有闹事的出言不逊,即可作为帮手,绝不会让周小娘子受到伤害。”


    周老丑连连点头,称赞罗月止思虑周全。


    “到现在还客气甚么。那我们便按照计划准备起来吧。”罗月止笑道,“如果不出我所料,十日之内,咱们柳井巷茶坊的生意便可见大变化。”


    近日东京,百姓们常听人念起一个故事,还有瓦子说书人传颂,叫做《柳井巷寻仙记》。


    讲的是前朝年间,有一位科举落第的书生,盘缠用尽,郁郁成疾,只能孤身在东京流浪。一天下午,他旧疾复发,又因为太过炎热而昏昏沉沉,辗转寻找阴凉,误打误撞进入了一条名叫柳井巷的狭长小巷当中。


    正在迷茫不知何处去的时候,书生听到巷子深处有琴音传来,如泣如诉,如梦似幻,仿佛一阵清风吹散酷暑。


    书生闻声前去查看,只见一座小茶坊,屋舍间飘散出清冽茶烟,闻之而精神通透。他走进茶坊,只见袅袅青烟中坐着一位青衣娘子抚琴,美轮美奂,仿若仙子。


    他此刻正是中暑到奄奄一息,忍不住向仙子讨要了一杯茶。仙子柔荑素手为他送上一盏茶水,谁知喝下去之后暑气尽散,仿佛饮下的是观音大士玉净瓶中的甘露。


    书生大惊大喜,忙问躬身行礼问仙子姓名,仙子却说此间缘了,请书生刻苦读书,他日定能金榜题名。


    书生眼前一花,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身处在柳井巷安静的小路之中。


    书生胸中郁结尽散,神清气爽,功课一日千里,一年后果真金榜提名,荣做天子门生。


    他感激当日那位仙子的功德,带上财宝礼物,循着记忆中的路回到巷陌深处。


    只见茶坊仍在,仙子却不见了踪迹,她垂坐抚琴的地方,只有一棵郁郁葱葱的柳树,清风拂过,柳枝相互敲击,仿佛她指尖的铮铮琴音……


    有诗为正:柳井巷中有柳仙,弦音常萦梦魂间。羊肠曲径通幽处,但见琴茶桃花源。


    这美好又奇异的故事不知从何而来,若去细查,好像和一张年画似的纸页有关。


    有人有幸收藏到了一张,此页纸正面是一副柳下美人图,美人坐在柳树下弹七弦琴,衣带当风飘飘欲仙,画工之美无可挑剔,而画上提的正是故事当中的那首诗。


    “柳井巷中有柳仙……”人们琢磨着这句话,真的在东京南边横桥子找到了一个叫做柳井巷的地方。这里没什么人住,远离横桥子闹市,正有故事里幽然清玄的神秘意味。


    他们往柳井巷一路深入,愈发觉得僻静清幽,好像的确比外头凉快了不少!


    走了一里多远,豁然开朗,眼前真的有一座古拙幽静的小茶坊,坊院中一棵千丝万绦的古柳,微风拂过,飒飒成声。


    客人大惊,朝迎来的老翁询问柳仙与仙茶之事。


    老翁点头,请客人稍后,片刻从坊中捧出饮子和茶点。


    客人只闻到一股清凉茶香从鼻腔中顺流而上,在体内化为一阵冰镇幽泉缓缓流淌,将方才行走一里之远的劳累燥热一扫而空。


    茶水饮罢,客人无一不惊叹这果真是仙茶!


    正在此时,只听不知从何处传来七弦琴曲,悠远沉静,在这样遗世古朴的深巷院落中,仿若仙音自高天九霄潺潺而下,妙不可言。


    “柳仙是真的……是真的有柳仙……”客人喃喃不成句。


    却见三曲弹罢,从坊中走出一名青色衣裙的小娘子,玉颜花容,恰有仙姿。


    客人连忙问她是否就是柳仙。


    她向客人行礼,摇摇头,自言并非是仙而是人。她本是寿州茶田女,经过无数辗转,同阿翁逃命来到东京,在此开办茶坊营业。


    其中艰难坎坷,尽数与客人娓娓道来。


    客人听她身世如此坎坷,这茶坊琴音又这样飘渺遗世,不由为她潸然泪下。


    小娘子柔弱如柳,却照顾着阿翁一路北上,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谁听了不对她产生哀痛惋惜之心?


    客人感慨万分,说小娘子不必挂怀,如今既从头再来,自当好好生活。


    你的琴技飘然若仙,你家阿翁的茶水更是如同琼浆甘露。整个东京城好茶好琴之人有百十万之多,你们这里又额外的僻静古朴,再舒适不过,以后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


    “这些都是月止一个人经营出来的?”王仲辅摇头赞叹,“环环相扣,精妙绝伦。”


    罗月止笑答:“故事是闲汉传播出去的,话本是说书人登台表演的,首批寻仙客人是差人运作的……但现在柳井巷茶坊中的客人,可不是我安排的商托。”


    罗月止继续道:“需得是周老翁的茶真的好、周小娘子的琴真的妙,我这广而告之的计谋才能运作下去,让茶坊名气越来越大。”


    “水有源头方可流长。月止的意思我明白。”王仲辅扇风,“只是我们这么排队,何时能进茶坊去……”


    他们如今身处在柳井巷中,慕名而来的白衣学子已然排起了队,数到队尾足足有十余人之多。罗月止是这样设计的,就算不能进茶坊,学子也可在外头听琴,或领上一杯茶水消暑。


    “仲辅莫急,咱这里是有名笺的,不必排队,直接进去就行。”罗月止笑眯眯,双指间夹着一枚柳叶花笺,上书今天的日期,代表已经有了预定。


    “果真是占了股的东家,就是会给自己找便宜。我听闻如今想淘换来这一张柳井巷茶坊的花笺,都要起码十两银子呢!”王仲辅笑道。


    他跟着罗月止,终于进入了这段时间在半个东京都小有名气的柳井巷茶坊。


    进入茶坊,果真像传闻所说颇具古意,虽没甚么名贵的挂画摆件,但自有悠然野下的田园气质,清茗弦音,僻静清幽,用来躲暑再合适不过。


    时人以读书为上等,自然也尤为倾慕陶潜、谢灵运清玄不可名状的意趣。


    他们在亭台高阁之中待久了,正是索然无味,此番幸可“复得返自然”。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王仲辅扇赞叹,“横桥子闹市之外,能有这样一处僻静隐逸之所,可不就是你诗里所写的:羊肠曲径通幽处,但见琴茶桃花源么。”


    “仲辅说的没错,所谓《柳井巷寻仙记》,既都有了柳,五柳先生不也是个柳字吗。”罗月止笑着看他,“你再仔细瞧瞧,还能看出甚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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