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宠着
你可别太宠着她了。
小厨室里跟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似的, 闷热逼人,李榕站在灶台前给林沁煮姜水。煎炉里,嫩黄的姜咕嘟咕嘟翻滚着。
记忆回到一刻钟前, 小南街上无风,一切都像是静止了, 连方才叽叽喳喳叫的麻雀都伫在屋檐上一动不动。
李榕由托娅口中听到了一个距他相当遥远的词:葵水。
一个只与女人有关的词,他自幼照顾家中妹妹长大, 在他离京那年, 妹妹还尚未来葵水,因而他对此事知之甚少, 唯一知晓的知识全部来自《医经》。
《医经》有言, 少女来葵水后, 便可行周公之礼, 孕育孩童。
可林沁还那么小, 李榕觉着有哪儿不对,又觉着此刻日光太刺眼,还觉得挺局促的。
西厢房内,林沁着急的呼唤托娅回去,托娅只好将煮姜水的任务交给李榕。
李榕郑重以待,他背脊挺拔,只是步履稍微有点匆忙, 褪去了平日那股少年老成的劲儿, 躲进小厨室后, 他才松了口气, 不过多久, 又担心自己以为林沁危在旦夕, 举止大张旗鼓, 结果是姑娘家隐秘的喜事,他不知会否给她造成困扰。
姜片被煮透,李榕灭了柴火,盛好端至西厢房门口,恰好听到林沁稚嫩又霸道的问话——
“阿娘,既然我已经长大了,那我能邀请李榕在我屋里过夜了吗?”
……他听到了。
李榕鬓角突突跳,她不能,至少不该罢了,她到底知不知道那是什么事儿啊。
若林沁是个儿子,左右也混成兄弟了,他应当真会忍不住上手,可偏偏是个女儿,是个时常气得阿尔斯楞跳脚,却也令他无可奈何,只能在酒后小声抱怨的小孩,八尺肥汉都要委屈的遁地缩成球了。才多大的姑娘,怎么能这么皮呢。
托娅的训斥由薄薄的门帘处传出:“你记住,来葵水期间不能行床第之事,在如今你还太小了之后你可以……我也觉得李榕是个不错的人。”
李榕:“……”
说不上哪里出了错,李榕回避,坐在庭院树下叹气,感慨胡汉两地风俗差距巨大。
李榕隔了一会儿才进去送姜水;林沁仰头,即便逆着光她也看出来了:“阿哥,你脸这般红?”
李榕:“有点热。”
林沁饮完姜水,躺下休息。
李榕与托娅坐在庭院里聊事儿,没多久,托娅便要回新城监工,她骑上马问李榕:“你也一块儿走吧。”
不知为何,李榕就是感觉到小家伙醒来后看到空无一人的家会失落,他留了下来。
闲来无事,他也寻了一根木枝在地上写诗,并把诗命名为《宽心》。
林沁还小,哪懂什么男女之情,应当只是出于一种对于玩物的占有之心。
对此,玩物本尊选择了原谅。
林沁于傍晚时分,火急火燎地由床上蹦起,撩开门帘,天幕暗淡,庭院四壁内空落落的,没有人了。
早该猜到了,就同以往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大家都很忙,没有人会专门在家等小林沁的。
她抿住唇,刚要回房,眼眸倏尔盯住小厨室上升起的白烟,丧气的脸重新阳光明媚,哒哒地跑过去。
李榕端着羊奶出来,险些与她撞个满怀。
看清李榕的那一瞬,林沁怦然心动。
面对李榕,她不是第一回 怦然心动。
若要细数,是数不完的,那些大多是基于美色的心动,但这一次,她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知道,能在睡醒以后,本以为无人的家中看到他,她觉着很高兴,甚至是……觉着幸福。
因此用膳时,还不会隐藏情绪的林沁话格外多。
“阿哥?”似是试探着询问,他是否真的在她身边。
“嗯?”如假包换的呀?
“阿哥。”故作沉闷的一声。
“嗯。”
“阿哥——”拖长了声调。
“嗯——”
……
林沁觉得自己好烦人哦,可她无论怎么烦人,李榕都好似有无尽耐心,永远接招。
李榕无意瞥她,她眼亮晶晶的,宛若有星辰。
他又无声抬眸,嗯,确认了天上星子没有她亮。
用完膳,夜尚浅。
李榕问:“你还会不舒服吗?”
若她不舒服,他再去给她煮碗姜水。
林沁睡了一觉,可精神抖擞了,她摇头。
她期待地望着他:“阿哥,我想去篝火晚会跳舞。”
李榕顿顿:“我送你过去,然后再回军营。”
林沁失望:“阿哥不一起来吗?”
李榕婉拒。
他鲜少拒绝林沁,这是她第一次察觉到他的抵触。
包括早前他也回绝过风情万种的阿木尔的过夜邀请。
是不喜欢和女人接触吗?
这麻烦可大了。
林沁失落,只能退而求其次:“那我一会儿找孛日帖赤那陪我一起跳舞好了。”
……
虽然托娅严明禁止林沁带男人回家过夜,但以林沁的调皮,也不是不可能做出任性的事。
李榕低头按了下鬓角:“我陪你跳。”
林沁才熄灭的眼瞬时又亮了。
夜里的草原,繁星点点,地上篝火赤色如火烧云般,卷着不知疲倦的草原儿女,踢踏着尖尖的毡靴,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转着圈,男女的肢体有偶尔的碰撞,看对眼的便相约到夜的深处。
阿尔斯楞远远看到李榕:“你不是不来么?”
李榕指指林沁。
阿尔斯楞简直翻白眼:“你可别太宠着她了。”
“我觉着宠一下小姑娘也没什么。”
“没什么?”
阿尔斯楞觉着十分有什么,不宠她她都已经无法无天了,要宠她还得了,她得把自个儿当女娲再世了。
林沁嘛,身为一个被宠爱的人,当然是颇为高傲的挺起小胸脯,把李榕拖进了夏夜那热烘烘,人挤挤的舞会中。
她的手与他的手光明正大交握,她生怕他跑了,用了很大力,视线随着她舞动而晃动,她感受他干燥宽大的掌心,舞步撞在一起时,感受他结实的身躯,她朝他笑,灿灿的小白牙龇起,像猫儿也像幼虎,她在他跟前转了个圈,红裳膨起好像即将绽放的花苞。
她跳的开怀,没留意踩到他黑靴上头;他单手守住她腰,扶稳她,以免她摔着。
李榕眼眸往下落,而林沁目光朝上探,两人都出了一身热辣辣的汗,在篝火映亮的夜晚安静的对视。
他是从京城来的,那个她没有去过、但他说比大同要繁华十倍有余的地方。
有时候,林沁觉着他像是一座沉默的山,很奇怪,李榕并不沉默,但她觉着他背负了许多她不明白的世俗和道理,那张他杀伐时才会戴的鬼面具似乎一直就没有真正被摘掉,他们从未真正的由心上靠近,即便是在此刻。
但林沁仍然感激李榕,因为见过了山,知道了山的存在,才不会以为世上只有草原。
他让她知道了许多草原之外的事。
她不再固步自封,想要有所成就。
她想在山峰,而非在山脚下。
第26章 淋雨
来葵水了还淋什么雨!
身后, 男舞女动,风采灼人。
林沁真诚的笑了。
天公偏偏不作美,轰隆隆劈下一道雷电。
李榕只见到林沁一双唇轻启又合上, 他没听清楚她说的话:“什么?”
夜幕被捅漏了,天上的雨哗啦啦的倾泻, 浇灭了人们的热情,他们四处找寻遮蔽的地方。
林沁放大了声量:“我说——既然你能考状元, 那我也要考个状元玩玩!”
没头没脑, 再不走浑身都要淋透了,李榕拉她。
林沁不愿意了, 眼睫上落着小瀑布:“我们一起淋雨玩儿吧!”
“来葵水了还淋什么雨!”
李榕再不懂, 也明白这时候不能让小姑娘受寒。
林沁还不走, 一心往雨水里扑。
李榕按着不安分的人, 沉着脸色:“如果你想看阿哥生气的话, 就去玩。”
“好呀好呀!”
林沁跟条滑溜的鱼似的,由他掌心的钳制中滑开,奔向水雾中自由的狂野,尽情撒泼。
李榕:“……”
差点儿忘了,这家伙跟京城里的姑娘不一样,一身反骨,越不让她玩儿, 她越要玩儿。
李榕赶紧去捞人。
林沁是被他扛抱上马的, 她坐在他怀里, 他挺着宽阔的后背, 抵挡胡乱拍的雨水, 她咯咯的笑, 感受夜里奔腾的骏马, 他温热的胸膛,马蹄声被雨声掩盖,满耳朵的雨水,这场潮湿的雨夜偷偷成为她人生故事中美好的一隅。
其实,她刚刚说的是——
“阿哥,我觉着我生命里最好的事就是遇见了你。”
因为遇见了你,我的心与志拔高而起,需得乘那鲲鹏飞往远方。
林沁早已决定好,决定好去往他的那个世界。
谢谢你,在我离开前和我一起跳舞,一起淋雨。
这下她又有了一段只与他有关的珍贵记忆
林沁在一个赛马后的黄昏向小伙伴们宣布了自己要离开草原的消息。
她读完了所有欧阳无忌留下的藏书,用完了所有的笔墨和白宣。
肚子里的知识越多,她对世事越充满敬畏,她保留了心中那片骄傲的自留地,开始学会谦卑待人。
明白自己的渺小与草原的暂时落后,她想要去抵外面的世界,不是说她想要远走高飞,恰恰相反,她是想要学有所成后再回来。
她不愿看到生养她的草原停滞不前,也不愿与草原一同停滞不前,她想托举起这片土地上的胡族,让他们都住进新城,由游牧走向农耕,他们有很好的黑土,能够以耕种自给自足,还能引进家畜,围圈养殖,坐落于罗刹以南,丝绸之路以东,天然就能够成为一个商贸要塞、军机要地,上天给予的礼物一直就摆在那里,只可惜没有人打开这份礼物。
这片草原是多么好,多么好的地方啊!
它应当是史书里灿烂辉煌的一页,而非籍籍无名地被时光的洪荒抛下。
她开始理解托娅,并敬畏托娅。
她终于知道母亲的伟大,也知道母亲的不易,托娅是第一个想要打开这份礼物的人,托娅踌躇满志的建造罗加城,可罗加城没有能够如愿成长起来,就如同一朵悉心浇灌的心血之花,你看着它一点点破土而出,生根发芽,迎着风鼓出了一朵小花苞,还没能够绽放就一点点衰败了,她相信托娅对此一定是极其挫败的,但托娅仍然没有放弃,一年往返数趟大同城,取经学艺,重新选址后,拔地而起的新城方方面面都进行了改进,日夜以继的监工……
托娅一直都在建造草原的路上踽踽前行。
她终于能够对欧阳无忌无奈离开罗加城,回迁大同路上的叹气感同身受。
时光不等人,托娅和欧阳无忌都老了。
所幸是她还年轻,她能接过老一辈手中的蓝图与责任。
这,便是她起程远方的意义。
可,一帮半大孩子只觉得不解。
他们都能感觉到,林沁越来越少出城跟他们玩儿,整日都在城里忙读书,可读书有什么好的啊,以前林沁最讨厌读书,身边人都知道,托娅无论怎么逼迫她都没有用,她还率领他们一起去捉弄过欧阳无忌呢!
多兰失落:“你就是会写几个字后嫌弃我们了。”
林沁抓住多兰的手:“我向你起誓,我绝无此意。”
多兰将手由她怀中抽出,骑马要回家了。
林沁翻身上马去追,多兰大力一挥鞭子,回头吼了句:“你别跟过来,我不和草原的叛徒说话!”
林沁一怔,送了缰绳,骏马慢下脚步,她失神的望着多兰远去,直到变为一个小小的黑点,融进夜雾里。
一回头,其其格也问她:“林沁,你有什么理由非得要去京城呢,京城当真比我们草原好那么多吗?”
林沁艰难的开口:“我必须坦诚地同你说——”
“是,京城比草原好百倍不止。”
其其格眼眶通红。
在得到林沁答案的那一瞬,她的自尊被林沁踩了个稀巴烂。
“我此行去,是希望能去学习中原人的长处,用以建造我们的草原,将我们的草原变为比京城还繁华富强的地方。落后是要挨打的,当你如野草般以毡包驻扎在草原各处,罗刹人就是敢仗着人多掳掠你,这在胡族的记忆里百年未改变过,可是你们搬到新城后,就遇不着这样的事了,这是中原人教会我们的道理,再锋利的长戟都无法刺伤城墙一毫厘,而铸造城墙、甚至于打造新城的技术都是我娘向中原人学习来的,包括李榕,他也是中原人,他也在帮我们建造新城。当我们都会聚在一起定居后,罗刹人再也无法以多打少,因为我们变为了人多的一方,书中管这叫‘人多力量大’,中原人的确有许多地方值得我们学习,承认他们比我们好,并不丢人,丢人的是一辈子挨罗刹欺负而无还击之力,我对草原的爱从未改变,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只想让这里更好。”
其其格流泪不止,她摇着头,打心里不能接受林沁的说法。
昔日伙伴逐个离林沁而去,林沁只是将心中的蓝图说出来还尚未践行,就受挫了。
她不怪他们,因为她也曾无法接受,站在新城尚未搭建完整的城墙上偷偷抹眼泪,在穿过大同城的护城河时觉得自己卑微又渺小,伫立于严华寺高塔之上艳羡地俯瞰中原伟大的文明。……可是逃避,不是林沁会做的事,她必须要面对,若是连面对的勇气也无,谈何改变。
天时寂静,灰云朵层层叠叠地压在林沁头上,压得她胸腔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浊气,忽然,她愣了一下,眼神直视着站在不远处的少年。
孛日帖赤那没走。
他还呆在原处。
他们遥遥相视,他的眼神真挚:“我相信你。”
他强调:“虽然你总欺负我,但是我相信你。”
林沁甚是感动,当场立下重誓:“那以后我再也不欺负你了。”
“不要。”
孛日帖赤那有些变扭,他不好直接说,他喜欢……
被她欺负……
他摸摸鼻子,囫囵吞枣道:“反正你又做不到。”
林沁一把勾过少年脖子,嘿嘿的笑:“就知道我兄弟不会为难我。”
临分别时,孛日帖赤那说:“月末是多兰的生日,多兰会在新家设宴招待我们,你过来吧。”
小小少年知道,这两个同样骄傲的少女可能会相互间拉不下面子,可林沁一别,当真不知道要走多少年,他们是从小一起厮混到大的,效仿刘关张找绿山丘拜过把子,虽然烧香时不慎把绿山丘给烧着被各自的阿娘怒打了一顿,但他们早就约定好要当一辈子好友,他不想她们就这么散了,他们的结局不应如此。
林沁没说来,也没说不来,因为她拿不准多兰会不会赶她走,被当着一群好友的面赶走,极其没面子。
月末那日,林沁前半夜就已经精神抖擞的坐在床榻上,惆怅的晃腿腿,阳光由门槛处逐渐抬升,在床榻木腿上印出一条明亮的线,再慢慢往上攀升,她翻箱倒柜一阵,往衣裳里塞了东西。
乌日更达来在小厨室忙活烧饭。
林沁撩开小厨室门帘窜进去,乌日更达来看着她眼脸下一抹青灰,和善的问:“阿妹做噩梦了?”
林沁晃脑袋:“我有一桩烦心事。”
她同乌日更达来阐明事情原委。
乌日更达来给她的回复是:“去吧。”
他挠头:“去京城那么大的事,你都没同我讲过,这么一讲真是太突然了……但我觉得你得去多兰家,同她好好的讲清楚。我年轻时当然会同好友吵架,若没有及时说开,我如今四五十了连一道出去打猎的人都没有。没有谁能完全理解另一个人,可是如果是好友的话,即使不理解,最终都会支持你的。”
“那我去咯。”
“去吧阿妹。”
骑马至新城外,春日播种的田地里已经是绿灿灿的,排列规整的树上挂着一众白白鼓鼓的小团子,是棉花树,连棉花都结团了啊。
多兰几乎邀请了这片草原上所有的孩子。
林沁不请自来,多兰面色不佳,闹哄哄的院子跟下了场雨似的寂静,多兰仍是冷着脸:“你怎么还没去京城?”
林沁:“我冬天去。”
多兰:“我没请你。”
林沁:“我知道,你当我自作多情。”
林沁拿出一根雕刻精美的玉簪:“这是我之前去大同偷偷顺的,那边的姑娘都戴这个,很漂亮的,我们草原一枝花也应该有一根。”
多兰是草原一枝花,这是林沁给她起的绰号,因为草原百里内,她再找不出比多兰还臭美的小姑娘了。
两人面对着相站,多兰手垂在身侧,一双乌黑的眸盯着林沁看,没动作,也没说话,林沁手就这么在半空僵着,她缓缓咬住下唇。
李榕出现的恰是时候,他单手提着礼,由林沁手中拿过那根簪子,俯身停在多兰跟前头,轻轻将那根玉簪别进浓密的墨发间,只留下玲珑剔透的簪花。
“小多兰戴着多好看呐。”
李榕将两个小姑娘肩头虚虚一揽:“走了,别一直伫在门口,伙伴们都在里头等你们。”
多兰没说准许,但也没不准许,就这么把林沁放进来了。
偷听多时的若干小伙伴你推我我推你,跑回庭院坐好,扮作一副热闹聊天的样子。
孛日帖赤那装模作样的岔着腿,见林沁,他小心的收紧腿,露出一个空位,讨好的招招手道:“过来呀。”
那天夜里,他们围坐在篝火旁,李榕带来一只刚杀好的羊,木枝穿过羊身,架在白日升起的火堆上,半大孩子们去农田里摘来熟了的洋芋、菠菜、黄瓜、扁豆放进锅炉里炖汤,初熟的大米洗净后被熬煮成粥。
火焰尖尖滋啦滋啦的将丰腴的羊肉烤出油花,快要烤好了,大伙纷纷抹着口水,享受着这一顿结合了胡汉两地风俗的美味大餐。
孩子们玩的尽兴,只是至分别时多兰都没同林沁说过话。
李榕说:“托娅在城内的新宅住,你要不也留宿一夜,我想你有话同她说。”
林沁问:“你怎么知道?”
李榕笑:“走过来的时候听到了,你要去京城。”
他取落腰间别着的那张丑陋狰狞的鬼面具,系于脸上,翻身上马,他到去巡逻的时间了,走时,他对林沁说:“林沁,人趁着年轻时,去外面多看看没有错,我知道你不是等闲之辈,尽情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林沁眼眶一热,朝他挥手道:“你快去巡逻。”
林沁伫在原处,耳畔里听马蹄走远,半道,李榕不知为何停下,又对她说:“以后别顺东西了,只要你开口,阿哥都会给你买。”
林沁脸红:“知道了,你闭嘴。”
第27章 抵京
李榕对这个突然生气的小家伙完全摸不着头脑。
城墙上火光明亮, 好像不知疲倦,最后一批劳作的工人也歇下了。
托娅带着林沁站上已经修筑好的城墙,人站在愈高的地方, 看得就更远,即使是深夜, 林沁倚在微凉的砖石上,仍能看见延展至天幕尽头的星子。
风徐徐吹, 火苗晃动, 她们的裙边随之摆动。
托娅感慨:“以前从未听你有过要离开草原的想法,放你出去, 你就要独自面对外面的大千世界, 但是我现在更多的是骄傲, 每一只鹰都终将独自翱翔, 你这样很好, ”她顿顿,重复道,“你这样很好。”
林沁坦然:“阿娘,我有很长的时间心里都明白,我们胡族是举步不前的,越明白,就越不想承认, 越只想呆在这一亩三分田地里。可能是护送欧阳无忌到大同城的那一趟路, 让我彻底想通了我站在华严寺的高塔上, 无比希望我们草原也有像大同这样的城。”
“……阿娘, 离开大同那天我做了一个梦, 我看到了你想建造的那个繁荣的草原。不就是一座城吗, 你来建, 我来守,我来壮大,让一座座城如新罗棋盘般遍布草原,那样就好了。”
“……我再不会埋怨你不陪我,因为你是如此伟大。”
冬天的时候,大雪将草原覆盖,林沁随塞北军营的车队去往京城。
乌日更达来十分不舍,给她准备了整整一马车的羊肉干、冻奶酪、馕饼……甚至连她小时候爱玩的拨浪鼓、一定要抱住睡的小草枕都塞进行囊里。
他不知林沁会何时回来,只能抓紧时间多看看她。
“阿妹啊,受了委屈要告诉我们,我们不辞万里也会接你回家。”
林沁绷着小脸:“我不会受委屈,如果有人欺负我,我就揍他。”
土生土长的草原男儿没那么多温吞软语,乌日更达来知道留不住她,挥挥手,当作告别。
阿尔斯楞也全程不语,就是眼睛盯着车队离开的方向不动弹。
林沁怕自己哭,索性躲在马车里不看他们俩个。
车轱辘在积雪上驶出远行的辙痕。
“林沁——”
“林沁——”
“林沁——”
在草原的另一端,马蹄踩过冰雪覆盖的劲草,多兰、其其格、孛日帖赤那他们竟是驶着马出来,用尽全力追赶起西向京城的车队。
林沁得到了某种心有灵犀的讯号,由马车中钻出,狂风吹得墨发乱舞,红裳如浪花拍岸,她鼻子好酸:“你们怎么来了?”
他们不明白,但他们最终都选择支持她。
多兰驶在最前面,几乎与车队并驾齐驱,她红着眼睛:“你要记得我们啊。”
林沁:“我肯定记得你们。”
多兰:“你要回草原来啊。”
林沁:“我肯定回草原来。”
林沁终于还是忍不住哭鼻子,想麻烦李榕让车队停下。
多兰却松开缰绳,任凭骏马缓慢下来,车队继续朝前驶,与身后的草原拉开长长的距离。
“别回头,好姑娘,朝前看,向前去吧!”
孛日帖赤那忽然就大吼——
“林沁,我喜欢你!”
“你别忘了我!”
只可惜,忽然吹起的咆哮的风吞噬了他的话,未替他送至林沁耳中,林沁便被李榕扯回了马车内:“小心别被风卷走了。”
抵达京城,是在一个寻常的凛冬。
草原的冬日没什么颜色,放眼望去,白茫茫的,寂静如旷野;京城的冬日却是闹腾腾的,红灯笼点缀着的,大街上铺满砖石,道路纵横交错,沿街的屋宇楼阁贵重又充满烟火气。
车轱辘哼哧哼哧,马车恰好驶上拱桥,林沁脑袋探出车门,绵延万里京城恍若都在她脚下,当真是没有终点,漫无边际,李榕没有骗她,京城当真有大同十倍有余。
“哇。”林沁忍不住,偷偷的、小小的来了一声。
“哇?”李榕脑袋由她身旁蹿出,肩膀抵了一下她的,学她说话。
林沁瞪了他一眼,骄矜地挺直腰板,又坐了回去,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得意的,以后塞北会比京城更恢弘,等着瞧吧!
李榕对这个突然生气的小家伙完全摸不着头脑,也跟着坐回去,轻轻拍了拍她头。
马车在城里继续走了一炷香时间,驶停在一僻静处。
这是林沁在京城的落脚点,宋肖家。
宋肖是乌日更达来年轻时的好友,他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中人,考中武举后,奔赴塞北军营当军官,他们在军营相识,一道镇守边境,宋肖骁勇善战,立下不少战功,直到在一场战役中伤了腿,才回京领了个闲职过清静日子。离别时,他们约好来日若对方有求,必竭力帮扶。
李榕禀明来意,指指身后那车乌日更达来的礼物,有熊肉、鹿皮、羊绒、羊奶满满的心意与诚意,毕竟是要将女儿托他照顾几年的大事。
然后宋肖见到了乌日更达来的女儿,小小的一只,脸颊鼓鼓的,带着点红晕,由马车上蹦下,如同从天而降,红裳一个摆尾,毡靴停在他跟前头,脆生声呼唤他:“小宋。”
中原重辈份,小辈故意轻视长辈,可是大忌讳。
结果林沁完全不遵守规矩,她垫脚,手往宋肖颈后一勾:“既然我来京城了,那你以后就可以在这条巷子横着走了。”
“我来保护你。”
这家伙振振有词,本末倒置,很难说不是乌日更达来授意的,当年他们也是这般非要争出个高下。
“肖叔。”他纠正。
“小宋。”她纠正。
“肖叔!”他斜睨小妮子。
“小宋!”她仰头看宋肖。
几招交锋后,宋肖身为一个成熟的大人,决定暂且按下此事,留到夜里纠正。
两个男人理所当然的要帮林沁搬行李。
林沁突然来了句:“统统退下!”
气势凛然。
两个男人失笑。
林沁可得意了,哼哧哼哧的扛下大半马车的胡地干货、风干羊腿肉、满当当的羊奶罐子……叠的老高了,晃晃悠悠往前送。
李榕无声跟在她后头,躬着腰身,手抓住那截快落到地上的被褥子。
两道影子重重叠叠,如同两只依偎着衔枝筑巢的鸟儿。
宋肖独自居住在四合房中,除正院外其余屋室都是空置的,他依循中原传统,女客住西厢房,雕花木柜和四方桌都擦拭过一遍,他将木窗敞开到底,给久未有人居住的地方通风,还取出一块蓝黄交叠的花朵地毡铺在地上,如此便在中原人的建筑里有了一丝胡地风情。
宋肖体贴:“这样你可能就没那么快想家了。”
林沁反驳:“小孩子才会想家,我才不会想家呢。”
宋肖低着头,偷偷笑了一下,对此未置一词,他也曾年轻如她过。
林沁的朝气给家中增添了不少热闹。
她对一切都感到稀奇,如同狗狗巡视领地般,探探又嗅嗅,要将宋肖家都巡视过一遍。
夕阳西斜,灿烂辉煌。
宋肖煮茶水,与李榕谈话。
谈及日后安排,李榕说:“我会安排她上学堂,她想学东西带回塞北,其余时候,若她任性了,还请您多担待。”
李榕取落钱袋,递至宋肖手中,京城的世道不是有情饮水饱,处处都要花钱,事事都需开销。
“我在塞北也没什么用得着钱的地方,如果小家伙馋什么了,您就给她买。”
宋肖没有收。
“我没有妻女,这些年攒下来的钱若是不花,也只会跟着我烂进土里。”
李榕没坚持,依他对林沁的了解,以后多得是要花钱给她补漏子的地方。
“今儿年三十,你可要留下来吃年夜饭吗?”
“肖叔,我得回家一趟,改日再过来拜年。”
李榕已经起身,宋肖呼唤林沁过来送别。
林沁起初还乐呵呵的,直到李榕踱至外头,门慢慢合上,巷子的景象被柴扉阻隔,只留下沉实的灰蔼。
她不知道李榕带走了什么,令她的心变得空荡荡,只有风在无声的吹。
周遭好安静。
第28章 喝醉
那你把我领回家后,会抛弃我吗?
李榕是当朝太傅李劲松的长子, 于情于理应回府上与家人过小年夜。
太傅府邸坐落在寸土寸金的内城,皇帝亲自赐的址,修建的敞亮气派, 李榕站在红门铜钉外,大红灯笼高悬, 将金丝楠木的门府牌匾应得灿烂生辉,门童没守着, 应当是得了准许休息去了, 两道闭合的门间露出一道温暖的黄晕,打在黑色束衣的衣襟上。
下雪了。
李榕身后, 雪粒子徐徐落下, 有风将雪粒子吹到了他的肩上, 缓缓积了一层白霜。
李太傅极重礼节, 他在官场浸淫多年, 深谙为官之道,因而在李榕的记忆中,太傅府邸每年的春节,当家主母由冬月中旬便会开始操办年节事宜,极其庄重,大年三十是整个年节最安静的,由初一起, 便是宾客盈门, 官场走动。
他推门进去, 没人留意到他, 穿过长廊, 风簌簌吹, 正院里偌大的石桌上, 三代同堂正其乐融融的用着晚膳。
他的生母在生他时难产,父亲几乎是没有留恋的再娶了续弦林若涵,林若涵进府没多久,就先后诞下一儿一女,李劲松的关心自然都给到了这对兄妹身上,他与家中感情并不深厚,仅仅是能维持表面的相敬如宾。
李榕站在外头,犹如一尊沉默的石樽。
“哥哥回来了。”细细柔柔的一声,李夕颜放下筷子起身,如同等待了他多时那般,雀跃且娇嗔的怪他,“你写信说年二十九回来,这都到年三十晚上啦。”
李夕颜生得一张惹人怜爱的小脸,水汪汪的眼睛咕嘟咕嘟转了一下,悄悄说:“全家人等你到很晚才用团圆饭。”
她是善意的,想告诉他还是有人盼着他回家的。
李榕扯起笑,躬身轻拥她,心中也明白,估计只有这个家伙是真的一口没动。
去到饭桌旁,李榕和善的打了声招呼,林若涵淡淡地应下,她一直视这个原配留下的嫡长子为眼中钉,生怕他抢走李劲宪在府中的地位,李劲松让他落座,过问了他几句在塞北的近况,不痛不痒,也没有多余的关心能给予这个生疏的长子,而后全家人都继续方才的话题,为李劲宪和李含英安排上太学的事宜。
李榕的归家犹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只稍稍泛起涟漪,便沉入湖底。
席中,老太太惦记起李榕:“我记着榕哥儿与太学那位张先生交情匪浅,让他给咱们劲宪和含英引荐下,以后兄妹俩在尚书房也有个照应。”
李榕答:“奶奶,斯樾为人正派,不轻易对谁多加照拂。”
老太太接他话:“就是你打声招呼的事,以咱们家今时今日的地位,他能巴结上我们,指不定背地里偷着乐呢。”
李榕笑笑,没再多言。
一低头,碗里出现一块剔骨后晶莹的鱼肉,他侧眸,李夕颜朝他眨眨眼睛。
李榕终于有了些食欲,端碗用膳。
他的这个妹妹并非府上亲生,是他年幼时身子骨弱,高僧批言要用一个命格至阴的女婴来换命,家里才将她捡回来养着,后来,他慢慢长大,身体恢复过来,捡来的妹妹就成了府中可有可无的存在,备受冷落,处境比他还要艰难。
他对这座太傅府邸并无情,李夕颜是他在这里唯一的留念,尤其担心她过的不好,遭人欺负。
饭后守岁,李夕颜坐没多久就昏昏欲睡。
不稍多时,李榕肩处压下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李榕抱她回房后,没再回到正院,那一家人的温情惬意与他并无关系。
夜里寒霜格外重,月光下雪纷纷扬扬,他久违地推开自己的院子,因着没人打理,土地干瘪,几颗陪伴他长大的竹树已经衰败了,寝间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那里好似有一个巨大的空洞,是峡谷里无人问津的荒芜之地。
他着实没有睡意,脑子里浮现出那盏挂在西厢房外暖融融的盏灯。
再回神,李榕已经走到宋肖家门口。
深巷寂寥,正当李榕无奈为自己的幼稚举动摇头时,乌黑的巷子徒然窜起星星点点的火光,顺着引绳迅速朝后窜,点燃一卷卷红纸包裹住的爆竹。
噼里啪啦的响与闹充斥他的耳朵,夹杂在其间的,还有子时巡街的更夫敲动的锣鼓声。
新的一年来了。
宋宅的柴扉门由内向外推开,鲜活的热闹亦是,如同温柔的海潮,漫过冰寒的躯体,慢慢让他指尖回暖。
“小宋,你要干嘛?”
“放鞭炮。”
“放鞭炮?”
“在中原人的习俗里,大年初一放鞭炮,可以驱赶走鬼怪和晦气,迎财神进门,新的一年大家会幸福顺遂,是非常喜庆的一件事。”
宋肖终归是接受了林沁的霸道称谓,将长长一卷鞭炮哗啦朝外一甩,扭成蜿蜒的红蛇,另一端挂在红灯笼下,燃香点燃引绳,如竹节的红卷纸被撑满了身子爆开。
在一片漫天的红纸纷飞里,在光影扑朔之间,没有阴霾与黑夜,没有鬼魅与不详,在传统习俗真挚美好的心意中,林沁看见了李榕,她惊喜一叫,兴奋不已:“李榕,李榕,你怎么来了?”
他怎么来了?
李榕指骨冻得通红。
他没有目的,他不知为何。
他轻声问:“我来了,你高兴吗?”
林沁蹦跶去他身边,仰头看他,摸摸他的脸,确定是如假包换的李榕本尊:“我好高兴的,小宋没有撒谎,放鞭炮真是一件喜庆的事!”
李榕垂眸,朝她牵起笑,原来他的到来,也会是一件喜庆的事啊。
宋肖侧身,邀他入内:“外头冷,你进来喝点酒吧。”
长夜漫漫,正院里烧着炭盆,三人饮酒,下酒菜是早前剩余的年夜饭。
宋肖看出李榕有心事,但没多问,他年纪大了,熬不住,坐了一会儿便先回去歇了。
留下李榕与林沁。
李榕喝得很专心,以至于连下酒菜都没碰。
林沁见他这般,以为他是在与她比赛谁酒量大,也端出架势来,如牦牛般咕嘟咕嘟将酒往肚里灌。
直到她打了个酒嗝,糊糊涂涂的晃脑袋。
李榕停下。
他们四目相对,李榕的眼深如潭,有许多林沁看不懂的情愫。
“阿哥,你喝醉了吗?”
他喝醉了那就证明她酒量更大,因为她还没喝醉哦,一点儿都没醉哦。
“没有。”
“沁沁。”
“嗯?”
李榕仪态端庄,背脊挺得直,瞧不出有没有醉。
他的声音很淡,很凉,犹如从千里雪山外传来——
“哥哥其实没有家。”
所以不知道要去哪里。
能去哪里。
该去哪里。
所以那时,在草原,她说可以把她家当自己家,他其实受宠若惊,甚至因此惶恐,也滋生期待。
可林沁觉得这桩事不值得忧伤,她说:
“你没有家很好啊!”
这一刻的林沁醉意熏熏,在朦胧的雪雾里,在昏昏的橘灯里,在李榕的目光里,双眼眨巴,眼睫带着几点雪粒子,藏不住脱口而出的狡黠:“我把你领到西厢房里分你一半床铺睡觉好不好?”
她觉得自己是循循善诱,是想叼京城小兔回窝的草原大狼。
他觉得她真的是喝多了,喝的比他还多。
李榕的脸感受到风雪刮过的辣意,酒水浸润过的唇瓣红艳柔和,他安静了许久,许久,久到林沁已经昏昏欲睡摇脑袋,他才问:“那你把我领回家后,会抛弃我吗?”
他问的是无关男女情|事的一种归属,是犹如红灯笼能一直挂在家门口的门匾旁,照亮风雪夜归人,这种天经地义的归属。
林沁盯着他,眼睛直直的,嘟嘟的嘴唇嗡嗡合合,似是要说什么,酝酿片刻,终于嘭地一声——头砸在石桌上。
李榕伸手去拦时,已经晚了。
第29章 纵容
打吧打吧,我努力争几个战功养你打架。
林沁额顶大鼓包坐起来时, 外头天没大亮,她站在游廊底下看堆积在墙根的白色积雪,或许是子时打鞭炮太过热闹, 衬托的这个寒露凝结的拂晓清冷异常。
她有些不习惯,甚至感到了难以言喻的委屈。
折回屋内, 林沁垂眸盯着脚下那张蓝黄交叠的花朵地毡,眼眶一下红透, 她想家了。……想乌日更达来, 想罗加城,想草原的伙伴们, 还有羊奶, 馕饼, 李榕。
他昨晚过来后, 他们好像一起喝了酒, 然后呢林沁想了一会儿,脑袋空无一物,倒是额顶感到酸痛。
不管,怎么能不告而别呢?
林沁正闷闷不乐,雕花木门外传来宋肖的迎客声:“你来的这般早?”
李榕答:“过来拜年。”
林沁咻得一下就钻出去了:“阿哥!”
她撞进李榕怀里,生生把人撞退几步。
她嗅到李榕身上有清新的皂角香,他换了一身墨色锦袍, 面缎上蔓延着一片片玄色叶片, 墨发罕有的披散, 仅以玄色发带在脑后系着一节, 她站定观摩了一会儿, 耳根隐秘漫起红稍:“阿哥, 你好美哦。”
李榕不爱别人说他美, 但对象是林沁时,……反正说了也不会改,甚至会让她更来劲,他也就无所谓纵着了。
小孩子难过来的快,去的也快,林沁又高兴了,因为李榕来了。
李榕观察她,看她那没心没肺的样子,就知道她全然不记得醉酒的夜晚说过什么话了,他心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不是轻松,不是难过,他琢磨不明白,索性就当那深夜的坦白为湖上掷石,泛起涟漪后沉入湖底,成为只有他知道的心事
春节这几日,李榕带林沁见识京城,他问她想去哪儿,她的答案十分简单:想去京城最高的地方,俯瞰这座城。
李榕抱歉地拍拍她脑袋:“京城的最高处在正阳门,那是一座城的正中心,过了正阳门便是紫禁城,闲杂人等不能随意入内。”
林沁仰头,眼中透着狡黠的光:“可我不是闲杂人等,我是身手矫捷的草原女儿,不应被中原人的规矩束缚。”
李榕婉拒:“我是正派的人,做不来这种事。”
……
半个时辰后,雪后阳光温柔的洒在正阳门上,女墙之下窜出一个小脑袋,林沁俯趴在垛口间,胳膊在厚实的雪面留下两道下压的印记,雪簌簌坠落。
“哇!”
视野里,大雪茫茫,白雪皑皑,将繁华银装素裹,绵延无际,京城由正阳门朝外延伸,如同一颗脉络分明的深秋枫叶,又如人肌肤之下纵横相交的血脉,这里有林立的商铺酒楼,交错的大街小巷,来往的行客匆匆,国都浩瀚无垠,脚底隐隐传来龙脉跳动的声响,她竟觉得这座恢弘的城像是活物。
相较于林沁的潇洒,一旁李榕明显拘谨,身板板直的立着,耳朵泛红,如一颗倔强的白杨树。
但他还是扯扯林沁衣袖,让她回头看:“紫禁城就在你后头。”
“哇!”
林沁如同踩着火焰的风火轮般飞驰过敞门的角楼,途中不知撞到了一个什么小物件,她躬身一扶,也没多看,忙着欣赏扫雪过后的紫禁城去了。
那个倚靠在红漆园柱侧边的小物件在林沁走后脑袋一歪,又倒向灰蔼的地,一张骨节分明的手适时接住了它,李榕俯身,看清那是个酒袋,应当是昨夜风雪,守城卫在天寒地冻时用以醒神和暖身的烈酒,他仔细将它放回原处,以免下回来时那守城卫找不到他的酒袋。
不远处林沁小半个身子前伸出垛口外,毡靴仅有脚尖点地,兴奋的一晃晃:“李榕,你看那些宫宇的屋顶,简直如琉璃般五彩夺目,我好像进到了藏宝库一般!”
李榕几步上前,掳回人,按住站好,然后给她指:“正中间那个大殿叫太和殿,造的是庑殿屋顶,它的屋顶由一根横脊延展开来,四方斜垂下来,板正拔实显正气,是百官上朝之地。后头那个大殿叫中和殿,是攒尖屋顶,它的垂脊由外朝内逐渐收据于中心一点,那一点叫雷公柱,起避雷之用。……乾清门东侧那一间是尚书房,皇子皇孙念书的地方,也是庑殿屋顶。”
“紫禁城中的学堂,想必是全京城最好的学堂,我猜的对吗?”
“对。”
林沁状似独自喃喃:“那我以后会在尚书房念书吗?”
她用胳膊肘子朝后推了李榕胸膛一下。
李榕:“……”
半晌,李榕道:“会的,我会送你去那里念书。”
林沁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值得最好的。”
“嗯,沁沁值得最好的。”
林沁这个人不老实,她站不住,左动动,右动动,森头的金片圆顶刮的李榕下颌发痒,他恍然发现林沁长高了些,去年初见时还未及他肩头的小家伙。
李榕刚想叫她规矩点儿,林沁忽然就指住尚书房前头几寸地方:“那儿有个穿白裳的欺负人!”
李榕顺着一瞧,几个锦衣少年排成一排,头垂得比垂脊还低,双手举着书篮在罚站,他们前头,站着一位身着白裳的清俊先生,拧着眉在训斥他们。
李榕笑了:“那是尚书房的张先生,你以后不听话他也会这么教训你。”
林沁皱眉:“不行,谁教训我我就揍谁。”
林沁压根儿就没有中原人尊师敬长的观念,李榕倒不觉得她会对张斯樾出手,可她是真的会打尚书房那帮没规没矩的皇子皇孙,李榕感到不妙,心头盘算着自己那点俸禄够不够当医药费赔的。
李榕酝酿片刻后开口:“沁沁,阿哥没那么有钱。……罢了,说了你也不听,打吧打吧,我努力争几个战功养你打架。”
林沁偏过脑袋,正午的阳在她耳朵处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光,她鼻尖满是李榕清冽的味道,她心一动,便对他道:“阿哥,我跟你说个秘密。”
“嗯?”
“比恰母得海日泰。”一句胡语。
任职军中,常年与胡族壮汉们打交道,李榕自然对胡语略通一二,但这句话他未曾听闻,应当不是些常用的话语。以林沁的调皮,说不准是在偷偷骂他。
但李榕宽容,林沁就算是骂他他也不会恼:“这话是何意?”
林沁背过身,开始往角楼下去,森头的玛瑙珠石如被风吹起的柳絮,莎莎晃动:“不告诉你。”
李榕失笑,这小孩真是奇奇怪怪。
“阿哥,我方才才察觉,要登到这角楼上,才是全京城真正的最高处。”
“嗯。”
小姑娘一蹦一蹦的走在前头,少年郎颇有耐心的跟在她后头,阳光和煦,驱散冬日严寒,连影子都是暖融融的。
他们是在过西边角楼的第一根红漆圆柱时撞见由角楼后侧的城墙甬道爬上来的守城卫的,林沁先停下步伐,热络的同人家打招呼:“嘿,你也是偷溜上来的吗?”
林沁问的太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生生把那威武的守城卫问愣了,沉重而锋利的铁剑别在他腰间,他挠挠头,下意识回答起她的话来:“我回来拿留在这儿的酒袋”
林沁还想邀请人家一道登角楼瞻观雪后京城,李榕淡扯下嘴角,抱起林沁就跑。
守城卫拔刀而追:“尔等何人,给我站住!”
林沁仰头由李榕颈边探出,大声嚷嚷:“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
“呜呜——”
李榕死死捂住林沁嘴巴,双方展开激烈的追逐之战。
林沁只见那守城卫呼朋引伴,追赶她和李榕的士兵越来越多,她焦急地拍了李榕两下,李榕说:“别担心。”
林沁答:“我不是担心,你放我下来,这是我扬名京城的好时候,我要与他们一战高下!”
作者有话说:
(‘_’)ゞ几天木有评论,你们搞几条夸我的留言好不好、我在看着你。
第30章 欺负
李榕,你真是越来越不乖了。
李榕无暇回应林沁了。
他的人生罕有这般落魄时候, 被一帮守城卫提着刀由正阳门追捕几十里。
最终,李榕在内城里翻过一座座堂皇的府邸,按着林沁头趴在高高的屋檐上, 栽种在陌生院子的腊梅树轻轻晃动,掉了点雪下来, 一墙之隔外,十来个守城卫气喘吁吁的在深巷间穿梭, 脚步踏踏响, 好一会儿,有人忍不住骂:“这鳖孙跑哪儿去了?”
李榕随手拾起一块乌瓦, 掷向远处的巷口;一群精疲力竭的守城卫听道瓦片碎裂的响动, 急急冲了过去:“在那里!”
直至守城卫的身影化作米粒大小, 周遭重新归为平静, 李榕翻了个身, 劲腿舒展,大赖赖地躺着。
他在这个冬去春来的日子里,倘过一身汗水,终于得以休息片刻,宁静的仰望天上的白云。
那朵云圆鼓鼓的,越看竟越像林沁的脸颊,令他想戳一下, 并告诉身旁那个小家伙:你让哥哥提早知道了带小孩的苦与累, 每次想教训你, 但又下不了手, 你让我该如何是好?
林沁才不知道李榕所想, 她的辫子松了, 正盘坐着, 森头放腿间,低头拨弄着一头乌黑的秀发,但她毛毛躁躁,没有木梳,不容易将头发打理顺条,她就用力扯那些纠缠在一起的黑丝。
很快,一直骨节分明的手接过了那沓墨发,五指细细地穿过她的头发,替她轻轻抚顺那些不顺畅的打结处,墨发由她脑勺发旋分出一道清晰的界,他替她编三股麻花辫,塞北的胡族女儿都爱这样打扮自己。
林沁略仰着头,李榕出了汗,可身上没有阿尔斯楞那种汗后不好闻的味道,他仍旧是清清洌洌的,他编辫子的动作轻柔,一点儿都没有弄痛她的头皮,她有些舒服的半眯起眼,心安理得的享受李榕的照顾,忽然,她愣住,眼眸捕捉到站在屋宇之下的白裳先生,他如一棵挺拔的竹树,一双眼黑而静地注视着他们,他未开口说一字,只是伫立在那儿,气势便已经够骇人的了。
林沁发梢登时如小猫背脊警觉弓起时般炸开来。
“李榕,李榕,有人挑衅我们!”
李榕抬眸,目光与张斯樾交汇。
他放下尚未替小姑娘编好的辫子,掌心安抚的压于林沁肩头,谨防她抄瓦片砸人。
张斯樾道:“我方才由宫中出来时听闻守城卫正在缉拿两个私自登正阳门的男女,男子一身玄裳,姑娘瞧着还小,一身红袍,可是二位?”
林沁低头看自己衣裳。
李榕淡道:“明知故问。”
张斯樾恍然:“那我不能隐瞒包庇,得将二位交给守城卫。”
李榕笑:“就不能通融一下吗?”
张斯樾婉拒:“我是正派的人。”
林沁:“”
这话听着熟悉。李榕说自己正派,可还是带她去了正阳门。
李榕好似想起了什么旧事:“我记得在元丰五年深秋,有人在冷水里泡了一个时辰,托我给长公主递信说你身体抱恙,求她来看看病恹恹的小书生,小武生对友人有求必应,不辞辛劳看来可怜的小武生只是一枚用完就丢的棋子,张斯樾,你说你咋这么忘恩负义呢?”
张斯樾耳廓泛红:“下来说话吧。”
李榕客气一笑:“我怕您请我见官。”
张斯樾斜瞥他:“我建议您见好就收。”
“好嘞,您说啥就是啥。”
李榕带林沁下去。
李榕想想还是解释清楚:“因为是你书室才扔的瓦片,若是在寻常百姓家屋檐上,我万万不会做出此无理之事。”
张斯樾摊手:“赔我。”
李榕举手作投降状:“我赔。”
林沁歪脑袋,这两人真是异常熟络啊。
一刻钟后,林沁坐在悬梁上漏了一块巴掌大的瓦片漏洞的书室里。
风偶尔由漏洞里钻进来,即使烧了炭盆,也还是凉意沁沁,林沁双手端着热茶,时不时低头饮上一口,耳朵竖着听两个男人闲聊,白裳先生名为张斯樾,张应当是百家姓中的弓长张,斯樾二字目前不详,与李榕是同窗情谊深厚的故友,如今是正五品的文学阁大学士,在尚书房里当先生。……怪不得他能在尚书房外头欺负人,官大一级压死人呐!
林沁打量张斯樾的眼神太过光明正大,她脑袋很快李榕拍了一下,李榕将张斯樾招待的糕点盘子往她跟前挪:“你尝尝,这是和菓子,京城小姑娘都爱吃的。”
林沁手指掐住一块雕琢精美的梅花样式和菓子,一下就把那梅花花瓣捏瘪了,她浑然不觉,往口中一塞,没嚼几口就吞下去了,没品出什么滋味来,如同张斯樾这个人般,寡寡淡淡,清清瘦瘦,应当打不过她。
张斯樾笑了:“小姑娘,你看我做甚?”
林沁吞口茶:“我想——”
她想跟你打一架,来确定以后她是尚书房的新老大。
李榕默读一遍她的心思,然后在林沁要开口说话之际一把捂住了她嘴巴,喜获小姑娘反抗咬出的一圈牙印子。
林沁瞪他:“李榕,你真是越来越不乖了。”
李榕皱眉:“你出来。”
院子里,李榕用帕巾擦净虎口和指缝间的血渍,单手扒开封酒坛的红塞布盖,手指撑开,压进酒水中,冰凉与疼痛瞬间侵袭他的伤口,又如潮水般慢慢退去,期间他神色未因此有变。
一旁林沁含着盐水,低头咕嘟咕嘟漱口,以手背擦净嘴角时,李榕罕见的以严肃的姿态面对她,她垂眸盯住他受伤的手,伤口的血痕尚未凝结,颜色如同院中绽放的红腊梅花,她吸吸鼻尖,思绪如同承托着腊梅的枝桠般延展开来,他这是恼她了?
李榕知她在想什么:“我没有恼你。”
他轻轻蹲在她跟前:“阿哥只是觉着你千里迢迢在马车上颠过数十日才抵达京城,却并未想清楚自己因何而来。”
“我自然是为学习取经而来。”
“可若是你见到谁都想要斗一斗,把所有心思都花在这上头,你觉着你能学到什么、又能取什么经?人有傲气是好事,但得用对地方,用错了就是固步自封,就如我最初认识你时那样。一年前,是你亲手将蒙在眼前的布取落,看到了更加宽广的世界,难道你还想将这块布再盖回眼前、遮蔽住你攀高的路么?你的母亲是托娅,所以你成了草原唯一有机会念书识字的孩子,你比其它草原的孩子幸运多了,你该好好珍惜才对。”
“沁沁,张先生是京城最好的老师,你能由他身上学到许多的学问。”
林沁怔在原处,好吧,她承认自己变扭,她是草原来的胡族女儿,初来乍到,不想被京城中人瞧不起,所以有些事情操之过急了。
林沁仰头,极为真诚:“阿哥,我明白了。”
李榕直起身,欣慰的笑了,带着这个林沁,当真跟养亲生女儿似的,虽然操心,但她着实是聪明的可塑之才,一点就透。
林沁继续:“我应当将张斯樾的学问都偷师过来以后再打他的。”
天上没下雪,但李榕笑意整个就冻住了。
回去路上,林沁还在说:“阿哥,你且放心,谋定而后为,用完才会丢,我能沉的住气的。”
李榕不知晓得她身上有什么能让他放心的地方,明明是哪哪儿都不能放心。
林沁还有点苦恼:“但是等我学成后,他许是就老了,我再动手打他,是不是就算欺负他了呀?”
李榕见机行事:“算。”
“那也无妨,我喜欢欺负人。”
“……”
在走进书屋时,李榕趁着林沁没注意,手捏紧,虚虚揍了林沁影子一拳。
林沁有所感应,扭头去瞧,脑袋被李榕狠狠的摸了一下:“一会儿我给你把辫子盘好来。”
作者有话说:
越来越难管了!
第31章 真欠
你尚未婚配,不应与女子这般亲昵,有失风化。
书室里, 熏香好闻,炭火温暖。
兼之昨晚喝酒宿醉,今儿又被守城卫追了数十里, 林沁起了困意。
她知道在与人交谈时入睡不得体,也不想落李榕面子, 努力强撑不久后……仍是李榕给她盘辫子的时候睡着了,她歪靠在李榕肩膀处, 没规没矩的。
李榕让她枕在他腿上, 替她取落森头,以免那些硬硬的珠石硌着她后脑勺儿了。
张斯樾见状, 低头饮茶一口, 腰杆笔直:“你尚未婚配, 不应与女子这般亲昵, 有失风化。”
李榕奇怪地瞧张斯樾一眼:“她就一小孩儿, 你至于么?”
他淡笑:“况且我这辈子哪会成婚呐。”
他与张斯樾说话声音渐小:“你觉得我带来这姑娘如何?”
张斯樾如实答:“一身反骨。”
李榕点点头:“我今日造访是请你为她举贤,让她进宫上太学。”
张斯樾睨他:“你造访长公主府不是为了甩掉那帮守城卫么?”
李榕心想,那不是顺便么?他直言:“在她生长的塞北草原,没有一间学堂,没有一个教书先生,她由去年起在一个旅居的汉人老者那里一笔一画学习识字,专注勤奋, 学业精进, 下定决定后就由千里之外前来求学, 她是一个好苗子, 又是真心想学, 我不愿她被埋没。阿樾, 她虽由贫瘠之地来, 但她不是为了学有所成后留京当官,而是为了日后回到滋养她长大的地方,助其兴起富强,在如今人人急功近利的朝代,有此心性者不多了。”
“你如此看好她,却要我出面举贤?”
“太傅府上那对兄妹开春也要进宫念太学了,我希望沁沁在宫中是能够认真学习的,不想她被卷进一些勾心斗角的事里,她不适合,也不擅长。”
张斯樾答:“这里是京城,皇城脚下,你去正阳桥大街转一圈,遇到的人里都不乏聪明者,不乏有谋略者,不乏出身微寒者,都不缺她一个。举贤举贤,举的是一个人的德行,恕我无法贸然给出你想要的答案。”
李榕虽遗憾,但也了解张斯樾的为人,他有顾虑,慎重,需要等到他真正了解林沁后,才能下定论。
他对林沁有信心,奈何时间的确迫切。
实在不行,他也只能在离京前先替林沁选好紫禁城外的学堂。
长公主在临近傍晚时归家,李榕摇醒林沁,她头一回看到长公主,人是有几分震撼的,她曾在史书中读过掌权的女帝,莫过于是长公主这种连太阳都要躲到山头下的姿容了,所过之处,气势骇然,林沁承认,这位长公主瞧着好似比她厉害一根小指头,令她升起强烈的结交之心。
在张斯樾留两人用晚膳时,林沁却抢着回绝了。
她轻声在李榕耳旁说:“小宋独自在家,会想念我们的。”
李榕拉起她手,同张斯樾告别:“小宋是沁沁父亲的故友,沁沁抵京后寄住他家,我们得回去一块儿用夕食了。”
张斯樾的眼眸徐徐由李榕滑至林沁身上:“是他说的这样么?”
“是。”
张斯樾轻点下颌,送两人出长公主府邸,至府门前,他同李榕道:“阿榕,你嘱托我的事,我应下了。”
他看出来这个小姑娘的德行了,明明富有野心想结交长公主,但还是选择回家看小宋,这样的人,重情义多过重功名,爱人多过爱权力,日后差不到哪儿去的。
有张斯樾为林沁举贤,林沁春假后便能进宫念太学了,了却这一桩大事,李榕眉梢舒展,两人的手交互牵着,行走在正阳桥大街上,落日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拖展拉长,中间的间隙由宽至窄,在脑袋处轻轻交汇,宛若依偎在一起。
回到宋肖家,他已经烧好饭菜,李榕也留了下来,饭桌旁的盏灯轻轻摇曳,光影昏黄,将大年初一的夜烘得暖融融的,饭桌上是简单的两荤一素,馄饨鸡,摊蛋饼,三鲜汤,香味扑鼻。
林沁在长身体的时候,吃饭格外认真,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米饭溢满唇齿间,有点儿堵嗓子,她皱皱眉,眼眸在茶水和三鲜汤之间飘荡了一下,最后伸手勺了半碗三鲜汤,仰头干掉。
相较之下,饭桌上另两个男人可谓是细嚼慢咽,规矩斯文。
宋肖无意瞥到李榕手背,关心的问:“榕哥儿的手怎么了?”
李榕右手的血痕结痂了,在白皙的虎口处十分招眼,多亏了林沁咬他时是认真下死手的。他没抬头,也没瞧林沁,用握筷的右手慢条斯理地伸至宋肖眼皮底下,夹了一筷子蛋饼:“小猫挠儿的。”
林沁停下用膳,她必须要纠正:“是大老虎挠的。”
乌云娜林沁大老虎!
宋肖奇怪:“这京中还有大老虎?听着可怪骇人的。”
李榕浅笑:“许是有吧,反正今日是小猫儿挠的。”
林沁皱眉:“大老虎。”
李榕耐心:“小猫儿。”
“大老虎!”
“小猫儿。”
宋肖听了半晌,琢磨过味儿来,安抚林沁道:“他瞧不起你呐,你快多吃些,明儿就能长成大老虎了。”
宋肖同时脚下一抻,踢到李榕靴处,李榕闷笑着收敛起来,勺一满勺馄饨鸡给林沁:“好呗,你是大老虎,我是小猫儿。”
“你好像是不情不愿。”
李榕看着她,徐徐的:“喵呜~”
林沁忍不住笑了:“哼。”
她低头用膳,一碗饭见底,起身去小厨室添饭。
李榕看着她背影,莫名来了句:“这么能吃,我回去得好好挣军功涨俸禄了,不然以后要养不起她了。”
宋肖感慨:“这胡族的女儿到底和京城的女儿不一样,我帮城里好些个富贵人家驶过马车,那些人家里的女儿讲究身段苗条,婀娜多姿,时常连饭都吃不饱,风一吹都要倒,还以此称美。”
李榕脸一黑:“那不是养瘦马么?”
“沁沁可不能这样,她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林沁由小厨室出来,见两人交头接耳,老远就拔高了声量:“李榕,你在偷偷说我什么坏话?”
李榕淡淡瞥林沁一眼:“说你坏话怎么了?”
林沁当时就怒了,放下碗筷要打李榕,李榕边笑边躲,把人闹生气了又哄回去。
饭后,两个男人在小厨室,宋肖说他:“你可真欠呐。”
李榕抬起头,脸上赫然是几道新鲜的抓痕:“……”
宋肖哈哈大笑。
第32章 夫妻
你们夫妻感情真好呐。
林沁这顿饭吃的太饱了, 肚子坠胀,躺在床上怎么都不爽利,徒劳的蹬了蹬腿。
李榕敲敲西厢房门:“沁沁, 我要回去了,你不送一下?”
里头林沁盖好被褥:“反正你明儿还会来的。”
宋肖摇头:“怪事, 一刻钟前还生龙活虎的。”
李榕想了想,耳朵后头偷偷泛起红, 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个月比之前还早了两日,是来京后水土不服么?
他问宋肖:“家中有月事带么?”
宋肖整个就是不懂:“什么带?”
李榕觉得自己要热熟了:“月事带, 就是女子来葵水时用的贴身物件。”
宋肖突然浑身都不知该往哪儿摆:“您觉得我可能有么?”
李榕咳了一声, 只能去巷子里其余人家借, 结果被凶狠的骂了回来:“流氓!”
宋肖由正房里翻出几块闲置的布匹, 给林沁先垫在床榻上将就着过一夜。
太傅府邸内, 李夕颜院子里的盏灯还亮着,李榕亲自讨教她怎么缝绣月事带。
李夕颜歪脑袋看他:“哥哥,你是有心仪的女人了么,可这事儿是不兴送月事带的,送了会挨巴掌的。”
李榕红着脸解释了好一番:“……哥哥下回带你见见她,是一个直爽可爱的小姑娘。”
他们趁着月下无人去仓库挑捡布料,回来以后, 李榕坐在李夕颜身旁, 虚心学习炭笔描边, 剪裁, 缝绣, 装棉絮……
夜半三更, 桌上烛火燃燃, 李夕颜已经躺床上了,留李榕继续拿着绣花针奋战,饶是他已经足够细心,手指依然因生疏而被针尖挑破了几个口子,趁李夕颜没睡着,他问:“夕颜,哥哥也给你做一些月事带备着好不好?”
李夕颜翻了个身,留给他一个后脑勺:“不要,哥哥绣的好丑。”
李榕:“……”无妨,另一个马大哈应当不会嫌弃他在工艺上的欠缺。
京城天明,用黑色方布打包了满满当当的月事带送往宋肖家。
他坐在正院的饭桌上饮宋肖清晨提回来的豆汁儿,仰天叹:“绣月事带比带兵巡逻还累。”
宋肖只笑:“习惯成自然。”
他在东厢房歇息到晌午,被林沁喊起来用午食。
正月初二,已经有不少店铺开门迎客。
林沁想去书肆,置办一些上学需要用的笔墨纸砚和书册。
李榕带她去的棋盘街,京城里文墨味儿最重的地方。
棋盘街上的大多数书肆都尚未开张,街上人也不多,崇文书肆的店小二在给木柜上的书籍除尘时迎来了新年的第一对客人。
店小二殷勤的介绍着自家种种精美的文宝。
林沁打断他:“你不用给我说这些,我要整百张宣纸,一根狼毫,一块石台和一方墨砚,都要价最便宜的那种,不要贵的。”
李榕低头说:“也可以要贵的。”
林沁摇摇头,她早就由欧阳无忌那里知晓笔墨纸砚的贵重,许多人并非不愿意念书考功名,而是根本念不起书,考不起功名,她不愿在此处铺张浪费。
店小二眼眸由两人握在一块儿的手上抬至两人交汇的目光间,嘿嘿笑:“你们夫妻感情真好呐。”
李榕一顿:“我们并非夫妻,你看不出她还是个孩子么?”
店小二诧异,他努力挺直身板,视线也就堪堪越过林沁脑门,她的身量已经比寻常京城女人要高了:“这般高的孩子?您不说当真是看不出。”
李榕手指抚下巴,看来小孩长太快也不好。
他去给林沁挑选书册时,林沁小臂倚在木柜前,朝正在包裹宣纸的店小二勾手指:“你过来。”
她笑意盈盈,乌溜溜的眼眸亮如黑曜石。
店小二脸泛红,指着自己:“我?”
林沁不耐烦:“难道这里还有别人?”
店小二赶忙照做。
林沁眼眸越过店小二单薄的肩,看着在木柜间取书的男人,半捂着嘴,神神秘秘:“我们以后会是夫妻的。”
“他只是在等我长大。”
原来是童养媳!
店小二恍然大悟,在李榕结账时连说好几声恭喜。
李榕看了那店小二一眼,由广绣中取出一个红纸封给他。
由崇文书肆出来,李榕提着采买来的物件:“方才那店小二挺会做人的。”
林沁低头偷笑。
她好像一点儿都不懂过年的习俗。
李榕提醒她:“沁沁,你很久没喊我阿哥了,喊声来听听。”
“李榕。”
他只得到了言简意赅的回答。
林沁双手背过身后,一副我就不喊你能把我怎么样的神态,倨傲地回看李榕。
李榕哄她:“你喊我一声,我给你发压岁钱。”
“李榕,后头有人找你。”
林沁使出一招调虎离山。
李榕看穿她,不上当。
林沁就仗着李榕提了物件,手指灵活的往他广袖里钻,李榕嘶了一声,刚要反击,林沁已经成功拿到他的钱袋了。
她晃着钱袋说:“这就是我的压岁钱了。”
李榕败给她了:“那你好歹喊我一声啊。”
林沁还算有良心:“阿哥。”
李榕神情舒展了:“哎——”
他继续:“你知道按照汉人的讲法,你应该如何喊我么?”
她瞥他:“怎么喊?”
他教她:“哥哥。”
她回答:“哎。”
他重复:“哥哥。”
她憋笑:“哎。”
李榕反应过来被耍了,磨磨后槽牙:“林沁!”
林沁大声:“哥哥,比恰母得海日泰!”
她在正阳门上同他讲过一样的话,李榕有理有据揣测她又在骂他。
李榕不理林沁,她就在他身边继续说:“比恰母得海日泰!”
李榕停下脚步问:“这话到底是何意?”
林沁就是笑:“比恰母得海日泰!”
“你再骂!”
“比恰母得海日泰!”
……
回到家,一块儿用晚膳,林沁吃着饭,用胳膊戳身边人:“李榕,等你回塞北了,我给你写信,写我在京城过的日子,写太学的见闻,写我学到的知识……我全部都告诉你好吗?”
李榕答:“好。”
林沁说:“那你也给我写信,写你在草原过的日子,写你巡逻遇到的事,写我们的新城,写搬去新城的伙伴……你全部都告诉我好吗?”
李榕笑:“好。”
李榕是驻守塞北的五节将军,林沁知道他无法在京城逗留,她朝他伸出小指。
李榕不解。
林沁说:“你跟我拉钩。”
李榕说:“你好好念书。”
两节小指如交颈的比翼鸟,拇指指腹轻轻相贴。
林沁很认真的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宋肖看着这俩孩子,简直比他当年跟乌日更达来玩的还要好,等到李榕离京时,林沁许是会难过到哭鼻子。
饭后,林沁去净身,李榕终于有机会向宋肖打探:“您可会胡语?”
宋肖道:“我在塞北军营里呆了二十来年,怎么着都知晓一些。”
李榕问:“您可知‘比恰母得海日泰’是何意?”
宋肖回忆往昔:“当然知道,我年轻时风流倜傥并不输你,那时常有姑娘对我这么说话。”
李榕奇怪:“所以是何意?”
宋肖嘿嘿笑:“是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意你是淑女,她是君子。”
李榕:“此话当真?”
宋肖:“不当真,就是那姑娘喜欢你的意思。”
李榕笑慢慢淡了下去。
这该如何是好?
他低头,流水冲过丝瓤在碗壁留下的泡,许久都没说话
第33章 想你
她见不到人,很快就会移情别恋了。
林沁净完身出来, 宋肖告知她李榕已经走了。
她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肩上,跑去推柴扉门,巷子里乌黑寂静, 没有人声。
宋肖担心她着凉了,唤她回来:“我瞧着他神情不对, 许是突然想到什么要紧事要处理。”
林沁瘪瘪嘴,只得作罢:“小宋, 那我先去擦头发了。”
西厢房木门嘭得关上, 留下一地碎月光。
太傅府邸内,李榕躺在几日都未散尽霉味的寝间, 单臂枕在脑后, 月光如同长丝绸覆在他眼皮处, 他轻阂起眼。
记忆回到多年以前。
那时林若涵肚子已经很大了, 她是李榕生母难产后不久进府的, 因出身商贾,不得老太太待见,入府后就兢兢业业吃药调理身子,迫切想要诞下一儿半女,好容易怀上了却并未解脱,一路在遭罪,她孕吐严重, 腿脚浮肿, 腰痛缠身, 还时常掉泪, 李榕在花园捉蛐蛐时偶然听见林若涵同身边婢女说话:“阿婵, 我许是命不久矣。”
阿婵宽慰林若涵:“夫人勿要多虑, 依奴婢看, 您的肚子又圆又挺,里头一定是个儿子,等你生下儿子,定能翻身做这府中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到时无人敢怠慢您,这可是莫大的喜事。”
林若涵眼中阴霾密布,抄起茶杯朝阿婵身上砸:“他们当然想要儿子,你以为李榕是怎么得来的……当初王敏在产房里熬了十个时辰熬尽了力气,产婆出来问李劲松保大还是保小,李劲松保小,产婆生生剖开了王敏的肚子将婴孩取出,因着在肚中困了太久,李榕的身子骨一直都不好,李劲松怕他撑不过去,才着急娶了我来兴旺子嗣。”
阿婵脸煞白,一动不敢动,浑身打着抖,原来林若涵所说的命不久矣是此意。
生产本就是鬼门关走一遭,林若涵又提前悉知李劲松保小不保大,自然是郁郁寡欢,惶惶不可终日。
林若涵怕成为下一个王敏,可若不为太傅府邸诞下麟儿,她的结局又会比王敏好多少?
待她们离去,李榕站起身,头顶还粘着几根草枝,合十的掌心松开,放掉了已经得手的蛐蛐。
一月后,林若涵临盆,李榕提心吊胆地伫在产房外,听产婆向李劲松报喜:“老爷,母子平安,林夫人生的是个小公子。”
他居然松了口气,至少这回没有人因此丧命。
在他身旁,李劲松怀中捧着尚未起名的婴孩,笑的着实开怀。
可没几日,阿婵死了。
阿婵知道了太多秘密。
她的尸体漂在池水上,泡成了毫无生机的青黄色,如深秋时剥离树干的枯叶。
几个家丁用长竹竿将阿婵的尸体拖向岸。
尸臭弥散,有个家丁嫌弃地拧眉:“她怎么非要死在府里头,我们又要洗过一遍池塘,那可是大工程。”
李榕忽然捂住了嘴巴,胃里翻江倒海,这臭味熏天的太傅府。
林若涵坐月子期间,赶上韩国公过六十大寿,李劲松携李榕前去贺寿。
国公府邸设宴款待,酒肉林池,奢靡黏腻,李榕端坐在宴几后,看曼妙薄纱的舞女徐徐倒在韩国公怀中,露出白花花的酥肩。
李榕赶紧低头,合紧眼皮,生怕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李劲松笑话他:“你是男子汉,有什么好害羞的,等你再长几年,你也能这般戏弄美人。”
有官员附和:“令公子有所不知其中销魂滋味,那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做男人最重要的就是这份风流劲儿了。”
满宴席的男人们哄堂大笑,李榕无声收紧搭在膝上的手。不,他并不想戏弄女人。
那晚,李劲松差随行的家丁回府上同林若涵传话:他有事要办,明日才归家。
映在窗桕麻纸的枯枝残影轻晃,冷风钻进来,李榕食指微屈,徐徐动了两下。
他坐起来,借月光凝视着摊开的手,他欠生母一条命,在他的皮肉之下,流淌着李劲松的血,他是李劲松的儿子,有朝一日,他极有可能也变为李劲松那样的男人,他不愿伤害任何人,他每年都跪在佛像前赎罪。
他胸膛起伏,长舒一口气,懊恼起来。
白日天光时候,他还牵着她在棋盘街上逛书肆,若能早些将她作大人对待,也不至于走到此步。
怪他没轻没重,没有分寸。
不怪小老虎。
罢了,他还是早日回塞北吧。
李榕在天刚蒙蒙亮时来到林沁房门外,屈指轻叩。
他告诉自己,若是敲三下门,林沁仍未出来,他就自径离开。
林沁不知怎么回事,一整晚都心神不宁,一点风吹草动她便坐起来了:“谁?”
“我。”
林沁推开门,清晨寒雾深重,凉意沁沁,李榕掮着行囊,隔着门槛站在外头,她的视线越过李榕的肩,看到他拴在院中的马,她心一紧:“你要走了?”
“是。”
李榕刻意略掉胸腔中的刺痛与撕裂,嘱咐她:“沁沁,谨记你来京城的初心,好好读书,高高兴兴的,别不高兴,没有什么人和什么事值得你烦忧。”
慢慢的,等她在这座繁华的城里,真正见识过这大千世界,便不会再将区区一个驻守边关的小将看在眼里。
李榕低头,看着她的眼眸。
还有就是……我也许不会回信给你了,沁沁。
但那一刻,话都堵在喉头,似有千钧之力围困住他,他妄若置身孤岭。
林沁对此并不知情,她极其用力的回答:“好!”
“李榕,我答应你,然后我会想你,想草原,我一定会早日回去。”
她无比无比的认真:“你要等我啊!”不要跟别的女人跑了,要乖乖等林沁功成名就回去迎娶你!
李榕薄唇抿着,垂在身侧的蓦然收紧,手背经络爆起。
他告诫自己,她只是有一颗骄傲的、势在必得的心,对他进行捕猎,那不是爱,不是。
她甚至可能见不到他人,很快就会移情别恋了。
他许久许久没有言语,林沁跨过隔在两人之间的矮门槛,推着他走:“离别不说挽留,你别磨蹭了,有事信里告诉我!”
他们在巷口分别,李榕说:“沁沁,你回去吧,外头冷。”
林沁潇洒挥别,毡靴轻轻走过几步,然后蹲在清晨无人的巷子里,哭了。
太难过了!
作者有话说:
哦~~~榕哥儿现在是双重的怀疑,怀疑自己,因为他一路都没敢爱过谁,怀疑林沁,因为他其实从小就很缺爱,没有人真实的热烈的爱过他;而沁,有没有可能在她心里以为李榕已经承接了她抛出的橄榄枝?(不是我想写旁白,我就是抒发一下,忍不住>.<)
第34章 打架
牵我的手。——这是不可以的事。
大抵林沁生命中最难以启齿的时光, 是执着等待李榕回信的日子。
西厢房内盏灯亮着,少女赤足坐在交椅内,略微前倾, 手指狼毫,静心写下自己在京城所经历的大大小小的事, 从今日打了张家那小子,到明日在巷子里救下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 取名李榕;张斯樾出的小考从末等记到甲等;京城的大街小巷由正阳桥走到白塔寺;街边小食由驴打滚写到糖葫芦……一切有关于她的生活都往塞北寄去, 并真诚期待来自他的回信,毕竟他答应过她, 他们还拇指对拇指拉过勾。
可是没有回信, 总是没有回信。
寄信的信局在城南, 去一趟要走一炷香时间, 那里总是拥挤, 林沁挤到前台,将装信的竹筒和寄信的路费压在老板娘眼皮底下,问:“还是没有我的来信么?”
老板娘转身清点过信件:“小娘子,的确是没有你的来信。”
半年了,林沁由信局出来,盛夏太阳刺的她眼睛又红又疼,她低头摸了下渗出眼眶的泪花。
他就是没看上她呗。
这番脆弱模样恰好被一同在尚书房念书的韩家公子瞧见了, 他新奇又震惊:“天呐, 原来霸王花也会哭的。”
林沁自觉难堪, 不搭理他。
韩丰年跟在她身后:“你别走啊, 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我给你去找场子。”
林沁瘪嘴:“我看上的天鹅跑了, 你能把他捉回来吗?”
韩丰年忽然就道:“世上男子比蟾蜍多, 他不理你,我理你啊,”他瞥她,“起码我不会让你哭。”
林沁极淡地看他一眼:“你愿意随我回塞北么?”
韩丰年不可思议:“你疯啦,男娶女嫁,你还想我跟你回塞北?那什么荒芜之地?我是万万不愿随你去的,也没这样的习俗,在我们中原这儿,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得随我。”
林沁站定,她手真的很痒。
韩丰年朝她比出一根食指:“哥哥疼你,你只要生一个儿子继承我家爵位就——”
林沁一拳挥在韩丰年脸面上,拳风呼啸过后,韩丰年终于安静了。
林沁返回信局,将尚未寄出的信取了回来。
就算是把信喂狗,她也绝不再给李榕写信了。
深秋时候,京城的信使抵达塞北军营派发信件。
李榕恰似不经意的在营外徘徊。
那信使见他,禀告道:“李将军,没您的信。”
“没我的信,……可是京城到塞北的信使有事耽搁了尚未抵达军营?”
那信使奇怪的看了李榕一眼:“由京城到塞北的信使不就是我么?”
他只当李榕是贵人多忘事,将寄往军营的信件派发完后骑马折回京城。
李榕在原处站了许久,直到阿尔斯楞喊他夜里去巡逻了,他才回过神,原来天已经黑了。
他取落别在腰间的红脸鬼面具,戴在面上,无人再能窥见他的容颜。
他想起初来乍到,军营休假的夜晚,有不少年轻力壮的士兵都会跟姑娘回家过夜,唯有他跟在军营里生根发芽了似的,没挪过窝,阿尔斯楞惋惜他今日回绝了阿木尔的邀约:“她今日点了你,不代表喜欢你,她只是想享用你,这种好感比宣纸还薄,天亮以后,人家送你出门,你们就结束了,你要是把余生都同人想好了,郑重又郑重,那可是天大的笑话。”
李榕看了阿尔斯楞一眼,没有回应。
阿尔斯楞手往李榕身下抓:“我看看你是不是不正常——”
李榕蹦出三尺远,红着脸跑走了。
或许他就是阿尔斯楞口中那个天大的笑话。
可虚无缥缈的短暂美好,还不如未曾拥有,再没什么比拥有后失去能令人难受
元丰十六年,京城迎来了罕见的暖冬,不下雪,反而时常下雨。
林沁绝非有意打探李榕行踪,学业繁忙,她已经有段时间没想起李榕了,纵使是偷偷想念了又能如何?他不搭理她呐。
是张斯樾放课后提了一句:“阿榕一会儿来公主府,你一块来么?”
……他回来了,居然连声招呼都没与她打,她竟是要从别人口中知道他的下落。
林沁怔然,而后朝张斯樾摇摇头,独自出宫。
外头下雨了,眼前灰霾霾一片。
抵京一年,林沁已经不会再如身处罗加城时那般肆意的淋雨玩水,她学会了撑油纸伞在雨中前行。
雨水在她脚边绽开一圈圈涟漪,林沁忽然停下脚步。
在对面的街口,李榕一样撑着油纸伞,只是那把伞倾向了与他并肩而行的姑娘。
那姑娘着一身鹅黄交领襦裙,娇俏秀丽,脚尖哒哒的点着地,浑身干净清爽,而李榕,湿了半身衣裳。
那姑娘仰着头在同李榕说话,林沁只能看见她白皙的脖颈,她脚下忽然一滑,李榕伸手扶住她盈盈不可一握的腰肢。
林沁眼眶漫红,想走,身体却像被粗实的木桩钉死在正阳桥大街的砖石地上,不听使唤,动弹不得。
两把油纸伞的边沿一高一低,在街上相逢却并未相触,就要这般错过时,李榕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缓缓抬高倾斜的伞沿,他与林沁对上视线。
林沁好久没看到他了,他一点儿都未变,温柔又清冽,如开了花的竹子。
只一瞬,李榕又将油纸伞压低回去,林沁只能看到被雨水浸润的褐霭伞布,还有两人徐徐离去的身影。
京城之大,为何偏偏要叫她撞见此情此景?
林沁握着油纸伞的手轻轻发着颤,鼻尖发酸,却努力挺直腰板,头也不回的走掉,仿佛只要这般,她就还是那个骄傲的乌云娜林沁。
回家路上,黑云压城,几乎夺走了视野中所有的光,天上猛地亮堂一下,雷电轰隆隆作响,雨珠如冰雹般有力地往地面砸。
林沁低头,脸上淌过细碎的水珠,嘀嘀嗒嗒,混进雨里。
真是连老天都在替她流泪。
既然如此,她就放弃喜欢李榕好了。
终于熬到拐进胡同中,再瞧不见李榕,林沁丢掉手中油纸伞,大喊道:“老天爷努努力,劈死李榕这个渣男吧!”
少女倔强的声音夹杂在雨里,被风送往正阳桥大街。
雨将她包裹,即使是暖冬,这雨水也是冰沁沁的,宛如要渗进骨头里。
在她身后,出现一双黑色缎靴,李榕步履匆匆,挺拔的身影穿过漫天水雾,一把提溜起浑身湿淋淋的林沁,往自己油纸伞下塞,他不知在较着什么劲,居然同她说:“现在雷电可以劈下来了,要死一起死。”
轰隆——
轰隆——
天幕雷电闪鸣。
林沁这会儿倒是惜命了,拼命往李榕伞外窜:“怎么会有你这么恶毒的男人,我只是放弃喜欢你,你居然想我死!”
他们已经快一年未见,此刻却不觉得有任何生疏,分离仿佛就在昨日。
她是如此直言抒怀,以至于她说完,两人都怔住了。
窗户纸彻底捅破了,所有的情愫、变扭、不甘都毫无遁形。
林沁眼眶再度渐红,她上前揪住李榕衣襟:“你让我睡一晚,我保证得到以后不再烦你。”
果然,果然,她为的就是露水情缘!一鼓闷气冲破李榕喉头,他胸膛起伏一下:“你在塞北的摔跤功夫有没有丢掉?实在不行我俩就打一架吧。”
林沁求之不得,她早就被他气到要死了!气他拉了勾还食言,气他不把她放心上,气他归京不告知她,气他身边有人了!
李榕带她去了武生训练用的摔跤场,摔跤场空阔无人,只有乱飞的雨水,在李榕收起油纸伞的霎那,他另半边衣裳也湿了,雨水顺着黑靴淌落。
他们在雨中摔跤。
李榕与林沁斗了几个回合,找到机会,黑靴极快地勾住她脚踝,一个抱摔。
擂台上溅起水花,李榕以横臂将林沁锁在擂台上,但控制着力道,没让她太难受;林沁如小兽般低低嘶鸣一声,下死劲去踹李榕膝盖骨,翻身坐起来,手指掐住李榕脖颈。
她根本不点到为止,可他根本就像是缴械投降的俘虏般,不反抗了。
……他怎么忍心让她输?
李榕静静闭上了眼睛,要生要死皆交于她手,由她定夺,他不担心、不害怕死亡,但也不抵触日复一日的活着。
讨厌的中原男人!
林沁气势汹汹:“你这个视而不见的人,干嘛假惺惺回来找我?”
李榕不抵抗了:“我见不到你就算了,一旦见到你,就做不到不管你。”
林沁质问他:“那你就做的到一直不回我信了?”
李榕耐心道:“写了回信的,只是不敢寄给你。”
林沁一噎:“为何不敢?有何不敢?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李榕一顿:“你还太小了,都还没有及笈,我不能喜欢你。”
林沁很凶:“那为何其她人可以?你还帮那个小姑娘撑伞,搂了她的腰!”
李榕解释:“那是我妹妹,今日冬至她过生,我带她去外头挑首饰,她爱打扮。”
“哦。”
林沁的心在酸涩臌胀到了极限后,被细针戳了一个洞,缓慢在泄气:“但你回京都不告诉我。”
她翻身下来,滚到擂台一边,如摊饼般躺着。
“要不你打死我吧,我的脸都丢尽了。就因为喜欢你。”
李榕没有这么干,擂台安静了一阵,只有簌簌雨声,他起身,拾起油纸伞,然后将林沁拉起来。
她个子窜的好高了,发旋几乎要挨到他鼻尖:“你给我句准话吧,我还能不能喜欢你了?你到底对我有没有意思?”
李榕在她眼眸的倒影中看到自己,他们的距离就犹如在去年春节分别的那个清晨,脚下隔着一道门槛,迈过去,也不过是一步之遥。
或许是大雨融化了心防,李榕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郑重又郑重:“现在不可以,我等你及笈。”
“我知道我这样讲,你可能觉得不可理喻,但我爱一个人,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事了,我一辈子只爱一个人。到时候,你还喜欢我,那你不用追我,我来会追你,你也不用给我写信,我天天给你写信,你不用再问我去哪里,我所有的行踪都报备,你也不用担心没钱花,我的俸禄都由你打理。”
林沁在心里数了下离他们中原人所谓的女子及笈还有几年后,一声惨叫,险些躺在地上当场耍赖。
最终还是委屈的说:“能不能提早点儿,还有两年呐,近七百个日夜。”
李榕拒绝:“不能讨价还价。”
林沁偏偏要讨价还价:“那回信呢?为什么不敢给我看?”
李榕看着她:“我都带来京城了,一会儿拿给你。”
林沁:“那如果今日你我没有恰好相逢,你是不是就不会把你写的信给我看了?”
李榕:“我既带回来了,就一定会交到你手中,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自我准备一下。”
他们前后走出摔跤场,天地间雾蒙蒙的,几乎看不清前路,两人只要走开几步就无法瞧见对方了。
林沁提醒他:“牵我的手。”
李榕淡淡的:“这是不可以的事。”
以前都给牵的,如今反倒连这待遇都被克扣了!
可恶,可恶可恶!
过分,过分至极!
林沁深呼吸,一个大迈步与他并齐,顺着雨水勾住他小指,然后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嘀嘀咕咕:“我都还没邀男人回屋里过夜,你就要把我一辈子都定了,你咋这么贪心呢?”
李榕白皙的脸染出胭脂般的色泽:“我是很贪心的。”
林沁那条看不见的尾巴翘起来,仰头挺胸脯,骄傲极了:“看不出来啊李榕,你还挺多愁善感,我考虑一下吧。”
李榕:“……”
他把手抽出来,安安分分的交叠在身后,不给林沁机会了。
林沁也不恼,走过一段雨路,她又去撩拨他:“李榕,你的发冠被雨浇歪了。”
李榕客气的笑了一声:“你也很狼狈。”
快要拐进胡同口,身后传来归家的宋肖恼火的声音:“你们这两个臭小子有毛病啊,淋什么冬雨?”
两人背脊纷纷一僵,迅速朝家里跑去。
作者有话说:
沁:“看不出来啊,你还挺多愁善感。”
榕哥儿:“噢(哼)。”
第35章 读信
不可以对我动手动脚。
淋了一身寒雨, 宋肖赶林沁去净身。
至于李榕,宋肖态度就没那么好了,他疑惑地问站在屋檐底下拧袖口湿水的少年:“李公子, 天色已深,你还不走么?”
李榕:“……”
这叫的可真生疏啊。
李榕礼貌:“肖叔, 可否容我换身干衣裳。”
宋肖不客气的把人踢进东厢房,又扔了套旧衣给他:“换完赶紧走。”
李榕个头要高宋肖一截, 穿上他的旧衣, 四肢露出白皙的一截,着实不防寒, 墨发暂时干不了, 他重新用发冠束好, 君子似玉, 如琢如磨, 他衣冠楚楚的推开木门,礼貌和善:“肖叔,天色暗淡,您留我用夕食吧。”
咋还赖上了?宋肖面色不佳,只是临近过年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到底是给李榕让开了一条去小厨室的道。
李榕在小厨室里升灶火, 火上的瓦罐熬着姜水, 他袖口卷着, 俯身挑拣蔬食, 冲净砧板后开始切菜肉。
宋肖闷不吭声进来, 看少年忙活半晌, 绷直的肩膀逐渐松弛下来:“你说你这一年没少让沁沁伤心, 要不是早些时候下雨雾浓,我看岔了,以为你是成天跟在沁沁屁股后头转悠的韩家公子,我都不会放你进门。”
李榕握住刀柄的手指顿了顿,然后若无其事的削下一片深红的牛肉:“韩家公子?”
宋肖仰头,鼻孔指天:“是韩国公家的嫡子,跟她一块在尚书房念书时相识的,天天跟在沁沁屁股后头转,我是瞧不上他的,一家子都风流名声在外,但人家油嘴滑舌,至少会逗沁沁笑。”
换言之,有人还比不过韩家公子咧!
沸腾的水汽由瓦罐顶上的盖孔突突冒泡,李榕佯装不懂宋肖的埋汰,盛出一满碗姜水,问宋肖:“您送还是我送?”
宋肖哼了一声:“当然是我送。”
宋肖快步离开小厨室,灶台上柴火扑朔摇曳,映出李榕面上淡淡笑意。
肖叔对她这样好,她过往一年应当没吃什么苦头吧。
宋肖为过冬至备了丰盛的食材,李榕得以一展身手。
他由木柜中拿出砂锅,熬牛肉粥,粥水绵密,肉香四溢,他用木勺搅动粥水,以免糊底,平静且耐心
夜里,一桌菜上齐,林沁夹着软糯酥烂的鳝鱼肉低头一口嗦,好吃到摇头晃脑,再勺一勺拌着牛肉与姜丝的粥食,舔舔嘴巴,确认这一桌都好吃后,她化身猛虎,专心扑食,这李榕,怎么回事,厨艺这般好?
宋肖试探:“榕哥儿这一手饭菜,没少给别人下厨吧?”
军中有伙夫,李榕贵为将军,轮不上他备菜烧饭,那他就是跑到外头给别人烧饭去了。
林沁竖起耳朵。
李榕否认:“没有。”
“我在新城里要了一处四合房,军营休假时没处去,就在家中自己瞎琢磨。”
宋肖怀疑:“你就没去别的姑娘那儿过夜?”
李榕摇头:“未曾。”
宋肖不解:“那你琢磨这干嘛?”
李榕应道:“反正日后有人吃的。”
这位“有人兄”是哪号人物简直昭然若揭。
宋肖低头,来回摸着下巴,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他瞧着这李榕,终于顺眼了起来。
林沁仰头,雨后夜幕满天繁星,这夜晚可真好呐,这个时辰鸟儿都歇息了,但林沁心里的鸟儿还在啦啦的唱着歌儿。
无解,无解,饭菜真香,她真是越来越喜欢李榕了!
因着妹妹过生辰,李榕没在宋肖家留宿,饭后同宋肖一块收拾好碗筷就回了。
西厢房窗桕上映有少女身影,林沁坐于桌台前,完成张斯樾交待的课业后,摸出一本《二十四史》,精精有味的看了起来。
烛火摇来晃去,夜幕斗转星移,胡同外传来更夫敲钟的声响,一颗石子咻得穿破糊了两层的窗桕麻纸,落在《二十四史》的内页里。
林沁警觉地推窗察看,宋肖没有点夜灯的习惯,外头乌黑,庭院里仅有几道不知疲倦的月光。
忽然,她的目光落在游廊栏杆处坐着的翩翩公子身上,惊喜地起身:“你怎么回来了?”
李榕仍穿着宋肖借给他的旧衣,双腿直直的蹬着,一时不知该怎么答她的话。
他想了会儿,只说:“我妹妹睡了,然后我就来了。”
林沁邀他:“那你进来。”
李榕婉拒:“不进来了。”
林沁折中:“那我出去。”
李榕差遣:“你就坐那儿,或是去躺着。”
此刻李榕宛如乾朝最古板寻旧的儒生。
他由衣襟中取出一沓严丝合缝的信封,目光穿过敞开的窗桕:“沁沁,我是来给你读信的……”
好吧,好吧,林沁端坐着,如在尚书房里听张斯樾授课般,郑重对待。
李榕清了下嗓子,那瞬时,林沁居然感到局促和紧张,为了迟到一年的信。
第一封信:
“沁沁,展信安好——”
“咦,文绉绉!”林沁夸张的双手搓臂。
才读一句就被林沁打断,李榕白皙的俊脸挂起红晕,他轻声问:“那我还要读么?”
“读!”林沁一副壮士断腕的姿态。
李榕心中赧然,声音却平稳如淡定的湖:“塞北一切平安,托娅平安,乌日更达来平安,阿尔斯楞和你的伙伴们都平安,罗刹人没有来犯。
阿尔斯楞在闲暇时去外头姑娘家过夜了,我不支持,他笑话我,还想乱摸我,今年那达慕大会摔跤比赛,我要反复摔到他求饶为止。
新城的地下水灌溉系统已经铺盖完成,我时常会在城墙上观望外城,越来越多的胡族居民迁徙而来,近日落时炊烟袅袅,我好似看到了新城蓬勃发展起来的模样。
元丰十六年仲春,李榕亲笔。”
第二封信:
“小老虎,展信安好。
塞北一切平安,托娅平安,乌日更达来平安,阿尔斯楞和你的伙伴们都平安,罗刹人有时来犯。
巡逻时有些恼火,他们盯着我系在脸上的鬼面具笑,我遂逐一将他们斩落马下。
新城遵照计划在建,下了两场瓢泼大雨,停工两日,我亲自去外城视察,农田没有被淹,我们的地下水灌溉系统十分出色的完成了这片土地赋予它的重任。
悉知你在堂考中拿了末等,可惜我没有拿过末等,一直都是甲等呢,所以也不知晓该如何安慰你。
开玩笑的,小老虎,我并没有勇气寄出这封信,因此才敢在信中胡言乱语。你在我心中聪颖好强,是越挫越勇之人,相信你一定能后来者追上,稳坐头名宝座。
元丰十六年暮春,李榕亲笔。”
第三封信:
“沁,展信安好。
……”
第四封信:
“声称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的乌云娜林沁,展信安好。
……”
第五封信:
“令人害怕的沁沁将军,展信安好。
……”
第六封信:
“我思念的草原公主,展信安好
我决心向你坦诚我的犹疑与不安,剖白我的自私与贪念,给你看我所有的不好与卑懦。
我从未获得过爱,因此我可能反复猜忌;我读过圣贤书,知礼义廉耻,因此我可能不会在你尚未及笈的年纪给予你回应;但,但
我翻来覆去的想,巡逻时思绪都会游神,最终也无法在脑海中抹去你的脸和我心底真实的声音。
我想我放不下。
我彷徨近半年才向你迈出这一步,即使这样一点都不男子汉,可我还是鼓起勇气告诉你:我想被爱,也想爱人。唯愿没有太迟,我知道你很生气,所有的怒火我都会认真承受。”
但也就是下定决心的暑月,他没等来林沁的信。
可是,可是,之后他每月仍然写信。
只是那些信,都变为了自问自答的少年心事。
林沁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有那么多五花八门的昵称,而她又从他对她五花八门的昵称里感受到了极为真挚的情谊,令她眼眶湿润。
她低头飞速擦了下眼皮,然后抬眸,继续盯住李榕看,眼眸中的夜色慢慢变得模糊,天地辽阔,人间寂静,只剩李榕一人,肩宽背直,规矩端庄的坐在栏杆上读信。
少年朗朗,如玉如月,发冠印月光,斯人犹从天上来。
君子好色,不怪林沁脸颊泛红,而且越来越红,但她捕猎的眼一刻不离李榕的容颜,因为她发现啦,他也装不下去脸红啦!
直到讲完他过去的一整年。
风拂过游廊,西厢房里无声,倒是李榕自觉不好意思,低头捂住眼睛,无声的笑。
他无法夺定具体是哪个字眼肉麻,可文字粘合连接在一起后着实令他震惊,他怎么就能写出这种肉麻兮兮的信?不知林沁是否也有相同的感觉……
忽然窗桕里灯影轻晃,鼻尖拂过深冬腊梅香,李榕手拿下来时,林沁已然来到他跟前。
他机灵的往后躲,扣住林沁的手,把人捋顺掰直,警告的说:“不可以对我动手动脚。”
嗨呀!慢了一点儿!
林沁懊恼到拍腿!
作者有话说:
来,跟着我念:情。窦。初。开。
第36章 吃醋(上)
林沁昂首挺胸,孔雀屏已打开,羽毛上花团锦簇。
最终只好遵循礼节, 勉为其难,与他肩膀一拳之隔,并齐的坐在栏杆上。
林沁将他的信收揽入怀, 傲娇起来:“可是我还没有原谅你哦。”
李榕侧眸看着她,认真询问:“那你怎么才能原谅我?”
林沁进一步:“你言而无信, 归京不报,是不是罪孽深重?”
李榕答:“是。”
林沁再进一步:“你之后做什么事都要跟我报备。”
李榕答:“好。”
这下轮到林沁诧异:“你这么轻易答应了, 别又是在糊弄我吧?”
李榕认真:“并非轻易答应, 而是你想我这样做,所以我才这样做。”
唔林沁低头搓脸, 他好有诚意呀!
投桃报李, 林沁也准备同李榕讲她后半年在京城发生的故事, 只是不是这会儿, 更深雾重, 该歇息了,她要留到,明日再讲,绝不是为了让他去正阳门接她放课。
她送李榕至家门口,强调:“我的考学成绩已经不是末等了,尚书房明日公布冬月堂考的成绩,你过来看看便知道我有多厉害了。”
李榕温柔地道:“我会提早去, 不会让你等。”
天色渐明, 不到午时, 李榕履行诺言, 在尚书房外等候。
张斯樾拖堂, 嗯, 完全意料之中。
尚书房前门贴了红榜, 李榕没着急去看,一会儿等林沁亲自领他去看。
他默不作声的站在尚书房后门处,目光遥遥与在巡堂的张斯樾有过一瞬交汇后分离,他隔着距离去捕捉林沁的身影。
她坐在最末一排,腰杆直的如小白杨,丝毫不见平日在他面前的骄纵跋扈,认真听讲;隔壁是一个小子,他倒是没正形,单臂撑着下颌,大咧咧地看林沁,时不时还伸手去戳她手臂。
那是谁家小子?小动作这般多。李榕眉头因不满而蹙起。
他很快便被张斯樾捉起来罚站,嗯,做的很对。
张斯樾就着课本发问。
李榕是过来人,知晓此时尚书房内可能众人埋头,生怕被先生点到,静的针尖落地可闻。
谁知林沁手挥的高高要答。
李榕嘴角霎然扬起,莫名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放课,一帮公子哥前后勾肩搭背出来。
韩丰年缠着林沁:“公主,你去箭亭看我踢蹴鞠好么?我可厉害了,有你在身边,我肯定如有神助,拔得头筹!”
林沁斜睨他:“要么,本公主亲自上场踢蹴踘。要么,本公主的人生从不站在场边成为他人的点缀。”
这话说的令韩丰年愣神,男子踢蹴鞠时女子不都在场边鼓劲、以他的荣耀为自己的荣耀么?
林沁继续损他:“课业不交,考试末等,整日就知道吃喝玩乐,一点都不上进。”
韩丰年烂泥扶不上墙:“公主,你可别这么说,术业有专攻,我什么都不会,但我会投胎啊!”
林沁翻白眼,完全看不起韩丰年。
那头有公子哥见韩丰年还在尚书房里磨蹭,不耐烦的催促:“韩丰年你是乌龟吗?再不来我们就不带你玩儿了!”
韩丰年摸摸脑袋,冲林沁道:“公主,我走了啊。”
尚书房内人潮声褪去,林沁往明瓦窗外探眼,捉住一只正在同张斯樾讲话的玄袍少年,掮着书篮出去。
张斯樾责备李榕昨日无故失约。
其实昨日李榕约见张斯樾为的就是打探林沁学习近况,如今他已不需要再通过他人之口了解,可以直接问林沁。
但他是一个守礼仪的谦谦君子,因而承诺会亲自提酒到公主府赔礼谢罪,只是今日不行今日有陪人的要事。
见到林沁,张斯樾夸她:“林沁勤勉刻苦,课业优异,美中不足是爱打人。”
他这般说,是将李榕当家长,希望他加以规劝。
李榕不认同这是美中不足,相反,他认为这是锦上添花:“你不觉着有些公子哥就是讨打么?”
张斯樾语噎,一时没想到能驳斥的话:“”
李榕继续:“还是你觉着我赔不起医药费?”
林沁插嘴:“如果经费有限我可以省着点揍。”
张斯樾:“”懒得搭理这一唱一和的两人。
分别时,李榕还笑他:“呆老儒子。”
呆老儒子:“”
张斯樾可算走啦,林沁矜持的拖李榕去前门口。
红纸黑字,正楷工整,由甲等记到末等。
林沁似乎胸有成竹,她自个儿没看,专程让李榕来看。为了方便他快点找到她的名字,她甚至提醒他要由上往下看。
林沁大声:“头名是谁?请念出她的名字。”
李榕顺利找到她的名字。
只是犹豫:“真的要我念吗?”
“念!”林沁昂首挺胸,孔雀屏已打开,羽毛上花团锦簇。
“席霁。”
“……”
林沁不可思议:“他从来没有考过我的。”
林沁不能接受,林沁闷闷不乐。
林沁一路沉默至极。
李榕只得安慰:“第二也很厉害了,若是在科考你便是榜眼,可以领很高的官职。”
“不一样,不一样!”
李榕试探着:“要不把席家小子揍一顿?”
林沁一扫方才颓废:“好!”
李榕:“……”
这爱打人的毛病!
经过箭亭,公子哥们分为两拨人马,身着红、黄马褂在球场上窜动,较劲,这之中,韩丰年担任黄队的球头,负责将球踢进风流眼得分,他爱出风头,什么踢射的花样都会,因为踢的准,一旁的小姐们恨不得将眼珠子黏在他身上。
韩丰年似是察觉到什么,停在场中央,而李榕亦像是得到某种讯息,偏头去瞧,他们只是遥遥相对一瞬,相互间甚至没说上一句话,彼此就都感受到对对方的抵触,李榕明白过来他的身份:韩家小子。
啧。
同队的右竿网由红队脚下夺过球,传给韩丰年,一颗皮革蹴鞠由他足下跃起,咻得由黄砖上跃起,却不是向着风流眼,而是直直地往李榕身上砸。
李榕眼眸略暗,轻推林沁一把,与她隔开点距离,黑靴正面拦挡住蹴鞠,调了个转,再气势凛然地奔向球场,风拂过黄队的守门鬓角碎发,他尚未反应过来,蹴鞠已进风流眼,在黄砖上打着转,徐徐缓缓停靠在守门脚边。
红队欢呼,韩丰年脸色不佳,直径离开了球场。
林沁摸不着头脑:“这人怎么乱踢?”
李榕摇头,韩家小子哪是乱踢,分明是瞅准了他踢。
他起初没说什么,走到宫门处,到底是提了一句:“你觉着我方才那记蹴鞠踢的如何?”
林沁想都没想:“没我强。”
李榕:“”
即使林沁压根儿不会踢蹴鞠,但不这么答她就不是林沁了。
李榕委婉:“我觉着我踢蹴鞠挺厉害的,刚刚那帮小子玩的技法都是我当年踢剩下的。”
林沁不解:“你要回去同他们一块儿玩么?”
也是,林沁懂什么,林沁什么都不懂,林沁只会以为他想踢蹴鞠。
甚至她再深思一会儿,就会以为他是在挑衅她不会踢蹴鞠。
哼。
作者有话说:
趁势推一下我的两个预收:《公主的侍卫》和《外室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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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公主的侍卫》
人设:
遗落民间的高门小姐x乡野长大的痞子御侍
文案:
起初,张狂捉弄芙风月。
“公主——”
“快来看——”纵横的田野间蹦出一个少年,双手捂着,“我给你找到一个宝贝!”
他骗她跑过去,放出一只呱呱叫的蟾蜍,当场把她吓哭,夜里还得翻到人家墙头上哄人。
回到家后,母亲郁闷的说,“这孩子怎么回事呢,都是乡下人,乱喊什么,小心招惹祸端。”
“可她就是我的公主。”少年认真答。
过几天,少年又爬隔壁家墙,用石子扔她,“公主,还生气呢?”
“都是我不好,以后再不吓你,出来玩呗。”
阳光灿烂的某一日,他赤着脚,一身短短的麻裳,抵在村头光秃秃的老树上,吊儿郎当的:
“公主,你喜欢我吗?”
“喜欢我我就送你只兔子。”
那只兔子被张狂捏住后颈,四足无力垂下,蔫巴巴的,我见犹怜,向芙风月有气无力的求助。
芙风月接受了那只可怜巴巴的兔子,揣怀里抱着,“那你是什么?”
“我是公主的侍卫啊。”他斜斜地倚着,懒散的答,目光却是黑而清明,不开玩笑。
光阴荏苒,多年以后,她是流落民间的公主,被寻回京中繁华之地,而他也真的成为了公主的侍卫。
远远的,他站在队列领头,英俊挺阔,手持银剑,略低垂首。
公主的脸上妆容精致,眼尾慵堕,纤细的脖颈高傲而亭亭,绣缎盘底鞋无声由他眼前踩过。
两人目光有过一瞬交汇。
当年那些不可言说的情意,却都隐匿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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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前,芙风月骂他:“张狂,你就是个臭痞子。”
张狂还嘴:“怎么地,痞子招你了?”他低头嗅嗅自己,很无辜,“再说了,痞子也不臭啊,过来给抱个。”
“臭痞子!”芙风月躲,还是被张树抱满怀。
“不臭!”张狂强调。
多年以后,遥遥相视,逐渐走近,擦肩而过时。
张狂低着头,“公主,卑职是拼了命才来到您身边的。”
芙风月垂眸,亦没看他,“真巧,张侍卫,本宫也是。”也是拼了命才能再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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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欲静而狂风不止,我爱你而妄想揽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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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外室撩人》(玛丽苏文)
人设:
斯文败类由内黑到外的大商贾*努力心机深的坚韧绿茶小外室
文案:
顾明月初见席霁时,是他来商谈收购她所在的茶园一事。
顾明月无意一瞥他容颜,从此心里住了一个高高在上的人。
她费尽周折知道他的名字,席霁,天下有他一席之地的席,风光霁月的霁。
不像她,只是一株无人问津的小草
再见席霁,是他茶园易主改姓席那日,茶园的工人们惶惶的收拾包袱离开。
顾明月不愿意丢了这份辛苦得来的活儿,有意撞进他的怀里,包袱跌落在地,染上江南春日湿漉的尘泥。
她哀求说自己想留在茶园。
席霁垂眸,轻挑起她下颌,若有所思的看了她几眼,说商人重利,要她拿自己最珍重的事物来换。
自此,他的身后多了一个女人-
顾明月成了席霁的外室,可她所想的,从来不是当一个外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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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历史名商的棋局对垒,一代江南女商的崛起之势。
立意1:
追名逐利,成王败寇,你当奈我何?
立意2:
茶叶桑蚕,云锦泥人,传承江南文化遗产。
第37章 吃醋(下)
第一次有如此清晰的悸动,令他无法躲避那个他吃醋了的事实。
俩人行出正阳门。
冬日京城街巷里不少肉香四溢的饺子馆, 勾得林沁嘴馋,李榕提议的亲自给她下厨也被否决,理由是没有理由, 她就要吃饺子。
京城繁华,四通八达, 小小一间饺子馆中,也会容纳五湖四海的客人, 客人们吃饺子有着不同的习俗, 有的爱蘸麻酱,有的爱蘸辣椒, 有的老板娘照顾众口难调的喜好, 每桌都放着形形色色的蘸料。
这其中有一味格外扑鼻, 这也是林沁吃饺子喜欢的口味:“好酸啊。”
李榕听着林沁的话, 脑海中浮现出韩丰年那张喜形皆浮于色的脸, 没有心机,横冲直撞,生机勃勃,在此之前,李榕从未觉得自己老,毕竟他也不过弱冠,正是男儿大好之年, 可韩丰年显然与林沁更接近, 因为接近, 他们日日坐在一张长桌上念书, 韩丰年甚至一伸手就能戳到林沁胳膊, 而他在大多数时候在塞北驻守边境
他风轻云淡:“没有酸。”
李榕嗅觉有毛病, 林沁得出结论后, 专心在桌上找醋碗,溜了一圈,低声喃喃:“没有醋么?”
他平和真诚:“没有醋。”
什么什么什么?李榕这是在讲什么怪话?
林沁抬头:“没有醋吃什么饺子?”
意识到自己理解错误,李榕找了找,桌上确实没醋碗,起身去拿,放到林沁跟前。
林沁好奇:“你不吃醋吗?小宋说京城人吃饺子都是蘸醋的耶。”
作为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李榕吃饺子当然是蘸醋的,但他耳根染着些许窘意,答案还是:“不吃。”
林沁歪脑袋,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肃起眉梢:“李榕,如果你真的不想吃饺子,我们可以换一家馆子,其实我也没有那么任性”关于最后半句,林沁还是有些心虚,于是越说越小声。
饺子馆里拥挤喧闹,李榕目光徐徐落在林沁肉嘟嘟的脸孔上,她黑眸清澈,鼻尖翘翘,红唇挂着没舔干净的肉汁儿,他呼吸逐渐屏住,热闹褪去,馆子里揉杂在一起的酸甜苦辣味道也褪去,只剩下,胸膛底下,蓦然急促的心跳声,第一次有如此清晰的悸动,令他无法躲避那个他吃醋了的事实。
“李榕?”
在林沁的呼唤下,李榕骤然回神,低头吃饺子,默念数遍: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吃着吃着,李榕又在心里比划,他觉着他挺好的,至少比韩家小子要好不少,韩家小子都还没开始领俸禄,全靠家里接济不是?年长几岁自然有年长几岁的好处。
结账时,李榕高傲的把钱付了。
李榕今年回京早,因而不会留京过年。为与他见面,林沁日日找不同的理由约他,到了后面,李榕就说:“你不用绞尽脑汁想理由,你想我来,我便会来。”
“那有朝一日我不想你来了呢?”
“那我就写信询问你为何不想我来。”李榕白她一眼,“是不是变心了。”
林沁嘀嘀咕咕:“这么大的罪我可担不起。”
李榕反过来说:“所以,你得天天想我来。”
林沁脸红:“真想不到这话是由你嘴里说出来的,那我能抱一下么?”
李榕直接:“不能。”
林沁生气,摩拳嚯嚯,李榕用靴底想都知道她要干嘛,转身就跑
即使他们相互间没有挑明,却都很珍惜能够一块儿相处的日子,奈何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林沁终归是要送李榕离京了。
塞北到京城有千里之遥,驻守乌耳和特是李榕职责所在,一别就是几百个日夜。
李榕牵着马,林沁陪他由正阳桥大街北走到南,再出永定门,田间屋舍升炊烟,已经送的够远了。
李榕停下,交给林沁一只木匣盒。
林沁好奇观摩,巴掌大的木匣盒紧紧关着,不重,匣盖上头雕刻有镂空繁花,下头则由几道痕迹分为几条长块,她放在耳边晃动,有细微清脆的钉钉声,她试图去推匣盖,但打不开。
李榕告诉她:“这是鲁班盒子,里面有我给你的礼物。”
林沁读过《鲁班书》,自然知晓鲁班盒子,鲁班盒子有着重重机关,唯有找到其中机关并解开后才能打开。
林沁真诚:“我能借小宋劈柴的斧子凿开嘛?”多厉害的人才能想出如此解法啊!
李榕着急:“你敢!”别把里头的物什弄坏了!
林沁眨巴眨巴眼,写满狡黠。完了,李榕心一沉,她果然:“我敢呀。”
李榕轻声:“别这样。”
他熟捻的对症下药:“你有很长的时间能慢慢打开它,以你的聪明才智,难不成还无法解出区区一个鲁班盒子?”
这下好了,林沁非要靠双手解机关了。
远处红日高升,李榕无法继续逗留。
最后,林沁有一个要求。
没能让李榕看到她在冬月堂考中拔得头筹,林沁心中遗憾,她明年就要科考了,这于她而言是人生中极其重要的事,她想李榕看着她考状元。
在讲究儒学谦卑的京城,恐怕也只有林沁如此狂妄,出口就是状元。
可李榕偏偏也信,他认真应下。
这一回,林沁站在原处看着李榕挥鞭策马消失在天际之间,卷起的烟尘归于尘土。
后来的日子有些难熬。
林沁花了几个时辰就解开了鲁班盒子。
在镂空雕花匣盖下是一张木雕刻出的立面迷宫,内里钉钉响的是一颗自由滚动的钢珠,只要拿到阳光底下,通过不断移动翻转摇晃鲁班盒子,让钢珠滚到出口处,再推动中间的木条,就能拉开匣盒。
里面是一沓卷起的银票。
咦,大俗人!
林沁揣着银票独坐许久,慢慢品出李榕的用心良苦,奈何这鲁班盒子太好解,抵消不了百日寂寞。白日尚有课业作伴,夕阳西斜后,漫漫长夜,林沁躺在床榻上,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她在里想念塞北驰马巡逻的那个人。
某一日,林沁因着在尚书房里打架要动用到李榕给予她的银票,将银票展开以石砚压住,发现里头还藏着一张小小的字条:
我盼着时间走慢些,那样我可以慢些离开京城,又盼着时间走快些,那样你可以快些回到塞北。可无论如何,只要想到你,我就觉着以后充满希望,因为我不再是一人。
林沁忽然就眼眶湿润,眼泪掉在银票上。
整个元丰十七年,他们书信甚密,多是关于日常琐碎,有草原风光,新城建设;也有京城喧嚣,考学生涯。
盛夏时,林沁得到新城建成的消息,李榕在信中说:托娅将其命名为旭日城,朝阳升起之意,希望它能带着草原朝阳升起。林沁高兴的几晚都睡不着觉,她给李榕寄了自己的甲等考卷,并附言:这是未来旭日城城主的考卷。
初秋,元丰帝定下年末殿试时间,比往年要稍早些,在腊月初五。
林沁第一时间写信告知李榕,李榕回信她会准时抵京。
虽说是准时,但以李榕习性,必然要提早见她。
林沁一直期待,许是因为已经在归途中,李榕的信在冬月断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沁没有李榕下落,也不见李榕身影,逐渐心急。
直到考前夜晚,林沁在饭桌上唉声叹气:“小宋,这个臭李榕怎么净干不守诚信之事?”
宋肖笑眯眯:“哎呀,说不定榕哥儿早就抵达京城了,只是他不想打搅你,等你考完,他就在考场外给你个惊喜呢?”
林沁想了想,应宋肖:“也不是没可能。”
林沁平复下心情温书,宋肖给她把去考场要带的物件收拾好,就去赶她歇息。
西厢房里烛火早早熄灭,林沁倒是没有多想,只是没能在考前见上李榕一面,难免有遗憾。
但,终生大事,容不得她分心。
宋肖无官职傍身,只能送她至正阳门外,他挥手:“沁沁,快去吧,来日乾朝属于你哦!”
林沁没有看到,在她走后,宋肖满面愁容。
他由袖袋里拿出一封因为反复阅读已经皱巴巴的信件:
沁,罗刹起兵,边境大乱,大任傍身,我恐无法赶回京城。
(上卷终)
📖 下卷 📖
null
第38章 相见
不愧是林沁,能把耍流氓讲成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礼。
元丰十七年腊月初五是个重要的日子, 这一日,披荆斩棘过独木桥的科考生由正阳门入紫禁城,参与殿试, 这一日,乾朝诞生了其建朝两百余年历史上第一位女状元。
林沁太出色了, 别说在一众富有学识的京中贵女中,便是在男人占据大半江山科考场也丝毫不逞让。
元丰帝坐镇黄案后, 拟题:乾朝制策。
诸考生纷纷落笔献策, 谏言贯穿古今,引用百家之言, 由工农商贸至茶布盐铁, 倾其所学, 极尽其能来答题, 只为着最后鲤鱼跃龙门的一跃, 成为人上人,林沁端坐于正中的案几前神情是罕有的认真,背脊笔直如松,至黄昏幽幽时方才收笔抬头,呈交答卷。
林沁在宫里过夜,她自觉信心满满,可右眼皮却一直跳, 她睡不着, 走出太和殿外, 仰头看见繁星点点, 犹如她进正阳门前看到那拥拥簇簇盼子成龙的送考人群, 这之中, 是否真如宋肖所言, 李榕也在其中?
林沁知道答案,宋肖为她安心而骗她,她也为了宋肖安心而装作被骗。
她深知,李榕是有商有量的人,他不喜欢开这种冒犯的玩笑,真有无法前来的原因,他也会予以告知而非忽然消失……
林沁往向西北,目光穿过月色下沉寂的角楼,眺向千里之外的塞北,心事重重。
三日后,阅卷完毕,读卷官向元丰帝呈上前十名的答卷,由元丰帝钦定最终名次。
元丰帝翻阅过几篇答卷,手忽然停顿,细细抽出那篇答卷,定下了本场殿试的状元。
盖印的大金榜于午时张贴于正阳门旁,与大金榜相连着另一张金榜,则是一篇由读卷官奉命藤抄出的状元答卷:
恕考生直言,陛下无法由此次殿试中得到有利于国家发展的良策。
考生在尚书房念书时,身边都是人中龙凤,他们有世家依托,自幼耳濡目染时局朝政,不用跋涉千里来京城参加科考,进宫书篮都不用自己提,由书童伺候掮着,连箭亭练箭,都要站在庇荫的楼宇中,生怕光晃了眼睛,其中识马善马者更是少之又少,这些京中矜贵可知乾朝是马背上打下的江山?知努力,有远见之人更是不曾见过,他们进入朝中不为乾朝,不为百姓,只为其背后的世家,不会为陛下所用,他们所言背后,大多也只是家族利益,安有良策?
而那些过五关斩六将才抵京的佼佼者们固然是勤劳有天资的,可他们博的是金榜题名,得取高位,比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前者,他们是真正见过市井街巷的人,却无法真正的将所见所闻书写出来,给予所思所想的制策,只能为谋官职而写些皮毛不痛的问题,再予以解决之道,安有良策?
当然,考生也并非神人,考生想写的是远在千里的家乡塞北,京中许多人称那里为荒芜之地,恰好,没人把心思放在荒芜之地上,考生才能敞开手脚来写,不怕得罪诸位位高权重的读卷官和审卷官。
乾朝西北的疆域大半由塞北占据,但辽阔土地上却只有大同一座四通八达的城,这还是因为大同是进京要塞才得以发展,这着实令人遗憾。
考生以为,我朝应当拨款建城,发展塞北。
考生是近几年才读书识字,期间发现中原缺马牛羊,其中养马和驯马成本过于高昂,导致连军中都供应不上足够的战马,而塞北是天然马场、牛场、羊场,可以为乾朝提供充足的相应保障,若修官道和城池,通商贸,能让江南的丝帛,港城的茶盐,太原的煤铁等物资得到更广的流通,丰盈各地府库。
塞北草丰水沛,拥有最为珍贵的黑土,可以大力推革农田发展,填充田税,而大片辽阔的土地可以按需生产我朝所需棉花、梨木等珍贵物品。
塞北与罗刹波斯数十部落、番邦及国家接壤,他们与我们亦敌亦友,如今没有战事,他们想要来乾朝通商或是游览,寻常的商队需要走十分漫长的路程去抵大同,我朝完全可以在塞北边境设立通商往来的集市,加强与友邻的互惠互利。
诚然,他们也可能是敌人,若塞北城池稀少,没有长墙抵御,那一旦对面联合发难,将能够极快的突破以乌耳和特作为山体屏障的塞北军营防线,他们策马扬鞭,不出数日就会抵达大同,直指京城,我朝将陷入被动局面,莫不如一开始就占据主动局面。
以上种种,塞北应当建城发展,此需要朝廷支持,同时塞北需要汇聚人才,则需设学堂,教识字,设街市,做生意,设军机,有准备,设官道,便运输,设官职,盘活城还有许多许多的事。
若塞北无官,考生愿当这塞北第一官。
唯愿陛下肯允。
正阳门下,议论纷纷,有人说:“这位状元未免也太过张狂,一篇制策将所有人都得罪了个透,不懂中庸之道,日后在官场恐怕举步维艰!”
有人说:“这位状元写的东西的确新鲜,在一众写盐田赋税的考生中剑走偏锋,这不就脱颖而出了么?不过历代状元最后都是去翰林院任职,她也不外如是吧?笔下是民生,落在实处,这还得是在京城当大官好啊!”
宋肖挤在人群前头,他很生气:“你们这帮凡夫俗子懂个屁,我们沁沁就是要坐镇塞北成为一方英才的,区区翰林院根本不够她施展拳脚的,她连腿都伸不直!”
“嘿,您这人咋这么冲,家里出状元了不起?”
宋肖:“你家没状元你家了不起?”
也有人对着大金榜上“乌云娜林沁”五字名字指指点点:“不仅是异族,还是个女人,官至六品就封顶了,能有什么可为的?”
宋肖怒火中烧,正要驳斥,与此同时,正阳门处却出现了那抹令他骄傲的红裳身影,她身后,是若干中榜的进士,他激动大叫:“沁沁出来啦,我们家状元出来啦!”
林沁朝宋肖款款而来,她爱吃又爱动,身材如拔地而起的塞外胡杨,招眼且明媚,她在宫中得元丰帝私下召见,已经知晓结果,此刻,人生得意,意气风发怎么都收不住。
风吹拂她裙摆,喧闹声如潮水褪去,周围人都不自觉为她让路。
林沁遵循惯例,率中榜的进士观阅金榜,经过方才出言冒犯她的人,她稍稍伫足,难得学李榕平和的道:“我会有所作为,官升五品,四品,三品自我以后,女子官最多至六品的规定就被打破了。所有女官皆能以我为榜样,战胜我,超越我。”
那人如遭雷劈,无法接受:“疯子,疯子,怎么会有女人这样说话……”
林沁浅笑着越过他,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宋肖欣慰,太欣慰了!
林沁婉拒榜眼与探花送她归第,她也没试图在人群中寻找李榕,她知道他不在京城,只是与宋肖一块离开。
林沁还沉浸在喜悦之中:“明日我去礼部量身,初十领官服,参加恩荣宴,到时我身为状元单独一席,坐在最前头,肯定大出风头……”
宋肖的欣慰退去后,沉默和忧心忡忡包裹了他。
半晌,他们拐进的胡同里,宋肖艰难的开口:“沁沁啊,可能等不了那么久了。”
林沁一愣,被巨大喜悦冲淡的不安重新涨起潮来。
宋肖将李榕冬月来信交到她手中:“那会儿我正准备出门钓鱼,有士兵驶到我家门口送信,我拆开信发现是寄给你的,不想多看,可那士兵强调说奉五节将军之命送信给我,而非你,我想,他许是怕你分神挂念,影响殿试,希望我打个掩护,安抚好你,待你了却人生大事后,才告知你真相。”
林沁低头看信,指腹捏的发白,一时归心似箭。
到底是长大了,没有一股脑的冲动,林沁尽快安排好京中所有事情,领完官职后同宋肖告别:“小宋,以后旭日城建好了,我接你过去养老。”
“我想塞北不会有事,乌耳和特另一面的罗刹人各自为营,光是大小番邦部落就有十来个,散兵突击,成不了气候,朝中亦没有调派兵力处理此事,造成的伤亡应当是可控的,何况我们胡族也不是吃素的,谁来侵犯,我们就揍谁。只是李榕身为军中之主,必定要在这种时候坐镇塞北,稳定军心,他才回不来。”
道理反复在她脑海中掰直捋顺,一字字捻开,可是,可是……她就是见不得生养她长大的土地遭受罗刹的侵袭,也害怕自己的伙伴,亲人,李榕,同胞,旭日城,罗加城有丁点儿闪失。
如此心境,明白再多道理都无法化解,唯有驰骋回那片辽阔的草原,才能令她心安。
黝黑的骏马驰骋过千里,途径大同城时,林沁想带着领取官职的圣谕到欧阳无忌家留宿一宿,吹吹牛皮,顺便动员他回旭日城,最终也只是想了想,手中挥鞭落在马腹上,继续赶路,她不敢停留。
原本在林沁设想中,她得了文状元,向元丰帝请旨走马上任旭日城城主一事,便是落实了旭日城的正经身份,来年吏部过来测量后,乾朝地图上就会有这个冉冉升起的塞北城镇,做了这么伟大的事,她怎么着都要骑白马,胸前别大红花球,仪仗车队送行,打个百里响炮,一路散财分发喜气,如此方才算是荣归故里,眼下却是在一个落日快要隐匿草原时,孤身风尘仆仆的抵达罗加城外。
罗加城不设城门,夯土墙摇摇欲坠,马蹄哒哒踏过大南街,林沁大声:“乌日更达来!乌日更达来!”
被风沙吹皱的红门吱吖轻晃,林沁翻身下马,急急去看,里头没人,应当是搬至旭日城去了;再回头看,罗加城跟鬼城似的,一点儿人气都没有了。
她抿抿唇,又去旭日城。
老远靠近就有篝火点点,映亮众人小小的脸孔,随着靠近而放大,清晰,林沁认出他们,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只是为了素来高傲的面子而蓄着,他们亦看见了林沁,先后站起身,表情错愕后是欣喜。
“林沁!”
“大家!”
林沁马都没完全勒住就跳下:“大家都平安吗?”
其其格说:“我们都好,就是冬月时遭罗刹人过来掳掠,李将军要我们带着驯养的牲畜和值钱的家当躲内城里,他们进不来,没法儿伤到我们,只可惜庄稼被毁了……”
“李将军把他们都赶走了,他们抢不够过冬的粮食和物什,就报复着往乌耳和特山脚下烧了一把火,那夜风大,火势蔓延到塞北军营,我们同他们发生了一场恶战,李将军将他们全部就地正法了,之后也没敢松懈,加强了巡防和布兵,托娅和李将军对乌耳和特进行了新的规划,说是要建烽火台和长墙用以通风报信和牵制罗刹人,避免以后他们又过来放火。”
林沁紧张:“那塞北军营可有人受伤?”
其其格遗憾:“双方都正面交战了,怎么可能没有伤亡?”
林沁心中一紧,是啊,她傻了:“我要去找李榕和阿尔斯楞。”
有些事,冥冥之中自有回应,她甚至没有动身,身后的夜色就给她以回应。
“林沁。”
林沁眼神一亮,毫无顾忌的当着众人面飞奔向李榕。
没有久别重逢的拘谨,没有怪他不来送她进宫科考,只有情窦初开后分隔两地积攒的思念和日夜兼程赶路积压的担忧急需相互靠近才能消弭些许,要一直一直很久很久的靠近才能完全消弭。
李榕巡逻至旭日城外,忽然的心有灵犀,不想真的见到她,他将系在脸上的鬼面具取落,篝火延展的光晕映在他俊脸上,赧然而无言。
很快,他意识到林沁要干嘛,黑靴后退一步,同她打商量:“等一下,你尚未及笈,我们不宜有过于亲密之举。”
他居然在此时还要搬出那一套古板言论搪塞她!
别人金榜提名时不说配套洞房花烛夜,至少待遇也不会太差,而她只能在开春的夜里抱空气!
林沁腮帮气鼓鼓的,李榕还在一旁礼貌的提醒她:“我们约定好了的,你要言而有信。”
哦。
哦!
林沁瘪起嘴,很重的一哼声,扭头就走,森头下绿松石珠串还在李榕身上打了一下,留李榕一时错愕,甚至觉着心虚,他令她不悦了吗?
李榕想拦下她问清楚,却碍于要执行巡逻任务,只得作罢。
巡逻至平旦时分,李榕回营地毡包,他想林沁奔波劳碌,定然不会早起,他决心等她休憩好后再去赔礼道歉。
李榕的手才推开毡包木门,就察觉到了黑暗中的异样,有人躲藏在内。
他屏住气,准备出手擒拿,那道影子迅速蹿出,他察觉到什么,只纠结犹豫了一瞬,林沁就已经毫无间隙的撞进他结实的胸膛,他的心嘭得一下子,不知被什么炸开了春天的花。
林沁得意的咯咯笑,鼻尖满是他腰别着的清新香囊味道:“这下抱到了吧?”
李榕感悟:“原来你是用苦肉计,佯装愠怒,引我心软。”
林沁毛茸茸的脑袋拱动:“一个聪明的状元不会重复在同一处地方摔倒,你当兵习武,反应比我快,还愚钝腐朽,明着来不行,那我就晓之以情动之以礼,然后趁你不备偷袭你!”
李榕:“噢。”
林沁最会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了,能把耍流氓讲成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礼。
但他却没再推开林沁。
因为
哪怕只是她开玩笑的计谋,他竟都舍不得惹她生气。
作者有话说:
正派(昂首挺胸)。
底线(从不滑坡)。
第39章 升温(上)
明明羞涩。
林沁双手穿过李榕腰, 掌心压住他背脊,阻止他退路,但他没有如同之前那样后退, 他的身体背叛了他的嘴巴,他抬起手, 虎口捏住她胳膊,于是两颗心几乎贴在一块儿, 隔着衣裳, 她耳畔是他鲜活跳动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 噗通。
她抬头, 李榕耳根发红, 明明羞涩, 但眼眸没有躲避, 直直地看住她,她也好不到哪儿去,才开春的时节,塞北冰雪未化,她就已经热到脸颊发烫,后背汗意涔涔。
草原不似京城,胡族人与中原人大不相同, 过了千年游牧生活的他们未经压抑的教条驯化, 奔放烂漫, 因此军营里有人见着了也没过分大惊小怪, 只是在篝火照亮的明暗交界之间, 夜起的阿尔斯楞在辨别出眼前这对男女身份时, 脸色不那么好看。
林沁对着他, 小狼抬尾巴,是得意洋洋的,也是野心勃勃的:“李榕,很可惜你没来,但不妨碍我考取状元。我的人生目前为止,想要的都得到了,无论是男人还是官职,这让我十分有自信,下一样我想要的,是塞北的未来。”
李榕笑了:“好,你想要什么我都陪你。”
还有许多话想说,被阿尔斯楞不解风情的打断:“你什么时候回来了,你俩又在干嘛?”
哎呀哎呀,问到点子上了!李榕体面的看向林沁,林沁隆重炫耀了自己勇夺乾朝第一女状元的卓越事迹及两人目前的交往近况,阿尔斯楞听完不语,沉着脸把人赶去旭日城父母的屋里头休息。
再回到军营,乌耳和特东南的边境线上,天蒙蒙亮,星子暗淡,士兵们在一块用晨食,李榕也在其中。
作为一个时辰前才得知发生了什么事的某人亲哥,阿尔斯楞端着一碗羊奶坐过来:“我怎么有点不舒服?”
李榕礼貌地唤他:“阿哥。”
阿尔斯楞冒鬼火:“滚啊。”谁跟他沾亲带故了?八字远没一撇的事儿!
过会儿,阿尔斯楞说:“打一架吧。”
李榕婉拒:“不可以,我不能打赢你,不然你会更生气。”
阿尔斯楞喘了口粗气。
他饮完羊奶,朝水房去,阿尔斯楞也跟着起身:“你怎么不回毡包里歇息?”
李榕说:“我想打水净身。”
大白天打水净身干嘛呢?之后是不是就要出去见人了?
阿尔斯楞着急:“你孔雀开屏给谁看呢!”
李榕停下脚步,慢条斯理的回眸,嘴角绷不住了:“您不是知道答案么?”
他沐浴更衣,先回自己在旭日城中的四合房。
这套四合房被他打理的井井有条,沿着院墙摆满了花盆,初春抽出嫩绿的新芽,生机盎然,小厨室外的石阶前整齐的堆着刨木的木花儿,那是李榕削鲁班盒子留下的,晚些时候会用于灶台升火,他在北房木柜堆叠的鲁班盒子中挑了一阵,选出一个,放好礼物,他没即刻动身,遵循常理而言,一个奔波多日归家的人此刻应该在补眠,他不想贸然打扰。
殊不知
伟大的旭日城城主好容易才等到天亮,当然要开始巡视自己的领地啦!
旭日城内城已经修建完成,被暖阳与风和煦的包裹着,东南西北四条主道宽街各以青龙玄武白虎朱雀命名,沿街建有楼阁林立,可作为酒楼茶肆,城西近外城预留敞阔的集市,小巷延伸近内排列着整齐的四合房,为民居,民居里没多少人气,细细淡淡的炊烟皆由外城升起,即使由游牧转向定居,他们也还是需要耕种或放牧自给自足,城中并没有能够养活他们的营生,一座空城,如何能吸引五湖四海的番邦和乾朝百姓过来?
林沁站在城墙垛口间,春风拂动森头上的玛瑙珠石,脚边的白雪堆尖尖有融化的水珠,外城下有人放开家里的栅栏,软绵蓬松的羊群咩咩的跑出来,如云朵般无拘无忧的散落在青色草原,而林沁,因为想不到令旭日城发展起来的解法,眉梢挂了两朵大乌云。
脑海僵局之中,左肩被拍了下。
“你真在这里啊。”
她扭头,李榕居然在她身后。
刚过冠礼的男人面容白皙,一点红晕都藏不住,林沁根本就不讲常理,她有独特的想法,起码在李榕看来,她很独特,她说喜欢在高处俯瞰一座城,寻常他也不会做这种规划之外碰运气的事儿,今个儿不知道是怎么了。
眉梢乌云被赶跑,忽然之间阳光明媚,不是天上,而是林沁心里。
“你怎么过来了呀?我以为你忙了一夜会呆在军营休息呢~”
咦,这个人说话怎么糯唧唧的,一点都不威风,林沁拒不承认这是她。
“比起休息,我好像更想见你,所以就遵循本心过来了。”
林沁嘴角翘高,果然,该死的城主大人就是魅力无边,区区中原小将哪里抵抗的了?
李榕看她笑,嘴角也跟着收不住,还有点热,真是奇奇的反应,他搞不懂。
坐落在城中央的衙府,作为林沁日后的家,也作为权力的象征,是她巡城的起点,兜了一圈带李榕过去,里头没住过人,脚边布满灰,两人对坐着,林沁脑子里一片空白,想说的许多话都堵在喉头,一时安静,阳光局促。
然后李榕提起:“跟我讲讲殿试时候的事?”
那能讲的可多了!
林沁絮絮叨叨。
在她考取状元后,元丰帝遵循惯例传见她。
御书房内檀香缭绕。
“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莫不是还想让这名不见经传的城赶超大同不成?”
“臣是极认真的。”
林沁信心满满的同元丰帝讲述了她早已规划好的种种构想,到最后塞北成为西域疆土的繁华胜地;元丰帝低头饮茶,神情悠然:“一个运河不通之地,你叫朕如何能笃定旭日城能发展起来?”
“陛下,华夏千年农耕文明依托于水,也傍水而发展,因此顺着两河流域修建了运河,沿线也诞生了有京城,济宁,徐州等不下百来座大大小小的城,然,在近几百年来似是格局已定,临水沿路已再无新城,吏部记载中相关税收也滞缓不增,乾朝想要进一步发展,须得开闯新路,辽辽塞上那么大的疆土并没有物尽其用,于朝廷来说也是极其可惜的。
臣,愿以终身为之一试。”
元丰帝笑的和善:“朕允你一试,只是近年国库因江南闹水患吃紧,拨不出大笔的银两。”他隐晦道:“你娘先后以建成抵御外敌,向朝廷要过两笔款,户部尚书去年递折子说那两座城一枚铜板的税都缴不上。”
话落下那一瞬,林沁脸颊火辣辣,她终于明白,她的构想,可以作为一篇优异的殿试答卷,元丰帝甚至龙颜一悦便让她当状元,但发展塞北不在他的抱负蓝图之上,这不是重要的事,再说,她还发现,元丰帝是个善用言语的老狐狸,三言两语,轻飘飘的压下来,让她再想开口就要变为叫花子跪着讨饭了。
讲到此,林沁一爪子忿忿拍到李榕手背上。
李榕是极体面的:“说事儿就说事儿,不要想着有机可乘。”
第40章 升温(下)
你今晚要不留下来吧?
林沁咬后槽牙, 心里重重一哼,继续讲:“没钱只能在梦里建设塞北,老狐狸对此心知肚明, 他还要我留在京城做梦。”
元丰帝对她说:“你这丫头有意思,莫不如就留下罢, 寻常状元都进翰林院,但朕开恩给你进户部磨砺, 待你在官场上做了一二十年, 再回塞北,能更好的‘开疆拓土’, 大有所为不是?”
林沁只是年纪小, 不是真的傻, 当了元丰帝的棋子, 哪有那么容易挪窝?怕是以后她执意要走那日, 就是她命丧正阳门之时,遑论她从未考虑过留在京城,京城的金山银山,不如她的塞北草原。……而且她有名有姓,不想当谁家丫头。
她意志坚定的回来了,然后在垛口前惆怅不知前路如何走,就见到他了。
李榕笑:“那我给你的礼物真是送对了, 你解开我送你的鲁班盒子。”
林沁晃晃, 鲁班盒子轻轻的, 她满心期待:“是银票么?”
李榕坦然:“不是, 阿哥也没有那么多钱。”
林沁摆弄了一会儿, 解开机关, 推开匣盖, 里头是一张卷起的羊皮纸,林沁浅挑眉梢,展开羊皮纸。
褐黄的皮纸覆有一层薄蜡,里头以旭日城为中心,墨笔细腻的记下每一条街道,每一道城墙,每一户民居,然后朝四周延展,是山脉,湖泊,溪流,平原,戈壁……土生土长的草原大王只能认出其中一些,绝大多数连她也是头一回见,西侧远至波斯,楼兰,尉犁等她只在书册中见过的遥远地方,共计三十有六个番邦与国家,北侧至乌耳和特另一面的罗刹国
林沁越看越是止不住的激昂:“这是地图!”
若说一张陈列在紫禁城藏书阁的地图价值万金,一张从未出现在紫禁城藏书阁的塞北地图绝对是无价之宝。
林沁倾身,咧嘴乐笑:“谢谢阿哥,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李榕手握成拳,遮住嘴边的笑,她喜欢就好了。
有了地图,能做的事就太多太多了。
林沁忽然觉得地图不是礼物,李榕才是上天赐给她最大的礼物。
林沁不忍破坏手里的羊皮地图,翻出笔墨,推给李榕誊抄。
李榕一边无奈又一边纵容:“有这样欺负我的没?”
林沁嘿嘿笑,他们一起坐在正院的石桌上,斜靠过去,他们的肩膀似有似无的挨靠着,连风都不忍心从中间穿过。
李榕自然的抓住林沁的手,带她捏起石砚往墨台上一按:“给我研墨。”
“我不仅给你研墨还给你铺纸!”
期间林沁迸发出许多的想法,她攥着一支批阅用的小细红笔,由塞外各地起始画出许多虚点连接的线:“我生在草原,长在草原,见过许多异域商队翻山越岭,穿过戈壁和草原去大同甚至更远的地方做生意,我可以大致规划出他们最常走的路径,沿路设置关隘。”
“嗯。”李榕应。
她得瑟的在虚线各处画叉标记,并注记为关隘。
“千里商路有关隘作为标识,有利于他们行驶,也能将他们引入旭日城,他们可能会在这里留宿,外城有田地和畜牧,我们可以开酒楼和客栈,换流通的银钱,或许还会有人看上商队里驮运的货物,进行交换或买卖这样我们的集市和商肆就能操办起来了!”
“嗯。”
林沁继续探索,那沿着乌耳和特山脉地势走向画出一条蜿蜒绵长的实线:“我要修长墙。罗刹人每回来掳掠都是骑马而来,他们动作必须迅速,不然就会被塞北驻军斩落马下,有墙,能够极大的拖延他们的进程,以后他们但凡侵略必有去无回。”她很激动:“这样我们就能够掌握主动权,等他们发现抢不到东西的时候,就愿意跟我们通商贸了!”
“嗯。”
她照样在实线上设置相应的关隘,代表那处可以在塞北驻军的监视下通行。“若他们执意要闯,只能由关隘处闯,那也没关系,我们就在关隘处布防,他们跑不掉,只会被瓮中捉鳖。
“嗯。”
太阳在他们身后落下,金灿灿的撒来一地余晖。
林沁不满意:“为何我说什么你都‘嗯’?”
“因为确实都是很好的想法,”李榕抬头,有意夸她,声音拖长:“城、主、大、人。”
林沁有被取悦到,可她还有烦恼的事:“钱从哪里来,天上能下钱雨吗?”
一时安静后,李榕开了口:“我原本不想在没有找到的情况下同你说,但我觉着塞北大大小小的山脉里,有矿山。”
周围没有点灯,夜幕低垂,但林沁的眼唰的就亮了。
“如同你知道黑土是一种地貌,代表土地肥沃适宜耕种,矿山附近则多奇石,这份地图是我近几年巡视塞北观察画下的,我亲眼所见好几块大片的斑岩、石英还有许多未知名的诡异岩带,我想,运气好的话,我们能找到矿山。”
无论是金矿、铁矿还是铜矿,林沁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旦发现矿山并上报朝廷开采,塞北在长时间内都不会再缺钱了。
林沁极大声:“李榕,我太高兴了,我觉着我们可以庆祝一下!”
她起身,扑过去要抱李榕。
李榕客气的笑一下,躲开来。
林沁瘪嘴皮,切,切切切!假端庄!
他们一道去托娅和乌日更达来在城南的居所用夕食。
乌日更达来在旭日城建成后就搬了过来,与托娅共同生活,夫妻俩为着林沁荣归故里烧了一只烤全羊。
羊肉被考得滋啦冒油花,林沁眯眼看着肥肥的阿尔斯楞:“阿哥你怎么来了?”
阿尔斯楞没给她好脸色:“我回我家要向你报备?”
林沁翘脚脚:“何止啊,你以后进城都要我同意,快点叫我:城主大人。”她搬出身边的优秀范例:“李榕都叫了,人家多识时务。”
阿尔斯楞点评:“李榕真的就是软骨头。”
李榕反驳:“我不是软骨头。”
一顿饭吃的热热闹闹,除了林沁和阿尔斯楞在吵到要打起来的时候,被李榕拉了个偏架,再由乌日更达来出面劝说兄妹俩握手言和,尤其着重强调:“阿哥就不要跟阿妹计较了,家和万事兴嘛。”
阿尔斯楞简直是无语凝噎!
他们在亥时散场,阿尔斯楞留宿,林沁送李榕出门。
她扮成熟,仿佛只是随意的一瞥眼,语调拿捏:“你今晚要不留下来吧?”
李榕:“你想得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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