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 千吟辗转难眠。
但后半夜她躺在床上深思熟虑,告诉自己每个演员都要过这一关,戏里表白而已, 即便他是纪时述。
她很有信心,嗯!
轮到第二天试戏,她怂了。
几句话念的磕磕绊绊, 偏那时纪时述上班, 她作贼心虚地将剧本藏到背后。
纪时述经过她, 轻飘飘瞥了眼。
吴导可能也想安排个过渡, 上午一直在拍配角的戏份,给了千吟时间缓冲。
“慕鸳,我说你这神态怎么回事?木头人表演吗?”
“胡越,眼神投入些感情会不会?那么空洞我在导僵尸片吗!”
“乔也, 让你演狗腿跟班,不是舔狗跟班,少年感少年感懂不懂啊!”
千吟听得心惊肉跳, 瞧那几个演员都被骂得狗血淋头, 一句不吭。
她台词已经背得滚瓜乱熟,就只剩下吴导最强调的感情。
“千吟。”吴导冷不防叫她,表情余怒未消, “表白戏前先补拍一场男主心动的戏。”
好的好的。
明烟给她作心理疏导:“吴导就是要求高, 但拍的片都是爆款预订, 你好好演说不定就凭它拿下影后了,昨天吴导不是还夸你了嘛,他挺少夸人的, 说明我们演技不错。”
段绪递给女孩咖啡, 听她嘬着吸管说:“我倒是不怕吴导。”
明烟后知后觉, “那你…不会吧,纪老师没跟你……”
“是啊。”她大大方方承认,没有发现段绪逐渐拉平的嘴角,“我们没表白过,准确来说,我从来没跟别人表白过,这是第一次。”
工作人员叫千吟去候场,她边听导演讲戏。
“你就这样,后背倚靠栏杆。”吴导给她示范动作,“手肘搁在金属杆上,微微向后倾,轻松平常的样子。”
他招招手,几个配角闺蜜围着千吟站好,他最后嘱咐一句:“普通的课后聊天就行。”
女孩摆了个“ok”的手势。
离一楼阳台栏杆不远的荫道,乔也校服系在腰上,痞子似的抖腿,据说这就是他理解的少年感。
纪时述站在他前面半米,抄兜望着金属杆上游鱼滑动的光点。
风吹叶片,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时明时灭。
光风霁月,此间少年。
乔也就差叼根烟在嘴里了,他和纪时述的相处模式现在像极了□□老大和他的混混二把手,不过纪时述人模狗样,斯文败类,光看外表更像是混混二把手和正直年轻警官。
千吟背对着他们,银铃般动听的少女谈笑声忽远忽近,朦朦胧胧地传进耳廓,马尾辫灵动舞蹈,像蝴蝶小精灵,摇摆出漂亮的弧度。
女孩的侧脸氤氲在温和光线里,笑意潋滟,三月桃花灼灼。
他看得晃神。
盛夏天,文理分班,高考开始倒计时。
纪时述在理,千吟在文,他在一号楼,她在二号楼,中间像隔了一座山。
物理老师讲课催得人昏昏欲睡,少年坐在后门,脚尖点地,向后晃着椅子。
他枕着手看向门外,另一栋楼的同一层,四五十个学生坐在教室里,端端正正地看着黑板上老师的板书。
他看见对面的走廊略过一道影子,辫子扬起飘在风里,他抓不住。
最后一年的光阴,少年每节下课都爱趴在栏杆上,耳边谈笑略略,他执着地望向对面。
期待视线相汇的一天。
灼风吹得人热血滚烫。
夏日的黄昏,他被朋友们簇拥着去食堂吃饭,经过二号楼。
同样的姿势,同样的神情,千吟倚着栏杆,姿态放松地和友人聊天,对方说了句什么,引得她开怀大笑,眼尾弯弯。
他只能看见她的侧脸。
玫瑰热烈盛放。
那一刻,思念成灾,他迫切地想跑到少女的身后,拥抱住他的十七日尾灯。
因为,高考一别,他再也可能没有机会时时刻刻见到她,出现在她的身边。
他会成为她人生里无关痛痒的茫茫过客,执着遥望的深情终会被流沙淹没。
青春,总要忍受遗憾。
六年前,他和她擦肩而过。
六年后,遗憾被推倒重来。
那是剧本里没有写过的剧情,在场却无人喊停。
他潜入了伯爵夫人的秘密花园,趁朝露未晞,采撷下最鲜红秾艳的玫瑰,悉心温养。
千吟往后仰,抬手遮在眼睛上方,仰视着头顶和煦的太阳。
她的身体越出栏杆许多,摇摇欲坠,但女孩很享受此刻,她回到了无忧无虑的鎏金岁月。
邬南寻在她身旁叽叽喳喳地吵闹,林茉娴静地看书,她手肘搭在金属杆上,向后侧头。
他以为不期而遇的重逢,是她蓄谋已久的心机。
她注视着纪时述经过,走远,背景逐渐模糊。
最后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说笑。
那也是我的遗憾。
女孩向后仰倒,眼中是碧蓝的天。
画面极度唯美。
乔也还在发愣,眼睛里是千吟慢动作地后仰,身旁男人已经跑了上去,他欸了声。
镜头定格。
她跌进了柔软的怀抱,被冷松香裹绕。
笑容清澈明媚。
少年接住了他的太阳。
—
这场戏因两人突加的内容锦上添花,吴导龙颜大悦,底下若干演员通通松了一口气,又听说纪时述请全剧组吃饭,山呼万岁。
天色不早,告白的戏份挪后一天,千吟收拾东西准备吃晚饭,明烟朝桌子上摆的汤盅努嘴:“喝不,连着两天了。”
段绪连着两天给她送自己煲的汤,花样层出不穷,再没心眼的人也看出些猫腻了,千吟手上动作不停,“还给他吧。”
明烟为难:“昨天我还有理由,今天……难道我说你不爱喝鸡汤?可你前几天的采访才说自己喜欢吃炸鸡。”
“炸鸡,鸡汤,两码事。”千吟一本正经,“我,有老公,还喝他的爱心汤算怎么一回事。”
没错,你有老公。明烟来了志气,“我这就把汤还给他,说你对鸡过敏!”
“……”
女孩叹气。
大衣兜里传来振动,她看了眼来电显示,接听:“喂?音。”
对面估计在哪儿逍遥快活呢,背景音乐很嗨,“喂,吟吟,电影收工了没啊。”
“刚结束,纪时述请全剧组吃饭。”
“噢~老公财大气粗嘛,后天情人节想好犒劳他什么没。”
千吟干巴巴地应:“我没过过情人节。”
“什么!?”对面迟音算算时间,的确,才结婚一年多,其中一年纪时述还出国留学,可惜道:“也是噢,那后天就是你们过的第一个情人节呀,不得有仪式感点。”
千吟背着包边走:“除了买花送花,我和他都在拍电影,也没办法过的多隆重。”
“而且,情人节情人过的。”她别别扭扭地说,“我和他又不是情人。”
“…你俩还不清不楚呢,不是我说你,上次不是开导过了嘛,你自己也觉得纪时述可能喜欢你,还不动如山啊,你也够有定力,能坐化飞仙了。”
千吟反驳:“那哪有让我先表白的道理嘛。”
“也是,那你情人节等着吧,等着他跟你表白。”迟音哼了声,“这回再不行动,我就把他老婆拐了,让他追都追不到!”
千吟瘪了瘪嘴:“你说他会不会不过洋节。”
“有可能……”
女孩挂了电话往饭店走,嘴角耷拉得快掉到地上,饭也吃得没滋没味,回到酒店就倒头呼呼大睡。
而吴导折磨人有一套,为了什么仪式感,特地将电影男女主表白的戏份安排在了情人节当天。
千吟心说谢谢你,也算变相地给我如愿。
她没骨头地倒在躺椅里背台词。
头顶笼下一片阴影,千吟没什么生气地抬脸,纪时述歪头打量着她,“你最近心情不好?”
大直男!她后脑勺对他,怏怏不乐:“没有,你当我不堪吴导魔爪,提前抑郁了。”
话是这么说,但千吟不死心地拉了拉他袖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纪时述认真思考一会儿,答:“?????开机第三天。”
快滚吧。
她真的玉玉了。
纪时述笑而不语。
校园的戏份拍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男女主告白,之后就要转场拍都市部分。
下午晴朗白天竟然下起了太阳雨。
导演拍大腿:“天助我也!剧本场景就是在雨天,我还愁怎么人工降雨呢。”
千吟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七彩丝线,很忐忑却也很期待。
补妆就位,灯光就位,收音就位,所有演员就位,拍完下班。
千吟执着伞,立在雨幕中,背影单薄纤弱。
按照剧本女主暗恋男主三年,最后决定在各奔东西前表白,也算给自己的青春一个交代。
但那时的男主爱而不自知,拒绝了她的告白,最后才有职场相逢,漫漫追妻路。
千吟总觉得是给纪时述赚到了。
随着开拍的指令下达,两位演员都立刻进入了角色。
因紧张而剧烈跳动的心脏也逐渐趋于平缓,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
就当也给自己的青春一个交代。
在戏里勇敢一次。
这样想着,所有的负担都烟消云散。
“不知道我们以后还会不会见面。”她说着台词,仰头望黑伞下的男人,“有些话不说恐怕一辈子都没机会再说。”
现场屏息。
“我忘记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了,你踢球你演讲?记不大清了。只是,每看你一眼,我对你的喜欢就多添加一分,连我自己都忘记什么时候开始看你,看了你几眼,光明正大还是躲躲藏藏。”
“我关注你的动向,所有的心思都用来制造和你的偶遇,我能在人山人海中一秒定位到你的踪迹,我能边和朋友聊天边用余光偷偷看你,谁都察觉不到痕迹,我能拼了命地学习,在荣誉榜上和你的名字挨得近些再近些,就好像我们真的有了交集,我想这是每个暗恋的人都拥有的特殊技能。”
一字不差。
台词基本说完了,吴导想喊停,却听千吟继续说:“你以为每次考试我真的只是想和你争第一吗,你以为我用尽全力追赶只是骄傲和胜负心作祟吗。”
她扔掉了伞,软绵绵的雨丝落在发梢,眼睛里明明聚了一汪泪,却看着他笑。
他张了张嘴,心被撕得生痛,却反常地有某种苦尽甘来的甜在发芽。
“你以为我真的不愿意叫你哥哥吗。”女孩垂下眼,“所有的例外都是偏爱,我很早之前就知道,我喜欢你。”
她就这样轻轻地说了出来,毫不犹豫,毫不胆怯。
“所以,”女孩仰起脸,杏眼赤诚温柔,“这回,我想堂堂正正地爱你,不问将来结局。”
“只问本心。”
“cut———”
—
表白戏份拍摄结束,校园收官,吴导愈发看好千吟,甚至觉得她有当编剧的天赋,想找她聊聊,结果人家收工就溜得没影。
落日黄昏,女孩一口气逃到了教学楼三楼,随意找了间教室躲进去。
她脸在发烧,得缓缓才能走。
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好像做梦,那些话自然而然地说出口。
现在,她都不好意思再见他。
女孩额头抵着课桌板,无力望天。
把手传来“咔哒”一声响,她望着窗外的薄暮霞光眨了眨眼,慢半拍地抬起头。
下意识的,千吟抓起包就跑,来人动作很快,将她卡在两张课桌中间。
“纪老师?”女孩无辜,“还没下班呀。”
“诶?”尾音上扬三个调,纪时述抱她坐在课桌上,双臂撑在两边,上身前倾。
“等你一起下班,”他道,“你不是问我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情人节不跟你过,我跟谁过。”
千吟微窘:“我不过也可以的……”
片场的人结伴离去,空荡的教学楼寂寞冷清。
霞晕悠悠地在木板上铺开漫延。
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的脸上,抽丝剥茧,窥探内里真心,千吟仿佛有所预料般,紧张地揪住衣角。
他笑得散漫:“表白这种事还是得我先做。”
千吟微微睁大了眼睛。
研究表明,人在极度紧张时会表现出胡言乱语,智商降低。
若干年后,千吟每每想起那句话,都会羞愧万分,以头抢地。
她问:“啊?你要跟谁表白呀。”
纪时述笑得更厉害,而她傻乎乎地等着答案。
“千吟,你笨得够可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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