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洪波走后,江淮跟着江欣走出小公园,他有些沉默,这个小妹不是他熟悉的小妹。
江欣看了江淮一阵,她也知道,自己肯定太过了,江淮估计有些怀疑,可她不想解释,她就想这样痛痛快快地当一回江心。
“小哥,走吧,咱们先找地方吃饭,我听说武昌鱼很鲜。”她把所有的钱和票都带上了,既是出来会会前夫赵洪波,也来开开荤。
他们找了个江边的国营饭店,江欣看着大江大河,极目楚天舒,念起名句:“才饮长江水,又食武昌鱼。”
“小妹,赵洪波真的会给钱吗?”江淮问,在他的认知里,这算是敲诈勒索,是公安一直打击的行为。
“给不给可由不得他了。”江欣冷哼。
“小妹,我总觉得,你都不像你了。”江淮喝着水,双手撑住下巴看她,有点难受。
还是来了,江欣心里叹口气。
“小哥,你是不是觉得我跟赵洪波说的那样,变得心狠手辣,说话不留情面,现在连一千块钱就能收买我了?”江欣问他。
“我觉得...”江淮也语塞。
一千块钱其实不少了,江家一家人估计都凑不出这笔钱,他不知道怎么说,就是心里觉得怪:“我一方面觉得他怎么赔偿你都不为过,另一方面又觉得你不该这么轻易就拿钱原谅他。”
“好像,好像哪里都不对劲。”
欣欣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尽管赵洪波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小妹心里对他应该还有情义的,可刚刚以她对赵洪波说话的冷静程度,像极了一个陌生人,丝毫感情都没有。
而且,遇到事情,小妹向来没有这么冷静,通常她都是先哭闹一场,再听家里人的话,最后才决定怎么去做,今天的小妹,太果断了,太有主见了!
所以不像她,像另外一个人,一个不再需要他们父母兄长保护的人。
江欣很有耐心地和他撒谎:“小哥,放心吧,我还是我,不过吃一堑长一智,任谁躺在床上一个月都会有长进的。”
“从前我一有什么事情,马上就找你们解决,这是不对的。爸妈年纪越来越大,大哥大嫂有了平平,你以后也要结婚生孩子,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我肯定不能拖累你们,要快速成长起来。”
“人一成长,意志就坚定了。对待赵洪波那样的人,不就要冷酷一点?难道还要对他笑嘻嘻的不成?”
江淮心里还是不得劲,小妹是个单纯快乐的姑娘,现在要变得这么厉害,那得多辛苦啊。
“可是二哥不希望你心里充满仇恨,要恨也是让我来,我替你出气!”
江欣觉得好笑又感动:“报仇肯定得自己报才痛快,哪能让人代劳?小孩打架都知道要自己还手,你妹妹我就这么没用?”
“何况,人经历了事情还能没心没肺跟以前一样,那也白长岁数了。你看我变得厉害了,人家想欺负我之前,是不是就得先掂量掂量自己?”
江欣讲了一大段话,口干舌燥,喝口水,继续讲:“我们不能真要了赵洪波的命,只能要他的钱。打一顿,他痛个三五天就恢复了,不长记性。要他一笔钱,让他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背一身债,省吃俭用的时候,想到咱们就瑟瑟发抖。不是更痛快?”
说到底,江欣和赵洪波之间的事情是个人问题,真闹出去,人家也只会说是夫妻之间的事,跟犯法扯不上关系,不如趁他还有点愧疚心和鬼祟心,先要一笔钱。
“你不是说想要他的大学生名额吗?”江淮心思有些活络,也有点异想天开,“小妹,要不就要这个名额吧,咱们家也出个大学生。”
江欣低头,继续拿着杯子喝水,上一世,她从高中起就要申请读书补助,大学申请学生贷款,所以还没毕业,她就开始跑实习找工作,赚钱养活自己,说实在的,她是再也不想回到那种半工半读的生活,再来一次,她真的会当场跪下痛哭。
这种工农兵大学学历,到了后面就是鸡肋,不尴不尬的,国家是承认这个学历,可不论是升级还是评职称,这个学历几乎都不被考虑在内,要来有何用?
江欣直接拒绝:“过了今天,我就不想和他牵扯太多。而且他大学的名额是属于五津口的,和咱们新庆没有关系。我们是离异夫妻,我要是占用了,五津口想上学的人都得到咱们家来闹。”
江淮被说服,心里总算缓下来了一些,不由对往日软弱的小妹起了一份别样的尊重,小妹果然把事情都想明白了,这回看她,也是个做事有章程的人。
都怪他,没事怀疑小妹干嘛?
像是为了找补,江淮又说:“你放心,你哥我将来给你找了嫂子,也最疼你。”
江欣看着外头江面上缓慢行走的货船,笑笑,年轻人,等你有了老婆孩子再说。
......
吃过饭,江欣和江淮分头行动。
江欣一人独自去了师范学校门口,她和赵洪波约好,在门口一手交钱一手交信。
早上下过一场雨,不到中午太阳又出来了,这回天气更热了,江欣背后热出一身汗,可不妨碍她闲闲地在学校门口等赵洪波。
赵洪波倒是按照约定时间到了门口,见只有江欣一人,他左右看看,江淮不在,他去了哪儿?
没有其他人,他自恋的大男人心理不由发作,准备表演一番:“欣欣,我知道你心里还想着我,舍不得我在这里吃苦,你看...”
“钱!”江欣不耐烦听他的自我感动。
赵洪波噎住,他后面还有十几分钟的话没讲完,平时在学校,人家都恨不得和他多说几句话,江欣真是不知好歹,不懂欣赏他的风采,果然是小地方来的!
“江欣,你不能这样蛮横...”赵洪波还想端起架子。
“少说废话!你是不是没凑齐?”江欣拿眼睛看住眼前的赵洪波,早上看他精神奕奕,估计经历了借钱的两小时,此时看他已经油腻拉胯了很多。
在把手上黄色的文件袋递给江欣之前,赵洪波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往身后看了一眼:“钱都在里面,拿去!”
江欣似笑非笑,没伸手去接,拿出早上的那封举报信,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赵才子,是不是我一接过你手上的钱,你就叫身后那几个人来抓我啊?”
赵洪波有些慌,今天的江欣怎么这么不好蒙?往日里那个事事都听他的温柔小女人呢?
“没有,没有。”赵洪波有些结巴地否认,“淮子呢?淮子怎么没跟你来,你一个女同志拿那么多钱不安全。”
说话颠三倒四的,令人生疑。
“我哥?他在跟你同学吹牛呢。”江欣要笑不笑,继续看住赵洪波,“你不是有个同学叫田振国吗?他们正在你学校西门的亭子里哥俩儿好呢,我来之前,看他们两个已经开始喝啤酒了。”
赵洪波忽然觉得今天的天气热得让人受不了,额头的汗流得如同瀑布一样,看来江家兄妹今天打的是有准备仗。
田振国是赵洪波在学校最大的对头!
田振国觉得赵洪波是个乡巴佬,赵洪波认为田振国是个大草包。
两人都追过孙雪梅,赵洪波以每日一首情诗的才华,打动了系主任女儿的芳心,他胜一局,二人结下梁子。
两人都担任学校组织的主要负责人,有活动的时候,田振国能把江城所有大学的外联部都串联起来,赵洪波则靠着一支笔着力宣传本校名声,两人台上台下都较着劲儿。
要是让田振国知道他的事,赵洪波就会被追着扒掉几层皮,就算保住大学生名额,后面几年在学校,他也抬不起头来了。
“要不,你带后面那几个人一起过去,见见我哥和田振国,大家坐下一起认识认识?”江欣坏笑,用那封举报信扇扇风,又指了指赵洪波身后几个明显有猫腻的男人。
也不知道他是哪里叫来的人,到底是稽查队,还是学校的联防队,又或是公安?
要是她没点子心眼儿,赵洪波估计能让人把她当场抓住,江淮要是在的话,还会被当成盲流,关上几天,再遣返回新庆,那他下乡当知青的事又得重新提起了。
好毒的赵洪波!
“不用了,”赵洪波擦擦汗,“江欣,这钱你拿走。”
“你确定给我?不是我讹诈你?”
“不是不是,你拿走,拿了赶紧走!”赵洪波想,他今天就吃了这个亏,但迟早要讨回来!
“这可是你说的。”江欣示意他装钱的袋子,“拿出来,逐张清点,我看看数额对不对。”
赵洪波一个头两个大,想不到江欣还有这种心计:“在这里?”
在他学校门口?
“对,在这里。”江欣又往他身后看看,甚至还朝那几个人挥了挥手,笑眯眯的,催他,“愣着干嘛?点啊!”
“我看你那几个朋友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我一起读读这几封信。”江欣把军绿袋打开,准备拿几封信出来。
赵洪波急忙制止她:“好,我点,我点!”
他就真打开袋子,拿出几卷钱,面额有大有小,钱币有新有旧,看出来是把认识的人都借遍了,赵洪波小声地点着数,偶尔紧张地哆嗦一下。
“错了,刚刚是185.5,这叠是452.2。”江欣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多大个人,连个数都数不清楚,还大学生!”
赵洪波本就手忙脚乱,看了江欣一眼,眼镜后面是一片怨毒,他最恨人家看不起他!
小半天过去,赵洪波总算数完了,语气恶狠狠:“一千块!拿去吧!”
江欣没有接,而是用手指点了点拿袋子钱:“你一共数了五叠,加起来是950块钱,少了50。”
“赵洪波,我是供销社的,数钱和算术不在话下。你忘了?”
赵洪波脸上写满了凶狠:“江欣,你别把人逼得太狠了!”
“我逼你?”江欣比他更凶狠,毫不退让,那双本来显得温柔幼态的圆眼睛,此时充满了攻击性,“你跟那个没缘分的孩子说去!”
“赵洪波,我最不怕的就是和你鱼死网破!”
赵洪波这个人,有些阴险,有些心计,但绝对算不上有血性,欺软怕硬,柿子捡软的捏,看他从前对江欣的态度,就知道人品可见一斑。
“好,江欣,算你狠!”赵洪波从裤兜里掏出偷偷留下的那五十块钱,一起放了进去,递给她:“钱齐了!”
“不过,我们要立个字据,你收了钱,往后都不能再来学校找我!我们再无瓜葛!”
江欣收起一点戾气:“字据可以立,我接了钱,你要是敢耍诈,我就要你后几十年的前途。”她又伸手指了指后面那几个人,“赵洪波,乱搞男女关系,可不是小罪!”
婚恋关系、男欢女爱,在后世看来都是正常的事情,但在这时候都是上纲上线的大罪过,婚外情是要入罪的,尤其这年代比许多时代更要求完人,赵洪波这种想要保持历史清白的人,更不敢触碰那条线。
以他熟悉的规则来攻击他,只觉得痛快加倍!
江欣从袋子里拿出一本本子,两人像模像样地签了个字据,按江欣的要求,还写了一式两份。
“怎么样?要不要找个第三方见证人?”江欣“体贴”地问。
赵洪波红着眼:“你少找麻烦!”
“不要就不要,凶什么?离婚又不是什么大事。”江欣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赵洪波今天对她真是有了新的认识,原来追着他在火车站要复婚,都是假象,难怪都说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江欣就是最狠毒的那个!
“等等,我看你的手表也不错。”江欣装模作样地欣赏着他手上的表。
赵洪波额头的筋凸起,咬牙切齿:“你说什么?”这是他攒了多久的钱和票买的表!
“我说你的表也不错。”江欣很平静,“摘下来,放进袋子里去。”
赵洪波手上和额头同时青筋暴起,他握紧拳头,不敢相信自己被一个不如自己高的女人给拿捏了,他永远会记住今天的耻辱!
江欣还是不怕,这是校门口,赵洪波是一个要向上爬的人,他不会在此时暴露本性。
果然,僵持了很久,赵洪波还是把上海牌的钢带表摘下来,扔进了钱袋子里。
“说,我赵洪波自愿赠与江欣同志一千元整和上海牌手表一只!”江欣让他大声说出来。
“什么?”赵洪波跳脚!
“你听到了,说啊!”江欣抬了抬下巴,向着赵洪波安排的那几个人,“要是我拿了钱,他们转头就来抓我可怎么办?我一个小女子,我害怕得紧!”
你还知道怕!赵洪波半分都不信,但是江欣不肯接过钱,他还是低声说了句:“我赵洪波自愿赠与江欣同志一千元整和手表一只。”
“不够大声,再来一遍!”江欣忽然大喊,那边几个男人听了江欣的叫喊,试探着走过来,江欣干脆叫住他们,“几位大哥,快来给我做个见证!”
那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走了过来,围着两人。
“说啊,人我给你叫过来了。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江欣又把那封举报信拿出来,飞速地扇风,让人看不到信封上的字。
赵洪波既尴尬又丢人,这么多人,他不好动手打女同志,只好用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音说:“我赵洪波自愿赠与江欣同志一千元整。”
“还有呢?”
“还有一只手表。”
江欣满意了,拱手谢过几位大哥的见证,补充道:“其实是自愿赠与前妻江欣同志。”
那几人面面相觑,前妻?
这位赵洪波同学不是说有人恶意勒索他,还有个黑户盲流跑到省城来,才叫人来人赃并获的吗?
搞什么鬼?指使着他们玩儿呢?
“赵同学,怎么回事?”为首的一个男人说。
“这位大哥,我来说!”江欣嘴快,马上接话,露出甜笑,让人放下防备,“这位赵洪波同学是我前夫,我们前两个月离婚了,他觉得心亏,决定给我一千块钱作为补偿。”
那几个男的又互相看看,一千块钱是有点多,但这是人家家里的事,不归他们管。
他们几个也知道,两人闹到离婚的程度,有点良心的男人都会给女人赔点钱,找他们联防队来干什么?
几人对赵洪波的态度都变得有些不友好,指了指他:“你把家里的事情解决清楚了,再来我们队里说说。”
赵洪波满头汗,八张嘴都说不清,明明是敲诈勒索,可他又不能讲,不禁又急又羞,像是第一次来省城那样窘迫,这半年来他风头出尽,早已经忘了当初刚到大学报到的局促,今天又一一涌上心头。
都怪江欣!都是江欣的错!
他对江欣的恨意此时达到了顶点!
“这么看着我干嘛?其实你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没事多反省反省自己。”江欣等人走后,不费力地把那袋子钱夺过,装到包里,又把包里的举报信全数拿出来,交给赵洪波,“给,都在这里了,一封不留。”
赵洪波接过那叠令人注目的举报信,恨得牙都咬碎了几颗,恨声道:“你往后都不许再来。再来,我也不怕和你鱼死网破。”
江欣翻白眼:“谁稀罕来找你。”
待江欣走后,赵洪波惦着沉重的脚步,失魂落魄地找了个僻静地方,把那些举报信一一打开看,发现只有她拿出来的那封信是写了字的,实实在在地列举了举报他的“罪名”,其他的信封里面装的全是当天的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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