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最后的生日
就算再过三十年, 唐觉想,他大概还是忘不了那个出租屋的夜晚。
那天是那月的生日,自皇宫回来后就经常不见人影的唐先生难得一整天都呆在家里,还有应先生, 也被他打发出去买了食材和蛋糕回来, 准备给那个白发小子正儿八经过一次生日。
这导致除了在唐都面前, 克里斯一整天都没有好脸色给他看。
唐觉乐得看笑话, 这家伙明明已经嫉妒到快要爆炸, 却还硬要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甚至还主动到厨房说要帮唐先生打下手——这不是活该吗?
都说一个人死了之后大家往往才会开始怀念他的好,虽然辰宵还没挂,但唐觉已经开始怀念他了。因为至少如果他在这里的话, 现在他不会只是一个人在心里默默地吐槽。
唐觉对过生日不太感兴趣, 因为就算唐海尘平时对他再苛刻,以往在唐家老宅的时候, 父母都依然会每年为他庆祝生日, 那些分家的人也会送他礼物, 每次都多到能堆满整整一间屋子。
每年都是一样的流程,收礼物,吹蜡烛,许愿,然后切蛋糕。
第一二次是新鲜,到后来就是无感了。
他并没有把这当做一回事,但之前随口说出来后, 却让整个家的成员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最后, 还是辰宵开口打破了沉寂。
“你的运气和你的自知之明成反比, ”他犀利点评道, “这里坐着的人,除了你之外,没人知道生日是个什么东西。”
当时唐觉立刻看向了坐在中间的唐先生,然而唐都只是笑了笑,换了个话题继续讨论。唐觉就知道了,辰宵说的是对的,他确实是个该死的幸运儿,尽管他自己从不这么觉得。
“我妈妈因为总是在搬家出远门,每次都会错过我的生日,”那月坐在沙发上,兴致勃勃地摆弄着马上要戴的纸王冠,兴奋之色溢于言表,“我还从来没吃过生日蛋糕呢。”
“你已经抢了很多回辰宵的红酒蛋糕了。”唐觉冷静指出。
“但那又不是生日蛋糕!也没有蜡烛可吹!”
那月大声嚷嚷起来,他的礼仪老师看到他这副姿态大概会气得两眼发晕。正好这个时候应天带着采买的食材从外面回来了,唐觉一眼就看到了他手里拎着的那袋苹果,不禁有些疑惑。
他记得那月和唐先生好像都不太喜欢吃苹果,好端端的,应先生怎么会买这个回家?
“我打算做个苹果派,”厨房里的唐先生解释道,“毕竟是……”他的声音渐渐矮下去,唐觉依稀听到了一个“最后一天”,却不太能理解唐先生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需要我帮忙吗?”
出于礼貌,他还是问了一句,虽然唐觉能看出这个厨房大概率是塞不下第三个人了。
果然,这话一出,那边正低头系着粉色围裙的克里斯刷地抬起头,一脸警惕地盯着他,目光中还暗含杀气——唐觉再一次肯定了自己关于判断对方有某种精神疾病的猜测,然后才抬头望向灶台边的唐先生。
唐先生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不用,有克里斯帮忙打下手就行了,他挺能干的。”
克里斯的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唐觉嘴角一抽,立刻转身离开厨房,决定眼不见心为静。
回到客厅后时,唐觉却发现那月手里正拿着一条熟悉的项链好奇地把玩,项链下方锥形瓶内的鲜红液体在灯光下反射.着刺目的红光,他脸色一变,一个箭步冲过去夺了过来。
“谁允许你动我东西的!?”
“谁想碰你的东西啊,”那月毫不客气地回敬道,“你自己掉在沙发旁边的,我只是捡起来看看而已。这是什么?”
唐觉紧绷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什么也不是。”
其实这里面装着的,是他大哥唐海尘的血。
每个记载在唐家族谱上的人都要保留一份血液样本给本家,既是为了验证身份,也是为了方便家族清理门户——唐家作为帝国四大家族之一,内部持有的神秘卡牌多到数不胜数,其中需要血液就可以操作的对象也不在少数。
唐海尘一贯谨慎,为了防止被人算计,他早就派人替换了自己留存在本家的血液样本。因此当唐老爷子把这份不知从哪里得来的血液样本交给唐觉时,他整个人都是茫然的。
“身为下一任家主,你有权利决定背叛家族的成员生死,”唐老爷子像是一瞬间老了十岁,但还是哑着嗓子对他说,“看完这份资料,你就可以做决定了。”
唐觉接过那份纸质资料,上面的内容让他看了后一阵眩晕,后背满是冷汗。
他一直知道自己的兄长胆子很大,但唐觉不知道唐海尘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了争取到皇室的支持,不惜牺牲成千上万的星际遗民——谋杀、陷害、威胁、绑架、利益交换、为非法产业链当保护伞,粗略算下来,他几乎践踏了帝国法律三分之二的内容。
唐觉自认自己算不上正直不阿,身为高层贵族,他见识过的黑暗远比普通人所能想象的还要多。只是像唐海尘这样,已经完全丧失了作为人类同理心的行为,依旧会让他不寒而栗。
他们……真的是流淌着同样血液的兄弟吗?
“这是哪里来的?”他颤抖着抬头问道。
“你的老师给我的,”唐老爷子回答,“我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到的证据,那孩子……我原本以为他只是误入歧途,敲打敲打至少还有得救。但是现在……”
他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唐觉明白唐老爷子的意思,但他做不到。
“那是我的兄长,”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于悲鸣的声响,“爷爷,我们就不能……”
“不能。”唐老爷子严厉地看着他,“这件事要是被外人揭露出来,家族千年根基都会毁于一旦!你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唐觉当然明白。
他只是想问,为什么是我?
可唐觉又很清楚,只有自己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流淌在这份血液里的罪同样有他的一份,他们是一家人,他没有权利让那些分家人无辜沾染鲜血,而若是自己想要上位执掌唐家,处理掉唐海尘会成为他最好的垫脚石。
可是尽管很清楚这些,面对唐老爷子略显失望和怅然的眼神,唐觉依然没有动手,而是选择把卡牌和血液样本一起带了回去。
每多犹豫一天,就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死去。
可是他做不到。
唐海尘从来没把他当过弟弟,那些人前的温情都只是伪装,私下里他是怎么对待你的你难道不清楚吗?
唐觉痛苦地想,可是他真的做不到。
他整个人就像是分裂成了两半,装着他兄长血液的项链深深嵌入掌心,刺痛让唐觉几乎要站立不稳。他看到了那月逐渐变得疑惑的神情,也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失态,毕竟今天是个应该高兴的日子,自辰宵离开后唐先生难得在家,他不能扫大家的兴……
“唐觉。”
唐先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但唐觉没有转身,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究竟有多狼狈。
“我已经知道了。”他说。
并不意外,就连那份资料都是唐先生交给爷爷的,唐觉慢慢转身,试图掩藏手中的项链并朝他露出一个微笑:“没事的,唐先生,我只是有点儿不太舒服……”
话才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他被唐先生抱在了怀里。
唐觉眨了眨眼睛,望着头顶的灯光,忽然觉得眼睛开始酸涩。
克里斯在厨房切菜的声音像是恨不得把案板剁成两半,那月又开始嚷嚷什么了,但唐觉已经听不太清了,在逐渐模糊的视野中,他听到了这个视线了自己关于兄长全部幻想的师长一声轻轻的叹息。
“抱歉,唐觉,”他说,“让你为难了。如果你实在动不了手,那就交给我吧。”
唐觉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这一年他的身高窜了不少,已经快要超过唐先生了。
“不要这么惯着我啊,老师,”他闷声道,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这样会显得你的学生很没用的。”
是了,其实他并不是害怕,也不是逃避,他只是太贪恋那一丝兄弟之间的温情,哪怕知道那是假象也不忍心戳破。
可是老师还在。
他已经长大了,唐觉想,总不能一直依靠唐先生吧。
要是被辰宵知道了,估计会嘲笑死自己的。
“想开了?”
唐先生戏谑地问道。
唐觉低下头“嗯”了一声,有点不太敢看他。应先生默不作声地从他们旁边走过,唐先生立刻松开抱着他的手,这让唐觉颇有些遗憾。
那月跳起来:“今天明明是我的生日,为什么要安慰他?”
唐先生哭笑不得:“这没什么冲突吧?而且我给你们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呢。”
那月瞪大了眼睛,看上去快要气晕过去了。
“不行!”
但最后他们还是都收到了礼物。
他是一辆赛车模型,那月是一枚戒指和他最崇拜的星舰舰长签名画册,克里斯是一张神秘卡牌,甚至还有给辰宵的礼物——一小瓶奇奇怪怪的粉末,据说是能够缓解他病痛的某种药物。
“转交给他的时候,记得跟他说要按时吃药,这可是很珍贵的药粉。”唐先生叮嘱道。
唐觉有些不解,唐先生为什么不自己亲自给辰宵呢?但转念一想他可能是觉得自己平时和辰宵“关系最好”——当然他自己坚决不承认这一点,于是唐觉也就没有深究,只是问道:“这里面是什么成分?”
辰宵妹妹的事情,他也是知道一点的。
“我的小拇指骨头。”唐先生云淡风轻道,但说出的话差点儿没让唐觉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您认真的吗!?”
“你猜?”
唐先生哈哈笑起来,把蜡烛插好:“好了,礼物都已经送出去了,现在该许愿了。”
唐觉有心想要看看唐先生究竟送了克里斯什么卡牌,但克里斯这小子警觉的很,注意到他的视线后立马把卡牌往怀里一塞,跟护什么的一样。
“小气。”他轻哼一声。
不给看就不给看吧。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一张在地下交易所至少能拍出上亿星币的珍稀高级神秘卡牌,作用甚至远超一些等级更高的神秘卡牌——因为它对于主人来说,就相当于一张保命符。
唐先生很早就为他们考虑了一切。
黑暗中烛火摇晃,在拉尼娜去世后很少露出笑容的那月严肃地对着蛋糕开始许愿,但嘴角依然不受控制地上扬。看着他亮晶晶盯着白发男人的眼睛,克里斯重重地哼了一声,唐觉则觉得有些无奈,不是,先不说年龄,你们当真以为自己能打得过应先生吗?
但在烛光烂漫中,唐觉还是被周围的气氛感染了,忍不住想,如果可以的话……
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不要结束,未来唐先生可以一直做自己的家人。
哦,顺便让辰宵那个混蛋全胳膊全腿的回来吧,当然,如果能变成哑巴就再好不过了。
然而,就在第二天,帝都发生了一件震惊全星际的大事件。
——那座皇室斥资上万亿星币修建的高塔,一夕之间倒塌了。
第 92 章、再回皇宫
共享视野。
身为应天的眷属, 唐都也拥有这一项技能。生长在神秘触须上的眼球小心翼翼地贴着地面探出头,暗红色的瞳孔一眨不眨地对准了那座通天高塔的方向。
一辆通体漆黑的车辆从远方驶来,最先下来的是两位手持枪.械神色警戒的武装押运人员,其中一人手里还拿着神秘探测仪。
眼球又默默地把自己往荒草中藏了藏。
作为应天用于观测的神秘分支, 它体内蕴含的神秘力量并不强, 因此一会儿之后, 那名押运人员就将探测仪丢回了车内, 将后座的车门拉开, 拽出了里面两个头被黑布蒙住、行动踉跄的囚犯。
他们的手上都戴着塔尔塔洛斯囚徒的标准镣铐,像是刚从外面送到这里的服刑人员。但唐都知道,这些人的真实身份,其实是为巴别塔石柱雕刻《光辉之书》最后篇章的星际遗民——
换而言之, 就是一次性消耗品。
唐都和应天一起藏身于一处丛林茂密的低洼地内, 见状,他睁开眼睛对应天道:“看来他们还是不肯把残篇拿出来, 那就采用B方案吧。”
今天晚上会出现世纪难遇的七星连珠, 也就是第一主星到第七主星汇聚成一条直线的景象。历史记载, 上一次七星连珠还是在一百二十年前。
帝国的相关神秘监测部门有报告表明,尽管原因不明,但这一天的确是人类活动范围内神秘发生概率最低的时刻。
B方案的具体内容,是两人分头行动,应天留在这里,趁着皇室举行续命仪式时摧毁高塔;而他则再次潜入皇宫,把《光辉之书》的残篇偷出来, 顺便好久不见的辰宵通个气, 毕竟很可能应天会搞死他的老爹——当然, 辰宵对这件事八成会拍手庆贺的。
“你确定残篇就在皇宫?”
但应天仍有些疑虑, 因为他这次不可能像上一次一样全程都把大半注意力放在唐都身上,万一真出了什么事,他很有可能来不及赶到。
“放心,我的实力你也清楚,”唐都安慰他,“而且前段时间我把另一份残篇的假消息放出去后,当天晚上唐海尘就被传召到了皇宫,这还不够证实我的猜测吗?”
“他们很有可能把东西藏在别处。”
“不会,”唐都肯定道,“《光辉之书》对皇室的意义不同,它失窃了近一千年,不仅象征着对神秘的掌控权,更代表着皇权本身。这段时间上层贵族们对老皇帝的态度就很能说明原因了,他的野心很大,不仅仅想要续命长生,更想永远坐在那个位置上。”
千年前的“自己”担心的就是这个吧,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想,所以不惜创造出另一个自己来帮他清理门户,哪怕清理的对象是自己挚友的子孙后代。
正说着,一阵狂风吹来,皇室的直升机到了。
“来不及了,”唐都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老皇帝肯定在上面,“分头行动吧,记得保持联络。”
“……好。”
唐都随手打开虫洞,他的神秘力量取决于应天原因分给他多少,但唐都此前一直不打算彻底不做人,总觉得会变成什么八只脚两个头的奇怪生物。
只是虫洞穿梭这个能力实在是太过便利,相比起唐都这些奇奇怪怪的执念,果然还是实用性更重要一些。
落地的地点唐都选择了之前在皇宫里应天和他藏身的储藏室,那里一般不会有人进去,比较适合潜入。
都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懒得在意消除什么监控了,在悄悄离开走廊后,唐都想了想,干脆直接掏出黑暗火种卡牌点燃了后花园。
“!!!快来人啊——”
几分钟后,路过的侍女吓得把手中的托盘一丢,尖叫起来。
在侍卫队匆匆赶来救火之前,唐都拉上兜帽,飞快地顺着当初辰宵离开的方向溜走了。
神秘造成的火焰一时半会儿没法扑灭,他有好好控制过火势不会造成什么伤亡,不过也足够绊住那些人一段时间了。
他打算先去找辰宵。
唐都记得,上次见面时狗仗人势对他们大放厥词的侍女是皇后身边的人,而皇后的宫殿是在……
他脚下一转,隐藏在兜帽下的双眼望向了前方那座纯白的宫殿。
宁静的早晨,侍女正在为靠在床边的皇后捶腿,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皇后忍不住皱眉:“发生什么事了?出去看看。”
她的表情有些心神不宁,因为今日是陛下等待许久的日子,绝对不允许出半点差错……她也不年轻了,现在的两位皇子却没有一位是她亲生的,皇后别无选择,只能和老皇帝站在一起。
皇后想着,不仅绞紧了手中的帕子。
侍女垂首答应了一声,起身离开了宫殿。
天气寒冷,她站在阶梯上哆嗦了一下,有些不耐烦地扫视了一眼下方,准备随便抓个路过的侍卫或者什么人问问,但这附近的人都已经去后花园救火了,她也只能亲自——
“唔!”
在路过拐角的时候,侍女猛地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的尖叫声却被一只手狠狠捂了回去。她下意识挣扎起来,但顶在后脑勺的硬物却让她整个人都僵硬了。
“不许出声,”身后挟持她的人压低声音道,听不清楚原本的声线,“告诉我,辰宵在哪里?”
他松开侍女的嘴巴,侍女大口喘着气,身体却一动不敢动。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对方很平淡地说道,“那就去死吧。”
“等!等一下!”
听到保险上膛的声音,侍女腿一软,也不敢嘴硬了:“他被陛下责罚了!现在在地牢!”
“地牢在哪儿?带我去。”
侍女试图转身,却被人狠狠掐住了脖子:“我说了,不要耍小聪明,不许回头,否则外面那些人就是你的下场。”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呼救和高喊声,在他们这里听不太真切,但却足以让侍女的鬓角渗出一层冷汗。她几乎要晕倒在地上,但还是跌跌撞撞地行动起来,带着那人来到了地牢的入口处。
“我……”
侍女刚准备说话,唐都就一个手刃砍在了她的脖颈上。
他毫不怜香惜玉地把人扛在肩上,准备先把人关一阵子再说,至于关在哪里……下面不是有现成的地方吗?
皇室的地牢并没有人看守,这里更类似于冷宫,是犯了错的皇子公主甚至于嫔妃们被囚禁的地方。
唐都一路走来,看到了无数骨瘦如柴披头散发的女人靠在阴暗的牢房内,他们的精神状态似乎都不太好,基本精神力值都在50以下。
还有人藏身于黑暗中直勾勾地盯着唐都,嘴里还不时发出古怪的尖笑声,很明显是彻底疯了。
具侍女所说,辰宵并不是因为犯了什么错才被丢到这里的,只是陛下担心仪式不成功需要他制药,不允许他再像之前那样随便离开皇宫而已。
唐都走到最后一间囚禁室外,看到了被铁链吊在十字架上、垂着头生死不知的红发少年。
这个姿势他曾在梦境中看到过,当时接受审讯的克里斯就是这样被人绑在刑架上的。唐都内心一紧,立刻把侍女丢到旁边的角落里,用黑暗火种烧断了锁,一脚踹开了面前的栏杆。
巨大的声响刺激了整个地牢内的人们,一时间各种尖叫哭嚎声不绝于耳,唐都懒得理会这些神经病,他三步并两步冲到辰宵面前,伸出手使劲儿拍了拍少年冰冷的脸颊:
“辰宵,醒醒!”
拍了两次,脸色苍白的少年才勉强醒来。他的嘴唇干燥起皮,人也瘦了一大圈,但当他看到神色焦急的唐都时,却在一瞬间的恍惚后,立刻露出了那副熟悉的漫不经心笑容。
“怎么才来啊,”他很轻地抱怨一句,声音因为缺乏水分和食物摄入显得有些沙哑和中气不足,“我都等好久了。”
唐都绷着脸把束缚着他双手的铁链弄断,在看到辰宵手腕上因为血脉不通造成的青黑痕迹后,更是整张脸都刷的一下黑了。
“……我能走!”
他没有理会辰宵的抗议,毫不犹豫地把少年背在背上,带着人一起大步离开了这个鬼地方。
辰宵软绵绵地反抗了一下,但可能是实在没有力气,或者这个姿势太过舒服,很快他就放松下来,还得寸进尺地故意哼哼两声,说自己哪哪都疼,等回去后唐都一定要好好补偿一下自己。
“你知道《光辉之书》在哪里吗?”
但唐都还没忘记自己这次来的另一个任务,应天那边一直没有反应,应该是老皇帝还没有上塔。虽然辰宵表面看上去没有什么伤痕,但唐都一想起老皇帝干的那些混账事,就有一种巴不得让他现在就原地暴毙的冲动。
“帕里克没把它带过去吗?”辰宵疑惑道。
“帕里克……”
唐都的脚步一顿。
他差点儿都忘了,这个关键人物到时候肯定会站出来搅局的!
应天那边,他一个人真的没问题吗?
唐都有些心焦,帕里克作为地下交易所的幕后主使人,掌控了星际绝大部分的情报来源,而唐都能靠应天戒指获得的一部分情报,也同样来自于地下交易所。
因此,当帕里克主动隐藏起自身行踪和消息时,就算是唐都也没办法找到他的下落。
应天倒是可以,但是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盯梢巴别塔那边的施工进度,不少被抛弃在郊外的星际遗民都是他救下来顺便安顿到别处的。想要他再一心二用,再去监视帕里克这个狡猾的狐狸,基本是不可能的。
“这段时间,皇宫内有没有什么奇怪的神秘现象发生?”唐都直接用虫洞把辰宵送到了皇宫外,这种时候他也不打算再隐瞒什么了,“或者说……你是什么时候被关进地牢的?”
《光辉之书》在分散时神秘文字的力量会泄漏并影响周围的环境,如果辰宵没有在地牢呆太长时间的话,肯定会察觉到不对的。
辰宵惊叹地望着消散在半空中的虫洞入口,好奇地试图伸手去摸,然而只摸到了空气。他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回答道:“确实有,但并不是我在皇宫内感觉到的,而是在地牢内。”
“地牢内?”
唐都一愣,心道难道那些疯子不仅是因为囚禁发疯,还有被神秘力量影响的原因?
“那我再回去一趟,”他说,“你……先回家吧,或者去找唐觉也行,我给你配好了药,具体作用和服用方法你可以去问他。”
唐都打开了虫洞,正准备离开时,辰宵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
“你用什么配的药?”
少年用那双金眸死死地盯着他,尽管脸颊已经消瘦下去,但那双金色的眼眸却亮的惊人:“你杀人了?”
皇室专用的续命药是用无数条人命堆起来的,其中就包括了辰宵那年幼的妹妹。辰宵曾经无比痛恨这群畜生的做法,可是当唐都告诉他自己为他配好了药时,他却惊觉内心竟无法升起半分憎恨。
原来,自己也和那些畜生是一样的吗,他冷静地想。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他身上本来就流淌着罪恶的血,辰宵从前不理解为什么自己那位生理学上的父亲能够为了多活那么几年而疯狂到失去理智,现在他却有些明白了。
如果……
能让面前这个人一直陪在他身边,别说手染无辜之人的鲜血了,他就算不择手段堕入十八层地狱,也会在所不惜的。
辰宵的嘴角缓缓扯出一抹狞笑,但却因为唐都的一个暴栗而僵住了。
“想什么呢,”唐都毫不客气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个形象?放心好了,没啥人,只是用了一点骨粉而已。”
为了防止这小子将来浪费药粉,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可是贡献了自己的左……小拇指骨头,你记得省着点用,别弄丢了。”
辰宵呆住了。
唐都叹了口气,其实他本来不打算说这件事的,谁让辰宵做事总是太激进叫人没法放心:“总之,我现在没时间送你回去,到家了记得给我发消息报平安,冰箱里有你最喜欢的红酒蛋糕,但是你现在肠胃肯定比较弱,记得先去厨房热点粥喝。”
说完,他最后一次摸了摸辰宵那一头红发,然后头也不回地进入了虫洞内。
第 93 章、掠夺爱意
九十八……
九十七……
九十六……
应天默默在内心倒数着。
他凝视着老皇帝一行人踏上高塔的阶梯, 这次过来的人都是皇室精锐中的精锐,配备着热武器的士兵在最外围保障,高塔内部则至少有二三十名高精神力者时刻戒备,更别提老皇帝身边还跟着一个帕里克。
六十四……
六十三……
应天绷紧了手臂, 贴在地面的手掌开始发力。
七星连珠的时刻即将到来, 下一次出现这样的天象至少还要几十年, 以老皇帝现在的身体, 根本等不起。
应天已经猜到了, 帕里克这次采用的方法就是利用这百年难遇的机会,打通彼岸和本世界之间的通道,将老皇帝与彼岸的某位沉睡旧神联系起来,借用旧神之力令他从人类变为神秘眷属——就像是他对唐都做的事情一样。
然而, 像他这样的奇迹不可能再出现第二次。
真正的旧神完全不具备理性, 获得了神秘力量的老皇帝的确可以延长寿命,但怎么能保证他的思想和身体不会被神秘同化?
难道仅凭帕里克和唐海尘一起主持建造的这座祭坛吗?
是的, 应天在看到这座高塔的一瞬间, 就意识到了它的作用。
身为阿撒托斯行走于人世的容器, 他的诞生是以荒星Y011上无数人命作为代价,大量的血肉和痛苦仇恨情绪集合在两个维度之间架立了桥梁,将沉眠于黑暗世界的旧日之主力量穿透了夹缝,投射.至了应天的身上。
经此一役,两个世界的吞噬进程又缩短了一大截。
夹缝的存在是必不可少的,应天这么执着于寻找《光辉之书》,正是因为它能够补全一个独立世界的法则。
假设最至高无上的宇宙法则是一颗苹果树, 那么维护不同维度世界的法则。就相当于从它枝丫上结出的金苹果。这些金苹果有的大有的小, 有的还残缺不全, 以致于十分容易导致虫蛀现象的发生。
但还有一些, 先天不足,根本无法成熟。
夹缝就是这样一个法则残全不全的世界。
应天到底不是神明,他无法独立凭空创造法则,但只要拥有了《光辉之书》,他就可以仿照这个宇宙的法则,将夹缝变成一个新的独立世界。
这样一来,膨胀后的夹缝就会将神秘维度和现世彻底隔绝,所有神秘现象都会从这个宇宙中消隐无踪——
这是他目前能够找到的、唯一的救世之道。
显然,神秘教团与他的想法正好相反。这群疯子巴不得夹缝早日消失,召唤神秘降临世界。应天冷着脸想,而已知帕里克知晓他的过去,那这座建立在塔尔塔罗斯领域范围内的巴别塔所起的作用,自然也不难猜出来了。
无论帕里克是怎么和老皇帝许诺的,他真正的目的,都是重现当初那场荒星Y011上发生的大灾难。
四……
三……
二……
当应天的默数只剩下最后一位时,变故却陡然发生!
那道一直恒定、平稳地响在他耳畔的心跳声,在那一刹那间,消失了。
*
轰隆——
在身后石门落地的那一刻,戴着手套正准备触碰《光辉之书》残页的唐都猛地一惊!
他霍然回头,却没有看到任何人。
——他被机关关在了空无一人的密室里。
果然是陷阱。
不过诱饵确实是真货,倒也不算白跑一趟。
唐都紧皱着眉头,强忍着书页上神秘文字侵蚀身体的不适,掏出神秘卡牌准备将入口轰开。可当黑暗火种接触到那堵石门时,充斥着浓厚神秘气息的火焰却瞬间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唐都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石门的材料肯定也是来自荒星Y011,具有着隔绝一切神秘探测和神秘力量的作用。
也就是说……
唐都的面色一僵,他试图呼唤应天,果然,无论是用身份手环还是控制心跳频率,统统都没有反应。而且他的力量没有应天强,虫洞也没法用了。
但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只是,大概要受点罪了。
如果可以的话,唐都是真的不想选这个法子,可惜他现在必须要第一时间赶到应天那边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唐都咬着牙想,帕里克那个混账故意设下这种陷阱,不就是为了拖延时间耍阴谋诡计吗?
他从怀中掏出几枚微型炸.弹,放置在了石门的一角上。
密室的空间不大,这个距离爆炸的话肯定会伤到自己,但是唐都还有系统帮忙物理恢复,只要控制好时间,基本不成问题。
“滴,滴,滴……”
三声预备声响后。
“轰——!!!”
明亮的爆.炸火光席卷了密室,抱头蹲在墙角的唐都护住怀中的《光辉之书》残页,剧痛让他的神经都在颤抖,浓郁的硝烟更是刺激得他连连咳嗽起来。
“咳咳咳……”
烟尘慢慢散去,他不顾鲜血淋漓的左腿,咬着牙扶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爆炸点附近查看。
不行。
石门太厚,虽然已经有了很大的裂缝,但还需要一次爆.炸才能炸开能让一人通过的空间。
然而。
唐都身上已经没有炸.弹了。
他面无表情地盯了那道如蜘蛛网的裂缝一会儿,末了,吐出一口气,高举着海神之剑,狠狠插入了缝隙之中!
*
在唐都心跳声停止的那一瞬间,应天的眼神凝固了。
他几乎是立刻就用身份手环呼叫了唐都,甚至都来不及考虑唐都身处的位置是否有信号屏蔽装置。可无论他怎么呼唤,消失的心跳声就像是那道永远无法打通的电话一样,如白日梦魇一般萦绕在他的眼前。
应天的身体微不可查地摇晃了一下。
他此时勉强还能保持一些理智,虽然喉咙深处已经逐渐弥漫开了一股不太妙的血腥气。
阿撒托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侵蚀他的机会。
哪怕有父亲的封印在先,但人类面对神明时,毕竟是有极限的。
应天抬起头,望向高塔顶部逐渐汇聚的黑色漩涡。四周狂风大作,隐隐有哀嚎声传来,献祭已经开始了。
他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但现在还来得及。
大地在青年的脚下裂开深不可测的缝隙,眨眼间便向前飞速延伸了数百米,外围的士兵们甚至还来不及把枪口对准这个瘦削高挑的黑发青年,便在剧烈的地动山摇中惊恐的四下逃窜起来。
“集合!快给我集合!!!”
负责集结他们的首领趴在地上,撕心裂肺地高喊起来,但他的声音完全被淹没在了大地的轰鸣和漫天的尘土之中。
多达上千人的队伍,却仅仅因为一人便溃不成军。
“发生什么事了!?”
高塔之上,剧烈的摇晃让老皇帝大惊失色,一把抓住身旁的帕里克高喊道:“有入侵者吗!是谁!”
帕里克的脸庞上却带着古怪的笑意,他站在满地淋漓的鲜血和残肢断臂中间,脸颊上溅射的鲜血让他看上去宛如食人魔一般恐怖。
“居然没有第一时间离开……哼,也罢。”
他喃喃着,仰头望向上空因为异变而逐渐停止扩大的黑色漩涡,扯开嘴角,露出森白的牙齿,陶醉似的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高空之上无尽的狂风,为彼岸神明的降临发出了最真实的祝福:
“伟大的旧日之主啊!”
“请您赐予我们永恒的孤独和宁静,拯救这些陷于困顿、战火、纷争、饥饿和绝望之中的悲哀人类吧!”
看着帕里克因为因为狂喜而扭曲的脸庞,还有身边保镖们死不瞑目的惨状,以及从他们唇舌间飘向空中的诡异黑雾,一心想着长生的老皇帝终于察觉到了不对。
他坐在轮椅上,一把拽住男人的领带把他拉到自己面前,泛着血丝的浑浊金眸像是恨不得把帕里克生撕了一样。
他怒吼道:
“你——怎么胆敢欺骗我!!?”
巨大的情感冲击令老皇帝本就堪忧的精神状况直线下降,他哆嗦着嘴唇道:“长生是我的!只有我才配永生……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帕里克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坐在轮椅上疯疯癫癫的老人,一根一根把他抓着自己的手指掰开,但却仍维持着这个姿势,附耳嘲讽道:“事到如今,你居然还以为我的目的是为了抢夺你永生的名额?真是可悲。”
老皇帝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用那双可怖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帕里克,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帕里克已经对他失去了全部的耐心。
既然这些祭品还不够开启通道的话……
帕里克深吸一口气,反手将老皇帝的轮椅转了一圈,推到了高塔的边缘。
此时的巴别塔因为地震已经逐渐开始垮塌,这些千里迢迢从荒星Y011上开采来的石块具有隔绝神秘的效果,因此坚持的时间会比寻常建筑更久——否则应天早就召唤神秘将其吞噬了,哪里还需要从那么远的地方出手。
“住……住手!”
望着下方的百米高空,老皇帝目眦欲裂,死死地抓住了轮椅,后背不停地向后方缩去,试图让自己远离危险地带:“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不——啊啊啊啊!!!”
帕里克微笑着松开了手。
男人立于狂风之上,朝惨叫着坠落的老皇帝优雅地躬身行礼:
“愿您有一个凄惨的死相,我敬爱的陛下。”
旧日之主需要最强烈的情感和最新鲜的血肉,老皇帝在坠落瞬间爆发出的恨意和恐惧令上方僵持许久的漩涡再度扩大,整个帝都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头正在做的事情,望向那恐怖气息的源头,却因为七星连珠时刻的到来而陷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
“日全食,”在帕里克收回目光准备转身时,一道冰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真是用心良苦。”
帕里克的身体一僵,他飞快地转身,看到了正用巨大蝠翼飞翔在空中的应天。
他的手中还拎着一个已经被吓到口吐白沫晕厥的老皇帝。
刹那间从白天过渡到黑夜,帕里克阴沉的表情被隐藏在了黑暗中,他盯着应天,忽然冷笑一声:“你不想知道唐先生出了什么事吗?”
对面的应天顿了一秒。
他身上陡然爆发出的杀气几乎让帕里克眼前一黑,他的精神力在瞬息间便濒临极限,但男人还是摇摇晃晃地冲应天挑衅道:“反正你也已经做出了选择,不是吗?”
“……闭嘴!”
应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把老皇帝随手丢到一旁,宛如瞬移般来到帕里克面前,直接掐住了男人的脖颈,将人悬空到高塔外。
巴别塔逐渐开始倾斜,铭刻着神秘文字的石柱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不祥的裂缝从地基一路爬上顶部,这座耗资数百亿星币的宏伟建筑在短短几十秒内便成了危楼,估计再坚持不过半分钟就会彻底倒塌。
但应天却仍站在最危险的顶层,五指死死地扣紧帕里克的脖子,不断用力。
“他在哪儿?”他一字一顿地问道。
没有心跳,就意味着他无法感应到唐都的存在,自然也无法开启虫洞。皇宫中按理说不会有对唐都造成威胁的任何人或者物,否则应天不会放心让他一个人潜入。
“说!”
帕里克被掐的脸色青紫,在失去了支撑和缺氧的双重痛苦下,他的双腿在空中不受控制的乱蹬,表情狰狞,眼球突出,像是一条在岸上搁浅后无力挣扎的鱼。
他用逐渐涣散的瞳孔凝视着上空渐渐消散的漩涡和周围逐渐恢复的光线,知道自己想要通过献祭召唤旧日之主的计划彻底失败了。
但是不要紧。
他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他不是……就在你身后吗……”
应天的灰眸萦绕着冷冽的杀气:“这种话,你以为我会信?”
为了防止帕里克彻底晕厥,他稍稍放松了一些手上的力道。帕里克却突然发出尖利的大笑声,虽然因为喉咙被掐住,听上去像是刮玻璃一样嘲哳难听:“既然如此,你……咳咳,回头看看不就行了?”
应天冷冷看了他一眼。
如果帕里克打的是趁他分神偷袭的想法,那未免太可笑了些。
这世上不存在什么能对他造成威胁的东西。
但当应天回头的那一刻,映入眼帘的画面却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血。
无尽的血。
刺目的鲜红在颤抖的地面上缓缓弥散,扭曲的肢体和残破不堪的躯干交叠堆积在一起,宛如人间地狱,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场面。
他曾在追杀神秘教团的过程中亲眼目睹过无数次,也曾无数次亲手为这些无辜的、凄惨死去的祭品们合上双眼。
但即使是在沉沦于黑暗维度最深沉的噩梦中,应天也从未经历过如此的绝望。
那颗静静滚落地面的白色头颅有着他再熟悉不过的清秀面孔,他安静地闭着眼睛,柔软的霜白睫毛轻轻压在下眼睑上,神色宛如沉睡的婴儿一般安详,披散的白发在流淌的鲜血中蜿蜒散开,洁白和血红的对比,几乎刺痛了他的双眼。
应天知道,那双眼睛在睁开时究竟会有多摄人心魄。
那是一片比冰川还要幽静剔透的蓝。
但是——
应天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一股深刻的寒意从身体的最深处一直传导到他的指尖。无限接近于神明的精神力和足以抵御旧日之主侵蚀的理性,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成了一片苍白。
他松开了手。
帕里克从高空之上坠落,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癫狂地大笑起来,直至最后一秒,仍用那对充斥着血丝的眼球死死地遥望着那道高塔之上早已不可见的黑色身影。
他用高呼道:
“赞美……伟大的……阿撒托斯!”
下一秒,他的身躯被尖锐的钢筋贯穿,破裂的胸膛和肺部让他当场吐出一口夹杂着内脏碎片的鲜血,像是一串被放在烈火上炙烤的鱼,目眦欲裂地挣扎了十几息,最终在撕裂的剧痛中无力地垂下了脑袋。
这不是如他想象中轻易的死亡。
一缕黑雾从帕里克溢满鲜血的躯体中漂浮而上,然而本该回归黑色漩涡的黑雾在高空中停滞了一瞬,很快便调转方向,没入了高塔之上的青年体内。
但直到帕里克痛苦挣扎着死去,应天对此都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世界仿佛也开始像脚下的这座通天塔一样分离崩析,应天踉跄地走到那颗头颅旁边,半跪在血泊里,颤抖的指尖触碰到了冰凉的脸颊。
不是……幻觉。
他低下头,灰眸中的最后一点光芒如狂风之烛,在顷刻间熄灭。
无法思考。
无法理解。
他维持着空白的神情,将这具头颅紧紧抱在怀里,五指深深插.入那被鲜血浸湿的柔软长发中,挺拔的身躯像是遭遇了某种巨大的痛苦,犹如一张绷至极限的弓弦,卑微地蜷缩起来。
在刚刚在一起同居的时候,唐都曾经开玩笑地跟他说,没想到传说中的首席杀手先生居然这么好养活。
应天当时没说话。
但其实,他只是因为拥有的东西太少,所以哪怕命运已经如此苛待他,哪怕只是一点点甜头——比如说,一枚游乐园的廉价戒指,就足以令他珍藏很久。
可是唐都不一样。
唐都是意外闯入他生命中的时光旅人,也是他漫长灰暗人生中唯一的一抹亮色,这份珍宝对于他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来说太过于贵重了 ,以致于他也竟开始患得患失,在他们在一起后的每个黎明,应天都会睁开双眼,小心翼翼地、贪婪地用目光描摹着怀中爱人沉睡的眉眼。
他看着细小的光斑透过窗帘的缝隙,随着风在那张柔软的脸颊上跃动,听着近在咫尺的平稳心跳和均匀呼吸声,内心也会随之而满盈起名为“幸福”的充实感。
他拥有的东西很少。
是唐都让他真正成为了一个人——而不是某种工具,或是背负着沉重使命的殉道者。应天不知道若是他们分别,下一次相遇会在什么时候,但当时从唐都的眼神中他已经看出了端倪。
不过不要紧。
无论是五年、十年、十五年。
亦或是更多。
他会一直等下去。直到他们再度重逢。
应天甚至想,或许自己还可以亲眼见证他长大,从襁褓中牙牙学语的孩童再到充满了活力的青春少年,再到他最为熟悉的如今这个模样,不管是哪个时期的唐都,他都会在他身旁陪伴着他,一起走下去。
他们会去很多很多地方,去唐都的故乡,那个寒冷而遥远的国度,去看极光和雪白的山峦,还有他的家乡,那个残存着他太多伤痛和回忆的地方……
应天涣散的眼眸落在怀中毫无声息的面容上。
如果此时他还保有哪怕一丁点的理智,就能发现这颗头颅的真实死亡时间要稍早于其他祭品,温度也要远低于其他死人的体温。它是那座克隆人研究所的实验品之一,帕里克几经周折才得到了它,并用它设下了一个绝妙的双重陷阱。
消失的心跳声,死去爱人的头颅,无法回应的联络,成千上万的怨气侵蚀……
——他真正的目标,从来都是这位神之子。
只是这位狂热的教徒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痛苦惨死,化为怨气的一缕。他的垂死挣扎与不甘最终也成为了阿撒托斯复苏的力量来源,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实现心愿了。
滴答。
滴答。
冰冷的血液顺着指缝滑落,原本汇聚在天空中怨气重新凝聚在应天的周身。
潜埋在意识深处的无上存在发出了悠长的喟叹,扭曲和暗红的色彩笼罩了他的视野,旧神们敲响了深沉的庆贺鼓点,声音越来越急促,几乎震耳欲聋。
他什么都看不清。
太阳穴突突直跳,应天的每一寸皮肤都在承受着剧烈的痛苦,烧红的眼眶中滚落下黑泥般的泪水,胸膛中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像是濒死前的回光返照,又像是某种对命运无声的嘶吼——
还给他……
——还给他啊!!!
在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前一刻,微光之中,应天仿佛又看到了午后阳光下,那个坐在秋千上垂眸为他吹着口琴的白发男人。
怀中的头颅失去了平衡,骨碌碌地滚落在地,但上一秒还几乎快被痛苦撕裂的黑发青年却毫无反应,只是垂着头,空洞的灰眸中黑雾弥散。
虚无混沌之中,半阖着的眼睛缓缓睁开。
黑色的雾气凝聚成黏腻的深沉浪涛,以应天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翻涌袭来。
神秘警报声响彻城市上空,正在唐都家中互相拌嘴的唐觉和辰宵同时闭上了嘴巴,神色惊疑不定地望向了窗外。克里斯猛地扭头,却发现坐在一旁的那月已经捂住了脑袋,异瞳中难以自制地溢满了泪水。
塔尔塔罗斯沦为了地狱。
紧接着就是帝都、整个第一主星……以及周围的所有星球,乃至整个宇宙。
阿撒托斯的力量,将会在短时间内以几何倍数增加。
荒星Y011。
黑雾区附近的居民惊恐地望着突然骚动起来的雾气,但他们看不到的是,在黑雾深处,一位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正痛苦地遥望着远方,试图伸出手再一次挽留他的儿子,然而最终只能和渐渐在石盒之中化为血水的心脏一样,逐渐消失。
通向天堂的巴别塔彻底倒塌了。
连带着人类比肩神明的狂妄梦想。
从虫洞中匆匆赶到现场的唐都刚一抬头,就看到这副宛如世界末日的场景。
就和系统记忆中的画面一模一样。
他瞳孔骤缩,不顾仍在从高空不断落下的石块,顶着漫天的尘埃闯入禁区。
“应天!”
“应天你在哪儿,回答我!!!”
他拼命呼喊着应天的名字,但已经沉沦于黑暗维度之中的青年根本无法听见他的声音。这具容器已经伤痕累累、濒临破败的边缘——或许很早以前就是了,但他努力把自己缝缝补补,又坚持了很多很多年。
“应天!”
只是这一次,他真的不想再坚持了。
对不起,父亲。
应天放任自己堕落下去,一直沉沦到无光的深渊之底,他不想去思考太多,逐渐忘记了痛苦,忘记了过去,忘记自己是谁,忘记了一切……
可是。
似乎还有一个人……
应天的身体突然再一次剧烈战栗起来,一直无法靠近他的唐都抹了一把脸,不顾自己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甚至连系统都来不及修补的伤口,和如同跳水一般飞速下降的精神力值,再一次不顾一切地试图靠近他。
狂风呼啸,黑雾弥漫,还有滚滚污水一次又一次把他冲得摇摇欲坠,坍塌的高塔掀起万丈烟尘,唐都好几次躲闪不及,被那些落石当场砸的头破血流。
但他不敢多用神秘卡牌,因为消耗不起。
系统:“宿主精神力值已降至30。”
系统:“宿主精神力值已降至20。生命力快速下降中……请立即远离污染源!请立即远离污染源!”
系统:“宿主精神力值……已……”
到最后,就连系统的声音,唐都都已经听不真切了。
他的世界蒙上了一层混沌的血雾,别说行动了,就连呼吸都带着难以忍受的痛意。
但是唐都知道,自己不会被神秘同化。
原因很简单:他从应总督那里找到的资料不止有给辰宵的药物研究报告,还有当初大哥明令禁止他去探查的、以人体器官为收容物封印高级神秘的办法。
他到底还是选择了这条路,义无反顾。
上一次,是应天把自己从深渊里拉了出来。
现在轮到他了。
“应天,醒醒……”唐都虚弱道,他淌过一地污泥,摇摇晃晃地走到那道依靠在废墟边上的青年面前,便再也坚持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他边上,用海神之剑支撑着身体,艰难地喘.息起来。
应天安静地看着他。
他的眼眶已经变成了两个骇人的黑洞,就像瓷娃娃一样,四肢逐渐被裂纹爬满,明明是人类难以忍受的酷刑,但他却安静的像是一个坏掉的木偶,毫无声息,一动不动,看得唐都抑制不住地咬牙颤抖。
在来的路上他看到了帕里克的尸体,男人死得很惨,但他现在只嫌自己没有把对方千刀万剐。
“对不起,”唐都低声道,“我来晚了。”
如果他能早点察觉到陷阱,如果他能早点赶到,如果他们能再早一点相遇……会不会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不过,现在也不迟。
唐都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即将彻底碎裂的爱人搂进怀里。付出一切才得到的《光辉之书》残页在他的胸膛前泛着微光。
“是你让我来到这个时代的,”他轻声呢喃着,干燥开裂的唇轻轻蹭过应天冰冷的侧脸,“记得把我带回去。”
“我等着你。”
血肉融化在怀中,时隔数百年,心跳声再一次唤醒了沉睡的青年。
他睁开眼。
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
这仿佛是一个预兆,紧接着,大雪纷纷扬扬地从灰色的天幕上飘落,一切罪恶、喧嚣和痛苦绝望都被这场雪覆盖。
应天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空茫的眼神逐渐定格在了那一缕破开云雾照射大地的阳光上。
他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噩梦,但也同样是美梦。
有人轻声在他耳畔絮语,呼唤着他的名字,温柔的吻落在唇上,长发扫过他的颈侧,有些痒痒的。
现在梦醒了。
他依稀记得,自己似乎和梦中的人做了一个约定。
应天低下头,看到了那颗在掌心跳动的、鲜活而炽热的心脏。
他的表情依旧很平静。
方才那份撕心裂肺的绝望和苦痛已经褪去了,只剩下了一股巨大的疲惫感。
他还好好的活着,阿撒托斯没有降世,世界也没有因为他而毁灭。
只是……
应天的睫羽轻颤了一下。
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给人的感觉和那些凌乱地倒在废墟中的尸体没有任何区别,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沾染着鲜血的海神之剑就放在他的身旁,但是……
他的主人却变得那么小
小到,应天仅用一只手就能捧起他。
有那么一瞬间,应天甚至恍惚到觉得,自己的灵魂早已经被阿撒托斯撕裂成无数片了。
……否则的话,胸口怎么还会这么疼呢?
雪越下越大,明亮的天光再一次倾泻在他身上,但应天却感受不到半点温度。
只有刺骨的寒冷。
而将他从这无尽地狱之中解救出来的,是剑柄下方唐都留下的东西。
那是一张应天从未见过的神秘卡牌,上面的图案是一片漆黑,但漆黑的最深处,却隐约亮起了一点光芒。
这是一张前所未有的、封印着旧神的卡牌。
【Y009,守护系统】
唐都成功解析了它,并亲手将它封印起来。
它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奇迹,在应天与阿撒托斯融合的最后关头,由被人类之心影响的旧日之主创造而成,来自彼岸、拥有穿越时空伟力的旧神之一——
从诞生那一刻,它的使命就是掠夺这世间的一切爱意。
为了守护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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