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肺腑之言
“唐都?”
应天接连呼唤了几声, 唐都才勉强从回忆中抽回思绪。
等到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这个发现一直被他埋在心底,从未对任何人讲过,因为笔迹这种东西并不能作为证据, 要模仿起来也非常简单, 谁说几百年前不会出现一位和自己笔迹相像的人呢?
然而无论是那张年代并不符合的便签、还有纸条上“高塔倾倒”的形容, 都已经不容他再做否认了。
——那就是他写给未来自己的讯息。
“没事吧?”
可能是唐都发呆的时间太久了, 通讯器里应天的声音也微微严肃起来:“你不要乱跑, 我去那边找你——”
“不用!”
唐都忙阻止他,问道:“我们这次要的资料,你找到了吗?
既然帕里克有办法帮老皇帝延长生命,那辰宵也一定可以。只是唐都担心那个不择手段的男人会用一些罔顾人伦丧尽天良的办法, 这种就不具备可操作性了。
还好, 应天的话打消了他的疑虑:“找到了,但这种方法治标不治本, 最多只能缓解痛苦, 反噬时药物的副作用会千百倍偿还到服用者身上。”
唐都内心一沉, 他说:“你先把配方扫描一遍带出来吧。”
“好。”
这会儿唐都已经走到了后宫偏殿的位置,正当他准备继续往前时,不远处的走廊拐角却传来一阵整齐急促的脚步声。
是巡逻的侍卫队!
事情不对,这个点,他们明明应该在——唐都心下一跳,知道可能是后宫中发生了什么特殊轻咳,立刻环顾四周想要寻找藏身之所。
关键时刻, 一只手将他拉进了原本应该反锁的狭小储藏室内。
唐都眼前骤然昏暗, 储藏室内的灰尘让他鼻子发痒, 但那人却一把捂住了他的口鼻, 感受着紧贴着自己脊背的宽厚胸膛,唐都紧绷的肌肉缓缓放松下来,屏息等待外面的侍卫们离开后,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望向关键时刻跑来救场的应天: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应天垂眸盯着他,唐都顺着他的视线微微偏头,摸着耳朵内的联络器了然——
看来里面是有定位仪了。
“幸好这边没有信号屏蔽仪,”他说,“资料都到手了?”
“嗯。”
注意到应天的情绪有些不对,唐都当他是因为在档案室内看到的那些资料导致的心情低落,于是主动踮起脚尖,伸手揽住了他的脖颈。
这个姿势让两人之间原本就贴近的距离完全消失了,唐都甚至能看到应天轻颤的睫羽,和他低头注视着自己时,深灰色虹膜微微放大又收缩的细小动作。
他一根一根掰开了应天攥紧的五指,和青年十指相扣。
“有罪的不是你,”他轻声道,“我……”
他本想说“我一直都在”,但想到那张目的不明的纸条,唐都的眼神暗了暗,改口道:
“我会在未来等你。”
应天却听出了他的眼下之意,他的下颌线紧绷着,好半天,才哑着嗓子问道:“你要回去了,是吗?”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唐都扯了一下嘴角,试图勾起一抹笑容,“等到收集完最后的篇章,我当然就要回去拯救世界啦。”
他补充道:“和未来的你一起。”
应天却并不像被他安抚到的样子,他把唐都抵在储藏室的门板上,整个人沉沉地压下来,有那么一瞬间,唐都以为他要吻自己,但事实上青年只是紧紧地搂着他,把脑袋搁在了唐都的颈侧,像是太阳下暴晒搁浅的鱼在汲取着水分。
感受着发尾轻扫皮肤的细微触感,唐都有些走神地想,应天的头发,是真的长长了啊。
他来到这个时代,不知不觉,竟然已经那么长时间了。
“我还要等多久?”
唐都的喉咙里蔓延开一股苦涩,距离他们再度相遇还有近二十年的时光,这点时间对比起应天独自度过的两百多年,可以说是不值一提,但是……
他是知道的。
人一旦有了思念的对象,曾经习以为常的孤独,就会变得像是疾病和痛苦一样难以忍受了。
他可以为辰宵潜入皇宫寻找缓解对方病症的药方,却只能用苍白无力的语言告诉应天:“不会多久的……我们很快就能见面。”
“真的吗?”
“当然。”唐都看着应天的眼睛,朝他勉强露出一抹笑容,“但是你这一次可不能当胆小鬼了,别老一直躲着我。”
“我会……躲着你?”
应天的模样似有疑惑,他很单纯地询问道:“为什么?”
他们能在一起的时光本就不多,自己为什么还要躲着唐都?
这也是唐都一直思考不明白的一件事,按理说以他们的关系,应天就算不在总督府,也应该会第一时间出现在自己面前才对。可若不是自己主动设了个局逼对方出来,估计直到穿越他都还不知道幕后一直关注着自己的人到底是谁呢。
“谁知道呢,”唐都嘟囔,“大概是你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吧。”
现在想起来,当初应天对自己避而不见的行为,怎么看怎么都是心虚的表现。
唐都越想越怀疑,心道这人不是真的背着他干了什么坏事吧?
出轨新欢肯定不可能,除了自己以外,基本没人能接受得了应天这样沉默寡言又脑回路清奇的非人类,这一点唐都还是有自信的。
至于其他……
对了,未来的应天一直在他面前戴手套,唯一摘下来的那一次,还是在他穿越前夕,为了博取他的信任不得已而为之。唐都一想到当时应天手上被神秘污染后留下的惨烈痕迹就满肚子冒火,忍不住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面前的青年。
说了多少次,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
突然被迁怒的应天眨巴了一下眼睛。
眷属好像又生气了。
他想了想,十分熟练地道歉:“我错了。”
“你错哪儿了?”
“错在……”应天怎么可能知道唐都为什么突然生气,他的眷属就是这样,经常满脑子奇思妙想。但他很乖巧地说道:“错在没有听话。”
唐都抱臂瞥他,两人的气场一瞬间颠倒了,应天将近一米九的大高个在他面前垂头耷脑,跟个受气小媳妇一样。
“说仔细一点,你哪里不听话?”
“买菜要货比三家不能被老板当冤大头坑,出门和普通人发生矛盾不能一味忍气吞声,遇到杀手解决后要像打扫厨余垃圾一样把现场打扫干净否则会一直被盯着,”应天一口气说了好几条,都是唐都曾经再三叮嘱过他的注意事项,“还有……还有……”
看着唐都逐渐不耐烦的模样,他垂下脑袋,再次道歉:
“对不起。”
“唉……”唐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揉乱了他的脑袋,“说了多少次,我每次生气都是因为你吃亏!多在意一点自己,不然的话,我可是——”
会心疼的。
但这种话太肉麻了,饶是唐都习惯了心直口快,经常把那几个小鬼说得面红耳赤,这会儿也实在说不出口,后半句话只能含糊着飞快糊弄过去。
可惜应天的听力好到变.态,青年眼神一凝,低下头,不依不饶地问道:
“会怎么样?”
唐都被他逼到墙角,没有办法,只能喘着气不甘心地瞪着他:“我说了会心疼你!行了吧!”
咚,咚,咚。
他的眷属又在生气了,急促的心跳还带着些许被人戳破的羞恼。
但这次应天却没有说对不起,只是俯身含住唐都的唇,不顾身下人的闷哼,在狭小的空间内尽情揉捻着那两瓣红润的唇,带着一丝未曾言说的深沉留恋。
被吻到迷迷糊糊的时候,唐都混沌的大脑终于勉强想起了一件事:
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几秒钟后,终于反应过来自己遗忘什么的唐都猛地推开应天:
“我还没找到辰宵!他人呢?”
应天有些不满意地轻“啧”了一声——这种情绪外露的小动作唐都还是第一次在他身上见到,他睁大了眼睛,听应天面无表情道:“他被皇后的人扣下来了,死不了。”
唐都:“…………”
他本以为自己还要费一番力气才能把那个闯祸精捞出来,没想到等他和应天分别,独自在舞会现场外找到侍卫队委婉询问辰宵下落时,这群人似乎已经得到了什么命令,毫不迟疑地就带他来到了皇宫的后花园外。
后花园内。
灯光朦胧的夜色中,辰宵正甩着通红的手腕,面色冰冷地与皇后和她的侍女对峙着。
“怎么了?”
唐都的出现让现场紧绷的气氛为之一缓,见到他来,辰宵那双金眸中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戾气立刻消散了不少。
他主动走到唐都身边,目光在他微红的唇上停留了一秒,皱眉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来找你啊。”唐都无奈道。
皇后意味不明地望着他们旁若无人的互动,在唐都终于想起来朝她行礼时,这才傲慢地昂起下巴道:“看来传言不虚,唐先生与吾儿的关系果然很好。”
“谁是你儿子?”辰宵嗤笑一声,丝毫不给皇后面子,“少在这儿恶心人了。”
皇后的脸色顿时黑了,旁边的侍女更是直接上前一步,指着辰宵的鼻子骂道:“皇后肯认你就感恩戴德吧!不然就光是以你今天擅闯后宫的行为,就足够陛下将你流放到荒星一辈子不回来了!”
“谢谢,我巴不得呢,省得瞧着你们这帮丑脸睡不着觉。”辰宵轻蔑道。
“你!杂种果然是——”
辰宵的嘴唇紧抿起来,无论他的母亲有多不称职,至少她还勉强将他养大,上次他揍那个亲王还是大公就是因为对方当着面骂他杂种——即使事后成为全帝都人人不齿的混蛋他也不后悔自己挥出了那一拳。
但这一次,还不等辰宵发作,唐都就主动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那侍女的手腕。
“啊!”
侍女短促地尖叫一声,狠厉的目光在面前这个白发男人居高临下的注视下,顿时变成了惶恐的色厉内荏:“你……你干什么!这可是在皇宫里面!”
“原来您也知道这是在皇宫内,”唐都微笑起来,他嘴上说着敬语,笑容却不带半点温度,“所以,你刚才叫三殿下什么来着?”
侍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先不提辰宵本人是个睚眦必报的毒蛇性格,哪怕贵族他也照揍不误,就光是以她现在的身份——一个皇后身边的侍女,哪怕她们私底下骂的比这还要狠毒恶劣百倍,可当着外人的面对皇子说出这种话,可是要被处以鞭刑的!
“我,我……”
“愿您以后记得三思而后言,这位小姐。”
唐都猛地松开了她的手,一直试图把手抽回来的侍女尖叫一声,跌倒在了地上。
皇后的眼皮狠狠一跳。
她虽然依旧站得端庄,但任谁都知道,唐都此举不亚于是在打她的脸。她再能装,这种时候也伪装不出什么好脾气了,妆容雍容的女人掀起眼皮,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唐都道:“唐先生见笑了。”
“哪里,”唐都分毫不让,依旧是那副风度翩翩的模样,半边身子却稳稳地挡在了辰宵的身前,“三殿下年岁不大,还望您不要与他计较才是。”
“我要是真和他计较,您也不会在这里了。”皇后慢悠悠道,“这次叫您过来,只是我单纯想看一看,能被三殿下和帕里克先生都看中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而已。”
“如今看来,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啊。”
唐都听着她话里的意思乖乖的,就连皇后的笑容也带着几分古怪的意味,在短暂的愤怒后,她望向自己的目光反而透着一股傲慢的怜悯,就和舞会上老皇帝宣布那个“好消息”时,望向周围众人的表情一模一样。
想起刚才应天在档案室翻阅到的机密资料,唐都的脸色微沉。
这件事,难道皇后也有参与吗?
但据说老皇帝和皇后关系不和……明明连两位皇子都各怀心思,怎么现在看来,皇后的立场反而和皇帝是一致的?
唐都搞不清楚状况,但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当机立断,向皇后告辞后就准备带走辰宵。但辰宵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皇后道:“我不走!她被你们带到哪儿去了?”
“她?”
不同于唐都的愣怔,皇后却很明白辰宵指的是谁,她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三殿下何时有了妹妹?皇室这一代只有三位皇子,这一点就算唐先生也应该很清楚才是。”
她否认了?
唐都下意识蹙眉,他当然不相信辰宵会说谎,不然少年不会费了那么大周折只为回宫看一趟妹妹的情况。可是皇后为什么会不承认这个妹妹的存在?
他第一反应是皇室认为这个孩子的存在有损皇家名誉,所以暗暗处理掉了。可是这不符合逻辑,按理说如果真的这么想,那从一开始她就不会出生……当时辰宵的母亲已经疯了,处理掉一个婴儿有千百种方法,何苦要养到四岁多?
“是不是……”
身后传来少年带着颤意的声音,唐都转过身,看到辰宵瞳孔收缩着,用一种近乎于骇人的眼神,直视着前方的几人。
红发少年的金眸中布满血丝,任何人被这样的目光盯着都会觉得内心胆寒,包括之前还游刃有余的皇后。她下意识退后了半步,又因为自己对一个杂种的示弱而觉得难堪,面孔微微扭曲起来。
侍卫们紧张地围住了他们,皇宫内非准许不得出现热武器,巡逻队都是佩剑出行的,但这会儿的辰宵无视了这些对准他们的寒刃,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皇后,像条毒蛇一样,轻柔地嘶声问道:
“你们,是不是也把她变成‘药材’了?”
唐都猛地扭头,骇然望向辰宵。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你说的‘药材’是什么。”皇后在镇定之后,也给出了同样的回答。但和唐都的惊疑不定不同,她的回答充满了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色彩,“三殿下或许是在外面呆久了,看多了那些幻想作品,不仅臆想出了一个妹妹,还跑过来质疑我——你扪心自问,我当初对你,可不比你身边的这位唐先生差多少吧?”
辰宵垂在身侧的手指颤动了一下。
“你——不配和他比。”他的瞳孔恢复了正常,整个人都慢慢松弛了下来。
但唐都还是感觉,就在刚刚问出那句话的瞬间,一直维持着辰宵表面的某种外壳彻底地破碎了。现在的辰宵,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更像当初那个在床上掐住他脖颈,微笑着试图将他置于死地的疯子。
“我明白了,唐先生,”他笑着对唐都说,还主动伸出手,像个校门口乖巧等待家长来接自己的少年一样,“我们回家吧。”
唐都看着他。
握住他手的那一刻,唐都才发觉,辰宵的掌心全部都是冰冷黏腻的冷汗。
但他却死死地抓着唐都的手,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呼吸平稳地朝前方走去。
“站住。”
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望着挡在他们面前的一群人,唐都没什么感情地扯了扯嘴角。
怎么,今天是中头彩了吗?
一个接一个的。
“陛下有何事?”感受到被攥紧到发痛的手掌,唐都安抚地捏了一下辰宵的手,抬眸朝轮椅上的干瘦老人望去。
“他不能走。”老皇帝用浑浊的眼睛盯着辰宵,目光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贪婪和狂喜,“接下来的事情,必须要有他的参与。……唐先生,你把他教的很好。”
他似乎终于察觉到了现场还有个唐都的存在,但这句夸奖却让当事人听了只想作呕。
“陛下,”唐都冷静道,“我可以问问,您打算让辰宵做什么吗?”
“这好像与您无关吧,唐先生。”
帕里克笑眯眯地站在老皇帝身后半步的位置,轻描淡写说出口的话语,却不亚于在紧张的局势中再添了一把干柴:“还是说,您打算违抗陛下的命令?”
话音落下,如今对于“权势”已经形成执念的老皇帝立刻瞪圆了眼睛,阴鸷的视线在唐都身上来回扫荡,像是在评估他的威胁性。
唐都在内心暗骂一声帕里克果然是不安好心,今天这出戏可以说是冲着辰宵来的,但只要深思一下帕里克一直以来的心思,就知道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拉自己下水。
“真是劳您费心了,”他讥讽道,“陛下,我并无二心,只是出于一位教师对学生的担忧,希望能够知晓三殿下何时能回来复课而已。”
“是吗?”
老皇帝似乎是信服了这个说辞,他摆摆手,满不在乎道:“那你就不用管了,辰宵不会再去你那儿了,宫廷内部会有私人教师给他上课的。”
唐都内心一沉,他张了张嘴巴,正打算开口,就见帕里克志得意满地厉声打断了他的询问:
“你是打算抗旨吗!?”
唐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前有狼后有虎,在老皇帝愈发不善的紧盯下,他几乎能听到倒计时滴答滴答走过的声响。
但这并不是指他面临危机的倒计时。
而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他还能用自己的心声阻止应天出手的时间。
要在这里彻底撕破脸皮吗?
这里的动静已经惊动了舞会那边的贵族们,这里聚集了整个帝都——甚至七大主星的大家族成员,一旦应天出手,他的存在就会彻底暴露在众人眼中。
他不可能让应天杀光在场所有的人,这里不乏唐觉那样无辜的小辈;可若是叫这些人知道了世上还存在着应天这样既非人类也非神秘的实验室产物,先不说会在全星际引起轩然大波,就光是针对应天的通缉,就远不是现在这样小打小闹的程度了。
虽然阿撒托斯目前已经是宇宙通缉令上排行第一的杀手,但他现在还没有被官方盯上,对皇族下手是板上钉钉的死罪,届时军队、暗网杀手、试图挖掘他秘密的有心之人与各方势力都会被惊动,到时候……
帝国范围内,就再没有应天的立足之处了。
或许改名换姓是个方法,但是,唐都苦涩地心想,应天不在乎这些,他不能不替对方在乎。
即使人类永远不会知道弥赛亚的存在,至少,这世间最深沉的恶意,不该由已经背负着一整个世界重量的救世主来承担。
还有辰宵,那月,克里斯他们,大哥他有家族的庇护,剩下的三个孩子,他真的要让他们陪着自己一起,过上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吗?
排山倒海的怒火和焦急忧虑如潮水般淹没了他的胸膛,但唐都知道,这不是属于自己的情绪,是应天在为了那些曾经自己保护过的人们朝自己深爱的眷属动手而愤怒。
“唐先生!”
少年急促的呼喊打破了老皇帝脱口而出的命令,但下一秒,贸然发出声音的唐觉就被旁边的唐老爷子一拐杖抽倒在了地上:
“臭小子,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他的怒火来得太快,导致老皇帝都还没来得及斥责,只能重重地哼了一声,选择暂时放过了这只老狐狸。
“你还有三秒钟时间考虑,”他转头对唐都语带威胁地说道,“不然的话,就一起留下好了。”
“三。”
一起留下任人宰割吗?
这显然不是一个好选择。
唐都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这场盛大的舞会就是一个阳谋,辰宵的妹妹是鱼饵,辰宵是鱼饵,他本人也是鱼饵——三重连环计,就是为了让应天暴露在人前。哪怕这次辰宵不来,那人肯定也会另找机会布局的。
因为幕后主使者,必定对他的性格和在这里的人际关系,全部都了如指掌。
他的视线冷冷地扫过背着手站在那里的帕里克,如果眼神能当做刀子的话,相信帕里克现在已经被扎了个对穿了。
‘如何?’对方并不奇怪唐都能够瞬间搞清楚局势的关键,反而笑着用口型反问道,‘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二——”
最后一秒,就在唐都准备自己掏出回溯迷宫的神秘卡牌带着人脱身时,原本紧紧攥住他手的辰宵却主动松开了他,淡淡地对着老皇帝说道:
“我留下,你放他走。”
“辰宵!”
唐都伸手想去抓他的肩膀,但辰宵却像是知道他会这么做一样,接连往前走了几步,一直站到老皇帝的轮椅边上,这才转头朝他笑了笑。
“放心吧,”他满不在乎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格,我能吃亏?谁要敢打我的注意,我一拳揍翻他。”
“可是——”
“好了,唐先生,”辰宵忽然看向他的双眼,唐都愣住了,这还是少年第一次这么郑重其事——这么温柔地称呼他,“感谢你这些天的收留,但很可惜,我并不是什么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其实他们说的没错,我只是一条……”
“够了辰宵!别说了!”
但辰宵却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一条狂躁又可悲的杂种犬而已。”
唐都红着眼睛,他注意到辰宵的手臂一直在发抖,指尖甚至颤动出了残影,这显然并不是因为他的情绪过于激动,而是因为少年再去强行忍耐的身体内部传来的疼痛。
但众目睽睽之下,突发病症的辰宵还是坚持着说完了这番话,不顾身边老皇帝几乎气到扭曲的脸庞,他朝唐都深深鞠了一躬,姿势标准到能让第一贵族高中的礼仪老师眼珠子当场掉下来的程度——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潇洒地朝着皇宫深处走去。
唐觉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辰宵和他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用口型道:
‘帮我照看好他。’
唐都只有一个人,就算应天是他最后也是最坚实的后盾,但从这些天的相处中,他们早就发现了应天这个人的身份有问题。
他是见不得光的。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这个人或许能够为唐都抵挡那些魑魅魍魉,但明面上的枪林弹雨,就由他们这些老是惹他生气的学生来解决吧。
‘不用你说。’
唐觉如此回应。
他直起身子,注意到唐都望着辰宵即将消失在深宫中的背影,似乎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就在白发男人即将抬手的那一刻,他猛地冲过去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一把抓住了唐都的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唐先生,跟我走吧。”
他恳求道。
这一次,唐老爷子没有再阻止他。
唐都僵硬地站在原地,和唐觉僵持了几秒钟,终于退让了一步。
黑夜中,他垂下眼,敛去了眼底静静燃烧的冰冷火焰。
冷静下来,他对自己说,这只是一局棋盘的先手,辰宵绝不是弃子,只是暂时被黑棋包围了,无法动弹而已。
“走吧。”他抬起头,平静地对唐觉说道。
唐觉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唐都脸上的神色,在确定唐都不会突然暴起动手之后,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赶紧拉着他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等一下,”老皇帝不满地嚷嚷,“我让你走了吗?如此无礼的态度——”
“陛下……”“陛下。”
帕里克和唐都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
两人循声对视了一眼,帕里克见好就收地低下头,不再做任何争辩,唐都则移开视线,看着轮椅上这个辰宵生理学意义上的父亲,嘴唇微不可查地嚅动:
“系统,显示人物面板。”
许久不上线的系统发出了一声轻滴声,随即,一个熟悉的光屏出现在了唐都的面前。
上一次唐都试图使用它,还是在面对帕里克的时候,但大概是这个男人经过了太多次克隆和躯体意识转移,系统根本没有任何回应。
还好,这次不一样。
【姓名】:辰阁
【身份】:帝国皇帝
【精神力(SAN值)】:62~45
【好感度】:0(他对您心怀憎恶,总督阁下)
【人物等级】:SR(可攻略)
【人物心声】:我即将获得永生!
真是熟悉到让人想落泪的称呼,唐都想。
可惜,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宣誓向帝国与陛下效忠的总督了。
他认可的皇帝,至始至终只有一位。
“每个朝代的君王都有一个共同的梦想,”唐都的声音不大,却像是跟刺一样扎在了老皇帝的心上,“可惜,历史证明,他们的信任都给错了人。”
老皇帝抖着唇,声音尖利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顺口提醒一句而已。”唐都微微躬身,抬头看到了帕里克难看的脸色,他不带任何感情地笑了笑。
“我衷心祝您能够得偿所愿,我的陛下。”
说完,他冷着脸转身,一手拉着唐觉,另一只手毫不顾忌地推开挡在面前的手握尖刀的侍卫,在那人倒地的惊呼和人群的骚动围观之中,大步走出了这座光影交错的恢弘宫殿。
第 82 章、温柔的神
“先生, 我们……”回去的路上,唐觉有些欲言又止,“辰宵他,应该不会有事吧?”
虽然平时一向和辰宵关系恶劣, 但这么些天相处下来, 两个同龄人到底还是磨合出了一些少年人之间惺惺相惜的感情——当然, 仅限于对方面临生死危机的时刻。平常的时候, 他们最大的危机就是来自于彼此。
唐觉在说出口后就懊恼地抿了抿唇, 觉得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问唐都这个问题,刚才在皇宫后花园发生的冲突还历历在目,被迫放弃辰宵,先生心里肯定比他难受百倍。
他这种行为, 不就相当于在唐都心上再扎一根刺吗?
出乎预料的是, 唐都现在的表情却格外平静。
因为是提前离场,司机还要接送唐老爷子, 他现在正在开着唐家的专车送唐觉回家。驾照唐都肯定是没有的, 但万能的应·哆啦A梦·天早就提前准备好了证件, 这个时代的车辆自动驾驶功能也十分强大,唐都就算闭着眼睛都能开到家。
“辰宵暂时不会有事的,”他简略地回答道,“放心吧。”
唐都已经想明白了,还要多亏辰宵的提醒。
一切的关键点,就在于他所说的“药材”上。
如果皇室真的把这份“药材”当做续命的唯一方法,那么辰阁就不会大费周章地建那座巴别塔了。显然, 他更希望能够一劳永逸地解决自己身上的问题。
而且就算他们再不在乎人命, 生活在那样一个人吃人的环境之中, 除了身为食物链最顶层的皇帝之外, 任何一位公主皇子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牺牲品——今天是辰宵,明天呢?等到了那时,两位皇子还坐得住吗?
所以,他们今晚扣下辰宵,目的主要是为了多一层保险。
唐都握着方向盘,目光沉沉地想,辰宵现在只是人身自由被禁锢,若是巴别塔计划失败,那么他很有可能就要步自己妹妹的后尘了。
怪不得辰阁对他的叛逆多加纵容,两位皇子也都态度暧.昧,即使是相对来说最友好的二皇子,看向辰宵的眼神也根本不像是正常兄弟之间的感情,而更像是一件筹码……
以辰宵对人心的洞察和敏锐程度,他怎么可能发现不了这些?
“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救他出来。”
突然从后座响起的声音让副驾驶上的唐觉吓得寒毛直立,他猛地扭头,正撞上应天那双在昏暗光线中愈发深邃的灰色双眸。
“你……应先生,你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的!?”
应天:“从一开始。”
胡扯!
唐觉惊疑不定地想,他上车时明明看过的,车上根本没有人!
唐都瞥了他一眼,出声转移了唐觉的注意力:“不用了。现在不是救人的好时机,等到下个月再说吧。”
“你想等巴别塔建成?”
见唐都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应天立刻反对道:“不行,太危险了!”
“我还记得当初是你劝我等一等的,”唐都轻笑一声,打断了应天即将说出口的话,“好了,我明白你的顾虑。但是以辰阁的怕死和谨慎程度,这是唯一能够伪装成他自然死亡的机会,到时候还能直接把锅丢给帕里克,堪称一举两得。”
他冰冷地注视着前方黑夜中一直延伸的道路,淡淡道:
“我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啊。”
坐在副驾驶的唐觉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道:“唐先生,我今晚就当什么都没听到。”
唐都笑了笑:“晚了。”
“晚……什么意思?”
唐觉瞪圆了眼睛看着正开车的白发男人,他本以为以唐都的性格,是绝对不会让自己参与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谋划中来的,原来唐都并不是这样想的吗?
“你今天跟我走,并且唐老爷子还默许了,就代表着唐家的一种风向,”唐都慢斯条理地解释道,“你以为唐海尘为什么今天没来?”
“不是因为爷爷他不让……”说到一半,唐觉忽然恍然大悟,“爷爷是想两头下注?”
“或许吧,”唐都模棱两可地说道,“姜还是老的辣。看来最近辰阁的动静闹得太大,几大家族的老人家们都被惊动了,但唐老爷子应该是第一个下注的吧。”
唐觉思考道:“爷爷是想支持辰宵吗?”
“不,你怎么会这么想?”唐都挑眉道,“辰宵现在有什么?地位,权势,金钱,都是一穷二白,而且他那个狗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逮谁咬谁,选他?唐老爷子还没老年痴呆呢。”
唐觉:“…………”
好像确实如此。
“从今晚开始,两位皇子与辰阁之间的裂痕就要大大加深了,”唐都缓缓吐出一口气,“天家无父子,他们是不会信任帕里克的,辰宵的经历只会让他们更加感觉心冷。但相比之下,二皇子可要比大皇子着急多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恐怕帝都就要开始乱起来了。”
“那我们该怎么做?”唐觉问道。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自己自动划入了唐都所在的立场,哪怕知道唐老爷子是希望他和其中一位皇子站在一起,但是……
相比起野心勃勃的大皇子,和笑里藏刀的二皇子,唐觉想,他宁可去面对辰宵那张散漫又欠揍的脸。
“二皇子之后肯定会来接触你,”唐都说,“唐老爷子也会把手头的一部分资源倾斜给你,但你能在唐家占据多少话语权,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所以最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吗……”
唐觉低下头,他看着自己的掌心,知道爷爷的意思是让自己与兄长代表唐家各占一方立场,但唐家的资源有限,这样做的话,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他们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兄弟关系会迅速恶化。
然而——
经过唐都指导后的唐觉,比起之前那个处处忍气吞声的沉默少年,心态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仍有些迷茫,但下意识抬头望向驾驶座的方向:“先生,我真的可以做到吗?”
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将唐家这艘巨轮,驶向正确的方向。
唐都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手,揉了揉唐觉的黑发。即使隔着厚厚的发丝,唐觉都能清晰地感受到男人掌心温暖的温度。
他垂下眼眸,唇边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明白了,”他说,“唐先生,请看着我吧。”
他会做给唐都看的。
从唐海尘那里没有感受到的、来自兄弟之间的温情,在这一刻,终于填满了唐觉内心的空洞。
他扭头望向窗外,城市的霓虹在夜色中模糊成一条条光带,夜空中数以万亿的星辰在黑暗中闪烁着明光,未知的未来在眼前铺开,他的心却从未有此刻那样安定。
等到唐都开车将唐觉送到家,黑发少年已经闭着眼睛,靠在副驾驶上睡着了。
看着少年眼底的青黑,唐都在心里叹息一声,心道唐老爷子肯定不是今天才有的打算,这段时间唐觉恐怕在家里不太好过。
所以他也不打算立刻叫醒唐觉,想了想,唐都动作很轻地打开车门,去一条街外的商店里买了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随意地在路边找了个马路牙子坐下,刚点燃一支,一双黑色的长靴就出现在了视野里。
“坐。”
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应天也不矫情,就这样和他一起坐在了路边。
“给我一支。”
“嗯?”唐都叼着烟,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随后笑了,“我还以为你要劝我别抽了呢。”
“偶尔一次。”应天言简意赅道,“我知道你压力很大。”
所以就陪我一起吸尼.古丁吗?
唐都敛眉低笑一声,两根修长的指头熟练地从烟盒里夹了一根递出去,应天接过来,叼在嘴里,维持着这个姿势,低头凑了过来。
他含糊道:
“借个火。”
黑暗中,赤红的火星碰撞在一起,唐都掀起眼,清晰地看到了应天眼眸深处跃动的火光。
一缕烟被他吐了出来,在空气中逐渐上升隐没。
唐都到底是很久没抽了,这会儿烟味虽然能刺激他的头脑保持清醒,却让他觉得有些呛人,所以他吸了两口就把烟重新夹在了指尖,任由它静静在夜风之中燃烧殆尽。
“之后可能要辛苦你一段时间了,”唐都一边整理着思路一边说道,“巴别塔那边需要人一直盯着,越是临近完工,皇室对那里的安保就越严格,一般的眼线已经没办法接近那里了。”
“最近帝都的各大精神病院都迎来了入院潮,我去查过这些病人的资料,都是统一的受到强烈刺激后出现了精神分裂,但却绝口不提神秘的精神污染迹象……他们就是唐海尘手底下的星际遗民,被派去巴别塔刻印神秘文字的消耗品。”
“每刻下七到八个字,就要疯掉一个人。”
“整座巴别塔一共有七座石柱,每座石柱上刻着数百行神秘文字,”唐都悠悠地说着,视线落在自己左手小拇指的戒指上,“你说,神秘挑中了这个世界,是不是也有觉得一部分人类和它们相性不错的原因?”
应天没有回答。
他也给不出答案,这只是唐都的一个无端的猜测而已,不可能有人证实它的真伪。
“算了,就当我是在说梦话吧。”唐都摇摇头,把燃尽的烟头随手丢到下水道的栅栏内,“可惜了,都没抽几口。”
说完,他伸手拿走应天还叼在嘴里的烟,按着青年的后脑勺,闭眼吻了上去。
烟草的气味弥漫在唇舌间,比起单纯的尼.古丁,这种味道显然更令唐都满意。
猝不及防之下,应天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声音,他的眼皮轻颤了一下,凝视着唐都近在咫尺的霜白睫羽,到底还是纵容了对方,只是伸出手,食指一勾,扯掉了唐都束起的马尾。
微微打着卷的白色长发如瀑布般披散而下,应天将五指插.入其中,不轻不重地摩挲着唐都冰凉的发丝,像是安抚,又像是某种隐晦的暗示。
“不行。”
但唐都却在应天试图把手伸进他衬衫下摆时退后了一些,他的唇在街边的灯光下还带着些柔软的水光,看得应天的目光愈发晦涩。
“等你回来再说。”唐都一本正经道。
应天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满的低哼,但到底还是收回了手。
“月底之前,我要去一趟荒星Y011,”唐都又说,他装作没注意到应天微僵的表情,“到时候,还要麻烦你送我过去了。”
他知道应天虽然一直挂念着自己的家乡,但自从他父亲去世后,他一次都没有回去过。
应天对荒星Y011的情感非常复杂,深爱混杂着畏惧,让他一直逃避着回到那里。
直到二十年后,也依然如此。
“……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有一件比较在意的事情。”唐都含糊道。
除了去弄清楚那张纸条的暗示以外,他还有一个想法,关于当初那个从莫顿区河底打捞上来的人面石碑。
唐觉在教导他的时候,曾很遗憾地说自己来迟了一步,知晓那位应总督事迹的后代已经去世了,但是在这个时代,那位老人或许还活着。
应天说人面图腾在荒星Y011代表着凶神,是自己失控后,当地人们对他的畏惧和憎恨形成的信仰。
但唐都却总觉得,事实或许和他所说的并不符合。
“不知道你的生日是哪一天,”唐都把玩着应天的一缕发丝,轻声说道,“不过在临走之前,我想送给你一件礼物。”
哪怕他所想的并不是真相,也没有什么关系。
唐都想,他只是想让应天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如果真的有一位愿意默默守护着人类的神明的话……
他抬起头,看着应天眼中倒映着的自己,轻轻笑了笑。
他一定拥有一双深沉又温柔的灰色眼睛。
第 83 章、万物之母
那天皇宫中发生的事情, 就像是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对于辰宵莫名被禁足的旨意,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后续的几天内,帝都一切风平浪静。
但敏锐的人都已经察觉到了水面下酝酿的诡谲云波, 阴云笼罩在这座星际都市的上空, 正准备端着汤水过街的唐都微微眯起眼睛, 仰头望了一眼路边飒飒摇晃的落叶乔木, 夏日的蝉鸣声在这个时节已经几不可闻。
对面的门没关, 唐都进去的时候就忍不住皱眉,穿堂风呼呼地从大敞的窗外吹进来,虽然他感觉到的是舒适和凉爽,但对于还在卧床的病人来说, 就有些太过寒冷了。
“怎么不关窗户?”
他把汤水在床头柜上放下, 问正坐在板凳上给拉尼娜念书的那月。
“是我让他开的,”靠在床头的拉尼娜朝他苍白地笑笑, “屋里太闷了。”
唐都没说什么, 只是走过去把窗户稍微关小了一些, 又从衣柜里翻出一条披肩:“开窗可以,但也要记得保暖啊。”
“唐先生真是个……”拉尼娜低低地咳嗽了几声,才缓缓道,“很适合结婚的对象呢。”
“……谢谢?”
这或许是一个夸奖,但唐都看着她说话时气若游丝的模样,脸上那点儿浅淡的笑意却像是秋天掠过田野的兔子一样飞快消失了。
任谁都能看出来,拉尼娜恐怕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不, 事实上她能否挺过这个月都是个问号, 如果不是因为担心这个, 唐都也不会一直留在这里照看着那月。
那月从凳子上跳下来, 开始给她盛汤。
他并没有盛很多,因为拉尼娜现在根本吃不下什么东西,白发少年紧抿着唇,眼尾微微泛红,不知是因为熬夜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自从拉尼娜倒下后,仿佛一夜之间他就长大了。
晚上的时候,唐都依然会在那月的家中教他弹琴,顺便教授他和克里斯一些将来可能会用到的各种知识。他有问过拉尼娜这样会不会太打扰她休息了,但拉尼娜却只是摇头。
“我想再多看他一会儿。”
在那月喂她喝汤的时候,唐都调出系统面板看了一眼。
目前拉尼娜的精神力已经徘徊在了20的边缘……如果这样的情况继续持续下去,她随时都有可能失去理智,被神秘同化,或者彻底变成六亲不认的疯子。
那月不能再接近她了。
但唐都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开这个口。
那月今天和平时一样盛了半碗汤,但拉尼娜却全部喝完了。不知是不是因为热汤的缘故,她的气色看上去比之前要好上了一些,像死人一样惨白的脸颊竟然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红晕。
唐都心下一个咯噔,但那月却并没有想那么多。看到拉尼娜恢复了一些精神,他高兴得眼睛都像是在发光:
“果然通通风是有好处的!妈妈,老师说了,明天的亲子活动日学校会安排我们去山谷看霞枫,你虽然不能去,但我可以拍照回来给你看……”
他像早晨枝头聒噪的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把这几天的经历一股脑地全部倾倒出来,能看出来是在心里憋了很久,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确实不容易了。
拉尼娜含着笑听着他讲,消瘦的侧脸在日暮的远光中渐渐黯淡,唐都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忍不住想起了那个医院的黄昏。
“今天老师还让我们写时光胶囊,”那月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着,他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还要灿烂,“让我们写自己未来想做的事情和想对自己说的话,明天去埋在山谷里。他们都写的是当上总督啦大臣之类的无聊东西,我才不想干那些呢。”
拉尼娜问道:“那你将来想做什么?”
“唔……”那月踌躇了一会儿,似乎还没想好,“总之,一定要离神秘越远越好!哪怕当小白脸都比总督强!”
正喝水的唐都差点儿一口水喷出来。
“谁教你这些的?”拉尼娜哭笑不得地问道。
“因为我同桌的梦想就是当小白脸,说这份工作能被很多大姐姐喜欢,”那月撇撇嘴,“但他长得好胖,那些漂亮有钱的姐姐才不会看上他。”
“小白脸可不是什么好话。”拉尼娜拿自己这个儿子实在没办法,只得深深叹气,“你姥爷要是还在世,会打断你的腿的。”
唐都默默地放下水杯,心想幸好那月的姥爷已经看不到了,不然要让他知道那月未来为了套情报还真伪装身份上门当了一段限定期限的小白脸,那不得从棺材里气活过来。
“而且你有那么杰出的天赋,为什么不去做总督或者是领航员?别忘了占星师的祖训……”
“才不要呢。”那月老大不情愿道,“只有傻子才会去自己找死。再说了,占星师的祖训关我什么事?”
“我们是占星师的末裔……”
“那又如何?”那月陡然拔高了声音,“就是因为你老是在意这些无聊的东西,不然你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那些祖训都是害人的!我才不要当早死的英雄!”
“那月!”
拉尼娜的表情凝重起来,但一连串咳嗽打断了她的话,女人弓着身子在床上蜷缩起来,一直默不作声的唐都无奈劝道:“好了,都少说两句,先喝口水吧。”
看到拉尼娜被自己气到上气不接下气,那月紧紧咬住下唇,身体明显有些僵硬。但他仍旧倔强地一声不吭,只是暗搓搓地用余光瞥着床上的拉尼娜。
“都这样了,就少操点心吧,”唐都抱臂对她说,“刚刚不是说得好好的吗,还说要拍枫叶照片回来,怎么又闹起变扭了?”
拉尼娜的性格太过于较真,这点那月简直和她一模一样,这对母子俩观念不和,哪怕是在现在这样拉尼娜已经病倒的状态下,也很少有能够和平相处的时候。
这些天来,唐都已经数不清他们发生过多少次争执了。
“咳咳……这不是闹变扭,唐先生,”拉尼娜攥紧被子,声音沙哑地说道,“这是……原则问题,是我这辈子唯一坚持的理想。”
唐都还没来得及回答,那月就低声道:“那你的理想,和我比起来呢?我不如它重要,是不是?”
“这不是一回事……”
“就是一回事!”那月尖叫出声,即将失去至亲的痛苦一直徘徊在少年心中,无处排解的苦闷在这一刻变成了怒火发泄出来,对象却是自己最爱的人,“在你心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永远比家庭重要!那些讨厌的预言和神秘文字也比我重要!”
“那月,够了!”拉尼娜原本还有一丝血色的脸颊随着他的话飞速惨白下来,“不要再说了——”
“你为了这些东西,连命都不要了!”那月含着泪朝她吼道,“我早该知道的,你连自己都不在乎,怎么会在乎我?反正我也不是你亲生的,你这个妈——”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接把白发少年打懵了。
那月的头偏到一边,发丝垂在肩膀上,目光愣怔,整个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还处于一种空白的状态之中。
唐都平静地收回手。
“道歉。”
那月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浑身都在发抖。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唐都深吸一口气,他注视着面前这个理智岌岌可危的少年,仿佛在一刹那间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虽然他知道那月情绪过激也有被拉尼娜身上神秘气息影响的原因,“给你妈妈道歉。”
不要学我,他用眼神无声地对那月说。
如果这句话真的说出口,那就再也覆水难收。它会化作最深的梦魇,在未来的无数个日夜纠缠着你。
他不希望那月后悔。
“对……”
到底还是个孩子,那月虽然反应过来了自己的话伤到了拉尼娜,但在吐出一个音节之后,便因为委屈红了眼眶,埋头冲出了门。
正在屋内教授克里斯格斗技巧的应天动作一顿,克里斯微微蹙眉,顺着他的目光转向了窗外,正好看到那月流着泪跑出来的那一幕。
他低声嗤笑一声:
“好运的混蛋。”
浑身已经遍布青紫、几乎要精疲力尽的少年摇摇晃晃地从垫子上站直身体,重新摆好姿势,哑声对应天道:
“再来!”
应天也很快收回了目光。
这四个孩子里,克里斯的性格与他是最像的。他们都是生长在黑暗泥泞中的种子,光是挣扎着生存,就已经耗费了全部精力。
只要有人愿意朝他们伸出一只手,哪怕是死也会牢牢抓住不放,因为他们没有任性的权利,世界已经过早地向他们袒露了最为残酷不堪的那一面。
而对于此时的那月来说,这个漫长的过程才刚刚开始。
现在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唐都想出门去找那月回来,但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一股危机感从脊椎直窜头皮,他猛地回头,看到拉尼娜目光空洞地望着自己,慢慢张开嘴巴:“我的,孩子——”
唐都瞬间抽回手,连退几步,在心里暗骂要死。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唐、先生……”现在的拉尼娜勉强还保有一丝仅存的理性,她一只眼睛逐渐被白眼球覆盖,另一只眼睛却还维持着原样,只是眼角滑下泪来,“拜托你……不是……错……”
“我知道,”唐都立刻说,“你坚持住!我现在就找那月回来!”
如果拉尼娜真的在这里被神秘同化,那月估计这辈子都走不出来!
然而,现实往往事与愿违。
唐都刚跑出家门,就听身后一声巨响,他眼前一花,腰被应天从身后用力搂住,身体朝前一扑,躲过了轰然倾倒的房屋。
刚跑到街角的那月听到声音,流着泪回头,最后一丝日光消失在地平线上时,那道飘渺而空灵的银色斗篷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
它朝着下方众人温柔地张开怀抱,但毛骨悚然的神秘气息伴随着强烈的危机感,狠狠触动了在场所有人的神经。
唐都瞳孔骤缩,但并不是因为刚刚死里逃生,而是因为自己曾在未来数次被它护在羽翼之下。
【万物之母】。
他闭了闭眼睛,开始觉得,或许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唐都从地上站起来,朝用眼神询问自己有没有受伤的应天摇了摇头,望着远处已经完全呆立在原地的白发少年,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空白的神秘卡牌。
身为母亲,拉尼娜或许不能陪他长大……
但即使死去,她也依然会用另一种方式来保护他。
第 84 章、成长的代价
每个星球上都设有专门的神秘收容部门, 帝都境内更是每个区都安排了巡逻亭值守,一旦出现高级神秘,就会立刻上报给总督府派人处理。
然而,足足十几分钟过去了, 现场除了惊慌失措逃离街区的民众外, 唐都甚至连辆警车的影子都没看到。
他冷着脸扫了一眼头顶的监控, “啧”了一声, 心道唐海尘现在还真是连掩饰都不掩饰了, 估计巴不得被神秘同化的人是自己吧。
一边想着这些,唐都的注意力却始终放在那月的身上。
现在整条街道都笼罩在无形的重力之下,【万物之母】的其中一项技能就是控制周围物体的重力,这让试图靠近那月的唐都很是举步艰难。
眼见那月因为心神恍惚被神秘盯上, 他立刻朝对方高声喊道:
“清醒一点!那不是拉尼娜!”
可这会儿的那月哪里能听得进去这些, 他现在满眼都是半空中神秘那张惨白熟悉的面孔,嘴唇发颤, 四肢僵硬, 整个人都像是掉进了冰窟里一样。
是……他的错吗?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话刺痛了母亲, 她怎么可能会——被神秘趁虚而入,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眼看着那月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看上去完全丧失了任何求生意志,唐都只得一个箭步冲上去,挡在了神秘前进的道路上。
“【叹息玫瑰】!”
郁郁葱葱的藤蔓拔地而起,眨眼间便缠上了神秘的斗篷将其紧紧缚住,含苞待放的玫瑰花朵飞快盛开又凋零, 在恐怖的重力压迫下炸成千万片花瓣。
一时间, 整条街道上都充斥着馥郁的花香。
说起来, 这张卡牌还是拉尼娜给他的, 唐都想。
“你不能出手,”他借着玫瑰丛的遮挡,飞快地对应天说道,“这里有监控。”
应天遗憾地放下了手,但一双眼睛还是时刻注意着唐都那边的情况。
【万物之母】的等级唐都从前曾听那月提过,似乎是J级,但它作为神秘卡牌的作用却要远大于一些更高等级的神秘。
令人疑惑的是,它在诞生后却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攻击性,虽然仍旧遵从神秘法则,将目标转向了现场受到精神震荡最大的那月,不过唐都总有种感觉,它注视着那月的眼神,和望向其他人时是不同的。
但这不可能。
唐都冷静地想,神秘不具备情感,这是法则规定的铁律。只是他也并不认为自己感受到的那一丝微妙的区别是幻觉,所以说……
难道就像是当初的应天一样,现在的拉尼娜,并没有完全被神秘同化吗?
唐都连忙呼唤系统打开人物面板,虚空中,光屏就仿佛短路一样快速闪烁着,并且光芒在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暗淡,显然,系统判定此时的拉尼娜还残存着一丝理性,但失去了人类形态的她,也完全不足以称之为“人”了。
“那月,”唐都忽然直起身子,把一直捏在手中的空白神秘卡牌递给了被自己挡在身后的白发少年,“抬起头来,看着我。”
那月恍恍惚惚地照做了。
那双异色的瞳孔盛满了泪水,像极了一只因为不小心咬到主人后被大雨天赶出门的流浪犬,他甚至都没发觉自己的身体在控制不住地发抖,无边的愧疚和悔恨涌上心头,过于激烈的情绪几乎要令他窒息——
“都是……我的错……”
唐都打断他的自责:“你母亲还没死。”
那月猛地睁大了眼睛,但唐都却垂下眼眸,似乎是想要避开少年眼中过分明亮的光芒:“被神秘同化的过程一旦开启就不可逆转,现在唯一能够帮助减轻她痛苦的方法,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它收容。”
“不——”那月猛地退后一步,疯狂摇头,“我不要!”
知道这么做很残忍,但唐都知道,这次的神秘必须由那月自己来收容。他当然可以代劳,但那月若是不能理解拉尼娜对他的爱,即使收容了【万物之母】又如何?
唐都了解一位母亲的想法。
“你还要任性到什么时候!”正当他准备继续开口劝说时,旁边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先生一直在为你消耗精神力抵挡神秘,你呢?叽叽歪歪哭哭啼啼,看了真想一巴掌扇过去!”
是克里斯。
他似乎忍无可忍了,大步走过来,一把拎起那月的领子,凶狠的表情像是下一秒就会用牙齿撕开对方的喉咙:
“我早就想说了!像你这种人,一辈子都只配活在悔恨里!你的眼睛究竟能看到什么?自己的弱小?还是无能为力?失去的就去抢回来,抢不回来也要在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肉,就算是死也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告诉我你这个懦夫,有这样的胆子吗!”
那月被他劈头盖脸一顿痛骂,满是泪痕的脸上一片空白。但克里斯却丝毫没有把他放下来的意思,一手指着空中即将挣脱束缚的神秘,大声质问道:
“先生让你把它收容是为了你着想,你呢?胆小鬼就是胆小鬼,不仅没有帮亲人报仇的勇气,居然连亲手结束自己母亲的痛苦的决定都不敢做?”
他冷笑:“像你这种人,根本不配当先生的学生!只会哭的懦夫!”
“我不是懦夫!!!”
那月尖叫起来,他反手抓住克里斯的手腕用力甩开,挥起拳头就朝少年的鼻子打去,中指的指节格外凸起——应天也教过他一些基本的格斗术,但那月并不太擅长,学习进度和天赋点满的克里斯完全不能比。
无奈之下,唐都转而教了他一些情急时刻用于自保的方法,不求制敌,而是尽可能地把杀伤力最大化,比如这种握拳的方法。
“想杀我?”但克里斯嗤笑一声,轻而易举地就躲过了那月的拳头,又狠狠一脚把对方踹到了街边的垃圾桶上,“果然是懦夫,我要是你的话,这把刀早就插在胸口上了。”
他的腰侧别着一把反曲刀,刚才克里斯还故意留给了那月夺刀的机会,可惜那月似乎并没有要取他性命的意思。
本想装作受伤的计划就此流产,克里斯阴沉着脸想,只会在先生面前假惺惺装可怜的混蛋。
“咳咳……”
那月艰难地从垃圾堆里爬起来,捂着嘴巴干呕了一声,盯着克里斯的目光狠毒的像是要把他大卸八块。
那边神秘大闹街区,这边居然还在打架内讧……唐都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因为使用卡牌而有些浑噩的大脑像是突然被清泉淋过,唐都的压力一下子就缓解了不少。
他知道来人是谁,干脆放松身体,半靠在了应天身上。
“养孩子真的好麻烦啊,”他叹气道,“对了,克里斯的语言组织能力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丰富了?你教的?”
还不等应天回答,唐都就自顾自地否定了:“肯定不是,你俩放一起估计他再过三年也学不会说话。肯定是辰宵那小子,他话最多了,还经常骂脏话。”
应天:“…………”
虽然被证实了清白,但他并不觉得高兴。
因为有了应天的帮忙,唐都稍稍减轻了一些压力,但他皱着眉头看着那月放下手,鼻血一滴一滴地从下巴上滴落,心道等解决这件事后,自己得好好教教克里斯什么叫做分寸了。
辰宵和唐觉两个就算再看不顺眼彼此,也从来没有下手那么重过!
“你们——”
唐都话还未说完,声音就变了调:“克里斯,快躲开!”
看到那月受伤,原本已经被玫瑰藤蔓束缚住的神秘却突然暴走了,百倍的重力之下,玫瑰藤蔓如同脆纸屑般纷纷落下,克里斯霍然转身,可骤然降临的沉重压力却让他的身躯“咚”的一声跪倒在地,脊背被压得颤抖不已,像是随时都会被弯折的竹节。
那月也被突然袭来的神秘吓了一跳,他剧烈地喘着气,仰头望着半空中那张扭曲着的苍白面孔,用一种像是在梦游的声音,轻轻问道:
“……妈妈?”
神秘当然不可能回答他,它的下一个目标就是那月,只不过一股莫名的冲动让它把第一个猎物改成了克里斯而已。
身披月华的【万物之母】无声地从空中飘落。
它的斗篷已经逐渐从银白色变为了无暇的苍白,神秘张开双臂,伴随着温柔怀抱的,是愈发沉重的致死重力——
唐都觉得不能再坐视不管了,他在脑海中快速思索着,这个神秘是因何而诞生的?那月的话最多只能算一个引子,真正导致拉尼娜死亡的原因是她身上神秘文字的力量,还有重力的表象……
“你看。”
应天低沉的嗓音让唐都从解析中回过神来,他睁大眼睛,看着那月弯腰从地上拾起那张空白卡牌,望向那张面孔的目光还带着深刻的眷恋和伤痛。
白发少年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那双眼眸里已经不再有任何犹豫。
他用还带着颤意的声音对【万物之母】说道:
“——消失吧。”
安息吧,妈妈。
神秘想要拥抱他的动作停住了。
惨白愁苦的面容在刹那间变得平和,下一秒,拉尼娜最后一次拥抱了她的孩子,最后化为点点银光消散在了街道中央。
那月死死捏着那张已经出现了全新图案的神秘卡牌,虽然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成功收容神秘——并且还是高级神秘,这份天资放眼全帝国也是令人惊叹不已的水平,要是换了往常,那月早就跳起来向唐都炫耀了。
可如今,他的面上却丝毫没有高兴的意味,反而像是大病了一场似的,嘴唇惨白,毫无血色。
唐都走到他面前。
他没有问那月是怎么解析出【万物之母】的,这或许是独属于母子之间的心灵感应,他只是拉起一旁的克里斯,又把那月也搂在了怀里。
沉默许久后,温热的怀抱内,传来了几不可闻的轻声啜泣。
克里斯紧紧抓着唐都的衣角,听到哭声后眼皮轻轻颤了一下,表情有些阴沉。
但这一次,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明天,一起去山谷看枫叶吧。”唐都说。
第 85 章、天
霞枫谷。
金黄的圆月高悬夜空, 风过林梢,满山的枫叶飒飒落下,白日里人满为患的山谷空玄幽静,澄澈的月光映照在大地之上, 就连枫叶底部的纹路都纤毫毕现。
唐都给那月请了假, 他们花了一个白天的时间处理好拉尼娜的后事, 清理好那栋已经坍塌的房屋, 将女人为数不多的遗物收拾妥当。
因为没有遗体, 所以他们只能为拉尼娜立了一个衣冠冢。
地点就在霞枫谷内。
那月挑了一棵他觉得长势最好的枫树,将母亲生前的一套衣物埋在了树下,又跪在地上,捧起厚厚的枫叶盖在上面。
他们没有立墓碑, 因为拉尼娜作为常年在外抛头露面的占星师, 即使是死后,仇人也一定不会放过她的坟墓。所以尽管没有尸骨, 唐都也不希望她的安宁被那些人打扰。
他陪在少年身旁, 一直等到月上中天的时候, 像一尊石雕似的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那月终于有了反应。
“虽然没有照片,”他哑着嗓子道,“但是这个地方很美……妈妈她一定会喜欢的。”
大概是跪的有些久了,少年起身时身体摇晃了一下,唐都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轻声道:“想哭就哭吧。”
今天一整天,那月都没有流一滴眼泪。
听到唐都的话, 那月摇了摇头。
“已经没什么好哭的了, ”他反而露出了一个笑容, 虽然那双眼睛依然带着忧郁的色彩, “唐先生,我们回家吧。”
“……好。”
惊心动魄的日历就此翻过一页,平静生活又看似重新回到了正规。
但也只是看似。
唐都最近有些深居简出,至少在监视他的唐海尘眼中看来是如此。
派去附近的手下说,他现在唯一能看到唐都的时间就是接近傍晚的时候,唐觉一般都会在这个时间点上门,偶尔下午时他也会捧着一本书坐在院子里,或者在秋千上教其他人吹口琴。
“他还会吹口琴?”唐海尘诧异道,“不,应该说,他居然还有心思吹口琴?”
在他眼中,唐都的形象一直是捉摸不透的,辰宵和他的关系是唐海尘告诉帕里克的,他本以为唐都就算那次在陛下面前忍气吞声,事后也一定会采取行动。
可这都半个多月过去了,唐都居然还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再给我盯着,在这个节骨眼上绝对不许放松,”唐海尘沉着脸命令道,“还有他身边那个一身黑的年轻人,他有没有什么动作?”
“这个……”
唐海尘:“有什么不能说的?”
“因为,我们的人实在是跟不上他,”手下人苦着脸道,“本来我也以为那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白脸,谁知道每次跟着他出门没过两条街就会被甩开,连监控都找不到人,绝对是经过专业训练的!”
“废物!”
唐海尘骂了一声,从总督府的办公桌后站起身,指着手下人的鼻子骂道:“你知道这样的机会我们等了多久吗?只要成功了,从此我们就能成为陛下的心腹,其他家族根本毫无抗衡之力……富贵险中求,老爷子就是因为上了年纪,所以才这样瞻前顾后迟迟做不了决定!”
明明他才是那个能够带领家族走向辉煌的人,唐老爷子却非得让唐觉来掺和一脚,什么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唐海尘咬牙切齿地想,他们就是不想让自己来当这个家主!就是觉得自己的出身不配!
“啊嚏!”
这边唐海尘在总督府大发雷霆,远在几条街区外的唐都坐在秋千上,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入秋天凉,我去楼上给您拿两件衣服吧。”
正在院中清扫落叶的克里斯见状,立刻停下了手头的动作,关切地问道。
“不用了,”唐都无所谓地摆摆手,“我不冷,大概是有人在念叨我吧。”
他这几天确实没有“出门”,但事实上,唐都已经在荒星Y011和第一主星之间来回穿梭了好几趟。
这次行程最大的收获,就是他成功和应总督的后代搭上了线。
应总督当初一共有两个儿子,哥哥是应天,弟弟叫应海,在灾难降临荒星Y011前,被提前感知到危机的应总督送到了安全地带,后来娶妻生子,还继承了父亲的衣钵,也成为了新一任总督。
因为知名度高,所以他的后代虽然分布在各行各业,但还算挺好找的。只是唐都拜访了好几位,似乎都不知道当年的情况,直到他找到了一位现年九十六岁的老人——
他是目前应海的曾曾孙子,也是目前还活着的、最年长的一位应家人。
只是前段时间这位老人的身体情况一直不大好,住院了大半个月,唐都好不容易才说服他的家人,得到了一个小时的探望时间。
就在今晚。
唐都来到病房前时,房间内只剩下了躺在床上骨瘦如柴的老人,他的女儿刚服侍完他吃完饭,现在他正闭着眼睛听着从播放器里传来的当地老歌。
松弛的皮肤、沟壑纵横的皱纹和脸上密布的老年斑,无一不在证明这位老人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听到脚步声,已经从女儿那里听说唐都来意的老人睁开眼睛,看向了门口。
“坐吧。”
他朝唐都点点头,吐字清晰,精神头看上去还算硬朗。
“叨扰了。”
唐都关上病床的房门,坐在了床边。
惨白的病房总会给他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会让他联想起多年前母亲去世时的薄暮时分,还有梦境中那月奄奄一息的场景。
唐都收回心神,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翻出一张照片。
“您见过这个人吗?”他试探性地问道。
老人掀起眼皮,瞥了一眼照片上的画面,这是一张很老的照片了,色彩已经尽数褪去,只留下灰白色的时光痕迹,上面站着一对穿着白大褂的父亲,和两位一高一矮的男孩。
高的那个面无表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镜头,矮一点的笑得灿烂,几乎看不见眼睛。两人的容貌并不算相似,但从眉眼间的神韵中,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对血浓于水的亲兄弟。
老人的目光凝固在了照片上。
“这,这是……”
“在得到您家人的同意后,我看到了您年轻时的照片,”唐都轻声道,“您小时候,和应海总督长得几乎是一模一样,对吗?”
老人看了许久,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抬眸看向唐都。
“你这张照片,是从哪里找到的?”
“您一位堂姐去世后,她的邻居保管了她的遗物,”唐都说,“应海总督一生共有十一位儿女,他们又各有后代,找到这些线索还是挺不容易的。”
“堂姐……你说的是她么?”
老人沉思许久,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不知是想起了谁。他的语气微微伤感:“我就说怎么这么多年她都不联系,电话也打不通,原来已经去世了啊。”
唐都安静地等待着老人从回忆中走出来,这位老人一生没有结婚,他现在的子女都是从孤儿院收养的。
要是让他知道了自己还有一个长辈好好的活着,估计会很激动吧,唐都忍不住想。
就是应天的岁数和外表实在是不太匹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拉着二十多岁小伙的手老泪纵横地喊曾曾大伯,啧……这画面果然怎么想怎么古怪。
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应天明知道自己有亲人还活在这世上,却一次都没回来过,就连亲弟弟还在世的时候,也只是寄钱回去不敢见面,对于弟弟的子孙肯定就更不会见了。所以唐都在想清楚这点之后,也只能遗憾地放弃了让应天认亲的想法。
“我从未跟儿女说过自己父辈的事情,”老人放下照片,盯着唐都问道,“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里知道了我的身世,不过你煞费苦心带着这张照片来找我,应该不只是为了让我看照片的吧?”
“那是自然,”唐都很爽快地承认了,“我这次来,是想问您一些关于当年的事情。您知道旧神面具的由来吗?”
玫瑰教团的旧神面具,发源于荒星Y011的人面雕刻,也就是应天所说的“凶神”信仰。然而老人在沉吟片刻后,却疑惑地问道:“你说的,是‘天’吗?”
“天?”唐都忙问道,“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你说的旧神面具是什么,但是要说面具的话,我最熟悉的还是‘天’的面具,”老人指了指病床旁的床头柜,“它在我们这里很流行,是镇压邪祟法力无边的神灵,所以来看望病人时很多人都会送这个。”
唐都扭头,拿起了那个小小的石头雕刻。它被人做成了挂坠的形状,只有鸡蛋大小,半阖着的眼睛带着神圣和高高在上的悲悯感。
与旧神面具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才是唐都最初看到的石碑雕刻上人面的模样,他摩挲着这个冰凉的挂坠,许久之后,才叹息着问道:“所以,它并不是凶神对吗?”
“凶神?不,其实也算吧,”老人回答,“‘天’其实是一个不分善恶的神灵,就和头顶的天空一样,时阴时晴,但我祖父说过它是最公正的神明,不会滥杀无辜,善恶轮回刻印在他的眼中,我们生前所做的一切都会报应到来世和子孙后代的身上。”
“所以我一生积德行善,从不做有害他人的恶事。现在的年轻人不懂这些,还有不少丧良心的家伙害怕这种说法,于是就说‘天’是凶神,但在传说中,它只有在审判十恶不赦的恶人时才会睁开眼睛,更多的时候反而是在庇护普通人。”
唐都张了张嘴巴,视线又落在了手中的挂坠人面上。
说起来,他也一直觉得它的模样似乎有些眼熟……
“您知道‘天’的传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的吗?”
“应该是我曾曾祖父在任的那个时候吧,”老人回忆道,“那时候我还小,就记得大家的日子过得都比较艰难,很多地方都在重建,好多人吃不上饭……但是因为没有神秘作乱,还经常有好心人匿名给总督府捐款,最后还是挺过来了。”
“我曾曾祖父一直干到了八十岁,在他临去世那几年,好多人都说他信教信疯了,但是那会儿也是‘天’的传说在民间流传最广的时候。”
老人顿了顿,好奇地问道:“你是什么民俗研究专家吗?”
“算不上,”唐都含糊道,“对这方面比较感兴趣而已。”
“那您还记不记得,应海总督有没有说过一些奇怪的话?”他又追问道,“关于他为什么要信仰这个宗教的原因,或者其他相关的也行。”
“这个……”
老人有些为难,他努力回想了一阵子:“我真记不太清了,我六岁的时候曾曾祖父就去世了,但我祖父好像有说过,曾曾祖父一直在等一个人回来,可能是最后觉得实在是没有希望等到了,才会把希望寄托在神明身上吧。”
唐都的手指微微一动。
在老人说完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猜到了,应海总督最后都没等到的那个人是谁了。
“这附近有个图书馆,”老人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有些疲乏地咳嗽了一声,“那里面的档案室应该有我曾曾祖父当总督时写过的家信,这是我祖父捐给他们的,我知道的一共就那么多,其他的,你可以自己去看。”
唐都给他倒了一杯水,起身朝老人微微鞠躬:
“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其实那本书,他早就已经看过了,不然也不会顺着信中提到的名字找到这里来。
应海总督的家信中大多写的都是琐事,和妻子的温情,还有对子女学业身体的关心。他是一个很老派的男人,哪怕那个时候通话技术很方便了,自己的工作又如此繁忙,也依然坚持每个月都给不在身边的亲人寄信。
但后人整理这些信件的时候,发现他还写了一些没有寄出的信件,上面的署名是‘天’,被当地学者认为是应海总督单方面和自己想象中神明的对话。
内容大多是对于自己近况的一些描述,但每每到了落款的位置,他总是会写上一句“安好,勿念”。
而他给离家子女的落款字句,则是“安好,勿念,望归”。
唐都走出医院,望着远处经久不散的黑色雾区,默默地想,所以一切果然都如他所料,应海总督是知道应天还活着的。
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兄长,他既不能大张旗鼓地宣扬或者去寻找,也不能对身边的人提起他的存在,甚至虽然期盼,却从未真正想过他有一天能够回来。
哪怕已经猜到了那一笔笔巨额匿名捐款背后之人就是应天,应海总督也无法向他人告知他的身份。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消除那场灾祸的影响,以应天为蓝本创造出一个信仰,这样未来某一天,若是兄长回到了故乡,就会明白这座星球的重建也有自己的一份,他在应海心中,就和‘天’一样,是默默守护着这座星球的公正神明。
“这一家人啊……”
唐都摇了摇头,心想无论是应天他爹还是他弟,都跟应天一样,是闷不吭声干大事的人,习惯了把感情压在心底,独自一人抗下所有事情。
他从背包里翻出深海提灯,这玩意儿自从穿越后就一直没派上用场,直到今天,唐都终于决定再次进入黑雾区域。
——他要弄明白,那张纸条背后的秘密。
第 86 章、相似之人
深海提灯的幽光在大雾中恒定地亮起, 光晕照亮了唐都脚下的道路。
他孤身一人在黑暗中行走,步伐因为崎岖的路面而有些磕磕绊绊,渺小的身躯在大雾之中穿行,就宛如一艘在波澜起伏海面上行驶的小小渔船。
在这里, 唐都根本分不清东西方向, 全靠手中一动不动指向目的地的神秘罗盘导航, 但和上一次不同, 这次唐都的心情一派平静, 甚至内心渐渐浮起一种即将迎来终幕的宿命感。
他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
这趟行程,或许会解决他一直以来的困惑,为这场奇妙时空轮回的旅行画上句号。
不知走了多久,黑雾渐散, 唐都的眼前再次出现了那幅熟悉的图景——数百年前的总督府遗址孤独地屹立在无人的废墟之上, 到处是断壁残垣,壮阔的建筑坍塌成无数粉碎的石块, 又被岁月的尘土掩埋。
唐都一步一步走到了熟悉的坟墓前。
他半跪在地, 附身将石盒从地下捧起, 但当他打开石盒的那一刹那,耳畔却忽然响起了一声悠远的叹息。
声音是从后方传来的,唐都猛地扭头,身后的人影却他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你好。”穿着白大褂、胡子拉碴的短发男人朝他友好地打了一声招呼,他的躯体呈现出一种非人的半透明黯淡状态,但他说出的话却让唐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了,“你是来盗我墓的吗?”
唐都:“…………”
不知是因为惊吓还是男人别出心裁的打招呼方式, 他站在原地, 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哦, 我是这颗心脏的主人, ”白大褂男人见状又补充了一句,“但你不用害怕,我不是神秘,我只是因为神秘被迫束缚在这里的人类鬼魂而已。”
唐都嘴角一抽。
其实在看到这张和应天有几分相似的面容时,他就已经反应过来面前这位的身份了,只不过……
在令人无话可说这方面,还真不愧是父子俩啊。
他刚才打开石盒的时候并没有看到纸条,只有一枚熟悉的心脏,它仍旧保持着生前的频率在石盒内部均匀地跳动着,但比起二十年后,唐都更能清晰地感受到它与周围环境之间密切的联系——
它是这片广袤黑雾区域的中心。
如果说神秘的领域是一个圆,人类目前对它的认知就只占了其中的千分之一不到,唐都从前也在某本神秘学书籍上看到过,说以生物为材料制作而成的收容物,在一种极其罕见的情况下,或许能残留一些生前的属性。
但这毕竟只是一个大胆的猜想,像是当下这样死者的灵魂还保持着清醒的意识,甚至能够与人沟通的情况,别说唐都了,估计帝国成立一千年来都找不到第二例。
这是奇迹中的奇迹。
唐都看着眼前男人和应天有几分相像的面容,犹豫了一瞬,还是明知故问道:“你是应总督吗?应天的父亲?”
“你认识应天?”应总督愣了一下,爽朗地笑了起来,“哦,我那个儿子居然交到朋友了吗?你是为他来的?”
唐都含糊地应了一声,可能是他的态度让应总督感觉到了不对,男人微微蹙眉,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们两个,应该是朋友关系吧?”
“…………”
诡异的沉默之中,应总督的脸色渐渐冷凝:“所以,你是他的仇人?”
四周的黑雾仿佛也受到了他情绪变动的感染,开始像水波一样动荡起来,危机感让唐都的神经突突直跳,他自暴自弃地闭了闭眼睛,开口道:
“不,我们是……爱人关系。”
黑雾的变幻骤然停止。
唐都刚睁开眼睛,就被凑到自己面前的那张笑容灿烂的胡茬脸给吓得倒退了半步,好悬没把墓碑给撞倒。
应总督的眼中闪烁着泪光,盯着唐都的眼神热切的让他浑身都不自在起来:“真的吗?你没骗我?”
唐都摇头。
应总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他勉强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对唐都道:“其实我一直都很担心那个孩子,他从出生起就和同龄人不一样,但是当时作为一个父亲,我不仅没能好好引导他,甚至还执迷不悟,助纣为虐,亲手将他送到了那些家伙的手里。这么多年来,我哪怕是已经死了,都还是会觉得问心有愧。”
唐都默然不语。
他知道,无论应总督事后再如何愧疚补救,以致于牺牲自己的生命,也完全无法弥补应天童年时期遭受过的种种伤害。
甚至他本人在面对应总督时,也会情不自禁地产生一股怨气——
你的研究再重要,值得你亲手把儿子作为实验品,让他被迫忍受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痛苦,一生孤独漂泊吗?
奈何他是应天的父亲,就算唐都为了应天对他再多怨气,也不能不承认一点:
应总督是一个真正的天才。
尤其是这段时间的情报搜集,更是让唐都明白,他对人类的贡献,远比后人想象的还要伟大。水晶的打磨方式、收容物等级的详细判定、高维度神秘起源学说……种种在未来耳熟能详的神秘学知识,几乎有三分之一都是应总督的研究成果。
“我是来找关于‘天’的线索的,”唐都垂下眼眸,他不太想和这位多话,于是就言简意赅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它是您另一个儿子应海创造出的民间信仰,我认为它的原型就是应天,所以就来了这里。”
“至于冒犯您安眠的事情……我很抱歉,但我从历史博物馆里发现了您的一份手稿,上面写了服用不同药物对缓解人类精神力下降的比较研究,只是手稿的剩余部分不知所踪,所以我就想着来,总督府遗址内会不会有相关的物品。”
他隐瞒了纸条的事情。
应总督道:“你想要那个做什么?”
虽然研究的名称听上去十分正常,但帝国发展了上千年,为了解决精神力下降这个过于普遍且具有严重后果的问题,各大医院和研究所什么药物没有尝试过?光是研发费用每年就超过了上万亿星币,然而依旧是一无所获。
应总督的研究之所以能领先时代几百年,他超越常人的智慧是一方面原因,更重要的,还是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神秘教团合作,进行人体.实验。
无数的人命堆积出了最后的成果,可惜最终它也没能流传下来,而是和不远处的那座总督府一样,在那场灾难中被坍塌的柱石掩埋,尘封数百年,无人问津。
要不是唐都在寻找和“天”有关的传说时,那个博物馆里无意间看到了那份手稿,估计他也会和高居在第一主星皇宫中的辰阁一样,以为这世上只有用亲人的血肉才能延续被神秘诅咒的生命吧。
所以唐都很坦然地回答:“我想救一个孩子。”
生来就成为了被最尊贵血脉束缚的笼中鸟,唐都给不了他自由,但他不该成为父亲和兄弟的续命药,也不该沾染上这份弑亲的沉重罪孽。
应天从皇宫档案室复制的那份资料,他看了。
明明是白纸黑字,上面的字句却令他不寒而栗。
虽然会在这里碰到应总督是意料之外,但唐都还是坚信,自己能够找到更好的办法,至少能让辰宵好好地活到二十年后——毕竟未来他的身体虽然也算不上多好,但至少还能活蹦乱跳地全宇宙乱窜,把包括唐觉在内的一帮大臣气到血压飙升呢。
应总督安静了片刻,语气怅然道:“你是个好孩子。那份研究,当初我根本没怎么上过心,没想到在我死后,竟成了我这个罪人对这个世界唯一的贡献。”
“应天一直告诉我,”唐都忽然道,“他从未真正责怪过您。他觉得您是英雄。”
应总督扯了扯嘴角:“什么英雄……算了,你跟我来吧。”
他显然对这一带非常熟悉,带着唐都穿过了一片废墟后,指着前方一堵残破的墙壁道:“这是我书房的位置,你找找,或许能找到当时的研究报告。”
唐都立刻撸起了袖子,开始搬砖。
期间应总督一直在旁边长吁短叹,饶是想要尽力忽略他存在的唐都,最后也忍不住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我想我老婆儿子了,”应总督可怜巴巴地说道,“这个世界的人死后,魂灵都会进入另一个世界,我管它叫次维度,它是神秘世界和活人世界的中转站,我不知道他们在那边还能不能保留清醒的意识,但我真的不想再一个人呆在这里了。”
“等一下,”唐都的动作一顿,“你说的,是不是‘夹缝’?”
“夹缝?”应总督道,“这个形容挺形象的……哦,我记得我好像确实是用它写过一篇报告,你果然是我的粉丝吧,这都能记得!”
“不,”唐都面无表情道,“这是应天告诉我的。”
但他还是因为应总督的这番话深深皱起了眉。
人死后会进入夹缝……可应天为什么从来没告诉过他这件事?唐都一直以为那里只是应天用来存放东西和神秘进入这个世界的渠道,却没想过原来人类也有进入其中的方法,虽然是以死亡为前提。
“找到了吗?”
应总督的询问让他抽回心神,唐都一心二用,一边飞快地翻着那些落满尘土的故纸堆,一边漫不经心道:“正在找呢,别催。”
应总督有些委屈地闭上了嘴巴,默默地飘远了一些。
果然不是他的错觉,唐都确实对他挺嫌弃的。
“黑雾中的神秘力量并不是永恒的,我大概还要十几年就会彻底消散了,”他轻声道,“在此之前,能让他来看看我吗?”
终于在一片瓦砾下找到了目标的唐都眼前一亮,但在翻开资料前,他就听到了应总督这句堪称是小心翼翼的问话。
“……这个要看他怎么想了,”他头也不回地说道,“我会转告他的。”
他的态度并不算多么热切,可应总督却笑了。
“这就足够了,”他说,“谢谢你,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唐都。”
“唐都啊……”应总督抬起头,尽管他们头顶也依旧笼罩着一片黑色的阴云,但他那双和应天神韵极其相似的眼眸中却漾起了淡淡的暖意,“是个好名字。从名字就能看出来,你们两个的缘分是命中注定的。”
唐都专注地翻着资料,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了多少。
过了一会儿,应总督又絮絮叨叨地说道:“这附近还有一座派洛斯乐园,应天很小的时候我和他妈妈带他去过一次,你手上的那枚戒指是乐园的儿童纪念品,也是他最宝贵的东西,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依旧戴在手上,他能把它给你,说明他是真的喜欢你。”
唐都左手的小拇指微微一动。
他就说呢,世上哪里有尺寸做的那么小的戒指。
“我知道。”他淡淡地合上资料,“多谢了,我不能太晚回去,今天就先告辞了。”
“等等!”
应总督忙道:“这么快就走了吗?我……不能再多留一会儿了吗?”
他的语气有些艰涩,估计是也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要求唐都留下陪他。但唐都念着应总督的身份,到底还是心软了一下,他扭头道:“您还有什么要说的?”
应总督支支吾吾了半天,见唐都的神色微微不耐起来,他终于急了,脱口而出道:
“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么?”
“我见过你!”应总督笃定道,“在封印了阿撒托斯的力量后,我已经和这座星球上的神秘已经融为一体了,黑雾所及之处就是我的视野范围。就在外围的研究所内,我绝对见过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但是你们的岁数不太符合,”他有些犹疑地说,“你应该没有弟弟或者儿子吧?”
这一次,唐都沉默了许久。
“在哪里,”他哑声道,“带我去。”
第 87 章、命中注定
相比起皇室残忍粗暴的续命方法, 应总督在神秘对人类遗传基因影响领域的相关研究,显然要更加深入一些。
根据他的讲述,唐都也大致了解了那座研究所究竟是怎么回事:
它建立在神秘教团遗留下的研究所旧址上,原本是应海总督为了解决黑雾问题而专门成立的机构, 后来, 因为荒星Y011上的神秘在一夜之间全部离奇消失, 总督府的资金又大多投入于重振灾后经济方面, 研究所的一切工作便被迫无限期终止了。
“我是在几年前发现它又开始偷偷运作的, ”应总督说,“那里的位置很隐蔽,一般星球上的居民都会下意识地远离黑雾区,哪怕是官方, 也很难想到这里居然还有非法研究所的存在, 因为长期生活在黑雾边缘的人类精神力消耗远超常人,这是不亚于自杀的行为。”
“可惜, 我已经死了, 这么多年以来, 真正到达中枢地带能够和我沟通的活人也只有你一个。”他叹气道,“就算发现了,也没法向外传递消息。”
唐都心里装着事儿,但还是把应总督的话听了进去,他问道:“那你是怎么看到那个研究所内有和我长相相似的人的?”
在情绪平复后,他没有再用敬语,而是很普通地与应总督沟通起来。
“他们偶尔会丢一些实验品进来。”应总督含糊道。
唐都了然:黑雾是天然的垃圾站, 最适合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尸体。
“你觉得他们是想做什么?”
“做什么……无非就和我当初的想法一样呗, ”应总督飘在他旁边, 自嘲似的笑了笑, “那时候我太过自大,还以为自己可以利用神秘教团达成自己的研究目的,可他们的做法怎么可能创造出拯救人类的弥赛亚,到头来,只会把这个世界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过,刚刚那份研究报告上的材料,全世界可能也只有他们那里才能找到了。”应总督话锋一转,又加上了一句。
唐都想起自己看到的最后那短短两行总结,目光微沉。
除了一些基本的药材外,最重要的药引,是由荒星Y011特产的一种矿石,混合着人类骨骼碾磨而成的骨灰粉。
这还是应总督从神秘教团祭祀仪式中得到的灵感,算是在应天被转化成阿撒托斯容器前的一项铺垫研究。这种药粉,普通人服用会有致幻和成瘾的效果,而且大概率会出现失忆的副作用,但是若是像之前拉尼娜那样,已经被神秘侵蚀到理性岌岌可危的人服用,就会产生另外一种堪称奇迹的反应——
他们的身体会在药物的作用下产生变化,调服并将神秘收容在体内,实验结果显示,实验品还有不到0.03%的微小概率可以使用神秘本身的能力,代价是加快神秘侵蚀身体的速度。
在看到这段描述的时候,唐都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应天的情况。
应总督的这项研究可以说是前无古人,他开创性地为唐都开辟了一条收容神秘的崭新思路,而他本人的经历,也是这条理论最好的实证:
除了卡牌和水晶外,人类的肉.体,同样可以成为收容神秘的对象。
甚至单就效率而言,比起只能收容神秘力量的卡牌和单纯收容精神污染的水晶,人类以自身为容器,可以做到二者兼得,保险程度……单就看应总督用自己的心脏承载了阿撒托斯的力量数百年,应天却还能保有属于人类的理性就可见一斑。
在想明白这件事后,唐都内心确实稍稍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辰宵有救了。
千年的传承已经让神秘悄无声息地浸染了皇室血脉的每一个细胞,并伴随着基因代代遗传下去,普通的医疗手段根本对此束手无策,但应总督的这个方法简直就是为少年的情况量身定做的。
只要他按时吃药,没道理比普通人少活几十年……好吧他就从来没听过话!唐都攥紧了拳头,心道他早该想到的。
他现在终于明白,当初在唐觉梦境中,辰宵在包厢里打开的那个药瓶里究竟装的是什么了。
——这混蛋臭小子真是二十年如一日的欠揍,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方子配好的药,他居然拿来喂给那群被自己揍成猪头的富二代贵族少爷们!
虽然就当时的情况来看,辰宵如果不怎么做的话,很可能会面临难以想象的后果……但唐都还是忍不住磨了磨牙,非常有股穿越过去把他吊起来狠狠抽一顿的冲动。
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带病打架!还浪费珍贵的药粉!
飘在前面领路的应总督莫名觉得有些后背发毛。
“你怎么了?”
他回过头来,观察着黑雾中唐都被深海提灯照得忽明忽暗的莫测表情,不明所以地问道。
“没什么,”唐都面无表情,“想到了一个不听管教的臭小子而已。不过你这药,对应天管用吗?”
应总督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了一番云里雾里的话:“在对神秘的承载能力方面,器官大于血肉,血肉又胜过骨骼,至亲至爱之人的自愿奉献超过千万陌生人的献祭,这就是被神秘同化的人类最后往往会变成一摊烂肉的原因。”
“神秘倒还挺会挑的。”唐都说了一个冷笑话。
“…………”
果不其然,冷场了。
快到目的地时,应总督踌躇再三,还是替自己儿子问了一句:“你想救那个孩子的话,你准备用谁的骨头?他父母的吗?”
“他父母都已经去世了,”唐都毫不在意地擅自给辰阁判了死刑,不过确实对方根本不配当一个父亲,“因为脾气很烂,也没什么朋友亲戚,更没有女孩子愿意喜欢他。”
应总督拔高声音:“你不会打算用自己的骨头吧?”
他总觉得自家儿子头顶上出现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话说应天他知道这回事吗?
“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唐都瞥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无奈,“放心好了,我喜欢谁都不可能喜欢辰宵的。”
虽然辰宵确实说过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但唐都从来没当真过。
“我有痊愈一切物理伤害的能力,”他耐心解释道,“所以不用担心我会留下什么不可逆的残疾,而且……”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为了以防万一,我觉得应天也需要这个。”
哪怕是杯水车薪,能稍微缓解一些他被神秘侵蚀时感受到的痛苦,也是好的。
就是不知道到底要用多少了,唐都心想,辰宵那边不备份不行,如果对应天管用的话,他需要的剂量肯定也远超一般人,还有大哥他们,最好也以防万一准备一份。
应总督用一种略显奇异的目光打量着他。
唐都回过神来,问他:“为什么怎么看着我?”
“不……”应总督的表情有些奇怪,“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但正常人在听到需要自己骨头制药这件事后,不该表现得这么淡定吧?”
唐都的神色太过平静了。
从拿到那份报告并阅读完全文后,应总督甚至没有从他那双蓝眸中看到半点类似于动摇、犹豫或者是害怕的意味。
“你是不是……?”他似乎想问什么,但最后还是放弃了,“算了,我已经是个死人了,也管不了你们年轻人之间的事情。”
“我们到了。”
唐都抬起头,深沉的夜色下,一栋外表残破陈旧的高楼屹立在荒野之上,它的周围还有不少类似的建筑,都是当初大灾难时期遗留下的建筑,也是非法研究所最好的保护色。
“我记得,上次他们是把实验品丢在……对了,是这里!”
应总督的虚影无法离开黑雾,他站在边缘的位置飘了一圈,指着一个方向对唐都压低声音道:“就是他!”
感受到从地面下方扫来的探照灯光线,唐都果断退回了黑雾之中,让身形重新被浓雾隐藏起来。
顺着应总督手指的方向走了不到十几米的距离,唐都就猛地停住了脚步。
深海提灯的幽光照亮了深邃的坑洞,一个个苍白赤.裸的躯体堆叠在下方,散发出阵阵令人头晕目眩的恶臭气味。
他们的体型各不相同,年龄层次从稚嫩的儿童一直到耄耋老人,就连腐烂的时期似乎也完全不一致。
——但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有着一张共同的脸。
唐都的脸。
唐都怔怔地望着这无数个紧闭双眼沉默着死去的“自己”,大脑像是卡顿了似的一片空白,一股难以言明的冷意顺着脊椎直窜头皮,整个人仿佛又落入了那无尽冰原的裂缝之中,无法呼吸,无处躲避。
旁边的应总督见此场景,也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意识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清醒的,”他陪着唐都站在一起,低声道,“上次我感觉到有人把实验品抛在这里时,应该只有一具十几岁的尸体,没想到……”
这才短短几年的时间,就死去了那么多人。
不,这些还能算作是“人”吗?
如果他们是人,那唐都又是什么?
应总督没法控制自己不去看唐都的表情,但令他微微惊讶的是,唐都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凝视着这座埋葬着无数个“自己”的坟墓的侧脸,竟出乎意料地平静。
“……你还好吗?”
“我很好。”
唐都回答。
他本打算悄无声息地潜入研究所的。但现在看来——
唐都勾了一下嘴角,收回目光,从怀中掏出了黑暗火种的卡牌。
一缕跳动的黑色火焰从唐都的掌心坠落,在落入坑底的瞬间燃成了熊熊大火,千百具拥有着同样面孔的尸体就这样化为了齑粉,而站在上方的唐都目睹了全程。
踏出黑雾区的那一刻,唐都的身上瞬间多了十几个红点。
研究所的雇佣兵们站成一拍,如临大敌地端着枪瞄准他,孤身一人站在荒野上的唐都却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们一眼,点开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闪烁的身份手环。
“什么时候回来?”
熟悉而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唐都的嘴角微微一动,似乎是无声地笑了一下。
“这边还有事,大概还要……”他将视线从面前一位被叹息玫瑰勒到脸色青紫的雇佣兵身上收回来,“三个小时。到时候你直接开虫洞接我就行了。”
“好。”
“你那边怎么样?”
“确定了,就在三天后。”应天的话有些不明不白,但唐都却了然道:“那你小心,记得别被发现了。”
“嗯。”
“应天,”在挂断前,唐都却突然喊住了他,“我记得,你上次好像说过,你给我的标记是铭刻在灵魂上的?”
“对,”应天回答,“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唐都无视了拿下拼命想要够到他身体的保镖和雇佣兵们,指尖一抬,无数对准着自己的武器就瞄准了天空,伴随着被玫瑰藤蔓强迫扣下的扳机,黑洞洞的枪口瞬间爆发出了明亮炫目的火光,“只是想确认一下而已。”
应天静下心来,一时间,唐都只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
他知道,这是应天在听他的心跳。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唐都的心跳节奏和平时不太一样,但应天还是说道:“不用担心,一切有我。”
唐都的立场就是他的立场,他们是这世上最密不可分的眷属关系。
唐都低下头,爆炸的火光在他身后亮起,扬起了一头如月光般霜白的长发,独自一人闯入非法研究所的男人却只是站在入口的通道内,指腹轻轻按在了自己锁骨中间的那一点小小的菱形标记上。
这是一个他曾经无比嫌弃的标志,现在却成了与那些长眠在黑暗中的苍白尸体唯一的区别。
他忽然就响起了自己曾在晚年应海总督家信中看到过的一句话:
“‘天’会保佑每一个背井离乡,在星辰间流浪的孩子。”
唐都从前一直坚定不移地以为,他的家乡是远在另一个维度的蓝色星球。
然而,今天遭遇的一切彻底打破了他的认知。
或许应总督说得没错,他想。
他们之间的缘分,从一开始就是命中注定的。
——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重逢。
第 88 章、真相
【编号】:实验品TD2934
【实验记录】:星历XXXX年X月X日, 接受第一次疫苗注射;X月X日,精神模拟测试通过;X月X日X时X分,出现不明排异反应,心跳终止, 二十分钟后宣告脑死亡。
【编号】:实验品TD3013
【实验记录】:星历XXXX年X月X日, 接受第一次疫苗注射;X月X日, 未通过精神模拟测试;X月X日, 未通过二次精神模拟测试, 实验宣告失败,实验品当天销毁。
……
…………
一行行字符如流水般滑过,唐都的视线飞快地在研究所的主控光屏上来回扫视着,旁边横七八竖地躺了一地的雇佣兵、保镖和研究员。
这里的负责人被他五花大绑在了椅子上, 为了防止这人在自己专注搜查档案的时候搞小动作, 唐都还特意给他打了一支安定。
碍于黑雾范围的原因,应总督没法和他一起进来, 唐都单枪匹马一路从研究所入口闯到了主控室, 硬生生靠着把几个研究员恐吓到掉san, 成功拿到了这里研究的详细资料。
这是一家专门进行高精神力者克隆实验的研究所。
这里所有的实验品,若是追溯源头,最后都来自于同一人的基因。
记录太长,一时间没办法看完。唐都皱了皱眉头,转而点开了母本的资料。
然而,在看到熟悉的照片和个人简介时,他整个人就像是雕塑般凝固在了原地。
【姓名】:唐都
【在世时间】:公元20XX年—公元20XX年;公元26XX年—星历34年;
【生平简介】:生于神秘未诞生的地球时期, 从事摄影师职业, 因意外坠入极地冰渊身体遭遇寒流冰冻, 后于六百年后被探险队发现, 检测到大脑皮层还残余微弱活动,科学家将其意识转移至新躯体,成为人类史上第一位“死而复生者”,帝国成立后成为首任第一主星总督,一生未曾娶妻生子,享年82岁。
享年……82岁?
唐都的大脑一片混乱。
真正的唐都死在了星历34年,那他这个穿越到1650年的家伙又是谁?
唐都手脚冰凉地站在主控台前,脸色一片惨白。
如果自己才是那个被克隆出来的人,那为什么他还拥有和资料中这位“唐都”经历完全相同的记忆?
他无比珍视的那些回忆,那段帮助他挺过最艰难时刻的记忆,真的是真实的吗?
瞪着光屏的眼睛渐渐酸涩起来,直到再也无法坚持,唐都这才狠狠地闭了闭眼睛,移动僵硬的手指滑动屏幕,继续往下看。
资料中这位“唐都”担任第一主星总督时,年龄已经达到了42岁,并且因为前几年遭遇了一场爆炸袭击,左脸还有很大一块烧伤的疤痕,虽然当时的整形技术已经很发达了,但大概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更加有气势一些,他并没有选择做祛疤手术。
因此,他留下的照片与唐都现在的模样还是有一定区别的,如果不是唐都先看到了上面的生平简介,估计也不会想到两人之间的关系。
他唯一留下的年轻时的照片,是那张由当时媒体拍摄的、坐在病床上与发现自己的探险队成员的合照。不过这张照片并没有被后世的媒体拿出去到处宣扬,因为这支探险队从队长到队员的身份都极其特殊——
唐都盯着站在“自己”病床旁比着大拇指笑得一脸灿烂、拥有着一头与辰宵相似的红发金眸的年轻人,下颌线不自觉地绷紧了。
他见过这个年轻人的照片,在很多地方。
辰星晓,帝国开国皇帝。
还有旁边那几位男男女女,基本都是后来帝国成立后的贵族,哪怕不知道名字,唐都也能看出那个黑发红眸的冷脸美女绝对和唐觉有着亲缘关系。
他的心情渐渐从冰冷和震惊中恢复过来的,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酸涩的麻木,唐都继续把屏幕往下拖动,但此时这份绝密资料已经被滑到了底部。
一串链接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点开链接,光屏跳转到了另一个页面,唐都试着点开空白页面上唯一一个文件夹,却发现打开它需要密码输入,下方还有一行语焉不详的提示:
她的名字。(拼音,输入机会2/3)
唐都刚才已经审问过这里的负责人了,他痛哭流涕地将拥有最高权限的密码告诉了唐都,并且在全部说完之后,居然还没有任何被缄默法则惩罚的迹象。
他当时还微微吃了一惊,心想难道这里不是玫瑰教团的研究所吗,可现在想来……
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弄来首位第一主星总督基因的人,唐都扯了扯嘴角想,除了皇室和他本人以外,不可能再有第三者了。
一千多年前的“自己”,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建立这个研究所的?
从外面那些克隆实验品的年纪就可以看出来,这座研究所成立的时间绝对不短,只是最近才搬迁到黑雾区附近被应总督发觉了而已。
唐都一边想着这些,一边都不禁佩服自己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有精力冷静思考文件密码,因为显而易见的是,只剩下一次的输入机会表明了这里的负责人也不知道真正的密码,而他必须要一次性成功。
如果成立这家研究所的人真的是“自己”的话,他会选择用哪个女人的名字作为密码?
唐都的视线上移,看到了那一行“一生未曾娶妻生子”,忽然无奈地笑了一下,指尖轻敲,不带丝毫犹豫。
“小枕。”
在他按下回车键的前一刻,耳畔似乎传来了熟悉的轻唤,唐都霍然回头,却只看到了研究所内的一地狼藉。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文件被打开了。
这是一段录像,来自一千多年以前。
“你好,未来的不知名先生。”坐在书桌后的白发老者对他说道,“我是唐都。”
他的面容饱经风霜,左脸颊还有一块烧伤的痕迹,但那双和屏幕外唐都一模一样的蓝眸却多了几分岁月沉淀后的深邃。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有很多疑问,”他说,“但首先,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不要怀疑自己,你就是你。”
唐都静静地看着这份跨越了遥远时空的视频,内心泛起了一种奇妙的感受,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像是在路上茫然前进的孤独行者终于看到了目的地的曙光,回头望去,发现自己走过的每一个脚印都清清楚楚一样。
“我的资料,想必你应该已经全部看完了。所以,现在就来说说我创办这个研究所的目的吧。”
“我比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要幸运,”老者垂下眼眸,拿起了书桌上的一张相片,苍老的面容在那一刹那间变得温柔起来,“虽然是孤儿,但却有一位对我关怀备至的母亲;虽然孤独了那么多年,却又在六百年后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并且结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
虽然看不见相片上的画面,但唐都知道,那应该是他与探险队的合照。
“我们一起找到了《光辉之书》,结束了自神秘降临星际时代后人类最黑暗的一个世纪,并且创立了一个横跨数个星域的广袤国度。”
“但这只是权宜之计,星晓他,”说到这里时,从视频开始起就表现得十分稳重成熟的老者忍不住抿了抿唇,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和忍俊不禁道,“抽签输了,所以最后他当了皇帝,尽管他为了这个差点和我打了一架,但我们都知道,人们太渴望和平了。”
“帝国的建立在当时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联邦制在神秘泛滥的新时代会使中央疲软,资源分配不均,偏远星球的总督根本没法处理好神秘事物,本来星晓是打算干个几年就退位的,结果直到他死,都没等到退休的那一天。”
唐都:“…………”
原来这皇帝当的这么儿戏的吗?
而且该怎么说呢……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就登基后天天想着跑路这一点,辰宵和他这位一千年前的祖先还真是一模一样。
“虽然我对星晓和我的朋友们拥有百分之百的信任,但对于他们的子孙后代,我却无法抱有这样的乐观态度。”
“你应该也明白,或者说已经亲身感受过了,权力和财富是最容易腐蚀人类欲.望的东西。”老者的表情微微严肃起来,“所以,我不得不为了后世考虑。我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但他们是英雄,我不允许他们的子孙玷污英雄的名号。”
“而且,星晓他在年轻时的一次探险中,遭遇了一次高级神秘的袭击,尽管最后他完好无损的回来了,可我却一直放不下心来。谁也不能确定神秘的影响会持续多少年,尤其是,在他儿子出生的满月宴上……”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神复杂难辨。
“虽然只有一刹那,但我确实在那个孩子的身上,感受到了和当时星晓相同的神秘气息。”
唐都的心情有些复杂。
准确来说,是六分同情,三分怜悯,还有一份淡淡的无语。
话说,一千年前的“自己”,该不会是他想的那种情况吧?
……那就有点惨了啊。
“本来我并没太放在心上,直到在一次酩酊大醉后,星晓找到我,说希望将来能由我的孩子来继承帝国。那天晚上我和他大吵一架,告诉他我绝对不会这么干,但哪怕是我死之后一千年,也绝对不会对我们花费一生心血建立的国度撒手不管。”
老者轻轻微笑起来:“我们探险队的几个人,最初的理想是用《光辉之书》消灭这世上所有的神秘,但直到他们离世,这个目标也依旧遥遥无期。”
“于是,我就成立了这个研究所。”
“人心易变,我谁都不能信任,所以我决定把这个任务交给我自己。”隔着一千多年的漫漫岁月,他和屏幕外的唐都遥遥对视,目光诚恳,“感谢当初参与救治我的科学家们,他们在将我的意识转移时,对我的记忆进行了压缩备份,研究所目前正在研究灌输记忆的方法,这和意识转移的领域其实并不相同,所以大概还需要很多年才能真正实现。”
“不过我想,如果是‘我’的话,哪怕过了一千年,在看到那样的场景后,也一定会诞生和我相同的理想。”
那样的场景……唐都眼眸微暗,想起了荒星Y018被神秘吞噬时的绝望画面。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确实。
“自己”说的一点也没错,这个绵延一千年的计划也的确成功了,在荒星Y018毁灭的那一刻,他就和视频里这个垂垂老矣的唐都拥有了相同的理想。
并且,甘愿为此牺牲一切。
“我这边的时间,是帝国成立后的第34年,”老者的话让唐都悚然一惊,因为他记得“自己”就是死在这一年的,“我的朋友们都已经先我一步离开了,说实话,还真有点寂寞。”
“虽然现在依旧和平,但比起几十年前,我已经感觉到了阴暗处的骚动,那些神秘组织和势力已经开始集结。星晓的孙子性格又太过激进,星晓在遗言中把《光辉之书》交给我保管引起了他很大的不满,所以前几天刚找借口撤了我的总督职位。”
虽然被友人的后代敌视,但老者却只是洒脱一笑:“正好我都八十二岁了,退休之后还能清闲许多。只是这事儿要是让星晓知道了,估计他都能被气活过来。”
唐都:“…………”
他的表情愈发怜悯了。
一千年前的自己,真的好惨啊。
“好了,下面我说的话你要仔细听清楚了。”老者忽然正经起来,“在我死前,我一定会想尽办法将《光辉之书》打散分割,因为如果想要彻底解决神秘,现在无论是理论条件还是客观条件都不成熟。”
“我用一生的研究证明了,只有当一个既拥有神秘力量、又能保持人类理性的人出现时,《光辉之书》才能发挥真正的作用。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你,不过我衷心希望你能够找到这个人,并且告诉他这一切。”
唐都默默地想,他的确找到了。
“对了,还有最后一件事,”老者缓缓说道,“虽然我没有成家也没有孩子,但我有一个养子,和我现在的这具身体年轻时长得很像。他拥有闻所未闻的预言天赋,能够从星星中看到过去和未来的片段画面,就在我准备录制这个视频前,他托我告诉你一句话——”
“你所爱的那些人,永远不会真正离开你。”
老者说完,怅然长叹一声。
“你比我幸运。”他说,“不过我也有预感,我马上就会和他们重逢了。祝你好运。”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
唐都在主控台旁呆站了一会儿,才勉强把思绪从一千年前几位帝国元老的狗血往事中拉扯回来,慢慢挪动僵硬的腿脚,走到了那名一脸惊恐望着自己的负责人面前。
显然,自己的诞生只是偶然,在漫长的岁月中,原本应该作为保险栓的研究所也被外界的力量腐蚀了,否则若只是灌溉记忆的话,黑雾区怎么会出现那么多克隆人的尸体?
“告诉我,”他平静地问道,“你们现在的赞助人是谁?‘精神模拟测试’的内容是什么?你们研究所里的实验品里,有没有完全通过并且健康活下来的?”
负责人张了张嘴巴:“我……我不知道!我是才接手这里的——啊啊啊啊!”
唐都直接让玫瑰藤蔓绞紧了他的脖子。
“给你三秒钟时间,不说就去死吧。三……”
“我说!我说!”负责人涨红了脸,吓得浑身都在哆嗦,精神力瞬间下降了十几点,“之前研究所一直是由占星师家族赞助的,但,但是他们现在基本都死光了,最后一笔打款还是十年前打过来的,因为资金匮乏,我们就,就只能冒着风险搬到黑雾区附近,咳咳……”
唐都稍稍放松了一些藤蔓的力道,冰冷道:
“继续说。”
“精神模拟测试,就是接受一段压缩记忆,”负责人喘着气说道,“但是刚出生的婴儿大脑根本无法承载压缩记忆,如果想不影响发育,至少也需要十几年的时间慢慢消化,苏醒后还会进入长达数年的记忆混乱状态,出现一些类似于自闭症的刻板行为,研究所根本等不起。所,所以……”
唐都一把拎起他的领子,咆哮道:“所以什么!?”
“真不是我的主意!”负责人看上去快被他吓哭了,“他们很早就这么做了——反正每年的经费都是按时打来的,所以他们就一直故意让实验失败,培养不同年龄段的实验品,采集器官卖钱……”
唐都猛地松手,负责人没坐稳,尖叫一声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原来如此,”唐都淡淡道,“没有把人心的贪婪计算在内,他还是失算了啊。那么多个‘我’,居然连睁开眼睛看一眼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有。”
自己幸运吗?
或许是的。
但唐都现在丝毫没有任何高兴的情绪,他对负责人道:“带我去你们实验品所在的区域。”
可当唐都真正到了地方后,他才发现,自己还是小瞧了这群人的冷血。
空旷偌大的地下仓库内,无数泛着幽光的绿色培养皿内,装满了大大小小不同的实验品,但由于唐都闯入研究所时那群雇佣兵为了阻拦他,一枪打断了总闸,还是唐都后来在总控室开启的备用电源。
短短几十秒时间,绝大部分实验品的生命迹象就已经完全消失了。
“这种亲手杀死自己的感觉……”
唐都冷笑一声,大步走到唯一一个还亮着绿灯的培养皿前。
那里面沉睡着一个三岁多的幼童,双目紧闭,白□□浮在营养液中,小小的四肢蜷缩着,脸上还戴着呼吸面罩,脸色因为长达几十秒的窒息微微青紫,但的确还有呼吸。
他靠近后脑的位置连接着一条神经传输仪,这就是记忆灌输的渠道。
冥冥之中,唐都感受到了一种奇妙的心跳共鸣。
他的第六感告诉他,这就是自己。
真正的自己。
他还记得,唐觉在教授他的时候说过,自己曾出于“某种目的”来过一趟荒星Y011。那这个目的,除了考察黑雾区的真相以外,是否还有别的收获?
他是大哥力排众议收养回唐家的,理由是拥有高精神力,但现在想想,仅仅是因为高精神力的话,当时已经成为帝国大臣的唐觉,如果没有收到相关情报,又怎么会突然跑到这种偏僻星球来出差?
“所以,从来没有什么穿越……”唐都把额头靠在冰冷的透明玻璃上,低声笑了起来,“我只是一个爱而不得的倒霉蛋前半生记忆的载体而已,我本来……就属于这个时代。”
但正如视频里的那个人所说的一样,他很幸运。
他的前半生是复制来的,但是感受到的爱并不是;而他的后半生,爱情、亲情、友情……独属于他自己的羁绊充实了他的生命。
托他们的福,他拥有了崭新的人生。
“可如果我不是穿越的话,”唐都直起身子,忽然自言自语道,“那你究竟是什么,又是从哪里来的?”
“——告诉我,系统。”
第 89 章、幕后主使
空旷的地下室内寂静无声。
系统没有回应唐都的质问, 事实上,大多数时候唐都都会忘记它的存在。
从绑定的那一刻起,唐都和它的沟通就一直是单方面的,起初, 唐都以为它是某种高级的人工智能, 可随着对这个世界的了解逐渐深入, 他越来越觉得系统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神秘。
比起未知的高科技产物, 它更像是某种他还无法完全理解的神秘现象。
可如果它当真是神秘, 应天不可能发现不了,更何况系统还会反过来监测应天的好感度变化,这可不是一般神秘能做到的——以应天作为阿撒托斯容器的身份,恐怕就连普通的旧神都没这个本事。
所以, 在排除一切不可能后, 唐都笃定道:
“虽然不知道你诞生于哪个时间点,不过系统, 你应该和我一样, 也是应天的眷属, 对吗?”
就像是融入大海的水无法再被分辨出来,只有当系统和应天的力量同脉同源时,它才不会被轻易发现。
而且最重要的是,虽然系统给他定了一个攻略好感度通关的标准,可从绑定的那一刻起,它做的最多的事情居然是帮助宿主修复受到的物理伤害——唐都实在想象不出来,如果不是因为应天的原因, 难不成它找上自己单纯是为了做慈善的吗?
在仔细分析并判定了系统出现的原因后, 唐都就连说话的声音都轻柔了不少:
“你可以不用回答这个问题, 但我确定我的猜想不会出错, 无论他是因为什么原因创造了你,我知道,你的存在都是为了保护我。”
“未来的他……过得还好吗?”
就像是应天了解唐都一样,唐都也同样了解应天的能力极限。神秘的力量在慢慢侵蚀他的身体,但相对应的,应天的力量也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与日俱增。
但哪怕是二十年后,应天也很难凭空创造出像系统这样的高级神秘,能做到这个地步的他,所处的时间点应该是在更遥远的未来。
最高等级的神秘能够跨越时空,这是应天曾亲口对他说过的话。
系统的存在证明了这一点。
在唐都想到这里时,他的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心悸,就像是有人用针狠狠刺痛了他胸膛中那团还在跳动的血肉。他闷哼一声,死死地攥紧胸前的布料,身体难以控制地佝偻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不得不依靠着面前的培养皿才能勉强站直——
怎么回事!?
仿佛一阵电光闪过,唐都漆黑一片的视野中,忽然出现了一点白光。
那是一片雪花。
随着它的出现,越来越多微小的白光从黑暗的天空中飘落,整个世界渐渐变得清晰,刺骨的寒意席卷了唐都的全身,他站在原地,打了个寒颤,视线扫了一圈四周宛如末日降临后坍塌一片的废墟,微微皱起眉头。
这里不是帝都的郊外吗?
熟悉而陌生的景象让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寂静的世界就像是被人按下了静音键,就连漂浮在半空中的灰色尘埃,都萦绕着一股默剧般的荒唐气息。
唐都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来到这里。
直到他转过身,看到了那座以不可回转趋势从天空中倾倒的白色高塔。
这是唐都第一次从这个角度仰望高塔,它的存在宏伟而壮阔,纯白的大理石柱支撑起了通天塔的根基,雕刻在外围的精美雕塑象征着人类文明艺术的极致,可当它自高天之上倒塌时,犹如陨石从天而降,那种如蝼蚁般的无力感和人类面对神罚时的恐惧,几乎是在瞬间就让唐都战栗起来。
雕刻着宇宙独一无二法则的石柱接二连三地坠落在大地之上,激起密布天空的尘土,本该喧嚣的场面,却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唐都定了定神,才发现这只是一段回忆的画面。
可是,系统为什么会给他看这段回忆?
还有那股心脏的阵痛,唐都的手指拂上胸口,思路不自觉地飘远。
人类是可以承载神秘的,虽然他感受不到系统的存在,但自己刚才的那一番思考其实也可以相当于对神秘的解析。
所以,这是系统在通过这种方式,向他坦明自己诞生的由来吗?
……不对。
之前应天告诉他三天后皇室就会有所动作,他们已经确定了到时候摧毁巴别塔的计划,以应天如今拥有的神秘力量,他怎么可能创造出拥有穿越时空力量的系统?
唐都死死地咬住下唇,不,还是有可能的。
——在阿撒托斯力量彻底失控的那一刻,应天便可以做到这一点了。
画面消失,唐都从回忆的画面中回到了冰冷的地下室内,他满头冷汗地靠在培养皿上,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他的手脚发软,浑身冰冷,但大脑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上一次应天失控,应总督用生命封印了阿撒托斯的绝大部分力量,将应天从彼岸拉了回来,那这一次呢?
还有谁能阻止他?
还有谁能……救救他?
唐都闭了闭眼睛,这个问题,其实他早就有答案了不是吗。
他不惧怕死亡,可是唐都知道,未来同样还有人在等着他,他绝对不能死在这个时代,否则那月,克里斯,还有荒星Y018上的那些人们该怎么办?苦苦坚守着人类最后阵线的大哥和辰宵他们,又该怎么办?
无论如何,自己都必须把《光辉之书》的最后篇章送到二十年后的应天手上。
唐都打定了主意,回过神来,安静地望着漂浮在培养皿中的幼童,半晌,垂下眼眸,按下了操控面板上的按钮。
“是否对实验品TD3465进行精神模拟测试?”
“确认。”
“请设置时间。注意:实验品精神力承载有限,请勿低于3000个地球自然日。”
今年是星历1634年。
再过十年,唐觉会来到这座星球上,发现这座研究所;而在这漫长的十年时光中,这个孩子将会沉睡在这里,做一场长达三十年的孤独眠梦。
他会拥有一个用尽一切去爱他的母亲,和一段瑰丽又传奇的摄影师人生,见识无数奇崛的景色,涉足人类未曾探索的绝境。
这不是虚假的幻境,而是组成唐都人格的重要部分。
唐都按下了最后一个按键,注视着神经链接开始泛出奇异的色彩,正准备转身去寻找辰宵所需的药材,却看到了站在门口举枪对准自己、正准备偷袭的研究所负责人——
“呯!”
一阵剧痛传来,下意识避开要害的唐都后背狠狠撞在了培养皿上,子弹击穿了他的左手,伴随着一声清脆的落地声,那枚派洛斯乐园的纪念戒指骨碌碌地滚到了墙角。
剧烈的痛楚让唐都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感受到他心跳的剧烈变化,应天立刻拨通了他的电话,并已经打开了虫洞准备第一时间赶到唐都身边。
他确实一直在逃避回到故乡,但前提是唐都在那里平安无事。
然而,就在应天半只脚已经跨入虫洞时,电话被接通了。
“没事,”唐都压抑的声音从身份手环中传来,“不用过来,我自己可以处理。”
应天听着眷属无规则跳动的心脏,并没有相信,但还是顿住了脚步:“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唐都深吸一口气,“只是一时疏忽——”
他闭上眼睛,靠在巨大的培养皿上缓了一会儿,感谢这些罐头的牢固,没有让唐都一不小心把过去的自己连着营养液一起摔碎在地上。而那位侥幸得了一次手的负责人,早就被他用叹息玫瑰的藤蔓顶在了墙上,再无声息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唐都终于直起身子,走到墙角,慢慢地拾起那枚染血的戒指,重新戴在了新长好的左手小拇指上,又把被子弹击碎的骨骼捡起来,面无表情地走出了这个巨大空旷的太平间。
他回到主控室,给唐觉的邮箱设定了一封定时邮件,发送时间是十年后。
如果只供应地下室的话,这里的备用电源坚持十年不成问题。
等按照应总督提供的报告收集完制药所需的材料后,唐都将叹息玫瑰的卡牌放在了入口处,失去了主人的神秘卡牌会逐渐变回神秘的原态,但在此过程中并不会伤害到主人——这样既可以作为清理尸体的清道夫,又可以保护地下室的“自己”不受伤害。
至于这张卡牌为什么会在十几年后又被神秘教团获取,作为惩罚教内叛徒的缄默法则,唐都想,大概是大哥手底下有人叛变了吧。
不过无所谓,反正它也是被神秘教团用来清理自己人的。
等唐都回到了黑雾区,一直在原地等他的应总督被他半边身子都溅上血的狰狞形象吓了一跳,问道:“你受伤了?”
“没有,”唐都有些疲累地说,虽然系统能够修复物理伤害,但他现在已经在荒星Y011上呆了将近二十多个小时,还一次性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哪怕是铁人也扛不住,“我是来问你一个问题的。”
“你说。”
“在什么情况下,应天会第二次失控?”
应总督愣了一下:“肯定是他作为人类的理性消失的时候,被神秘同化的人你应该也见过不少,不过我的封印至少还能再坚持个百八十年吧……你问这个干什么?”
唐都扯了扯嘴角:“只是问问。”
这趟荒星Y011之旅,把他之前的很多困惑都解开了。
为什么应天会在自己“穿越”后一直对他避而不见,又为什么会在星历1640年出现在荒星Y018上,将海神之剑送给人鱼族,还在神秘老宅前被人拍下照片;克里斯为什么会在见到应天时表现出那样憎恶抗拒的态度;第二次穿越的时候,自己又为何会穿越到《光辉之书》残篇已经被人带走的时间点……
时空穿越是需要坐标定位的,如果说时间本身是X轴,那么空间就是Y轴,而人类的命运线则是Z轴。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坐标只能供一个人使用。
唐都原先一直以为,他穿越到这个时代,使用的坐标是未来应天交给他的沙漏。
可当他跳出这个思维误区,仔细回想起来,那天应天跟随他一起回到总督府,从看到被人动了手脚的灵摆时神色就很奇怪,仿佛已经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件事一样,并且还在将沙漏中的沙子倒转一部分后,问出了“这几天玩得开心吗”这样莫名其妙的问题。
而且,在沙漏彻底清空的那一天,荒星Y018就出事了。
那枚沙漏,究竟是他的坐标,还是未来应天试图挽回荒星Y018毁灭命运的坐标?
唐都很想让自己乐观一些,但无数线索和迹象都在告诉他,恐怕后者才是真相。
但他的的确确又回到了过去,这证明着这趟穿越旅程中,还有一个独属于他自身命运的坐标被唐都忽略了。
应总督疑惑地看着唐都忽然抿紧嘴唇,大步走向了黑雾区的中心。
“你怎么又回去了?”他虽然奇怪,但还是挺高兴的,“是想再陪我聊会儿吗?虽然我不介意,不过你作为活人,现在应该休息了吧。”
唐都没有说话。
他沉默着一路回到那座熟悉的坟墓前,半跪在地,糟糕的脸色让应总督都察觉到了不对,不再出声了。
几分钟后。
唐都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掏出了笔。
他似乎是想写什么,但最后只是自嘲地笑了一下,什么都没有写,只是把笔放在了石盒旁边。
是他想错了。
那张便签,并不是现在的他写给未来的自己的。
可以轻而易举模仿自己笔迹、并且希望他在穿越后回到这里寻找真相,完成闭环的人,从始至终只有一位。
唐都想起当时自己打开石盒看到纸条,在触碰心脏的瞬间便和心脏一同原地消失的情形,又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那个消失在应天手中的老旧口琴。
它们都是因为时空法则而消失的。
所以,二十年后存放在石盒中的,根本不是应总督的心脏,而是独属于他的时空坐标。
——那是一枚他自己的心脏。
在想清楚了这一点后,唐都反而平静下来,他注视着这座埋葬了应天父亲——或许未来还要埋葬自己的低矮坟墓,仿佛看到了穿着黑色防风服的青年跪在尘土里,亲手把自己两位至亲至爱之人埋葬的画面。
那份悲恸究竟有多撕心裂肺,唐都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快要窒息了。
但即使是应天亲手将他送入了绝境,唐都也依然信任着他。
因为他了解应天。
但凡还有其他的路可走,无论希望多么渺茫,应天也会孤掷一注。他是那种宁可自己死上千百遍,也绝不会让唐都受到一丁点伤害的人,除非真的已经被逼到山穷水尽。
如果这是应天布下的局,哪怕粉身碎骨,唐都想,他也一定会帮助对方完成。
他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
自己死后,这将近二十年的漫长时光,他究竟是怎么撑下来的?
第 90 章、戒指
约定好的三个小时转瞬即逝。
巨大的信息量充斥着大脑, 但相比起这些,内心激荡的情绪更加令人眩晕。不过在迈出虫洞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唐都还是立刻调整好了自己脸上的表情。
那双犹如晴空般的蓝眸毫无异状地看向一直在默默等待自己回来的青年,唇角还微不可查地弯了弯。
“等很久了?”他问。
“没有。”应天说, 顺势接过他的背包, 不动声色地掂量了一下, “什么东西?”
“药。”
唐都不愿多说, 但应天并不是那么好糊弄过去的, 他低头拉开背包的拉链,在视线触及到那两小罐灰白色的粉末时,脸色骤然阴沉下来。
“你——用了自己的骨头?”他霍然抬头,一把抓住唐都的手腕, “哪里?”
唐都试图挽救:“我真的没受伤……”
“哪里!”
唐都从来没听应天对他用这种语气说话, 虽然看上去还能勉强维持平静,但那双仿佛在无声燃烧着的灰色眼眸和几乎要嵌入皮肤的五指, 无一不在证明, 面前的青年已经濒临在了暴怒边缘。
锁骨正中的标记逐渐变得滚烫, 神秘眷属的关系并不仅仅代表着应天可以随时聆听他的心跳,还意味着主体对于眷属毫无悬念的掌控力——
在这个标记被烙印到皮肤上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力量、甚至于思想,都已经在法则的见证下归属了对方。
但在今天之前,应天从未对他显露过自己过于凌厉的一面。
作为他的眷属,唐都只享受了权力,却从未履行过任何服从命令的义务。
他的喉头微微滚动了一下, 缓缓开口道:“……是左手。”
唐都本不打算告诉应天这件事, 奈何这次应天动了真格, 他毫不怀疑, 如果自己不说真话的话,下一秒应天就会忍无可忍地闯进他的大脑,翻出当时的场景让他当场社死——虽然很不科学,但神秘眷属确实没办法在思考时隐瞒主体。
他是那个例外。
但应天并不是不能,只是不想而已。
唐都还没想好到底要告诉应天多少自己知道的情报,其实他反而有一肚子话想对应天说,只是他也清楚,现在在他面前的这个应天大概率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真正主导了这一切的,是未来那个走在所有人前面的黑发青年。
“真的没事,”唐都紧接着又道,“你也知道的,我伤势恢复的很快。”
应天不理会他的解释,反手抓住了唐都的左手。
根据那两罐药量判断,即使还有别的药材,里面混合的骨粉也远超几根指骨的体积了。应天冷着脸仔细查看着唐都新生的左手,确实从表面看不出什么伤痕,但当他指腹在按到手背上的某一点时,感受着掌心传来的轻颤,根据这种反应,常年行走在枪林弹雨中的首席杀手瞬间便明白了唐都之前究竟遭遇了怎样的伤害。
“这就是你跟我说的没事?”
他的语气低沉,带着一股风雨欲来的压抑气息。
唐都顾左右而言其他:“对了,你跑到这里来,巴别塔那边怎么办?”
“我有让眼睛盯着,”应天平静道,从表面丝毫看不出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对不起。”
这回倒是轮到唐都乖乖道歉了,应天似乎也被他耍无赖的表现噎了一下,但很快他就想到唐都是在学自己平时的样子,神色顿时又阴沉了几分。
“那个小子,”他抿了抿唇,有些不甘地问道,“就值得你做这么多?”
唐都一下子支棱起来了,他凑到一脸冰冷的应天面前,带着一点新奇,笑眯眯地问道:“所以你这是在吃醋吗,应先生?吃一个还没成年的高中生的醋?”
“是。”
大概是没想到会得到肯定的回答,唐都也愣了一下,随即他咕哝了一句“果然学坏了”,从背包的夹层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
应天怔怔地看着他打开,露出里面两枚同款戒指——但是上面没有任何名贵的钻石或者是宝石,戒指本身的材质也不是什么值钱的金属,只是简单抛光后刻上了两人名字的首字母而已。
但这枚戒指的形状,他却再熟悉不过了。
“那个,”唐都揉了揉鼻子,似乎有些紧张,他的视线漂移到了街边的路灯上,“我去你老家的时候顺便关注了一下,发现那家派洛斯乐园居然还没倒闭,只是被一家娱乐公司收购了,还在好多星球开了分乐园。他们搞了个活动,凭这枚戒指可以永久免费入园玩所有项目……还挺划算的,所以就买了。”
在应天的注视下,唐都不知道为什么,越说到最后越磕巴,还特意眼神闪烁地强调了一句:
“就是普通的游乐园戒指而已!不是求婚!”
刚说完唐都就后悔了,恨不得穿越回去给自己一巴掌。
瞧瞧,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应天垂下眼眸,他松开抓住唐都的手,很慎重地从盒子里拿出了符合自己型号的那一枚,然后——堂而皇之地当着唐都的面,戴在了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
唐都:“…………”
“不行吗?”
“可以,”唐都立刻道,“只要你不介意就行。”
“我很喜欢。”
唐都磨牙:“不是,你什么时候变成这种直球选手了?”
应天低笑一声,没有回答,只是把另一枚也套在了唐都相同的手指上。
唐都没有阻拦,只是看了一会儿,和他商量道:“我想把这枚情报戒指给那月,可以吗?正好明天是他的生日,我总担心他将来辍学跑出去瞎混,总得给他留点什么,别把自己的小命折腾没了。”
“它是你的所有物。”应天说道。
言下之意就是随便唐都怎么处理。
“我以为它对你的意义非凡。”
应天凝视着唐都,灰眸深处泛起一丝很难用言语描述的深沉情绪。
就像是黑雾散去后城市霓虹灯在雨中泛起的光晕,褪去了曾经身为首席杀手和实验品的漠然冰冷,从未有这么一刻,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完整的、能够感知到幸福的人类。
“曾经是。”他说。
应天知道唐都拿戒指出来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他确实很吃这一套,于是叹了一口气,对唐都说道:“下不为例。”
这就是翻篇的意思了,唐都松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忽然感觉有什么凉丝丝的东西落在脸上,不禁抬头向天空中望去。
——下雪了。
宛如千万片细小的洁白羽翼从遥远的天际向着城市坠落,金黄的圆月缀在无星的夜空,冰凉的空气淡化了持续多日的紧张气氛,行人们纷纷驻足仰望,看着细雪飘飘悠悠地降落,又随着冬日的风飘向更遥远的街道。
唐都忽然想起来,这是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后,看到的第一场雪。
大哥曾对他说过,第一主星的气候非常适宜人类居住,即使是最寒冷的季节也很少会下雪。而海塔尔即使是阳光明媚的春季,放眼望去,整座城市也依旧被皑皑白雪覆盖。
温热的呼吸化为白雾消散在空气中,唐都顺从地低下头,任由应天将灰色的围巾缠在自己的脖颈上,那些不解的、冲动的、难以承受的苦涩记忆渐渐淡去,他用目光勾勒着应天眉眼的轮廓,突然道:“我有点累了。”
是真的有点累了。
“但还不想回家,”唐都冲想要为他再度打开虫洞的应天摇摇头,轻声央求道,“背着我走一段路吧。”
应天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什么都没说,只是半跪了下来。
唐都很愉快地把自己身体的全部重量交给了他,应天的身体素质有多好,这世上应该没人比他更清楚了——果然,在站起来的时候,即使承担着一个成年男性的重量,应天依然站得非常稳,就连晃都没晃一下。
唐都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将自己的脑袋搁在应天的肩膀上,大概是因为太过于安心,没过多久,他就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为了避免太早睡着,他半阖着眼睛,低声告诉青年自己这一路来的收获。
关于应海创造的神明,还有那上百封从未寄出的家信。
“看吧,”等全部讲完之后,唐都才得意洋洋地对应天说道,“我当初说什么来着,你还不信。哪里有往家里供奉凶神的?”
他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应天回答,就又说道:“愿赌服输,你这次打赌输了,所以按照约定,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应天开始思考自己究竟什么时候与唐都打了赌,在没有危险的时候,他虽然经常后知后觉反应迟钝,但在唐都故意挖坑给他跳的时候,应天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因此,他虽然没想起来,但还是从善如流地问道:“什么条件?”
一阵风裹挟着无数雪片吹来,唐都搂紧了应天的脖颈,又把自己往围巾里缩了缩。
“等我走之后,记得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他低声道,“好好照顾自己,听到没?”
树影婆娑,夜晚的人行道安静的只能听到他们两个人的心跳和呼吸声,直到一辆按下鸣笛的汽车驶过,应天这才恍若大梦初醒,微不可查地“嗯”了一声。
“敷衍。”唐都抱怨道,“一看就没听进去。”
“对不起。”
唐都恨恨地去咬他的耳朵:“你就是故意的!”
“嗯。”应天的声音夹杂着一丝罕见的笑意,他把背上的唐都往上颠了一点,动作小心的就像是背着他的全世界,“还有别的吗?你应该不止调查了这些吧。”
“哦,还有一家讨厌的研究所,”唐都恹恹道,“这些药就是在那里凑齐的,到时候我分装一下,一瓶给辰宵,剩下的你拿着,以防万一。”
应天:“我也有份?”
“为什么没有?”唐都疑惑道,“罪我都受了,而且要是将来其他人有需要的话,你是最方便救人的那个,也不枉我白白疼一回。”
“你也知道疼。”
应天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自知失言的唐都立马闭上了嘴巴。
两人都不再说话。
应天听着耳畔逐渐变得清浅柔和的呼吸声,已经到嘴边的询问,最终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他当然能看出来唐都在试图努力掩饰着什么,他了解自己眷属的一切情绪变化,通过那永远恒定活跃的心跳。而现在,那心跳声变得迟缓了,不仅仅是因为疲累,更有其他的原因。
脚下的道路逐渐被积雪覆盖。
“真少见呐,”本以为睡着的人在他颈侧很轻地说道,温热的呼吸驱散了一点城市深夜的寒意,“第一主星居然也会下这么大的雪。”
应天模糊地想,唐都好像对他隐隐约约地提起过,他来自一个寒冷的地方。
他不能透露太多关于未来的讯息,哪怕对象是应天也一样,神秘法则之上是无可违抗的宇宙法则,妄图操纵时空改变命运的人终会覆水难收。
所以他一直坚信,唐都的到来,包括他们的相遇,同样也是命运的组成部分。
“你故乡的雪也这么大吗?”
唐都望着前方漫长无尽的黑夜,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靠坐在总督府主卧大床上、遥望着窗外飘雪的安静夜晚。
那一段安静的日子,他本以为会持续很久的。
他闭上眼睛:“那不是我的故乡。但如果你问的是雪的话,那么,是的。”
海塔尔不是他诞生的地方。
但在那里的生活,却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唯一真正属于自己的黄金岁月。
黑色的防风服也逐渐落满了细碎的、晶莹的雪花,唐都靠在应天的肩头,看着自己披散在青年后背上的白发渐渐和苍白的雪融为一体,脑袋难以控制地一点一点地垂下。
终于,在彻底睡着之前,他说出了应总督的事情。
应天的脚步猛地一顿,环着他大腿的手骤然收紧。
“他……还活着?”他似乎是不可置信,但在唐都看不到的地方,应天变幻莫测的表情似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因此追问的语气显得格外急切,“你确定他说了自己是被神秘禁锢在当地,所以才无法离开的?”
“是啊,”唐都困得有些睁不开眼睛了,“他还让你有空多去看看他,趁着消散之前。”
听到这里,应天倒是冷静下来了。
“我……还没想好,”他声音微微沙哑,“到底该怎么面对他。”
但唐都没有给他回应。
他侧过头,看到了闭着双眼沉睡的唐都,和缀在霜白睫毛上的一片雪花。
应天安静地站了一会儿,重新迈开了脚步。
他重新整理好乱糟糟的心情,黑色的靴子在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积雪的街道上留下一串脚印,脚下的道路被昏黄的路灯照亮,一直朝着前方延伸。
感受着背后传来的温度和紧贴着肋骨的心跳,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为此,应天还特意挑了一条距离比较远的路。
他的眷属累了。
所以,就让他多睡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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