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们会不会是神罗制造的生化人?」问出这句话的10842死于一场实验事故。
10842曾经有过名字,但那个名字是什么并不重要,也没有出现在死亡报告上。珍贵的实验样本挣脱束缚跑出了实验室,10842不凑巧地出现在了那只怪物的逃亡路线上。大家后来都说10842是个幸运的家伙,被怪物撕碎当场死亡。后勤人员处理现场时,颇费了一番力气才清理掉通风管道上的血迹。
人们说起两年前的事故依然津津乐道:那只跑出实验室的怪物创下了新纪录,跑到l2层才被特种部队击毙,差一点就能摸到通往外界的大门。
宝条为此向治安维持部门发了好大一通火,指责对方破坏了自己珍贵的实验样本,对研究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双方在神罗的高层会议上大吵一架,所有人都对此略有耳闻。
神罗是世界上最大的医药公司,身为研究部门主管的宝条兴趣非常广泛,在许多方面都有所涉猎:比如利用基因编辑技术根治人类的遗传病,人工培养可以进行移植的器官,有传言甚至说神罗的最终目的是创造出没有疾病的世界。这个目标听起来非常崇高,因此一些小小的牺牲也在所难免。
福利院的孩子,父母曾经都是神罗的员工。神罗资助的福利院为他们提供吃穿,提供教育,然后在他们长到足够的年岁后,再输送进神罗的各个部门。
研究部门确实有生化人相关的实验项目,但那个项目还在进行的阶段,10842的提问现在看来不过是临死前的异想天开,也许那一天10842感受到了什么,才在用餐期间破天荒地坐到了她桌边。
10842当时的目标是坎赛尔。那阵子研究部门失踪了一名高层人员,她在对方的实验室里实习,传言说那名高层人员的失踪和她有关,人是她杀的,尸体也是她销毁的。周围的人见了她都绕道走,只有相同福利院出身的人会在坎赛尔的威逼利诱之下偶尔和她打声招呼,证明她还有正常的人际关系。
坎赛尔明确告诉10842,那不可能。也许他们终有一天会被生化人取代,但那个变革显然尚未到来。神罗目前还没有量产生化人的本事。
10842点了点头,当时没再说什么。但那之后,10842表现得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就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一样,发狂的实验样本脱逃时,10842站在通道里,没有像周围的人一样奔逃四散,寻找掩体,而是朝迎面而来的死亡张开双手——
监控录像在那一刻夏然而止,被喷溅的血液染红了镜头。
10842找到自己所寻求的答案了吗?
她不清楚。
“你想出去吗?”
银灰色的蛇鳞冰冷美丽,光滑干燥似铁环细密的锁子甲。庞大的蛇躯在身边窸窣涌动,就像阴天灰色的海浪一样,随时都可以夺走她躯体里的生息。
蛇类的怀抱满含杀意,犹如令人窒息的吻。
她说:“你想从这里出去吗?”
萨菲罗斯的身影似乎顿了一下,窸窸窣窣的蛇躯停止在她身边缠来绕去的动作。碧绿的竖瞳危险眯起,他开口:“你想为自己的性命求饶?”
“只凭自己的力量是很难从实验室内部逃出去的。”她说,“你需要有人从外部协助。”
萨菲罗斯嗤笑一声,眼底染上嘲讽的神色:“比如你?”
“比如我。”
“你打算怎么做?”
“你想我怎么做?”
她说:“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然后又继续道:“你有离开过这个地方吗?”
——你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吗?
碧绿的蛇瞳映出她的身影,萨菲罗斯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了良久。巨大的蛇躯充满压迫感,如果是普通人的话,早就被他的存在感吓得无法动弹。
“……人类是善于撒谎的生物。”萨菲罗斯危险地压低声音,“你们毫无信用可言。”
“人类也许毫无信用可言,但懂得识时务。”
“你随时都可以告发我。”她说,“也可以随时杀了我。”
“……”
“你想要什么?”银灰色的蛇尾卷动了一下,压平了那处的草丛。
风声掠过树梢,光影如水面波动。巨大的树雪白如骨,矗立在天地初开般的寂静中。
“我可以碰你一下吗?”
萨菲罗斯回过神:“什么?”
她重复:“我可以碰你一下吗?”
她抬起手,手掌向外,让自己的手停在那里:“比如这样。”
他似乎不相信她只是想要单纯的触碰。“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她的要求过于简单,以至于让他起了疑心。
碧绿的蛇瞳冰冷锋利,但他迟迟未有动作。鳞片阴森的蛇躯在她周围滑动,就像在预演绞杀她的瞬间一般。
“我可以碰一下你的手吗?”她没有移开目光,“就一下。”
“……你想碰我。”萨菲罗斯语气森冷,如同被愚蠢而胆大妄为的信徒冒犯的神明。
他的表情告诉她,她原本应该已经死了很多次了。
但她还活着,还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这件事似乎令他感到了困惑,因为困惑而更加不悦,因为不悦而愈发危险。
“不行吗?”她抬头看着他。
无声的焰火熄灭下去。不知过了多久,冰冷的身影手臂微动,就像隔着玻璃将手按到观察窗上的研究员一样,但不同的是,两人之间没有那层划分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屏障。
手指碰到手指,手掌贴上手掌,胸膛深处忽然揪紧,她无意识颤了一下,然后发现苍白的指尖亦是如此。
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经由两人相触的手指流进体内,紧紧攥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蜷起指尖,萨菲罗斯似乎想抓住她的手,但在最后一刻生生抑住强烈的本能,面色冷酷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
“……我已经实现了你的要求。”
就像盘起身躯的蛇一样,萨菲罗斯抽离自己的体温。碧绿的竖瞳微微眯起,他以上位者的姿态,以掠食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观察着她接下来的反应。
傲慢的,傲慢的神祇啊。
她抬头望着他,嘴边含着一丝不明显的笑:“你想知道什么?”
……
她第一次四肢完好地从「雨林」里走出来时,所有人都表现得无比惊讶,如同白日见鬼。但到了第三次、第五次、第七次时,等在通道口处的士兵已经学会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一言不发地将她带回宝条的实验室。
和平时一样,她接受了漫长的身体检查,检查结果每次都让宝条失望无比。
如果说她一开始还不知道宝条的意图是什么,从那些体检的过程中,她也大致猜到了宝条的研究兴趣是什么。
她并不瞎。
好消息是她最近待遇提升了,有了单人的房间。虽然房间的摆设称不上豪华,和宽敞舒适也挂不上钩,但好过和其他人分享空间,甚至是几个人共用一个浴室。
唯一的弊端大抵是房间里到处都是摄像头,而她不是萨菲罗斯,不能明目张胆地拆毁那些令人不快的东西。
她不能表现出自己注意到了那些摄像头的存在。
和零号实验样本相关的任何事物都是秘密。其他人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定期被召离工作岗位,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换了个单独的房间。表面上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作为底层的工作人员在实验室里忙碌。
进餐的时候,她没有看到坎赛尔。
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员工住宿区时,她也没有看到坎赛尔的身影。
“10859去哪了?”她抓住和坎赛尔同宿舍的人。那个人瑟缩了一下,随即甩开她的手,硬邦邦地告诉她,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一连问了几个人,她得到的都是相同的回答。
员工住宿区熄灯了,深不见底的黑暗笼罩下来,只有通道口附近的工业地灯闪烁着冰冷的荧光。
研究部门的地下实验室,结构错综复杂如同迷宫。提供电力的能源中枢会进行定期修检,但由于这个地方过于危险,平时鲜少会有人踏足此处。
巨大的排气扇在头顶转动,随着一声痛哼,那个士兵手里的枪被坎赛尔踹了出去,落入栈桥下方的深渊。
深渊底部的魔晄莹莹流动,乍一眼望去宛若黑暗中的绿色熔岩。
挣扎缠斗的过程中,两人滚到了栈桥的边缘。士兵和普通人身体素质的差距在此时显露无疑,那个人将坎赛尔按到地上,双手掐住他的喉咙,手背青筋凸起。
视野边缘模糊起来,世界变得抽象而遥远。如果现在失去意识,他的尸体肯定会被对方扔下栈桥,被魔晄溶解得骨头都不剩。
坎赛尔扣住那个士兵的手腕,但就在那一刻,对方的脖子旁忽然多出了一支针管。他困惑地眨了下眼睛,试图眨去视野里的黑斑。扼住他气管的力气忽然松开,那个士兵的身体往旁边一歪,砸在栈桥的钢格板上发出一声钝响。
她垂下手,坎赛尔茫然地看着她,因为缺氧似乎还没回过神。
“……利娅?”
“还站得起来吗?”她冷静开口,“还能动弹的话,就过来帮我一起处理一下。”
坎赛尔扶着栈桥的栏杆站起身。那个士兵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脸色僵冷青白。
“……那个针管里装的是什么?”
“一点肌肉松弛剂。”
肌肉松弛剂在手术中配合麻醉剂使用可以减轻疼痛,需要给重刑犯执行死刑时,这种东西也可以派上同样的用场,让注射者因肌肉麻痹死亡。
两人合力将那个尸体翻过来,像装土豆的破布袋子一样,扔下栈桥。
噗通一声,那具尸体落入绿莹莹的魔晄,很快就沉没下去失去了踪影。
在魔晄浓度过高的地方待得太久,会有变成植物人的风险。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这附近的摄像头比其他地方要少。对方选了个好地方,而且估计在这之前就已经处理好了今晚的监控录像。
坎赛尔微微撇开目光:“……你上次处理干净了吗?”
“处理得比你干净。”
“……你还呛我了是吧?也不想想我是因为谁才和人结下梁子的。”坎赛尔唠唠叨叨地在她身后跟上来。
“和别人结下梁子前,你有考虑过对方和士兵交好吗?”
“……我当时这不是,”坎赛尔说,“难得一时火大。”
门扉在身后合拢,她停下脚步,转过身。
“我不需要你为我出头。”
“就算我死了,”她说,“那也和你无关。”
“怎么可能和我无关?我们不是一起长大的伙伴吗?”
她还没开口说些什么,坎赛尔已经继续道:“只剩下我们了。”
福利院同期的人,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那又如何?”
“有一些事,我不希望只有我记得。”
她侧头:“比如什么?”
“比如10842的事,福利院的事,我们刚才共同经历的事。”坎赛尔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是心脏的位置。
“这里已经堆了太多死人的回忆,那些人对这个公司来说只是一串序列号,我也是个序列号,但我知道我不是。”
她眨了下眼睛,听见坎赛尔说:“你觉得我们是生化人吗?”
她说:“生化人的研究项目还在进行,这是你当时自己说的。”
“一个人死后,关于她的记忆依然存在。”坎赛尔说,“人的一部分活在他人心里。”
她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所以我得活下去。”坎赛尔继续道,“但我不想一个人活下去,只有我一个人记得这些回忆。”
她道:“你是想我帮你一起承担吗?”
那些关于他们共同知道的人的记忆。
坎赛尔问她:“你今天为什么会来找我?”
她没有回答。因为她的理性给不出答案。
第二天,她能感到自己有些心不在焉。赴约的时候她比平时迟了一些,没有在周围看到萨菲罗斯的身影。
但她已经知道如何寻找他,在绿意遮天蔽日的雨林中寻找死亡的寂静。
河水映出浓密的树冠,虬结的树根没入水中。虫鸣和蛙声都消失不见,如同被雨林深处的浓雾吞没了一般。她被一股巨力扯入水中,冰冷的河水如寂静没顶而来。她睁开眼睛,水底的世界雾蒙蒙的,银灰色的蛇鳞在身边游走,如同死亡编织的网罗,将猎物绞入无法挣脱的陷阱。
微弱的光线透过水面照射下来,银灰色的巨蟒没有松开桎梏,月光般美丽的长发在水中飘荡,她和那双森冷的竖瞳四目相对。
肺里的氧气即将用完时,缠在她身边的蛇鳞倏然收紧,就像渔夫收网一样,忽然将她拉回岸上。
背脊靠着树根,她抬起头,冰冷的水珠顺着萨菲罗斯的身影滴落,银灰色的蛇躯有大半仍没在河水里,他出于本能俯身将她困在自己身下的阴影里,蛇瞳细如刀尖,压抑着阴冷的神色。
“你迟到了。”
他似乎在等着她解释,等她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
湿漉漉的银色长发,顺着宽阔厚实的肩膀滑落,露出萨菲罗斯颈侧的皮肤。两人此时挨得很近,对于野兽来说,这是过于危险的距离,随时可以被对方撕碎喉咙,攻击致命的弱点。
她抬起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耳后还未闭合的鳃裂。
颈侧。耳后和下颌相连的位置。像鲨鱼一样,半透明的柔软褶皱。他有两套呼吸系统。
萨菲罗斯胸膛里的呼吸声好像卡了一下,那三道褶皱忽然闭拢。哗然的水声传来,她看向河面,掀起水花的银灰蛇躯隐入水中,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只能隐约看见刚才剧烈摆动惊起的痕迹。
“别动。”萨菲罗斯压低声音,语气里的威胁之意十分明显。
冰凉的水珠落到她脸上,她却忽然想笑,心底变得无比柔软。
坎赛尔说过的话毫无预兆地跃入脑海。那一刻,她想:他会记得她吗?
他会……记得她吗?
她开口:“萨菲罗斯。”
她好像忽然有点明白了。
她喊他的名字时,其实是希望他能回应她:
利娅。
她希望他记住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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