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允佑身体的原因一行人暂留在金陵,随行太医负责诊治的同时,也将他的身体状况传回太医院,间接送到了雍正面前。
第二年冬天仍旧是在金陵过的,请安拜年的折子送进京城,返回来是胤禛的慰问,嘱托允佑好生调养身体,不必着急回去云云。
对胤禛来说,和他处得来的兄弟着实不多,与其让允佑回去,顶着和他同辈的亲王帽子在宗亲朝臣面前晃悠,倒不如让弘曙这个小辈露面,至少他作为伯父,教训起小辈来没有丝毫顾虑,连借口都不用认真找。
第一年住在金陵还有诸多不习惯,第二年就差不多都习惯了,只是林茈玉无意在金陵定居,允佑也没有想法,于是在第三年吃螃蟹的季节再次来临之前,一行人早早返回姑苏,特意住到了阳澄湖边。
林茈玉是爱吃螃蟹的,幼年时林黛玉体弱偏寒,林如海和贾敏也不大康健,家里的螃蟹大半都进了她的肚子。后来到京城,虽然还是能吃到螃蟹,但却很少像小时候那样随意吃了,而今倒又吃起来。
只是他们两次回来,林家的人反应再慢也察觉到了,很快便有人找上门来。
林如海从曾祖开始便是一脉单传,林家的亲戚早出了五服,可那些找来的人对着林茈玉却一口一个堂姊、堂妹叫得亲热,仿佛都是从小一起长大最亲近的兄妹。
不过他们仅是找上门来,并没有提出什么要求,林茈玉也就不大在意,她们愿意上门来逗趣就说上几句,横竖这边没有多少认识的人,就当解闷。
只是林家的人一来,很快就会有人闻着味发现这里有个隐居的老王爷,所以只在阳澄湖住了个把月,他们一行人便又启程继续往南行。
行至半路,林茈玉忽然想起福建总督给康熙进贡芒果的事情,趁着芒果的季节还未完全过去,叫人弄了芒果过来。
从福建、台湾送芒果到京城,因为保鲜技术问题导致康熙吃不到新鲜芒果,但眼下这个距离已经可以了。
允佑自诩为皇子,天下的好东西没有他没吃过、没见过的,但这芒果他真没吃过,对着盘子里奇形怪状的东西半晌没下手。
“这是什么东西?”
“自然是好东西。”随行的下人都是从京城带出来的,他们也没有见过芒果,不知道怎么处理,于是林茈玉亲自动手,剥皮、切块。
允佑却被果核吸引视线:“这么大的果核,能有多少果肉吃,种植起来不值当。”
生产力相对低下的时代,种植粮食才是正道,这样果核大的水果的确很容易被嫌弃。皇子脑上线,林茈玉不跟他纠缠,将切好的果肉盛在碗里,放上勺子递给他。
捏着勺子,允佑很嫌弃的吃了第一口,然后将整碗都吃干净,并且吃了第二碗。
能送到他们面前的芒果,必然是经过挑选,他们从京城带来的人不认识,自然有识货的人,芒果个大、软糯、香甜,在所有的水果里都是比较罕见的口感。
最要紧的是,太医也没见过。螃蟹性寒不能多吃,但芒果根据产地推测是不寒的,一口气吃上两大碗,太医也找不到借口阻止。
于是允佑从对螃蟹的爱而不得,变成每天炫两个芒果。
可惜,天气渐冷,芒果的季节要过去了。
对此,允佑痛心疾首:“这么好的东西,爷竟然才吃到,夫人,藏私就是你的不是,这样的好东西不早些告诉爷,眼看要过季才拿出来。”
出来的时间门久,他对林茈玉的称呼从福晋变成了夫人,听起来亲近不少。
林茈玉很是无辜:“不是不说,而是说了这东西也送不到京城。咱们吃的已经是熟透了,再往北走上一两日就熟烂了,熟成一滩烂泥,你吃?”
“……”
熟成烂泥自然是不吃的,但贵为皇子却还有许多东西他没有享受到,怎么想都觉得亏。
沉思片刻,允佑抬手下令:“继续南行!”
越往南行,气候越暖,冬季的脚步都被拖住了。进入两广地区,甚至错觉冬季已经过去,春季正在来临,恍惚给人四季错乱之感,更别提还有街上摊贩贩卖的各种水果。
如此景象,与四季分明的京城完全不同,让允佑陷入沉思。
早就知道是一回事,亲眼见到的震惊还是无法掩饰,他目之所及不认识的水果就有三、四样,当即便决定在这里暂居。
姑苏没住多久,倒住在两广了。说起来,清朝皇室是从关外来的,四舍五入就是东北,东北人的第二故乡是三亚,真是一点没毛病。
意外的古今连动让林茈玉嘴角抽了抽,不过她还记得这些水果含糖量比较高,允佑若是吃多了再得糖尿病,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了。所以她很“宽厚大度”地让人送了些水果去给随行太医,又叫人去寻当地名医。
华夏幅员辽阔,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到一处都要寻找当地的名医,并不是因为不信任太医,而是因为各地气候不同,相应治疗的方案也要进行调整。请了当地名医过来,他们自然会说起哪些水果含糖量过高不宜多食。
允佑的快乐只持续了六天,当地名医登门的第二天,他的水果供应就被掐断了大半,然后开始无穷无尽地喝汤。只是在他的传统文化中,此汤非彼汤,每天恨不能喝三顿汤的生活着实让他烦恼了好一阵子。
总体说来两广地区抵不上京城繁华,但过多了京城的日子,换一种生活方式也不是不能接受,允佑和林茈玉这一住就住到了雍正八年。
彼时京中大局早定,曾经够能力与胤禛相争的兄弟们几乎都已经不在,允佑这个曾经握有军权的皇子存在感更是一降再降,如果不是弘曙还是世子而不是王爷,多少人会记得还有个离京养病的老王爷?
如今就算将允佑的身份公之于众,上门来拜访求见的人也没有多少,只可惜他们却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尚且不知允佑身份的大夫诊了脉,私下对着林茈玉摇头:“老爷的身子再调养也调养不好了。从脉象看早年便亏损得厉害,又多思多忧,人能承受的压力是有限度的,超过了就会把人压垮,更何况本身他的腿就……”
传闻康熙读书的时候,因为学习强度过大曾经累到吐血,允佑等兄弟沿用的是康熙那套教育,只有老五允祺因为养在太后膝下躲过了一劫。学习、被抛弃、兄弟相争等等多重压力聚集在一身,允佑没疯都算他精神强大,林茈玉并不意外。
“可能看出还有多少时候?”
“虽说近几年养得不错,但根源问题在那,至多一二年吧。”
“有劳。”略微颔首,林茈玉命人将大夫送出去,转身欲回屋,却见允佑不知何时在门口,正瞧着这边。
心知肚明的谎言到了戳破的时候,老夫妻两个是时候该说说心里话。屏退随从,连雪容和赵诚都没留下,林茈玉推着允佑慢悠悠绕着花园转圈。
“就说那些太医没什么大用,连个实话都不敢说。”允佑一张嘴就是对太医的嫌弃,这段日子被太医和大夫管着,两者他都很嫌弃。
林茈玉含糊其辞:“出来这么远,总得有个太医跟着。”
“哼,眼瞅着爷不成了,他们也可以回去了。等爷走了,你就不大能出来,园子再修整修整,有额娘陪你住。”
“等你走了,我也就该走了,这地方有什么好留的。”
“嗯?”允佑诧异回头,显然是没有想到这个答案。
作为亲王福晋,林茈玉日后也是太妃,又不受宫规管制,其实是可以想去哪就去哪的。但允佑还有顾忌,就是林茈玉那地动仪一般的预见能力,她留在淳亲王府这份能力就属于淳亲王府,她回姑苏这份能力就间门接还给了林家,出于私心他出言试探,却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你要走,难道要殉情不成?”
“是是是,我和你一起走,下葬一回省事,免得陵墓的门开开合合麻烦得很。”林茈玉白眼一翻,这男人自信得很,脸皮真厚。
“哈哈哈,行,那爷要是先走,就在下头等着你。你要是不跟上,爷就来把你抓下去!”这语气听起来心情不错,但却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皇家的人无论什么时候脑子都复杂,林茈玉才不与他纠缠:“什么时候回京?”
“入冬的时候吧,免得死在半路上尸身发臭。我就罢了,你们女人家不好。”
“去你的!”
既已知道结局,什么忌口索性也就不管了,放开吃喝小半年,到夏季时却先接到了京中传来的胤祥的丧讯。
允佑看完来信,双眼放空:“皇上登基时将众人改胤为允,如今允祥又改回胤祥,可见圣上隆恩。当初太医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我还以为自己短命,没想到竟然还是兄弟们中长命的。”
讽刺一笑,他将信随手甩在桌上:“也不必等入冬,准备回京吧。”
夏日炎炎,南方更是闷热,允佑却铁了心要回去,林茈玉都劝不住。无奈,只好匆匆收拾东西启程,与来时的散漫相比,归程可谓迅疾。
说来也怪,行程匆匆条件艰苦,允佑没有半分不耐,可一入京城他的精气神就仿佛被抽干净,看人的视线都浑浊了许多。
弘曙在府上迎接,弘晫等人只要在京的都回来,但允佑没见他们,赶着去送了胤祥最后一场。亏了胤祥停灵时间门长,否则他还赶不上。
从丧事上回来,他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太医一趟一趟来,但得出的结论都一样。戴佳氏也不能再安居,日日念经祈福,比起当初康熙驾崩时更伤心十倍。
宫里也着人来探望了,但并没有什么用。
七月二十四,允佑走在了他生辰的前一天,比历史上的离世时间门晚了三个月,但终究没多活过这一岁。
弘曙承袭爵位,王府开始举办丧仪。守孝的素色丧服送到林茈玉面前,她却只是挥了挥手。
雪容心下不安,叫了一声:“福晋?”
“我记得库房有一对银质的鹿角簪,你去拿来。”
“是。”雪容福身应下,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见林茈玉坐在梳妆镜前翻找首饰,才抬脚出去。
银质的饰品等闲很少使用,多是守孝时才拿出来,被压在底下。等雪容终于找到那簪子回来,还没进门就被从屋里跑出来的丫头撞上,簪子掉在地上。
“慌慌张张干什么!”
“姑……姑姑,福晋她,福晋没了。”小丫头都快哭了。“奴婢方才进去添茶水,见福晋躺在床上以为福晋累了,就问了两句,谁知福晋不答,然后……”
不等她说完,雪容顾不得地上的簪子,踉跄着跑进屋去。
只见床上林茈玉穿戴着她日常的服饰,神色平淡,就仿佛睡着了似的,床头的熏香向上绕出云似的纹样,然后在她头顶上方消散干净。
另一时空,医院里一位中年妇人小心翼翼将刚点燃的檀香放在床头,确认烟火未断才松开手。而后她叹口气,轻轻在床边坐下,转头的瞬间门,瞧见病床上人的眼皮动了一下。
“医生,医生!我姑娘动了,我姑娘动了!”
中年妇人死死盯着眼皮,确认眼皮又抖了一下,立刻冲到门口叫医生。
在她急切的声音里,躺在病床的林茈玉慢慢睁开眼睛。
就在这一瞬,床头的檀香拦腰截断,带着烟火的上半截掉落在地上,连火星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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