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了一条尾巴,速度自然慢了下来。
但江冽并不急,总归秘境这么点大,他想找的人,无论如何都跑不掉。
慢走也有慢走的好处,一路行来,充沛的灵气争先恐后盈满他四肢百骸,那条狰狞的伤口以缓慢的速度愈合,他已经很少会感受到肉身的疼痛了,虽内府经脉的撕裂仍时不时叫嚣着,却也远不如先前那般,一运真元便痛得神志不清。
这日,行经一处灵气四溢的清泉,众人纷纷上前,或是灌水囊休憩,或是在岸边打坐、引气行周天,江冽抱臂站在树旁,离人群不远不近,既不影响他们修行,又能及时应对突发情况。
逐衡非常自然地混进了阙成的小队,和他们相处极好,半点不见种族和年纪的代沟。
江冽发现,逐衡似乎很喜欢听人说话,哪怕他自己一句不掺和,只静静地看别人眉飞色舞,脸上都会不自觉的挂上笑意,若有人跟他搭话,无论多无聊的话题,他都会很认真地倾听并回答。
逐衡常说的,诸如“这样啊”、“然后呢”、“那确实”,换了别人说,大概就会觉得是在敷衍,但大约是逐衡盯着人看的表情太专注了,从未有人觉得他在敷衍自己,反倒更像他太久不与人沟通,生疏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阙成的二叔——即那位大胆拽住少主袍角的兄台,在年轻时曾做过王宫的卫兵,后来还随前任戮州王四处征过战,见多识广,大伙儿都围着他转,听他讲修真界的见闻轶事。
但他懂的正事不多,歪门邪说倒是一数一堆。
譬如——
“你们知道吗,圣宫的大能都不找道侣,因为咱们圣君亲口说过,修行一途,道阻且长,唯有孤寂才能锻造道心,耽于情爱只会影响修行。”
“圣君还说过这个呢?”有人疑惑道:“那少主和圣女怎么出生的?”
二叔一噎:“……圣君和圣后青梅竹马,指腹为婚,那不一样。”
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地想:好双标啊!
二叔又补充:“我刚没说完呢,圣君还说了,若不得不找,也得按照副将的标准找。”
“副将?那可太难了。”阙成狐疑地看了一眼逐衡,心道难不成逐衡在藏拙,这文弱小子怎么看怎么不像副将的实力啊……
“当然。”二叔肯定地点头。
他们声音压得很低,该听到的人都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人也听到了。
时崇在江冽身边笑得肩膀直抽搐,江冽面无表情地刮了他一眼。
时崇道:“你爹真说过吗?”
“……”江冽:“嗯。”
约莫是八十年前的冬天,他母亲刚怀上妹妹的时候,那时魔域并不冷,宫中的花园姹紫嫣红开遍。
在万花丛中,圣后给他相看女修。
那时他刚炼化元神、步入元婴,所及之处霜雪遍地,还每天寒着一张脸,说话只会“嗯”和“哦”。
他站在哪里,哪里活脱脱一个冰天雪地,再喜欢他的姑娘,也被冻跑了。
依照祖训,圣宫的皇室,无论是否有飞升的潜质,都必须留有后代。
圣后愁啊,她是真的没想到,儿子虽然长得好、修为高,却没人要,她左思右想,决定从根源解决问题。
她去找了圣君,威逼利诱他改了这条规矩——都当光棍吧!
圣君为了家庭和睦,冒着被祖先降雷劈死的风险,于是说了那番话。
忆起过去,江冽忍不住露出个极淡的笑。
若他娘还在世,定会很喜欢逐衡。
时崇见鬼一样,纠结起眉头:“你……你在笑吗?”
江冽迅速冷下了脸。
时崇舒了一口气:“前夫,你还是这样顺眼。”
江冽:“如果舌头不想要——”
“想要,想要。”时崇捂住嘴:“唉,我非常好奇,你怎么会带上他们,不嫌累赘吗?按照这么走下去,我们什么时候能找到她们俩?”
江冽:“急什么。”
远处他们又说了些话,人群中散开大笑,逐衡看看左边,看看右边,笑眯眯地随阙成鼓掌。
那位二叔讲的故事,人妖魔三族大能皆包含在内,除了魔域圣君并十二位长老的双标事迹,便是正道几个宗门关于争夺“修真界第一”的明争暗斗,再不就是妖族皇子们夺嫡之战,讲得其实很隐晦,不认识主角的人根本听不懂。
是以江冽觉着,逐衡只是在享受这样的氛围。
时崇顺江冽的目光看去,被那个白衣身影晃了眼,忍不住道:“他长得真好。”
江冽略歪了歪头,心道,的确如此。
时崇问他:“哪找来的道侣啊。”
江冽沉默了一瞬,皱眉瞥他:“与你何干。”
时崇:“……”
时崇还要再说什么,突然看见有一队人朝清泉的方向走来。
“有人族过来了。”时崇舔了舔尖牙,眸中凝起贪婪的杀意。
江冽冷声命令:“把你的妖气收回去。”
时崇:“……哦。”
人妖魔三族惯常都以人形行走修真界,这是自亘古流传下来的不成文规矩。除了毫不掩盖妖气与魔气的个别妖魔,大多数看着与常人无异,只有大能才可一眼看出种族的差别。
来的人足有十七八个,皆佩着高阶法器,衣袍上凝结着玄妙的护身阵法,一看便知出身自某个大宗门。
时崇辨别道:“是乐修。”
他看着那些箫笛琵琶,烦躁地揉了揉脖子:“乐修最烦了,虽然攻击力不高,但跟蚊子嗡嗡一样,扰人得很,就算你不出手,我也要把他们赶走。”
江冽拦住他:“不大对劲。”
时崇:“怎么了?”
江冽:“领队是元婴圆满,不该让弟子受这样的伤。”
每一个进苍梧秘境的小队,都有大能跟随在侧,以便于应对突发的风险。
修士大多相信天道的因果论,很少有谁会为了抢夺机缘主动杀人——真正的邪修除外。
哪怕是靠吞噬他人力量增长修为的翼族,与在杀戮道中淬骨炼魂的影族,都不会随时随地犯杀孽。
以风初醒的话来讲:“杀了杂碎还得抗下杂碎的因果遭雷劈,图什么?”
至于像时崇和那几个散修盟这样的,纯粹是因此生飞升无望,报复修真界。
这队乐修人数多,修为也不低,基本排除了被偷被袭的可能,若并非修士之间的互相残杀,那么大概可以说明,是秘境动得手。
至今,除了一重的罡风与二重的瘴气,秘境还未显露过其他獠牙利爪。
江冽想起了那只狰。
领队弟子认出面前占据清泉的除了妖就是魔,本有些迟疑,回首又见身后疲惫的师弟师妹,咬咬牙,遥遥施了一礼:“这位道友,我等皆是神风……”
江冽召出斜照,随意往逐衡一行人身前的地面上一插,将剑气凝成一个赤金色的防护结界,又朝他们示意:“自便。”
领队弟子见他拔剑,手已按上背后长琴,见此舒了一口气,又施了一礼:“多谢。”
这队弟子们各个狼狈得很,每个人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伤口,有一个尤其严重,但他穿着红衣,乍一看倒辨不出血,只鲜血味顺着风吹过来,熏得狐狸鼻子猛然打了一个喷嚏。
逐衡见他们走到清泉另一边,为避免污染水源,以术法抽出水流清洗伤口,不禁站起身,隔着结界问江冽:“他们怎么了?”
“该是被秘境袭击了。”江冽顿了顿,如实相告:“我怀疑像狰那样的凶兽,这里还有很多。”
他觑了一眼阙成,见大大小小的眼睛都在看他,又道:“你们比他们运气好,遇上了没有杀意的一个。”
阙成委屈地揉了揉角,小声嘀咕:“那还没有杀意呐,我的角现在还疼。”
领队亦受了伤,他草草包扎完自己,凝重的视线扫过每一个面孔:“不能再继续走了,我们调息片刻,便回去禀报门主。”
有个女修抽泣道:“不管师兄的仇了吗?他连尸……”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另一女修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表情亦很沉重:“先前从未听说过有那些东西,那到底是什么,太可怕了……”
“它长什么样子?”
女修的话被人打断,闻言一怔,下意识朝一旁看去,只见一个俊美的白衣公子隔着结界,含笑望着她,心里居然奇迹般安定下来,她沉思道:“它有九个脑袋,九条尾巴,很像狐狸,但是又长着老虎的爪子……”
蠪侄。
逐衡神情不动,仍淡笑着看她,袖中的拳猝然握紧。
如今看来,却是要立刻就见境灵了。
他极轻地叹了一声,仰头望向天空。
再起雾吧。
下一刻,所有人的五感皆被突如其来的浓雾封住,逐衡抬袖一拂,空中气流翻涌,形成了一扇透明的门。
逐衡回头,见道侣也陷在雾里,便毫不犹豫地踏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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