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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容怀疑自己不是亡国王子, 而是他们英明神武、横扫列国、一统江山的雍帝陛下的真爱私生子。
这不是异想天开,而是他根据自己八年雍皇宫生活,横向对比诸皇子的苦逼日常, 纵向对比雍帝如秋风扫落叶般的对敌方法, 讲逻辑讲因果得出的结论。
现在,为了验证这个结论,他一溜跑到皇帝陛下的书房, 一个闲杂人等禁止进入的地方, 这个闲杂人等包括诸位皇子、后宫群妃。
“陛下, 华容公子求见。”门口带剑卫士林立, 守着的大内侍监瞧见他,笑得和蔼可亲,捧过他的小铁剑轻叩门扉。
“进来罢。”华容知道里面的书房很大很大, 陛下肯定又是坐在最靠后的万里江山屏风前,所以从门里传出来的声音有些渺远。
门扉“吱呀”打开, 阳光洒了进来, 华容仰头, 果然不出他所料, 一个黑衣人影高坐在阶梯上,十二冕旒晃动轻击,他背着光根本看不清对方的容颜与神情。
不过这不是问题, 他哒哒哒跑过去,穿过木砖,跑上阶梯, 来到这帝国主宰的脚边。
楚国是最后一个夷灭的国家, 华容就是在楚国亡国前夕出生的,他今年八岁了, 意味着这年轻的帝国已建成八年了,而这帝国的主人也已年过不惑。
在这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岁的年代里,雍帝已算高寿,但他半分不显老态,棱角分明的面庞,鬓若裁,眉如剑,鼻似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锐利如刀,过于威严与冷峻,无怪乎诸皇子见到雍帝,就如老鼠见了猫。
但华容浑不受影响,抱着雍帝大腿,眼睛滴溜溜地转,小声如做贼般道:“陛下陛下,我给你讲个秘密。”
雍帝睨他一眼,放下掌中文书,往后一靠,“是厨房的大娘和守门的卫士好上了,还是七公主的钗子被五皇子偷了,还是李美人和王少使耐不住寂寞亲嘴了?”
“陛下,您也太小瞧我了,这些小秘密已经不会让再我一惊一乍了。”华容小大人似得一叹,“皇宫这种地方啊,埋藏了代多人的爱恨,也就会衍生出辣么多的情仇,没什么湿奇的。”
雍帝闭目仰头,并不吱声。华容等了半天,也没等来询问,气鼓鼓戳了戳对方大腿,有点硬哦。
雍帝仍未睁眼,淡淡道:“在分享秘密前,朕想你应该先不让嘴巴漏风。朕没兴趣听辣么多湿奇的事。”
华容捂住掉了两颗乳牙的小嘴巴,往后一倒,哇哇道:“丽妃娘娘果然没骗我,我就是你圈养起来的吉祥物,用来显示您和大雍的仁德,缓和各国的矛盾,您根本就不爱我,呜哇——我好可rian啊——”
就算很努力地在矫正字音,意识到自己的“可怜”还是变成了四不像的可rian,他闭上了小嘴巴皮,呜呜地哭泣。
套路中,面前的人该一挪贵臀,弯下腰抱起他,无可奈何地摇头说,“你啊——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嗯?”然后在他“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的绝不信任下,逼不得已告诉他真正身世。
可是面前的人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道:“你明白就好。休要将鼻涕蹭到朕的衣摆上。”
唉,陛下还是那个铁石心肠的陛下。
根本没有慈父心肠嘛。
他肯定猜错了呢。
最后,还是华容自己捡起了剧本,用无可奈何的语气道:“陛下您啊——别人说什么您就认什么?唉——”他给人捏起大腿,揉起太阳穴来。
糟糕的按摩技术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雍帝终于微微皱起眉头。
华容报复成功、心满意足。
唉,他按摩这么差劲,三皇子都说是酷刑了,陛下还愿意让他按,肯定是真爱儿子了叭。
直到他走后,龙椅上的雍帝睁开双眼,轻按额角,有一瞬间的惘然,转瞬清明锐利,传来内侍,吩咐道:“去查丽妃三天内的一言一行。”
第二天,丽妃就因为出言不逊、忤逆悖德进了冷宫。
妙啊——华容小手轻拍,对三皇子说,“放心罢,坏女人再也不会欺负你了。开心吗?”
霍承璧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提醒道:“那是我母亲。”
“那你开心吗?”华容实事求是地问。
霍承璧撇了下嘴角,轻声道:“所以不能表现得太开心。”
“虚伪。”华容朝天翻个白眼。
霍承璧:“你说母亲去冷宫了,我无人抚养,父皇会将母妃放出来吗?”
华容干脆利落三连击 :
“不可能。”
“不会。”
“你想都别想 。”
丽妃不是霍承璧生母,只是霍承璧生母欧侍嫔前年被打入冷宫,霍承璧年幼,而交给丽妃抚养而已。但丽妃和欧侍嫔不和,以致极尽苛待霍承璧。
霍承璧本是再恭谨不过的性子,知华容受他父皇宠爱,待他一向温和有礼。华容是个鬼机灵,最不耐烦他这种循规蹈矩的性子,一向是和胖乎乎傻得可爱的二皇子,油嘴滑舌横行霸道的五皇子玩得好。
不想先是母亲被打入冷宫,后是丽妃的折磨,致使他温文的性子阴郁了不少,于是他想到了——利用华容。
他刻意把自己弄成华容喜欢的样子,所有人都觉得华容交友天马行空,但在他看来,其实简单,好玩、能一起玩就行了。他学了很多玩乐的法子,理所当然地成了华容的狗肉朋友。
是的,狗肉朋友。因为小小年纪没法喝酒,只一起吃过狗肉,连酒肉朋友都称不上。更别提真心实意的好朋友——横行霸道、终日傻乐的华容公子真心交朋友,是要对方也真心实意的。
最终还是华容大喇喇问他,“说罢,最近这么费力地讨好我是想干什么?我和霍小五打赌了,你再不露出你卑鄙的真面目,我赌局就要输了,看在你把我逗得很开心的份上,只要你不提太过分的要求,我就答应了。”
华容觉得自己善良又温柔,对方算计他都不生气还宽宏大量要助人为乐呢,好一朵盛世白莲。
霍承璧却觉得他刻薄又可恨,拿他打赌拿他当猴戏看现在还这样羞辱他,不过是个亡国王子,皇宫里最外的一个外人,凭什么敢这样羞辱他?他羞愤欲死却又恨毒了对方。
于是,一个放弃了矜贵,一个抛开了身份,二人大骂三百回合,大打出手,最后华容打输了,被霍承璧按在地上摩擦,还在脸上画了乌龟,逼迫他替他弄走丽妃,否则就把乌龟的事宣扬的满皇宫知道。
这一刻,他想过父皇知道会怎样处罚他,想过他的二哥、五弟会怎样排挤他,可他什么都顾不了了,他要看这恶毒的男孩自食恶果。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就像个笑话,天地苍茫,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就算是死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咳若干年后,温文尔雅、端方有礼的霍承璧回忆起这段心路历程,是如何的蛋疼暂且不表。
至少现在,他成功地唬住了我们的华公子。
华容憋憋屈屈同意了这一点,等到真干起来又是欢欢乐乐的,搬到贵妃哎,好像很有意思的样子。
而霍承璧自然是一早就有计划的。丽妃不喜欢华容,这很正常,华容在夺走雍帝大部分宠爱的同时,注定了其他皇子公主的黯淡无光,只有几个心大的无所谓,丽妃也是有亲生儿子的,她能喜欢华容吗?
丽妃多次私下唾骂华容,更是称其为雍帝养的宠物,彰显帝国仁德的宠物,掩盖雍帝杀伐太过的宠物。霍承璧的计划,就是让华容来着找他玩的时候,诱导丽妃将这句话说出来,又让华容无意中听到,好去找雍帝哭诉。
现在么,当然是赌咒发誓——“那全是丽妃娘娘嫉妒你,子虚乌有之事,你可千万不要相信。”
华容嗤了一声,一石二鸟之计划顿时涌上心来,而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人竟然在这次计划中建立起来莫名其妙的革命友谊。
于是,华容在三连击后,自觉搬回被画乌龟的一局,宽宏大量道:“要不这样罢,你让我在脸上画个老鼠,我就陪你偷偷去趟冷宫看你母妃。”
霍承璧觉得自己看华容不顺眼真不是他的问题,他手又有点痒了。
华容:“这皇宫里的内侍和卫士,没有不给我华小爷面子的,你可想清楚了。”
小人得志,霍承璧啐了一口,憋憋屈屈让人画了老鼠。
没想到对方还扒他衣裳,他瞪目。
华容一兴奋,就控制不住说话的标准度了,“前几天秋狩,陛下猎了头斧,我还想画个小脑斧。”
霍承璧突然觉得自己没必要和个话也说不清楚的小傻/逼计较。
华小容和霍小璧就像两个去拯救公主的屠龙勇士,决定勇闯冷宫,过五关斩六将,抵达冷宫,并成功找到霍承璧的母亲欧若兰。
冷宫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很冷很冷,和外面一样都是春天,吃穿用度一应俱全。欧若兰是欧氏家主欧行煜的女儿,自小养尊处优,进宫后因为欧家的地位,也从没受过半点苛待,在冷宫里也有欧行煜为她打点 ,特意送进来两个伺候她的小宫女,就算这样,她也已形容枯槁,就像过了花季的残花,马上就要凋零。
可她才二十几岁 。
她抓着霍承璧的手,求他一件事,“去冷宫——去冷宫。”
霍承璧瞧着她灰败的面色,喉头一哽,“母亲,这里就是冷宫啊,我们现在去太医院要紧 。”
可欧若兰无论如何不肯看太医,逼霍承璧去冷宫,“这里不是真正的冷宫,十几年前的冷宫叫苍梧殿,那里挂着一副画像,你一定要查清楚画像中人的身份,否则不要来见我。”
霍承璧沮丧又阴郁的出来,华容在门外给他放风,一见面,怪道:“怎么了?心想事成还不开心?”
霍承璧心乱如麻,下意识把刚刚的事和盘托出。
“苍梧殿?”华容夹着下巴肉若有所思,“宫里还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欧若兰给了霍承璧一张地图,两人低头一合计,华容宣布启动“解开欧侍嫔心结”计划。
霍承璧:
“这苍梧殿好生奇怪啊 ,竟然在外面生生砌了一道墙和皇宫隔开,我只当墙外是宫外啦,哪知道还藏了一座宫殿?”华容举着小烛台钻进两人日夜钻出的狗洞,一进去,好像时间哗啦啦走了十几年。
里面的东西极尽陈旧,建筑倾颓,杂草丛生,二人就像探险一样找那所谓的画像。
忽然华容“啊哟喂”一声,霍承璧随着他手指的地方看过去,只见粉皮倾坯的墙上挂着副仕女帛画。
华容撸开帛画上的尘埃和蜘蛛网,微微睁大眼睛。
画中女子拈花轻笑,宜喜宜嗔,星眸熠熠,应该是正在看着作画的人,所以现在他们看画像,就像是和画中人对视一眼。
真好看呐。
华容本来应该这样感慨的,可他现在只想说,“她是不是和我长得超级像?”
霍承璧看看华容,又看看画中人,再看看华容,再看看画中人,凑近去看画像落款:昊王忽二十三年春,重游忘忧山,霍无恤作。
显然华容也看到了。
破案了,这一定是他失散多年的娘亲。
“没想到陛下还会画画像?惟妙惟肖,秀啊——一定是真爱了。”
“昊王忽二十三年,也就是十八年前。那个时候陛下才二十四岁,哇哦——一定是年轻的还没有长胡子的陛下。”
霍承璧:
重点是这个吗?
他还待观察,华容已经上前一步把这幅画像收起来了。
霍承璧:?
华容:“你去告诉欧侍嫔罢,画中人的身份就是我娘亲。好了,你这个外男,不准再盯着我娘亲看了。”
霍承璧:
不得不说,他觉得华容的分析很合理。楚国亡国王子能被他父皇宠成这样?
小孩子的脑容量总是有限,不能很清楚地明白“查清楚身份”的内涵。
二人就这么回去找欧若兰了。
就像华容看画像一样。欧若兰看到华容的一刹那,忽然醍醐灌顶,“你、你”
华容:“没错。你要找的就是我的母亲。”
欧若兰呼吸急促,“她在哪?”
华容:“她和陛下闹了矛盾,抛弃我们父子俩跑了,陛下为了逼她现身,不对外宣称我的存在。”
欧若兰死死看着他,“她是谁?”
华容:“陛下最爱的女人。”
“那我呢?”欧若兰竭力般躺倒在床,形容越发灰败,“她是陛下最爱的女人,那我呢?”
大概是肮脏的臭男人释放欲望、平衡朝堂的妃嫔。
华容看对方了无生趣的样子,再看看对他怒目而视的小伙伴,婉转道:“你是欧家的大小姐,小三的母亲。”
欧若兰低低笑了起来,心碎道:“我当然什么都不是 ,我只是无意中抚开画像上的蛛丝,就被他扔到了这里,我算个什么?”
唉,陛下有时候可真不是个东西。
华容不知如何安慰,欧若兰却已经自己振作了起来,“多谢你了,小华容,为了帮我,你都忙了一天了罢,我让人上点东西 ,想吃什么?”
华容心里发毛,嘿嘿笑,“好没到饭点呢?吃点点心罢。珍珠糕好不好?”
欧若兰笑着点头,华容挪着小脚脚准备出去,小宫女忽然关上了门。
没了阳光,堂皇的室内转瞬像是凶兽张开的嘴巴。
霍承璧一愣,“母亲?”
小宫女抱起华容快步跑到欧若兰眼前,欧若兰温柔道:“既然不想吃东西,只能这样了。”她忽的伸手,猛掐华容脖子。
霍承璧吓了一跳,“母亲你疯了?”他反应回来,“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也该找华容的母亲啊。”
“母亲,华容要是有万一,父皇一定会降罪的。”
好你个霍小璧,小爷帮了你这么多,现在你老娘要杀我,你还在关心对方被降罪。要不是呼吸困哪,华容简直想破口大骂。
“承璧,母亲就是要陛下降罪,母亲已经一年五个月又十一天没有见过他了,而且我杀了华容,陛下一定会记恨我的,这样他就能永远记住我了啊——”
霍承璧无法理解欧若兰的癫狂,所以他拿起小木枕在对方脖子后一砸,华容趁机咬了小宫女一大口,霍承璧拉起华容疯狂往外跑。
跑到一半,华容倒下来哇哇地吐,霍承璧抱着他,轻拍他脊背,华容靠着他哼哼唧唧,等恢复体力后,倒也没骂人,四下里一看,他们竟然又回了苍梧殿。
“好点了吗 ?”霍承璧轻柔地问他。
华容白他一眼,“死不了。”
霍承璧自知理亏,低声道:“我带了些吃的 ,你饿吗?”
华容警惕,“该不会是从你母亲那里带出来的叭?”
霍承璧无奈,“那我砸晕母亲干什么?”
华容瞟着四周,“又来这里干什么?”
霍承璧黯然低头,“我、我、心里很乱,我不知道母亲会不会被我砸伤,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我怕见到父皇会忍不住露出怨恨只有这里,只有这里,什么人都没有。”
华容仔细一想,也觉得霍承璧挺倒霉一孩子,连换母妃不算,还遇到这种疯批母亲,一码归一码,冤有头债有主,拍拍对方肩膀,“好啦,没事啦,那你在这里静一静罢。”
霍承璧小心翼翼看他一眼,“我们今晚在这里睡好不好?”
华容愕然,“谁和你我们?”
霍承璧:
他阴测测道:“你不陪我,我就现在把你绑起来,反正你看起来还手软脚软的。”
“哦哟,我好怕怕。”华容不屑道。
然后他就真的被霍承璧绑起来了,天知道他哪里来的麻绳。
华容现在还手软脚软呢,他傻眼了,“你有病罢你。”
霍承璧咽了口口水,“华容,这次是我对不起你,可我不能让你出现在父皇面前,你是有仇报仇的性子,只要你说了,我母亲就死定了。所以你现在在这里待几天罢,你放心,我会给你送吃的喝的。我现在就找个公室,给你打扫干净,让你睡觉。等我想个万全之策,再放你出来。”
“真是有情有义的作案手法。”华容赞叹不已。
霍承璧略微愧疚,搜出华容身上所有的锐物武器,背起华容,果然如他所言,开始给他找安全温暖的窝。
忽然的,二人止住脚步,只见这间房内窗明几净,和周遭不似在同一片天空下,二人正觉诡异,便见室内榻上仰躺着个妙龄女子。
她穿一件黄色衣裳,头上装饰着绿色翎羽,脸色过于苍白,但二人直觉的若是她睁开眼笑起来必是明媚至极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还没找到工作,但我发现好像就算不写文,也会在看小说 、刷贴吧、吃瓜中浪费时间,还是写文更好些。应该做不到日更的,这段期间我有空写点叭,谢谢。
老样子,通过番外或者原著先找下感觉,下章上正文。
突生感慨:医生这玩意儿,愿意找个小地方混日子去去卫生院找工作还是挺好找的,但稍微有那么一点点追求,那就是博士遍地走,硕士多如狗。好像不少高三的仙女,选专业要慎重。
第422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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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王忽十六年隆冬, 宋侯子矜病逝于宋都鱼腰。
宋侯子矜一生褒贬不一,有赞颂其为富国强兵、开疆拓土的一代明君;有贬斥其为杀人如麻、反复无常的忘典小人,最终是谁都绕不开的话题——其盛爱当世名驹紫金赤兔, 疯狂偏执、毫无原则。
宋国卿大夫与宋侯并没有太多君臣情谊, 这很正常,宋侯喜怒无常、为人偏执,视他人皆工具, 莫说臣子, 儿子对他也没什么感情。故而他们议宋侯谥号, 没有一点要为其粉饰私德的意思, 大喇喇给了个“剌”。
愎佷遂过曰剌,恶谥也。
宋侯杀兄杀弟以继位,在位期间对内严刑峻法杀人无数, 对外向周边各国使诈欺骗术朝令夕改,于私爱马成痴致昏, 淫/乱后宫。
剌, 与常理违背之人。
这般行径看来, 配个“剌”字绰绰有余。
不想昊天子接到宋侯薨逝讯息后, 送来的谥号竟是“威”。
猛以刚果曰威;强毅执政曰威;赏劝刑怒曰威。
天子曰:“为君者,保家卫国为上,富国安民为上, 人各有爱,不损民利,何损其德?”
更奇怪的是谢妤驳斥群臣, 采纳了“威”这个字, 连两谥相叠都没有。
史称宋威侯。
对此,谢涵松了一口气, 谢妤对宋侯有太多愤懑与怨恨,他真怕对方一意孤行用“剌”,而被他人诟病。
闻言,谢妤轻笑,“在涵儿眼里,阿姊便只有这点胸襟吗?”
谢涵想想备受冷落的宋斯,很想点头,奈何最终在自家阿姊的逼视下打个稽首,“是小弟小觑了阿姊,该罚。”
新年将至,只宋侯新丧,宫中不曾张灯结彩、披红挂绿,公子公主们也都一身素衣。谢涵拉着谢妤、宋斯一道包饺子,算是临走前给这对母子最后一次助攻,奈何谢妤淡淡看了宋斯一眼,对谢涵道:“他还要读书,我陪你顽罢。”
宋斯被谢涵抱在怀里 ,小手手刚去摸霍无恤给他捏好的面团,被谢妤一看立刻缩了回来,大气也不敢喘。
谢涵将那面团塞进宋斯手中,道:“阿姊怎么一样?有小孩子才热闹。”
谢妤笑开了,“你这样喜欢,何不自己生一个?”
霍无恤睫毛颤了颤,擀面皮的手倒是一顿不顿的。谢涵下意识要瞧他一眼,头扭到一半又若无其事地转回来,叹道:“那还得再等两年呢,欧小姐还在孝期。”
“你这样身份,庶子都是先出生的。”谢妤笑着说,“宋玉转了年就是十七了,和你正相配,阿姊把他送你如何?”
宋玉便是宋期胞妹,宋国的四公主。
谢涵哈哈笑,“这可岔了辈分,阿姊莫不是想占我便宜。”
谢妤说话间,已包好了一个饺子,那形状四不像,丑陋极了,可她偏有一种包出殿堂级顶尖美味饺子的范儿,气定神闲、仪态万方地将它放到案上摊好的蒸笼里。
闻言,嗤笑道:“你管的忒也多。还讲辈分?不乱人伦就该谢天谢地了。”她闲闲撩了一下头发,刚摸到发丝,意识到自己手上沾着粉,偏了偏头,贴身护卫的杨明会意替她将发丝别到耳后。
谢涵有时候就挺怕谢妤讲话的,“阿姊饶了我罢,我对玉公主全无感情。”
谢妤看闷声不吭包饺子的霍无恤一眼,意味深长道:“那看来你对欧小姐是很有感情咯?”
妙啊——
谢涵再蠢也知道谢妤是真的在警告他。
正好宋斯吭哧吭哧包好了一个饺子,他连忙夸奖,“小斯真是太棒了。舅舅要奖励你,带你出去抓兔子好不好?”
“白兔公主!”宋斯鼓掌,眼睛瞪得溜溜圆,爬下谢涵大腿,把刚刚包的饺子,小心翼翼往谢妤手边送,眼巴巴道:“母亲,献给您。”
谢妤拿手绢接过饺子,点了点头,“出去顽罢。”接着吩咐好乳母和卫士。等人都走后,她淡淡道:“人真是奇怪,很多时候明明知道怎么做是对的,就是不能顺着走,你说是不是,雍公子?”
霍无恤慢悠悠接过谢涵的份儿包了起来,“情感本来就难以控制,无论是爱还是恨。宋太夫人,我是齐国北境的霍将军。”
“怎么这样生疏?”谢妤掩唇笑,“前几天不是还叫我阿姊?”
“宋太夫人是真心还是假意,霍某前两天不懂,难道现在还会这样愚蠢吗?”她故作的亲和只是在试探他罢了。
谢妤直言不讳,“你对他的影响有些大了。我不可以放任。”
霍无恤眼里忽然露出了点笑意,“谢谢太夫人告诉我前半句话。”
谢妤一噎,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你们都是人中龙凤,不该被儿女情长左右。”
霍无恤:“太夫人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怎么还要求别人?君侯顾忌您的心情带走了宋侯,太夫人就不能放任我们吗?”
谢妤忽然发现谢涵不在的时候,对面的人竟是有些咄咄逼人的,她摇了摇头,“第一,我要的只是一点安宁,他要的却太多。第二,恨远比爱持久。”
她淡淡道:“情爱来时,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它走时,却能让两个亲密无间的人势成水火,甚至转化为不能熄灭的恨。霍将军,你但凡是个庸才,我便放任了,可你太耀眼,你们的决裂势必带给他巨大的损失。”
霍无恤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和君侯一定会决裂?为什么非是带来损失,而不是我为他加倍努力?”
“不是一定,而是倘若。哪怕这个倘若可能性极低,只要损失够大,就不该让倘若有发生的可能。更何况——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永恒的爱情。”谢妤神色淡淡,脸上满是年长者看透俗世的淡漠与厌倦,可她分明才二十五岁。
“平民多是因为孩子、劳作而勉强继续凑合,贵族多是因为利益、面子虚与委蛇,最美好的也是逐渐成为习惯了的亲人。我所见的人里,除了英年早逝和求而不得,没有走到终点的爱情。英年早逝是因为情爱来不及消亡,求而不得则夸大了爱情,便如宋威侯、滕敏子所爱非人永不能得到回应而成就了举世瞩目的爱,可倘若紫金赤兔能回应能口吐人言,心性多疑的宋威侯还会一如既往吗?
而当爱情不再,你们日日相见、如何自处?如何回到亲密无间的君臣关系?”
谢妤凝着似有话说的霍无恤,“霍将军是不是想说你不是任何人,别人做不到不代表你们不行?或许罢——”她闲闲道:“你们或许就是奇迹,可奇迹是什么,是万中无一,为什么要把未来放在这样可能性极低的事上,那是蠢材才做的事。智者控制未来,愚者恳求未来。”
“退一万步,你们当真永远相爱。那你们是什么关系呢?君臣、夫妻?身份关系确定尊卑伦理,混乱的关系会引发动乱,模糊了界限,让人无所适从。
若你是他的妻,夫妻一体,家臣当像敬他一样敬你。可你又是他们的同僚,你的上官这样尊敬你,对吗?人心复杂,也许你现在与这些同僚相处愉快,可未来总会有利益分歧,这时他们会想涵儿会偏袒你,纵使你证明没有,一次、两次……亲密无间的团队就回不去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等同于你比群臣在涵儿那里多得到一份宠爱,早晚会出矛盾的。这是你们与群臣之间。
而你与他之间,这种过界的关系会养大你的心的。”谢妤看霍无恤一眼,“不是我看轻你,而是人类的本质是贪得无厌,你也是人——霍将军。”
霍无恤唇抿得紧紧的,此时张嘴干涩道:“太夫人未免太过悲观。”
“是么?”谢妤不置可否,“敢问霍将军希望吾弟接受你的感情吗?”
霍无恤不知道句话后面有什么陷阱等着他,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否认这心底最深的期待,“当然。”他又强调道:“但这只是我的期望,我绝不会违背君侯的意志。”
谢妤笑了一声,“如果他接受了呢?你满足后就无欲无求了吗?”她伸出一根手指抵在粉色的唇瓣,“嘘——别急着回答,来跟我做个设想。”
“假设他今日遭遇危险,你豁出命去救他,最后你身受重伤性命垂危,在弥留之际,我猜他一定会后悔不曾好好珍惜你,他会想:人生苦短,为什么要因为不可预知的未来而伤害当下自己珍视的人呢?”
“别怀疑,他很珍视你,这一点我看得出来,不仅仅因为你的身份和能力。他甚至可能为了挽留你流失的生命力而对你说:坚持下去,只要你挺过来他就接受你的感情。而这时,党阙又来了,恰好救了你一命。于是,你们互诉衷肠、颠鸾倒凤,吹皱一池春水。
“你们出同游,食同案,卧同寝。偶尔你会想练剑,他为你抚琴配乐;偶尔他会送你个亲手做的小礼物讨你开心,或许是你的生肖摆件,或许是你某日不经意流露出来对哪个东西的喜爱,他可能因为雕刻摆件划伤手指,你会为他上药,替他吹开药膏;偶尔你们会想看山上的月亮会不会特别大特别圆,而共约黄昏后看漫天繁星,星空下你们可以说共同的男儿梦,说驰骋疆场的快意,说指点江山的豪情,最后头挨着头、肩靠着肩慢慢睡着,就像一起慢慢变老一样。”
霍无恤舔了下唇,几乎想要为谢妤说的绝世场面而准备□□了。
这时,谢妤话锋一转,“可是好景不长,才过了几个月,涵儿就要娶宋玉了。这是我的要求,他不会拒绝我。”
霍无恤下意识皱眉,“太夫人一定要君侯娶公主玉?”他转瞬清明,祸水东移,“太夫人是想在这风雨飘摇中加强宋国与齐国的联系?公主玉的确是贵国唯一适龄的公主,但君侯却不是唯一适龄的公子。反而您是他胞姐,再亲上加亲,是浪费资源,给太子谢泾才是最好的选择。”
谢妤盯着他,直盯到对方汗毛微竖,才笑了一下缓缓道:“你——一介下臣,怎么敢为主君做选择做拒绝?事急从权不报的是使臣,霍将军是吗?”
霍无恤抿唇,知自己终是落入对方陷阱,“但卑将说的是实话。君侯确实不是最适合人选。”
谢妤收回目光,幽幽笑道:“好罢——抛开公主玉。那么——欧小姐出孝了,将要风光大嫁而立,你嫉妒吗?”
霍无恤不想承认自己像个深闺怨妇一样,可这一句话就让他心底嫉妒丛生,就像藤蔓在心脏疯狂扎根、生长,让他胸腔里的心一阵紧缩绞痛,他不想在谢妤面前表现出狼狈,可他终是道:“人之常情,但我不会阻碍君侯的选择。”
谢妤哼笑一声,“现在的你当然只能嫉妒,什么都不能说。可刚刚假设中的你,却可以做很多,你扪心自问,可会阻止欧小姐嫁过来,可会请他不要迎娶欧小姐?”
霍无恤无言。
“这就是人的贪得无厌。”谢妤道:“就像大国吞并小国,就像狼要吃羊,羊要吃草一样,是天性。这样的你,难道不会对他造成影响吗?你是不是想说只要你们一直只有彼此,就没有矛盾了?难道你要我的弟弟断子绝孙吗?霍将军,你最可怕的一点是为人偏执,你们若各自娶妻 ,偶尔互相慰藉也便罢了,可你竟然就要一直终生不婚守着他的样子,谁能放心?”
“若果吾弟先情到浓时情转薄了呢?你愿意就此离开吗?你不会因爱生恨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尘埃落定,去了心仪的三甲医院,谢谢诸位的等待,比心!
宋玉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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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宋玉, 出生在一个战乱而疯狂的年代——大昊末年,当然后世更喜欢称之为“战国”。
那个时代战火纷飞,两千多个诸侯国在百年间仅存十余, 灭国之危犹如悬在项上的利剑, 王公贵族各个及时行乐,醉生梦死麻痹自我,人人癫狂而放纵, 许多耳熟能详的事放在几百年后是不可想象的怪诞。
那个时代阶级与传统被打碎, 至尊的天子沦为天下的装饰, 大国渴求霸权, 小国谋求生存,列国本能地厮杀扩张。富国强兵成为时代的主旋律,只要能达成君王的目标, 布衣即刻可为卿相,名利富贵吸引着天下士子飞蛾扑火般地追逐, 阴谋诡计无限滋生。
这是最好的时代, 只要有才便能一展所长, 人人有无限可能;这是最坏的时代, 名利江山驱使所有人面目全非。
幸运的是,我一出便站在了大多数人的顶点——宋国公主。我的君父被后世称颂为中兴家国的一代明君,我的胞兄与齐国公主订有婚约, 背靠大国力压诸公子成为太子,我的母亲母凭子贵成为后宫三夫人之首,总领六宫——我是宋国最尊贵的公主。
不幸的是, 我的母国只是个小国, 我的君父是个疯子。我的君父雄才伟略,在他手上, 宋国从一介小国成为兵车五百乘的中国。但他爱上了一匹马,尽管它被誉为当世第一名驹,尽管它被所有见过的人称赞灵性,但它终究是一头畜牲。
他疯狂爱上了那匹叫紫金赤兔的马,后宫只是他用来讨好那匹马的玩物,血脉至亲比不上那匹马尾巴上的一根鬃毛。我如此地嫉恨那匹马,却在母亲柔弱的泪水与恐惧的呵斥下学会讨好那匹马。
日复一日中,我看起来天真烂漫,内心却早已扭曲,我经受着这样的羞辱,我也以折磨他人为乐。
——这在宋宫并不鲜见。
我的大哥倒是风光霁月,他当然可以风光霁月。从小他就被母亲保护的很好,后来更因为因为母亲是齐女,齐国先君齐武公临终前亲点他为齐国太子长女的未婚夫,也便是后来的齐国公主。宋国是齐国的属国,大哥水涨船高被立为太子,送到齐国扶突同齐公子一起进学。
而我仍然在这令人作呕的宋宫。为什么呢,明明大家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他可以逃离,可以笑得那样风清月白呢?为什么都是母亲的孩子,他就可以被母亲保护?为什么都流着齐国的血,他就可以和齐国联姻呢?
但从小的生活已经教会我把阴暗藏在心底,面上我只会甜甜地叫大哥。
那时候我想着只要我把齐国公主抢过来,我就是太子,我就可以离开这藏污纳垢的宋宫。这种想法在脑海一经闪过,便疯狂地扎根生长。
可惜后来我发现只有男女才可联姻。真奇怪,男人都可以和公马在一起,两个公主的联姻又碍着谁了?
后来我明白这是因为我无权无势。
既然男女方可联姻,我便把目光放在齐太子身上。那个时候的我不太明白什么叫资源浪费,也不知道中原还有大国几何。我只是一心地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宋宫。
可我离齐太子这样远,我搜集所有与齐太子相关的信息,只对母亲说为了帮大哥讨好齐国,我的脑海中渐渐勾勒出这样一道身影:一袭白衣,长身玉立,翩然雅致,他有着聪慧的头脑,敏捷的身手,俊俏的容貌,幽默的性情,他偏爱音律,他喜开顽笑,他爱逗弄人。
这道身影充斥着我从女童到少女的漫长光阴。
我想他一定喜欢弹的一手好琴,他一定喜欢天真烂漫,他一定喜欢一逗弄就脸红的人,我照着这个样子打磨自己,到后来已经不知道真正的宋玉是个什么模样。
然而还没等我用这副专门讨他喜欢的样子去见他,渐渐长大的我便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嫁给他的。宋国已经娶了齐公主,建立了牢不可分的情谊,就不会再浪费一个公主,何况——凭我的身份是不配嫁给他做正妻的,他要娶,便是梁楚的贵女。
可现在存在的宋玉,是专门为了讨好他齐涵存在的宋玉。
我记恨我未来的大嫂谢妤,凭什么她可以嫁给宋太子,凭什么她是这样尊贵的大国公主,凭什么她就占了齐宋联姻的高点,而我却不配。我知道这是迁怒,她没有做错任何事,还间接给了我宋国公主头一份的优渥生活——但坏女人怨恨一个人是可以没有道理的。
我一边想着破坏大哥和谢妤的婚事,一边又物色他国子弟。我要离开宋国,宋国的天是昏暗的,即便万里无云的晴天也像蒙着一层阴翳,我要去呼吸他国甜美的空气。
我不配做大国太子的正妻,小国太子还是可以的,中国、大国普通公子或是氏族贵子也使得。
我选择着我未来的夫婿,我翻看着他们的文章,我揣摩他们的喜好,我评估着他们的性情——我竟渐渐熟悉着天下大势,这些公子贵子足矣勾勒出这昊末的精彩画卷。
君父说:可惜乃兄不类卿。
我睫毛一颤,想与他说:召国有召太夫人,想必太女也使得。
是啊,如果我做了太女,做了这宋国的主宰,我可以把这令人厌恶的地方打造成我理想中的过度,没有丑恶,没有污秽,天是蓝的,云是白的。
但我知道我的君父看起来再癫狂,骨子里还是夫为妻纲的男人。他提起召太夫人的时候,赞叹中有着显而易见的厌恶与提防,一个男子对女子手握重权的提防。
召太夫人之所以没把打倒,是因为召国在灭国之危中对掌权者的容忍空前降低,这很正常,就像他们能纵容君父用庄严华美的一切去装点一头畜牲一样。而对外,召太夫人也给出了足够的好处,令他国犯不着为了一个垂帘听政的太夫人消磨自己的兵力,给敌人以可趁之机。
最终,我还是选择了继续挑选夫婿,可却更倾向于那些软弱的公子。
但我总是想起齐涵,毕竟宋玉是为齐涵精心培养而成的,我对他有种本能的依赖与执着。我听说他要去求娶梁国公主,这怎么可以?我这样眷念他——我想杀了他。
我想杀了他,然后煮了他的血肉,吸了他的骨髓,听说人肉是酸的,我见过他的画像,那样好看,想来与那些贱民的酸肉不同。
可我有什么本事呢?
我既无法摆脱紫金赤兔的梦魇,也无法奔向他。
齐国公主的婚车在我内心的怨毒的中巍巍驶来,暂时落座在齐国驿使馆,大哥央我送些玩意儿给她解闷,巡视驿使馆服侍是否周到。
自然是周到的,太子殿下耳提面命过一天的任务,如何会办的不周到?
我在云霞堆满天边的时候,见到了这位我又慕又恨的未来大嫂,她脸上幸福的红晕比天边的云霞还夺目,和我说话时,也是那种没有阴翳的明朗,还给我包了名贵的齐糖。
糖很甜,一路甜到了我心里。
回来后,刷着紫金赤兔马的马尾,一个绝妙的计划在我内心勾勒。
我代大哥送了她一块玉佩,一块代表着宋公子身份的玉佩,一块跑了一夜紫金赤兔最爱的蜜糖的玉佩,随国蜂巢出产的蜜糖。
嘻嘻——
她脸上那令人厌恶的幸福神采终于变成仓皇失措,她坚毅明亮的双眼被软弱的泪水浸泡,我天真无邪地笑问母亲:齐国大公主不是我嫂嫂吗,怎么成了谢良人?
我那循规蹈矩的大哥做了这辈子最惊天动地的一件大事儿——带着齐公主私奔了。我静静地注视着一切,我期待有人终于难呢过在深陷泥淖后逃离,我嫉妒有人竟然可以这样逃离。最终,我只是心惊于君父的狠辣。
这对苦命鸳鸯被抓了回来,大哥被囚禁,齐公主的陪嫁全部死于“疫病”。
母亲愤怒又绝望:子期,你要走,你走到天涯海角,是打算再也不见我与你妹妹吗?我老了不妨事,你妹妹还这么小,君上一根手指就能让她生不如死,这些都比不上一个外姓女人吗你的爱情就如此伟大吗?
大哥这辈子也只能勇敢这么一次,他身后是母亲、我和支持他的朝臣,是他东宫三百二十五口人命,是从小奶大他的奶娘,是情同手足的书童,是替他挡过刀剑的武士。
他终于屈服了,却麻木地像个傀儡。
爱憎分明的齐公主却恨极了大哥的无为与懦弱。
两个人的痛苦是我快乐的养料,我像朵花儿一样在其滋养下越加娇艳。但我想不到那位齐公主竟然能逃出宋都,回到扶突。
大哥在帮她,他是宋太子,不会做对宋国不利的事,可他也无法拒绝她幽怨的眼神,最终只是假装被利用。
而我的噩梦就此降临。
那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齐公主华丽转身,成了国后。
她很快生下了君父的嫡子,而大哥五年未娶,她蛊惑大哥为她做事,对我和母亲假意怀柔,还一副愿意帮大哥稳固太子之位的模样,甚至暗示九弟是她和大哥的孩子。
我觉得不对,可母亲早已相信了她,又或者母亲也想要借这大国公主的势,大哥更是见到她便不知手脚如何摆放,无论我如何抓她的破绽,都能被她巧妙避过,到最后反而是我暴露在她面前,失了年幼天真的面具。
以至于,后来大哥死在我眼前时,我竟不觉如何吃惊,只是心头突兀地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有些难受,有些酸涩,或许这就是世人常说的后悔与自责。
我想起大哥自幼待我是极好的。每次出去会给我带粽子糖,课业不过关会代我打手心,练武摔倒了从来是垫在我身下,可惜——自我第一次去服侍紫金赤兔,一切都变了。
这样的我岂会还懂后悔与自责。
是了。
——我大抵是可惜这世上少了一个真心待我好的人,我必定是在难过没了太子的庇护往后会越加艰难的生活。
滚烫的液体沿着脸颊滑入喉中,咸而涩。
我摸摸眼角,有些开心:冬日的风未免太大了些,将我甜美的笑容都吹散了,刚好、刚好这泪水可以掩饰我并不悲伤的内心。
我对齐公主的憎恨越加强烈了。
可我不会像母亲一样像疯狗一样对着她吼叫,那很难看。
我终日除了去冷宫探望母亲,便在思索如何复仇,报复对方使我失去了优渥的生活,这种念头即使是见到了我一直魂牵梦萦的齐涵也无法消除。
可我没想到,君父薨了。我那像深渊一样不可逃避、禁锢我整整十六年人生的君父薨了——原来君父也是会死会灭的。
突兀的自由,突兀的新鲜空气,突兀的碧海蓝天,我内心产生巨大的空白。君父闭上双眼的那一刻,我忽然疯狂地爱上了国后谢妤。
虽然没有证据,但我知道是她。
她推倒了我面前不可逾越的高山。
我忽然觉得曾经的自己像个小丑,可笑,真是可笑。我笑出了声,笑出了泪,这熟悉的咸涩滋味忽然让我明白原来大哥死时我是痛心的。
回头看踏过的路,步步滑稽。
我的过往都是过错,我不知如何矫正。我像重获新生的孩童,学着国后、哦不,是太夫人了,我下意识地学着她一颦一笑、待人接物,我看她看过的书,我总是偷偷看她,我想成为像她这样的人,像她这样能在陷入污泥后爬出来把这泥坑填平的人。
可是发现这一点的她只当我图谋不轨,决意将我远嫁,人选正是她的弟弟,我曾经的梦里人——温留君谢涵。
我想说,我现在爱的是你;我想说,我知道错了,对不起;我想说这次我不害你。但数年的对峙让我知道她不会相信我,只当我是又在使诡计。
她是我的嫡母,她是宋国真正的主事者,除了听从,我别无他法,只能请她善待我母亲。
她眯着眼:你若乖巧,我自会让周夫人颐养天年。
乖巧?什么是乖巧?
我低眉顺眼:凭温留君与太夫人的感情,我的笼络似乎多余,不知太夫人希望我怎么做?
我私心里不愿喊她母亲,而她也只当我敌视她。
她说:你什么都不用做。
我抬头看她,她的眼底没有一丝我的影子。她对我早已不屑一顾,我无比怀念她与我互为对手的过往,可又觉得能搞垮君父的她大抵从未把我放在眼里过。
恍然一个目标在我心底扎根——我要她正视我,我要她眼底映出我的笑容。
我点头称是,在君父去后九个月嫁到了温留——做了温留君的侧夫人。说来可笑,联姻的公主公子不比寻常小姐,可以夺情,据说是为国。
曾经迷恋的男人与我相携手,我内心却没有一丝波澜。所幸,新婚之夜,他也仿佛心神不宁,对我说了句抱歉便离开留我独守空房。他果然如传闻般盛爱欧家小姐。
之后,连续三天,他同我一道就餐,此后,便再不见踪影。
这终于使我心中有一丝不悦与,继而升起攀比之心,我脱了衣服,□□站在等人高的铜镜前,看着自己年轻美妙的身体,问侍女:我美吗?
除了几个贴身侍女,其余陪嫁都是太夫人安排的,她一心希望我夺得夫君的宠爱,连道:“公主是宋国的美玉,只要您对温留君稍加心意,温留君必会宠爱于公主。”
我笑了:齐国那么多公子,知道为什么我是嫁给温留君吗?
侍女若有所思:太夫人与温留君最亲近熟悉。
我笑靥如花: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笼络不熟悉的人?而我与太夫人隔着兄长的死仇,她焉能放心我去笼络她最得力的助力?
侍女不料我突然话说的这么开,呐呐不敢言。
我披上外纱,这段时间使我明白:
第一,谢妤绝不是让我来笼络谢涵的。因为我根本不能出自己的院子一步,除开几个侍女外,我的陪嫁全都听命于谢涵。有这种笼络吗?
第二,我对自己的美貌有些信心,虽未必能与前后列国第一美人的召太夫人与倾城公主相媲美,也是绝胜大多凡俗女子,谢涵一碰不碰我,只有两种可能:他根本不喜欢女人,或者他怕对我产生感情。
——他们想让我死。
我明白了,齐宋有告诉天下他们友好的感情,我便是昭告天下的棋子,但太夫人不放心我,于是给她亲爱的弟弟看管,等时间淡去,好除去我这曾经的仇敌。
她想杀我。
这一认知令我心跳加速,两靥绯红。
但我不能沉浸在这种美好的感情中太久,毕竟我还不想死。
——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曾研习谢涵性情多年,自然不是白费。首先,无论刮风下雨,我每日煲汤、缝制贴身的东西,我不能离开院子,却可以叫人代为传送。
——他看来温柔多情,实则最是薄情淡漠,为人慢热至极,必须一点一点付出自己的温情,才能打动他。
我不能缝制的太好,我是公主,本来就不该擅长这些,并且他多年喜好已足够表明他并不偏爱完美,反而喜爱缺陷,因而他喜欢那些有些傻的人,他喜爱赤子之心。
——有什么比对个要杀害自己的人真心付出还傻的吗?
我听说治水费钱,献上自己所有的嫁妆;我听说温病缺药,在自己院子的田地种上药材,养的不好,可我已竭尽全力。
三月如一日后,我让自己渐渐病倒,我好想见他一面,可没人愿意为我通传。
此时,正是整个温留、北境风平浪静之时,我知道他正带着弟弟、师弟踏青回来,我病得糊涂了,露出温柔的宋四公主骄纵的一面,我拔剑指着院门卫士:我是命令不了你们,可我毕竟是宋国公主,我杀了你们却是不必偿命的。我要见我的夫君,你们谁敢拦我?
这事儿终于是闹到了他面前。
他来见我时,我身形羸弱似风吹可散,我面色苍白唇无血色,这些无一不透露我的重病,可即使如此,我威胁着那些卫士也只是放狠话,跺着脚始终不曾下手,甚至脚下一个不稳,摔个马大哈在他面前。
我再一次见到了他,我名义上的夫君。
他伸手扶在我瘦弱的脊背,轻轻扶起我,我呜呜抱紧他,“夫君——”
他身体一僵,我低头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却又在一破皮后慌忙松口,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你为什么从来不来看我?我生病了你为什么不哄我喝药?你都不会买一块糖让我甜一甜
我哭得泪眼模糊、神志不清,最后只剩呢喃,他轻声叹,将我打横抱起——
作者有话要说:
撸后面的细纲,撸了好几天,想不出来,也想不出来宋玉要怎么勾引涵妹,于是我换个视角。
写番外怪有感悟的,突然撸顺了反派的想法。我琢磨着下次重要人物都要用番外探索一下他们的行为动机和心底世界。
ps:我要隔日更,请诸位监督我,大家太友善了,助长了我的放纵。我目前工作找好,唯余毕业论文和结业考试,两事我会请假,其余请诸位监督我。
【1、隔日更】
【2、有事提前请假,如无天降大事,假期一周内】
【3、卡文写番外不许断更】
【4、做不到123请骂我】
感恩,我真的好想完结,拜托大家了。
第423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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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无恤低着头, 他的脑子很乱。
是这样吗?
是因为这样君侯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吗?
他想说:只要君侯愿意和我好,我不要任何好处,不拿任何利益, 不会和同僚起矛盾的。
可他想起那本《阴阳兵符》, 他想起手上的北境守将令。
他想说:只要君侯愿意和我好,我不干涉他任何感情,我也不在乎他会不会中途退出。
可事实上他甚至现在就在竭力忍耐去暗杀欧小姐的冲动。
谢妤给了最后一击, “你想承诺什么吗?不要承诺。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五年前你有想过背弃雍国吗?”
霍无恤蓦地抬头, “是他们先背弃我的!”
谢妤莞尔, “他们背弃你你就背弃他们, 我焉知你不会像背弃雍国一样背弃他?作为主君,只要你忠诚,他就不会背弃你, 这点我有信心,可作为爱人, 这世上没有永恒的爱情。”
手心里的面皮已经被捏的不成样子, 霍无恤头一次这样直面他与谢涵感情之间的重重阻碍, 他喃喃道:“那我不做他的属下, 就做他府中人好了。”
谢妤怜悯地看着他,“可悲。”
霍无恤浑浑噩噩地包完饺子,谢涵也带着宋斯溜完一圈, 获得小外甥爱的抱抱一个,却是不敢再带人到谢妤眼前了,只让奶娘仆婢带走擦汗沐浴。
“舅舅——”宋斯恋恋不舍地勾着他小手指。
谢涵想戳一下他鼓鼓的腮帮子, 但考虑到刚刚奶娘隐晦地暗示戳腮帮子会导致小孩子流口水, 他忍了忍,手掌在半途拐了个道, 摸了摸人头上两个小角,“小斯该去洗澡了,不然得着凉,洗完吃饺子,吃母亲包的饺子。”
“母亲包的饺子?”宋斯圆圆的眼睛微微瞪大,反应了一下明白回来,便笑开了,“还有舅舅的。”
送走宋斯后,谢涵自己也回去洗了个澡,不一会儿霍无恤就来喊他与谢妤一道吃饺子。
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侧头看人,“怎么心不在焉?”
霍无恤落后他半步,闻言扯开嘴角笑了笑,“哪有?”
谢涵伸手指了指他眼周,“眼角眉梢都有。”
霍无恤抿了一下唇,像下定决心似的,“君侯,您为什么始终不肯、不肯”他咬了咬牙,正待脱口而出,谢涵察觉到什么,立刻道:“停。”
霍无恤噎了好大一口气,堵得胸肺难受,瞪着眼睛看他,“为什么?难道您能说对我没有一点好感吗?”
谢涵吁出一口气,好似年长者的无可奈何,“无恤,这个我们不是早就讨论过了吗?咱们做好友是最好。”
“是因为我与你的主臣关系不能模糊,是因为爱情会将我的忠诚推向不可预测的境地?”话已出口,霍无恤便不能接受这样的敷衍,他逼近一步,目光灼灼,“那我可以不做你的臣,不做你的将,只做你的唔——”
他话没说完,忽地肩上一沉,就被人一拳打翻,整个的翻倒在地,“砰——”的一声渐起一阵土灰。
他捂着疼痛的肩膀,又觉得胸口愈合的箭创也震得剧痛,牵扯着心口酸痛,他又以为这是幻觉,“你打我?”
他不是没见过谢涵动手,可这种斗殴性质的行为却是第一次。
谢涵蹲在他手边,拎起人衣襟,面色发沉,“以前你这么说,我当你年纪小不知事,现在你还这么说,是想羞辱谁?”
霍无恤张了张嘴,对着对方发红的眼角,忽觉喉头涩的厉害,发不出声来。
“霍无恤,你扪心自问,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精力,一个娈童嬖人也配我花这些力气?好——”谢涵似是怒极了,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气定神闲地点头道:“你既然这么自甘下贱,那本君就给你个机会,今晚洗干净躺我床上,从此再也没有北境守将霍将军。”
说完,他松开手,任由对方失了支撑再次摔倒在地,一个人扬长去了。
谢妤站在门口,摸了摸鬓发,杨明轻声道:“公主,起风了。”她点点头,进了室内,等谢涵来后,道:“与你商量个事。”
谢涵心中无名之火仍难平复,点了点头坐下,狂饮一杯后,皱眉,“怎么是热茶,酒呢?”
谢妤差人上酒,“在生什么气?”
谢涵恼怒,却也不想对谢妤说这些私密事,只道:“一些口角罢了,阿姊想与我商量什么?”
谢妤仿佛信了这敷衍之词,摇头道:“你身子骨弱,莫要这么大火气,酒我也只给你备了三杯,省着些喝。”随后话锋一转,单刀直入,“我要与你商量的是:我欲把宋玉嫁给你做侧夫人。”
谢涵一愣,震惊道:“阿姊白日不是在与我顽笑?”
“宋威侯声名煊赫,他病逝,周边国家都对宋国虎视眈眈;前几年齐宋又关系破裂;我自认也没有他老辣的手段;况且一介女流之辈带着稚童临朝必多有人不服。无论是宋国,还是我,都急需一个强有力的盟友,震慑周边国家,震慑朝野对我心存疑虑的人。”
再不会有比齐国更适合谢妤的盟友了。
“现在需要一个‘齐为宋后盾,谢家为谢妤后盾,一如既往不曾改变’的信号,没什么比联姻更迅速了。”谢妤说。
谢涵摁着额头,“太子比我更合适。”
“太子确实更合适。可是宋玉不妥。”谢妤幽幽道:“她看起来天真单纯,实则阴郁乖张、心机深沉,她一心认为我害死宋期,软禁她母亲,十分仇视我,放在别人府上,怕时日久了,给我制造祸患。阿弟,我只信任你。”
谢涵不料其中有这样隐情,“我见过玉公主一面,看起来倒是与欧小姐一般天真娇憨。”
谢妤怜悯地看他一眼,“那你看女人的眼光堪忧。我现在竟怀疑欧小姐是不是你说的这样好了。”
谢涵:“”
他点头道:“好。不过我一个普通公子的侧夫人会不会辱没了宋公主的地位?”
“一个普通公子?”谢妤愕然,“你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还是搁我这儿装相?漫说齐国,列国公子中,你的权势都算头一份的,你竟不知?”她掰着手指头算,“三却燕国,好罢,最后一次是你的副官与你无关,但天下人都算了你一份;治水有成;拓地七城;温留君,你是温留君,可谁不知道这北境都在你掌控之下。”
谢涵一心想默默搞事业,不想竟是全透明,不由委屈,“怎么能说北境在我的掌控下?”
“八城迁民令,八城民兵修长河,北境不是在你掌控下,你能这样先斩后奏?你以为游弋喾为什么会被换下,因为又打了败仗吗?——因为他身为拾氏家臣,竟然向着你。”谢妤点醒他。
谢涵哑然,最终道:“那怎么能算向着握?游大人一心为国,我晓以大义,说服了他而已。”说完也知自己的话毫无意义,谁管游弋喾为什么向着他,反正结果论便是了。他默默不语半晌,问道:“既如此,为何无人阻止?”
“我不知太子为何不出手,四大氏族是不屑北境那块战乱之地,所幸肥了你,好拉你一道与他们抵抗太子的变法。”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谢涵喟然一叹,又问了谢妤几句,知对方终是不知道他在养私兵,才松了一口气,琢磨着回去和沈澜之等一道商量一下如何再低调的事。
末了,谢妤揶揄道:“就这么应下了,不怕有人吃味?”
谢涵随意道:“我会去信与欧小姐言明苦衷的。”
谢妤觑着他,“那还有一个人呢?”
“还有谁?”谢涵不明所以,抬头见对方像探究又像好奇的眼神,反应回来他与霍无恤那点儿破事全被对方看在眼里,想起那人,他心中又升起那不可名状的怒火,只道:“他总该习惯的。”
谢妤本是一万个不赞同二人私情的,此时也不由悠悠一叹,“果然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有恃无恐?”谢涵嗤了一声,又烦躁起来,末了想着人没吃饺子,仍是带了一盒回去。
当他拎着食盒来到自己卧室前,见其内烛火幽幽,映出窗台一道熟悉的剪影时,那股火倏忽又落了下去,他在门边站立许久,想着白天的狠话,竟有些不敢推开房门。
这几日,因着霍无恤养伤,也为在步步危机的宋国中及时商量。二人都是一道就寝的。
“吱呀——”门从里打开,两人隔着一道门槛对视。
谢涵看他面色苍白,不禁道:“冷吗?还是哪里不舒服?”他迈步进来,阖上门,把寒冷的风雪都关在门外,执起对方的手掌,很凉,他瞧对方穿的少,不禁摸了摸其衣裳,不料那只是薄薄一层绸,一模整个的就滑了下来,露出里面美好的身体。
谢涵的手一下子僵住了,他的眼睛肉眼却可见地明亮了起来,渐渐窜起两道小火苗。
这是一具多么好看的身体啊,多一块肉显胖,少一块肉显瘦,有力的骨骼被充满爆发力的修长肌肉覆盖,四肢上是那种薄薄的流畅的肌理,腰腹则更紧实,贴合在外的是蜜色的细腻肌肤。
谢涵呼吸一窒。
霍无恤垂着头看脚尖,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他总是有些不适应 。
谢涵也顺着他的目光,对方的脚既不小巧也不玲珑,反而长着厚厚的茧子,但却很白,青色的脉管鼓动,就像谢涵鼓动的胸腔,他鬼使神差地蹲下,伸出右手,斜刺里又忽然伸出一只手——
是他的另一只手。
左手握住右手,一起捡起那铺散在地的黑袍。
他的手触到丝滑的绸缎,不禁想起刚刚一瞬拉开它的手感,不知道对方肌肤是不是也是这种触感——
他双肩忽然被拢住,长发披散地脑袋在他肩头轻蹭,“君侯——”
哦——原来对方肌肤的触感与绸缎,没有那么丝滑,要更温润柔韧一点。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人,“无恤,我觉得我们该谈谈。”
霍无恤轻声笑,手指去勾他的玉腰带,“不是说好了今夜谈这个吗?”
“我白天说的是气话。”谢涵按住对方搭在他腰上的手。
霍无恤:“君子一言九鼎。”他微微仰头,瞧着对方秀气的耳垂,学着对方曾经对他做的那样轻轻舔舐。
可是对耳垂敏/感的不是谢涵,只是他自己。
瞧着人镇定如初的样子,他嘟囔一声,
这一点还是在另一个世界发现的。
另一个世界的雍无恤。
谢涵轻轻推开面前的人,“无恤,有一天,如果我不喜爱你了,甚至不需要我动手,就会有人来解决你。
你没有一丁点权势,生杀予夺都在我,有一天我有了其它更喜爱的人,你只能嫉妒得发疯却要被动得接受。
你也是公室出身,信任能当饭吃吗?有永远不变的爱护吗?这世上永远不变的只有握在手里的东西。”
他把雍无恤当初掳走那个谢涵,在云门山野间对峙的话原原本本地送给了面前的人。
“君侯”霍无恤轻轻按住对方一张一合的唇,“你说的我都懂,可我忍不得了,我忍不得了”
他厮磨谢涵的耳鬓,轻声呢喃,“您又要娶宋公主了是不是?是不是?”
“您至少让我有个生气嫉妒的立场罢”
那种恼火又上来了,谢涵伸手抓住对方头发,迫得人仰头,“你说什么?你再说什么?”
头皮生疼,霍无恤瞧着对方阴沉如水的面色,坚定道:“君侯,我爱慕您,六年了,给我一点念想罢。何况——”他的手缓缓下移,“您也不是对我毫无感觉不是吗?”
猝不及防被掌控住重要的一部分,谢涵闷哼一声,阴沉的脸上爬上生理性的潮红,于是那张脸也便不再阴沉,好似冰雪染上了胭脂,玉像沾染着情/欲。
谢涵后退一步,长长喘息,他退一步,霍无恤便进一步,最终被站了起来的谢涵一脚踹翻出去。
霍无恤捂着胸口,抬头看他,眼中流露出浓重的受伤之色。
谢涵注意到对方胸口有三道伤疤,一道是当初他在忘忧山刺了对方一剑,一道是在雍宫剜心后被党阙救了下来,一道是年前在云门为了救他被丰兰音的箭矢贯穿了胸膛。这最后一道伤口将将愈合,在他那一脚下血痂有崩裂的痕迹。
这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与对方同吃同睡才照顾出起色来的伤口,他下意识上前一步蹲在对方手边就想问痛不痛,他看到人额上满是冷汗。
“霍无恤,你不要这个样子,你不该这个样子。”谢涵伸手捂着眼睛,颓然后靠坐在地上,“我心目中的霍无恤应该像太阳一样耀眼,应该像骏马一样驰骋,烈日当空,纵马千里。”他忽的放下手,“我不许你露出这种哀求之色,更不准你因为任何事情委曲求全。”
霍无恤隐忍的神色略为古怪,最终道:“君侯,如果不是你刚刚踢了我一脚,我会觉得你在对我说情话。”
谢涵:“”
他缓和了一下心情和沸腾的气血,淡淡道:“不是你的错觉。”
霍无恤眼睛睁大,牢牢盯着人面庞,不肯放过其脸上一丝一毫细节,可惜能看到的只有——面无表情。
谢涵瘫着一张好看的脸,“我喜欢欧小姐,因为她好懂,因为她背后有欧家;我喜欢你,因为你是霍无恤。你们一个是我喜欢的模板,一个是我喜欢的人,你何必拿自己和她相提并论,遑论宋公主。
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温留,是齐国,是握在手里的兵力,是墙上舆图的疆域。
若说我对欧小姐的喜欢是一分,那对你的就是十分,对权位的就是万分。我不可能为了十分的喜爱而为万分重要的东西埋下祸患的可能。”
“霍无恤,我很想把你留在我身边,我很想模糊掉你对我的感情,我也一直是这么处理的,我自以为是地以为一点爱慕可以随着时间消弭,我甚至希望你对我的爱慕可以促进你的忠诚。”谢涵自嘲地扯了下嘴角,“可我忘了,你终究是霍无恤,总归是有些偏执的。”
他仰头看着房梁,淡漠道:“我实在不喜欢你露出这种轻贱之色,那会让我觉得自己的意中人是个垃圾,这是对我的羞辱。你走罢,在我身边大概我的美好让你实在无法抵挡,离我远些或许能少些影响。
而我还会娶其他女人,我不可能在拥有其他女人的同时再来找你,我不会这样对待你对我的赤诚之心。无论如何,我永远也不会接受你,在我身边你只会日复一日的煎熬,还要看我娶宋公主、欧小姐。
所以你走罢。我现在就派人给你准备,明天一早就走,后天我可能就会反悔,你最好有多远走多远,不要被我反悔给请回来,你知道的,你根本拒绝不了我的要求。”
这时的谢涵已经站起身,垂眸看还靠在墙角的人,“有什么想带的,一并告诉我,我去给你准备。”——
作者有话要说:
涵妹对絮儿的良心。
emmm,这张五千,姑且算我的更新叭,前天欠了大家一张,先赊着哈。
唉,这段感情戏怎么也写不好,先这样罢,大家可以提提意见。
弟4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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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无恤低笑出声, “君侯,我竟分不清——您究竟是在引诱我,还是在拒绝我。”
光“好友”这个词就能让他一颗红心粘着人这么多年, 更何况现在听到了“十分喜欢”、“意中人”这样的字眼呢?
谢涵靠着墙, 眼帘微阖,似乎疲惫,语气却极其认真, “大概都有罢, 我的理智想留下你为我效力, 我的情感想留下你让我日日得见, 我的良知让我希望你能自由翱翔嗯——”
猝不及防的一个吻,落在他一张一合的唇上。
霍无恤搂着他的脑袋,好像愤怒至极的恼恨, 好像求而不得的痛苦,好像得偿所愿的痛快, 最后化为一如既往的追逐, 缱绻而赤诚。
好一会儿他松开人, 双手撑墙, 将人禁锢在自己两臂之间的狭窄空隙内,看对方那因为情/潮而略带绯色的眼角,他笑道:“君侯要娶宋公主, 我允了。”
谢涵伸手轻轻摩挲了下唇角,奇异地看近在咫尺的人一眼,“你这次不走, 下次我绝不会这么大方了。”
霍无恤凑近, 和人鼻尖蹭鼻尖,“我喜欢君侯对我吝啬。”说完, 他鼻子狠狠往前顶了一下,激起谢涵一声不适的闷哼,再看人时,已是捂着鼻头,眼含泪光了。
鼻子是人的脆弱敏感部位,被攻击后疼痛还在其次,那酸爽刺激才是要命。
霍无恤喜滋滋地看着人在烛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湿润眼眸:哼,亲嘴还带目光沉静的,这可不行啊。
嘴上他却先声夺人道:“君侯喝酒了,说好这几天身体里有积热不能饮酒的,这是小惩大诫,下次可不敢这样了。”
谢涵先是因为鼻子的刺激险些落下生理性的泪水,好险忍住,缓慢调息,就被人倒打一耙了。他气个仰倒,长臂一伸,勾着人腰一转,就把二人位置一换,他压着光溜溜的人在墙上,“哦?这是小惩大诫?那絮儿这样勾引主君该如何惩戒是好呢?”
霍无恤做思考状,“我撞了君侯鼻子,不如君侯撞我全身?”
谢涵竟无言以对,又有些隐秘的跃跃欲试之想,终是后退半步,哼笑一声,捡起地上黑袍给人罩上。
感受着细腻的手指在自己身上游走,霍无恤伸手握住对方替他系带的手,“我刚刚碰到什么东西了,好像是匕首。”他说完,又补充一句,“我再确认一下。”
咻——
谢涵伸手握住对方迅雷般掠来的五指,气定神闲道:“絮儿不必如此好奇,这种锋利的匕首你也有。”
“我知。”霍无恤点头,“可我不知如何驾驭此等利器,君侯可否教我?”
“可。”谢涵点头,“随我来。”
霍无恤愣了一下,他诡异地享受和谢涵说这些低俗油滑的话,不想对反会点头,继而狂喜,又不知所措,忐忑不已跟人走到屏风后。
谢涵绕案坐下,拉开一个抽屉,掏出两枚药丸,“清心火固肾精的,以精化气可驾驭万物。”说完,自服了一丸,闭目打坐。
霍无恤:“”他看着帕子上的另一枚乌黑丸子,干巴巴道:“君侯果真道家大才。”
谢涵闭目指了一头食盒,“你没吃晚饭,我带了饺子。”
霍无恤却觉得自己已经饱了——真是一颗饱腹的药丸,效果堪比神话故事里的辟谷,呵——
他坐在人对面托颌看人打坐,瞧着人闭紧的双目,脑海里却全是对方湿润的眼眸,莫名的,他觉得君侯哭起来一定很好看,继而晃了晃脑袋,他做什么要君侯哭,他要君侯开开心心、一生顺遂。可是——
看看也没什么问题罢,就像顶鼻子一样,哭不一定是悲伤痛苦啊。
他又盯着人眼睛。
被人这样火辣的目光注射着,谢涵几乎想站起来扭头走。
要知道清心火能清不只一些欲/火,还有酒气燥气,现在满身平静的谢涵内心却极不平静,若是谢沁大概会形容为“卧槽至极”。
不就是三杯酒么?
他怎么什么话都乱说?
此时此刻,涵某人陡觉一阵难言的羞燥,唯有打坐,方能解忧。
至于心底有没有些隐秘的欢喜,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谢涵的脸,霍无恤是永远看不腻的。
于是一个打坐一个托腮就这么僵持住了,最后还是谢涵困倦不已,做了个收势,缓缓起身,仿佛神功大成,淡淡看一眼食盒,唤宫婢进来拿去热了热,“一日两餐,不饿也是要吃的,免得积了病。”
宫婢热饺子的速度极快,乳白色的热气氤氲,谢涵陪霍无恤吃完后,和人绕着屏风消食片刻,最后一道上床,一人一条被子,不一会儿进入甜美的梦乡。
睡着前,谢涵还在想:奇怪,不是天崩地裂的大事儿么,最后怎么又回归温馨日常?
睡着前,霍无恤也在想:奇怪,不是连着两场大戏么,最后怎么还是这样平静如水?
后面几日,谢涵继续陪谢妤逐步掌控朝政,处理政事这种事,哪怕对方天资聪颖,也挡不住没有经验,总归是谢涵这个当大国太子培养长大的现温留君手熟。
当然他主要从旁指点,兼作为齐国公子震慑属国群臣,很少真正沾手宋国政事,也让一开始担心不已的宋臣松了一口气。
等到谢妤基本步入正轨后,已经是两月过去了,她笑道:“人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我瞧,倒是与管理我那一殿的人,颇有些相像,只是人员多些、复杂些。”
谢涵瞧着她明艳的笑容,斟酌道:“阿姊,管理群臣确实与管理宫人类似,不过赏罚二字。可是治理国家不只是管理群臣,军务民生、社稷苍生才是根本,权术只是辅佐。
召太夫人故去多年仍为召人念念不舍,那是因为她三十年修水利丰仓廪,而绝不是因为平息了三场反对她的政/变,也不是因为她从召平侯手里拿到的权利。”
谢妤笑容转淡,“为君者,主要在于知人善任。就像我知道巧月擅长绣工,巧云精通算术,所以我把绣活交给巧月准备,把账目交给巧云打理。
同样,我知道宋敏娴于辞令,魏纬精于治下,所以我令宋□□外交,令魏纬辖群臣。我知魏纬与秦明原不和,为防止魏纬独大,我令秦明原督查百官分权。同样水利、农事、军事,也有擅长他的官员管理。这不够吗?何须事必躬亲?”
谢涵摇头,“非事必躬亲?阿姊,谁也不是三头六臂,那么冗杂的事物能事必躬亲。可若要治国,总该对自己的国家有个大治的了解,才不会被蒙蔽,才会有针对弊政的方针政策。”
谢妤道:“互相牵制就不会有人说谎话。针对弊政,我可以专门设立一个起诉弊政的有司。”
“这个法子好。”谢涵点头,“可我还是觉得得深入了解军政民生,否则岂知弊政属实?且凡事有轻重缓急,国家主要力量集中在哪,只能你来决断。若说互相牵制不欺瞒,可谁说两个仇敌不能有共同利益?就像齐国变法可以使玖氏和须氏合力一样。
阿姊说知人善任,可不知国家需要什么样的人,哪知任何人?就像阿姊你若完全不同算术,怎么知道巧云精于此道呢?”
“我有令她专门学过的。若有士子来此,看他读些什么书,师从哪家,便可做个大致推断,再以一乡让他试验,足矣。”谢妤伸指一点他,“阿弟,你是人,便有缺陷,全由你来掌控,你怎知你了解的全局不是自己的片面呢?”
谢涵无话可说,默了半晌。
谢妤幽幽一笑,“不如十年为期,看看是你的掌控全局好,还是我的垂拱而治好?”
谢涵掀起眼皮看她一眼,“何为标准?”
谢妤:“标准自在你我心。届时,我们互相游览一番温留与宋国?”
“好。”谢涵点头,“一言为定。”
谢妤已用她的大法基本掌控朝政,谢涵也便不该滞留了,临行前,来了两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
魏尝带着魏起包袱款款,请求随行。
因为魏纬“被昏迷”引着谢涵救了一次谢妤,已被视作谢妤同党,曾被宋威侯狠狠打压,幸得谢妤谢涵三番两次相助,更被牢牢打上谢妤的印记,故这次“一朝君主一朝臣”的更换中,占据了高点。魏尝也用智慧帮助谢妤良多,魏起更在风声鹤唳中领兵保卫宋宫,早不是当初名不见经传的两个普通魏家子了。
故而谢涵偏了偏头,“一门三魏齐心,官场上可是远大于一加一加一的效果。”
谢涵猜测过对方是不想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无论日后谢妤和他谁垮台,魏家还能继续。
也猜测过魏家就是用维系他们姐弟关系的方法为自己谋求利益,比如谢妤想罢黜魏纬时总该想想她弟弟跟前红人的两个魏家子。
可他万万没想到:
魏尝赶走魏起,苍白的面色浮现出一抹羞赧,“尝本意就是想投奔温留君,为太夫人做的一切也只是希望温留君看到我们兄弟的能力。”
“兄弟?”谢涵目露怪异。
魏尝面上红晕更浓,“尝出生便体弱,有老道断言是起在母胎汲取了过多的生命力,现在出生后也还在源源不断地吸取我,唯有将起扮作女儿,阴阳不兼容,才能制止。父亲着实病急乱投医,试了一试,不想真有成效,从此起就成了魏小姐。十年后,我身体已被诊断为好好将养死不了,父亲便将事实告知了起,不想起多年红妆,已完全当自己是个女人。”
魏起:父亲凭什么说我是男子?难道只因为身体上的一些不同?难道树叶落光的秃干,你就能否认它是树吗?
这时,魏尝沉稳的眸子流露出一种希冀,“因此起被许多人排斥,但想来温留君豁达,必不至于因此否定起,而贵国、贵国群臣若非议贵国太子想必也是理解起的。”
谢涵:
别以为你这样说,本君就不知道你在内涵“弯弯”和“婧儿”
唉——
宁襄误我——
作者有话要说:
太难了,如果看到奇怪的对话,那只是我为了修改被锁的无奈,望自行逻辑自洽、脑补完全。
第4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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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涵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点头道:“你们兄弟一个能文、一个善武,可本君文有兰深、小怜,武有无恤、豫侠, 你们能带给本君什么呢?”
“温留距鱼腰数千里之遥, 尝只知温留有治水重商贸,使边陲乱城欣欣向荣。只知兰先生善于政务,温留君每次出行, 必将城池托付;只知应先生长于经济, 顷刻间变出酒楼舞坊”
谢涵正抿着茶, 听到这话, 差点没呛出来。
下首的人还在继续,“尝只知其表,难探其里。”
谢涵赞同道:“不错, 你只知其表,不知其里。”
魏尝:“”
他愣了一下。
他只是谦虚一下啊, 要知道温留除了谢涵和霍无恤, 其他人都是不出名的, 他能知道已经是买了很多手消息总结出来的。所幸他来之前就准备了数套备急方案, 此时道:“但仅观其表,尝亦能推测:从前温留民生凋敝,此刻陡然繁荣, 料想骤然的富贵必使人心不古,其次三教九流汇聚,刀口舔血的杀手, 滑不留手的盗贼这些都是罪恶的养料。而尝所擅长的正是审讯。”
“审讯?”谢涵恍然笑了, “本君在鱼腰待足了三个月,从未见你审讯过。不过——既然你说了, 本君就相信。”能预料他所疏漏的情况,本身以足够让他重视。
但魏尝还觉得不够,“这是尝。而起,豫守将擅长以守代攻,霍将军擅长出其不意以少胜多,起则擅长正面对决。”
谢涵摇了摇头。
魏尝心中无奈,莫不是又有问题,这也是他花了高价钱买的战讯,最后分析所得的。
“无恤不是擅长出其不意以少胜多,而是他做主的那两场战役刚好是敌众我寡,实际上他无有不善。”谢涵说完,觉得不对,转而一笑,“当然,有才者多多益善。”
魏尝:“”
他突然怀疑有霍将军在前,一个武将在温留君面前是否能有出头之日了。
但此时不是反悔的时机,两人宾主尽欢敲定了同行之策,只魏尝最后给自己留了个余地:今日是我兄弟二人独自过来,还未向家父禀明云云,温留君少待。
一回去,他就拉着魏起商量:温留君甚偏心,你去了恐怕只能做那霍无恤的手下。
魏起身姿高挑健美,面部轮廓深邃,五官浓墨重彩,一身红裙,两手双剑,端是英姿飒爽、美艳动人,谁能想到“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呢?
她,姑且是“她”罢。
她眉梢一挑,“对熟悉的人偏心是人之常情,何况那个霍无恤本也不差,但路遥知马力,不久后他就会被我的风采与能力折服。”
魏尝微微皱眉,察觉出对方对温留不同寻常的期待。可按理说,燕太子那佳作传来后,他和父亲都欣喜想到对方或许终于能被包容时,对方自己可是不屑一顾的,“女儿身怎么了,如果连这点胸襟都没有,怎么配做个雄主,不是雄主,怎么配我魏起效忠?
随便个人为活命扮了次女人,你们就高兴成这样,也太没骨气了。传世的名剑不是谁都能拔出鞘的,我魏起也不是谁都能请得动的。一个贪生怕死的小白脸,呵——”
当初谢涵及其使团被困在城外时,可是他好说歹说最后抓住人把柄才把人按头弄出来的,结果这厮还不乐意,憋着一口气去挑衅霍无恤,最后还被人五花大绑了。
“你之前可没这么想去温留”魏尝语气莫测。
魏起忽而一笑,她多是爽朗大笑,这一笑抿嘴时却娇俏嫣然,好似染血的食人花霎时成了含苞的小玫瑰,“哥,你说温留君好看吗?”
“温留君,世之美男子也。”魏尝欣然点头,忽觉不对,“你——”
“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好看的男人,说起话来也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的,做什么事都不急不缓、从容不迫,笑起来像一阵春风,让人舒舒服服的。”
魏尝酸了,难道他这个兄长就不是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的了?
他分明和温留君是一款的君子之风,咋了,就脸比不上,就啥也不是了?
“还有,”魏起忽然压低声音,“温留君的腰好细啊,好像能一把握在手里。”
魏起那酸意登时被吓没了。
要是让温留君知道这厮竟敢肖想主君,嘶——
一定会鲨了他们的。
魏尝义正词严,“我想过了,温留君那儿,人才济济,我们去了难以施展,还是换个地方罢。”
魏起嗤笑,“和群鸡仔斗有什么意思?不是人才济济,怎么显出我们是人才中的人才?”
魏尝等回到家中,顿时“病了”,魏起急的不行,“白天还好好的,怎么这就不行了。”
医工说:“大郎体弱,最怕风,要静养,千万别去寒冷风大的地方。”
突发奇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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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髓知味, 谢涵如今是有些懂得那些昏君“从此不早朝”的心理了,可他谢涵终究是个贤明而正经的谢涵,于是他一睁眼——宣布今日罢朝。
哦, 别误会, 不是因为他的理智终于被糜烂的欲望腐蚀了,而是一睁眼身旁的人不対劲。没有温柔的微笑,没有明亮的眼眸, 没有一大早就要摸平安脉的习惯, 取而代之的是冷峻的眉眼, 绷直的唇线, 锐利的目光,陌生而熟悉。
谢涵猛地坐起,“嘶”了一声。
“慢点。”床上人下意识张嘴, 话一出口发现声音沙哑而缠绵,愣了一下, 抿了下唇, 却瞧见人乱七八糟地解着两人缠在一起的头发, 遂越解越乱, 几不可查地抽了下嘴角,伸过手去,“你省省罢, 一边坐着。”
他自顾说着,没注意身侧人微变的面色。等他三两下解完,就撞入対方探寻的目光中, 皱了皱眉, “怎么?”
年轻的齐帝陛下轻声问:“王上?”
雍王无恤:“何事?”
猜想被验证,谢涵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兴, 他一手支着下颌,“您今朝高寿几何?”
雍王无恤伸手就要去探他额头,讥笑道:“你昨夜贪杯,现在终于是烧坏脑子了。”
谢涵偏头避开,使他一手落了空,,也叫他面色瞬间沉下,自个儿视若无睹般,“是在下这张脸过于美好,使雍王只顾着注意在下,而不顾周围环境了吗?”
其实这么说也没为什问题。
昨夜睡下时,雍王无恤恼怒谢涵不听话,导致今晨醒来满心都是対方有没有“又”病了,要是有,好叫対方知道自己何等无理。
而现在自然慢一拍注意到周遭,雅致华丽,低调奢靡,床脚四颗夜明珠含在盘龙嘴中,吐露着淡淡光华。这绝不是崇尚简洁的雍王宫。
谢涵伸手一按,龙口大张。
明亮的珠光瞬间照亮面前人英姿勃发的面庞。这也绝不是那半生坎坷、意兴阑珊的雍王后。
原本朦朦胧胧的光变作大亮,许多痕迹顿时无所遁形。雍王无恤下意识目光移动,顺着対面人敞开的衣襟滑下——
满园旖旎,一室春/光。
却是截然不同的风景。
他冷冽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不敢置信的震惊。
“别想了。我一没掳你,二我就是谢涵,三你若不信随我出去走走。好了,衣服穿起来。”谢涵轻击床沿银钟,宫婢鱼贯入内,雍王无恤还想再问,见到这么多闲杂人等,也是先闭了口。
结果谢涵等人甫一拉好衣服,就咔哒给人上了个镣铐,雍王无恤冷笑,“你没掳寡人?”
谢涵瞟他一眼,上手替他扣系带,雍王无恤仍是冷笑,“她不会做这个的,你是谢涵?”
谢涵拍着自己所有物般拍拍対方肩头,“我不掳你,可这肉身是我的,我合该保护起来,你若出去后要逃走,我派人追捕岂不打老鼠伤着玉瓶?诶——你不会还没感觉到这身体不是你的罢?”
自然是感觉到了某种违和感,这违和感甚至使他没注意対方说他是老鼠可他怎么也不会异想天开到这不是他的身体这一点上罢。
谢涵摸了把铜镜放到其眼前,雍王无恤一眼便注意到额角有一个淡淡的伤疤,他脸沉了下来,摩挲着伤口,目光晦涩,良久问,“是谁?”
反应挺大。
想不到雍王也这么喜欢臭美。
谢涵摸了下鼻子,“是我。”
这种伤口,很难是打斗出来的,雍王无恤目光转向他,若有所思,“这是你想象中的世界?还是我在你的梦境里?”倜傥男儿身,依昔雅致齐宫,未曾被战火熏得面目全非,这些无一不是対方心底最企盼的梦。由不得他不这么想。
想到刚刚更衣时二人身上斑驳痕迹,他脸微微一红,心中哼笑道:我竟不知道她心底原来也是想的。
至于対方会想打他,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冷不丁瞥道対方脖侧红痕,他眼神一飘,嘴上冷冷道:“这是你想象中的世界是也不是?你把我拉入这个世界是想做什么?”
谢涵叹为观止,诚恳发问,“你为什么不觉得这是你的梦呢?”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雍王无恤有理有据,“寡人焉会梦到你成了男人?只有你自己会这么想。”
“所以这便是我的梦?”谢涵喃喃,赞叹不已,“那么恭迎雍王大驾。王上看看我编织的梦境如何?”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雍王无恤本是那么推断的,现在听人这么说,不禁心里泛起嘀咕,沉吟片刻,“你想拖延寡人対齐国动手的时间,所以把寡人拉入这个梦境?”
哦——
原来是准备対齐国动手的雍王啊。
谢涵拉起镣铐的锁链,以寝殿为圆心,开始为异世的雍王介绍自己的江山。期间两人吃了早餐,逛了长街,途中见到熟人二三。
沈澜之目光如炬,探寻到二人掩盖在广袖下的镣铐,他表情瞬间荡漾起来,啧啧称赞,“好物好物。”
并不是很懂,但対方神态实在太好懂,雍王无恤诡异地感受到一阵难言的羞恼,不禁侧头剜旁边人一眼。
却见対方泰然自若,“我那儿还有一対,三十金,赶明儿给你送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莫名其妙又脑补了一个原著刀口甜的番外,结合三姐跳河结局,竟然陡生:我的天,你们怎么就到如此地步了。——这一想法。
于是决定开个if番外。
周六没更,欠大家一章。
总计欠款两章,三月底前还清。
突发奇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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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王无恤:“”他早该知道对方皮厚无敌匹。
哦, 不,还是有敌手的,沈澜之嗔怪, “您富有四海, 竟还惦记小臣些许家底。”
谢涵淡淡笑,“六十金。”
沈澜之闭口不言,轻摆手, 对雍王无恤挤了挤眼睛, “今日难得, 玩得愉快哦。”
雍王无恤:“”
冷不丁, 三个打打闹闹的少年郎一头撞了上来,其中一个掀下鬼头面具,做贼心虚的亚子, “哥——哥夫,嘿嘿, 嘿嘿”他嘿嘿两下, 琢磨着怎么解释应该在军营苦练的自己骤然出现此地的原因, 忽然觉醒, 眼睛亮晶晶的,两手紧握雍王无恤的双手,“哥夫, 生辰快乐!我特意回来给你送生辰礼物。”
话未竟,看到那手腕上的银色镣铐,以及细细的握在另一人一手中的锁链, 顿时露出“诚会玩”的表情。深觉自己必定破坏了某种情/趣, 他闪电般往后腰一掏,掏出一只小脑斧, 精致的小虎笔搁。
谢涵属虎,因此霍无恤偏爱虎形的工艺品。
雍王无恤虽未觉醒这一点,也被憨态可掬的小虎吸引了,这时另外两个少年解下青面獠牙的面具,纷纷送出准备的礼物,“霍大哥生辰快乐!”然后自觉懂事地飞快滚蛋。
在他一意孤行决定大办寿宴前很少收到生辰礼物的雍王无恤,他呆呆捧着三个礼物,好一会儿,问,“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街上这么热闹,大家都带面具。”
“今天是国诞日,也是新五节。”
“国诞日?新五节?”
谢涵点头,“数百年纷争,人心思定,十年前的今日——新王朝建立,结束了混战割据的日子。这一日又恰好是五毒尽出之日,正是旧毒去新生至,故而民间又叫新五节。百姓们会用香囊祛除邪祟,带鬼面吓走妖魔。当然了,事实上,大概是用香囊攀比美/色,带鬼面互相斗殴。”
他信手向一畔店家买了两个鬼头面具,一个青面鬼,一个血泪鬼,偏头问人,“喜欢哪个?”
雍王无恤觉得自己大抵被这一连串给整懵了,竟真的挑选起来,最后选了青面鬼。谢涵替他带上,自己也带上。
带上这张面具,似乎整个人都隐藏起来了,就算现在开口,也不是霍无恤在说话了,只是一只青面鬼。
青面鬼轻声问,“今天是五月初五吗?”
血泪鬼点头“嗯”了一声。
青面鬼又问,“这不是你的梦,也不是我的梦?”
血泪鬼说:“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青面鬼想了想问,“那你是怎么把我弄到这儿来的。”
血泪鬼无奈,“我没想过也没干过,一睁眼,枕边人就换魂了。”
青面鬼不可思议,“那你怎么知道换魂了,我什么都没说?就算说了你也该当我糊涂了才对。”
血泪鬼整理了下措辞,“我们两个世界呢,因为一些细微的变化,而如你所见,走向了两条道路。而这细微的变化呢,一个是我成了男子,还有一个就是机缘巧合我曾经数次到你那个世界窥探你们的数十年经历。因此,我掌握了许多先机。并且,我也很熟悉你,王上。”
最后两个字,起初青面鬼还不觉得,如今听来,方觉其中揶揄。但他更在意的是,“你数次来过?也像我过来这样?”可惜他和谢涵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对方有变化的时候他也不一定在身边。
血泪鬼摇了摇头,“我栖居他的灵魂内,不似你能掌控身体,只是个看客。”
“看客?”青面鬼声音转瞬高亢短促,“你都看了些什么 ?”
见状,血泪鬼不禁嗤笑,“你们从头到尾纯洁如斯,我又能看什么?”
青面鬼重重“哼”了一声,摘下面具,“我们往哪儿走?”对方虽仿佛带他闲逛,请他吃了好吃的蛋丝馄饨,赢了两只竹蜻蜓、草蚱蜢送给他,但一路其实是有明确的前进方向的。
血泪鬼也便拿下了面具,淡淡道:“带你们各归各位。”
霍无恤冷笑,“既非阁下带我而来,阁下怎知如何送我离去?”
谢涵沉吟片刻,却是轻吹一口哨音,街道一角驶来一辆马车并十余个卫士,“现进车。”
等进了车,驶出郊外,也从城郊兵营里调出了五百人的队伍,谢涵这才说道:“雍王可知大昊宝藏是何物?”
雍王无恤呼吸一窒,“莫非是来去异界的钥匙?”
谢涵面色古怪一瞬,“倒也没有如此美好。留了一些时空旅行的书籍和装置,但语言晦涩,装置残破,迄今无人参透。”
“谁在参悟?”雍王无恤边问边消化着这巨大的消息,给他十双想象的翅膀,他也不会猜到大昊宝藏里究竟有什么,这简直超出想象之极限,可这又确实是不世出的珍宝,只要参透了,就像面前人一样,在异世中观摩,可以掌握许多先机。可——
“这世上只有我们这两界,还是又无数个我们?”
“在昊武王留下的书籍里,有无数个我们,也有无数个他们。”
“无数个他们?”
谢涵低头,瞧着人求知若渴的眉眼,仿佛回到很多年以前的会阳,那时候给对方教书时也是这般模样,他点头道:“与这里不一样的全新的世界,许许多多全新的世界。当然,这只是书籍所留,谁也不曾验证过。”
虽然在之前系统的言谈里,确实是这样的。
雍王无恤又问了一些当今天下的问题,当听到是对方一统天下时,露出了“寡人就知道你心甚大”的表情,又有些佩服,“你可敢做,你可真会做。”
“你可真敢做”这句话,谢涵愧受,“前有梁武王,另一个世界还有雍王您,你们才是我辈楷模,否则我便如浑浑噩噩朝生暮死的蜉蝣。”
雍王无恤脸上露出一种狂热而欣喜之色,“你的意思是我也做到了?”
谢涵诚恳道:“我目睹您滔天威势,才不逊效仿罢了。”
雍王无恤笑了,愉悦而得意,“寡人就知道,寡人并没有错。”
谢涵不去指正什么,也不去说明什么。
他不会觉得那个世界二人有一起走下去的可能,一个要齐国,一个要天下,注定难得双全法。
也不会觉得他和霍无恤在一起了,另一个世界的他们就必须如何如何,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求仁得仁。
更不会觉得要拉那个世界的齐国一把,生他养他呃齐国,是这个齐国,而那个齐国自有担负它的人。
雍王无恤倒是看开了,或许是换了一个世界,他比谢涵之前在那个世界见到的远远生动自然,还询问了谢涵一些治国之道。
固然,他们有不可调和的分歧。
雍王无恤以为用奖励去吸引,用惩罚去规范,再用劳作和战争去占满他们的生活,让他们无暇他想才是上道,“百姓不需要开智。给他们吃饱喝足,让他们打仗种地,足矣。教化只会生出变数,人有了思想就会滋生许多小心思。”
“不教化,人也会生出许多心思。否则雍王以为第一本教化的书是天上掉下来的吗?既然如此,与其让他们自己开智,不如朝廷引导,由我们灌输一套符合本朝体系的思想。”谢涵淡淡道。
雍王无恤低眉思索。
二人一路论政而行,末了雍王无恤终于憋不住问道:“这个世界的霍无恤,是个怎么样的人?”
谢涵笑了,“一个想到了,就想笑的人。”
他笑的些许温柔,是雍王无恤好多年都没有看到过的笑容,他不禁伸手,在对方头一偏后,又若无其事的收回手,心里却想:她真是好相貌,安在男人身上,竟也这样标志。
不过他到底不是断袖,不至于生出什么想法来,只越发想回去了。
谢涵、谢涵早已留书给沈澜之,自己跨越了一千五百里,来到了移宫,曾经的上明宫付之一炬,后在旧址上修复,便成了移宫。
之前,他早已穿书出去,此时移宫内人员不少。
楚子般一袭红衣落落如火,打量着眼前貌合神离的二人,又站起身,绕着霍无恤走了一圈又一圈,直看得霍无恤不悦道:“楚王有何贵干?”
楚子般这才确定此人果真不是彼人,他幸灾乐祸看谢涵,“我说过,你会遭报应的。”
赵臧点头,“不错。”
反而姬忽是最热心帮助的那一个,“我们先一步回来,果然发现地下的大阵有变动,阵针正指向皇宫方向。”
当初兵临城下,楚子般和谢涵最终约定模拟作战,一战论雌雄,楚子般败北后,将楚国输了出来,他从此歇下君王中人,每日乐此不疲给谢涵找麻烦。
而召国是最后一个被夷灭的国家,赵臧很光棍,主动要求也来一场模拟战争,输了后拍拍屁股仗剑江湖,做他的“厌阳天”。后来两人一拍即合,最后加上放火烧了上明宫的姬忽,一起游历四海。
这样的楚子般和赵臧,谢涵本不奢望他们能帮什么忙,醉翁之意只在姬忽,前昊天子那真是胸襟似海。
谢涵一直认为,当初天下纵横,一时多少豪杰,其中最堪君临天下的,不是偏执铁血的霍无恤,不是占尽先机的他,也不是被无数人扼腕叹息的梁武王,而是这位昊天子陛下。
可惜,时也命也,当初的大昊,独木难撑。
且天子本人有个游侠梦,他自个儿也不觉得可惜——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有修改,注意查收。
全是if
你们知道的,理论上这三个,都!是!鬼!
还款一章,欠一章。
第4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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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起点头, 表示明白,一面派人煎药,一面起身, “大哥, 温留地处北境苦寒之地,这宋国的冬日你都经受不起,温留肯定更不成, 我看你还是别投奔温留君了。”
魏尝内心欣然, 但也给自己留了余地, 缓缓撑起上身, 吐息费力,“这事我还要与父亲商议。”
“这还有什么好商议的,你看你脸都煞白的。成了你继续躺着——”魏起把挣扎坐起的人按下去, “我去收拾行李就得了。”
魏尝:嗯?
魏尝:“你收拾什么行李?”
魏起大喇喇道:“你跟父亲留在这里,我去温留, 跟你们之前想的也差不多。”
这哪里差不多了。
魏尝喉头一哽, “那你就要留下大哥一个人?”
二十年含辛茹苦养大的“妹妹”, 终究抵不过一个狗男人?
魏起哈哈笑, “大哥作甚这样女儿姿态,反正不是我一个人就是留爹一个人,总有一个要落单的。我一个女儿家倒不妨事, 你们两个都是男人,在一起好照应。”
魏尝无语凝噎,等魏纬一下朝, 就关起门来对着老父亲唉声叹气, “起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魏纬儒雅随和, 听完前因后果也只是摸着山羊胡沉思片刻,最后笑道:“无论身形、相貌、气质、所擅,起儿无一不类那位北境将军雍公子。”除开把自己当女人这一点,魏纬自然不会说这一点,“一个人的喜好总是固定在一个大致范围内的。如果范围内的人是男人,多成莫逆之交;是女人,就是一生所爱。且看温留君对雍公子的优待,可窥探其喜好。”
“一个人的喜好是固定的,但有一个先入为主的前者在先,后者总是会被忽略。”魏尝正是发现了这一点,才后悔带魏起投奔谢涵。
“可那位雍公子有个致命的缺点。”
“什么?”魏尝坐起,身子微微前倾。
“雍公子对温留君有不/伦之恋。”魏纬近来可谓谢妤心腹,也是他替谢妤献计联姻齐国,在谢妤把人选放在谢涵身上时,自然会提出疑问。谢妤不会正面回答他,但一二模棱两可的态度,够他揣摩出诸多原因了。
其中便有观察出来的温留君与雍公子之间的猫腻。
魏尝倒吸一口冷气,既震惊又不解,“那是两情相悦还是他一厢情愿?”
“不知。”魏纬摇头,却老神在在,“可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是会朝对起儿有利的一面发展的。”
“一厢情愿不消说,发现后,千人千种反应,可总逃不出恼怒、羞愤、愧疚、尴尬这些情绪,下位者有这种情绪只能无可奈何。上位者有这种情绪却可以疏远对方。上位者疏远的直接后果就是权位的流失。”
这魏尝自然明白,“可若是两情相悦呢?是人都喜欢把权利分给自己亲近信任的人手里,而不是一个外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魏纬笑得有些慈爱,“尝儿,你还是太年轻了。
你听说过杞襄公吗?杞襄公年轻时有个非常喜爱的蓝颜叫卫瑕,二人游玩时,卫瑕渴了,取了地里的瓜解渴,入口清甜无比,他觉得非常好吃,跑过去递给杞襄公,说:君上,小臣从没吃过这样好吃的瓜,您快尝尝。杞襄公感慨说:小细节见真情,卫瑕是真心对寡人,即便是吃一个瓜心里也想着寡人。
可当卫瑕不再年轻美貌,当他吃了进贡的香瓜非常好吃,要给杞襄公品尝时,杞襄公却勃然大怒,指着他鼻子骂: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吃过的东西递过来,你眼里还有对寡人的尊敬吗?”
有人说这个故事讲的是色衰爱弛,杞襄公喜新厌旧。
但魏纬却觉得是卫瑕自己不知分寸僭越了,包容这种事对君王而言只能是他高兴时的垂怜,怎么能把它当永远?
魏尝心领神会,“第一,宠爱不会长久,第二,宠爱可以让一个人丧失分寸,最后,这宠爱会成为霍将军指向自己的利刃。等霍将军下去后,起就会上来了。只要不要让起重蹈霍将军的覆辙。可是——”
最终他一脸便秘地对魏纬说了魏起夸温留君腰细脸好的话。
结果魏纬哈哈大笑,“窈窕君子,淑女好逑嘛——尝儿,你太刻板了。”
魏尝:“”
有时候他就觉得自家弟弟偏执地认为自己是女人不一定全是环境的原因,父亲的血脉或是首要因素。
最后还是魏纬想起自己作为老父亲的形象,“放心罢,无论那位雍公子和温留君是单箭头还是双箭头,现在的起儿都是插/不/进他们的。起儿又是个没所谓的性格,被拒绝后断然不会一往情深,这根本没什么好担忧的。
而且起儿根本就是见色起意,刚好你我知道了起儿喜欢的类型,下次你去温留就对照着温留君找良家淑女,好了却他终生大事。”
魏尝体弱,不宜房事,早已是个清心寡欲的圣人了。他们老魏家的血脉全要靠魏起,奈何魏起脑子上根本没装那根弦,这也罢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能造出一个娃娃来的。可问题就在魏起自认是个女子,媒婆找来的那些淑女全都被他轰走了,并且赌气地说:“爹和大哥找这些女人来是想做什么?嫌女儿舞蹈弄棒不够温柔娴淑吗?什么?让我娶这些女人?”魏起不敢置信,“爹——你还是打心眼里认为我是个男人?”
还是魏尝受不了自家弟弟控诉受伤的眼神,弱下声势来,“小妹不想成婚便不成。”
可魏纬心里存着事呢。
他这一听,更打定主意要去温留了,最好找个像温留君的齐公主娶了。唉——尚公主必是要干一番大事业了,他拍拍大儿子肩背,语重心长道:“好好监督起儿。”
魏尝心里还是觉得悬。
但出于对自家父亲的信任,他决定试试,世界那么大,不成的话就当长长世面了。总而言之,监督起儿,对温留君可爱慕,不可用强,可远观,不可亵/玩。呸。
于是,第二天他的病就好了。
魏起憨直却不愚蠢,慢几拍反应回来,幽幽道:“哥是终于和爹商量好,可以去温留了是吗?
谢涵自然不知其中有这么多曲折,走的时候带上魏尝、魏起也只是等闲。倒是霍无恤很高兴,又对着谢涵称赞了一番:“魏起武功确实不错,可惜是个女子。”
谢涵眼神一飘,但他总算有些操守,不会什么话都倒出来,只说:“女子又如何,男子又如何,英雄不问出身,英雄莫问雌雄。”
霍无恤好笑,“女人做不了英雄,做了英雄的就已经不是女人了。”
谢涵不认为自己要站在女人的立场上反驳,可事实上另一个世界那个“谢涵”的挣扎,让他感同身受,叫他此时忍不住道:“做了英雄怎么就不是女人了?”
霍无恤道:“因为她必定已经在用一个男人的标准在要求自己,并且行为上已远超这个标准。”
“男人的标准是什么?自强?努力?征服?谁说这是男人的标准?”
霍无恤闭口,沉思有顷,道:“男人种地,女人织布;男人打仗,女人顾家;男人经世治国,女人侯君归来;能为官的是男人,能做后的是女人;能继承宗庙的是男人,能生儿育女的是女人?这些不正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否则什么是男人,什么又是女人?”
“能生儿育女的是女人不错,因为男人的肚子根本不会大。可为什么能继承宗庙的必须是男人,如果女人祭祀先祖又会怎么样呢?会天打雷劈吗?会地动灾害吗?会大旱三年吗?男人的标准是什么,女人的标准是什么?谁规定的,是这天,是这道,还是这宇宙洪荒?”
霍无恤渐渐苦笑起来,“我只道本来就是这样,列国都是男子为官,礼法也只定了嫡长子承宗庙。可这规定是昊礼定的,也便是昊人的规定,不是天,不是神,不是道。如今昊室衰微,早已算不得什么。”
谢涵说:“不错。”说完仰头看车上垂落的玉坠子,喃喃道:“不过我等皆为男子,合该维护男子的尊位。你我想要士人投奔,就不应该强调女子的本来权利。厉害的女子只是极少部分,我们可以称赞他们为英雄,但夸耀时要像你说的那样:是她们超越了女子的身份桎梏。”
霍无恤见他有自相矛盾之意,静静听他说完,好笑道:“怎么这样多感慨,竟像个被压抑桎梏的女子?最后又好险想记起自己身份?”
谢涵摇摇头,不欲多言。
魏尝一路观察着谢涵和霍无恤,最后猜测:或许是两情相悦?
否则没道理他都看出来了,和对方朝夕相处的温留君会看不出来。温留君怎么看也不是什么迟钝人物罢。
可偏偏二人相处起来,又没有那种情人之感,而更似友人。
奇怪。
让他欣慰的是,自家弟弟没有一个劲跑谢涵面前献殷勤,而是每日练武看书,亏他还防着对方去见谢涵呢,不过他自然不会提醒自家弟弟就是了。
最后还是姬云流跑过来见魏起:你喜欢温留君?
当然,事情的经过是这样子的:
清晨时分,魏起正在草地上练剑,双剑如虹,姬云流突然从草丛里钻出来。见是个苹果脸的可爱姑娘,魏起飞快收手,却还是险些伤着对方,不由板着脸,“你下次不要这么冲过来。”
姬云流圆圆的眼睛涌起雾气,“你是怕伤着我吗?你真好,起姐姐。母亲去后,还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魏起:?
魏起见小姑娘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瞬间慌了神,她慌了神的具体表现,通常是大喊一声:“哥——”
姬云流:
苍白羸弱的青年裹着厚厚的棉衣缓慢从马车里出来,轻声问,“怎么了?”见着姬云流泪眼朦胧,立刻不好意思道:“是不是起练剑吓着你了。你莫怕。她看起来粗鲁,其实水平尚可,断是不会伤到人的。”他不知姬云流身份,只觉不像婢女,不像姬妾,问人大多一问三不知,问谢涵倒也不至于。此时也拿捏不好说话的语气分寸,尽量客气着来,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他弟弟总归是没什么问题的。
姬云流笑笑,“我知道的,刚刚我不小心窜出来,起姐姐收剑可快了,哗的一下就像瀑布落下来一样,都没有一点停顿的。还叫我下次小心呢。起姐姐真是太温柔了。”
魏尝立刻目露赞赏,面上仍是不动声色,邀人一同进食早餐。姬云流吃早餐时与人聊着天,她脸嫩,说话天真,讲起一路见闻,妙语连珠,魏起之前练剑被动打断的不悦渐渐消退,最后还再次提醒,“下次不要这么莽撞了。”
分别后,魏尝却皱起了眉头,他竟然没能从她嘴里问出一点关于她的情况,只知其叫云儿,这不正常。他问了一番魏起二人相遇的前因后果,最后得出结论,“所以她就是故意撞上你的。”或许本来还想弄点小伤出来。
“原来是这样。”魏起也不问为什么,只问:“那我下次是不是要小心点,她可能会再次讹我。”
魏尝摸着下巴,“或许这是温留君的试探?”
谢涵人在车中坐,锅从天上来。
但这一切他都是不知道的,甚至还回扶突复了趟命,再次拜别楚楚。
楚楚的精神比之前更差了,“所以,我的弟弟要杀我的侄子,被我的侄子反击关押,最后逼我的侄子杀了他自己。”
她笑了,“都是些什么和什么啊?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谢涵不由担忧,却不知从何安慰,干瘪道:“经渠君也算求仁得仁。”
楚楚“霍”地站起身来,“你说他为什么要和子般争呢?做大将军不好吗?是王兄对他还不够好吗?还是怕子般改朝换元不认人?”
“经渠君或许是觉得自己比表哥更能治理好楚国。”谢涵陈述经渠君的心理。
“荒谬!”楚楚恨声道:“背主小人,不忠不义,怎么治理得好国家,是我看错他了。”
谢涵低头,“那母亲便当他是个小人罢。”
楚楚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你说这王位当真如此吸引人吗?叫人前仆后继,飞蛾扑火,死不旋踵?”
谢涵抬头,发现楚楚的目光正审视着他,却坚定地点头道:“是。
纵使踏错一步是万丈深渊,也只是使那王冠的光辉灿烂更加迷人。”
“我明白了。”楚楚撇开目光,盯着一旁的玉花瓶,花瓶里是清新淡雅的建兰,“我看太子是真心尊敬我,想着他继位后,你我日子应是好过的,想叫你不如留在扶突,不去温留了”
谢涵一愣,看着对方依然美丽却不复明亮的容颜,恍惚发现对方眼角细纹多了许多道,以前的她只会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尽管去罢。
她似乎老了。
或许亲人接二连三地离世,中途还有这样令人听之便心力交瘁的曲折,她开始渴望身边有亲人的陪伴。
“母亲,儿子给你梳梳头罢。”谢涵柔声道。
“好。”楚楚轻轻点头。
铜镜里映出张典型的楚国美人脸,细眉,凤眼,红唇,谢涵瞧着掌中的头发,看到几根被塞在发髻里的银丝,不多,却刺目。
他手指轻轻动,编织了高耸的凌云髻,插上白色的珍珠发饰,高贵,却不会过于艳丽,毕竟她刚故去了一位兄长一个弟弟。
漂亮的发髻总是令女人心旷神怡的,楚楚笑了起来,恢复了往日的样子,轻点他额头,“真奇怪,你明明从小什么也干不好,却是编的一手好头发。我莫不是给你生错了性别?”
“或许罢。”谢涵笑道:“哪里是我编的好,是大美人无论什么发髻都驾驭得好。”
楚楚咯咯笑了起来,“好了。滚罢——再待下去,天都要被你说成黑的了。”
第4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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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涵还带来了齐宋二国联姻的婚书。
对齐国而言, 和哪位公子联姻都是联,不会有宋臣那些“太夫人和温留君本来就感情好,浪费了”的想法, 只当谢妤肥水不流外人田, 看到水灵灵的宋公主也想着一直疼爱的弟弟。如今她既然是宋太夫人,他们自然不会因这点小事而和对方起嫌隙。
齐公大手一挥,落下玺印, 缔结两国婚盟。
他心情很是不错, 不费一兵一卒, 使逃脱掌控的宋国重新归附, 自然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宋国有天险,南方第一关从此又在齐国掌控中,不必担心南楚虎视眈眈, 心旷神怡中他笑问谢涵,“这次你立了大功, 想要什么奖赏?”
群臣心里一突。
无他, 曾经的前太子温文尔雅、谦谦君子, 现在的温留君浅笑依旧, 却是臭不要脸,唯恐他狮子大开口说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来。
所幸,谢涵现在没什么所求, 倒是说了一句颇符合他曾经人设的话,“涵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哪里需要什么奖赏?”说着他笑了起来, “如果非要, 届时儿子与玉公主有了一儿半女,敢情君父赐名。”
齐公听到谢涵不贪功, 很是满意,闻及后半句,脸上更是露出了点笑意,“原是寡人的子孙,合该寡人取名。”
这倒叫诸兄弟中唯一有一双儿女,但名字都是自个儿起的谢浇很有些不满了,哼了一声,“合该君父起名?那是我儿子不是君父的儿子 ,还是茂儿不是君父的孙子?”
齐公笑容一僵,拉下嘴角,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谢涵心中扶额,没想到难得谦逊一次和齐公搞搞温情也搞出问题来了,立刻哈哈笑道:“都不是,是大哥没有小弟这样的厚脸皮张嘴讨要,下次嫂子有喜,大哥得回家抹抹脸,把脸抹厚了。”
谢浇瞟他一眼,撇撇嘴,嫌弃道:“切,谁和你一样。”
短暂的闹剧结束,下朝后,一早上没讲话的谢泾过来,脸色不好,憋了好久憋出一句“婧儿听说宋四公主不甚聪慧,三哥且把她当个玩意儿放着就是,莫要和她生孩子,若是生出蠢物来也是自己烦心。”
谢涵沉吟片刻,道:“婧儿,你若非太子,现在可能已经被我以下犯上打了一顿了。”
谢泾脸上顿现委屈,“三哥去了鱼腰一趟后,就这样喜欢宋四公主了?宋四宋四,谐音送死,寓意多不好,父兄皆亡,想来是极硬的命格,三哥不可与其多接触。”
本次离开后,霍无恤要前去北境交接守将一职,因此朝会也上来聆听齐公的教诲,虽早已做好准备,但听朝上纷纷恭贺之音仍是心中憋闷,更遑论谢涵还说些女儿儿子的话了。此时听谢泾说话,不禁偏了偏头,仔细想了想,道:“确实煞气,君侯不如去太庙卜一卦?”
谢涵:“”
谢涵淡淡道:“两国联姻,太庙令自然会测算生辰八字,卜算吉凶。”
谢泾“啊呀”一声,“太庙的嘴,朝廷的心,骗人的鬼。朝廷要宋国的好处,再不契合的八字太庙也能吹成天作之合的。”
“不错。”霍无恤道:“太庙只管朝廷吉凶,哪在乎君侯一人的命途?”
谢泾破天荒给了霍无恤一个赞赏的眼神,“趁着消息还没传到太庙,三哥快来罢。”说着就急吼吼叫了软轿,拉着人赶往太庙。
谢涵:“”
他看看霍无恤。
霍无恤一脸忧心忡忡,双手合十,“可千万别是真的相冲啊。”
谢涵看看谢泾。
谢泾皱着眉,“两国联姻势在必行,若是有问题,咱们得及时想个人代替三哥你。”
谢涵“哦”了一声,向守门的小神仆请见了太庙令。太庙令有请后,二人立刻要迈步跟进,谢涵侧头,似笑非笑看二人一眼。
霍无恤迈到一半的脚缩了回来,哈哈笑道:“君侯快去,时候不早了。”
谢泾连连点头,“回去收拾行李怕是来不及了,三哥不若明日不走了罢。”
“以往看你们颇有些针锋相对之意,我还有些担忧,现在你们这样心有灵犀,竟似陈年知己,我真是太开心了 。”谢涵悠悠一叹,迈步,关门。
徒留差点蹭一鼻子灰的二人对视一眼,眯起眼睛。
“废物!”谢泾冷笑一声,“孤竟不知天下间还有你这样的蠢货,明明跟着去鱼腰,结果连个人都看不住。”
“君侯是我的好友、主上,是我一生的忠诚,而不是我看守的囚徒。”霍无恤淡淡道:“故卑将不知太子殿下在说什么。”
“呵——”谢泾不屑道:“满脑子的男盗女娼当谁不知道?孤忍了你这只苍蝇终日嗡嗡嗡跟在三哥身后,可苍蝇还知道看护宝物呢,你呢——屁点用都没有。”
霍无恤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我确实爱慕君侯,但我更尊重他的选择。”
谢泾顿时暴跳如雷,“爱慕?呸——你竟然说爱慕。你就是三哥脚下的泥土,你护着他一路坦途,孤允了你让三哥踩一辈子,可你竟然敢说爱慕?贱人,你也配?”
霍无恤:“”
五公子果然还是当初会阳那个擅长赋比兴的五公子。
“怎么不敢?怎么不配?至少我不会一面对君侯言笑晏晏,一面背地里联合他人捅君侯一刀,还做出一副无辜无比,都是为了君侯好的样子。齐太子殿下,这个称呼,您可还满意?”他故意曲解道:“殿下这次对君侯和宋公主的婚事百般阻挠,不会是看上宋公主了罢?不会是又看上君侯的东西了罢?您就这么喜欢抢君侯东西,这么看不得君侯好吗?”
“一派胡言。”谢泾怒不可遏,抽出剑来,“狂徒,纳命来!”
霍无恤吓了一跳,连忙一个后翻躲过对方致命一击,旋身中拔剑在手,定睛看去只见人双目赤红,暗道一声糟糕:我早就知道这人脑子有病,作甚刺激他?
现在好了,打又不敢打,只能上蹿下跳、东躲西藏。
在二人这一追一躲里,嘿——别说,对方这剑路挺熟悉哈。
霍无恤心里不爽:什么嘛,还说剑法只教过他一个,连沁儿也没有,这不还有个婧儿吗?
谢泾更怒,“狗贼——竟敢偷学三哥剑法,我杀了你!”
顿时心头阴转晴,霍无恤明朗一笑,绕着大树兜人溜圈,“太子你可不要含血喷人哪。我这可是君侯手把手教的,嘻——殿下知道什么叫什么叫手把手吗?
哎呀,就是字面意义啦。
殿下怎么总是这样阴谋论霍某,咦——该不会是因为某些人自己就是偷学的罢?听说常人都喜欢‘以己度人’呢?”
“叮——”谢泾气得掷出长剑,被霍无恤拿剑鞘拍了下来,还“啊呀”一声,一手按着树干,露出半个脑袋来,摇头晃脑道:“殿下这剑法和君侯差的有点远呢,掷剑可非剑客所为,有形无神有形无神啊。”
谢泾面色阴沉地捡起踢开脚下长剑,“雍公子,孤和你不一样,三哥重视你,孤就不会真的对你动手。”
霍无恤摸摸树干上被对方划出来的深深剑痕,目露疑惑,但对方好歹恢复表面上的正常,他也不欲刺激对方,转而引开对方注意力,瞧着太庙令紧闭的卜殿说,“殿下说宋公主究竟会不会是君侯的良配呢?”
宋玉究竟会不会是他的良配,谢涵不知道,他只知道现在的卦象很迷惑。
——九五,飞龙在天。
谢涵一开始以为这是给他卜的卦,陡然兴奋 ,又连忙冷静下来,他不是国君,不是太子,卜出这种卦象,没问题也是有问题,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正想着怎么封太庙的口,太庙令忽然说:“奇怪,奇怪,一介女子,怎会是至尊至贵的紫薇命格?敢问温留君此女子何人?”
谢涵:?
谢涵:
太庙令是个老狐狸,谢涵来都来了,自然不会让对方忽悠自己,一说是宋公主,想必对方会很快想通其中关窍,绝不会说出不利联姻的话来。故而他只笑笑说:“女儿家清贵,恕涵不便透露她闺名。大人只说她与在下,配与不配?”
太庙令念念有词,又卜了一卦,面色越加怪异,“温留君似是天生凤命?”
最后,他语气莫测道:“龙凤呈祥,理应天作之合。”
谢涵:“”
每个卦象单独看就已经很奇怪了,何况是连在一起呢?谢涵头重脚轻地从卜室出来,和谢泾一起趴在栏杆上的霍无恤猛地回头,正午的阳光打在他带笑的脸上,谢涵只觉对方璀璨生辉,使他目眩神迷一阵恍惚。
他——他的意中人,命主杀伐,千古一帝。
她——他的小娇妻,紫薇命格,飞龙在天。
天生凤命的他,究竟该何去何从?
唉——欧小姐,涵有些想念你了。
这时,霍无恤已经和谢泾进行了一波灵魂交流。
霍无恤:我和殿下不一样,我尊重君侯的所有决定。
谢泾:孤和你不一样,孤不会做任何让三哥不开心的事。
霍无恤:我只希望君侯一声顺遂。
谢泾:惟愿三哥平安喜乐。
霍无恤:我只怕宋公主包藏祸心,因为宋太子之死,会对君侯心怀怨恨。
谢泾:区区小国公主,如何配得上三哥?三哥皎洁如月,高洁如雪,怎能被这种贱婢玷污?
他们建立了短暂的虚假和平,此时齐齐看谢涵,忐忑道:“三哥/君侯,如何?”
谢泾已经想好要怎么放出消息说宋玉嫁给谢涵会影响大齐国运,需要换一个人镇压以联姻云云。
结果谢涵给他说这个——
“太庙令说,天作之合。”
霍无恤不太相信,“君侯你不会骗我罢。”
谢涵横他一眼,“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霍无恤:那可太多了。
他识相且识趣地闭嘴。
谢泾却皱眉,“还是来迟一步了,恐怕联姻的消息已经传过来了。”
谢涵替太庙令解释了一下,“这太庙令确实不知情,他还问我哪啊女子身份。”
谢泾冷笑,“果真是千年的狐狸,真会演戏。”
霍无恤迟疑,“不至于罢。”又说:“不过君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们还是小心为上,届时莫多接触那宋公主为好。”
谢涵忽然笑了,他笑自己的愚蠢,竟然一本正经地向他们解释,此时淡淡点头“嗯”了一声,“无恤马上要走了,不能与太子日日相见,你们先抓住最后的机会好好聊一聊,本君先行回去整顿。”
过了几日,谢涵终于出发前往温留。去之前,依言带霍无恤见了楚楚。楚楚是个看脸的,一见面就很是喜欢霍无恤,而霍无恤又大献殷勤,陪着她吃饭,好听话不要钱似得往外冒,见其喜酸甜,还献出自己为谢涵开胃做的山楂糕。期间又偶尔显现出一点小拘谨和小紧张,楚楚越看越爱,谢涵顺势提出对方不如收个义子。
霍无恤父母缘分薄,他一直是希望对方能有个长辈的。感情与感情是无法替代的,爱情不能抵扣亲情,长辈的关爱也不是他能给对方的。
哪成想一直笑着的楚楚突然擦了擦嘴巴,看了看谢深谢浅,道:“儿子我已经够多了。”
霍无恤尴尬地笑了笑,“君侯能力卓绝,八公子学习刻苦,六公子、七公子也是允文允武,夫人倒是可以出本养儿子的心得给天下母亲看看。”
楚楚眯了眯眼,把霍无恤叫到跟前,“好孩子,见你第一眼,我便知道我们有缘分,但我确实不能收你为义子。不过若是愿意叫我一声母亲,那我也是极乐意的。我母后是昊室王姬,这是昊室宝库里的玉佩,籽料特殊,色黑如墨,据说能护佑主人逢凶化吉,母后留给了我,我瞧它与你正相配。”
说着她扭头把那块墨玉塞进谢涵手里,“你去打个络子,把墨玉串起来,好给无恤做腰饰,好看着呢。”
打络子?
谢涵就觉得很离谱,他哪里会打络子?
对此,楚楚是这么回答的,等人走后,母子临别话语时,她说:“雍公子能会做糕点,你为什么不能会打络子?”
谢涵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试探道:“母亲以前说这块玉是要给欧小姐的。”
楚楚修剪着盆栽里的枝叶,“都差不多,唔,或许给雍公子更合适也说不定。”
她修着修着,最后把花儿也修没了,毫无尴尬地地放下剪子,“好了,别遮遮掩掩了。英雄美人,左手英雄,右手美人,原无什么不妥,干什么鬼鬼祟祟的样子。”
谢涵矢口否认,“儿子从没有想过什么左手英雄,右手美人。”
“是么?”楚楚嗤笑,“看不出来。”
要不怎么说是亲娘呢,她永远知道怎样能让你无话可说,最后还说,“喜欢就抓在手里,羞羞怯怯像个娘们儿,你在干什么?你再这样,无恤怎么也叫我一声母亲 ,我要给他相看媳妇了。”
“不行。”谢涵脱口而出,顿了一下,又说:“他已经有未婚妻了。”
楚楚:“大丈夫三妻四妾又何妨?”
谢涵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按着桌案,沉声道:“他现在正是上升期,你这样会让他官场、战场上分心的。”
“我怎么会有你这种儿子?”楚楚失声,好一会儿,说:“我听儒家说,一个人连父母都不爱,又谈何爱人,故百善孝为先。我看啊,一个人如果连喜欢的东西都不能牢牢抓住,他一辈子又能抓住什么?好了,我话就说到这里,甭管你要娶欧小姐、宋公主,雍公子这个人为娘奉劝你听从自己的内心。”
第4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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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谢涵离开温留的时候是五月, 如今回来也恰是五月,夏日炎炎之火已烧灼到这出了名的苦寒之地。
整整一年过去,期间他回扶突举行冠礼, 去了趟滕国解救出被围困的齐军, 后去楚国吊唁楚惠文王,最后借宋嵩赶到宋都鱼腰帮助谢妤夺位、巩固势力。
如今回来,火辣辣的阳光从树叶缝隙中洒下, 映着远处的城池光影交错, 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谢涵慨然一叹, “总算是回来了。”
霍无恤也见景生情, 笑道:“可算回巢了。”说完,陡然有一丝低落,北境军的大本营在青灵城, 他去交接游弋喾,就意味着不能再向往常一样待在温留。现在离温留越近, 就意味着分别的时候也越近。
他低头道:“君侯是回温留, 可卑将却只是路过。”后面他是不是也要像豫侠、温亭他们一样, 一年半载才过来聚一聚?
谢涵见他沮丧至极, 鬼使神差道:“豫侠说近来八城山贼、马贼猖獗。若要剿匪,你邀我共商,应是平常。”
霍无恤顿时精神抖擞, 只可惜北境的具体兵防地图只有游弋喾的书房里有,但他有找当地伙计一道画的山川地形图,趴着一一指点, “君侯你看, 八城主要有高山十一座,水泊三处, 原本就是绿林打家劫舍的好据点。只是一则两国交接之处,有士兵驻扎;二则八城黄河水泛、又是苦寒之地,无甚粮财;三则边境之民,大多好勇斗狠,不惧贼子;故而没有什么打家劫舍之徒聚集。
但现在不一样了。自黄河治水大会和苏老板点石成金后,这里士子云集,商贸繁华。其次与北燕一战,边境守军十去其三,至今没有补给上。最后青壮劳力都在修河,留守在家的都是老弱妇孺,完全没有抵抗力。这简直给了恶徒犯罪的土壤。”
这点谢涵固然知道,“郑演大师来信说,劳力们不放心家中,神思不属,治水工程进展已大大减慢。说是马贼山贼,也很可能是周边国家派来捣乱的狂徒。”
“管他们是什么人?”霍无恤笑道:“打就是了。”
话音刚落 ,车身猛然一震,马匹发出一声长嘶,马车蓦地停了下来,再前开道的队伍打马过来禀报,“君侯,前方二里处有械斗。”
“械斗?”谢涵掀开车帘,山翠树茂,道路蜿蜒,他瞧不着远方情景,隐约能听到些呼和声,“已经在温留城外了,这里械斗是不给我面子吗?前方总共几方势力,多少人?”
他有心教训,又怕对方人多势众——在家门口给折进去着实是给人笑柄。
所幸卫士回禀,“一方十余,一方五十余。”
谢涵这边有五百好手,闻言松一口气,“周边观察,有无埋伏。看看前方两部势力,有无我城中百姓?”
他话音才落,前方又一人跑马过来,“君侯,不好了——原来是琴操姑娘带队出来考察水文,碰到这无影山上的土匪劫道!请君侯下令救琴操姑娘。”
要说琴操——身份高贵,人美心善,知书达理,还懂治水,不辞辛劳考察水文地理,在温留城中可是深受众人爱戴。卫士一见,哪有不心急的。
谢涵也心急。
琴操是郑国贵女,又是郑演的高徒,温留治水的主力之一,还是他二哥的表妹,四舍五入,也是他的妹妹了,除了对方终日在寻找飘絮姑娘外,其它再没什么让他不满意的了,立刻点人头道:“王洋,立刻带一百人”
他话音未落,霍无恤罕见地打断他道:“君侯,魏起武功高强,还懂排兵布阵,让她率人过去罢。王队长还是保护你的安全重要。”
谢涵不疑有他,只当霍无恤忧心他安全,到底王洋保护他时间久,遂依言派魏起过去,霍无恤还再次强调,“魏姑娘一定要救回琴操。”
前方魏起快马加鞭领兵过去,谢涵探得四周未见埋伏后,也带众人跟上。
绕过山重水复,只见前方械斗已接近尾声,可偏偏那山贼贼首掳了琴操挟持,他倒是知道哪个是重点对象,眼见支援队伍越来越大,心一横,“你们全都给老子放下刀剑,不然我杀了这小白脸。”
只见琴操做士子打扮,此时却玉冠歪斜,被贼子裹在马背上挟持在手。她从未这样恼怒过自己不通武艺,轻而易举就被掳走,又怕马贼手上的剑尖偏斜一分,要了她小命。
谢涵心头一紧。
这时魏起开口道:“放下武器是不可能的,我们是想救你手里的人质,但还没想到把这里所有人都搭进去的地步。你换个要求罢。”
那马贼心思电转,抓着琴操的腰将人挡在自己后背,“那我现在转身走,你们不许跟上来。”
“好。”魏起眯起眼睛,指着琴操说,“你们现在跑,我数五百下,五百下后我要看到他回来,否则我即刻派人追上。这里有三道岔口,我每道岔口放一百个人追击,你们逃不掉的。”
“好!”山贼嘴上应下,心里早已打定主意,绝不放了琴操,否则对方追上来他就死定了。
打老鼠怕伤着玉瓶,山贼把琴操挡在自己背后,卫士们纵是想弯弓搭箭也怕失了准头,伤了琴操。
魏起却不怕。
谢涵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这姑娘出奇的自信。
就在马贼转过身的一瞬间,她的箭“嗖——”地射了出去,与此同时她一拍马屁股冲了出去。
她刚刚说的竟全是屁话。
只不过趁山贼转身时露出的破债,瞄准他抓着琴操的手罢了。
“啊——”那箭镞正中山贼手腕,透骨而过,飙出一道血线,射/在琴操脸上。
她此生第一次离这种血腥这样近。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天旋地转——那马贼手上失了力道扔下了她。
她得救了。
她也要从马上摔下去了。
下面草地上还有刚刚打斗后的短剑残兵。
“啊——”她吓得赶忙护住脸,却落入一个温暖而结实的怀抱。
“小白脸,别叫啊,吓死我了,你——”魏起捞起琴操时语气还挺不好,在她看来一个男人这么没用真是丢脸,可她手一捞到琴操的腰,语气就变了,“你没事罢?”
琴操不喜欢看那些轶闻故事,什么英雄救美,也只觉得俗不可耐。
她没想到这种俗事竟然有一天会发生在她身上。
她看到女子的侧脸娇艳浓烈,在阳光下耀眼得灼人眼球。她看到女子飘扬的红色衣袂,好像天边最艳彩的云霞。她看到女子手中的双剑,闪着金属光泽令她不自禁闭上双眼。
他腰好像比温留君还细。
魏起因为手上那一把触感,下意识收敛了不耐,将人温柔地放在自己马背上,笑道:“抱牢我,坐稳了。”
前方马贼只剩十余,她将人圈在怀里,弯弓搭箭,三箭齐发,发了三次,顿时七人倒地。随后挥舞着双剑收割人头。
后方卫士见状,连忙加入战斗。
不一会儿剩余的几个山贼也纷纷缴械,谢涵道:“全带回去审问。”
琴操这才从魏起的臂弯里出来,她被魏起保护得很好,厮杀中没有再溅到一丝血迹,只是最开始那一道血痕还是太过显眼,她作了个揖,“原来是温留君远道回来了。恕琴操失礼。”
谢涵自是连道“无妨,你受惊了”云云,略一过问,确定她是出来勘测路段,被正下山的马贼当肥羊后,连忙让人在后面的马车为她梳洗换装。
这里也只有谢涵的衣裳布料华贵可堪配她,可谢涵身量比她高了四寸,穿上着实不妥,便要换上姬云流的衣裙。可她刚捏着裙子,想了想,问送裙子来的姬云流,“不知刚刚那位救了我的姑娘姓氏名谁,是哪里人士?”
姬云流不作妖的时候着实是个可爱甜心的姑娘,笑道:“起姐呀,是宋国大夫魏纬的女儿,和兄长魏尝,一文一武,投奔表哥欲一展所长。”说着,抿嘴笑了起来,“不过我看起姐呀,比起表哥的身份势力,恐怕更看中表哥这个人。”
说着扯了扯琴操袖子,“琴姐,你在温留时间久,可知温留君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咱们一道帮帮起姐。”
琴操脸上温柔的表情淡了下来,“魏姑娘喜欢男子?”说完惊觉此言不妥,改口道:“喜欢温留君这样的男子?”
姬云流点头,“温柔,文雅,出口成章,笑如春风,起姐说她从未见见过这般男子。咦,琴姐你不穿吗?”
琴操慢条斯理把姬云流送来的裙子重新叠了起来,“唉”了一声,“到底是女子,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若非我今日做男子打扮,刚刚恐怕早被那几个山贼羞辱了。之前挖沟渠时,也有许多人对我有不服。我想,还是这男子打扮轻巧方便些。”说着,她重新拿起谢涵的衣服,剪去一点拖地的衣摆,“公主也别叫我琴姐了,直接唤我琴操便是。”
姬云流捂嘴笑,“怕不是要叫你琴少?琴郎?咦——琴姐你这姓好占便宜。”
谢涵对魏起刚刚表现甚为满意,叫了人一起来商量剿匪的事。他势必不能让山贼、马贼长期滋扰挑衅,否则这水根本治不下去。
霍无恤说:“北境八城主要有高山十一座,水泊三处,其中三座山颔厌、巨骨、神门,都有重兵把守。但另外八座:无影、桃花、绿水、照经都是空山,其中无影、桃花、绿水因为水流汇聚,形成天然屏障,更是易守难攻。”
魏起说:“而且即便我们攻下了,却不可能分散许多兵力去占据山头。”
“这你们不必关心。”谢涵说:“你们只管说,若要攻打,你们要多少兵马?”——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仿佛又写了一个副cp。主要不想有人把目光一直盯在 我絮儿身上。放心,我不会过多描写他们的。
第4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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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无恤略带怪异地看了谢涵一眼, 随后低头抿了一口水,做沉吟状。
魏起被魏尝耳提面命要三思而后行,为防老哥唠叨, 因此等着霍无恤先说话, 没想到等来的是人给表演气质饮水,最后没忍住,“温留君, 你真的没搞错吗?你只给我们看了地形, 没说多少人, 没给看他们建的箭楼营栅, 敌方人马堡垒不明,这怎么说己方人马?”
谢涵停顿少息,微微一笑, “本君正是想听你们猜测他们有多少人?”
这有什么好猜测的?
派人在山下询问,看马印子, 或者混进去才是, 猜测算什么。
魏起还没说出口, 一直钻研茶杯纹路的霍无恤忽然放下杯子, “这无影山底下是长河旁流汇聚的水泊,想要探查人数实在困难,可能最终只能靠我们的推测, 确实马虎不得,我们得好好琢磨琢磨敌手人数。”
魏起眉梢一挑。
霍无恤继续说:“可惜卑将实在愚钝,推测不出来, 恐怕还是要去底下看看。”
“也罢。”谢涵摇头, “也是我求解心切,那你们不妨看看如此地势 , 要几倍于敌方势力呢?”
“桃花山是孤山,底下一条小河盘绕成带,看似易守难攻,其实围而困之即可。尤其这小河,说是山贼的天然屏障,也可以说是我们的攻击手段。等到他们被围困到山穷水尽,要逃下来时,必须渡水,这个时候射杀手到擒来。”霍无恤侃侃道:“这种围困,要敌方一半兵力,当可无虞;二倍兵力,必一网打尽。”
魏起不甘示弱,“绿水山山势连绵,峰谷相依,看起来无险可守,但这种山山中道路定然极其复杂。无论追击敌人还是一网打尽都极难,还容易被瓮中捉鳖,最好是诱敌出来。出来后三里处有一长窄道,刚好可以埋伏。两三倍于敌手,肯定万无一失。”
至于这如何诱敌,谢涵撑着下颌,“也不知这几座山的山贼是否彼此有关系,否则先拿了桃花山,再做个计弄出绿水山的人马应当不难。”
三人讨论一番后,拟了些计划,具体到底还是要回城探明相关情况。
不想等到了温留城,城内先给了他两个“惊喜”。
任屏笙是旧年夏日被诊出的两个月身孕,因为当时就在温留,舟车劳顿不便,外加战斗在即,豫侠繁忙,府中又没有那么都婢女,怎么也比不上谢涵从宫里带出来的婢子,就一直在温留养胎,现在孩子已然出生,都四个月大了,是个大胖小子。
豫侠正剿了一批马贼,其中有所发现,立刻来向谢涵禀报,也顺道看看妻儿,一解相思之苦。可叫陈璀说:“豫大哥那张绷着的脸什么时候能换一换表情,元元没被吓哭实在是父子连心了。”
“元元,豫元?好名字。”谢涵笑道。
任屏笙拿手逗着孩子,闻言抬头道:“这孩子会挑日子,元宵节生的,应景叫了元元,这是小名,大名妾身想替元元向君侯求个 ,不知元元有没有这个福分?”
任屏笙原本是淡漠清高的性子,如今浑身上下流淌着温柔的气息,凝着孩子的目光明亮温暖,好像那是她的珍宝。作为珍宝,她自然无法忍受他爹取得诸如“豫义”、“豫气”、“豫大”这种名字。
对方还振振有词,“男儿生于世,养正气养义气,乃成大人。”
任屏笙辩驳不过丈夫,但她知道谢涵可以,并且温留君是出了名的文化人,想来定是能取出个卓尔不群、寓意满满的好名字来的。
至于为什么不是她取,唉——她翻遍了书,脑子里却总是冒出那些药材名儿。
如今的谢涵,抱过姬弼离,抱过玖三思,抱过宋斯,早已非吴下阿涵。双手接过任屏笙怀里的团子,只见其长得甚像豫侠,心中好感顿生,逗了下,团子便露出无齿的灿烂笑容,这可是在他爹脸上绝看不到的。谢涵心中得意又亲切,笑道:
“荡。
以后向你爹一样,替本君荡平贼寇。”
“豫荡。”任屏笙把两个字放在舌上滚了一圈,只觉音韵美、豪气生,再满意不过,正露出笑容来,便听到谢涵后一句话,顿时笑意微敛。
等谢涵走后,豫侠瞧着她,“怎么凝眉?”
任屏笙轻叹一口气,“我倒希望荡儿一生平安喜乐,跟着我学药看病就不错,像你风餐露宿枕戈待旦,多苦啊。”
豫侠笑了。
他极少笑,因此饶是嫁与对方近四年的任屏笙也看得一呆,只觉自家夫君真是俊朗至极。
“人生在世,做自己想做的就够了。”他轻揽妻子入怀,“我有我的理想,你有你的生活,儿子以后也会有他男人的梦想,你我做好他的后盾,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就好。”
这一边温馨四溢,另一边就没这么好了,可谓是风霜刀剑。
有人曾说“卫将军极冷,站在他身边,就好像吹着悬崖峭壁边的凛冽寒风一样”,这谢涵当初在会阳已有体会。只是后来对方家族破灭,又经历了一次生死,更兼时常被沈澜之“折磨”,再看时便仿佛被磨平了冰棱,只似是个外冷内柔的寡言男子。
但现在,谢涵仿佛又见到了当初那个极地冰雪般的卫将军。对方面色唇色俱白,容颜冷若冰霜,眉眼锐利如刀,“温留君回来了?”
在他身边的是美貌无双的卫灵书以及…她怀里的一个孩子。
谢涵似有所感,偏头看沈澜之,对方拱手道:“恭喜君侯多了个大侄子。”——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事,少更了些。
第430章(补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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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涵这一瞬间想了很多。
比如——有了儿子, 他二哥这回总能收收心,不这么说一出是一出了罢。
比如——有了孙子,郑姜夫人总不用再日日向他母亲诉苦, 以致他要听母亲大骂绛姝了罢。
不过——卫灵书在官妓馆待了那么许久, 也不知……
卫瑶是不会骗人的,可受尽苦楚的卫十三小姐早已不是当初那孤高清傲的性子,他看沈澜之一眼, 本意是想人给他打个马虎眼, 哪成想有些人从来见人说人话, 见鬼说鬼话, 这时却突然脑子不灵光了般,只听他说:
“灵书在回来的路上恶心欲呕,叫了随行医工, 发现是害喜,算算日子, 正是遇到二公子的日子。”
这最后一句话略带其它意思, 卫灵书神色不变, 卫瑶却脸色更白, 冷笑道:“什么叫正是遇到二公子的日子?温留君当卫某想攀龙附凤吗?灵书只被他谢二玷污过,若不是灵书体弱,我绝不会让这个奸/生子活下来。”说完又剜了开口的沈澜之一眼。
沈澜笑眯眯的, 像在看对方这无能狂怒的笑话。
硝烟弥漫中,卫灵书忽然“扑通——”一声对着谢涵跪了下来,“贱妾自知风尘女子, 不敢肖想公侯门第, 只想择一方寸小地,耕种织布, 终老余生。只是稚子无辜,妾实在不忍他被‘未婚生子’、‘妓生子’的流言蜚语所困,恳请温留君就当在路上捡了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可怜他收在身边罢。妾就当孩子的奶娘好了。”
“灵书——”卫瑶伸手拉人,“你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这里没有人认识你,什么都没发生过。”
“五哥——”卫灵书苦笑道:“人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谢涵颇有些头痛地看这一边泪光点点、一边痛心疾首的画面,“哎呀”一声,接过卫灵书怀里的婴儿,只见小儿无忧无虑,不知周围纷扰,也不认生,只对谢涵转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吐出一个小泡泡,奶香奶香的。
“多可爱的小宝宝啊,你们怎么忍心一口一个‘奸生子’、‘妓生子’地叫?”谢涵嗔怪看二人一眼,“宝宝没名字的吗?”边伸手虚扶卫灵书,“地上凉,小姐身子弱,可快起来,若是病了,怎么照顾孩子?”
卫灵书闻言站了起来,说起孩子的名字,苍白的脸上露出柔和的神色,“狗剩。宝宝老是生病,老人说贱名好养活,我便请附近乡老给起了名字。”
卫瑶也开口,大抵是后悔刚刚“奸生子”三字,语气略微缓和,“小名狗剩,大名卫淙。”
谢涵:……
他一言难尽地看着一个前会阳才女,一个前卫氏家主,竟能如此一本正经地说出这样惨烈的小名。最后闭目一瞬,再睁开,忘记“狗剩”二字,问道:“哪个淙?”
“流水淙淙,涤荡污垢。”
谢涵抱着婴儿轻轻摇晃,对着婴儿嫩脸笑道:“淙,同琮,礼器也。以后必是个知礼君子。”又对卫瑶说,“只不过淙从水,倒是占了我与二哥便宜,不若取玉字边,谢琮。”
卫瑶冷冷道:“不必,不敢高攀谢姓。”
“这是哪家的种,就得随哪家姓,古往今来都是这个道理,说什么高攀,莫不是姚师傅想抢孩子,这可忒也无赖。”谢涵抱着宝宝退后两步,“那可不成,我得去信给二哥说道说道。”
“谢二公子?”卫瑶嗤笑,“他还要追逐他的绛姝姑娘,哪有空来管这些东西?”
这话说的谢涵竟无法反驳。因为他也没法肯定自家二哥对这孩子的态度。
——是会抱着他大哭“我彻底不干净了”。
——还是会一夜为人父骤然成长?
但这显然不是能对面前盛怒的人说出来的话,谢涵无奈道:“这天下哪有不认儿子的父亲?”
卫瑶瞥谢涵身后的霍无恤一眼,“雍公子难道不是现成的例子吗?”
谢涵真有些烦了对方这不饶人,“嘿”了一声,“姚师傅,本君念你遭逢剧变,又看到亲妹坎坷经历,所以忍你让你,但这不是你变本加厉的理由。十三小姐沦落至,卫淙父不详,这是无恤的过错吗,还是我的过错?都不是,甚至这也不是我二哥的过错,明码标价的钱色交易,谁也不必为后续负责。如果非要说是谁的过错,那便是你自己——
你刚愎自用,你目下无尘,你固执己见。
你背弃盟友,所以你孤立无援,没人在卫家倒台时伸出援手哪怕救一两个无辜的女子;你不屑与其它氏族同流合污,于是诸氏族联手打压卫氏;你扶持梁幽王又对他毫无尊敬,忘记了他是你的王,所以梁幽王要你死。今日种种,皆是旧日果,如果非要有谁为十三小姐的遭遇负责任的话,你责无旁贷——”
“不要说了!”卫灵书忽然大声打断谢涵,只见卫瑶面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她痛哭道:“这都是上天的安排,是我的命,谁也不用负责任。五哥,五哥——”她扶着对方臂膀,“您曾给我养尊处优、自由恣意的生活,现在是我偿还的时候了,这本来就是我该受的。”
沈澜之冷眼瞧着卫瑶旧疾复发,额角冷汗滴落,最后咳出一口血来,慢悠悠道:“灵书妹子,你养尊处优是因为你姓卫,你灭族灭门,却是因为你们现任家主的无能。这之间可没什么因果与应该。”
谢涵无言地瞧着人火上浇油,见卫瑶脸上已经泛起病态的潮红,目精也开始外翻了,终是阻止道:“好了——”又传唤医工,转而想到身后就是霍无恤,扭头小声道:“你愿不愿意先看看?”
沈澜之撇嘴,“君侯你放心好了,姚师傅命硬得很,阖族上下都葬送了,他偏能安居一隅,可见命硬了。”
霍无恤上前对扶着卫瑶仓皇失措的卫灵书道:“霍某粗通医术,卫小姐不妨让霍某瞧瞧。”
沈澜之吹了一口哨音,“无恤就是良善。”
卫灵书见卫瑶呼吸急促、双目半阖,已是六神无主,闻言连忙后退半步,涕泣道:“霍将军你一定要救救五哥。”
霍无恤将靠坐的人打横抱起,平卧在地,用了特配的豁痰开窍醒神的小药瓶,放在卫瑶鼻下轻轻晃了晃,又拿出一个猪皮囊,给人嘴里鼓气,做完这些,见人还是神志不清、烦躁不安,瞧着人白腻的舌苔,摸着人滑脉忖:这怕是被气得痰蒙清窍了。
他身上一贯只备谢涵常用的药,而谢涵可不是这么容易动怒的性格,唔——非要动怒,那就是怼人,总不至于把自己气晕过去,遂道:“药房里应该备着白金丸,或苏合香丸,拿一瓶过来。”
说完,环顾一圈,问周围人,“可有臭袜子,或是什么污秽臭物,看看能不能把姚师傅蒙了心窍的痰给导出来。”
因卫瑶身份隐秘,故而谢涵没带随行人入内,如今这里,除开昏迷的卫瑶,只有谢涵、沈澜之、卫灵书和霍无恤。
谢涵、沈澜之不消说,是一等一的精致人;卫灵书一个女孩子,也是爱干净的;霍无恤因为谢涵原因,也日日倒腾自己。是故四人面面相觑,最后卫灵书一个箭步冲到谢涵面前,“敢请温留君抱着狗剩,妾取个东西。”话音刚落,她便扯出卫淙的大裤头。
谢涵:!
霎时间手上一阵黏腻湿润。
霍无恤眼疾手快拔剑出鞘,割下自己衣袍一角,接过卫淙包起对方光溜溜的腚儿,一手递给沈澜之,另一手掏香帕给谢涵细细擦拭十指。
沈澜之:
他和光腚儿的狗剩大眼瞪小眼。
谢涵看着自己手上点点嫩黄,睫毛一阵轻颤。
卫灵书拿着沾满污物的大裤头对着卫瑶口鼻,见人毫无反应,不禁看向霍无恤,只见人还在给温留君擦拭手指,顿觉辣目,“霍将军,这污物该怎么用?”
“少待。”霍无加快给谢涵擦拭的动作,很快接过卫灵书手中裤头,一手掰开卫瑶紧闭的口鼻,低落些许黄白之物。
“嘶——”沈澜之倒吸一口凉气,决定收回刚刚对对方良善的评价,这一定是在报复卫瑶的口出恶言罢?
“咳唔唔——”平卧的卫瑶猛地侧头,稀稀拉拉吐出一堆东西,刚刚的黄白物,浓痰,合着早餐的青菜粥,最后到清水、酸水,好一会儿,才虚弱地睁开眼睛。
“五哥,你醒了?”卫灵书喜极。
这时冷弃否带着苏合香丸姗姗来迟,谢涵连连道:“快带姚师傅下去休息。”
这时的卫瑶也没精力悲痛愤懑了,卫灵书跟着过去照顾。
霍无恤对谢涵笑得眉眼弯弯,“君侯刚刚是在替我打抱不平吗,我好欢喜。”
谢涵连忙后退三步,“无恤,要不你先去沐浴焚香?”
霍无恤:
去你的欢喜。
沈澜之还抱着卫淙,卫淙大概感到屁屁有点冷了,又或许是找不到母亲了,“呜哇——”地哭了起来。
“诶诶诶——”外围忽然传来声音,“谁在哭,哪个在哭?啊呀,你们拦着本公子做什么,莫非里面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哼——是呀,你们再不让我们进去,我们要叫人了。”
最后,是一道稚嫩却莫名老成的叹息,“两位兄长,如果我没看错的,这是温留君的护卫队。”
“阿嚏——”谢沁忽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啊呀,我好像感冒了,这里风好大啊,我们快走罢,小珩、青牙。”结果他才刚撤退两步,身后一道修长的影子落在他前头,“哇——好神奇哦,这夕阳竟然把影子拉得这样长,嘻嘻,真有趣,我要和影子赛跑!”
话音刚落,他便开始百米冲刺,冲刺、冲刺——
他被拎住了后衣襟,扭头——自家哥哥正对他笑得一脸温柔,伸手比了比他脑袋,“一年不见,沁儿都到我肩头了,刚刚你在说什么‘见不得人’?”
谢沁露出久别重逢后的的夸张神色,“哥——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啊,想你想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旋即给了一个男人间的拥抱,“不过看你平安回来就好辣。”
谢涵拍拍对方肩头,只见大豆丁已经长成了小少年,六尺余的身高,抽条的时候,身形偏瘦,穿一件白色衫子,玉带束发,嫩竹似的,只脸上还是那惫懒样子,破坏了少年人的勃勃生机。
谢涵瞧着既有“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又有“臭小子还是这没骨头样子”的懊恼,遂缓缓开口,音色丝滑,“为兄也甚是想念沁儿,不如沁儿同为兄一道去议事。”
“诶?”谢沁后退半步,“哥,我还小呢,还是不来给你添乱了。”
谢涵:“沁儿今年有十二岁了罢。”
青牙精准补充,“十二岁又一个月。”
谢涵又说:“我第一次见到无恤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大年纪,脑子里却已经琢磨着打败梁国的事了。”
来了。
又来了。
怨不得他不喜欢某屎黄,这是他的过错吗?
这全是他哥不时的“对比教育”啊。
谢沁瓮声瓮气道:“哥,不是所有人都是霍卫官。”
一声叹息,谢涵轻拍他脑门,“再过三年,你就该涉足政事了,必是要回扶突的,不可再这样天真烂漫了。”说着,便令谢沁反对无效,强行将人带走,还对青牙、谢珩说,“等青牙、小珩满十二岁后,我也给你们锻炼的机会。”
青牙双手合十,“还有两个月,慢一点再慢一点。”
谢珩说:“青牙哥,我们先去吃饭罢,等沁哥回来,一定会拉我们倒上一个时辰的苦水,这就吃不上了。”
第431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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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青牙来说,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于是,我们的谢沁小公子就这么孤零零、苦哈哈地被谢涵捉进了议事堂。
此时, 沈澜之、苏韫白、韩斯、应小怜、栾殊、霍无恤、豫侠、蔺缺已经等着他了。当先是沈澜之汇报了一番他离开一年内的情况, 主要是燕襄带来的战事,所幸他们早有准备,修河的工人和护卫的军队被打散成普通的百姓, 没有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并且因祸得福, 揪出了不少细作——到底是原燕民迁来的, 不能指望他们所有人的忠诚。
大部分温留百姓都明白这是燕国的侵略, 不会助纣为虐帮助燕军,但也做不到对母国刀兵相向——这也是当初温留如此快沦陷的原因。为此,那些燕民们如今对谢涵很有些愧疚, 他们边境之民,本就擅长帮助守城, 这次却什么也没做
应小怜回来的时候, 正逢战后, 百废待兴, 他抓住原燕民的这些心理,在战后带领他们重修城池,还念他们遭遇战事发放补助, 很是收拢了一番民心——两相对比,一个是破坏家园的侵略者旧主,一个是不计前嫌的帮助者新主, 人心渐偏。想必下次燕军再犯, 应是能得到他们的全力守城了。
蔺缺和栾殊则讲述了新军情况,有生力量都得到保存, 已经投入重新修河与训练,一季度一次的演练也如常展开,半旬日后正是时候,邀请谢涵观战。
随后,是近来的山贼、马贼横行问题。
沈澜之道:“这些山贼兴起,约莫就是战后。那时百废待兴,我等操持城池建设,未曾注意,零星听到过往商队被打劫,也腾不出人手。半年后城池民生恢复,这些山贼也已经成了气候——打可以,可就要暴露我们的实力了。”最后一句话,他说的意味深长。
接着,又道:“我算了算,这些山贼半年来,主要干三件事:第一,打劫商队,苏老板的商队也敢动;第二,破坏修河,譬如这次抓琴操小姐;第三,抓过往百姓上山。
今日我要讲的正是这绿水山上一当家,竟然抓了我们一卫士林武杰的妹妹,胁迫那小妹写信给林武杰,要他明日出城,信里字里行间可以看出,那小妹聪慧,没有说出林武杰身份,估计骗的那山贼以为是个寻常百姓。林武杰很快禀报蔺缺,我准备让林武杰城外赴约,届时我们在四周埋伏,伺机而动。”
这时,豫侠说:“那些山贼很奇怪。不久前,温亭的少海城遭到滋扰,向我求助,我赶去,明显感觉到那些山贼令行禁止,不像一般落草为寇的莽汉。这世上只有训练有素的军队,才会迈出大小一致的步子,挥出整齐划一、连方向都一样的戈矛。”
作为见识过当初率谷马贼的人,谢涵在来的路上就有过某种猜测,现在无疑是加重这种猜测罢了,只是——“温留若治水有成,齐国仓廪充实,确实对周边国家都是大患。可派些零星山贼来能做些什么?”
他纳闷道:“用山贼骚扰治水,拖慢进度?可只要不是毁灭,总有完工的一天。”
应小怜眼珠一转,“或许朝廷有人被收买,治水迟迟无功后,就会进谗言,关闭治水项目,毕竟如今北境年年有朝廷拨的赈济粮。”
“不错。”沈澜之道:“想要真正打击治水,只有三种方式:第一,以战争来破坏;第二,弄走所有治水大师;第三,让朝廷来关闭治水项目。
第一是公然与我国为敌,耗费太大,除了楚国,哪国都腾不出手来;第二,郑演大师有一串护卫队,爰稼穑大师本人就是剑术高手,还有师嘉映还大师门下诸多子弟,这么多人绑架暗杀都难以一网打尽,况且这样把当世两大学派往死里得罪,谁能保证以后国内无水患农患?只有第三,才最具有可操作性。”
谢涵拍板,“若果山贼之意真在长河治水工程,咱们收了这一波还有下一波,无谓消耗我们的人马罢了。当务之急,还是先搞清楚他们的意图和来历。过程中派兵马清扫把守几条要道,别让来往商队再被抓了。
兰兄、小怜,林武杰交给你们,好生培训一番,最好能带几个人混入绿水山上。”
这便暂时拟定了对待山贼的方针:暂缓攻打,寻因为主,辅以把守要道的治标之法。
等众人走后,谢涵看谢沁,“有什么收获?”
“咕噜噜——”谢沁的肚子发出了尴尬的呻/吟,他迟疑道:“收获了一串可爱的音符?”
谢涵:“”
他无可奈何捞起人就晚餐。
谢沁纵然万般不爽霍无恤,但在吃饭时还是喜欢的,谁叫人做的一手好菜还会推陈出新呢?
结果饭没吃完,另外两人就给他说这个:
谢涵夹了一块糖醋里脊,入口甜而不腻,酸而不涩,柔嫩多汁,他沉吟片刻,说:“半路接手的军队最难管教,况且你又年轻,这里有兰兄、小怜主持大局绰绰有余,我明日带上些人手与你一同去北境大营。”
霍无恤听出这人是要给自己站台的意思了。他自觉不用,但拒绝对方的同行,那还是他霍无恤吗?
自是脸上露出欢欣的笑容,和松了一口气的释然,“那真是太好了,卑将方才忐忑不安,君侯这话可是给我一颗定心丸。”
谢涵眼中不禁流露出一丝得意,矜持地又夹一块糖醋里脊,鼻腔发出一声淡淡的轻哼,“嗯”。
就又听人说:“不过林小妹和武杰哥都待我甚善,卑将明日还想再看看情况,后日再走不迟。”
岂有此理?
这块糖醋里脊竟是酸的。
做菜调料竟然没有放均匀?
饭吃的好好的,骤然跳出来块倒胃口的肉,谢涵难免心中不悦,遂语气淡淡,“晚一两日自是无妨,不过你要记住自己身份,不可为一二人耽误决断。”
霍无恤连忙道:“我省得,若一二日没有结果,我也不会等下去,让兰兄到时候给我们报个平安就好。”他瞧着对面的人,认真道:“这世上我只会为一个人更改决断。”
“咳咳咳——”好大的肉块,谢沁好像被噎住了。
谢涵轻拍他脊背,霍无恤倒来茶水,谢沁咳得眼睛都红了,才缓过味来,将碗里半块糖醋里脊扔到一边:哼,好酸臭的味道。
他偏头觑他号称君子如风的亲哥一眼,“哥,食不言。”
之前看你们分别在即,咱啥也不说了。
咋,现在你们还要一起去北境大营了,还有什么话非要当着他的面说呢?
谢涵露出温柔的笑容,谢沁立刻一个激灵,“哥,这是你以前教育我的,不可如此无礼。”
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堵住他的哥哥,但谢涵总有他的理由,“是我以前着相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生有崖,用膳时商讨些问题,节约时间,比守礼更有意义。”
不就想唠嗑吗?
大可不必说的如此伟大。
然后谢涵就问他,“对了,沁儿还没说对剿匪有什么看法。”
哈?你之前问我收获,现在半个时辰不到就成了看法?
真是今天加减乘除明天高数代数啊。
在绝对的强权下,谢沁咽下了心中所有苦楚与呐喊,灵机一动,“绿水山靠近北边,可能是燕国。听说燕太子最近施行休养生息政策,但这和搞阴谋一点也不冲突。”说完,未免对方继续问下去,连忙抛出一个转移目标,“对了,哥,之前桑朵拉姐姐在找你。”
说起桑朵拉,谢涵就没法不想到刘决。
谢沁很快吃完,抹抹嘴跑路。谢涵叫来桑朵拉,“原以为回都一两月,不想一去一年。你刚来,我竟抛下你一年之久,实在是对你不住。”
桑朵拉笑了,“我的老师是个大人物,可不是我的奶妈子,要是时时陪着我,那我可就是温留的害虫了。”来了中原这么久,她不仅中原话讲的越发好了,也懂了各国各家的纷争,明白了谢涵的身份与背后含义。
谢涵就喜欢桑朵拉这爽利的样子,“这一年怎么样,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有什么收获,有什么委屈,可还适应?”
桑朵拉说:“我先跟八公子、青牙、小珩他们学了认字,认完再看霍将军给我的医书就看得懂了。八公子他们也是信任我,府里哪个头疼脑热都给我看,有些治得好,有些治不好,我后来知道那些治不好的都去了医府的冷弃否医工那儿,就跟过去请教。”
说着小自得地笑起来,“冷医工夸我有悟性,把我待在身边那个、那个、”桑朵拉一个好词到嘴边,脑子里知道,嘴巴偏讲不出来,急的险些抓耳挠腮,最后苦兮兮看谢涵,“就像那个囊倒出来给我。”
谢涵:“倾囊相授。”
“对对。”桑朵拉喜极,“冷医工对我倾囊相授。”她拉了拉谢涵胳膊,“不过老师,我已经叫了你老师,你们中原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那我断不会再认第二个父的。”
谢涵一言难尽地看着她,并不想承认自己有这么大的“女儿”。
桑朵拉:“我得了冷医工那么多教导,却连一声老师也不能叫他,老师你说我要怎么报答他?”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谢涵好笑,“美丽的桑朵拉小姐,说出你的真实目的罢,你是想怎么报答他,要用上我这‘老父亲’啊?”——
作者有话要说:
补昨天的。
第4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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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朵拉才不会为谢涵一两句调侃脸红呢, “老师,冷医工最近都在找一味传说中的药材,叫羚羊角, 据说是来自比雍国还要西的地方。他一个医工当然是弄不到的了。”眼巴巴瞧谢涵, “老师你有办法的罢?”
“有这种中药?”谢涵好奇看霍无恤。
霍无恤笑了,学着谢涵那样称呼桑朵拉,“美丽的桑朵拉小姐 , 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羚羊不就是胡羊?还记得咱们初见时你和桑米拉小姐骑着的小羊驼吗, 那就是羚羊幼羊。它们不只生活在比雍国还要西的地方, 还生活在比燕召还要北的地方, 主要是要有草原。”
桑朵拉“啊”了一声,“小羊这么可爱,我居然要砍它的角?”
“羚羊角平肝熄风效果奇佳, 対高热惊痫患者是味救命药。”
桑朵拉若有所思,“小羊虽可爱, 但対我来说, 患者更重要。”她“唉”了一声, “我下次回草原看看, 有没有老了或者已经死了的羊的羊角罢。”
“等你到草原再回来,冷医工怕是已经拿到羚羊角切片了。”
桑朵拉疑目看霍无恤,“什么意思?附近有羚羊角卖吗?”那没道理冷医工还干看着啊。
霍无恤抱着胳膊, “医家都有收藏珍贵药材的毛病,我在塞外看到,就弄了几根来, 有一根备着给冷兄的, 要不要跟我去拿。”
桑朵拉登时笑了,拉他臂弯, “霍将军,你可真是太好了。”
哪知出去后,人给她说这个:“羚羊角给你,不要动手动脚。”
动手动脚?
桑朵拉反应回来是自己方才拉谢涵的时候,抱着羚羊角笑,“那我祝霍将军与老师早日登科,百年好合。”
霍无恤脸倏的一红 ,“你中原话还是学的不好,这两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不是这么用的?”桑朵拉笑嘻嘻,“那就是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咳咳咳——”霍无恤差点给口水噎死,白她一眼,“你再不去送,我就拿回来了。”
桑朵拉这才敛了嬉笑,凑近対霍无恤小声道:“霍将军,我今天有个新发现,咱们温留府新来了两个姑娘你是知道的,宋小姐魏起和梁公主姬云流。今天我好像听到梁公主在为宋小姐追求老师出谋划策。”
霍无恤脸上的薄红飞快退却,目中露出一丝恼意与锐意,他赞成魏起同来,可不是为了给那人后殿再添一个女人的。
他欣赏対方武艺,対方竟然肖想君侯?
须臾,他想回自己欣然于対方前来的另一大原因,対桑朵拉说:“你可认识琴操?”
桑朵拉连警惕,“除了青牙几个和冷医工,我和琴操姐姐最熟,但霍将军你要做什么坏事,我是不会害琴操姐姐的。”
女孩子么,玩伴老师有了,总还要找个闺蜜的,琴操温柔耐心,対初至异地的桑朵拉关怀开解,很难不让人対这个知心姐姐心生依赖呢。
霍无恤不知其中内情,但他敢肯定,他在琴操看魏起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种熟悉感,看“飘絮”的那种熟悉感。
——睡最野的女人。
魏起还不够野吗?
于是他说,“无须你干什么坏事,你既与琴操交好 ,才要把这事告诉琴操。姬云流有坏心眼,虽不知她打的什么算盘,但总不是好事,偏偏她身份特殊,我们也一时动弹不了她。魏起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恐怕应付不了姬云流的阴谋,琴操聪慧绝伦刚刚好。魏起対琴操有救命之恩,你告诉琴操,好让琴操帮助魏起,这不是让她可以轻松偿还救命之恩了吗?”
这倒是
桑朵拉想了想,又瞟霍无恤一眼,“你可不骗我?”
“你去打听打听 ,哪一句是骗你的了。姬云流有鬼,那是连应兄都知道的。”
说完,霍无恤事了拂衣找谢涵。
不想人已然准备安置,并且没在床上给他备上一套被褥。
他反应回来这已经不是在赶路了,脸上却露出难过的样子,“君侯今夜要与卑将分床而睡?可是卑将做错了什么?”
谢涵刚沐浴完,寿春正在给他擦头发,手中无事,便翻着沈澜之送来的一年来文书,闻言,掀了下眼皮,“不是分床,是你回你的别院,我在我的住处。”
霍无恤噎了一下,走过来自然而然拿走寿春手中的吸水棉布,替谢涵边擦头发边按摩头部穴位,“君侯,咱们一路同行,都是一起睡的,过几日赶路去青灵城,还是要一起,今日分开岂不多此一举、麻烦得很 ?”
寿春见怪不怪,没了吸水棉布搓发,就去一边泡茶点香。
谢涵不一会儿就被按的昏昏欲睡,舒服地想要呻/吟两声,虽然対方的话听起来毫无逻辑可言,还是软趴趴唤人加了一床被褥。
第二日,林武杰前去城外会绿水山的人。霍无恤准备同去,连忙被沈澜之拦了下来,“他们要是山贼倒不妨事,他们要是真是燕军伪装——燕军里见过你‘少冲君’的人还少了吗?”
应小怜讥笑,“无恤是生怕人不知道咱们要派卧底探听消息呢。”
霍无恤自知自己干了件大蠢事,挠挠脸。
林武杰本是既担忧妹妹,又紧张于这次任务,见状也不由缓和了绷紧的脸皮,笑道:“霍将军厚爱,武杰铭记在心。”
因为谢涵要陪伴霍无恤前去青灵城,因此原本预计在半旬日后的演练提前,他今日早早鼓励了一番林武杰,就观战巡视去了。等林武杰走后,霍无恤四下无事,也就很快赶到演练的颔厌邑与温留城之交的地段。
等待傍晚,都是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模拟战争,心中対这支平时修河、闲时训练的军队甚为满意,这下便想到了卫瑶,“其实这士兵能这样令行禁止,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姚师傅。”霍无恤说。
当初卫瑶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沈澜之又心思太多——谢涵既然让他掌了政就不敢让他掌兵,豫侠温亭被分去北境做城守,蔺缺栾殊不够信任,谢涵只能把这支新军托付给原著钦点“天生将才”的霍无恤。
霍无恤自认为自己在梁国会阳做质子的那些年已经琢磨了很多胜负之道,又得了谢涵给他的天下三大奇书之一的《阴阳兵符》,信心满满以为可以胜任,可等到了以后却发现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赏罚制定了,大家都奔着赏躲着罚去了,各个在训练中使出浑身解数,反而失去了军队的纪律,等到在规整统一时,已经不那么容易了。
还是卫瑶给出了方法:方方面面、桩桩件件都统一起来。起床叠被子要一样的方,行军包袱的结要朝一个方向,走路迈步子要一样的齐。
霍无恤皱眉,“这好像除了麻烦,没有什么其它作用。能帮助取胜吗?”
卫瑶冷冷道:“阁下可以选择试与不试。”
霍无恤最后还是试了,效果是显著的,他说:“其实这些繁琐的事情本身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但它们却将纪律渗透到军队的方方面面,使遵守将令与整齐统一刻进了骨子里。于是打架就成了打仗。”
谢涵觉着有意思,“不错啊,一点点养成的习惯,后面就再也改不掉了。”到底是未及冠就打下顿国的梁国大将军。他偏头一问,“所以你在劝我趁姚师傅心旌动摇收拢他?”
霍无恤点头,“姚师傅值得。”
谢涵转身,靠在观战台的围栏上,看天边落日,“无恤,云可以有很多片,日只有一轮。将可以有很个多,大将军却只能有一位。蔺缺、王洋、栾殊或者以后的魏起都可以来操练新军,但最后这三万人的统帅也只能有一个。”
他语气淡淡,霍无恤却心神巨震,“君侯你——”
“你和姚师傅都不是居于人下者,”谢涵收回目光,侧头看身边的人,笑了一下,“所以——有你,没他。”
霍无恤喉头一涩,夕阳的光太烈,几乎亮的他要掉落一滴男儿泪。
偏生始作俑者还拍了拍他肩头,“不必觉得感动,我不是偏心你,而是因为你才是我可以交付信任的,我也相信你日后会取得比姚师傅更高的成就。”
更感动了好吗?
霍无恤伸手握拳捶了谢涵肩头一下,“君侯,你说话这么好听,再多说几句罢。”
谢涵:“”
他上下打量人一会儿,哼笑道:“天都要黑了,快走罢。”
那厢林武杰已经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有点困,划了点水,明后天来改改,
上章修了一下(搞不懂自己设计的阴谋为什么要第一章就掀老底给大家看,我的迷惑操作),大家注意查收。
原著十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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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王忽二十六年, 雍国抢夺长河渡口,围城金门。
期间,叶国三次发兵支援金门, 均被雍大将军蔺缺打的落花流水。叶侯离无法, 上求薛国,薛国方被雍国打破了胆,只作壁上观、默不吭声;下求刘国, 刘国不紧不慢, 嘴上说着好却是迟迟不发兵;东求齐国, 齐国将将嫁了长公主谢涵为雍王后, 正是和雍国如胶似漆的时刻。
最后,叶朝廷俨然放弃金门 。
金门城坚守一年,青壮年皆守城而死, 城内皆妇孺,城守不堪压力, 心知金门成为雍城只是时间的问题, 而这时间是拿城中百姓的命去堆的。
他静坐良久, 留下一封绝笔书, 拿起佩剑意欲自刎殉城。
待他死后,他的妻儿会拿着他的信笺印信向雍军投降。
正是这时,城内乡老叩开了他的家门。
原来他的妻子因知夫君意图, 心中悲伤,流露出来,被城中人发现, 他们结伴而来, 阻止了金门城城守的打算。
“大人,我的大儿子、二儿子、小儿子都死在雍军的手里。”
“您叫我们举白旗投降可以, 您叫我们向雍军投降万万不能够。”
“我等宁可蹈长河而死,不愿为雍国之民。”
乡老们的声泪俱下,金门城守左右为难。
这时城中一游学子弟献计,“金门渡口,有三个方向,一通叶国,二通刘国,三通楚国。叶国弱小,雍国强势。金门在叶国手上,叶国不敢垄断渡口,更不敢顺流攻打刘楚,可在雍国手上就完全不一样了。恐怕现在楚王、刘侯都是没法高枕无忧的。”
“只是刘侯贪婪,不见兔子不撒鹰,没得到叶国给的足够好处,是不会出兵的。而楚王年前才和叶侯起了嫌隙,现在拉不下脸面施以援手。”
“齐国一度覆灭后,楚国便是天下第一大国,绝不会畏惧雍军,只要给楚王个台阶下,楚国必然率军前来。”
城守苦笑,“先生真是敢说。给楚王一个台阶下?哪里是我一个城守给的起的?”
那学子意味深长道:“城守既然都有给雍国的魄力,为什么不能给楚国呢?”
城守反应回来,遽然色变,“你、你是说金门?”
“左右都是拱手城池。可一个是给仇人,一个是给旁人。您大可问问,城中百姓愿意做楚人还是雍人?”
这还需要问吗?
“咱们死也不能便宜雍贼?”
“哈哈哈,这下气也要给雍人气死 。”
金门城又坚守了一个月,期间城守托那学子前往楚都云门,送去金门城山川城防地图和纳城书。
私情上讲,楚王子般深恨雍王无恤强娶其表妹谢涵;大计上讲,楚国更不能让金门城落入雍人之手。原本朝中就有不少支援叶国的声音,只是楚子般厌弃叶离反复无常,不肯出兵罢了。
现在,出兵的理由来了。
然而原本支持楚国出兵的重臣现在却迟疑了。
栾殊道:“出兵可以,却还是将金门城归还叶国的好,再让叶国给些其他报酬。”
有人呛声,“什么报酬比得上金门城,栾大人莫不是不忍心对你那义弟蔺大将军动手?”
栾殊叹一口气,“本来我们帮助了叶国,令雍国退兵即可,我们只是个第三方,后头有事,雍国也还是盯着叶国 。可我们要是收下金门,等同于让叶国退出这场战事,我国代替叶国与雍国直接对上。雍国花费了一年多的人力物力咬下的肉被我们拿下,这是虎口夺食物啊,雍国必然与我们不死不休。”
“我国岂会怕这区区雍国?”
最后,楚子般一锤定音,收下金门城,一则给叶离一个教训,二则到手的肥肉岂能不收,三则他看雍国不爽久矣。
楚军在金门城里应外合接应下,突兀的某一天,雍军突然发现金门城上插满了楚国的旗帜。
楚军对雍军发起了猛烈的反包围战,蔺缺败退,传书回国。
消息传回国内,雍国朝野震惊,霍无恤怒不可遏,“楚国,楚子般,好个楚国,好个楚王子般!”
他派出三支援军,蔺缺却节节败退。
太了解了,楚国军师栾殊对蔺缺太了解了。
全天下都在看雍国的笑话,原本已经向雍国俯首的叶国突然消音了。国内本对这场战争质疑的声音空前浩大,以霍无忌为首的一干保守派本就不同意为一座城池如此大动干戈,耗时一年余,发兵十余万,其中八万精锐,国库粮草都快耗干了,今年偏偏又是个荒年。
“王兄,算了罢。金门城,真的值得吗?”朝堂上,霍无忌言辞恳切。
霍无恤眯眼看他,“值不值得,你说了不算。”
他心中有了一个决定 ,但这个决定还需要一个人的配合。
“寡人欲往前线,亲征金门。”关雎宫内,宫婢脱下霍无恤宽大的外袍,他挥挥手,宫人鱼贯退出,他大剌剌地坐下,就那么淡淡然道。
谢涵本在喝着热茶,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霍无恤挪过来少许,拍着她脊背给她顺气。
好一会儿,谢涵平复下来,白霍无恤一眼,“这么重要的事,大王可否不要用‘您今天要准备吃大白菜’的口吻讲出来。”
霍无恤:“少见多怪,一惊一乍。”
谢涵哼笑一声,却说:“我倒好奇,那既游说了金门城守,又游说了楚王的王世奇是何许人也。”
“你说,这背后会不会有什么他国的阴谋,专门让雍国和楚国对上?两虎相斗,大多两败俱伤。”
霍无恤:“阴谋也好,阳谋也罢。无论如何,他楚子般就是接了这个金门城。”
他忽然盯着谢涵,“无论是寡人,还是雍国,都必须拿下金门。”
“因为朝中对您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大?因为雍国战无不胜的神话不能被打破?那些老世家会趁着你失败对你施压影响变法。雍国的那些盟友会见雍国虚弱转身离开甚至咬你一口?”谢涵笑道:“那您更该知道,没您坐镇朝中,朝中要阻止这场战争的人将会更加肆无忌惮。”
“粮草,兵器,征兵,哪一个都要您力挺。”
霍无恤从腰间解下一个墨色金纹的锦囊抛给谢涵。
“什么东西?”入手怪沉的,谢涵打开一看,神色骤变,正襟危坐,“你想做什么?”
“古来男主外,女主内。寡人欲外出行军,朝中就拜托王后了。”
“男主外,女主内”还能这么用?谢涵将王玺推还给霍无恤,自嘲道:“我连自己出身的母国尚不能把控,何况是这才来一年的雍国?王上太看得起小女子了。”
她一番自怜自怨,霍无恤只有一句话:“寡人先行点兵去了。”便将王玺放在谢涵面前,大步离开了。
谢涵:“”
三天后,霍无恤带着五千麒麟卫秘密出城前往金门前线了。
他离开的时候,三万雍国精锐将将歃血,五万民兵还没开始征召。
保守派和主战派还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
老世家们影射变法,对霍无恤的执政空前质疑——大王军功起家,也许能做个好将军,却未必能做个好君王。
谢涵深吸一口气,用霍无恤的名义在其小议事厅召集了两拨人。
第一拨是其心腹,包括大陵城令苏韫白、中大夫陈璀、大司寇申厘、宫门令厉虎牢等。
“想必你们已经知道王上离开大陵的事情了。战事胶着,王上却三天未召集议事,早已引起议论纷纷,明天就是大朝会,所有人都会知道王上已经不在大陵了。”谢涵坐在万里江山屏风前,把玩着那象征万人之上的雍王玺,对这些她并不熟悉的雍国官员仿佛推心置腹道:“此时此刻,我们当同舟共济,稳住朝局。”
底下重视礼仪的苏韫白连道不敢。
陈璀也说:“朝中那些短视之徒必然会说大王小题大做,不轨之徒更会暗讽大王只知战事,臣必然不让他们歪了风向,绝对叫他们知道大王这选择的正确性。”
“言语辞藻永远只能锦上添花,真正能奏效的只有手上实力。”谢涵自己就是个舌灿生花的,或许是深知这样人的嘴,就是骗人的鬼,因此并不喜欢这以巧言令色著称的雍国大夫——
作者有话要说:
何况,这几人只是霍无恤的心腹,不是她的,恐怕现在也并不服气她的领导,因此轻轻驳斥了对方的话,以作试探。果见陈璀神色还是恭敬,眼中已露出不满。
苏韫白垂首问,“不知娘娘说的实力是?”
申厘和厉虎牢都不说话。
“兵力。”谢涵直指核心,“厉大人手上不知有宫门卫士几何?朝中有人本来就因为各种利益不愿王上登位的,也有因为变法恨不得王上立刻倒台的。”
话到此处,她微微停顿,果见申厘神色不少变——这厮果然只关心自己的变法,遂心里有了驾驭此人的计较。
“因为金门久攻不下,舆情对王上十分不利。如今第一怕有人趁机篡位。第二怕有人扯战事后腿。
那么第一要做的是把兵力握在手上,保证无人可以改天换日。
第二,征兵、粮草、兵器这些要紧事务都掌握在咱们的手里 ,保证无人能影响王上在前线发挥。
第三——”
她一双妙目转向陈璀,颇具威严的脸上露出个信任又赞叹的笑来,赏个甜枣道:“掌控舆情,保证全国上下一心誓要拿下金门,这是陈大夫擅长的事情。”
王后娘娘不愧是齐国前执政公主,绝非绣花枕头,传言听的再多,也难比如今亲眼见证。陈璀已在刚刚对方话中相信了谢涵的能力,因此这样人的称赞让他尤为得意,点头道:“臣早有一计,只可惜还来不及献给大王。
国人被前梁国欺压多年,几乎打断脊梁,最重尊严气节。只要让他们知道天下人都在嘲笑他们比不过楚国,楚国拿金门就是瞧不起雍国,笃定雍国还不出手。再让他们看到昔日弱小仰雍国鼻息的小国仗着楚国撑腰敢和他们叫板,国人一定暴跳如雷。如此,可上下一心。”
刚开始怎么没说这些啊?谢涵似笑非笑瞥他一眼,瞥的在等夸赞的陈璀心虚后,笑道:“想必陈卿已有妙计?”
“第一,楚国有商队在我国贸易,让他们做些犯众怒的错事并不难。”
“第二,杞国小国,薛国也早对我国俯首,让这两国公然违背我国,必然和一巴掌打在脸上没什么区别。”
“善哉。”谢涵这回是由衷地笑了,她觉得这陈璀果真是个人才,“那我便把一切交托给陈卿了。”
第二件事则是征兵、粮草、武器、沿途输送的事儿,有了全国同仇敌忾后,至少不会有人明面上在这些事儿上唱反调,却怕暗中动手脚。
“咱们不要求干这些事的全是咱们的人,但至少应该每个部门有那么几个要紧职位的人是我们的,免得被蒙蔽了都不知道。这就要撤换几个人下来了,最好在刚刚掌控舆情的事件里能除掉几个,王上早在各部门底层都安插了人 ,只是可惜没有机会上去,现在咱们就给他们制造机会。苏都令,你为大陵令,当配合陈卿行事。”
苏韫白还没说话,陈璀已然冷哼一声,“恐怕苏都令眼高于顶、目下无尘,是不愿做暗中害人的事的。”
谢涵眉梢一挑,竟不知这二人关系这样差,但现下可不是避免朝臣联合的时候,而是要戮力同心的时刻,因此问道:“都令可有为难之处?”
苏韫白摇了摇头,“一切以大王为先。”
看来就是为难了。谢涵看向申厘,“大司寇掌邢狱,应能一道处理。”
接着是大陵防守问题。
“守宫卫士共计五千。城门卫士考虑在两万左右,为师家掌控。”厉虎牢道:“王上多次想要收回大陵的兵卫权,可惜这是先王铁令——若无谋逆叛国之罪,师家可掌大陵兵卫权五十载。”
谢涵如今已然知晓霍无恤当初就是被师无我蒙骗回都才被抓起来遭了大罪。即便霍无恤不追究,如今他继位,师家想必惶惶不可终日。
先雍王留下这道诏令,是为了保住他的心腹师家?抑或是为了牵制霍无恤?
谢涵点了点头,“我知晓了。”她来雍国一载未到,且被齐国送出来联姻,颇有些心灰意懒的意味,又忖着霍无恤会防她干政,因此对雍国官场丝毫不关心、不了解,如今颇有些抓瞎。
现在了解到的消息,好些还是她当齐国公主的时候知道的,既陈旧又缺乏准确性。
她苦恼地按按额头,大致定完总体方针后,就让几人赶紧的,给她灌输些国内 、城内错综复杂的关系。
等稍有些思绪后,她见了第二波人。
第二波则是如今朝中权贵、氏族大家,入室内见到谢涵,皆或怔愣或皱眉。
但没等她们说话,谢涵先开口了,“王上已前往京门前线,兵贵神速、兵者诡道,避免消息走漏、军情延误,是故秘密前行。诸位皆是我国中流砥柱,明日便是大朝会,为防止王上骤然离去引起朝野不稳,故我特召诸位来商议后续。”
说完,她把手边一块玉玺往前推了推,虎头金身——雍王玺,她起身一拜,“夫妻一体,王上临走前 ,以国相托,可涵初来乍到,唯恐遗漏什么、错判什么,最后辜负王上信任,还请诸位帮我。”
好嘛——
什么都让她说了。
无论是想皱眉问“尔者何人、胆敢假传王令”的,还是大惊失色呼“大王在哪、竟然离开了”的,又或是叹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王冲动矣——”的,再或是鄙夷“大王糊涂,岂能将社稷交给个女子的”
他们都还没来得及开口,皆起身纷纷避开谢涵的礼,“王后娘娘言重了——”
“臣等分内之事。”
“我等分所应当。”
不等他们谦让几句完,谢涵便又说话了:“师家主可在?”
“臣在。”师无我一身青衫,面貌儒雅,不像个守城将军,倒像个翩翩文士。当然,绝没人会小看这青衫文士。
“王上离都,城守防卫就全交托给师家主了。”谢涵言辞恳切。师无我颇有些诧异,他以为谢涵会敲打他,或是借机分走他兵权,虽然守城将官遍布师家子弟,撤不撤下他都是一样,但也不会上赶着让人找他麻烦,自然恭敬点头,“臣必不负娘娘嘱托。”
谢涵原也不是要通过这一面搞什么动作 ,只是见一面了解一下百官性情与相互关系,并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免得明日一大早生出什么波澜。全是一大堆推心置腹的嘱托,好像她有多么信任这些人,若是年轻个十几岁几十岁他们心中恐怕就满是“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了,可惜现在他们都不是小年轻了。
第二日朝会,阶梯尽头是雍王王座,旁边放着把华贵精美的交椅,谢涵坐其上,受百官朝拜。
因为昨天通过气的原因,没什么人对谢涵的出现表现出异议,纵有那些消息不灵通的,见他们主子或是旁人一脸平常,也熄火下来。
谢涵把霍无恤离开的事儿郑而重之地昭告出来,见几个老臣一副要倚老卖老的样子,赶在他们前面开口,“是非如何,现在谈论毫无用处,些许牢骚废话,老大人们大可回去对自家婆娘说去。
如今朝上要议的是怎么赢了这场金门之战。王上御驾亲征,若这仗我们败了,那雍国的脸就丢尽了,薛叶召之流也会蠢蠢欲动,背后戎狄族更会俟机发难,诸位大人想必比我一个妇道人家更明白这一厉害关系。
王上知道要赢这场仗,不是靠他,而是靠各位戮力同心,因此才能安心离开。那么我现在只有一句话,谁若阻碍此战,情同叛国,谁能助力此战,裂土封侯!”
她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
巧的是宫门外传来急报——楚国质子因为抢个女人有了口角,激愤之下杀了一个西家嫡支子弟。
西家乃是除师家之外雍国第二大世家,西家家主西勐牡性情刚强傲烈,闻言勃然大怒。可那毕竟是楚国质子,西家子弟打不得杀不得,只能缚了人送上朝来请王上决断。
而现在王上不在,只有位王后。
那楚质子乃楚王子般堂弟,从小一块长大,情分不比寻常,可惜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偏还生着一副会得罪人的骄纵性子,楚子般想给他爵位也使不出力。
二年余前他得罪了国内几个巨头,正巧那时楚国和雍国定下了盟约,而那时楚国与雍国关系还算不错,楚子般遂派他来大陵做质子,既能躲过国中报复,三年期满回去也算有功,可以顺理成章给个爵位,好让堂弟一辈子衣食无忧、封妻荫子。
可惜他想的好,却不知随后雍楚关系急转而下。
楚质子既然与楚子般从小一块长大,也便与谢涵有过总角之交。被捆缚上来时,看到谢涵一点也不害怕,犹有醉意,气定神闲,带着楚人特有的骄傲嚣张,“区区一个西游记,竟然上动朝会?诸位大人还真是空闲啊。”
本来还想着大事化了的保守派心里听了都不舒服,更遑论西勐牡本人了,简直怒发冲冠,恨不能冲上来灭了这厮。
谢涵在上首问:“楚质子何故杀我国子民?”
楚猎骄答:“意外尔。”
“你胡说!旁观人说你整整打了游记一刻钟!哪有这样的意外!”押人上来的是西游记族兄,地位却不比西游记,唯恐其死了惹祸上身,眼睛红的比死了亲兄弟还难受,瞪着人,目眦欲裂、浑身发抖,膝行向西勐牡,“家主,你可要为游记报仇啊!”
西勐牡握着剑,一双虎目死死盯着楚猎骄,嘴上却斥责那西游记族兄,“娘娘在上,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王免瞥一眼谢涵,见其露出颇为头痛之色,又很快板起脸孔来,她从上首走下来,“意外?”嘴上冷笑一声,手上提着着雍王剑,“那想必我一不小心没拿稳,砸到质子脑袋上,也便是意外了?”
楚猎骄微怔愣,“表姐,那个西游记该死。”
“我雍国子民的生死,轮不到阁下决断。”
眼见谢涵冷酷无情,楚猎骄犯犟了,“杀便杀了,诸位还要本公子给他偿命吗?”
分明是因为一个王室子一个世家子身份不同,谢涵却问:“楚质子是欺辱我国不敢对楚人动手吗?”
“是又怎么样?马上就是三年之期,待我回国还能替雍国在我王面前美言几句!”
谢涵素来知道楚猎骄激不得,没想到陈璀这么有本事挑了他做筏子,因此步步激他,果令他口不择言。
等他话音落,满朝堂都是怒目之色。说实话,即便是保守派里,雍人也没几个软骨头,都是脾气大的主。
“大可不必!”谢涵重新坐回上首,“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今日我杀你不是因为楚国趁人之危夺取金门 ,而是要天下人知道无论何国人都休想欺辱了雍人不付出任何代价。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来人啊——将楚质子拖出去,游街斩首!”
楚猎骄终于色变,“表姐——”却很快被捂了口鼻拉下去。
西游记那族兄对谢涵砰砰砰叩头谢恩,作为都城外大营统领的西勐牡终于站出来支持谢涵,“没人能欺辱了雍人不付出任何代价,想要逃脱除非老夫握不动剑。”
下朝后,谢涵留下陈璀,陈璀自然不会说他还没安排好人,就发现楚质子捅了大娄子,连忙撺掇西家子弟将人送上来,而是小声说道:“臣下安排的楚商队晚些会劫法场救了那楚质子出去。”好不容易看到人遭了报应,却又偏偏被人逃了,这比一开始什么公道都没有更叫人火冒三丈 ,何况——“法场归师家管,西将军必然会对师家主有芥蒂。”
谢涵欣然点头,复又疑问,“那楚质子是自己要杀西游记的?”她印象里的楚猎骄虽然脾气大且无脑,却没有一言不合就要杀人。
这就涉及陈璀安排人劫法场的另一目的了,他越加小声说:“楚质子杀西游记,不是因为二人争抢歌女,而是因为西游记说那歌女肖似娘娘你。”
谢涵面色转瞬阴沉,“好。我知道了。”
事情出现过于巧合,不得不让人怀疑是主战派激起主和派血性的手段,但是王免观谢涵种种又实在不像。没等到想明白,谢涵召见了他。
她问了他一个问题:“王相三朝元老,过的桥比涵走的路还多。涵有些事想不明白,想听听王相的心里话。”
“老夫年纪大了,耳目昏聩,只怕不能为娘娘分忧,只能说些无谓的话权做安慰。”
谢涵当然不会把这些话当真,“王相说,抢夺金门究竟是对是错。”
王免莞尔,“娘娘白日说的每一句话都这么铿锵有力、坚定不移 ,免以为娘娘不会有这种疑惑。”
“无论心中有怎样的疑惑,王上将一切托付给我,在说出口时,我便是金口玉言,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否则底下人还怎么做事?”谢涵失笑,“不怕王相笑话,我强撑着罢了。”
王免感叹一声,“免第一次见娘娘,还是十几年前梁武王四十大寿的时候。”
他的话勾起谢涵一丝少年情怀,思绪不禁在刹那飞往遥远的天际,那时自然是她一生中最志得意满的时刻。
倒是王免又说了下一句话,“那时梁国独步天下,谁能想到现在天下已无梁人了呢?夺取金门城的好与不好,在免看来其实是相对的。对大国雍国而言,不见得是好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过张牙舞爪必引发覆灭,说句不中听的,便如当初的梁齐一般。
可夺取金门城在遏制刘楚叶上必然是好事,若有做天下霸主的想法,这金门必然是花费任何代价都该拿下的。这世上无论做任何事都有风险——成王败寇。
对与不对这个问题其实不对,应是值不值得。
王上雄心壮志,对他而言,夺下金门城必然是值得的。可王免已经老了——”他自嘲地摸摸发白的鬓角,“好像早就失了这壮志,只想偏安一隅,因此一直不支持王上夺取金门。但是 ——”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这一切在王上御驾亲征的时候被粉碎了,就像娘娘你白天说的那样,事已至此,纵是败了也没有一隅给人偏安,雍国必须胜利。
免知道娘娘在担心什么,您放心,粮草、武器征兵这些事儿 ,免是做惯的,大部分主和派免也会去游说的。”
“一切拜托老丞相了。”谢涵喟然一叹,这世上大多做到丞相这一官职的人,已经不会包藏太多私心,而会将国运当作他最重要的事。
她瞧着人离去的背影,心想那些嫌弃霍无恤是个只知战斗的武夫的人真是天真,难道以为对方只是为了打仗前去的吗,他还是为了逼那些并不坚决的主和派一把。
另外,楚猎骄逃了。
楚商嚣张!
当时楚猎骄杀西游记的事在陈璀的推波助澜下闹得很大 ,几乎都中人尽皆知,现在杀人凶手竟然就这样逍遥法外了,雍人咽不下这口气。联合楚国虎口夺势抢夺他们花了一年多的人力物力打下来的金门城,一时间主战气氛火热。
谢涵则是发书向楚子般讨要个说法,还告知其他几个友邦不许收留楚猎骄,至于结果,则是后话,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在王免和西勐牡的高度配合下,举国人的同仇敌忾下,征兵、武器、粮草有条不紊地送往前线。
谢涵在心里默默念着霍无恤一定要胜,否则她好不容易稳住的局面便毁于一旦了。
所幸这厮无愧于他军/功/起家、战场封□□头,一到前线就扭转了战况。
可惜雍国、楚国都是大国,不是一战能决胜负的,随后是旷日持久的对峙。
一封封奏报如雪花般飞往大陵上空,谢涵心中有了不详的感觉,她以为数月、半年就能解决的金门,似乎进入一场两个当世强国一决雌雄的转折点。
楚国地大物博、底蕴深厚、水土丰茂、仓廪充盈,它拖得起;雍国虽然也不差,可比之天下第一大国还差了些,遑论去年是个荒年。
更糟糕的是,十几个城池遭了蝗灾,莫说补充粮草,甚至还要救济,饿殍遍地。
霍无恤这个时候送书来,要兵要粮。
谢涵瞧着国库余粮,不吃不喝,还够供给前线两年,又或者是供给前线一年加赈灾。她不知道这场仗还要持续多久,只能下令节衣缩食,在她思考是否赈灾时,一个城池当先起了暴/动。
谢涵不敢再犹豫,先派西勐牡前去镇压那座城池乱民,随后开粮仓接济其它城池百姓。结合征兵的要求,她将这几座城池的青壮年全部编入征兵,送往前线。
至于剩下的老弱妇孺,也掀不起什么浪花了 ,稍微给几口吃的,让他们饿不死就是了。
只是这样的征兵质量就参差不齐了,质量不够意志凑,到底是快要饿死的一群人,谢涵拿吃饱喝足在前面引诱,便有了不一样的精神面貌。
至于其它——
“王上啊王上,您常吹自己能点石成金 、聚沙成土,必是能将这群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农训成天兵天将的罢。”谢涵诚心祈祷。
西勐牡虽然对这群刀都没提过又面黄肌瘦的兵仔极看不上眼,但在谢涵给他看了国库粮草后就闭上了嘴巴。
可这还不够,谢涵看着粮仓发愁。
可她知道其他什么时候都能向外国借粮,这个时候绝对不可以,等同于猛虎受伤将自己的虚弱暴露给森林里环伺的猛兽,绝对会被分而食之。
那就只能向各大世家借了。
这不是个好做的工作。
她先以身作则,第一削减宫中用度,第二拿出她一半的嫁妆来给了苏韫白,“我是齐人,没什么铺子田庄,只有这些身外之物,倘若大举购买,楚国就知道我国无粮,必然会再撑一口气死死拖住的。只好请令兄给个方便、暗中采买。”
苏韫白张了张嘴,可他当初决然离家惹得兄长大怒,怎么也不可能送些粮草过来,只好说:“小臣家中也还有些金银俗物,与娘娘一道。”
“韫白——”谢涵感动,末了又找来陈璀,“折算我嫁妆和韫白家底的事,暗中进行,但要让人知道的‘暗中’。”
说实话,这些消息传出去的时候,雍国臣民是震惊的,都说齐三公主贪权,在这半年间的种种虽让他们佩服王后手腕,却也相信了这传言——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王后娘娘着实喜欢铲除异己。
可现在他们不禁回想,王后留恋权位,却从不曾假公济私给自己谋福利、肥己身,甚至没有帮扶齐国,而是一心一意稳固朝野,做前线的坚强后盾。
王免当先捐了珍珠金物出来,他不愧三朝元老、狐狸成精,很清楚谢涵目前的想法,比之谢涵的‘暗中’,他则是大张旗鼓,恨不得所有人知道。
霍无忌、西勐牡紧跟其后。
霍无忌:“真是羞愧,王嫂嫁入我国,竟是要您出自己的私库,这在民间可是要被戳脊梁骨的。臣弟思来想去,不如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凑一凑手,王嫂收回自己的东西罢。”
“什么你啊我的,自我嫁来,咱们便是一家人,如何要分的这么清楚。”谢涵笑道:“你们有心为国,难道我便眼睁睁看着,你王兄那小气鬼回来一准骂我。”
“他敢?”霍无忌笑了,“王嫂夙兴夜寐、宵衣旰食,他若是怨您,我第一个请母后族老骂他!”
接着雍太后也捐献了部分嫁妆,“老妇是不知道那金门城究竟有什么魔力,惹得大王要花费这么多人力物力,但情况已经这样了,老妇也不能袖手旁观。”
紧接着几个氏族也纷纷捐献,或多或少,聚少成多,竟是有往常国库两年的收成,折合起来能打一年的金门,谢涵既高兴又暗忖:这些世家们可还真是家底丰厚,捐出来的总归只是一小部分,剩下的岂不是够打好几年金门?
她当然不会去榨干氏族,只是她轻托下颌,“要是后面还不够,找几个肥羊抄家就好了。”
没等她想几个备选人物,霍无恤又来信了:除栾殊。
谢涵捏着信纸哼了一声。她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雍国无论人口粮草都拼不过楚国,优点则是兵勇将猛,最宜速战速决,可那栾殊却坚壁清野、拒不出战,设三条防线、稳扎稳打,一副能当十年缩头乌龟的样子。
楚人傲烈,想来是不愿当缩头乌龟的,都是栾殊强压着的。若是除了栾殊,想必能为打破对峙。
可楚子般甚是信任栾殊,哪是那么容易除的。
谢涵来回踱步,第一思考楚子般的性格弱点,第二想他信任的那些人何人可以利用,第三琢磨目前楚军构成。
偏听偏信重感情,过于骄傲拉不下脸面。偏听偏信则能威逼利诱他爱重的那些人进言,第一是韩斯,第二是豫侠,第三是白炽灯,哦——再加个宠姬兰姬。
骄傲——按她对楚子般的了解,想必也喜欢一战决胜负,而不是遥遥无期的拖延,只是对栾殊的信任暂时占上风。
她唤来陈璀,“我要你派人去云门散布谣言,栾殊曾经输过大王一次,因此面对蔺缺能陈胜追击,面对大王却不敢应战,这是心中畏惧的缘故。”
随后写了封信给豫侠,“多年不见,足下安好?十二年前,齐都扶突”她曾在阳溪君家仆打杀当初的田部吏豫侠的时候顺手救过对方,又在后面将人带在身边编入队伍,不想派人去一趟云门,一去不回头,彼时她和楚子般感情正好,互相撕了一顿也便罢了。但那了的是她和楚子般之间的事,不是她和豫侠之间的。
“救命之恩,何以为报?”
“叛出之罪,可曾负荆?”
“涵现在也无需这些,只有一个要求,听闻楚王有意撤换军师栾殊,万望勿要撤换。”
信送出后,她便闭目沉思,豫侠是什么人她还不知道吗?耿直如他,宁愿自尽,也不会因私废公。
至于白炽灯,对方好像忘了南施是怎么死的了。归根到底,只是想纠正楚子般的偏听偏信,可对方现在却固执地听信栾殊的一家之言,几乎要拖垮国力。楚国周遭,难道只有雍国吗?北面的刘国也是虎视眈眈,为了和雍国杠把虚弱期暴露给刘国真的好吗?他忘了南施的遗愿了吗?
做完这些,谢涵老神在在。
果不其然,一月后,楚国召回了栾殊。
然而,一语成谶——豫侠将谢涵对他的要求原模原样传给了楚子般,随后在云门家中自尽了,送回一封致歉信。
时间过去好久了,谢涵印象里的豫侠已经很模糊了,是方脸还是长脸?总归不是可爱的圆脸,那一板一眼的性子配上娃娃脸该多可怖啊?
好像被自己的想象中的画面惊笑了,谢涵捏着信哈哈大笑起来,随后一阵惘然,她将那信纸随手抛进香炉里,一点点燃烧成灰烬,就像记忆里那呆板木讷又大义凛然的影子,随风而散、了无痕迹。
至于对方信里说的,楚子般是因为燕襄欺骗他向齐国施压能逼齐哀王重立她为太子,才会出兵扶突这些话,她就当从来没听过。
一些没意义的话,就算是真相,又有什么所谓?
她现在关心的是对方信里为了赔罪透出的另一个讯息:
她使计希望栾殊长留战场的事被楚朝廷发现,楚朝廷送了她一个回礼——策反雍国西部大后方已经臣服的戎狄部落。
她想了想,传讯下去找一个人。
一个不久前才名动天下的人。
雍国暗探天下闻名,旬月不到,她面前就坐着一个娃娃脸的学生。
“王世奇?”谢涵好奇,她瞧着人可爱的相貌和腰间佩剑,轻笑了一下,才等对方放松片刻,旋即疾言厉色,“去告诉沈澜之,若果不想他们召国挑拨楚雍、引发金门之战的消息传出去,立刻派兵助我镇压戎狄族。否则楚王眼里可揉不得沙子,他国也会知道北方横卧的不是抵挡胡族的长城,而是对中原虎视眈眈的恶狼。”
召国一直淡出中原,一心和胡族掐架,几乎让人忘记了它的实力几乎攀升大国,而非之前的一个中等国家。
王世奇想好很多种对策,没成想雍王后不只完全知道他背后的一切,还直截了当说出来,没给他一点辩论的机会。
嘴角僵硬片刻,他只能拱手道:“必将消息转呈寡君与丞相大人。”
王世奇走后,楚猎骄的信息到了,他原本想直接逃回楚国,然而沿途雍兵怎么会算不到他回国的路,一早堵好了,只能绕路。
这一绕,就绕到了薛国。
薛国早就对雍国俯首称臣,按理说应该抓了楚猎骄送到大陵,若实在怕得罪狠了楚国,最不济也该驱逐楚猎骄或者赶他去他国。
然而事实是薛雪不仅收留了楚猎骄,还将其奉为座上宾。
见微知著,谢涵召集群臣商议,“看来列国都对我国这一仗没有信心。”
“楚国领土比雍国方圆大了一千里,持久战会先拖垮哪个国家毫无疑问。”王免叹息,他管着兵粮,体会尤为深刻。
“楚国猖狂,策反我国后方戎狄族,我们也该给楚国周边放放火了。”谢涵撑着下颌,“众卿以为哪个国家最合适?”
“刘国紧靠楚国,按理说最合适,可它同样也和我国挨着,而且实力不在我国之下,只怕它想做黄雀,金门对它也大有用处。”
“齐国、”下首人偷看谢涵一眼,见其殊无异色,接下去说道:“齐国和我国隔着一条带,离金门又远,出兵楚国又近,应是最合适的。”
谢涵点点头,“那雍国能拿出什么说服齐国呢?”见说话人一脸讶然,不禁气笑了,“想空手套白狼?就算我是齐国公主也没那个脸面?哪个嫁出去的雍国公主要雍国白出兵出力,你们能乐意?”
接着,她又晃了晃羽扇,“不过盟友之所以盟友,很多时候也不能太在乎得失。我会去信尽量说服王弟的。”
谢涵拿什么说服谢漪呢,第一摆事实讲道理。
楚国南面是黄江、是百越族,不会对其构成影响,绝不会帮助楚国,东面是瘴林沼泽,西面是巴蜀之地,都不值一提,北面是刘国,东北面是齐国,西北面是雍国,只要刘齐不出手相帮,它就孤立无援。而只要齐国出手,有雍国在牵制楚军主力,齐国只要面对残兵即可 ,届时拿到多少地都算齐国的。
第二则是顺手欺骗一波——刘国已经同意出兵楚国了,到时候他们吞一部分楚国的地,可别怪她没照顾自家人。
第三则给了个诱人的条件,她毕竟在齐国经营多年,即便远嫁,在齐国也有的是人手,足够谢漪焦头烂额,只要齐国出兵,雍国得胜后她就把这些暗桩全交出来。
谢漪果然欣然同意。
原著十穿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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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门之战楚国大将军乃白氏中流砥柱, 是白家主的胞弟白玄鱼,最擅长突击战与正面对决。他性情刚烈,一开始是敬重栾殊的,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与雍国的每日骂战, 再看着日渐减少的粮草写着一封封催粮的信,就渐渐不能忍受了——
军师谨慎过头了。
两国都是离开故土,深入叶国腹里, 粮草供给哪有那么容易, 他们想拖雍国, 也要看他们楚国拖不拖的起。
即便那位雍王是天下闻名的猛将, 也不用如此畏之如虎罢。
楚国不曾和雍国大规模对上过,白玄鱼也从未和霍无恤一决雌雄过。霍无恤让人在楚军散布流言:什么常胜将军,雍王哪有那么厉害?只是对上的刚好是蹩脚的对手。偏偏那雍王为了自己登上王位, 大肆鼓吹自己战绩,早就言过其实了。
在栾殊走后的第十天, 白玄鱼眼见雍国炊烟渐少, 发出半夜急攻的命令。
雍营之前就做好了干粮, 这两天都是熬点稀粥, 配着之前的干粮吃,下令哪一天楚军攻入,哪一天再开灶大吃。
因此, 在楚军半夜奇袭的时候,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干完吃顿好的。
白玄鱼知自己中计了, 但他久经沙场, 很快稳住,镇定自若地指挥兵卒厮杀。奇袭不成, 也是势均力敌地对决,谁又怕谁呢?只不过场地是在对方营里,小心些,拿奴隶先在前头试探陷阱就好了。
霍无恤站在城楼上,见楚军几乎在半刻钟内就恢复秩序,终是感叹一句,“果然不是废物!”
蔺缺小心翼翼问,“大王,是否用第二套计策?”
霍无恤摇摇头,“寡人以为这白玄鱼好大喜功、急躁激进,现在看来也是粗中有细,急中亦稳,佯败恐怕会被他看出来。”
“寡人要他癫狂,不能看清。”说完,霍无恤就带着宝剑下城楼。
王旗醒目,麒麟卫一身玄衣,簇拥着为首的人,加入厮杀,霍无恤振臂一呼,“儿郎们,冲啊——拔帅旗,千金赏;斩帅头,万户侯!”
他中气十足,提气一呼,几乎响彻半个战场,白玄鱼在火光中看到那在万人中央的人物,不得不感叹,有些人天生就是顶天立地的盖世英雄。
霍无恤杀人如切菜,极快地突进,雍军在他地带领下受到极大地鼓舞,原本的势均力敌瞬间化为雍强楚弱。
白玄鱼心中既忧且喜,忧的是战场形式顷刻变幻,喜的是这位雍王多年在战场浸泡恐怕这时已忘了自己是一国之君,竟似个先锋般挺入他们队伍。即便人性如他们大王,也做不出来这种事情。
他暗中吩咐,尽量活捉雍王——只要抓了雍王,这场仗便能不胜而胜;若能俘虏雍王回云门,该是多大的荣耀。
楚军主力宁可左右两翼被射杀,也逮着霍无恤包围,雍国将官忧心如焚,上来援救。霍无恤似乎反应回来这一点,王旗渐渐往后撤退。
楚军急忙加大攻势,奈何麒麟卫着实训练有素、以一挡百,千军万马中也能好好掩护霍无恤撤退。
白玄鱼徒叹息一声,心中疼惜刚刚浪费的兵卒。不想正这时,一支箭矢撕裂苍穹,那王旗倒在军中,眼角余光遥遥撇去,只见那穿黑金披风、带墨玉军盔的人正晃了晃、栽下马去。
他不敢相信世上有这样好事,定睛看去,霍无恤已被他身旁卫士放在自己马上,急遁而去。
天赐良机,失不再来。
他立刻大喝一声,“雍王已死,王旗已倒——”
旁边卫士再□□复,声音传出去老远,雍军闻言,心中散乱,雍国将官更是惊惧,原本的大好形势转瞬溃散。
蔺缺指挥部分人殿后大队人马都掩护着霍无恤遁走。
白玄鱼立刻指挥人马追击,“夺雍王尸体者,记特等功!”
——“披黑金袍者为雍王!”
抱着霍无恤遁逃的卫士霎时扫落其披风,飘落在地的黑金袍转瞬为马蹄碾踏成泥。
——“戴墨玉盔者为雍王!”
箭矢密集而来,卫士扔了霍无恤头盔才让飞箭没了方向,勉强松一口气。
一追一赶中,天边已渐显鱼肚白,天光渐亮。
白玄鱼看周遭地形,仿佛进了个山谷,周遭密林,树木茂盛,他警惕之心顿起,勒马挥手。
已是春日,一阵东风起,如情人的手指拂过面颊,吹面不寒杨柳风。
白玄鱼却觉一阵寒从脚起,不知缘由的,可危急之时的直觉救过他很多次,他不再犹豫,赶忙撤军。
不远处,霍无恤和蔺缺站在一侧峰顶,霍无恤眉梢一挑,“他倒警醒,提前射火箭罢。”
至于那卫士保护的尸体早被丢弃在地。
四周火箭冲天而下 ,周围山谷易进难出,东风一过,星星火把燎原而起。
惨叫声不绝于耳,烈火焚身,苍翠山谷有如人间炼狱。
这回换楚军掩护白玄鱼,所幸他发现的早,又留了一半人马策应,才不至于全军覆没,可被救出来时他已是狼狈不堪,须发皆被燎了大半,一路逃到金门渡水畔,而原本栾殊设置的防线陷阱,全被捣毁,想渡水回原来的大本营,已是不能。
若在此处扎营,便是直接暴露在雍军眼皮底下。
白玄鱼强忍着烧灼痛和心中惊惧开始思考,四周地形他早已考察过,有两处可以暂做营寨。
一处高山地势高耸,和下方山道可以互成犄角,既不至于因孤峰被断绝粮水,也不至于因山道平坦无险可守,后方还有密林可以躲藏,但刚被火烧大军,他此时也怵这树木茂盛的密林。
另一处在反方向,是十里窄道,其中一里更是窄小仅容两人并肩而过。这道上,任凭千军万马,最终施展出来也就十分之一的人数。可这样地方躲进去,敌方攻进来困难,但他们想再出去也不容易。尤其若被前后堵住,就困死了。
雍军紧追不舍,白玄鱼心思电转,很快下定决心,往一侧高山而去。他指挥迅速,派三分之一人马上山扎营,留三分之一人马在山道挖沟濠,剩三分之一人马隐匿入山林。
霍无恤纵马赶来时,楚军已只剩三分之一人马在下,而这三分之一人马还随时可以往上爬、往后退。
那么——
他岂有放着人成气候的道理?立刻率军绞杀,楚军跑的快,一半上山,一半后退,雍军斩首的不多,却将十万楚军分成山上、林中两个部分。
随后他就不再追击,而是留下五万军在此地驻守,不许山上密林相通——
作者有话要说:
山上由白玄鱼率领,密林中楚军由其副将花如是带领,早在分开前他就和对方商量好万一被隔断的对策——届时以飞云响箭为进攻号令,以摇旗为撤退号令。雍军留在这里的只有五万,而楚军两相叠加有十万,只有一上一下夹击,必能打的雍军落花流水。
可白玄鱼却没有动,他不信霍无恤猜不到,他已经折损了一半兵马,不敢再赌。
他虽不大举进攻,却不断派游兵小范围骚扰山下五万军,花如是有样学样,折腾得驻守此地的将领不胜烦扰,兵卒不得休息。
终于在这样的情形下,白玄鱼和花如是取得了一条联络密道。
白玄鱼第一要做的,就是向朝廷请罪并求援军。
雍军有二十万,楚军原也有二十万,这一战就折损了十万,至于雍军,白玄鱼在高地眺望,约莫仅少了万余的样子。
消息先一步传回雍朝廷,自然是群情激越,虽则百姓已是一个个面黄肌瘦,仍觉咬一咬牙勒紧裤腰带,可以再为前线将士送一份粮草。
而谢涵也收到了一条霍无恤的奇怪要求——泄露送粮的粮道给楚军知道。
她眼珠转了转,却想了另一件事,找来王免:“老丞相,我猜现在楚朝廷一定后悔召回栾殊了,咱们得想个法子避免。”
“我与栾殊倒还有些交情,此人中正平和,却并非没有傲气,陡然被从战场上召回国都,心中只怕有芥蒂。而楚王性情骄傲,是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的。只要让栾殊拒绝一次楚王的邀请,楚王就绝对拉不下脸面来请第二次。”
王免笑了,“老朽先行让在楚国的探子宣扬:假如不是楚王一意孤行,召回军师,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金门之罪,皆楚王一人之过也。”
“现在金门前线的战况不容乐观,就算栾殊想去力挽狂澜,也要提出些要求,这提要求的最好办法就是拿乔拒绝,只要我们加大火候,让对方在这时候拿乔过度,就能激怒楚王了。”谢涵摇着羽扇轻笑,端是运筹帷幄、优雅从容。
王免看看外面春寒料峭,深觉齐人爱附庸风雅的传闻不是空穴来风,“娘娘对楚王甚是了解,臣提供些人手,具体方案还是需要娘娘计议。”
“人手?”谢涵摇了摇头,“虚假阴谋还是不要了,栾殊不是蠢材。传我凤令,备厚礼前往楚国赠栾军师,诚聘栾子为我国军师,他楚国让明珠蒙尘,我国却不会。”
光明正大的离间计,就算知道是离间计,几个君王能不在心中起嫌隙?楚子般胸怀不错,那谢涵就再加一个筹码,她在给栾殊的一箱明珠中,放了雍军送粮的路线图。
一个月后,大张旗鼓的雍国使节进入云门城,这个时节的雍国使节,怎不叫楚朝廷上下的眼睛都粘在他们身上,不想他们不拜楚王,反而将重礼送到栾殊府上。
栾殊当然不会收,反而将人堵在门口。
但那使节打头的却是名声在外的雍大夫陈璀,他只说了几句话,便登堂入室,“娘娘知栾子定然不愿相信我们是诚心请您任我国军师,只是使离间计激怒楚王罢了。所以,娘娘特意准备了礼物作为她的诚意。”
栾殊望着几个大箱子的金银珍珠,不动如山,不料陈璀再出手,就让他遽然色变——那是一张雍国半个月后押运粮草的详细路线图。
“你疯了?”他惊呼,“她疯了?”
“娘娘说,栾子值得这张图,如果栾子愿意,就和粮草一起前往前线。如果栾子不愿意,以您的人品,不会收下金银,自然也不会收下这张图。”
栾殊苦笑,“可若日后我王知道了今日我放过这么重要的消息不上报 ,他焉会对我一如既往?”
“那栾子要,还是不要?”陈璀问,“栾子收下,交给楚王,我国承诺绝不会更改路线,就当全了您与楚王多年的君臣相得。栾子不收,那实话实说,金门之战楚国必败无疑。齐国已经南下,贵国派的出多少援军?贵国二十万人时不是我国的对手,难道剩下十万还想力挽狂澜?这是贵国最后取胜的方法。”
栾殊定定看着陈璀,“难道贵国愿意放弃这批粮草,愿意让雍王的名声蒙尘?这值得?”
“这是我王与王后商量后的决议,战争常有胜负,天险不只它金门一个,然而栾殊却是天上地下独此一家。”陈璀忽而一叹,“倘若栾子能到我国,还能使蔺将军不再郁郁寡欢,实是一举多得,怎么不值得?”
说完,他又后退一步,“当然,栾子若不愿意,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特意大张旗鼓前来,就是让楚朝廷以为我国是为了离间您与楚王关系而来,栾子只管将我等扫地出门,楚王不会疑你的。”
栾殊张了张嘴,最终道:“抱歉。辜负雍王、雍王后厚爱了。”
他没有收下雍国任何礼品,包括那张路线图,只将人赶出门外,然而他近身护卫却默默记下那张地图,报给了楚王子般。
陈璀走后不久,楚子般就来到栾殊府上。
他年过而立,增长的年纪却越加为他的俊美添加了雍容华贵、权势在握的成熟魅力,便如美酒经过时间的沉淀与酝酿,越发动人。
少年时昊天子的那句夸赞“花容国色、灼灼之华”也好,青年时刘国会盟史官记下的那句“容华摄满园英豪”也好,在此时的楚王子般面前,仍然逊色。
他就那么走进栾殊称病静养的室内,便令一室生了辉;随栾殊走到他的花轩议事,便把春花比到尘埃里。
栾殊轻轻摸了下眼角细纹,“大王好似不会老去,仍是这般龙马精神。”
楚子般瞧着满园春花,“豫侠去的时候,花也开的这般灿烂。”
栾殊心头一跳,嘴上怅然,“豫兄是不爱花花草草的,只是嫂夫人风雅的紧。”
“寡人问你一句话,”楚子般摘下腰间佩剑递过去,“寡人命你即刻前往金门前线,助白玄鱼和花如是,你可愿意?”
栾殊脑中闪过陈璀递上来的运粮路线图,又在陈璀说的每一句话上飘过,最终摇了摇头,“臣久病之身,怕是难以赶赴前线。”
楚子般轻笑一声,“是久病之身,难以赶赴前线;还是知遇之恩,无以为报?连运粮路线图都给你,寡人确实不如。”
这一瞬间,栾殊脑子里想了很多,最终定格在失望,“王上监视我?”
“寡人监视你?”楚子般似乎被其眼中声音的失落失望激怒,“好——既然如此,即日起,你闭门静养、不得外出,府中所有护卫全换成寡人卫士。”
等他负气走后,楚子般的内侍终是不忍,小声对栾殊道:“栾大人,不是王上监视你,是你的贴身护卫不想你日后为王上猜忌,主动来报。”
栾殊一惊,突觉不对,可这时他已经“被”闭门静养 ,递消息进宫全都被楚子般打了回来。
白炽灯不禁道:“王上,栾殊并没有不忠于您,只是若将这雍国运粮路线图消息递给您,他就永远欠着雍国;若在此时前往前线,便会下意识利用那路线图作战,胜之不武。他遇到的是两难之题,最终仍然选择了忠于王上。”
“两难之题?忠于寡人?”楚子般低笑一声,“他忠的是寡人?他忠的是自己的理想,自己贵重的人品,自己的忠义两全。”
他可以叫他不收下雍国的贿赂;却不可能叫他假意收下雍国的贿赂。
“这是忠于寡人?”
“若是豫侠在,定不会和他一般选择!”
提到豫侠,白炽灯便不敢插话了。一年前豫侠递进消息后就在家中自刎,从此便成了大王的床前白月光,不二忠臣。
犹豫有顷,陪楚子般喝了会儿闷酒,白炽灯小心问:“那那张运粮路线图?”
“不必管它 。”
白炽灯恍然,“那是假的?”
醉意熏熏间,楚子般露出个清浅的笑来,“她既然承诺‘绝不会更改路线图’,就不会更改。只是就算不更改,她也能有一百种阴谋阳谋等着你去跳。”
他笑着笑着又露出恨色来,“她竟然帮着别人对付我。”她派人来云门两次,就废了他两员大将。
白炽灯深知楚子般对谢涵的不一般,只当其是因为谢涵之故,不愿用那张地图,当即苦口婆心劝解,“王上,即便有陷阱,可这路线图也是可以做文章的,否则我国还要增兵去齐楚边境,金门战事吃紧该怎么好?那雍王果真是不世出的将才,只有断了雍国的粮草,才有取胜的机会。”
“寡人、寡人,岂能用雍国收买臣子的地图,那和卖了栾殊有什么区别,天下人都会耻笑寡人!”楚子般说话已然有些大舌头,他肩头的压力实在太大了,当初收下金门城守送来的纳城图已然叫他后悔,可他、他不能悔——就让他醉这一回。
“我的王,都火烧眉毛了,还管什么耻笑不耻笑,若是败了,我国霸主之位当即便会异位。”
白炽灯苦口婆心,楚子般提刀便刺,“宁襄狗贼,我必杀你!”
白炽灯:“”
燕昭王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了。
他抹一把脸,请来兰姬侍奉楚子般,提脚要走,忽然又大不敬地仔仔细细看了一眼这宠冠后宫的兰姬夫人,惊觉其容色端丽绝艳,明艳与秀丽两相结合,那双熠熠生辉的星眸尤其眼熟,与那前齐太子、后来的齐三公主、现在的雍王后,是如此的相似。
他忽觉身上一寒,在兰姬投来疑惑的目光时,忙不迭抬脚离开。
楚子般不愿用这张地图,一则深知谢涵为人,二则他的傲骨不允许。
然而朝臣没有他那么多顾虑,随着齐军压境,援军兵力已经抽调不过去了,现在把抓住这个机会,金门之战就真的不可挽回了,官滩什么里子面子。
最终白炽灯悄悄传讯给堂兄白玄鱼。
白玄鱼收到消息时精神一振,连日来的焦虑终于有了一个释放的口径。
一日日地眺望炊烟、观察灶台,他知道雍国坚持不了多久了,也许不久就能自己退兵,就怕什么时候雍国后方补上粮草。
现在,这补给的粮草要到了。
然而隔了这么久,拖到雍军炊烟一日少似一日,便能说明这粮草来之不易,这次若是出问题,也许就没有下一次了。
他来回踱步,最终下定决心,让花如是率军去抢夺粮草,雍国押粮军只有五千,任凭雍王盖世武功,任凭押粮军小心翼翼,他们派出五万人也是手到擒来。
待占据了这粮草,雍军必然不顾一切、疯狂夺取,他们以逸待劳、做好埋伏
白玄鱼吐出一口气,选定了劫粮埋伏的地点。
又是一个月,谢涵却收到了一条来自霍无恤奇怪的传信:莫怕。
他一贯是这样言简意赅的,可这“莫怕”何解?
谢涵蹙了蹙眉。
三天后,金门大捷的消息传过来:白玄鱼劫了粮草,在里面放满火油,欲要让霍无恤也尝尝这漫天炎火的恐惧。却不想对方并不急着拿回粮草,反而是不紧不慢地先把他们留在粮谷外策应的五万军全歼了,拿了他们的粮草,然后用大军围谷,困得他们弹尽粮绝,准备动用劫下来的雍军粮草时,故技重施,用火箭烧了所有粮草。
他竟然烧了这雍国全民节衣缩食运过来的粮草!
白玄鱼目眦欲裂,被保护着突出围谷后,看着逃出来的几千军马,将虎符托付给花如是,横剑自刎了。
历时两年的金门之战,在这一刻画上了永远的休止符。
楚王子般在收到消息的时候,猛地从王座上起身,往前冲了三步,忽地一头栽倒,被眼疾手快的内侍扶住,踉跄着拎起那信使衣襟,“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雍军几乎全歼按我军,白将军自裁谢罪。”
“几乎全歼?”楚子般满脸祈求、小心翼翼问,“那我军还剩多少人?”
——“三千。”
“噗——”楚子般喉中一阵腥甜,猛地吐出一口血来,旋即眼前一黑。
——完了。
他最后的意识定格在这两个大字上。
信使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和这战报一起到的,还有一个消息,雍王无恤被流矢射中,危在旦夕。
谢涵收到消息时,先是呼吸一窒,随后轻颤着手将那句“莫怕”掏出来,“是这个意思罢。”
祸害遗千年,总不至于这么容易死罢。
她沉下气息,请来王免、西勐牡、陈璀、苏韫白等,“金门大捷,王上却危在旦夕,想必各位卿家都收到消息了。这个时候,恐怕会有野心家借机滋事。”
众人心中皆是一沉,王免终是说:“王上并无子嗣,倘若当真有万一,不知谁可践位?”
谢涵一双妙目如利剑般射向王免,“丞相三朝元老,王上一向敬重,我更可谓推心置腹,老丞相现在说这种话,其心可诛!”
王免苦笑,剖心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王上在时,娘娘可以摄政,王上不在,您如何自处?上位高悬,自然会催生出无数想要捞从龙之功的野心家。外面更有刘国、召国虎视眈眈。只有定下下一任君王人选,才能避免国中多种声音,最小地减少我国内耗。”
“臣知一朝君王一朝臣,娘娘是担心准备好继位人选后,王上若是凯旋,怕是要和对方兵戎相见。臣有一策,娘娘可以挑选宗亲抱养为嗣子,即便有万一,无知小儿,舍之即可。”
谢涵缓缓道:“我今日挑选嗣子,恐怕明日说我欲窃国的流言便会甚嚣尘上,这才是内耗最大的。”
“挑太弟罢。”西勐牡早在这段时间成为谢涵心腹,与之休戚相关,“便说太弟年幼,王嫂辅政,一年后还政。一年不短,若王上好转,大权仍在娘娘手中,可随时归还;一年也不长,若王上当真这一年哪个王子都等得起。”
谢涵深深看她一眼,扬声道:“请无忌弟弟过来。”
霍无忌自然连道:“不可能,王兄洪福齐天。”
“只是做个保险,王弟莫要惊慌。”谢涵见他眼中喜忧参半,懒得多应付他,只说:“明日起,我会在王座旁再加一个椅子,你我共商朝政。”
第二日朝会,谢涵真正宣布了金门大捷和霍无恤受伤的事,她说昨夜收到消息、忧思过度,精力不济,所以请霍无忌陪她一起理政。
所有人都知道她这时候请人一道理政的内涵,却不是所有人都乐意看到的。
“长幼有序,二王子还站在一侧,三王子如此高坐怕是不妥罢。”
谢涵心知她立霍无忌是最好的,这样雍太后会支持她,而霍无忌其实是诸王子中手中势力、权力最大的,被她设置成了靶子,能最好地耗干那些有异心的朝臣。
霍无忌并不言语,只是拿询问的目光看她,谢涵好整以暇,好似要看看他的本事,是否可堪君王。
察觉到这一点,他淡淡道:“嫡庶有别,先王在时,本君也比二哥先参政。王嫂比先王行事,有何不妥?”
等这一交锋完了,谢涵才开始真正议事,目下三件亟待解决的事。
第一事金门大军即将回来,升迁、抚恤、赏罚得有个章程,申厘将将制定了新的军功奖惩法,谢涵无论如何要一力推行下去。
这法过于“公平”了,论功不论人,同样的功劳,世家子弟和平民能得到的奖励竟然是一样的。自然有一番争吵。谢涵知道霍无恤心意,自然力挺申厘,霍无忌现在和谢涵绑在一根绳子上,也只能跟着给申厘做后盾。
谢涵执政雍国两年,霍无忌被先王做太子培养长大,两人一合作,手中势力支持着申厘推行新的军功将惩法,也催生出无数人暗中的不满,最后或多或少地投靠了二王子、四王子。
第二,霍无恤重伤,谢涵传令寻找神医党阙,争取在大军回来前,能让神医出现在大陵。
第三,国内空虚,君王重伤,恐怕他国会趁虚而入、窥伺雍国,首当其冲就是刘国,尺鱼关外需增派兵马。
谢涵缓缓道:“尺鱼关乃我国东大门,至关重要,如今几位大将都在金门前线,恐怕只能拜托师家主了。”
“西将军曾镇守尺鱼关两次,师某如何比得上?”师无我淡笑道:“这城防熟悉就逊西将军许多,怎么敢毛遂自荐?”
一番扯皮后,最终是西勐牡前往尺鱼关镇守,临行前他不胜忧虑,“娘娘,老夫一走,大陵的军务就彻底在师无我那老贼手中了。”
谢涵淡淡呷一口茶,“西将军放心罢,还有厉虎牢呢。”
“厉统领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宫门卫士只有五千,城池守卫却有三万。”
谢涵将茶盏放下,笑道:“所以涵要拜托西将军一件事。”
“什么事?”
“若前线大军提前回来,勿要声张,尽快放行。”
西勐牡一愣,“娘娘你是说”
谢涵笑着点点头,面上一派笃定,心中却只求自己不要猜错了。
师无我拒绝驻扎尺鱼关,某种程度上已然是一个信号。谢涵和霍无忌将手中能用的人马,包括霍无忌府上护卫、苏韫白府衙的衙役,全都调往宫门附近,时刻拱卫。
四月廿二,已是初夏,夜间却还是凉的,习习晚风间,师无我并二王子带着守城卫士攻打雍王宫。
尽管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这一刻,霍无忌仍是不胜惶恐,他知道,赢了就是王,输了就是死。
他是这么以为的,结果在战争才持续半个时辰后,在城楼上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他那据说重伤的王兄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横扫千军般把围得他们惊慌惊惧的数万兵马全都围截,他那王兄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中气十足,“寡人乃雍王,念尔等皆为逆贼蛊惑,准予将功折罪,杀霍无溟、师无我家兵者可恕无罪!”
火光冲天里,霍无忌愣愣扭头看他身边的人。
谢涵脸上是那样纯然的惊喜和不可思议,霍无忌心知他王兄这是连王后也一起骗了,他心中不满怨愤勉强降至一个可以忍受的点,朝前方拜下,“臣弟恭迎大王回都,大王洪福齐天,雍军所向披靡!”
不能忍受又能怎么样?还能在千军万马前谋反吗?
听到声音,霍无恤抬头,目光恰好和站在城楼上的谢涵对上。
黑夜,火光,她卓然而立,静静凝着他,那一瞬间,霍无恤觉得她的眼里只有他。
突兀的,他甩了身后人,冲上城楼,麒麟卫赶忙跟上护卫。
说来,这还是谢涵第一次看霍无恤穿盔甲披战袍戴武盔,那戎装衬得他手长腿长、肩宽腰细,她一直知道他长得俊,没想到这么俊。
“辛苦你了。”霍无恤随手拉起跪着的霍无忌,继续大步流星,在离谢涵两步远时,他一手抱着头盔,一手往前一勾,整个的将人带进怀里,一种满足感涌上心头,他温柔地用手梳着她的长发,“寡人回来了。”
那臂弯极紧极紧,谢涵轻推片刻不得后,依偎在人怀里向其介绍道:“想必王上,已经知道了,这是霍无溟和师无我,另外还有”
“军功赏罚一事,臣妾已经全交给申厘了,明日王上询问他便是”
“王相这次其实是两不相帮,他不想看着申厘推进新法,却也不愿谋逆”
她一丝不苟、事无巨细地向霍无恤讲着政务,在不远处的霍无忌却觉得怪异。
霍无恤一寸寸松开手,最后淡淡道:“王后辛苦了。”
谢涵一福身,“臣妾分所应当,王上在前线风餐露宿,才是真的劳苦。”
霍无恤轻嗤一声,“无需王后挂念。”
随后,就是国内势力地大洗牌。
霍无恤本来就是用重伤不治做幌子钓出这些不服管教的人,自他继位后,师无我一直怕被报复,这次谋反做主力,他毫不意外,倒是霍无溟怕是被师无我怂恿了,还有另外几个王子。
无一例外,全部午后处斩。
师无我一死,他终于可以将大陵城卫收归己有,“先王啊先王,你以为把大陵城卫交给他保管是保护符么,寡人看催命符还差不多?”卧床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接着,他看着谢涵整理好的奏报。
平心而论,谢涵梳理政务的手腕在霍无恤之上。这也不奇怪,霍无恤做了多年的质子,一开始连认字也是谢涵教的,而谢涵是做太子培养长大的,且齐国环境要比雍国复杂的多。因此 ,经过谢涵两年整顿过的朝堂比之他离开时,那用起来是得心应手太多了。
可也正因为如此,这雍朝廷带有的谢涵的色彩就过浓,更不知道对方究竟渗透了多少势力。
霍无恤带出去的参将皱眉,“王后是不是管的太多了。”征兵、粮草还有其它零零总总,其实都可以按往日条例进行的,哪需要做这么多事。
陈璀连忙道:“我王容禀,非常时刻,往日条例已难遵循,譬如粮草,饥荒、灾年,国库都空了,娘娘只能剑走偏锋。”
“你倒替她说话。”霍无恤意味不明地瞥他一眼,陈璀立刻噤声。
谢涵在后宫收到苏韫白拐了三个弯递进来的消息:随军高官,不知娘娘艰苦,恐有不利娘娘之言,待见王上,务必陈情。
还有西勐牡的条子,苏韫白说的委婉,西勐牡就不是了: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她眉梢一挑,还没等想想哪些高官,立即听到宫人禀报:王上拿了一壶酒,似乎加了料,来关雎宫了。
霍无恤到底离开两年了,谢涵掌控全局的能力又是不一般的强,前朝可能还差些,整个后宫已是她的铁桶江山,什么都逃不过她的耳目,因此堂堂雍王暗中行事,反而都在雍王后眼里。
谢涵心中一寒,旋即起身踱步,这个时候,她绝不能表现出知道那壶酒的样子,否则对方恐怕是真的不能容忍了,又或许那壶酒只是个试探?
对,试探。
霍无恤不可能现在来杀她。
或者说,根本不可能杀她,她只是个王后,只要对方想,很快就能抹去她留在前朝的印记,没必要,也忒寒了其它留守官员的心。
此时已是夜华初上,霍无恤乘着晚风而来,他褪去戎装,一身君王冕服,大手一张,谢涵替他褪去外袍、发冠。
沐浴后,二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还是谢涵先开的口,她莞尔道:“王上你说,这两年,臣妾做的好不好?”
霍无恤奇异地看了她一眼,矜持地点了点头,“尚可。”
谢涵拽他衣袖,“那王上要怎么赏臣妾?”她嗓音里带了些甜腻,仿佛撒娇,“霍郎要怎么赏我?”
霍无恤喉头滑动一下,低头,盯着自己的杯子,好像上面的花纹巧夺天工,良久开口,“你想要什么?”
谢涵眼珠一转,却说:“明天我想要喝酒,王上陪我,不醉不归。”
“就这个?”霍无恤莫名其妙,抬头看她,“你可以提其它的。”
“其它的什么?”谢涵好笑,“王上看臣妾,缺什么了?”
霍无恤试探道:“孩子?你若有孩子,那时就完全不必扶植霍无忌,现在他恐怕仍心中记恨着你。”
谢涵当然不会说自己已经用上好的演技将霍无忌对她的记恨给祸水东嫁到他身上去了,只是似笑非笑瞧着人,“王上这是什么意思?”
霍无恤低头喝一口酒,又给谢涵斟一杯,“随口说说罢了。”
谢涵瞧着那酒,心知这就是加了料的东西,只是不知是什么料,她轻执杯盏,嗅一口,宽袍掩面,将酒水倾洒身后,随后做醉意熏熏状,嘿嘿笑道:“王上你晃什么呀?”
霍无恤盯着她,突如其来的温柔,轻声说:“困了你就睡。”
原来是迷/药。
谢涵应声而倒,一头欲往案上栽去,却落进个宽厚的手掌,避免了“咚——”一声响。
“嘶——”霍无恤双手垫在谢涵额头下,轻吸一口气后,开始唤人,“谢涵、谢涵?”
见人毫无知觉,他身上紧绷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倏忽露出个清浅的笑来。
他将人打横抱起,轻柔放床上,自己也躺好,盖上一张被子,盯着人看了一会儿,抚摸着她的面颊,在其眼睛上亲了一口,“谢谢,我的妻。”
随后吹灭烛火,拉起人的手环着他的腰搭在他腹部。
一室幽暗,月光清浅,待身侧传来绵长的呼吸声后,谢涵睁开眼睛。
她想过很多种可能,甚至结合早几年对方对她的迷恋,猜测过是要给她下迷/药强了她,独独没想过如今场景。
就——莫名其妙。
以至于,第二天晚上,她灌醉对方后,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昨晚究竟想干什么?”
霍无恤的酒量是极好的,很少醉,谢涵也是无意中发现对方一旦醉了,就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而且第二天起来绝对不记得前一晚的事。
还有比这更好的套话方式吗?
谢涵今天一早就开始准备,给自己灌了一天醒酒汤后,开始陪人喝酒,而且对方酒的度数还她高些。
她舌灿生花,祝词不重样,劝酒的花样更多,折腾到月上中天,终于把人给搞趴下了,遂开始提问。
霍无恤脸蛋红扑扑的,看起来可爱又可口,可不是白天那冷面的讨厌样子,反而像多年以前的小少年,谢涵没忍住,揪了下他的面颊肉,“快说,昨晚弄晕我想干什么?”
“我——”霍无恤盯着她,眼睛湿漉漉的,“想你抱抱我。”
“哈?”谢涵反应了一会儿,才琢磨出这句话的意思,只觉对方脑中有大病,“这点小事,你不好给我说吗?你给我下/药就为这个?”她给气笑了,“我说王上,咱能不这么别扭吗?有什么事直说不好吗?”
霍无恤摇头,“不好。”
“为什么?”
“我说了,你不给我,是因为你不愿意;我不说,你不给我,是因为我没说哇——”霍无恤现在大抵觉得自己极聪明,笑嘻嘻道。
谢涵那怒意和无语却突兀地顿住了,她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直看到对方脸红红摸自己侧脸,“我好俊,是不是?”
“噗——”谢涵一乐 ,“对啊,你好俊。”
“那你要跟好俊的我困觉吗?”霍无恤羞答答低头。
谢涵面色一沉,霍无恤拽她衣角,睁大眼睛,“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花花。”他在身上摸摸索索摸出一张王令来,献宝似的,“你看——王免老匹夫因为旁观师无我等谋逆,现在主动辞官了。我封你做丞相好不好?”
谢涵看着拿黑底红边的王令,竟果真写着封她为相的昭告。
“咚——”的一声,她心头一跳,又按捺下不合时宜的躁动,试探问,“王上只掌朝政一年,而我却掌两年,王上没什么想法吗?”
“想法?”霍无恤恍然,嘿嘿笑道:“花花你好厉害的,比我厉害,以后都我出去打仗,你管家好不好?我们一起横扫天下。”说完,又委屈起来,“可我出去打仗就好久不能见到你了,你还不想我。”
他光委屈还不算,竟然开始得吧得吧掉眼泪,差点把谢涵三魂吓走七魄,“你、你哭什么?”
“你一点也不想我。”霍无恤看着她,默默流泪。
“谁说我不想你。”谢涵拿手指抹去他的泪珠,接过那张王令,免得被哭湿了第二天被发现,亲吻他眼角,“我每天都在盼着你回来,我的王。”
——我的絮儿。
她突然什么也不想试探了,打横抱起人,将人放上床,吹灭烛火,吹灭烛火,她低头看拽住她衣角的人,“怎么了 ?不睡觉?”
霍无恤琥珀色的眸子阴沉沉地盯着她,谢涵心漏一拍——不会这么快就醒酒了罢。
“你为什么不和我睡觉?”
谢涵:“”她小声哄道:“因为今天我想抱着你睡觉。”
霍无恤顿时眉开眼笑,乖乖躺平,“我已经睡好了,你快来抱我叭。”
谢涵却没动手,她瞧着人那副任君采撷的样子,实在忍不住,不知怎得,手就伸向那衣襟、裤头。
“我恨你当初弃我而去——”
“我恨你后来算计我来到雍国——”
“可你却又给了这么多年来没人给过我的信任和爱护”谢涵笑了一下,“知遇之恩,无以为报,不如我以身相许?”
她此生是回不了齐国了,也不想回那地方,齐国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恢复,“你既想做中原霸主,我便帮你,现在让我收些报酬。”
话到此处,她已将人剥得光溜溜得,却目光一凝,落在其腹部,只见那儿陈旧疤痕纵横交错 ,不禁伸手轻抚,“这是怎么回事?”不像刀枪剑戟得伤,也不是战场上得伤才对。
之前谢涵的话太深奥了,霍无恤似懂非懂,此时终于听明白了,顿时气鼓鼓的,“你不记得了?”
他背过身去。
她该记得吗?谢涵号称过目不忘,立时将所有记忆翻了一遍,也没翻出来,只当这人醉酒缘故,摩挲着他的疤痕,“好絮儿,别生气”
她话才开头,便听一旁传来那细小的呼噜声,像头小猪。
谢涵:“”
她磨了磨牙,吹灭烛火。
第4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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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今日埋伏绿水山的山贼一事, 沈澜之表示遗憾,“他们倒是谨慎得很,碰头后一路来到河中小舟, 四处顿时无所遁形, 咱们想要埋伏探查些什么也就成了虚言。”
“山贼也有这样智谋。”谢涵轻笑一声,对林武杰支了支下颌,“那你可看到了什么人, 他又对你说了什么?”
“是两个带斗笠的紫脸大汉, 名字什么都不曾对属下说起, 只是先给属下看了这个。”林武杰从怀里掏出一枚珍珠耳坠, 面露痛色,“这是舍妹最爱的首饰。”他深吸一口气,勉强继续道:“他们以舍妹为威胁, 先问了属下姓名人士,属下按照兰大人教的那样, 说了是带妹妹游学到此的原随国士子。”林家兄妹本是随人。
“他们要我给出证明, 我说得改日拿出路引身份, 现在只能讲几句随话给他们听。听完后, 也不知道他们信了没,开始询问我来温留后的桩桩件件事,所幸兰大人早有准备, 属下只管照本宣科。最后,他们问属下可知温留城有多少人修河,属下不知何意, 便留了个心眼, 说了一半人数,又说并不确定。”
“他们就让我回来好生观察, 三日后老地方碰头,告诉他们答案,说完就让我见小妹。但要是说谎,就要当场杀了小妹。”说完,他刚毅的眉眼流露出恳求之色,“君侯,属下可否实话”
霍无恤瞥他一眼,打断道:“君侯,这山贼不知什么打算,说不得用这第一个问题查探武杰哥的可信度。左右这不是什么秘密,倒不如直言。”
“可。”谢涵点头,接着对林武杰笑道:“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本君无论是想要查探真相还是攻击贼子,都无须一个弱女子的牺牲。若是这次能令小妹平安归来,再好不过了。”
林武杰大喜过望下去了。
等他走后,谢涵神情转淡,问沈澜之,“若我没记错,他是随人,因继母苛待,带着妹妹逃到了扶突,入选了卫士,一直和妹妹相依为命,把妹妹看得比什么都重。
既然今天咱们的人没有一个人跟上去,也就没有人听见看见他与山贼的交谈,你有什么办法能分辨他刚刚说的究竟是实话还是假话?他究竟是咱们安插在山贼中的间谍,还是因为妹妹已经被山贼策反的细作?”
沈澜之早知谢涵会有此一问,他当初派人埋伏,说是伺机而动,实则更重要的是监视林武杰,如今监视成空,自然要另作打算,“我有一计。今晨林武杰出门后,我已派人偷出林小妹闺房中的部分东西。
明日咱们就扮作桃花山上的山贼,只说昨天那两人是叛徒,竟然想对七当家的压寨夫人施暴,被赶出去后逃到绿水山上,带着夫人的首饰招摇撞骗,是想骗了林武杰上山给绿水山挟持了来威胁桃花山。而我们呢,就是来接七当家夫人小舅子上山的,免得被绿水山给抓了。”
谢涵:“”
他咏叹调道:“兰先生不愧是终日要给姚师傅念书写小话本的兰先生,多么瑰丽的想象啊。”
“虽然听起来有鸡零狗碎之嫌,但——”沈澜之信誓旦旦,“好用即可。无论今日林武杰有没有叛变,遇到搞不清楚状况的事,就算有也定然会暂歇了和绿水山的合作,转来继续靠着我们营救林小妹。毕竟比起他一头雾水撞上去,怎么也还是我们可靠。”
谢涵:“那我最终无法确定他的忠诚。”
沈澜之笑了一下,“君侯,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忠诚,最终结果是好的就好了。”
“好罢。算你有理。”谢涵点了下头,“总之,这事交给你了。”
等沈澜之走后,霍无恤抬头看谢涵,蠕动了下嘴角,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谢涵打开封信,看完夹在指间对他晃了晃,“如何?预备什么时候动身前往北境。游弋喾都派人来催了。”说完笑了一声,“游将军总是这么实诚,连交兵权也着急。”
“那就明日罢。”霍无恤道。
谢涵笑道:“怎么,不想眼睁睁看着兰兄骗你的‘武杰哥’?”
“虽然我认识的武杰哥对君侯一直推崇备至、赤胆忠心,但——”霍无恤笑了一下,“兰兄说的对,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忠诚。总有什么是比主上重要的,或许是钱财,或许是声名,或许是性命,又或许是亲人。”
他笑了。
谢涵脸上的笑容却收敛起来,随手将信放在案上,“不错。”
霍无恤见他有寂寥落寞之色,恍惚想到多年前初见对方时,对方对他的太子卫队是何等的信任,随便便带人杀上欧家山庄,言之凿凿称倘若被擒,他的人必定毁容自尽,如今却
凡事都有个重要与最重要之分,人总是能为了最重要舍弃其它重要的。这原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君侯就是我的最重要,所以我永远不会背叛君侯。
霍无恤想这样说,不知道能不能使对方略有黯淡的眉眼重新鲜亮起来。
话没说出口,对面人已经转换了一副神色,“有什么要准备的尽快准备罢,咱们明日清晨出发去青灵城。”
第二日如期而至。
天色将明未明中,谢涵带着五百卫士陪霍无恤去了青灵城。两城本就是南北相挨,旬日不到,他们便赶到了北境大营,等见到游弋喾本人,总算知道其为何这么急着呼唤霍无恤过来了。
“两次北境失守,卑将已无颜面对家主,更不想回扶突叫他人看了耻笑家主。”游弋喾一身轻装,手持宝剑,“卑贱已向拾氏、家主交了辞呈。这便到处走走。”
说完,他看谢涵一眼,“温留君不辞辛劳过来,莫非是替霍将军站台?”他失笑道:“温留君是不信任霍小将的本事,还是不信任游某的人品?”
“霍小将旧年力转乾坤,军中本就是崇拜强者,霍小将有这样声名,天然受将士追捧,若是军中不服管教,那定是前任将军不甘心唆使的。温留君眼中,游某就是这种人吗?”游弋喾眼尾一翘,戏谑的波光便随那眼角倾泻出来。
这人呐,一旦卸下了重担,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一本正经、沉稳刚毅的游将军都会调侃人了。
谢涵瞧人轻飘飘的包袱一眼,岔开话题,“游将军打算去哪走走。涵所游颇多,说不得可以给游将军做做推荐。将军是想看烟雨笼轻纱,还是孤天连黄沙?”
这时,游弋喾身边的焦大“害”了一声 ,“那就不用了。将军是要去燕国灵道城找军师。”
游弋喾瞥焦大一眼,继而叹一口气,“听说燕国明家功利非常,对有用的子弟是所有资源倾斜,无用的子弟就是一脚踢开。明千径如果一直是那副痴痴呆呆的样子,说不定已经成了一副骸骨。到底五年相交,到了我去给他收个尸也是应有之意。请温留君恕罪。”
谢涵沉默片刻,道:“恕罪?恕什么罪?本君与明相,立场不同耳,若是同为齐人,说不得能成好友。他这样人物,本不该被任何人欺辱。游将军去看看也好,免得虎落平阳被犬欺。”
第434章(补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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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弋喾就这样拍拍包袱去燕国找明千径了, 留下焦大向霍无恤汇报北境军防,然后他瞅谢涵一眼,再瞅谢涵一眼, 又瞅谢涵一眼。
谢涵好笑, “何时心直口快的焦都尉也会欲言又止了。”
于是焦大终于直截了当说,“温留君,虽然你救过咱们一次, 霍将军也是你保举的, 但现在涉及军务, 我要请你出去了, 不然我会以为你想偷听军机的。”
谢涵哑然一瞬,随后云淡风轻地站了起来,“初来此地, 本君正好去走走。”
霍无恤连忙唤:“君侯——”
焦大奇怪看他一眼。
他改口道:“温留君稍等。”随后对焦大顽笑说,“本将与温留君多年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一时转换不过来, 你是游将军留给我的人, 可不能将这糗事告诉别人。”
焦大不屑道:“我哪里是这种人, 将军你就放心罢。”说完又嘀咕,“焦不离孟?我才是焦罢。孟?”嘶——他恶寒一下。
霍无恤不管他,对谢涵笑眯眯道:“天都快黑了, 温留君还是先别到处走走了。快看看咱们的歇脚处,要劳烦温留君替我张罗了。”
“好——你先忙,我去看看。”谢涵含笑点头, 等出了门来, 神色转淡,心头郁郁:他培养霍无恤的文治武功, 他挖掘霍无恤的军事才能,他一力举荐霍无恤为北境守将,到头来却觉自己似乎失去了对对方的掌控。
他是想染指北境军,这一支离温留最近,离朝廷最远,多为民兵组成的常备军。可事情或许并不能像他预计的一样。
他一开始怕对方被排挤的想法此时此刻更有些可笑。
谢涵最终还是来了北境将军府,呼来仆婢安置二人衣物、被褥、香炉、茶具,以及一系列惯用的物件。等日暮时分,对方乘着晚霞回来时,笑道:“你惯用的东西我都命人摆置好了,瞧瞧怎么样,可还满意。”
院子里一排刀枪剑戟,以及足够大的练武场地。正面是议事用的厅堂,左手边书房,书房靠着卧室,室内当先一扇白兰屏风,淡淡的清香。绕过屏风是洗漱起居之处,陶罐装青盐,彩漆瓷盆里雕绘着的游鱼犹如活物,左手边是沐浴处,紫檀木浴桶能养心安神,再左手边是床榻,一角精致的雕花香炉正升着熟悉的味道
这竟与温留府谢涵的别院别无二致,霍无恤四下里一看,一时不知是感叹谢涵准备之充分,还是速度之快捷,最后道:“质子府、山洞、鸣玉坊、酒楼通铺、军营帐篷,我都住过,其实我从来没有什么惯用的东西,那不属于我。”
“哦?”谢涵脸上清浅的笑意一顿,又若无其事道:“看来是我还不够了解无恤。”
“君侯不需要了解我,只要我了解君侯就够了。”霍无恤收回落在四散陈设的目光,琥珀色的眸子专注地凝着对面的人,烛光下他的声音微醺,“我从来没有什么惯用的东西,只有一个习惯的人。”
“咚——”谢涵心头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在心底蔓延,他偏了偏头,“吃过晚饭了吗?”
“我想和君侯一起吃饭。”霍无恤这样说。
谢涵摆摆手,“你已非我的从属官,确实不该再唤我君侯了。否则这些北境将官听到了怎么想?”
“这里没别人。”霍无恤靠近了,轻声说:“我就私下里唤。”又转而一笑,“君侯晚饭想吃什么?听说青灵城有不少独特的土菜。”
不一会儿二人吃了顿家常小菜。一路舟车劳顿,霍无恤倒不妨事,谢涵已精神不济,未尝看书闲逛,便准备歇息了。
烛火刚被吹灭,万籁陡然俱寂,谢涵昏昏欲睡,霍无恤忽然说:“君侯,明日北境军应该会给我个下马威。”
谢涵瞬间清醒,“何出此言?游弋喾想来是不会给你使绊子的。”
“游将军光明磊落,确实不会。可他手下有三个都尉,本来应该三个一同向我汇报事务的,可除了焦大,一个称病,一个说是有紧急军务,都没有来。”霍无恤说。
谢涵和游弋喾也算是多年老邻居了,对他手下人马有些了解,便问:“哪两个都尉?”
“孟光亦和马元超。”霍无恤大喇喇把焦大保密的军机都倒了出来。他很清楚,无论是对方还是他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不是真的做北境将军,而是替对方巩固势力的,“北境军马原本常备一万。但燕国一役后,只剩三千了。朝廷一直没有调配兵力过来,估计自己也够呛,又听了燕太子颁布的休养生息国策。”
“而这一万军里,其他七个都尉贬官的贬官,战死的战死。只剩下焦大、孟光亦和马元超了。”
谢涵一算,“马元超是玖氏家臣,游弋喾是拾氏的人,他走了,按北境惯例,就该轮到玖氏,莫不是早有想法?至于这孟光亦,是个小氏族出身的,我倒也不甚清楚。”
他又问,“焦大对你说了什么?”
霍无恤无可奈何,“我不知他是在骗我,还是真的一本正经地认为他们两个确实一个病了一个有紧急军务,竟是很认真地替他们向我告假。”
想起焦大那憨愣的样子,谢涵无话可说,摇了摇头,问:“你是新上任的将军,明日按照军中惯例,是要检阅三军的。可曾通知下去?他们怎么回复?”
“只说知道了。”霍无恤声音闷闷的,“君侯,我觉得明天一定有事儿等着我,怕是要争夺一番军权,您可一定要给我站住台。”
“区区两个都尉,难道也敢在我面前放肆?”谢涵道:“放手去争,我为你后盾。”
身侧的声音恢复了那矜傲,霍无恤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到那张温雅好看的脸重新爬上了飞扬自信的神采,他心满意足道:“君侯,你真好。”
第二日,天蓝如洗,骄阳似火。
谢涵、霍无恤早早来到了阅兵台,不想却面对着稀稀拉拉千余人队伍,领头只有一个焦大,两个小将出列,一个道:“启禀将军,城外山贼肆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马都尉不能眼见百姓受苦,带九百兵出城剿匪去了,临行前让末将留在这里向霍将军请罪,请霍将军责罚。”
说完,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一旁另一小将连忙道:“孟都尉怕马都尉人马不足,也陪马都尉剿匪去了,请霍将军责罚。”
谢涵眉梢一挑。
焦大一拍大腿,“啊呀——早上是听说有山贼抢了个村庄,怎么样,伤亡多不多?”说完,看霍无恤,“霍将军,这你可不能怪老马和老孟,是这山贼比燕人还损,专干烧杀抢掠。”
谢涵无语看他一眼,开始怀疑游弋喾就是特意给霍无恤使绊子的了。他坐在高台上,“啪啪啪”鼓起了掌声,“马都尉、孟都尉竟然不惜自己受罚,也要为民请命,即便违反军纪按律当斩,也在所不惜,这种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的精神,可敬可佩啊。”
“斩首?”下首两个小将遽然色变,“万万不可——”
“不错,斩首是万万不可的。即便违反了军纪是军中大忌,可这一切都是有苦衷的。”谢涵偏头看霍无恤,“霍将军,我看二位都尉不只不能按军纪处斩,等他们剿灭贼匪,得胜归来后,还要大大地封赏。”
“噢,霍将军——君王有率百官迎接凯旋将士的先例,为示敬意,你不若率全军在这里等候孟都尉和马都尉?”
霍无恤眼里流露出了一点笑意,但仍是摇头,“无论什么原因,无论胜负,违反军纪就是违反军纪,不能因为任何情况饶恕。”
谢涵一听对方话头不对,就一个劲给人打眼色,奈何仿佛媚眼抛给瞎子看,人自顾自从容自若地说完话,果见下方人马哗然,纷纷替马元超和孟光亦求情,言语中多是不忿。
霍无恤听完一阵,神情等闲,“好了——就先等马都尉和孟都尉回来罢。”
六月的天气,一年中日头最高的时候。
炎炎夏日,阳光毒辣,众兵又是厚重的铠甲又是烫手的兵器,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苦不堪言。焦大向霍无恤提意见,“这么站着也不是事儿,将军要等老马和老孟,咱们也到树荫下去啊。”
霍无恤原本是和谢涵一起在荫蔽的高台,这时闻言一步踏出荫蔽,高大的身形完全暴露在太阳底下,“马都尉、孟都尉还有将近两千兵马,长途跋涉,难道不比我们更热更累吗?到树荫下等,怎么好意思?”
他说的正气凛然,倒叫焦大赧然,说不出话了。
霍无恤说完这些 ,又对谢涵道:“温留君是客人,就别和我们一起等了。”
谢涵本是想小惩那些起哄的人,不想现在却见对方额头滚落一滴豆大的汗珠,从高挺的眉骨到两颧再到陡直的下颌,顿觉不爽。
嘴上却轻声道:“你脚趾头想想也知道,那两人不过是寻个由头出去给你没脸罢了,定不可能剿灭桃花山马贼,回来你惩处就是,刚刚何必起纷争,落人口实。”
“落人口实?”霍无恤说,“《兵符》里记载了一则故事,叫做昊宫教战,讲的是:当初昊厉王听了季武子的兵法后,又怕其是夸夸其谈之辈,为了试探其才能。昊厉王请季武子练兵,却给了他两百个宫婢。其百夫长乃两名昊厉王的妃子。
季武子教了三个简单的指令后,开始训练,队伍却一片混乱。他再次教导,仍然如是。重复三次,次次教导问下首宫婢是否听清,均回答是,可结果依然混乱。他对昊厉王说:将令不清,士兵不理解,那是我身为将军的过错;将令清晰,士兵不遵守,那就是她们的过错。于是斩了两个百夫长。
立竿见影的,剩下宫婢一片军机肃然。季武子对昊厉王禀报:请陛下检阅,这支队伍可以战争沙场了。1
君侯,这就是军纪。”
“你今日如果因为情有可原放松军纪,明日就会有其他理由请你放松。”谢涵一叹,“所以尽管你知道他们根本不会胜利,一句空言罢了,也决不能说。”
霍无恤:“是。”他伸手替谢涵擦了擦汗,压低声音,“君侯快去吃饭罢,午饭不能陪您了,您想想晚饭就吃什么?”
谢涵下去就餐的时候,还在想:或许这就是他和霍无恤的区别,也是他不能带好兵的缘由。
明知事情不可能发生,他立刻便会漫天乱说,以获取更多的利益。
霍无恤却不管发生不生,只遵从自己的一条铁律——
作者有话要说:
1.孙子吴宫教战。
第4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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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涵対马元超和孟光亦的忍耐已经到了一个极点。
按霍无恤上午的说法, 他已经盘算好晚饭要让対方炒哪些小菜了,结果等到天边烧红了云霞,这两厮也没有回来, 対方仍带着兵马在校场上等候, 岂有此理?
他原本想捧杀两人,不想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校场上的人已经六个时辰没有喝过水更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了,瞧人经过一轮/暴晒, 嘴唇干裂, 他不禁道:“想来两位都统爱兵如子, 即使自己在外拼杀, 也是不愿意叫将士们饿着肚子等候的。”
底下士兵早已又累又热又饿,头晕眼花间,听闻此言, 精神一振,哪想上首人满口拒绝。
“不可。”霍无恤站姿笔挺, 满头大汗, 却是正气凛然, “食物自然该给胜利的战士先行挑选, 而不是我们这些在后方安逸的人,难道要让勇士们吃我们剩下的东西吗?”
是这个理。
“但可以另外开炉灶啊——”
“我们看到都统是带着伙食出去的。”
底下窃窃私语,霍无恤充耳不闻, 让人不禁埋怨这将军忒也迂腐。
直到太阳落山,才听到马蹄声踏踏,是孟光亦和马元超带兵马回来了。
谢涵立刻精神抖擞, 抢先迎了上去, 笑脸道:“两位都统剿匪回来了?可有伤亡?可有俘虏?这一整天的——必定是捣了桃花山贼窝罢,这可是大功一件啊。”
马元超是见过谢涵的, 以前他感激対方援救北境,现在他憎恨対方横插一脚——倘若不是玖玺桓欠了対方人情,倘若不是対方强捧这雍公子,现在的北境将军该是他!
可他不敢対対方发火,羞愧道:“贼子狡猾,我等为保护百姓,没能趁胜追击,让他们都逃了。”
闻言,底下士兵顿觉自己一日的暴晒挨饿都喂了狗,又怨都统无能,带着两千人呢,还干不掉几百个山贼;又怨霍无恤迂腐,搞得他们白白受罪。
“桃花山山势复杂,攻打本来就要从长计议,马都统选择不错。”霍无恤一板一眼道:“只是既然只为守卫,不必带出去两千兵马。”
马元超仿佛这才注意到霍无恤,斜眼一瞥,明知故问道:“这位是?”
霍无恤淡淡道:“本将今日接手北境。”
“原来是将军来了。”马元超换上笑容,骑在高头大马上俯视霍无恤,口中称赞,“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犬子在像将军这么大的时候,还只会走鸡斗狗。”
“犬之子,总归还是犬,与虎豹自然不同。”霍无恤话音一落,众皆侧目,怀疑自己听错了。
马元超反应一瞬才回过味来,紫脸化作黑色,正待发作。
下首的人话锋一转,“都统总算回来了。本将思及都统一心为国、爱民如子、嫉恶如仇、闻鸡出兵,佩服之至,故率将士在此等候胜利之师。
现如今即便没有剿灭贼匪,都统率兵马保护了百姓,也是功劳一件。诸位不必愧疚,更不要在这里等候,有伤的看伤,有亡的记恤,都好的快些用饭。半个时辰后,本将还有将令要宣布,迟到者军法处置。”
他这一下令,马元超这边还不如何,那些等了一整天的将士欢天喜地下去用饭休息了。马元超见状,也不好说什么,解散了队伍,令其休整去了。
三千个士兵,几年下来,大多相熟,大碗吃着饭呢。一个好奇剿匪,一个奇怪新将军,就这么聊上了。
“害——就几十个马贼,主要是孟都统迷路了,才搞了这么久回来。”
“胡说!关孟都统什么事,是你们吃起饭打起猎来磨磨蹭蹭,还要看村里的姑娘!”
“什么?咱们在这边挨饿受晒地等着你们,你们打猎吃肉还看姑娘?”
这一聊上不得了,三波士兵都不高兴了。
另一头,孟光亦斯文地吃着饭,対马元超说:“你的下马威不成,反而让人将了你一军。”
“什么反将一军?难道白等一天,底下个人还敢対我有怨气不成?”马元超满不在乎,还很喜欢刚刚那隆重的场面,“我看他是怕了我了。”
他心腹立刻道:“都统,新来的将军说你私自带兵出营,违反军纪,按律当斩。”
“他敢?马元超略加邪气道:“他要是敢,我就让他知道什么叫军中哗/变,到时候他这将军难辞其咎,就等着被撤职罢。”
孟光亦提醒道:“温留君还在。”
马元超也提醒他,“这里不是温留。他温留君也只带了一百个卫士。北境天高朝廷远。”
另一头,谢涵派卫士出去和将士们一同吃饭,听了回禀后,対霍无恤道:“看来这两人很有威望,底下士兵都愿意为他们说话。而你的声望远远不及,是不能现在就将他们处斩的。”
霍无恤只说:“游将军看来対自己手下的情况一点也不清楚,他果然是要个像明千径那样的军师的。”
谁说不是呢。
谢涵只觉得昨日的自己天真,竟然信了游弋喾的邪,“你现在如何打算?”
“我看这批北境军的军纪,连温留军都比不上。两位都统公然违纪,底下人竟然全不当回事。杀猴儆鸡,我势在必行。”霍无恤说:“只是现在,还要缓一缓。”
谢涵见他心中自有章程,也就不太过干涉。
临行前,应小怜提醒他,“君侯対无恤,总有一种奇怪的保护欲与掌控欲。君侯,一个名将不是这样培养出来的。”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下一句,霍无恤奇怪,“君侯,你不问问我计划。”
谢涵道:“你有主意就成。”
霍无恤嘟囔,“那君侯也要帮我参谋参谋。”说完 ,就开始描述了,“我虽然想斩了他们两个,但那是他们违反军纪的必然,我本人倒不如何着急。真正着急的是想夺权的他们。他们肯定会先出招打击我的威信,只要先出招,破绽就出来了,就像今天一样。”
“现在无战事。他想要打击我的威信,就只有三招:一个勾结山贼,让我剿匪失败;一个等我安插人手,寻找那人过错;一个找我比试,把我击落马下。”
他屈指轻轻敲了敲案面,“我一没打算即刻剿匪,二没真想要安插人手,他大概会找人和我比试比试武艺罢。”说着,便兴奋起来,眼睛亮晶晶的,“他们都不知道我和君侯学过剑法。”
谢涵莞尔,“他们还不知道你弓马娴熟。毕竟雍公子不学无术的名声还是有些响亮的,即便打了胜仗,也只当你天资聪颖会出主意。”
不一会儿,半个时辰便到了,霍无恤召集三军,一宣布明天检阅三军,二公布今天剿匪无一伤亡,称赞孟光亦和马元超统领有方,三给今天立功的人都升了一级。
权利两个头,一曰赏,二曰罚。
马元超见他大方赏赐,很是收买了一些士兵的人心,遂上前一步,单膝跪下,“卑将今日擅自带兵离开,有罪,听闻将军要处卑贱以斩刑,卑将请就戮。”
他话音方落,底下一堆下级将官纷纷出言:“万万不可——”
“都统也是情非得已!”
“将军那时还没正式上任,都统要去哪里请命?为了百姓,只能事急从权!”
这还算正常的,其中还夹杂许多阴阳怪气的话: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都统带兵几十年,将军你到时候还要听听都统的经验,可不能动都统啊。”
“多大点事儿,要罚我们认了,可将军竟然说要杀人,是怕都统碍着您吗?”
谢涵再料不到这马元超脸皮能厚到这种地步,他哪里不知道,这些出声的人里得至少有一半是対方自己安排的。
可大部分士兵没有这些心机,一边是熟悉多年的都统和纷纷出声的同袍,一边是新来的将军,心里的天平本来就是偏的,他们本能地害怕和愤怒。
霍无恤无奈,伸手扶马元超,“本将初来乍到,只知军纪,不知北境传统,也是麻烦,看来本将还是请游将军回来问问是好。”
游弋喾虽然统御几个将官的水平蹩脚得可以,但却备受士兵爱戴,闻言都连连说:“好啊好啊——”
“请游将军回来!”
回去后,孟光亦提醒马元超,“你又被反将了一军。”
马元超哈哈大笑,“他要是真的把游弋喾叫回来了,那只能证明他没有一点统领的能力,谁会服他?而且游弋喾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说完,他还心情颇好地派了几个士兵去一趟将军府,说是送青灵特产——软脚糕。
“这软脚糕啊,上面方方的糖酥,下面两个圆圆的小糯米团子支楞,放着还好,要是给人一戳,准倒,最不禁用了。小孩子特别喜欢玩儿。大人喜欢尝,味道跟软/蛋似的。”
送糕点的士兵嘻嘻哈哈対通传的卫士这样介绍。
谢涵远远就能听到那肆意的声音,引路的卫士没听懂,他还能听不出这嘲讽吗?
“君侯——”霍无恤伸手按在他扶剑的手背上,笑道:“您看起来像是要去杀人。”
谢涵瞥他一眼,思及这是対方的主场,手渐渐从剑柄上放下来,哼了一声,“你倒好脾气。”
见他不动怒了,霍无恤说:“君侯,一会儿有人进来,你陪我演一出戏。”
不一会儿,送“软脚糕”的士兵进了来,正碰上谢涵教霍无恤射击。
第4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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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霍无恤实在手生, 连连脱靶三箭,还振振有词,“谢大哥, 我是统帅, 统帅要做的是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而绝不是杀几个人这点微末小道。”说完瞥一旁两个小兵一眼,“我会带兵打仗就好, 杀人的事自有士兵去做。”
谢涵气个够呛, “我懒得和你说。”
几个士兵听完, 本就对霍无恤不佳的印象跌入谷底, 奉命送上糕点后,回去对马元超添油加醋讲了一番。
第二天,检阅三军。
又是一个艳阳天。
三千余人在校场上列队排开, 军容肃肃。
马元超俨然主人翁般向霍无恤介绍,“将军, 我军共有步兵七百五十人, 车兵一千二百五十人, 伙兵与斥候五百人, 弓箭手三百人,矛盾兵七百人。”
接着颇为骄傲道:“我军的弓箭兵乃是游将军亲手调/教出来的,比棘门营也不差, 平均射程可有六十丈,三十丈内可透胸而过。”
“哦?”霍无恤兴致盎然,“那就弓箭兵先行演练。”
马元超递上弓箭, “请将军射第一箭。”见霍无恤迟疑, 他信誓旦旦道:“以往都是游将军射靶为信号的。”
焦大“咦”了一声,正要出口。
马元超扭头面向三军呼道:“今日弓箭手先行, 将军射箭为大家喝彩,大家以将军羽箭为靶心。”
下方响起排山倒海般的欢呼,掩埋了焦大的几声疑惑。
霍无恤却迟迟没有接过弓箭,有顷,马元超疑问道:“将军有何犹豫?”
霍无恤“哈”了一声,“人射靶,有什么意思?敌人难道会站着不动让我们射击吗?不如两人过招,看谁躲避成功、看谁射击成功?”他仿佛兴致勃勃要比试。
谢涵阻拦了他,“你为主将,不可以身犯险。不如这样罢——”他随手指了霍无恤身后一个卫士,“你来替将军演练,胜了的话”
霍无恤接口道:“本将重重有赏。”
马元超一开始还没明白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下反应回来原来说的天花乱坠只为躲避大庭广众之下射箭。
他算盘落空,心中恼怒异常,但又彻底确定这雍公子不善骑射之事,只是一时不知道怎么让对方出糗,嘴上就先答应下来,待思索一番再图谋。
他本能地要找弓箭手中的第一好手,好打击霍无恤选出的人,便派遣了三百弓箭兵中的一个百夫长出来。
待要说出口时,忽然一个绝妙的计划在心中升起,这驱使他伸出的手指一偏,指着那百夫长身侧人的说,“你来演练给将军看。”
他身旁的百夫长微微皱眉,却未说话。
马元超对霍无恤、谢涵笑道:“这是弓箭兵甲正拾元。军中历来能者居之,比试也要配得起的彩头,倘若将军卫士胜了,就让这位壮士代替拾元做甲正罢。”
谢涵愕然,想了想这甲正的姓氏,若有所思。
霍无恤侧目,连道:“军衔都是将士拼死厮杀,一级一级升上来的,轻易取换,太儿戏了。”
马元超死死盯着霍无恤,“将军难道不知有些人的军衔是从天而降的,从来跟厮杀没什么关系。”说完,他话锋一转,正气凛然道:“士兵的荣誉都要用能力来保护,这也是鞭策那些将官努力,不要被现在的地位迷了眼睛,导致懈怠惫懒。这才是阅军的真正目的!”
他话说到这份上,霍无恤无可奈何,只好同意,他这边是勉强,另一头的甲正拾元也觉倒霉非常,心中大骂马元超。他虽是拾氏旁支子弟,但怎么着也姓拾,因此一过来就是弓兵甲正,平日游手好闲,也不磨练技艺,哪知今日有此一劫。
两人下去换装备的时候,霍无恤尿急出去了一趟,一直作壁上观的孟光亦轻轻推翻杯中茶水,“啊呀——”一声,“我上好的桂花茶呀。”说着,便出去泡茶了。
霍无恤从沃头回来的必经之路上,孟光亦抱臂倚着棵大树,“将军,您现在命令您的卫士等会儿输给拾甲正还来得及。”
霍无恤眉梢一挑。
孟光亦淡淡道:“一个卫士赢了可以取代甲正的位置,那么一个都统赢了也可以取代将军的位置。”
霍无恤颇有些奇怪,“本将以为孟都统迫不及待要拥护马都统取代本将。”
“旧年战事,我因伤没有上场,不清楚将军的本事。马都统说将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自然不愿让蠹鬼之徒毁了北境军。但现在看来,将军并不是这样。起码——两人互斗比射靶子这方法好多了,马都统一心夺权还没从这方法中回过味来,我却知道这法子的价值。”
霍无恤肃然道:“原来孟都统是一心为北境军啊。”
再回来时,拾元和那卫士已身披甲胄,一人一马分开百余丈骑行。
拾元当先射出一箭,力道不大,准头不足,冲劲不够,卫士拍马一躲便避开了,立刻探出身来,趁着拾元还没收拾势,“嗖——”地射出一箭,正中拾元胸膛,所幸那羽箭是去了矢头的,没刺穿他胸腔,却也叫他胸口发疼,“哇哇”叫唤起来。
周围士兵顿时“嘘”声一片,等马元超宣布让那卫士任拾元的甲正职时竟一片叫好,足可见这氏族公子哥儿平时颇不得人心。
而这也会是对方的写照。
马元超按捺下心中计谋如期展开的喜悦,又请霍无恤这边出了两个卫士,而他也指派了两个没本事的将官,展开了□□长矛、驭车战斗的比试,最后都让霍无恤的卫士赢了。
见三军中渐渐有人不满,他心知火候已到,对霍无恤邀请道:“将军,今天看到这么多好儿郎,卑将心中高兴,突发少年狂兴,也想比划一场,不知道将军有没有兴趣?”
霍无恤顿了一下,脸色难看,抬头看看天,“哈”地笑道:“天色还早,都统急什么?还是先继续看看咱们的好儿郎罢。”
孟光亦心中嗤笑一声,笑对方不听他的“好人言”,鼠目寸光,只想着安插自己的人手进军营。
马元超心中不屑,倒也并不强横,反而心中升起股猫戏老鼠般的快感来,好笑看着对方极力撇开的样子,点头道:“好,那咱们再看几场。”
霍无恤又派出数个卫士,马元超又点出数个将官,渐渐“草包”也不够用了,他遂暗中派人嘱咐其“必须输”。
好些将官看马元超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毕竟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东西,哪里愿意拱手让人的。都统竟半点不把他们的身家性命放心上。
直到天半已经染上红霞,马元超邀请了霍无恤三次,最后一次,他已经丧失了耐心,强硬地拉霍无恤,“将军,为将者,言出必行是第一要素,你可不能赖了老夫的账啊。”
霍无恤无可奈何起身,一站起来他又换了副神色,肃容对三军伸,“旧年的战争,本将历历在目,今天本将阅军,以为会看到残兵败将,以为会看到行尸走肉,没想到这一年来在场的诸位没有一个懈怠,更没有一个吓破了胆,不愧是国之精锐。”
“比试有输赢,但失败的也依然技艺高超。你们用战力向本将证明了你们够格做这北境的守卫者,那么现在换本将和马都统上场,让你们看看我们够不够格统领你们这批精锐之师!”
马元超眉心一跳,忽觉异样。
下方兵马被霍无恤三言两语说的先是回忆了一番去年的残酷,也就想起了对方曾支援北境军的恩德,接着又是受到肯定,缓解了刚刚一连大败的压抑,最后没想到还能看两个顶级长官的比试
什么?
长官让他们看看他们嫩有没有统领咱们的能力?
还有这种事?
将士们一个个新奇不已又兴奋不已,连连吹口哨鼓舞马元超和霍无恤。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马元超来不及细想,只道:虚张声势罢了。什么叫比试有输赢,但失败的也依然技艺高超?
他哼笑一声,和霍无恤约了骑射比斗。
不一会儿,两人换好护甲,每人有三箭。
这回由谢涵仲裁,他一声令下,二人骑马背道而驰,马元超先回首,瞄准霍无恤后心便是一记冷箭。
他做都统前,就是弓箭兵的卒长,射无不中。
利器撕裂空气。
霍无恤一向有超出常人的警觉与直觉,他没料到马元超这么快就放箭,动作先一步想法,他猛地趴伏在马背上,箭矢擦着发髻飞出去,直中六十丈外的彩头。
这种力度,虽然没射中,还是得到了士兵们的喝彩。
喝彩声刚响起,第二箭也随之到了。
原来马元超趁着霍无恤趴伏躲箭,第一支箭还没中草垛的时候,就已经抽出第二支箭,直对对方因趴伏而翘起的臀部,瞄准后/庭。
这虽不致命,却影响骑马,失了马的弓箭兵,躲避就不容易了。
这是避无可避的一箭。
因为人趴着的时候难以控制马的方向躲避,更难以回头观望,而直起身再控制马匹却是晚了。
马元超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
但有些人的速度、敏捷与柔韧天生不与凡俗同。
只见霍无恤仿佛脑后生着眼睛般,身体更是利落地像野兽,一手攀着马背,他陡然往下一滑,竟钻到了马腹下。
马元超的第二箭也射了空。
这使成竹在胸的他开始焦躁起来,最后一箭竟对着刚重新坐稳回头看的霍无恤眼睛射来。
谢涵猛地站起。
羽箭虽去了箭头,但眼睛这种薄弱部位,箭身就够穿透了,还会透过颅脑射杀人。
他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连指责对方卑鄙都来不及说出口。
他心惊肉跳,霍无恤却视之等闲,轻松一个下腰就躲过了,而且这一箭看似凶险,实则水准比之上两箭远矣。
他知道,对方的心——乱了。
因此,他在下腰的同时弯弓搭箭。
马元超还没收势呢,哪料到兜头一根羽箭追星逐月而来,他一手持弓一手拉弦,哪有空手去驱马躲避,往后一仰,却也只是令原先射向腹部的箭落在胸口。
他原以为不过是一根没了头的箭,他稳住,再躲开两箭,便是平手。
岂止那根箭裹挟着排山倒海的力道摧枯拉朽而来。
他从马上落下时,莫名其妙地想:这莫不就是天生神力。
众将士呆呆看着马元超堕马摔得头皮出血,没想到不可一世的长官也有如此狼狈的一面,随即发出一阵轰鸣般的喝彩。
精彩!
实在是太精彩了!
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都统果然比我们厉害,将军果然比我们和都统都要厉害。”
逻辑满分。
军中慕强,原本就有许多将士因为去年的事对霍无恤有些好感,只是马元超淫威已久,而这一箭,似乎射碎了对方身上的光环。
马元超胸中剧痛,倒在草地上,迟迟难以翻身 ,霍无恤打马过去伸手扶他。
马元超阴鹜地盯着他,再不维持脸上的假笑,“你们给老子设套。”
“都统不读兵法吗?”霍无恤迎着阳光笑道:“此所谓‘能而示之不能’。”
“不过有一句话,本将却是没有骗都统的:统帅要做的是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而绝不是杀几个人。微末小道罢了,都统不必放在心上。”
“噗——”马元超呕出一口血,被进来的心腹接过去搀扶。
霍无恤对喝彩地将士们抬了抬手,“对士兵来说,武艺重要,但打胜仗才是本质;对我一个将军来说,武艺可以好,但带领大家大胜仗才是我的任务。”
“明天——咱们再演练一场!本将带大家打胜仗!”
等诸事毕,回了将军府,谢涵看人,“久不见你这么能说会道了。”
霍无恤舔脸笑,“都是君侯教得好。”
这确实,起初霍无恤和谢涵两人虽都是嘴上叭叭之辈,不同的是,霍无恤是市井无赖的油滑,谢涵则是时而晓以大义时而噎死人不偿命。总而言之,是两个调子上的音符。
而今天,他这从到尾的布局与言语,对士兵的收买人心,对马元超的低调嘲讽,竟是一股浓浓的“谢涵腔”。
大抵,有些人你想着念着思着,就会不由自主地去模仿他。
谢涵莞尔,“明天打算如温留一般,行对垒之术么?”
没等对方回答,他接着又问,“到底不是磨合过的队伍,只怕明日号令不能如你所愿。不过你今日安插了不少卫士进去,可否将这些卫士所在卒甲,都编进你明日的队伍里——他们定然是唯你马首是瞻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部分修改,注意查收,谢谢。
第437章(全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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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无恤点头, 掏出将士名册,“君侯你看,这些位置, 我都安插了咱们的卫士进去, 到时候我就领这一仟。”
闻言,谢涵侧目看他,有些佩服, “你那时就想好了?”
对面人好看的眼睛略微睁大, 瞳仁很黑, 定睛瞧着你时显得专注极了, 霍无恤嘴角略略挑起,小得意地说,“我还想好了, 到时斩首马元超和孟光亦后,撤出这群卫士, 将原先被贬斥的将士官复原职, 以此收买人心, 平息两个都统死去带来的冲击。”
瞧着人自信飞扬的神采, 谢涵下意识伸手。
霍无恤愣了一下,下意识将脸凑了过去。
半道上,谢涵反应回来自己在干什么, 手便在半空中打了个拐,准备去拿案上的茶水,却不想对方竟将脸颊递了过来。
两个下意识, 最后是一瞬间的肌肤相亲。
嘶——
皮肤一下子好烫, 是脸在烫,还是手在烫?
谁都分不清。
一触即分后, 谢涵将手落在茶杯上,轻轻捏了捏。
霍无恤脑海中忽然闪现过许多不曾注意的画面,对方在他面前这样突兀地半路拐手的动作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塞外的黄沙里有,楚国的雪地里有,温留新吐的柳枝中有。
他那时是不是也想碰碰他?
突如其来的一点温度使两个侃侃而谈的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最后还是谢涵先开口,笑道:“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无恤已经成长成这幅模样了,我竟不知是高兴好还是失落好?”
“君侯别笑话我了。”霍无恤心中只觉自己计谋环环相扣、了不得了,嘴上却说:“君侯快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纰漏?”
问完,又不给人回答的时间,又说:“当然是高兴,为什么要失落?”
有些飘了。
谢涵瞥他一眼,闲闲喝一口清茶,慢悠悠道:“那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被你放上去又撤下来的卫士中会不会有人记恨你?
虽然卫士比士兵高一阶层,但平时他们只是卫队里的普通一员,如今手下却管着数十甚或数百人,那是权利的滋味,从未得到过还不觉得如何,得到了又失去,他们会不会心态失衡?
卫士是保卫我们周遭的,心态失衡后要是受人挑拨行刺我们,可是极其容易得手的。”
霍无恤挑起的眉尾耷拉下来,翘起的嘴角也抿了起来,思索一会儿,说:“我得一早就给他们说好,让他们一开始就不要把这些权利当做自己的所有物,等他们回来后再颁些战胜将士、完成任务的奖励。对了,还有指出一些将官是被迫输给他们的,他们赢得并不全是那么光彩,也要告诉他们,好让他们知道这本来也不是属于他们的荣耀。”
“善哉。”谢涵轻一击掌。
说清具体宜早不宜迟,霍无恤匆匆披上一件披风就乘着夜色来到营地,以“卫士要担任将官之前,他有些告别与鼓励的寄语要说”为由,纠集了白天战胜北境军将士的那一波卫士。
许是刚做上将官,还不适应,听闻到时候还可以回去做卫士,他们都松了一口气,满口回应明日必定配合霍无恤,令行禁止、说什么做什么。
军营与将军府相距极近,饶是如此,等霍无恤回来时,也已是月上中天,桌边燃着一盏昏黄的灯,床上的人睡颜恬静,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岁月静好的意味来。
第二日,宽阔校场,茵茵草地。
霍无恤站在最前头,把三仟士兵划分开,其中两仟分别由人带领互相战斗,带领者在霍无恤、孟光亦、焦大、马元超中选择,第三仟做后勤保障和监督仲裁工作。
孟光亦当先摇头,“卑将愚钝,听不太懂将军的话,想先看将军操盘一局。”
马元超亦说:“卑将昨日伤情未愈,恐怕不能应和将军。”
不管这新来的将军要做什么,总归是给他自己造势。两人打定主意不接手,就让焦大这傻子和人狗咬狗。最好能让霍无恤把这唯一还向着他的都统给弄出嫌隙来。
霍无恤眉梢一挑,也不推辞,详细介绍了一番对垒之法,听得焦大一愣一愣的,“还有这种办法?可也忒浪费人手和时间。”
“以我之法,季月可得效三倍于平常训练。”霍无恤说完,不愿在结果出来前多做解释,“这是将令,焦都统和诸位遵守便是。”
要是他之前这么说,恐怕多数人不服气,但昨日展露了一手,马元超作为手下败将,不方便反驳,其他士兵对他也有了些信赖。
至于孟光亦为什么什么都不说,选择作壁上观——显而易见,这就是根墙头草。先是跟着马元超违纪,又是暗中提醒霍无恤,现在干脆就彻底观望起来了。
霍无恤选了马元超的那一仟人由自己领兵,对战焦大的一仟人,战址选在靠近神门山的一个谷底,两方人马各有半日时间修筑根基、扎稳阵脚。
剩下观望的一仟则在这时候给他们换上去了箭镞的弓箭,包着厚布条的刀剑,最后全都浸满蓼蓝的汁水。
等到午后,两方人马修好工事后,他们就坐在一边高地上看两方战斗,看到有“致命伤”的士兵,及时把人叫下场。
嘿——别说,还有些可乐呢。
像看戏。
焦大是个擅长攻击而不善守城的人。靠着山挖了一条壕沟,装了绊马索,左右看看引不来流水,就不引了。这就吩咐将士歇息,准备以逸待劳。
霍无恤则不然,他先是派出二十人爬上山偷看焦大这边动静,让他们伺机搞破坏。再派五百人分别修筑了三道防线:
第一道是石头木棍累起的屏障;
后方杂草丛生,他便在杂草中藏了几丈宽的绊马索加捕兽夹做第二道屏障;
再后方进入一条三里长的窄道,两侧有高山峭壁,他派了一侧四十个士兵在上方准备滚石和火箭——
当然这只是军中赛事,因此他们每准备一块滚石,都有仲裁处的一仟士兵用等大包袱替换,包袱里都是衣服,若是谁被包袱砸重便算死亡。
半天很快过去了,两方人马各自派人叫阵。
焦大是个急性子,此时却偏偏沉得住气,但这不是废话么,若是先出去了,一早上的布置不就白费了?
梁超是那一千仲裁兵中的一个,因为眼力好又机灵,当下被派来盯着焦大军,倘若哪个中箭中剑了,立刻拖出战场算“伤亡”。和他一起的还有另外五十个兄弟,一人盯两什。
上午是扎阵脚的时间,不会有什么伤亡,但瞧人吭哧吭哧挖壕沟也是津津有味,那话怎么说来着,自己的快乐就是建立在他人的劳累上的。
他不知道新来的将军会怎么做,但这里是对方夺地的必经之路,一边是河水,一边是大人们观看的高地,两边都是动不得的,新来的将军要过来只能走这段路。
焦都统把沟挖的不深,就半个车轮的距离,却特别宽,战车过来,轮子一准陷进去。要是来推车,那就是活靶子,要是不推,只剩步兵冲过去,就是给人送菜的。
对面呢,新将军这里,他也知道,山上绕也好,大路走也好,有三条路线可以走,想做这种壕沟阻挡是没用的,但这三条路最终都汇聚成一条两边山峦的长窄道,可以做埋伏。他想——新将军只要会一点点打仗,肯定会设埋伏的。
就看哪边沉不住气先动手了。
无论谁先动手,谁就要遭殃进埋伏了。
粮草是关键因素,两边都只管三天。
也就是说最多五六天必定是要决一胜负的。
现在就是开午饭的时间了,别看焦都统性子急,这个时候精打细算,只起了一半的灶台,随后令人轮流看守其余人枕戈睡觉。看来是打定主意要让新将军先打过来了。
可新将军那边,也半点没动静。
两边就是互相派人叫骂,不一会儿,太阳就落山了。
第二天、第三天依然如是。
梁超都和给他替换盯梢的兄弟轮了两次,此时心里一个劲嘀咕:这也太沉得住气了罢。
焦都统这边他是知道的,一直睡觉、加宽壕沟、吃一半的饭,还能再坚持三天。不知道新将军那里是不是这样。
正这样想着,不远处传来车轮声。
此时已是第三天、第四天的子正之交。
梁超精神一振,他知道新将军那边之前一定没有省吃俭用,现在没办法了。
但现在是半夜,只要新将军警觉,派人探路,发现壕沟后,立刻铺木板,趁着焦都统大部队还在美梦里,是来得及过来的。
果不其然,下方已经飞快在铺跨过壕沟的木板。霍无恤早已派人关注焦大这边动静,早知哪里有壕沟,更是早早赶制好足够长的木板。之前等待都是为了放松地方警惕,好有时间铺木板。
要过来了。
只要过来了,现在焦都统这儿还在香甜美梦中呢,必是完了。
梁超觉得焦都统实在是太轻敌了,这第三天的晚上分明是个关键时间,竟然不做准备,反而真被前两夜的风平浪静给蒙蔽了。
他正这样想着,忽然见黑夜里窜起一串串红光。底下顿时一片哀嚎。
不知哪来的火箭竟射在木板上,马儿登时狂躁,木板霎时成灰,兵车齐齐陷落。
梁超呼吸一窒,没想到转机竟在这个时候。
原来焦都统早准备好火箭,必定是料到这木板铺路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那边焦大只射出两根火箭意思意思,免得真把人射伤了,他这边和兄弟们下去,将所有木板都撤去,所有战车都算作陷落。
这一下去,他就发现不对了,看着好像黑压压一片,真正在木板上的只有三辆兵车,其他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拖车。
有诈。
他迅速反应回来。
可焦大军却反应不回来,只急忙去追做鸟兽状窜逃的“残兵”。
梁超现在只恨不得自己不是守在这个点上的,好去另一边看看新将军是不是真的在诱敌深入。
过一会儿,他就确定了——
别看卡在这儿的只有三辆兵车,后方一股脑留在这儿人数却不少,步兵们冲过壕沟,和几十个守着的守兵短兵相接,不一会儿占领了这方营地,夺了旗帜,将三辆兵车拉出壕沟,气势汹汹往回赶去。
要被包抄了。
梁超心里一个咯噔。再明白不过,新将军一定是前方设了埋伏,这下要前后夹击。
可惜焦大不知道这些事,只当霍无恤年轻不知节约粮草 ,此时没有办法,只能强攻,这哪有不趁胜追击的,他等得就是这一刻。
路过石头垛时费了些功夫,被趁机回头的敌军射杀了好些士兵。让他不禁赞一声:新将军虽然年少气盛,这防线做的还是漂亮的。
不知道前面的巷道会不会还有埋伏?
前方有窄巷道,这是避无可避的,但他一直设计让对方气势汹汹过来,粮草不足、大举进军,大多是不成功便成仁,不会再在回头路上放人手,多是全军出击的。
果不其然,一路平安。
直到走出窄道的这一刻,他终于确定,霍无恤方才攻打,必定是孤注一掷了。
于是他催军加快速度。
谁知,他指令刚下,正是全军最松懈时刻,前方忽然一阵人仰马翻。
这时,原先逃窜的敌军 ,忽然回头,将跌落马下的的骑兵,摔落车的车兵,和被夹住的步兵一一“斩杀”。
原本落荒而逃的队伍,忽然锣鼓喧天。
他霎时明白,这时中埋伏了。
但这时,已经不可再退了,只能硬着头皮攻打。
哪知不一会儿,后方也传来喊杀声——
焦大对霍无恤,完败。
梁超既觉意料之中,又是目瞪口呆。
意料之中是因为看到陷入壕沟的兵车数量不对,目瞪口呆却是没想到年纪轻轻的新将军不仅武艺高强,竟然也用兵如神。
“他得先设计一个套子,让焦都统以为他中套了的套子。”梁超喃喃自语,“焦都统月夜射火箭已经让我佩服之极了,没想到这还只是将军套子的一环。”
旁边忽然一声轻笑,“你竟看懂了?”
梁超还愣愣瞧着前方,闻言不悦道:“我只是想不出来,不至于站在一边看也看不懂罢,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
“那你说说这是什么套子和套子?”
或许是一边的声音还挺好听,或许是他自己还要回想反思学习一下,梁超一边摸着下巴一边转头一边说,“首先,霍将军假装粮草不足,放弃诱敌,只能急攻,夜中偷袭;其次,焦都统料到霍将军要夜中偷袭,用火箭打乱了霍将军整个队伍温、温温、温留君?”
梁超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睁大眼睛看身侧人,忽然连忙跪下,“小人、小人见过温留君。”——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写完一起换,估计要1周罢。
第437章(全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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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涵打量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军衔?”
梁超挠挠头,“小人没什么军衔, 就是炊员的一个伍长, 叫梁超。”
“一个炊员也有这样见识?”谢涵讶然,点头道:“好,梁超, 本君记住了。”
霍无恤得胜归来, 给赢了的这一仟士兵按功劳一一奖赏, 营地之中, 一片欢呼。
旁观的一仟则都在绘声绘色说着刚刚看到的神奇场面。
唯余战败的一仟灰头土脸,焦大更是神情沮丧。
两旁一片恭喜声,孟光亦和马元超终于一扫原来的或作壁上观的淡然, 或居高临下的不屑,对霍无恤低下了头——
因为换他们, 并不会比焦大做的更好。
马元超无可奈何道:“将军, 老夫今日是服了你。”虽然他还是不爽到手的守将之职被抢, 但技不如人, 总是让人无话可说,被眼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抢,还在忍耐范围中。
孟光亦最是识时务, 刚刚对方表现出来的不只能战,还有超高的把握人心的水准,这可远高妙于昨日的武斗, 面前的人有这样的素养, 注定能很快执掌北境,他犯不着去和这样的人结仇。
霍无恤淡然接受二人的恭维, 抱着头盔一步步走向谢涵,火光映得他眼睛很亮,“君侯,”他顿了一下,“温留君,我赢了。”
谢涵却一指台下的焦大,“你看他。”
霍无恤只见人低着头,意志消沉的模样,怪道:“他跟着游将军打了那么多次败仗,怎的还没习惯?”
不小心听到的孟光亦:“”
身中一箭,他淡然微笑,“将军,燕太子号称不世出的人杰,彼时攻来的明相也是燕国之璧,这些人声名在外,手下败将无数,被打败也不至于令人太难以接受。”
言下之意,是霍无恤声名还不够,暗暗刺了对方一下泄愤后,孟光亦又恢复忠心可靠的样子献技道:“将军若不想焦都统太过难受,改日可与卑将再试一次演习,等将军赢了卑将 ,焦都统想必就心理平衡了。”
霍无恤瞧他一眼,却指着马元超说,“还是与马都统试试罢,本来今日原先约的也是马都统。”
马元超:“”他瞪孟光亦一眼。
人干事?你上赶着要给人做绿叶,他可不想老脸被扒下来踩。这次将军是用他的人马对战焦大赢了,改日再用焦大的人马对战他赢了,那他脸往哪儿搁?
合着跟着他就打败仗?
跟着将军就打胜仗?
他还想找理由拒绝,孟光亦已连连替他打好包票。莫可奈何,最终只能从了。
当然,他心中还觉得自己未必一定会输。
之前轻敌是很大一个原因,他不会像焦大一样轻敌,一定拿出十二万分警惕,这霍将军看来年轻,行为却是老辣得很。
然而,天不从他愿。
第二场,马元超对战霍无恤,被堵在山谷围歼,完败。
第三场,孟光亦对战霍无恤,被围困孤山,完败。
真分析起来有些不地道,但霍无恤确实是踩着三个都统在军中建立起空前威信,甚至比游弋喾更如日中天。
三场模拟战,他不只让将士们看到他的武功、智谋、统领能力,更向三千士兵灌输了一个思想:跟着霍将军,能打胜仗。跟着霍将军,赢了有奖励。
一个军队,信念与奖赏已经有了,最后差军纪和处罚。
霍无恤还是一门心思想杀了孟光亦和马元超。
谢涵无奈道:“他们都对你服软了,你做什么非要和他们过不去?你现在在军中有威信确实,可要是杀了他们两个,底下虽不至于哗变,可到底是会有芥蒂的。”
“不是我和他们过不去,君侯——”霍无恤好像比谢涵还无奈,“是他们违反了军纪,如果我不处罚,谁还把军法当回事儿。君侯,你曾一心变法,竟不知法不可变、法出必行?”他在梁国待得久,梁国又是列国中最遵法的国度,他耳濡目染,比推行梁国变法的梁武王更看重“法”。
“法是你驾驭朝野、将士的工具,它是为你带来便利,不是让你束缚自己。”谢涵有自己的一套想法,“若法不可变,岂有‘变法’一词?法是要与当下环境契合的,不要画地为牢,被自己的工具围困。”
霍无恤一下子被说懵了,只觉得对方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对,合着却怎么也不对劲,半夜里,他忽然摇醒谢涵,“君侯,我明白了。
‘法’是一体两端的,一端是变,世易时移,古今易轨,为契合社会当然要改变;
可‘法’不能随意变,而且一旦定了,更要保证很长一段时间的稳定性,否则朝令夕改,就没人当回事,‘法’就失去了它的意义。这个时候就不能因为一些‘小契合’而破坏了‘大约定’。”
谢涵起初睡眼惺忪,只想不顾仪态破口大骂,还没骂出口,就被洋洋洒洒灌了一大盆的理念,揉了揉惺忪睡眼,“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霍无恤这才惊觉对方已是眠中,抱歉非常,抬眼看人要致歉,却鬼使神差道:“君侯,你揉眼睛的样子真可爱。”
谢涵给气笑了,“霍无恤,你最好再说出些有意义的话来,否则本君会让你知道扰人美梦的下场。”
“美梦?”霍无恤有些心痒,想象不出来对方的美梦会是什么模样,对方也会做美梦吗,美梦里会有他吗?“君侯做的什么美梦?啊呀——”
谢涵两手各拧对方一只耳朵,恨不得将人耳拉成兔耳,“霍无恤!”
末了霍无恤耳朵红红跟着谢涵一个劲讨饶,才捂着耳朵给人重新讲了一遍自己对“法”的理解,接着怪道:“我以为我只想了一息,没想到已是夜中了。”最后对人舔脸笑,“若知君侯已安眠,我断然不会打扰您的。”
谢涵琢磨了一下霍无恤说的话,若有所思,“‘法’的本质是一个规定,目的是维护国家或军队的安全和利益。国家和军队随着环境不同会有变化,所以‘法’需要改变。但环境很长一段时间必然是相对不变的,因此法也不能随意改变,更不能因为一些小利益小安全改变,这会破坏‘法’的威信。就像想要马儿跑得快,就要给马儿吃草。‘法’作为一个工具,我想要它有效力,就要赋予它足够的尊重与威严。”
“对。”霍无恤点头,拍马屁道:“君侯,你可解释得太到位了,比起我刚刚的蹩脚话,简直可以出书了。”
谢涵睨他一眼,滤过这无甚内涵的恭维,想了想,说:“可你现在杀孟光亦和马元超,着实是给自己找麻烦。不如这样:
你的到来本身就是一个大改变,且你如今颇有威信,你大可查现今军法,做适当改变,再传令三军,这时谁再违法,就按军纪处置。
至于孟光亦和马元超,就按先前说的,你那时还没检阅三军,没正式走马上任,那是游弋喾的事儿,把他叫回来解决就是。无论游弋喾怎么做,都不影响你的军法。还会给全军树立你恪守规矩的印象,利于军法的推行。”
没想到原本的缓兵之策,此时倒成了真正的治病良方。
霍无恤还是想杀孟光亦和马元超,但几次三番被谢涵阻止,不禁思考:真是他的过错吗?“我若杀孟光亦和马元超,会有什么不可挽回的问题吗?”
谢涵揉了揉眉心,“第一,我了解到玖玺桓原本属意马元超为北境守将,现在撤他换你,本就对马元超略有歉疚,你杀了马元超,他一定会记恨你的。在我国,被玖家主记恨,可不是什么好事。
第二,我也巡视过北境军,孟光亦此人在你我看来是两面三刀的墙头草,在将士们眼中却是和蔼正直的都统,杀了他,你会被很大一部分将士们怀恨在心。”
“怀恨在心又如何?”霍无恤奇怪道:“只要我手中有赏罚,他们渐渐就会被这两个字控制。”
谢涵揉眉心的手一顿,放了下来,定睛看霍无恤,问道:“倘有人杀我,你可会记恨此人,可会因为他手握对你的赏罚而放弃记恨?”
“不会,我必杀他。”霍无恤真的很讨厌谢涵说教时拿他自己做比,不禁恼怒道:“请君侯不要在自己身上说讳字。”又说:“君侯的存在是命运对我最大的奖赏,君侯的离开是我无法接受的惩罚,不会有人再手握对我更重的赏罚了。”
谢涵问这句话时,本也不认为对方会做肯定回答,只是想让对方切身明白,“你所能给的赏罚无非名利,可这世上是有超脱名利以外的东西的。霍无恤,你不要迷障了。”
他本意如此,却被对方明亮坚定的眼眸俘获,分明是早已预料到的答案,听起来却意外的让人喜悦。
谢涵忽觉自己无可救药,有什么似乎要挣脱预算,他仰面躺倒,淡淡道:“总之,我说,不准你杀孟光亦和马元超,至少是现在。”
霍无恤心中却觉得,难道将士们对孟光亦、马元超的忠心,能和他对君侯的忠诚相提并论?唉,也难说,保不齐就有什么救命之恩、教导之恩、知遇之恩呢?
虽然心中还是不赞同,但既然对方已经发话,他点头道:“好。”
谢涵打了个哈欠。
霍无恤吹灭烛火,黑暗中,睁着眼睛,忽有所感,问道:“君侯,你说‘法’是正义的吗,是正确的吗?”
谢涵打的哈欠刚到一半,便化作了个笑,“制定来维护利益的规矩,怎么会正义、正确呢?嗯——也不对——”他思考一会儿,说:“国君制定的法,利于国君,对国君而言就是正确正义的,但对贵族而言就未必。贵族制定的法利于贵族,那对贵族而言,就是正确正义的,但对贫民而言就未必。人类制定的法,对人而言正确正义,但对花草树木 、飞禽走兽而言就未必。”
霍无恤没有谢涵那么多情怀,抛开花花草草,异想天开道:“现在的法多有国君贵族共同制定,倘若有一日由贫民定法该当如何?”
谢涵不以为然,“大概是产生新的国君贵族罢。”
“若始终由所有人共同制定呢?”霍无恤想,“这个时候,对所有人而言法就是正确正义的罢。”
“人各不同,利益相对,怎么可能会有保障所有人利益的‘法’呢?最美好的也只能是保障大多数罢了。”谢涵冷静道:“法自始至终维护的都是利益,如果你觉得维护绝大多数人的利益是正义正确的,那它就是正义正确的。”
哪有什么正义正确呢?
只有利害罢了。
霍无恤喃喃道:“曾闻天灾后民不聊生,最后有百姓铤而走险做出违法乱纪之事,当时的审判官怜他们其情可悯于是无罪释放,可贵族们却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再可怜也不是他们触犯律法的理由。”
“一人违法时他人的谴责,究竟是在谴责其违法本身,还是在谴责其侵害了他们的利益呢?”
无尽的问题埋藏在夜的深处。
第二日,二人醒来。
霍无恤神采奕奕。
谢涵休息不好,颇有些无精打采,当然他涵某人即便是无精打采,那也是无精打采得一丝不苟,长发顺滑,发髻笔挺,衣裳搭配得当,扣子一丝不错,只是双眼颇有些迷离。
他正襟危坐,在观望台上听了霍无恤好一番对三军的激励,并告知随着大战结束,要对北境军法做适当修改。
以及军衔不可儿戏,撤回之前赢了的卫士的军衔,物归原主。
最后,他下命令,三月之后,再行模拟战争,只不过到时他是仲裁,三个都统彼此竞争。
“军法”这事,普通将士们都缺乏敏感度,归还军衔一事让许多将领们感恩戴德,但最后全被三月后的比斗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之前赢了的想着可以再赢一次奖励,输了的想着怎么也要搬回一局。
唯有孟光亦等部分人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请问道:“将军想对‘军法’做怎样的修改,如今军法沿袭多年,从无不妥。”
霍无恤瞥他一眼,“军衔是将士们浴血奋战所得,一场比斗就随意可撤,还不叫不妥?那谁还要打仗,大家都来比武罢,谁第一谁做将军,谁第二谁做都统。”
霎时一众将官噤声,孟光亦也不说话,至少他不是军中武艺第二。
霍无恤语气一转,淡淡道:“可见军法尚有不足之处,各位不必心急,届时必邀大家一道商议。”
这算给了一点台阶,众人顺坡下来,只想着到时修“军法”时好好应对,不能让新将军上任的三把火,把他们烧着了。
之后的日子里,霍无恤上午带人重修城池防护,下午令人训练,自己带着卒长以上军衔将官重修军法。
第一条要改的就是,除非战时作战需要,除非违反军法,否则任何时候不得撤销将士军衔;违者降三级。
这一条当时将了众人一军,现在自然立刻被通过。只是不时有人偷瞄马元超,以为新将军是打算对屡次不敬的马都统动手了。
马元超自视甚高,是没想过霍无恤敢动他的,此时却被各种暗示眼神看得烦了,恼怒得都快发作了。
霍无恤却说:“这是新法,公布后生效,之前的一笔勾销,我这里不兴秋后算账。”
马元超气一松,觉胸口憋闷难受,这时他才发现一直老神在在的自己也是有些紧张的,又或者他是不是老了,身体素质跟不上了。
后面几条无甚特别利害关系,鉴于霍无恤强势,众将官们也就点头算给他面子了。
可这一条,却是犯了忌讳了。
废除:平民赏不过队长,校尉以上衔仅可由贵族担任。
齐军兵制,五人为伍长,什人为什长,五十人为卒长,百人为队长,五百人为校尉,千人为都统,五千人为军将。
军功奖励,平民到队长就是顶天了,再往上的权利,必须牢牢掌握在贵族手中,否则平民本来就人数众多,后面可不得反了天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贵族们纷纷出言反对,“将军三思而后行,不要违背祖制。”
“将军,平民们有些勇武过人,确实出色,可他们从没读过什么书,可以双拳敌四首,却无法制定甚至理解作战计划。”
“让他们来担任更高的军衔 ,甚至指挥作战,这会是一场灾难。被他国知道我军主将、都统若是个平民,定然是会被耻笑的。”
一个个贵族将领们看起来急赤白脸的,但其实这算好的,倘若这句话霍无恤说在棘门营,恐怕早就引起兵/变了。
北境苦寒,因此来这儿的贵族大多是混的差的,而且平民占比要多得多,因此今日前来商议的将官们平民要占一半以上。贵族将领们没敢把话说的太难听。
平民将官们不敢置信,目光灼灼看霍无恤,却碍于上官,不敢说话。
梁超原本是个伍长,还是炊员里的伍长,因为在第一场霍无恤对战焦大中表现出色,虽然只是个口头表现,但还是被谢涵赏识,介绍给了霍无恤,而被霍无恤在后面两场模拟战中提拔,现在竟摇身一变成了个卒长。
现在的他,就是与会的一员。
他早在之前战役中对霍无恤佩服之至,又被人一路提拔,更是感恩戴德。看贵族将官们一个个被动了命/根子的样子对霍将军甩脸,气不过开口道:“不识字难道就听不懂人话了吗?要是不能理解作战计划,怎么能立功?再说了,除了将军,咱们只要做到听将军的话就好了,要制定什么计划?”
闻言,众贵族哈哈笑出声,笑看霍无恤,“将军,就这样的人,您指望他能做个都统吗?”瞥一眼他军服上的流苏,“做卒长就顶天了。”
梁超不明所以,却明白自己成了个笑话,霍无恤也似乎有些懊恼,“果如众位大人所言,不读书不行。”
梁超心一凉,呐呐道:“咱们士兵的天职不就是服从么?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将军说闯就要闯。”
霍无恤叹息一声,“你也说了,那是士兵。将官的话——作战时,将军倒下,都统顶上;都统倒下,校尉顶上。不可不知作战计划。”
“其次,有些需要兵分两路的时候,要知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你只知服从,不带脑子,如何应对千变万化?”孟光亦不屑道。
众人以为霍无恤知错了、让步了。没想到下一瞬,对方大手一挥,“即日起,卒长以上将官,奖励读书识字的机会,本将每日清晨开课,半年后考试,通过者才能有机会更进一步。”
贵族们:嗯?
霍无恤:“贵族者不通过考试,不能到都统衔。平民者,通过考试,可以破队长衔?”
贵族们:嗯嗯?
他们刚刚真的在给新将军使绊子吗?为什么最后反而是他们自己被下的限制更多了。
但他们刚刚就是攻击的平民不识字没知识,总不能现在改口。半年又能顶什么用呢?他们自小饱读诗书,几十年还敌不过半年?笑话。
且看手下平民将官神采,知道要是反对,必定会使他们离心离德。
出于面子、自信和势力,他们最后都同意了霍无恤的做法,反观平民这边,也甚是高兴。
他们不是高兴自己可以更进一步,就像贵族将领们想的那样,半年读书怎么可能让他们超过贵族从小读书呢?
而是高兴可以读书,读书是贵族的事儿,是费钱的事儿,是这世上最荣耀的事儿,是祖坟上冒青烟的事儿。而且退伍后,会读书就可以教书,会写字可以做账房,都能赚钱。
这消息一经流出,底层士兵们群情激越。只恨不得现在就有战事,好让他们升上卒长,可以读书。
谢涵是担心霍无恤犯犟,非要杀孟光亦和马元超,因此在游弋喾被找回来前,不打算离开。哪成想对方还不消停,给他整这么大幺蛾子。
他瞠目结舌,“你不要命了?”
“北境军平民为主,现在我就是他们的天,不会有人明着阻止我,最多暗杀我,这不还有君侯的卫士们,我还要挑选出一支亲卫队来。”霍无恤不以为意,还认真思考起卫队名字来,“麒麟好不好,君侯?”麒麟是王佐之才的意思。
“麒麟卫?”谢涵面色一瞬间古怪,抛开脑中不合时宜的画面,严肃道:“也许你控制得住北境军,但消息传出去,氏族们不会放过你的。”
见谢涵神情严峻,霍无恤抿了下唇,“不至于罢,北境军中都是些落魄贵族。哪个大人物会为他们出头?”
“是。这些贵族是落魄,可你制定出这个制度,就不只是针对他们,而是公然与所有氏族作对。”谢涵以手撑额,“你做事之前难道不知道与我商议吗 ?”
他怕自己干涉北境军内政,落人口舌,因此军法改制一事,都是不管的。只在北境军营里看看沈澜之写来的信,远程控制控制,再翻翻书,哪成想对方会给他玩这么大一出,“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个外来公子,没有任何根基。我都曾被人攻击下台,你以为你是什么英雄人物?”
他几乎能想到氏族们的“欲加之罪”,甚至层出不穷的“暗杀”,仰面看高阔的房梁,“不如我现在请撤去你的职务,你去他国避难罢。”说完,想起之前收到沈澜之寄来的信,“听说雍国派出公子无忌想说服你回雍国,你不如跟他走。”
霍无恤意识到了自己的想当然,忽视了背后巨大的利益纠葛,可听到这句话,还是不敢置信,“你要赶我走?”
谢涵收回落在房梁上的目光,垂头看下首的人,目光忽然晦涩,“无恤,你这么聪明,难道真的没想到背后的问题吗?”是不是早就想回雍国,却苦于没有理由?
霍无恤没有读懂隐藏在谢涵此时此刻平静下的未竟之意,“一方面,我是真心认可这套军法的,想寻一试验蓝田;
另一方面,我知君侯送我来此意在控制北境军,可只要军中氏族势力为主导,我就无法把他们变成君侯您的军队。
我之前见泾太子与氏族们的斗争如火如荼,想来不会注意我们,因此铤而走险。”
他不禁抓谢涵袖子,露出脆弱之色,“君侯,我错了,您不要赶我走。”
谢涵审视霍无恤片刻,收回目光,“我现在向玖玺和虞旬父桓告知此事,要求撤换你。要是他们同意了,你安全;要是他们不同意,就由我来对付你,诚如你所说,他们现在焦头烂额,乐得我们狗咬狗。”
霍无恤脸上终于露出了个笑,“谢谢君侯。”
可他脸上的笑才刚成形,就听人下一句道:“已示我们如今的矛盾,我们就做出不欢而散的模样,我现在即刻返回温留。切记:不要自己动手杀孟光亦和马元超;不要对贵族们攻击太猛,真的对贵族平民一视同仁。”
霍无恤垮了脸,却知事不可改,便给谢涵打点起行李,“现在天热,君侯不要贪凉,坏了胃肠。”
“桂花酱和酸果酱我做了好多,封在地窖里,君侯可拿了给庖厨们做菜,开开胃。”
“一路慢行,别中暑,别染湿气,别瘦了身形”
谢涵手掌轻覆眉眼,等人絮絮叨叨一阵完才拿开手,淡淡道:“我等你回来开桂花酱和酸果酱。”
霍无恤手一顿,脸上倏忽爬上了个笑,他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只是突然觉得很开心,“好。”
夜里,霍无恤想着别离近在眼前,心中抑郁。
他下一次见君侯会是什么时候呢。
突然的,他想到对方年底和宋玉的婚事。
难道他和对方的下一次见面,竟是这个时节?
他心中陡然酸涩难当,不禁将脸整个埋进枕头里。
腰上却忽然一沉。
他一惊,什么酸涩难过都飞走了,猛地低头,搭在他腰上的手白皙、修长、好看、有力。
他大舌头,“君、君侯?”
谢涵转了转身子,胸膛就这么隔着被褥贴在对方背后。
霍无恤好像听到对方的心跳声,咚、咚、咚——
耳边轻声呢喃,“让我抱一会儿。”
呔——何方妖孽,速速现出原型。
天啊——如果君侯真的被妖孽附体了,那就让我再享受这片刻的欢愉,一会儿,就一会会儿。
谢涵哪里会知道怀中人想法如此生动丰富,他只是、他只是也不想对方离开他的眼皮底子,他只是担心霍无忌的到来,会改变面前人的想法。
现实中,对方曾对雍国一往情深。
原著中,他也带雍国走向繁荣富强。
最终,他张嘴道:“霍无恤,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难道妖怪要用君侯的声音说他也很喜欢我,那我就听一听罢。
霍无恤“嗯”了一下,声音细如蚊呐。
“当初,我曾派人在大陵城散布谣言,说了你在会阳干的许多荒唐事,让雍人对你失望厌烦;也让收买了几个巫祝,让他们务必要劝雍君取你血肉。”
开头几个字,谢涵还声音艰涩,但任凭什么样的龌龊事,一旦开口,后面也就顺畅了,及至他说完时,已是平静至极,至少在音色、音调上。
霍无恤微红的脸一下子白了下来,热血陡凉。
他猛地转回来,正正好对上那张好看却淡漠的面庞,他一字一顿,“你再说一遍。”
谢涵摸索着点亮一边烛火,深沉的夜顿时一片光亮。
他凝着对面的人,好像只是简单的疑问,“你都听清了,何必我再说一遍?”
霍无恤眼角发红,跪将起来,拎起他衣襟,“我要你再说一遍啊!”
谢涵任凭他动作,“五年前我曾派人在雍君剜心前推波助澜。”
这一句话简简单单,却像一下子抽走了霍无恤浑身上下的力道。他原本直立的大腿颓然倒了下来,跪坐在床,紧拎谢涵衣襟的手乍然一松,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下垂,最后撞击在床,发出一声钝响。
他却好像已经不会觉得痛了,呆呆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在这么做后还要救我?
为什么救了我后现在还要告诉我真相?
谢涵不喜欢霍无恤露这个样子,“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好像你那悲惨的遭遇,我才是始作俑者一样。”
“我只是做了一点小小的推动,在雍君犹豫时定其心罢了。不把你在梁国的牺牲当回事儿的是雍人,最终要取你血肉的是雍君。”
话已出口,谢涵却又后悔了,他倏忽叹了一口气,缓和清冷的声色解释道:“我起初只觉蹊跷,便跟上来看看,后来接到线报。只是以你对雍国那口是心非的感情,即便我给你看,你也不信。
我就想:即便雍君一次放过你,也会有下一次,你最终会被他一遍遍吸干血。不如让他做绝,让你彻底死心,你们也好一刀两断。从此你天高任鸟飞。只是——”
“事实还是超出我的预料,我差点没有救回你。对不起。”
“天高任鸟飞?”霍无恤转了转眼珠,“难道温留君没有给我扎一张细细密密的网?温留君说雍君想吸干我的血,那你何尝不是为了利用我呢?”
“你们有什么区别吗?”
谢涵原本想好的一二三四五六都在这一句“你们有什么区别吗 ”中刹那燃烧,唯余怒气,“你觉得我和雍君没有区别?”
霍无恤笑了一下,像浅笑,又像讥笑,“我不知道温留君为什么觉得我肯定会带兵打仗,可温留君不就是为了利用我给您打仗吗?您和雍君有什么区别?区别在您向来不信巫医的话,不会相信血肉治病的无稽之谈吗?哈哈——”
他这一笑,就像开了口的大闸,停不下来了,他笑得前仰后合,最后笑出了泪花,“哈哈哈——”
盛夏的天里,他浑身都凉透了,心凉血也凉。
他总觉得下一刻,自己就要结冰了,如果人变成冰,是不是就不会有感觉?是不是就不会张嘴说话?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说话:
“温留君不会无缘无故和我说这些罢,这么多年你不说,现在才想起来说,是因为公子无忌手上就捏着这些证据罢。”
“温留君一直留在这里,不是要等游弋喾,怕我杀了孟光亦和马元超;而是要等霍无忌,怕我听到‘真相’被带走罢。”
“可惜,事情来的猝不及防,温留君明天就要走了,所以临走前对我说这个。”
谢涵的怒意在对方的一字一句中攀到高峰,又奇迹般地冻结住。
他深深地看了对面人一眼,从枕下掏出一把匕首,打开刀鞘,锐利的刀锋闪着森寒的光,“我自问这么做,对你利大于弊。倘你觉得我对你不起,亦或是我害你至此,那我还你。”
他解开系带,衣襟大开,将脱鞘的匕首塞进霍无恤手中,带着人的手抵在自己胸口。
冰凉的剑锋刺破皮肤。
一串血珠涌了出来。
霎时间占满霍无恤眼帘,他眼底突然只剩一片猩红,这时他才惊觉——掌中冰凉,是刀柄;手背微凉,是对方的那总是略带凉意的五指。
“当啷——”他受惊般脱手,那匕首瞬间坠地,发出一声脆响。
紧接着他撕下一片衣角去捂面前人的伤口,按了好一会儿,鲜血还是汩汩得出,他手忙脚乱,又是找布条,又是找药膏,好容易止住血,终于怒骂道:“混账!”
“噗——”下首传来一道低笑。有什么轻落他眉间,“可算有点鲜活气了。”
随之一只手轻揽他肩背,耳边柔声道:“好了,别生气了。归根结底,我只是那么暗中坑害了你一点点。我的努力连导致最终结果的百分之一都没有呢,你这样怪我,公平吗?”
“还有,你当初骗我送你偷《欧冶宝录》时,我说什么了吗?你怎么这样小气?只许霍郎放火,不许谢涵点灯吗?”
“再说,那时我们也不够熟悉啊。我哪会知道,那时坑害的人有朝一日会成为自己今生最重要的人之一?回想起来,我心里也难受,你光顾着自己不高兴,怎么不心疼我?”
谢涵边说,边拿侧脸轻蹭对方发顶、脸颊,“你现在这副恨我至极的样子好没道理唔——”
倏忽,肩上一阵锐痛,他动作一顿,闷哼一声。
那张嘴咬他肩头的人越加用了力,直到满口腥咸。
霍无恤摸了下嘴,入目一片鲜红,这样的红让他想到大陵城郊别庄党阙手中那一根细细、染血的铜管。
谢涵忽觉肩头一紧,是对方伸手拢住他肩头。他心中方升得意之情,却觉脖颈一热,有什么灼热的液体低落,自衣领滑入,顺着敞开的衣襟一路下滑,来到身前。
他伸手轻触,在口中尝了一下,咸的。
他那得意之情一滞,变作无措,忽觉手脚都不知往哪放。
“别哭。”他回抱人肩头,“霍无恤,你别哭。”
霍无恤不说话,只是胸膛起伏,肩膀簌簌地发抖。
谢涵捧起他脑袋。
乍然从隐蔽的脖窝暴露在明亮的空气中,霍无恤连忙用手遮住大半张脸,却仍有晶莹的液体自指缝落下。
谢涵终于慌了,“别哭。”
他的游刃有余,他的话术心计,都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他亲吻对方的发顶、手指、鼻尖、嘴唇,却只会一遍遍地说,“别哭。霍无恤你别哭。你别哭,霍无恤。”
好一会儿,霍无恤抹抹脸,将手放下来,在亵裤上蹭了蹭,尔后指着谢涵怒骂道:“你狡辩的时候嘴巴叭叭的,现在安慰人就只会说六个字了?”
“你这个骗人精,好多歪理。反正你干什么坏事都是有理有据,我就是活该被你骗被你耍啦?”
“回想起来难过也赖我?你看你不姓谢,该姓赖。你这个赖皮鬼!”
多稀罕啊。
对面人头发糟乱,满脸泪痕,眼角发红,怒骂的样子像极了街边撒泼的混混,哪里看得出白日意气风发、运筹帷幄的样子?
多稀罕啊。
谢涵几乎都要忘记初见对方时那副油滑市井的样子了,现在见了竟生一股怀念之感,他静静听对方说完,忽然伸手按胸口,露出痛苦之色。
于是那聒噪又可爱的声色戛然而止。
霍无恤翻出针包,飞快用火烤了烤,给谢涵扎了几个止痛止血的穴位,冷酷道:“苦肉计是最下等的计谋。”
“因为他受众太小,只对一种人生效。”谢涵眉眼含笑,枕在人腿上,“苦肉计只对在乎施计者的人生效。”说完,他又蹙了蹙眉,“无恤,我肩膀也有点疼。”
霍无恤简直有一柜子的脏话想说,却还是给人包扎好,最后终于平静下来,心平气和道:“君侯,我真的很生气,您不要再对我顾左右而言他了。”
谢涵翻身坐起,感慨了下对方的腿弹性不错是个舒服的枕头后,正色道:“无恤,第一,我承认这个做法是有失道德的,但我本意并非想害你。”
“害我对你没好处,您自然不会闲着没事干害我。”霍无恤显然很了解谢涵,“好了,您别说第二了。我知道第二是你看我有利用价值,想带我走;第三,你也有那么一点真心把我当朋友,想让我走远雍国这个泥潭。”
谢涵做“彩虹神使”圣洁貌,“传闻草原的戈壁上,母鹰为了训练幼鹰飞翔,会将它带到悬崖上推下去,所谓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也是同样的苦心,无恤明白就好。”
霍无恤凝他片刻,歪头道:“涵妈妈?”
谢涵:“”
他伸手轻抚对方发顶,“乖儿子。”
霍无恤翻个白眼,“我说不过你,不是因为道理在你这里,而是你口才比我好。你说的看起来都对,但你自己知道你对我理亏。你亏欠我,君侯。”
他这样打直球,谢涵纵有千言万语此时也无计可施,终是虚心求教,“那我要如何弥补呢?”
霍无恤忽然笑了,“答应我一件事。”
谢涵道:“你先说。”
霍无恤抱起胳膊,“我还没想好。”接着伸手点着对面人缠着绷带的心口道:“放心,不阻碍君侯你心中的伟业,也不拦着你娶宋公主欧小姐。”
谢涵:“也不会故意害我出糗。”
霍无恤轻笑一声,“好”
他伸手,“击掌为誓。”
二人三击掌后,室内才重归黑暗。
陷入睡眠前,谢涵在想:一夜解决隐患,他果然宝刀未老。
霍无恤在想:霍无忌没少给他找事,这次倒算是好事。
甭管开场的时候,是谁犹犹豫豫最后心一横下定决心开口,也别管是谁晴天霹雳痛苦难忍,现在躺下倒是皆大欢喜。
或许涵某人真就就有霍无恤制服大法。
又或许某某絮永远信赖温留君。
第二日,谢涵自然是带着霍无恤一早给他收拾好的行李回温留去了。
而霍无恤则在青灵城北境大营接见了一位不速之客。
雍公子霍无忌是霍无恤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但两兄弟却是十五年不见。小的时候,霍无恤对新弟弟满怀期盼;少年时,他对远在千里外的兄弟有口非心是的思念之情;到如今,却是坐在大帐前,如视陌生人,“公子无忌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霍无忌不像一般的雍人,白衣、墨发,缓带轻衫、左箫右剑,环佩叮咚、姿态高雅——他像个齐人,浅笑温文,“来之前,我还怕认不出兄长,没想到兄长的五官轮廓几乎没什么变化。”
霍无恤懒得听人寒暄,“别扯有的没的,就说你来干什么?你有多少温留君或者齐国的坏话要讲给我听,且快说罢。”
霍无忌噎了一噎,四下一看,帐内确定无人,压低声音道:“可是温留君挟恩要求甚多?还是齐国终究排斥我们雍人?兄长怎么急着问我这些?”
他似有感慨叹息一声,“燕国国力大损,大家都推测北境十年内不会有战事。剑不出鞘必损光华,兄长在这里,说是高升,却是冷藏。最怕苦等消磨英雄的意志。”
霍无恤吊起眉梢,疾言厉色,“不必挑拨离间,温留君对我有教导之恩、救命之恩、知遇之恩,我是永远不可能背叛他的。”
可若真是这样笃定,为什么刚刚的平静会在转瞬化为怒火?听说拔高的声音通常是为了遮掩内心的虚弱。
霍无忌会心一笑,“兄长,谁也不能否认温留君在你人生路上的巨大作用,他指引你、他信任你——听说兄长的学时武功全赖温留君倾囊相授;听闻甫一到温留,他就将自己的亲卫、温留城的征兵全交给你不及弱冠的你统领。兄弟父子也不过如此了。”
霍无恤嘴角一挑,“你知道就好。”
“可是兄长,你可否为我解惑?温留君为何如此待你?”霍无忌好奇道:“你是他国公子,你们萍水相逢,在回大陵前的相处时间满打满算不超过半年。
他武有王洋、豫侠、温亭、兰深,除了最后一个,哪个跟着他的时间比兄长你短了?哪个不曾随他出生入死?哪个没一场成名战?为什么偏偏是你得此厚爱呢?”
“这世上有些人白头如新,有些人倾盖如故。”霍无恤表面平淡道:“且温留君认为我有远超于他们的能力。”
“是啊,谁能否认温留君善相人呢?”霍无忌对此肯定道:“明珠蒙尘,金藏暗室,只有温留君发现了兄长你这样的宝物,并保护打磨。这种知遇之恩,我原本是极力反对朝野要带兄长回大陵的呼声的。”
霍无恤冷笑一声,“难道不是怕我回来危及你的地位?”
“兄长,我爱惜自己的地位,但更爱惜雍国;我向往储君之位,但更向往河西三城。”霍无忌直言不讳,“但我知道无论我们如何希望,我们都伤了兄长的心,这时舔脸上来不过惹你厌烦,惹旁人耻笑罢了。”
“因此旧年王大人出使楚国时,我就劝他不必想着接你回来。却被其认为自私自利、心胸狭窄。”霍无忌苦笑一声。
霍无恤终于有了些好奇,“可你现在却来了。”
是被人逼迫不得不来?
还是过来进一步断绝他回去的心?
“我现在来了。是因为我认为兄长有权利知道事情的真相。”霍无忌道从袖中掏出一卷帛文递于霍无恤,“五年前的隆冬,君父病笃,有巫医称亲子之心头肉可做药引。君父犹豫不决,师大人并师侧夫人派大臣行刺兄长。接着事情变换,师大人亲自前来接你前去。
期间巫医多番游说君父,有君父病情拖不得的,有病愈后的安康身体的,有你回来后引起的麻烦的”
“我并不是想为君父粉饰什么,他确实在此事上表现出极端的冷酷,令人心寒。可我想那些巫医、师大人也难辞其咎。”霍无忌笑了一下,“可那些巫医、师大人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
他轻击掌,帐外扈从拖进来几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正是当初雍宫盛行的巫医,还有两个彼时跟随师无我一起来借霍无恤回国的护卫。
“因为背后有人收买他们。”
“为什么要收买他们?”
“因为可以以救命之恩的超高身份降临在兄长你的人生中。”
“因为宝物从此可以被他一人窃据。”
“他竟不在乎你当时的痛苦吗?”
“或许兄长对温留君而言,从头到尾只是奇货可居罢了。”
“听闻珍珠是因蚌中进了异物,因痛苦落泪凝结而成。齐人爱珍珠,谁会在乎它曾多痛苦?”
“兄长。我不是想用温留君的虚伪掩盖我们的过错,五十步笑百步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真相,希望你能逃开温留君给你带上的枷锁。”
霍无忌起身后退一步,对着霍无恤跪了下来,从袖中掏出一卷帛文,高举过头顶,“这是册封太子的旨意。殿下想报答温留君有很多办法,不必要替他做牛做马,以后用我国的国力帮助他一下,岂非更好?
人心难测,至亲会杀你,好友会骗你,什么是骨肉亲情,什么是救命之恩,真假虚妄,到头来只有握在手里的权利才是真的。报答也好 ,报复也好,兄长你都需要真正属于自己的势力。”
霍无恤虽已与谢涵说开,终究心中膈应,重听一次早已厌烦,不想对方最后竟出了个大招,他放下掌中对谢涵收买巫医的证据,转而抓起那卷法旨,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吃惊道:“你们竟也舍得 ?你竟也舍得?”
“如果兄长能带我国走出低谷,能助我国一雪前耻,何物不可舍?”霍无忌叹息道:“君父当初如此不舍生命,也是因为仇恨未雪、壮志难酬。我国多是武夫,却少了一个真正懂战术的兵家,被梁国层出不穷的将才押着打了整整三十年。好不容易梁国内乱,正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本来,霍无恤是打定主意,财宝就截下做温留军资,消息就传信给谢涵,官职就暂且押下,传信问谢涵要不要虚与委蛇,没想到——
他眉眼下垂,将这卷册封太子的旨意扔了回去,只说:“或许你们该派人好好了解你们的老对手老邻居,强梁强大的不只是善兵的将军。”
“打仗不是强国的道路,只是强国的保障。基建、外交,粮草、武器,朝廷的管理,律法的严明,雍国要走的路还很远,不是一个人可以改变的。”
谢涵前脚刚到温留,后脚就接到霍无恤的信,信上他讲了一番霍无忌来了后的所言所行,最后对谢涵致歉——自己没有像一开始说好的那样,诈雍国一诈占点便宜再说,而是直接回绝了那册封太子的诏书,未曾说考虑考虑,再来请示他。
谢涵将这封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扔给一边的应小怜,赞叹道:“都说齐人多雅正君子,我看无恤才是个真君子。”说完,他幽幽一叹,语气莫测,“看来霍无忌已经动摇了他对雍国的漠不关心。”
“一个月前,就是公子无忌在雍朝廷力排众议,请立无恤为太子的。”沈澜之对霍无忌是欣赏的,“无论是计谋还是真心,放弃板上钉钉的太子之位,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他值得敬佩,也值得警惕。”
沈澜之显然有更进一步的想法,“君侯,此人若能合作,是幸事;若为对手,当先除去。”
“他现在应该刚到齐国边境,你派人去一趟,将他请过来,我与他做个交易。”谢涵这么说,是有依据的,因为有一个人现在正在他温留的地界上。
刘家,刘决。
当然,在这之前 ,他得先去进另一个客人——远道而来的齐二公子谢涓。
当初谢涵一封书信,当真是在谢涓纯情的二十三年人生里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失魂落魄、落魄失魂,追梦青年陡为人父。
谢涓心中惶恐,在自己府上几乎要团团转得把自己转死,最后被郑姜拿披风赶了过来。
郑姜已经歇了喝媳妇茶的心,没先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个孙子,差点要给谢涵塑个金身,当神仙供起来。还是楚楚怕折寿,抢先一步阻止了。
谢涓马不停蹄地跑,跑到温留却又怕了,但上天总是此爱开顽笑——他不知道怎么面对那梁女书,也不知道怎么面对突如其来的儿子,便来看幼弟习武散心。
最后被宝刀未老的姚师傅打的满地找牙,还是卫灵书跑过来及时阻止的。
于是卫灵书就这么照顾上了满身淤青的谢涓,温柔细致,“没想到来温留竟然找到了失散的哥哥,哥哥怜我,迁怒公子,求公子宽恕哥哥。”
“这原和公子没有任何关系,公子因为我遭此劫难,真不知该怎么弥补。”
谢涓跟卫灵书睡了一觉破了彼此的身子,还有了一个儿子,到头来却还只知道对方是扶突官妓馆一个叫“姝”也可能是“书”还可能是“疏”等等等字眼的妓子。
也还是第一次大白天见这位一夜情对象,他惊觉面前女子美貌至极、身段姣好、气质高雅、谈吐不凡,不禁好奇,“你是罪家小姐充入官妓的?你原叫什么?”
“我是梁人,这几年梁国获罪的家族没成百也有数十。我只是刚好其中一家罢了,名字更不要再提了,公子便叫我‘姚书’罢。”卫灵书倏忽莞尔一笑,“书籍的书。”
谢涓不禁尴尬,“我对不住你。”
“公子不要这样说。”卫灵书温柔地看着谢涓,“那时馆中逼我接客,不是公子也有其他人,能遇到公子这样好的男子,已经是我三生有幸。
公子托温留君给我赎了身,已经足够我感恩了,没想到跟着温留君还见到了失散多年的哥哥,我这这乱世飘絮一般的人生终于找到了归处。”
“这都是公子带给我的。”
她这样说,谢涓越加羞愧尴尬,期期艾艾问,“那、那、孩子?”
“我阖族获罪,一个人久了,便想有个家人,因此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不曾询问公子就私自生了下来。”卫灵书愧疚道:“公子若觉麻烦,便当这孩子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这怎么可以?”谢涓头痛 ,“我、我、我不是觉得麻烦,是太突然了,太突然了。”
卫灵书不禁噗嗤一笑,“公子先别想这事,书现在有哥哥,温留君也给书找了营生,完全养得起孩子。你现在没做好准备,就随缘,等何时想看看孩子了,再说不迟。”
“营生?什么营生?”谢涓哪里愿看这么个欺霜赛雪的美人,还是他孩子娘磨破手指做活计,“我虽然现在没做好准备,养你们两个却是必须的。”
“公子想到哪儿去了?”卫灵书笑道:“温留君体恤,让我教小公子几个琴棋书画。”
谢涓挠挠脸,“三弟一向最会来事儿。”说着好奇,“你还会弹琴,对了,你原本是大家小姐 ,自然会弹琴。三弟能让你教授,你肯定谈得再好不过了。”
等谢涵回来时,谢涓已经在卫灵书教琴的时候,顶着淤青脸,优哉游哉吃着瓜子,坐在一边,听人弹琴琴了 ,美其名曰巡视幼弟学习。
见着谢涵,还对人“嘘”了一声,拉人一起听琴,忽然轻声说 ,“三弟,你看她是不是特别像姝儿?”
谢涵:“”
并不,谢谢。
要说当初谢涓在扶突官妓馆的夜里,能把人错认成绛姝,真是有原因的。绛姝是冷傲美人。卫灵书在会阳是出了名的孤高自傲,虽然渐渐习得了一丝魅惑,但骨子里的孤傲仍会不时冒出来。便如此时沉迷于琴音之时。
谢涓最爱的也是绛姝的那怎么也不给他好颜色的“傲”。
谢涵吃一口对方盘子里的瓜子,“二哥见过小琮了?”
谢涓一僵,摇了摇头,苦兮兮道:“我还是个少年啊。”怎么会有了鹅子?
谢涵“呸”一声吐掉瓜子壳,“那二哥现在是什么个章程?”
谢涓可怜巴巴看他,“就等三弟回来,为为兄指点迷津。”
“两个选择:第一,纳了姚书,带了孩子,回扶突;第二,放他们在这儿,我给你养着,偶尔过来看看。但无论如何孩子总要在宗庙里记名。”
谢涓点了点头,最终说,“我问问姚姑娘罢,她怎么想就怎么办。”
谢涵无语。
决定扔下人接见刘决是正经。
没想到回禀说,“刘少爷和桑朵拉小姐比赛骑射去了。”
谢涵:“”
他进入回温留后第四件要做的事,询问匪贼情况。
“林武杰如实告诉了贼匪修河的人手。不想桃花山的匪贼却没依言给他见林小妹。我让他遇到这种情况,就趁机说实话:告诉他们自己不是游学的士子,是谢涵的卫队。”沈澜之虽能给林武杰伪造身份,架不住没和林小妹串过口供,要是桃花山上林小妹被盘问一番怎么办?
林武杰怒道:“你们再不交出我妹妹,我就告诉君侯,让他们来剿灭你们!”
桃花山上的山贼哪想的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当着林武杰的面就剁了一个民女的手指,阴笑道:“你要是敢说,明天就送你妹妹的手指给你。”
林武杰脸色煞白。
那山贼又说,“你和我们往来已经有些时日了,你现在就是背主的东西,你要是敢说,我就告诉所有人你出卖温留向咱们泄密,看温留君容不容你?温留君不容你,你又惹怒了咱们,看你妹妹怎么办?”
“好了,三天后来告诉我,温留的屯粮、屯兵处,再画温留城的内外城地图出来。”
林武杰脸色煞白回来。沈澜之大方的很,大笔一挥就照着墙上的温留城防图画起来,让他交给山贼。
林武杰悚然一惊,“兰大人,万万不可。”
沈澜之笑了,“我现在给你的,和几天后的难道会是同样的城防吗?就让他们攻打过来罢。”
他将地图折好,让绣娘缝进林武杰披风里,“不过不要直接给出去。你就说偷地图的时候被发现了,现在只能带着手下叛逃,要他们收留你,否则绝不说出地图的下落。”
他拍拍林武杰,“伺机救出小妹。
林武杰眼眶一热,“兰大人——”
应小怜眉梢一挑,开口道:“收下罢,这也是君侯的意思。”
等林武杰走后,沈澜之摸摸鼻子,“我只是习惯性收买人心,小怜可不要告诉君侯我收买他的卫士。”这卫士历来护卫主人安全,被收买可是主家大忌。
应小怜哼笑一声。
沈澜之“啊”了一声,“虞兄又来找你了,刚刚忘记告诉小怜了。”
于是林武杰就带着沈澜之□□过的一波眼线间谍上了桃花山。
林武杰是个武夫,有心回报,奈何没个利眼。
可他带上来的几个人不得了,那都是做眼线间谍培养的,粗粗一扫,就敏锐地察觉这波山贼不寻常,像士兵。
然后再看,好家伙,这不是齐营惯用的暗号吗?莫不是齐国士兵?——
作者有话要说:
霍无忌就是霍无极,人设有变化,前头的地方修文时改正。
第4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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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然后, 遇到有个郎中上山,听说是给大当家的看病,送来的药方却被大当家偷偷地烧掉了。
奇怪。
他们其中一个立刻跑下去, 传信给沈澜之, 要他截住这郎中。
不截不知道,一截吓一跳。
“狐四?你怎么在这儿?”虞纯那是来陪心尖尖探案的呀,哪想一看就是熟人。
狐源没有儿子, 却有五个义子, 各有所长, 其中狐四就擅长阴谋诡计, 被他们所不喜。
沈澜之一看,立刻说,“原来是虞五少的老相识, 竟也被山贼掳了,实在可恨 , 所幸救了回来, 虞五少带走好好照顾罢。”
虞纯一惊。
心下却是知道对方在卖他人情。
这一看狐四就和桃花山山贼关系密切的。诸氏族中玖氏和虞氏对狐相最不对付, 这是送他们狐源的把柄啊。
也对, 温留君的势力都在北境,想对远在扶突的狐相开刀,只能靠他们。
他立刻附身抱地上被药软了的人, “狐四,我的好友,你受惊了。”抱了一半, 惊觉自己已经是有男神的人了, 不能再和寻常男生拉拉扯扯,遂又将人一扔, 对应小怜难过道:“小怜,我得先回扶突一趟,这段时间不能常伴你左右了。天气马上要转凉了,你记得添衣,记得喝热水,记得、记得不要忘了我。”
应小怜闲闲看他,“快滚。”
今天是虞纯离开的第二天。
谢涵瞥沈澜之一眼,“兰兄现在做主意是越发快了。”
沈澜之笑笑,“君侯,把难题甩给氏族,才是对我们最有利的法子。”
谢涵哼笑一声,立刻写了一封信寄给谢娴,说是给谢娴,却是让玖少卿递给玖玺桓的,“人证给了虞氏。消息怎么也得再卖一分玖家主,感谢他扶持无恤。”
免得虞氏和狐源暗中和解了。
沈澜之赞叹,“还是君侯思虑周全。”
日暮时分,刘决才与桑朵拉回来,大老远,都能听到二人的争吵声:
“贱婢,本少是看你可怜才让着你,你竟然敢把本少的脸踩脚底下。”
“混蛋,贱你全家的婢,你再说一遍试试?”桑朵拉俏脸含霜,“我会让你知道我手里的弯刺有多锋利,软脚虾。”
“呵——乐府贱籍,难道本少说错了?”
“在我面前逞什么威风?有种你把这句话对我老师再说一遍。”
刘决短暂的消音了。
谢涵:“”真是坐着也中木仓。
他含笑问,“怎么回事?不是却玩骑射吗?”
桑朵拉:“有些人输不起。”
刘决:“有些人狼心狗肺。”
刘决、桑朵拉二人重重的哼了一声,头扭到一边去。
跟着他们一起去的青牙小少年一脸便秘,早知道还是不出去玩了,和沁儿、小珩弹琴也比这个好哇。
他耳朵被一路争吵灌耳,此刻还有些刺痛,躲到谢涵身边巴拉巴拉。
大意是:二人比试骑射,眼见刘决快赢了,桑朵拉沮丧,刘决就放水了。桑朵拉赢了后要彩头,拿了刘决冠上的明珠,却扭头送给冷弃否,因为那是冷弃否最近在找的药材。
哦——
那谢涵倒也能理解刘决现在气炸了肺的样子。
不过他对这些鸡零狗碎的情感问题不感兴趣,想着霍无忌还没来,暂时还不想和刘决交谈,寒暄一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烦恼去了。
不过有些鸡零狗碎的情感问题不是你不想面对就能不面对的,或许不是鸡零狗碎,而是鸡飞狗跳。
在谢涵离开的一个多月里,琴操和魏起出双入对,姬云流想着谢涵不在,也暂时歇了让魏起破坏谢涵霍无恤感情的想法,丝毫不知她以为的两个一见如故的“女子”发酵出了什么感情。
只有魏尝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魏起:“他说话真好听 ,轻轻柔柔的,像春风流水一样。”
魏起:“他手好巧,哥,你看他为我画的眉毛好不好看?”
魏起:“哥,他说喜欢我舞剑的样子,喜欢我练兵的样子,他还会看我练剑一看一整天。他真可爱。”
知道琴操女儿身的魏尝思索再三,决定放任自流。
转变在琴操的生辰,一个醉酒之夜,二人看天上星辉,从屋顶看到床上。
第二日——
“狗贼——我要杀了你!无耻之徒!”琴操取下墙上的剑追杀浑身赤/裸的高挑健美男子。
琴操一个能被山贼在团团保护中掳走的人,那功夫说三脚猫也是恭维了,这把剑也不过是个装饰,想要干魏起,那是下辈子的事。
但魏起虽然心中委屈,却下意识觉得自己不应该降维打击对方,于是抱着衣服逃窜。
逃窜的游刃有余,还能穿好衣裙。
琴操越加怒不可遏,“混账,你个淫/贼,你竟然还敢穿红裙?”
“你骂我干什么?”魏起被追得心头火起,“我还没说你骗人呢,你怎么说起我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已全部替换,请注意查收。
第4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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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起、魏尝初来乍到, 还没置办好屋舍,暂时是住在温留府的。
琴操虽然财大气粗买了套院子,却是别有心思, 没两日就说院子漏水要修葺, 搬到了温留府的客房。
好嘛,这就打倒了谢涵眼前。
周围人等见两个平时无话不谈、形影不离的“好姐妹”竟然剑拔弩张,纷纷劝架, 只有魏尝、谢涓仿佛知道什么。
谢涵眼尖, 立刻把两个人叫到眼前问, “打老鼠怕伤着玉瓶, 拉开琴操小姐容易,但她盛怒又手中有剑,只怕伤了她。魏郎、二哥若是知道什么隐情, 不妨直说。能劝住琴操小姐是最好。”
谢涓苦恼,“表妹最爱这般傲烈女子, 怕是求而不得、因爱生恨了。”
几乎是同时的, 魏尝心虚道:“舍弟只当自己是女子, 可对琴操小姐而言毕竟还是个男子, 怕是不经意间冒犯了琴操小姐。”
谢涓:“!”
魏尝:“!”
二人对视片刻,只觉胸中有千言万语,此时此刻却又偏偏说不出一句话来。
谢涵淡然的表情微微僵住, 接着咏叹调道:“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
旁边陈璀也啧啧赞叹,“林子大了, 真是什么鸟儿都有啊。”
这边正被两股消息震慑住, 那边魏起眼见越来越多的人围观,面子上挂不住, 脸色青青白白,最后拿起个石子弹在琴操手腕上。
腕间一痛,长剑便坠了地,一声脆响似乎唤回她的神智。
她咬牙瞪魏起,美眸中满是怒火,“你竟然敢这样欺骗我!这样耍弄我!”
她还当人憨傻,看不破她的女儿身,还有些沾沾自喜。原来是看破不说破的淫/贼。
“你这人怎么倒打一耙?”魏起皱着眉,“你一个女人,装作男人接近我干什么?害得我”他也瞪琴操一眼,“罢了,我好女不跟你坏女斗。”
琴操气个仰倒:“你、你、你——”
她昨夜醉酒,又是初次,今日疲软,被这么一/顶,竟是气的晕了过去。
“喂,小白脸——”魏起一个箭步接着倒下来的人,使劲摁人人中,最后无助看谢涵、魏尝,茫然道:“她怎么晕了?”
如今院子内人员颇多,谢涵为了维护远房表妹加帐下虎将的颜面,驱赶了人,唤来冷弃否。
这下可好,原本怡然自得看八卦的刘决登时怒目瞪跟着人屁股跑来的桑朵拉。
偏桑朵拉还粘着人一起看病,讨论开药。
他不由冷嘲热讽。
众所周知,门外汉的冷嘲热讽最惹人厌烦。于是不一会儿,桑朵拉和刘决就接力了魏起、琴操的棒,开始“决斗”了。
谢涵:“”
在这种鸡飞狗跳的日子里,霍无忌被“请”到了温留城。
这个时候的谢涵,竟觉得自己是想念这位雍公子的。
直到他看到前后脚到了的另一个人。
一个上两章才分别的人。
黑衣墨发,眉如剑,鬓似裁,高挑挺拔的身形如松似柏,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漾着光。
这个时间太好,以至这一瞬间谢涵想了很多,他盯着人,“你怎么来了?”
霍无恤向来敏感,“君侯不高兴见到卑将?”
谢涵仍盯着人,不放过对方脸部一丝一毫变化,“你是北境守将,擅离职守是死罪,我怎么能高兴?你为何而来,无恤?”
“君侯觉得我为何而来?”霍无恤眼里的光渐渐暗下,转而神色淡淡。
“我又不是无恤肚子里的蛔虫,焉会知道无恤心中的想法。”
“那若是君侯知道了,可会满足我?你可还欠着我一个要求。”
他当然猜得到对方为何而来。
谢涵突兀地笑了一下,忽然起身送客,背对着人,“你放心罢,我只是要找公子无忌谈一桩生意,不会对他不利的。你犯不着浪费一个要求。”
霍无恤愣了一下,脸色略微涨红,神色间带出些恼意,可惜背对他的人看不见。
谢涵只听到其说,“好,好。你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
等人走后,谢涵忽然一脚踢翻矮柜,神情阴郁。
系统提醒道:【宿主。剧情是有不可抗力的。这个时间节点的男主,就该是雍太子了。你不要再固执了。】
“随你怎么说。”谢涵收拾了下心情,秘密接见了霍无忌,他曾在原著世界中见过对方,因此对对方别于雍人的形貌气质并不惊讶,倒是惊讶于对方从容自若的态度。
也对,那时的对方谋反失败、将死之人,自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恳求霍无恤原谅他。
“无忌公子坐——”谢涵客气伸手,“劳你星夜兼程过来。”
霍无忌以为谢涵是来找他兴师问罪的,不想人一团和气。他同样是第一次见这名动天下的温留君,也是“骗走”他大哥的罪魁祸首,原以为会是个满脸算计的贼子,不想竟是个风光霁月的美人,果真有骗人信赖的资本。
“温留君安好。”他一揖入座,单刀直入,“不知温留君唤我过来,有何贵干?”又话头一转,“我似乎看到兄长了。”
谢涵和善笑,“无忌公子若是想念兄长,等会儿见不迟。我这里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和无忌公子商量。”
“什么事?”
谢涵竖起一个食指,轻贴唇上,“无忌公子慢慢听,只拜托莫要发出声音。”随后就请霍无忌站在他屏风后的帘子内坐下,接着又请了刘决过来。
他状似无可奈何、忍无可忍,“刘少难道不是来找本君的吗?怎么终日只管桑朵拉?”
对此,刘决略有心虚,但他心虚的表现多是甩锅,高声道:“难道不是温留君日理万机,懒得理我?”
“好罢。都是本君的不是。”谢涵好脾气道:“不知刘少不远千里过来,所为何事?若是想向桑朵拉提亲,那我还须问过她双亲。”
刘决面色兀的一红 ,呸道:“一个番邦女子,也配本少前来提亲?是家主有事托我知会温留君。”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家主说,齐北最近匪患颇重,我还不信,现在来了才知道,家长果真料事如神。”
作为央吹,他日常酷爱吹一波刘央,可惜在梁国要装作与刘央不和,此时见着谢涵可算能直抒胸臆了。
“家主暗中调查薛氏时,发现他们派了一部分私卫,假作山贼,盘踞绿水山,眺望温留,恐怕觊觎温留的良田。”薛氏封地在梁北,毗邻温留。
这可真是瞌睡来枕头了,谢涵一下子精神了。
刘决又说:“薛崤家主身体不好,薛氏最近都在薛雪的把控中,薛雪和燕太子交好。借齐军困住刘军的想法,就是燕太子出给薛氏的。”说到后面,他咬牙切齿。
他虽没再说下去,但谢涵已经懂了刘央的明示,这几乎就是在说绿影山的山贼是燕太子搞的鬼了。结合桃花山上的狐四。这北境匪患几乎可以断定是燕太子针对他的计谋。
谢涵遂问,“可有证据?”
刘决立刻递上一份名册,“这绿水山山贼的大当家、二当家、三当家分别是薛雪妾室文姬的弟弟、和两个卫士。”
谢涵接过名册,只见其内极其详细地说明了山贼哪个头目的假名、真名、身份以及可以指认的人后,对刘央甚是佩服,“刘家主如此助我,上次宋侯病危还没报答,现在又添一桩恩情,真不知道叫我如何感谢?”
刘决咧了下嘴,想云淡风轻、温和有礼,出口却略为硬邦,“我们兄弟敬佩温留君人品,只想和温留君交好。不过这里还有一桩事要告诉温留君。”
“何事?”
“近来郑国不服管教,雍国蠢蠢欲动,家主思来想去这都是因为梁国王位高悬,诸氏族各自为政的缘故。为了团结全国氏族黔首,家主联合薛家、叶家,预备推举新的梁王,重振大梁。”
谢涵称赞,“刘家主深明大义。”
刘决继续说,“三位家主已经有了共同的人选,是现今血脉最接近梁国嫡支的梁景公重重孙玉枕君。”梁景公是梁武王的祖父,可见梁武王和梁武王堂兄梁悯公的子孙都已经在梁国连年变动中死绝了。
“立嫡立长,理固宜然。”谢涵点头。
“可恨的是楚王竟然公然干涉我国内政,派遣回在楚国为质多年的络却君姬瑙,建议立姬瑙为王。”
这谢涵总是要为自家表哥辩护一二,“归根到底,玉枕君、络却君都离梁国嫡支稍远,真分辨起来还是络却君辈分高一辈,关系也更近一点,且为质有功。楚王的提议,也有道理。守规矩,才不会给旁人可趁之机。”
刘央给刘决的脚本里大概没有谢涵维护楚子般的这一段,刘决登时恢复人设,怒道:“温留君,你用脚趾想想也知道,楚王是为了不给旁人可趁之机吗?他是为了给自己可趁之机。那姬瑙早被教的一心向楚了。温留君,咱们也算相交几场了,你就给我说这个?”
谢涵略有心虚,“不知刘家主有何打算?”
“楚王送回络却君后,就派人游说了薛氏,薛雪鼠目寸光,以为封地靠北,离楚国远,只当楚国的阴谋和他们五官,竟然收受了楚国好处,改支持了络却君。竟不知覆巢之下从无完卵的道理。”
“僵持不下间,齐国又横插一脚,说络却君不贤,玉枕君又才三岁,建议立精明君姬雕珑。”刘决一旦露出真面目后,也就干脆放弃保持假象,白谢涵一眼,“精明君的母亲和嫡妻可都是齐女。”
谢涵感叹,“我竟不知如今梁国这么热闹。”
“温留君休要装蒜,你只是在北境,又不是塞住耳朵蒙上眼睛,连这都不知道了?”刘决再冷睇谢涵一眼。
到底想起来自己干什么来的,他又缓和下语气,“不过下面是最近的线报,想必温留君确实不知。楚王说‘历来只有君择臣,哪来臣择君’,越俎代庖请求昊天子做主择选梁君。”
“因为去年动荡,五年一次的诸侯会盟有所延迟。恐怕最近楚国就会有动作,举办诸侯会盟了。”刘央终于说到了点子上,“家主请温留君争取跟随齐君会盟,支持玉枕君。”
谢涵无奈,“我自是跟随君父的旨意走。为人子者,岂能左右君父想法?我一个小小封君,在天子面前又算什么?”
“温留君对楚王总是有些影响的。”刘决记得刘央的话:不要去辩驳温留君,他总是有自己的道理,只管说好处,温留君会知道怎么做的。于是他意味深长道:“若是玉枕君为王,十年内朝政当还在刘氏控制中,刘氏承诺为温留君提供十年便利。”
他声音渐渐压低,“承诺为温留君找出燕太子放在齐国的间谍,便如找出绿影山的山贼一样。”
第4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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兹事体大, 谢涵自然是要好好考虑的。
刘决虽然心急,有知道这个时候急不得,只道“请温留君慎重考虑”。
等刘决走后, 谢涵接出屏风后的霍无忌, “无忌公子听到了,梁国要择新主。”
霍无忌凝着谢涵,“温留君究竟想说什么?”
“雍国之所以能在之前反咬梁国, 盖因三家不和。一个梁国, 三种声音, 梁国的实力大多折损于内耗。若是挑选了新主出来, 至少这种内耗会从明面上转到暗地里,梁国无疑不会再像之前一样好对付。”谢涵道:“不知贵国有什么好打算呢?”
霍无忌却是哂笑,“都说温留君乃雅正君子, 无忌看来却是虚伪君子。前脚才和人推心置腹感谢感激,转头就开始想打压对方破坏对方计划。温留君的寡廉鲜耻、忘恩负义真叫无忌大开眼界。”
“哦?”谢涵并不动怒, 只笑着说, “总比有些人用得到时对人百般笼络, 用不到时往死里折磨强。我与刘氏非亲非故, 合于利才交往,如今为了利互相拆台也是正常。明码标价的东西罢了。
倒是有些人分明是骨肉至亲,做出来的事叫敌人都自愧不如。分明一切为了利益, 偏偏要绑上生恩养恩血浓于水的话去绑架对方。吾不齿也。”
霍无忌:“温留君何尝不是对兄长施恩绑架兄长?最可怕的是你还推动着兄长的苦难到来,好让自己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在兄长面前。吾不齿也。”
谢涵:“人的感情分两种:第一种是血脉亲情,无须相处, 出生的那一刻就产生了。另一种是朝夕相处所生的默契与友谊。我与无恤本无感情, 即便做个局给他下套,也是正常。何况我可没做局, 只是轻轻划水搅动波澜罢了,不思己过、推卸责任。吾不齿也。”
话到此处,已是半点不投机。
谢涵对霍无忌失望透顶,只觉自己高估对方,白白让人听去刘决的一番话,送客道:“好了。无忌公子有这么多空闲,还是找文士二三清谈去罢。”
霍无忌到底年纪轻,足比谢涵小了四岁。因为霍无恤迟迟不肯回雍国的缘故,又知道一两件隐秘事,自然而然对谢涵厌恶不屑,便没忍住口出恶言。
然而真被对方送客,又按捺下脾气来,闷闷道:“总不好白听温留君一番密谈。不知温留君对梁国择主的事有什么看法。”
“梁国择主,势不可挡。我观雍国,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也支持一个梁公子,搅浑水,使梁国疲于内斗;要么支持刘氏,但提出条件:比如拿回河西城池。”
霍无忌的瞳仁忽的一亮,却说:“温留君以为,哪条路更好呢?”
“即便再扶持一个公子,观刘氏决心,早晚会有一个了断;还不如趁刘氏急于立主时要些好处。”
霍无忌犹豫不决,“去年就是刘氏团结三家,将我国收复失地的义士赶出河西三城的。”
“无忌公子何必如此贪心?河西有三城,刘氏一城,而薛氏二城,薛氏如今摆明了和刘氏对着干,贵国只要薛氏的二城,恐怕刘氏高兴还来不及。等到贵国掌握了二城,再在二城上扎根,假以时日,夺回最后一城不是手到擒来?”
霍无忌被说服了,正色道:“温留君助我,所为何事?”
谢涵笑道:“助你?不,我还没助你?无忌公子不如想想,贵国与梁国不和已久,尤其是刘氏。现在提出要支持刘氏,刘氏是否会相信?刘央年纪轻轻却老谋深算,从他这里谈条件是虎口夺食,不如和全权代理的刘五少谈?本君来引荐。”
霍无忌大体来说还是清醒的,“温留君要什么?”
“贵国心心念念不外乎河西,想要找寻将才,也不外是拿回那块土地。可叫我来说,会打仗的将军,只是两国较量的最后一环,经济、兵力、粮草、装备、外交,这些都跟上了,才有帅才发挥的余地。”谢涵道:“本君不会说不允尔等再见无恤,但起码贵国得有跟得上的民生兵力,再来肖想将才罢。”
要说霍无忌多想霍无恤回来,那绝对没有,哪个公子不想做储君呢?他只是更想雍国繁荣富强。
他以为雍国输给梁国,是因为雍人不会打仗。不由茫然,“你们都觉得我国差梁国远矣,绝不仅仅一个将才而已?”
谢涵瞥他一眼,开始怀疑雍君培养继承人的能力,“建议无忌公子这趟回去,从梁国过,多看看两边风土人情、江山社稷。”
本来霍无忌就不肯跟他走,连太子之位都不要,霍无忌实在想不出什么能打动对方了,现在谢涵给的机会相当于白给。霍无忌思索不过片刻,就欣然道:“好。拜托温留君了。”
第二日,谢涵怀揣着霍无忌托他带给刘决的礼物,敲开了刘决的客房,笑吟吟道:“幸不辱命。”
刘决瞟他一眼,不咸不淡道:“温留君自己推三阻四,找替身的手段倒是一流。”他嘴上淡淡,收起礼物来倒不手软,“霍无忌到底能不能代表雍国啊?”
“我一介小小君侯,人微言轻;无忌公子却是雍君爱子;我怎配无忌公子做替身?”谢涵道:“本来我也担忧无忌公子不能代表雍国,现在告诉五少一个秘事,好叫五少放心。五少可知,无忌公子力排众议,建议以储君之位迎回无恤,一个能左右太子之位的人,哪是我能比得上的?”
“当真?”刘决惊诧,“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当真有这样的魄力,这样的能力?”
谢涵:“绝无虚言。”
不两日,刘决与霍无忌就谈到一块去了。
别说,斯文睿智公子和霸道总领刘少还挺投缘。
至于刘央请谢涵支持玉枕君,谢涵无意让楚子般为难,更深知君王的人情拿一分就少一分,还是省着点用为好,只道“尽量试试,难以保证”。
在霍无忌和刘决相谈甚欢的日子里,霍无恤拍开了酸果酱和桂花酱,给谢涵做了蜜饯和桂花糕,但他只让应小怜带过去,交了后就骑马回青灵城去了。
沈澜之围着拿盒蜜饯和桂花糕啧啧称奇,“无恤这是闹别扭了?”
“无恤竟然会和君侯闹别扭?”
他叹为观止,难以置信,最后一锤定音,“有情况。无恤和君侯之间,一定有情况。”
应小怜斜斜睨他一眼,“兰兄,嗓门小些,刘五少要听见你声音了,你要暴露了。”
谢涵打开盒子,是熟悉的香气,忽然想到临别之夜:
——“桂花酱好酸果酱我做了好多 ,封在地窖里,君侯可拿了给庖厨们做菜,开开胃。”
——“我等你来开桂花酱和酸果酱。”
——“好。”
他拿了一个蜜饯塞嘴里,忽然起身出去,“备马——”——
作者有话要说:
祝各位高三的仙女们,考试加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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