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在路上
案桌上铺着一张牛皮地图,一根修长的手指落在了代表檀州的那个圆圈上,轻轻点了点,然后缓缓向下移动。
如果对燕云十六州的情况有所了解,就会发现这根手指移动的轨迹,正好就是东七州与西九州之间的分割线。
这一道分割线从东北方向开始,朝着西南方向延伸下去,在顺州以西的某个点开始分叉,朝向东南的那一道分叉的线条正好就是东七州西侧的边界线。
于是,东七州与西九洲的边界线,再加上位于南方的大宋朝的边界线,在这张地图上划分出了一个诡异的三角形地带。
“易州。”
修长的手指沿着易州边界缓缓描摹。
从地图上看,这一片土地的形状接近于一个等边三角形,它的土地面积超过了燕州与涿州面积的总和。它曾经属于大宋,后来被辽人夺走,成为了辽国的一部分。再后来,它又回到了大宋的治下,但这一次的回归也并没有给它带来长久的安稳。
它成了两个巨人抢夺的猎物,时而成为辽人的战利品,时而又被大宋的军队抢夺回来,这样的拉锯战在持续了十数年之后,这片土地上的的村庄、城镇。田地和牧场就都消失不见了。
它彻彻底底变成了一片杳无人烟的荒原。
修长的手指停留在了易州地形图的中心偏北的位置。
“这里原来的名字,我记得叫……”凤锦迟疑了一下,一时间有些想不起曾经看过的那些几十年前的宗卷了。
“恩州。”
站在在他身后的人是涿州防御使薛承恩和凤锦手下的主薄东方启仁。
说话的人就是东方启仁,他是一位身材消瘦的中年男人,面容和煦,浓眉之下,双眼炯炯有神。
薛承恩点点头,脸上流露出唏嘘的神色,“恩州的位置靠近太行山的南端,曾经是辽人通往中原地带的要冲,被人称为‘河东屏障’。”
山西一带在行政规划上属于“河东路”,以河东屏障来称呼易州,足见易州在地理位置上的重要性。
“对,恩州。”凤锦点了点头,“恩州地势很高,周边有山有河,还有村庄……田地荒弃太久,今年的收成恐怕不会好。”
“总要有这样的过程。”薛承恩颓丧的表情消失,眉宇间的神气振作了许多,“今年在恩州开荒种地的都是我们自己的人,他们当中很多人对于开荒种庄稼并不懂行。有了今年的经验,明年屯田的数量可以扩大三到四倍。”
东方启仁笑着说:“咱们自己的屯田,加上东六州的产出,也勉强够支应了。”
凤锦与他对视一眼,两个人的脸上都浮起笑容。他们心知肚明,这些产出要说能养活北路军还有些勉强,但凤家暗地里还有屯粮,这些零零总总的储备物资加起来,足够凤云鹤应对来自各方面的突发情况。
“屯田还要扩大。”东方启仁捋了两把胡子,对凤锦说:“等老百姓看到恩州的收成,迁民一事也可以着手准备了。”
军队屯田制度有利有弊,但对现在的北路军来说,却是必须要走的一步棋。一旦朝廷停止了对北路军的供给,凤云鹤必须要保证他手下的军队和当地的百姓不会饿肚子。
当然这是最坏的结果,不一定会真的发生。但他们必须做好足够的准备,不能拿着几十万人的生命来冒险。
对北部边境来说,易州的位置太过重要,凤家不可能放着这么一块土地在那里长野草。只有军队是不够的,只有引来更多的百姓、商贾来这片土地上生活,这片土地才能真正的活过来。
“涿州有不少百姓对拓荒一事还是很有兴趣的。至于拓荒的政策,官府具体让出多大的利润,农具、耕牛都要怎么发放……”薛承恩沉吟片刻,缓缓摇头,“还需要再商议。”
东方启仁也附和道:“老薛跟我商量,说最好能筹一笔款子,专门来办这件事。比如,雇用人手去附近州府发文书,散播消息,组织人手去购买农具、耕牛……采买和发放都要可靠的人来负责,咱们北境的财政状况,可养活不起蛀虫呐。”
凤锦微微颌首,“可。”
几个人一边闲聊一边走出了营房。
时节已经过了端午,演武场外面的柳树也都变成了一篷一篷柔美可爱的绿色,阳光煦暖,远处的田野一片欣欣向荣的绿色。
士兵训练的呼喝声从演武场的方向传来,令这个五月的清晨充满了勃勃生机。
自从凤云鹤返京,东六州一切安稳。
耶律云机倒是试探性地让手下的人骚扰过顺州附近的村镇,不过凤锦早有准备,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除了他手下几个士兵受了轻伤,平民百姓并没有伤亡。
但耶律云机出兵是事实,也不能怪凤锦在发给朝廷的军报里添油加醋。
凤锦眯着眼睛眺望着远处的演武场,头也不回的问东方启仁,“老夫人的车驾走到哪里了?”
“已经过了白沟。”东方启仁说:“最多半个月就能平安到达燕州。派去接应的人传回的消息,说老夫人一切安好,只是随行的郎中顾虑老夫人的身体,不敢让赶路太匆忙。”
凤锦点了点头,“好。”
凤老夫人也来到北境生活,朝廷还能再拿什么来牵制凤家呢?凤锦想到这个,心情就变得格外轻快。
他小时候也曾经在西京生活过一段时间,对自家慈祥的老祖母还是很有感情的。但他是凤家的嫡长子,是凤云鹤的继承人,只是看这一重身份,凤云鹤也不会让他留在京城。
如今,他们一家也算是团聚了。
西京城里,凤老夫人失踪了的消息也终于被发现了。
太后派出的宫人和太医再一次赶到寺庙里探望凤老夫人的时候,发现凤老夫人居住的禅院已经空了。
问寺庙里的僧人,僧人就说禅院里的人刚走两三天。
这个时候宫人已经察觉了事情有些不对。因为太后对凤老夫人的诸多关照,凤老夫人若是回京的话,必定会进宫向太后致谢的。
但如今的情况却是太后毫不知情,还把人派到了寺庙里。
宫人带着太医迅速返回京城,到了镇北王府,守在家里的下人却说凤老夫人出城去寺庙里静养,并没有回来。
宫人和太医都慌了神。宫人忍不住质问太医,“你不是说凤老夫人身体虚弱,只能静养吗?她能跑到哪里去?”
这个时候太医才想到了一个细节,每次他给凤老夫人问脉的时候,凤老夫人都躺在床上,床帐半垂,挡住了她的半张脸。
床榻上是华贵的寝具,周围服侍的人也都是跟在凤老夫人身边多年的老嬷嬷,这些人太医几乎都见过。因此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床榻上的人到底是不是凤老夫人。
如今细想,凤老夫人身边的这些老嬷嬷也都是年龄相仿的老妇,在凤老夫人身边也是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随便一个伸出手来也都是保养得宜的样子,他其实并不能确定躺在床上的人就是凤老夫人。
如果他一开始摸脉的时候,躺在床帐里的就是替身,那他一次又一次地来诊断,自然不会察觉有什么异常。
太医想明白这一层,顿时手脚发凉。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山道上,凤老夫人抬手挡住了头顶的阳光,眯着眼睛眺望远处的原野,轻声叹道:“北地风光,天高海阔,果然如我的想象一般模样。”
身旁的老嬷嬷笑道:“您早年还总是念叨想看一看儿孙生活的地方呢,如今可算是如了愿了。”
“是啊,”凤老夫人脸上露出笑容,“也不知阿罗她们走到哪里了。”
老嬷嬷笑着劝道:“她们身边有人照顾,还带着侍卫呢。再说,只是几个老婆子出门,谁会把她们放在眼里。您就放心吧。”
凤老夫人点点头,“那就好。”
罗嬷嬷是凤老夫人当年的陪嫁丫头,两人相识时间最长,感情也最深。年轻的时候,凤老夫人为她挑选了凤老将军身边的副官,奈何她自己看中了外面的一个生意人,执意要嫁。
因为这件事,主仆俩生疏了好几年。
罗嬷嬷嫁过去没几年,丈夫就有了异心,陆陆续续纳了几房小老婆,对罗嬷嬷的感情也淡了下来。再后来,他收了外头不知道什么人的银子,想通过她打听凤家的消息。罗嬷嬷就捆了她的丈夫,直接提回了凤家。
收买罗嬷嬷丈夫的人是不是辽国的探子,她的丈夫会有什么下场,罗嬷嬷都没有深问。她只是拿了和离书,痛痛快快地离开了夫家,又回到了凤老夫人的身边。
主仆俩朝夕相伴,一晃已经过了大半辈子了。
“等阿罗她们都回来,我就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凤老夫人轻轻舒了口气,只觉得一路奔波的辛苦在面对这无垠的原野时都烟消云散了。
这里是她丈夫的埋骨之地,也是她的孩子奋斗了半辈子的地方,如今他们一家人总算要团圆了。
第242章 陇右的消息
队伍来到龙河镇附近的时候,与等在那里的小刀汇合了。
小刀是陈原礼的手下,本名叫王文道,因为擅长使刀,得了一个“小刀”的外号。他为人机警,因为老家也在陇右,所以对于往返陇右的这条路线十分熟悉。不光如此,他在陇右的地界上还很有门路,据说他还跟搞地下生意的人有关系。因此在返回西京的路上,司空许了一堆的条件,从陈原礼这里借了小刀护送李骞回老家。
李骞处理完老家的事,比他们早一个月出发,返回北境。
他们绕开了西京,提前赶到龙河镇的驿馆等着与他们会合。
连续赶路的原因,李骞看上去有些消瘦,但精气神却比分别之前还要好。
司空看见他的时候,觉得他整个人都好像换发着一种蓬勃的生机,简直像是年轻了二十岁似的。
司空开心地扑过去,简直恨不得抱起他转上几个圈,“师父,你是吃什么仙丹了吗?我怎么觉得你越活越年轻了?”
李骞拍了他两巴掌,自己也忍不住乐了,“可不是,就是吃了仙丹了。”
分开的这段时间,他与司空一直有书信往来,他留在林宅的人会定期给他写信,所以京城里发生的一切他陆陆续续都知道了。听说司空在昭德殿上把当时还是长荣公主的虞赵氏抽了一顿鞭子,这可比吃仙丹爽快多了。
再后来,他知道长荣公主失去了封号和食邑。她的儿子出了家不说,虞家的两个孙子虞进虞保想要算计司空未遂,反被司空暴打一顿,还被金吾卫除了名。
听说虞谅也跟虞赵氏离了心……
李骞抱着这些信件跑去李家祠堂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这才觉得浑浑噩噩过了二十年,他终于活过来了。
脱胎换骨,不外如是。
但这一番心路,李骞就不打算跟司空剖析了。作为司空的长辈,报仇雪恨的事情完全由这个孩子来完成,这让李骞一想起来就有些羞愧。
再次见到司空,他心里又骄傲,又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从司空出生算起,他们李家没有照顾过他一天,如今大仇得报,李骞心里没有了往日的怨恨,留在心头的只剩下了满满的喜爱与感激,以及……急于补偿的迫切。
他想把司空二十年里缺失的富贵安稳的生活统统还给他,恨不得他能从此吞金咽玉才好。
司空原本的打算是见到李骞了,要好好讲一讲虞赵氏如今的凄惨生活,但他刚说了几句,就意识到他师父其实已经不需要他去开导了。
司空将他身上的转变归咎于心结打开。
既然李骞心结已经打开,那么过去的一切,就让它真正翻篇吧。
司空放开李骞,开始询问路上的情况。
“都很好。”李骞笑着说:“小刀兄弟很能干,这一路上的情况他确实熟悉得很,我们打尖住店都是他来安排的。哪家店是黑店,哪家店跟走□□的人来往密切……他全都知道。而且后来我变卖祖产的时候他也帮了不少忙,否则一下子抛售那么多店铺田地,价钱上怕是会吃亏。”
司空一愣,“你把李家的祖产卖了?”
李骞不当回事儿的说:“是师父说错了,祭田一类的都交给族里打理,产出全都供应族学。老宅也留着,族里会有人帮忙照看。除了这些,李家的田庄店铺留着我也嫌麻烦,何况主家总是不露面,打理产业的人也难免会懈怠。”
司空半信半疑,他师父以前也是到处跑的性子,被他留在家里打理产业的人,应该是他千挑万选,十分信得过的人吧。
司空自己是个穷人,对于什么田庄店铺之类的东西都不懂,自然也不好过问太多。反正是师父自己的东西,他想卖那就卖吧。
司空转而问起了小刀。
李骞忙说:“小刀去见王爷了。我们在路上得到消息,说贺望知的车驾快到熙州的时候不知出了什么事,又急急忙忙地返回了肃州。”
司空早就听说了贺望知要回京的消息,但人都走到半路了又赶回去……难道肃州一带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驿馆内院的一间客房里,凤云鹤、唐凌等人围桌而坐,正在听小刀汇报陇右的情况。
小刀以前在陈原礼手下做事,但他身上有军功,这一次返回北境之后,他将被派往易州西路,担任中军统颁一职,以后也是要被人称呼一声“将军”的人了。
小刀的年龄与司空、罗松等人相仿,中等身材,长着一张混在人群里并不起眼的容长脸,眉毛也长得稀稀落落,但一双眼睛却十分有神。
这是一个性格开朗,爱说爱笑的小伙子,这样的性格,也使他跟三教九流打交道的时候游刃有余。
此刻面对的是他上司的上司,他的神情稍稍有些拘谨,“我们在陇右没有人手,所有的消息都是走地下得到的,未必详实。”
走地下的意思,就是通过陇右当地的地下势力或者一些帮派收集到的。消息的来源有可能是当地走镖的人,也有可能是一些隶属于地下势力的情报贩子。而这些消息,对目前的凤家军来说,都是属于未经证实的消息。
“听说,贺望知是四月初九从肃州出发的。”
小刀的话刚说了一句,就被凤随打断了,“肃州?”
小刀点点头,很肯定的说:“是肃州。”
凤随看了看凤云鹤,“不是说贺望知的驻地在盐州和洪州?”
凤云鹤对此也不大清楚,一桌子人都将目光望向小刀。
“驻守肃州的是贺望知的小儿子贺周平。”小刀忙说:“听人说这个儿子最受贺望知的喜爱,贺望知每年都会抽出一段时间去肃州……不知真假。不过贺望知是从肃州出发,这个消息是真的。”
凤云鹤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贺望知出发之后,”小刀说:“肃州一带就传出了有马匪作乱的消息。这一伙儿马匪在当地非常有名,他们常年在大宋与西夏边境地区流窜,活动区域最远可至陇右最西端的节占城,往来西夏、回鹘的商队经常被他们洗劫。”
凤云鹤微微颌首,“飞天狐。这个人我听说过。”
小刀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对,马匪的头目就叫飞天狐,听说这个人身手极好,而且对待自己手下的兄弟非常仗义。他洗劫商队,也是只图财,不害命。而且他们还经常救助当地的一些穷人。在边境一带,他的名声其实还不错。”
凤云鹤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凤随有些纳闷的看看他父亲,转头问小刀,“这个飞天狐,他闹出了什么事,逼得贺望知不得不返回肃州?”
小刀说:“肃州以北出现了春寒天气,一场雪,把春耕给毁了。当地百姓想要从官府这里得到救援,但贺周平的储粮是有限的,他还要养着军队,所以……”
小刀停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究竟是遗憾还是愤怒。他的老家和族人们也是世代生活在陇右,小刀很难不去设想如果是他们遇到这种事,除了向官府求救,还能怎么办。
“贺周平不愿向百姓发放粮种,”凤云鹤思索了一下,“百姓对官府有怨气,这个时候只要有人出头挑动,很容易就会引发民乱。”
小刀连忙点头,“正是如此。飞天狐的手下把这些百姓召集在一起,冲击了知军府,还把贺周平和他的儿子给抓走了。我收到消息的时候,飞天狐已经带着这些人在肃州城外建起了山寨,挑起大旗,宣称是官逼民反了。”
凤云鹤身体向后一靠,两道浓眉皱了起来。
事情果然闹大了。但这个走向,却远远超出了凤云鹤预估的程度……到底哪里出了差错呢?
凤云鹤思索片刻,忽然想到了一个细节:“飞天狐纵横西北多年,他为什么会在肃州城外建寨子?”
这是小刀之前没有想过的一个细节,他想了想说:“这个属下就不得而知了。不过,飞天狐这一伙儿人在大漠上确实来去无踪,神出鬼没,这么些年以来,官府的悬赏年年增加,却始终没人探知他们的落脚地。”
“事反常必为妖。”唐凌在一旁轻声说道:“这个山寨,或许只是一个幌子,或者是针对官府设下的一个陷阱。”
凤云鹤也想明白了这一层,眉头微松,“飞天狐将陇右视为自己的地盘,他素来有不扰民的名声。这一点,还是可以相信的。”
凤随眼睛一下亮了,“飞天狐的目的,就是让贺望知回肃州!”
火苗扑的一闪,瞬间就将递到近处的纸条给吞噬了。
捏着纸条的人掉转了一下方向,待整张纸条都快燃尽了,这才松开手,任由纸条落在了桌面上的砚台里。
砚台里还有些许残墨,纸灰浸在墨汁里,很快就融成了一团泥浆。
贺周南垂眸望着砚台,嘴角浮起一个极浅的笑容,“父亲已经回去了。”
书案的一旁,坐着他的幕僚张俜。
张俜与他年岁相仿,面貌更清雅一些,穿着打扮也更像一名文士。他与贺周南曾经数次经历生死,名为主仆,感情却远远胜过了亲兄弟。贺周南的暗疾,就是张俜想方设法给他隐瞒下来的。
张俜微微颌首,应和一句,“飞天狐做事还是靠得住的。”
第243章 贺家的秘事
贺周南与飞天狐的交情可以追溯到二十多年前。
那时候,他们一个是不受父辈重视的侯门贵公子,一个是官司缠身走投无路的乡绅之子,两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贺周南在贺望知面前不受重视,但他的身份拿到普通的小官吏面前还是很有些分量的。他帮助飞天狐摆平了觊觎他们家的产业,组团来设局的仇家,也因此收获了一个肝胆相照的好友。
那时的贺周南还太年轻,身边跟随的人多是长辈所赐,其中不乏“人在曹营心在汉”的手下,于是他的消息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散了出去。
他最小的两个弟弟用乡绅之子来做局,引贺周南上钩,中了暗算,险些丧命。而乡绅一家也在这一场暗算之中家破人亡,乡绅之子也不知所踪。
贺周南拖着一身伤收敛了乡绅一家的尸骨,开始给自己和好友一家报仇。
他清除了他的那些好弟弟们留在他身边的钉子,折断了两个弟弟的羽翼,眼瞅着兄弟之间就要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这件事被贺望知知道了,他用一个侯府世子的头衔为筹码,得到了贺周南对两个弟弟收手,从此过往不究的承诺。
数年后,故人重逢,一个成了西州防御使,一个成了他张榜缉拿的匪首飞天狐。
物是人非。
但岁月终究待他们不薄,让他们在面对彼此的时候,满心都是感慨与惊喜,并没有怀着怨恨。
贺周南有愧于飞天狐,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他。飞天狐却对他充满感激,要不是他出手,在当时的情况下,是没人敢为他的父母和家人收尸的。
“这么多年了,”贺周南轻叹,“贺周平大约已经忘记了他当年残害过的乡绅之家,但飞天狐是不会忘的。他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
张俜也有些感慨,“侯爷太过宠爱小郎君,不管小郎君做了什么缺德事,他都帮忙扫尾。老话说的好,惯子如杀子,他怎么就不懂呢。”
贺周南冷笑,“他不是不懂,只是老六的娘死的太是时候,老东西的满腹情肠都寄托在了老六的身上,恨不得把他当成是自己的眼珠子。”
贺周平的母亲是陇右当地的官员送上来的一名舞姬,美貌无双,极得贺望知的欢心。贺周南记得这老东西还曾经想要让她做侧室,被自己的母亲给驳回了——堂堂侯府,能有资格坐到侧室的位置上的,也必须是身家清白的良家女子。
贺望知想纳舞姬做侧室,别说贺夫人不会同意,就算她同意,贺望知的父母也不会同意的。这一点,贺望知自己也清楚,但就算如此,他还是对贺夫人生了嫌隙。
后来舞姬死于难产,府里就有传言说贺夫人无法忍受舞姬对她不敬,所以对舞姬用了手段。贺望知自己大约也有些类似的怀疑,还特意让人查过,具体有没有查出什么,贺周南就不清楚了,但站在他的角度来看,他是不相信他母亲会出手去对付一个舞姬的。
不是说贺夫人没有这种手段,而是完全没有必要。一个身份等同于女奴的舞姬,能对堂堂侯夫人造成的威胁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了。
她不会做这种得不偿失的事。
但贺望知的不信任还是让她感到心灰意冷。从那之后,贺夫人就搬回了老宅,一门心思地服侍公婆。贺望知后宅里的事,她也都不再过问了。
贺望知指派了一位侧室打理家事,然后将贺周平养在了自己的院子里。
贺家这么多儿子,只有贺周平享受到了贺望知全心全意的照顾——只这一条,其他的兄弟就不可能会对贺周平抱有好感。
张俜知道贺周南对他的几个弟弟都没有好感。
但起初,也只是没有好感罢了。直到贺周平以飞天狐一家老小做局的那一次,才算是真正激怒了贺周南,与他形成了不死不休的关系。
“六郎的恨,很没道理。”
贺周南听得想笑,满脸都是嘲讽的表情,“在他眼里,贺家只有他和老东西两口人。其他人都是外人,老东西手里的一切自然而然也都是他的。”
包括侯府里外所有的东西,也包括世子之位。
贺周南这个以嫡子的身份得到了世子之位的兄长,自然也就成了他的仇人。何况府里还有贺周南的母亲害死了他生母的传闻。
张俜摇头,“他真的相信?”
这种没有证据的捕风捉影也不知道怎么就入了他的耳,张俜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以贺望知对舞姬的宠爱,贺夫人当年真有什么动作,现在绝对不会安安稳稳地住在老宅里。
贺周南相貌清隽,一身书卷气,走到哪里都带着极富亲和力的微笑,此刻也是一副笑微微的神情,“他要从我这里抢东西,自然要先给我扣上一个‘仇人’的帽子,否则他怎么说服自己抢的心安理得?”
张俜哑然失笑,“这不是自欺欺人么?”
“是啊,”贺周南冷笑,“这世上,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可不止他一个。等着瞧吧。”
这已经不是贺周平想不想放过他这位大哥的事儿了。而贺周南肯不肯放过他这位小弟,可能贺周平从来都没想过。
“一石二鸟,大人算计的没错。”张俜心中犹有些不安,“只是凤家那边……”
“凤家那边,”贺周南沉吟,“也只是顺水推舟罢了。有没有他们,这件事我也是要做的。何况,我只答应拖一拖老东西,可没答应一直把他留在陇右……老东西背后有官家给他当靠山,不管在哪里,对我的儿子都没有坏处。”
他其实并不在意贺望知是留在陇右,还是听从调遣前往北境。只要朝廷里还有一个镇北王,朝廷就会抬起贺家来跟凤家打擂台。
贺家上下的满门武将,就总有用武之地。
凤云鹤曾与他密谋,让他把贺望知拖在陇右,条件是他可以自由出入位于昌平大街上的茶楼——这是凤家在京城里的一处联络点,在这里,贺周南可以打听到各种他感兴趣的消息。包括朝堂上的消息,也包括豪门后宅里的一些隐私。
贺周南初来乍到,正是急需与京城有关的各种情报的时候。贺家在京城虽然也有自己的人手,但遗憾的是,这些人手贺望知并没有交给他。
凤云鹤这份礼物简直就是送到了他的心坎上。
这个饵,由不得他不吃。
再者,飞天狐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他等不及让贺望知走得更远一些了。他等着找贺周平报仇,已经等了十年了。
“飞天狐报了仇,老东西被拖回了肃州,我跟凤云鹤也有了交代。”贺周南微微一笑,胜券在握,“至于民乱……哪有什么民乱,都是飞天狐的人在闹事,平常的佃农哪里有那个胆子去跟官府叫板。你就放心吧。”
他这样一说,张俜果然就放下心来。
张俜也是农家出身,早年的时候也过过一段流离失所的苦日子。对于底层的百姓,他是有着天然的同情心理的。
肃州的消息刚传来的时候,他的主张也是以安抚为上。
贺周南的神色就正经了一些,“肃州民乱的事已经传到了京城,朝廷上多少人盯着呢。这件事越是闹得大,老东西越是不敢下狠手去打压……老百姓反而越是安全。”
张俜就又放心了一些。
至于这件事会不会怀疑到贺周南身上……
张俜思索片刻,觉得有天灾毁坏了春耕一事在先,民乱一事在后,且事发当时,所有的乱子都在肃州境内,而贺周南却已经先一步赶到了京城,贺望知应该不会把这些事跟贺周南牵扯起来。
张俜又放心了一些,“凤家那边,大人不可接触过深。”
“我晓得。”贺周南笑着说:“不过就是各取所需,做个小交易罢了。再说,凤云鹤也不傻,暴露了我,对他们也没有好处。”
没有好处的事,谁会去苦巴巴地做呢。
贺周南已经拿定了主意,张俜便不好再劝了。再说以他们现在的条件,也确实需要凤家的情报机构提供的各种消息。
张俜又问起了贺周平,“大人有何打算?”
“你我相交多年,我的打算,张兄难道还猜不到吗?”贺周南微微一笑,“我自然是希望他赶紧去死。这么些年来,我真是受够了这个蠢货,没完没了地找我娘的麻烦,找我的麻烦,找我儿子的麻烦……惯爱背后捅刀子,就像一条毒蛇。他不死,我简直寝食难安。”
当年他在战场上受伤,这里头也有贺周平的手笔。只是后来他掩饰得好,贺周平一直以为没有算计到他。
张俜身为贺周南的幕僚,自然清楚他对这位六郎所抱有的态度。再一次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他已经开始琢磨善后的问题了。
该打发的人,该掐灭的证据……等等。
张俜琢磨了一圈,对贺周南说:“我只担心由着镇北王返回北境,算不算纵虎归山?他要是牢牢把持着北境,咱家老侯爷无处下手可怎生是好?”
“多镇北王这么一个敌人也没什么不好。”在自己信任的人面前,贺周南眸色冰冷,毫无顾忌的释放了一个狰狞的表情,“太平无事的时候,老东西眼睛里就只有老六那个狗杂种一人。真有了事,他的眼睛里才会看得见我们这些……儿子。”
儿子两个字,他咬得极重,满含嘲讽。
张俜安慰道:“大人身上的军功都是自己挣来的,何须别人看见?”
贺周南神色稍缓。
“只不知……”张俜神色略有些迟疑,“不知镇北王到底要做何安排?”
这个问题贺周南也无法回答。但从凤家在京城的布局来推测,凤云鹤并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主儿。
北路军主帅这个位置,不是谁想拿就能拿走的。
贺周南想着想着就有些发笑,“老东西要是真想当官家手里的刀,去跟镇北王抢东西……那可真有的看了。你猜猜看,如果他在北境什么都没抢到,官家又会怎么料理他?”
张俜也叹气,“老侯爷太信任朝廷了。”
贺周南冷笑,“他对自己的亲生骨肉都没有多余的善心,对上头那一位却始终忠心耿耿……你说怪不怪?”
这个问题,张俜也回答不了。但他觉得,如果一个人的身家性命,权势地位统统都来自于一个人的时候,那他对于这个人,大约就会死心塌地的信任吧。
因为不信任的话,他所拥有的一切,或许都要失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贺望知一直忽视他的大儿子,但一直被忽视的人,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第244章 人情
自从跟李骞汇合,司空觉得生活水平一下子就提高了。
这当然不是说原来就吃不饱,而是行军有行军的规矩,大家都是一样干饼子咸菜就凉水。偶尔扎营的时候组团出去打个猎,回来了烤几只野鸡兔子的解解馋。
司空也过惯了这样的日子,没觉得有什么可抱怨的。但是自从师父归队,这一切都不一样了。
李骞出门自然是带着厨子的,于是每天的汤汤水水就不用说的,司空晚上下了值还有热乎乎的宵夜吃,简直幸福得想打滚。
李骞现在简直就是全付心思都用来照顾这个外甥了,不但每天换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换洗的衣服都不用他自己洗。如此这般,直到几天过去,他才注意到队伍里竟然还有一个老将虞谅。
司空有些担心,“师父……”
李骞回过神来,抬手摸了摸司空的狗头,“不用担心,师父没事。”
他大仇得报,心结已经打开,这个时候也犯不着去琢磨一个没什么关系的老头子。再说从虞赵氏的角度来看,虞谅也不过是另外一个受害者。
在虞道野变成了法远之后,虞谅带着自己的身家离开西京的举动,也让李骞平息了对于“虞”这个姓氏所抱有的最后一丝怨气。
“以后两无相干。”李骞望着司空,脸上浮起笑容,“咱们过自己的日子就好。”
司空拼命点头。
李骞就笑了,“前两天猎来的野物还有,我让他们给你包馄饨吃。”
司空这个时候才想起师父身边少了个人,“小鱼呢?”
“他要晚一步过来。”李骞轻描淡写的说:“还有些事要他盯着,别人我也不放心。”
司空没有再问,他觉得小鱼大约是被留在陇右处理李骞的财产问题。司空秉承现代人尊重隐私的传统,绝不多问别人的收入。
哪怕是他亲舅舅也一样。
但他不问,李骞自己却把话题打开了,“陇右李家也算小富之家,祖产祭田这些不能动,其余的都卖了。我留一些过日子,其余的,我打算都交给镇北王。”
司空,“……”
司空怀疑自己听错了,“交……交给谁?”
李骞不由一乐,“没听清就算了。”
司空脑海里浮现出虞谅的那一队马车。
“师父,你这样做,是为了我吗?”
“是,也不是。”李骞望着远处,眼睛微微眯起,“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后半辈子,我大约都要跟着你了。”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目光落在司空的脸上,像在观察他的反应。
司空被他这样一个有些小心翼翼的眼神给搞得心酸起来了,他点点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我也不舍得离开师父。”
李骞一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镇北王麾下做事,以后怕是都要留在北境了。陇右的田庄店铺放着也是白放着,长期交给下人打理也不是办法。索性都处理了,我拿这些钱,换了北境的一些地,等我过去了就做个地主……北境如今鼓励开荒,土地都很便宜……”
司空的鼻子蓦然就有些发酸。他心知肚明,如果不是为了他,他师父犯不着千里迢迢的跑到北境来安家。
他交上去的银子,可以说是变相的保护费,也可以理解为想要替司空铺一铺路。
司空打断了他的话,小声说:“我还从京城带出来不少私房钱呢,都给你。”
李骞没有推辞,笑着点了点头,“乖。”
司空靠在李骞的肩上,心头安稳。在这个遥远的时空里,他终于也得到了如父母一般的毫无保留的爱。
李骞咳嗽两声,有些受不了司空这没完没了的撒娇,他伸手在司空的狗头上摸了摸,问题,“凤随呢?”
“刚才王爷那边有人来喊他,说有军报。”司空抬起头左右看了看,“大概是事情还没办完。他本来还说跟我一起来看您的。”
“谁稀罕他看。”李骞轻哼,眉宇间却流露出受用的神色,“等他忙完了,你们一起来我这里吃饭吧。”
司空瞟他一眼,抿着偷笑起来。
凤随坐在凤云鹤下首,一双眼睛紧盯着手中军报,整个人都被刚收到的信息给震得说不出话来。
凤云鹤的眼睛也瞪得老大,眉头紧紧皱着,“这……这怎么说废就废了?”
他跟辽人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也知道他们的宫廷在很多方面都与汉人的宫廷制度相仿,这也意味着皇太子的身份地位是极为特殊的。
一国储君的废立,是足以震动朝堂的大事。纵观古今,无论哪朝哪代,国君想要废掉储君,无不是苦心筹谋。往往需要数月,甚至数年的时间来精心布局。
但如今辽国的皇太子说废就废了,让凤家父子都有一种难以置信之感。
凤锦的副将神情郑重,“这消息千真万确。耶律浚被废为庶人,如今幽禁于上京。将军已经派人潜去上京,目前还没有进一步的消息。”
凤云鹤缓缓后靠,“耶律乙辛呢?”
“我们的人传回消息,”副将说:“耶律乙辛已经派出手下前往上京,目前已经出发。都是武艺出众的好手。”
凤云鹤冷笑,“耶律洪基知道吗?”
副将迟疑了一下,“这就不清楚了。不过,耶律乙辛的手下形迹颇鬼祟,耶律洪基有可能被蒙在鼓里。”
凤云鹤期待看到的局面就是耶律浚和耶律乙辛的内斗,只有他们的内斗,才能最大程度地削弱辽国的整体兵力。如果只是耶律乙辛单方面的碾压、铲除自己的对头,这并不符合大宋一方的利益。
凤随放下手中的军报对凤云鹤说:“耶律浚的母族是萧家,我记得儒州刺史萧德良是萧皇后的父亲萧孝忠的侄孙。耶律浚如果能逃出上京,有可能会投奔他。”
萧皇后被赐死之后,萧家势力在耶律乙辛的打压之下,已经大不如前了。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无论是儒州的方位,还是儒州刺史的身份,对耶律浚来说都是性价比最高的一个选择。
儒州是西九州当中最靠近上京的一个州府,也是地理位置上最靠近檀州的一个州府。儒州有什么动静,很可能被耶律云机察觉。
如果耶律浚当真想投奔儒州,只靠他或者萧家的人手都是不够的。
他需要有外人的协助。
凤云鹤点点头,“让大郎留意萧家的动静。萧孝忠还没死,他绝不会坐视自己的外孙就这么被人害死。必要时,可以跟他们联手。”
无论是从家族利益的角度来考虑,还是出于感情的目的,萧孝忠必然会集合全族之力来保护耶律浚。
“让大郎放手去做。”凤云鹤嘱咐副官,“务必保住耶律浚的性命。”
副官领命而去。
司空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当天晚饭之后了。
他和凤随陪着李骞吃了晚饭,一起回营房的路上,凤随将辽国宫廷里的秘事悄悄告诉了司空。
他想听一听司空的意见,在司空曾经经历过的那个时空,是否也曾经发生过同样的事。
“这事儿我还真知道。”司空想了想,悄悄对凤随说:“这个耶律浚,被废为庶人之后,就被他老爹给关了起来,不到半年……大约是冬季的时候,就被耶律乙辛给害死了。”
凤随一惊,“真的?”
他不敢相信耶律洪基竟然真的这么忽视他的亲儿子。
“是真的。”司空说:“这个耶律浚很可怜的,年纪轻轻就死了。历史书上说他被害死的时候,耶律乙辛还谎称他是病故的。他老爹也没有怀疑。不过,辽道宗晚年的时候也辨清了耶律乙辛的嘴脸,为耶律浚平了反,按天子的仪仗下葬。再后来,耶律浚的儿子登基为帝之后,追尊他为什么圣皇帝的,萧皇后也收到了追封,具体的封号我就记不清楚了。但这人确实是被害死了,千真万确。”
凤随被这个消息给震住,缓了一会儿才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咱们救下耶律浚,他欠的人情可就大了。”
司空不以为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曾经被耶律乙辛害死。”
这个人情,或许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大。
凤随一笑,“那就让他知道好了。”
凤随想到凤锦的人重点要盯着的应该是耶律乙辛和他的手下。最好能在一个合适的时间点上救下耶律浚,让他对自己的危险处境有一个充分的了解——能让辽国的下一任君主欠下一个人情,这买卖不亏,值得干一票。
凤随左右看一眼身后的侍卫,有些遗憾地捏了捏司空的手,“我去找父亲。回头跟你细说。”
司空点头,见他火急火燎地跑了,也不由自主的开始思索救下耶律浚之后,可能会有的种种后果。
想来想去,他始终觉得辽人骨子里的侵略性是不会变的。耶律浚不会因为这个人情就放弃了对大宋这片富庶的土地的觊觎。
该打的仗还是会打。
唯一的好处,大约就是可以促成他与耶律乙辛的内斗,把耶律乙辛的视线暂时从宋辽边界上引开。
对辽人来说,这种短暂的忽略所造成的后果,或许是他们自己也无法想象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时候,女真族大约还在老老实实的放羊吧。但等辽道宗死后,耶律浚的儿子耶律延禧登基,女真族的势力就渐渐壮大了。
耶律延禧也是昏君一个,只知道玩乐,不理朝政那种。还不知死活的对女真族的首领各种欺辱,各种作死。还在宴会上命令完颜阿骨打给他跳舞助兴……
然后女真族就彻底跟辽国翻脸了,开始联合其他部落,造辽人的反。
这位耶律延禧,就是辽国的末代皇帝。
他和咱们大宋的皇帝一起被俘,算是难兄难弟了,都死的很凄惨~
第245章 演习
凤云鹤一行人在涿州兵分两路,一支小队前往燕州报信,其余的人则赶着马车、辎重,前往易州境内。
易州地广人稀,位于北部的恩州曾经是一处人口密度超过万人的繁华州府。如今它已经被凤家军圈了起来,进行屯田试验。
李骞捐出家底换来的农田,也在这一带。
为了表彰李骞的高风亮节,凤云鹤分给他的田地当中,有一半儿都是军队已经栽种好的田地。剩下一半儿才是荒地。
说是荒地,其实以前都是肥沃的农田,只不过太长时间无人打理,渐渐变成了荒地。
凤随跟李骞说好了,若是需要垦荒,李骞可以从凤随手下雇人。他手下的这些士兵一个个膀大腰圆,干起力气活而来一个顶俩。
这个时节虽然错过了春耕,但很多东西还是可以种一种的。李骞这一次来北境,行李当中就带了不少果蔬花卉的种子。
就在凤云鹤一行人到达恩州驻地的时候,由左光书带队的使节团也住进了白沟驿馆。
即便凤锦的人将驿馆里外都围成了铁桶,左光书仍然在出门散步的时候,和一个在驿馆门口兜售药材的小贩说了几句话。
当时左光书身边只带着一个侍从,周围又有护卫,没人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左光书还从商贩手里买了几样零零碎碎的东西,几包肉干,还有一包干草药。这种产自草原的草药据说在治疗头疼脑热的小毛病时非常见效。
像这样的东西,在北境的大街上随处可见。但左光书亲自购买这样的东西,还是让人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凤家的人很快拿住了这个商贩。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审问,这人就死在了临时关押的地方。口鼻歪斜,舌下有淤血,从死状来看,明显是中了毒。
商贩的家人都不知道他与什么人接触过。
消息就此中断了。
凤家的人继续往下挖,发现小贩的身份并无疑点,他就是土生土长的白沟人,从他父亲那一辈起就在白沟一带倒卖各种货物,以前还出过燕州,去辽人的地界上收过皮毛和药材。
像他们这样到处走动的人家,白沟收复之后,官府也曾重点盘查过,生怕他们会打着行商的借口做情报生意。
从官府掌握的情报来看,这一家人还算本分,并没有牵扯到这些事。唯一值得怀疑的,就是这小子家里有自己的店铺,虽然他偶尔也会推着货车到街上去叫卖,但也都是去繁华的大街上。驿馆这些年以空置的时候居多,货郎一般不会跑到这里来叫卖。
所以他的形迹比较可疑。
从另一方面来说,左光书这人也确实是有事瞒着人的。
凤云鹤知道后,也只是摇摇头,说了句,“小人鬼祟。”
他的注意力都在其他的事情上,左光书的行踪,目前也只能先派人盯着。
凤随手下的兵马在打下了蓟州之后,就都撤了出来。恩州开始屯田,屠老的火器局也秘密搬过来之后,凤随的人马也都跟着调了过来。
火器局是凤家军的底牌,重中之重。随着火器局的规模再一次扩大,继续将它留在涿州的军营里已经不合适了。
如今,东七州重回大宋治下,百姓生活安稳,各地行商也多了起来。这些南来北往的人当中很有可能混着各方细作。涿州士兵有不少是本地人,轮到休息的时候,这些人十有八九都会回家去探望家人,走访亲友。
就在这看似寻常的接触之中,凤家军最重要的消息很有可能会被有心人打探到。随着东六州局势的进一步好转,这样的接触只会越来越多。
所以火器局迁往可靠的地方,是必须要走的一步棋。
恩州荒弃日久,房屋、街道都已经破败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现在住的营房都是大部队过来之后才搭建的。
人多力量大,附近的树木也多。一时半会儿搭不起那么多的营房,就先搭起了不少的简易窝棚,天气越来越暖,倒也不用担心大家会受冻。等过了这大半年,到天气变冷的时候,营房估计就都能建好了。
火器局依山而建,距离营房还有挺远的一段距离。山里有现成的山洞,经过修改和加固之后,变成了他们的库房。
凤云鹤带着人到达易州的时候,屠老已经带着人将火器局里里外外都安排好,并且已经开始了进一步的研发工作。
凤云鹤刚放下军报,就觉得窗外有人影闪动。一抬头,见副官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凤随那个名叫贯节的书童。
见他抬头,贯节忙说:“我家大人打发小的过来,说屠老发话,演习就要开始了,请王爷尽快过去!”
“二郎呢?”
贯节说:“我家大人一早就过去了。”
凤云鹤想了一下就明白了,“司空在那里?”
贯节自从听说他家大人已经把他和司空的事在家人面前过了明路,整个人都不再焦虑,偶发性的结巴病和手脚乱抖的毛病都不药而愈了,精神面貌可以说焕然一新。
“是的。”王爷问的大方,贯节也回答的大大方方,“听我家大人说,屠老要扩建一个专门制作火枪子弹的工坊。请了司将军做技术顾问。这些天,司将军都在屠老那里帮忙。”
技术顾问这个词儿,还是跟他家大人学来的,就是懂得多,技术特别厉害的意思。
下面的人不懂司空的重要性,凤云鹤是知道的,当下就点了点头,“演习,是不是司空鼓捣出来的?是要给我们看什么?”
凤云鹤提到司空的时候神情坦然,贯节见状,就更放松了,“听我家大人说,演习的地点安排在后面的那个山谷里。他们在那里埋伏了最新型号的地雷。这个时间,估计我家大人也已经去后山了。”
凤云鹤让人把唐凌、严一初都请了过来,这些人都是要参政的,対他们自己人的实力要有清楚的定位才行。
后山,指的就是火器局开了仓库的那座小山包。
小山包前面是火器局的大院,山包的后面是一片荒凉的山谷,谷底地势平坦,或许水土不好的原因,树木都长得不怎么样,满山谷长得最好的,就是几片不及膝盖高的荆棘。
此时此刻,谷底划分出了三个不同的区域,每一片区域里都按照正常的队列立着将近百人的草人模型。
这种草人凤云鹤也是见过的,木质做架,蓄以干草,整体重量接近一个中等身材的成年人。外面裹着马皮,以他们目前的能力,这已是最接近真人的模型了。
屠老和司空带着火器局的几个助手不知道在鼓捣什么,靠近火器局这边的山头上,凤随已经等在那里了,身边还跟着手下的一众将官。见凤云鹤带着人过来,连忙上前见礼。
两边寒暄过,凤云鹤问凤随,“他们这是?”
“咱们现在的火药不行,烟大,爆破力不强,配方一直在改进。”凤随解释说:“这一次试验的是最新经过改进的地雷,屠老和司空要比较一下它们的杀伤力。”
凤随说着,抬手指着不同的区域给他老爹做介绍,“这几片区域,埋着的都是不同批次的地雷。距离埋雷位置最近的一部分草人身上都蒙了马皮。”
在大草原上,马皮用途广泛,每次清扫战场的时候,条件允许的情况下,马皮马尸都是要收回的。马皮除了制作水袋以及取暖之用,也经常会用来作为收敛阵亡将士尸首的裹尸布。在这个时代,这也算一种战略物资。
为了今天的演习,司空特意磨着屠老去找上面申请来了一批压箱底的马皮。
一方面,辽人擅使骑兵,他们的地雷主要作用的就是辽人的马匹。所以研究地雷対马匹的杀伤力还是很重要的。
另一方面,辽国军中很多人穿皮甲,他们也需要知道爆炸対皮甲造成的损伤程度。
哨声响,场地里的人都撤了出来。
屠老搭着司空的手臂费力地往山头上爬,远远看见凤云鹤已经就位,冲着他的方向行了个礼。
凤随已经背着司空的弓弩等着了,见他们上来,连忙赶过来扶住了屠老的手臂。他想的周到,还特意让人在石块上铺了软垫,扶着屠老坐下。
屠老捶了捶膝盖,叹了口气,“不行了,上岁数了,经不起折腾了。”
司空拿过水袋给他,安慰他说:“连大哥他们都很厉害,您新招收的那几个助手也都很能干,有事你只管吩咐他们去做就好了。”
屠老含笑颌首。
哨声又响,谷底的闲杂人等都退了出来。
连云城带着几个助手退让到了山谷的另一边。其中有几个助手还拿着纸笔和尺子等物,这是预备要做记录的。
最早的地雷还是需要引线的,小兵点燃引线,飞一般跑开。众人屏住呼吸,耐心等着那一点微弱的火花跳跃着前进,飞快地闪进了草人的队伍之中。
片刻后,草人的队伍里爆开一团黑烟,最中央的一片草人被炸翻了十来个。连云城带着人冲了进去,开始做各种测量。
凤云鹤居高临下看着草人队伍中焦黑的一圈,対身旁的唐凌说:“浓烟或可遮挡敌人的视线。摔倒的马匹和士兵也会给敌人的队伍造成一定的扰乱。”
换言之,地雷本身的杀伤力并不大。
唐凌捋着自己的几根胡须思索了一下,“如果成规模……”
如果成规模,也会给敌人的进攻造成很大的阻挠。尤其适合在打埋伏的时候用。
凤云鹤不置可否。
接下来是第二处草人队伍,依然是引线式的引爆方式。
但这一次爆破的范围有所扩大,即便是站在远处观望的凤云鹤等人也注意到被炸翻的马皮上有不同程度的损毁。
接下来是第三处草人队伍。
在队伍的中央竖着一杆小旗,一块巴掌大的小红旗从草人丛中探出头,迎风招展。凤云鹤等人左右看看,没见有人过去点燃引线,反而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们这边。
他回头,就见司空正从凤随的手里接过他的弓弩。
凤云鹤注意到他搭上去的那支箭是没有箭头的,他转向凤随,目光中带着疑虑。
凤随解释说:“这是火器局最新的一批地雷,需要外力触动。”
触发式,意味着埋伏圈的周围不必安排人手等着点燃引线。如此一来,不但节省人手,他们设下的埋伏也更加具有隐蔽性。
凤云鹤想到这些,不由自主的跟着紧张了起来。
山坡上,司空架着他的大弓,瞄准了草人丛中的红旗,沿着红旗向下,确定地雷的机关位置。
附近的人看着这一幕,都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
长箭飞出,闪电般越过了山谷的上方,刷然没入了草人丛中。
就听轰然一声巨响,大地震动,烟雾腾起,草人队伍当中出现了一个焦黑的深坑,深坑附近的草人都已经被炸得七零八落。
第246章 救命之恩
技术人员一窝蜂地跑了过去,就连屠老都以一种与他年龄并不相符的敏捷与速度加入了这个行列。
凤云鹤仍有些难以置信,他干咳了两声,转过身刚要跟凤随说话,就见他脸上带着笑,一双眼睛亮晶晶地追着司空,司空却顾不上跟他眉来眼去,他早已追着屠老冲下山坡了。
凤云鹤,“……”
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凤云鹤转头去看唐凌,见他也是一脸震惊到呆滞的表情,两只眼睛紧盯着被炸的七零八落的草人队伍,眼珠子半天都不动。
凤云鹤看到他这样,心里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反而减轻了,他深吸一口气,大步流星地追着屠老走了下去。
大坑旁边,连云城带着技术员们正在测量各项数据。
凤云鹤还没走到近处,就闻到了呛人的硝烟味道,这味道也令他兴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己方拥有杀伤力更强悍的武器,会对战局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他走到近处,弯下腰翻看被炸翻的草人,检查它们身上马皮的损毁程度。他发现有一些破损的伤口之内还嵌着一些奇形怪状的铁皮碎片,这应该是为了增加炸弹的杀伤力。凤云鹤想象了一下这个炸弹若是在人群中炸开的后果,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乖乖。
他想,这可真是了不得。
搞技术的人都聚在一起讨论学术问题,凤云鹤手下的将士们围在另一边商量起战术的问题,而人群中央的屠老和司空,讨论的话题已经由地雷过度到了尚未得以普及的火枪。
火枪虽然没有地雷这样的杀伤力,远程攻击能力也不如弓弩,但它所具备的优势也是明晃晃的。
首先,培养火枪手的时间成本要比弓箭手更低。一个优秀的弓箭手要从小开始训练,没有十年八年练不出来。
但火枪却不同。火枪手只需要短期的培训,就能够顺利上岗。
其次,战场上的弓箭手会有力竭的时候,但火枪手只要弹药充足,火枪本身不出故障,它可以一直发挥作用。
最重要的一点,它的近距离攻击效果是其他兵器无法取代的。从上一次攻城战反馈回来的数据来看,他们的火枪在一定的射程之内,是可以穿透牛皮铠甲的——在如今这个时代,这种攻击效果已经非常惊人了。
上一次为攻城组建的火枪队的队员都是凤随麾下的小头领,如今他们已各自返回岗位。凤家军也要开始组建正式的火枪队,这一次可就不是实验性质了。
据说凤家的几个兄弟都提出了申请,可惜目前他们的火枪还达不到普及的标准,一是数量不够,二是在屠老和司空看来,目前使用的火枪还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凤随连司空的面儿都见不着了,每次摸到火器局,司空都跟屠老在一起搞试验,凤随实在没有那个脸当着屠老的面儿把人给拽走。
再说这些事搞成功了,得利的不还是他们家么。凤随自我安慰一番,带着人跑去给李骞开荒了。
李骞分到手的田地都在军营的另一侧,其中有一半儿是之前军队屯田的时候栽种好的麦子,到这个时候都已经绿油油的,长了一大截了。
剩下一半儿的田地都是荒地,李骞实地考察过,已经圈出了建宅子的地方。他一个外人,总是跟着司空住在营房里也不合适。虽然现在恩州一带百废待兴,大家也都是凑合着在一起挤着住,但时间久了,终究还是不太合适的。
这个时候,李骞就开始想念小鱼了,别看这个孩子有时候还有点儿小任性,但他身边还真少不了这么一个能管事儿的人。雇人修房、开荒这些事请都需要有人去张罗,李骞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艺术家,在面对这些琐事的时候,实在有些为难。
凤随就在这个时候,像及时雨一样出现了,他还带来了一群膀大腰圆的小伙子和一个跟凤家打过交道,手底下养着一群工匠的包工头。
李骞也不得不夸这小子一句,这帮忙帮的,真是太及时了!
李骞跟包工头去商议怎么建宅子了,凤随则带着手下一帮兄弟,以及司空没空操练的兄弟们接下了给李骞开荒,修水渠的活儿。
恩州的地形都经过了细致的规划,水渠是必须要修的。李骞的田庄位置极好,恰好有一条水渠从田庄之中穿过,便于日后灌溉之用。
就在李骞的宅子定好了图纸,开始打地基的时候,军营里来人喊凤随了,说有紧急的军报。
凤随顾不上换衣服,匆匆洗了把脸就过去了。
等他赶到凤云鹤的军帐,才发现唐凌和严一初也在,送军报的还是上一次的那位副将,见了凤随,连忙行礼,唤了一声“凤将军”。
凤云鹤招呼大家都坐下,对凤随说:“小安说是上京的消息,我把你们都喊过来听听,也好商量商量,拿个主意。”
安副将点头,“我们派去的人已经进了上京,打听到了幽禁耶律浚的地点。他和太子妃目前被关在一处偏僻的宅院里,院中有重兵看守。太孙被留在了上京,暂时寄养在北院宣徽使萧兀纳的家里。”
凤云鹤到这个时候,已经不得不相信耶律洪基就是这么一个糊涂的皇帝了。他自己被臣子耍的团团转不说,老婆被人害死,儿子也马上就要被害死,孙子也不一定能保得住……都这样了,他还对耶律乙辛信任到不行,这脑子到底咋长的?!
或许也只能叹一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耶律浚和太子妃的生活条件很艰苦,有时候连饱饭都吃不上。看守都是耶律乙辛的手下,面对皇太子夫妇的时候盛气凌人,完全把他们当成囚犯看待,耶律浚的妃子们也随意欺辱……”
安副将大约觉得这些龌蹉事不必说的太细,停顿了一下,便干脆利落的转移了话题,“我们的人偷听这些看守闲聊,他们似乎也在等着耶律乙辛下一步的命令。不过,听他们的意思,耶律乙辛有什么计划,他们都心知肚明。”
凤云鹤忍不住看了凤随一眼,凤随曾找他谈过这个问题,说耶律乙辛会杀害耶律浚和太子妃。凤云鹤当时还觉得这孩子语气太过笃定,有点儿想当然。如今跟安副将带来的消息两相对比,不禁感慨一句还是他儿子对耶律乙辛的了解更深一些。
凤云鹤不敢再忽视凤随的意见,对安副将说:“咱们的人不可轻举妄动,且看耶律乙辛什么时候下手。”
救人也是个技术活儿,救的太早,对方不领情,白搭上了自己人的一番出生入死。只有在耶律浚意识到自己和家人陷于危险之中,生命堪忧的情况下,对他的营救才有价值。
既然是军事任务,总要追求一下利益最大化。
安副将点头,表示完全领会了凤云鹤的意思。
凤云鹤又说:“救命之恩,就让耶律浚拿西九洲来换吧。”
安副将愣了一下,“他能答应吗?”
“肯定答应。”凤云鹤微微一笑,“只是,答应之后会不会践约,这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安副将就明白了,他们要做的是保住耶律浚的性命。至于西九洲,无论辽人同意不同意交还给大宋,那都没关系。
这个条件,其实更像是凤家代表大宋发出的一纸声明,代表了他们对西九洲、对整个燕云十六州势在必得的态度。
司空后来也知道了这件事,他觉得比起林玄同之流,凤云鹤的脑子当真是清醒了不知道多少倍。
跟辽国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他们都是什么样的秉性还能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人对他们抱有期望呢?
想不通。
凤随也笑了,“父亲说了,大哥跟檀州对峙,迟早有一战。耶律乙辛父子俩都不是好东西,不要指望他们会说话算数……归还檀州,那就是一句空话。”
司空回忆了一下耶律云机那双冷森森的眼睛,点点头,同意这个说话。
“耶律乙辛现在忙着算计皇太子,没空多操心边界的事。所以才会扯出这一堆的幌子来忽悠咱们。等他忙完了再看,什么重商边界……他们不会认的。”凤随说着叹了口气,敌人不但兵强马壮,还很狡猾,会耍花招,不好对付啊。
历史上,耶律浚早早就死了,秉性怎么样不大好说。但他儿子耶律延禧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是辽国的末代皇帝。
耶律延禧在位期间,任用奸臣,喜好游猎,生活荒淫奢侈,不理国政,宗室、贵族之间的争斗非常激烈。他对治下的各部落也是竭尽压榨折辱之能,据说曾在宴会上下令让诸部落的首领为他跳舞助兴,女真人的首领完颜阿骨打因此与辽反目。
或许可以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个性,但在司空看来,一个家族总还是会在传承的过程中保留一些共同点的。
比如对权力无以伦比的掌控欲望,再比如血脉里与生俱来的残忍好战的天性。
这些都是不会改变的。
一想到耶律浚的儿子有一个“末代皇帝”的头衔,司空心里又一次涌起了熟悉的焦灼感。
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凤随,打探打探辽国治下的各个部落之间的关系。女真人在打败了辽人之后才会挥兵南下,但如果,他们的兵力折损在了与辽人的对抗之中呢?
救下耶律浚,是为了引发辽人之间的内斗。但辽人若是兵力太弱,不仅仅对大宋有好处,更对女真人有好处。
有朝一日,女真人彻底打败了辽人,占领了这片广阔的草原之后,进一步膨胀的贪欲只会让他们将目光投向更为富庶也更为孱弱的大宋。
这样一片广褒肥沃的土地,秀丽河山,不可计数的财富……这样的诱惑,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是无法抵挡的——
作者有话要说:
对饿狼来说,吃了一块肉,会更想吃第二块。
完颜家就是一窝饿狼~
第247章 三千里
司空找了一个没有外人在的机会,跟凤随打听辽国以北各个部落的情况。
到了这个时候,司空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他的隐瞒,只会让不知情的凤随对局势的预估产生偏差。
对现在的辽国和大宋来说,女真人,以及与他们结盟的小部落尚且不具备被他们当做对手看待的实力和规模。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种忽视,也给了这些小部落成长和壮大的时间和机会。
他们像荒原上的掠食者,凶残、勇猛,一旦让他们抓住机会,他们会迅速地成长起来。
“你是说,”凤随听傻了,“灭我大宋的不是辽人?而是女真人?”
“对。”司空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耶律浚死后,耶律洪基又娶了耶律乙辛推荐给他的一位贵女为皇后,但这位皇后、以及其他的妃子也没有生下皇子。所以耶律洪基只能立了耶律浚的儿子为继承人。”
凤随想到安副将带来的消息,耶律浚和太子妃被幽禁,但他们的儿子是被寄养在了大臣的家里,又是在耶律洪基的眼皮底下,他应该就是这样才保住了性命。
“耶律浚的儿子也不是什么好鸟,他不怎么操心国事,吃喝玩乐倒是很在行,他对依附于辽国的小部落也欺压得很厉害,然后女真人就联合了其他的小部落,反了。女真人自称‘金’。”
凤随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辽人,竟然打不过这些小部落?”
“确实打不过。”司空叹了口气,“大宋两次派遣使者渡海赴金,约定两国前后夹击,联合攻打辽国。条件是灭辽之后,宋收回燕云诸州,将每年给辽国的岁币转送给金国……这叫海上之盟。”
凤随倒吸一口凉气。
他忽然觉得司空说的事也没那么玄幻了。因为从朝堂上诸人对辽国的态度来看,他们很可能会做出这种与金人联合对付辽国的决策。
这是极有可能会发生的!
凤随想到了司空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背后窜了上来,天灵盖都像被冻住了似的。
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灭辽之后,女真人就……就南下了?!”
司空点了点头,面容平静的看着他,“我来给你讲一讲我们的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这一场劫难吧。”
鸡鸣时分,凤随走出了司空的营房。
门外是一排一人多高的小树,也不知是什么品种,树上稀稀落落开着几簇白色的小花,在晨风里散发着淡淡的馨香。
仲春时节,风光正好。
营房的选址地势较高,从这里可以一直看到营房外面的训练场和更远处的农田。农田泛着令人欣喜的绿色,有一种人为加工过的奇异的美感,像是巧手的纺织娘精心制作的彩绣一般,沿着极为工整的线条绵延到了天边。
田野、山脉、营房……
这是凤随眼前真实的世界,它们就安安稳稳地静卧在温暖又明亮的晨光里,伸手就可以触到。
弥漫在凤随心里的那种近乎恐惧的寒意,也终于在这明媚的晨光里渐渐融化了。
他在营房外面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视野之内都是触手可及的安稳生活的保证,但他的脑海里却忍不住再次回响起司空说过的那些话。
“金兵两次南下。靖康二年,金军攻破东京,俘虏了徽宗、钦宗父子俩以及赵氏皇族、后宫妃嫔与朝臣三千多人,押解北上,东京城里公私积蓄为之一空……”
“祭天礼器、天子法驾、各种图书典籍、乐器,甚至戏班所用的道具服装,都被搜刮走了。医生、教坊乐师、各种工匠也都在劫掠之列。又疯狂掠夺妇女,被驱掳的百姓男女不下十万之众……”
“金兵所过之处,生灵涂炭。当时风雪不止,汴京百姓无以为食,城中树叶、猫犬吃尽之后,不得不割饿殍为食,再加上疫病流行,饿死、病死的百姓不计其数。”
“俘虏分数批押送至北方,在金朝的京师会宁府举行献俘仪式,帝后、宗室……都穿上金人百姓的衣服,披羊裘,袒上身,行‘牵羊礼’。皇后不堪其辱,自尽而亡。”
“金人封徽宗为昏德公,钦宗为重昏侯。后宫妃嫔、宗室妇女尽数为奴为娼。当时有记载,有铁匠八金买倡妇,实为亲王女孙、相国侄妇……”
“北宋灭亡,朝廷迁至临安,史称南宋。以秦岭、淮河为界。半壁江山,尽付敌手……”
“这一段历史被称为‘靖康之耻’。”
“……”
凤随揉了揉脑袋,他有些明白为什么司空以前不跟他说这些事了。
知道自己的国家会在百年后遭受这样的一场劫难,凤随心里不止有恐惧,更多的还是对于朝廷、对于宗室、权臣勾心斗角所产生的愤怒。
“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无南雁飞……”
凤随默默咀嚼这首据说是徽宗北上时写下的诗句。种种激烈的情绪在他的脑海中兜兜转转,令他仿佛看到了满目疮痍的万里河山。
“南宋也曾经组织了有效的反击,最远一次曾到达沧州。但大宋没有燕云十六州的屏障,兵力不足,朝廷懦弱昏庸,党争激烈,这一点回光返照的小小胜利也只维持了几个月……”
“又过了几十年,草原上的大汗统一了蒙古各部落,开始了对外扩张。先后灭了高昌、回鹘、西辽诸国,横扫中亚、西亚、东欧。”
“后来,蒙古人灭了西夏。历史再一次重演了,蒙宋结盟,灭了金朝。之后蒙古人将手中屠刀对准了大宋。蒙宋双方围绕川蜀、江淮等地开始了数十年的拉锯战……”
对了,凤随有些麻木的想,还有草原上的蒙古人。
这么多的敌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饿狼。朝堂上的大人们却还在勾心斗角,算计着自己手里的那点儿蝇头小利。
司空一夜没睡,或许是精神太过激动的缘故,竟然也不觉得困顿。他与屠老有约,今天还要去火器局帮忙的,补觉是没有时间了,他或许可以提早回来,去他师父那里看一看。
听说小鱼已经回来了。
司空洗漱一番,换了一身衣服,一推门就见凤随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发呆。
司空,“……”
这是被他扔出来的猛料给刺激傻了吗?!
司空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转头看他,“还在想?”
凤随还没看见人,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竹叶香。不是脂粉的香气,反而微苦微涩,带着植物特有的清新。
这是李骞按照司空提供的法子做出来的香皂,无论洗脸还是洗澡都很好用。他听司空嘀咕过,说他自己其实是不会做的,只是知道一个大概的流程,具体怎么试验,怎么做出成品,都是李骞带着小鱼一次一次鼓捣的。
但这个味道,他和司空都很喜欢。
凤随走了一下神,视线落在司空那张神采奕奕的脸上,又想起了他们彻夜不眠说的那些话。
司空就笑了,“有句话叫做尽人事,而后听天命。”
凤随摇摇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司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司空轻声说:“我以前看小说,里面有一句话,是说已经发生过的事是不可改变的。但未来,还没有发生的事,却存在改变的可能……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只是……”凤随叹了口气,“我没想到你背负的……”
他从来不知道司空心里背负着这样沉重的压力。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痛苦,如今,他也终于感同身受了。
司空在他肩上拍了拍,开导人这种事他不擅长,那就先岔开话题吧。
“早饭去哪里吃?”司空问他,“膳房里都是大锅粥和杂粮馒头,我师父那里应该有好吃的,不过远点儿。”
凤随能感受到司空的体贴,他的精神也振作了一些,“去师父那里吧。反正骑马也快。”
司空就笑了,“好。我本来还说晚上早点回来去看看他,现在过去也好。否则晚上有事一耽误,又去不成了。”
他已经有好些天没见过师父了,只知道凤随在帮他开荒。
李骞只是家属,一直住在营房里也不合适。在大部队安顿下来之后,他就搬了出去,目前住在距离田庄不远处的一片家属区。
住在这里的居民,除了最早一批跟着军队过来的家属,还有附近一些活不下去的平民,看在开荒有优惠政策的份儿上,跟着军队一起过来了。
来到恩州之后,军队出钱出粮食把这些人都组织起来,有的安排去开荒,有的就负责搞基建,这一带的简易院子就都是这么搭起来的。
李骞分到的小院有大大小小二十来间房屋,大家挤一挤倒也能住下。虽然房子修得简单,但也能遮风挡雨,再说五月的天气不冷不热,倒也不担心住进去会受冻。等到夏季过去的时候,李骞的庄院应该就已经建起来了。
司空和凤随骑着马赶过去的时候,李骞正在院子里看热闹。小鱼不知从哪里买回来一筐小鸡,正带着几个随从在院子里商量着要搭鸡圈。
小鱼是个艺术家,从小到大也没怎么干过农活儿,对养鸡知识的了解除了从后厨看来的,就是下仆闲聊的时候不经意间听来的几句话,他只知道鸡们淋了雨会发鸡瘟,想当然的指挥仆从们在院子一角搭个屋子出来给鸡住。
李骞想打发个人去外面问一问那些养过鸡的农户,但看小鱼他们兴致勃勃的样子,又不大忍心破坏他们的兴致。
司空进来的时候,小鱼正跟随从商量从哪里多买些木头回来。
司空,“……”
司空觉得手有点儿痒痒。
“起开,起开,”司空拎着小鱼的后领子把他拎到一边,“搭鸡圈这个活儿我最拿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司小空:养鸡的特长终于得到了施展的机会~~
另:
这是被掳后,徽宗写下的《在北题壁》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
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无南雁飞。
第248章 痴呆病
在养鸡方面,司空的经验确实可以吊打小鱼和李骞带出来的这些随从。怎么选择合适的搭建鸡窝的地点、鸡窝要怎么搭……他不但说的头头是道,下手也格外利落。
小鱼看得眼都直了。
李骞起初还站在一边笑吟吟的看热闹,等他发现司空并不是在说笑,而是真的会搭鸡窝,他脸上的笑就没了,只剩下了满腹心酸。
他这个丢了二十年的外甥,以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哟……
这天午饭的时候,李骞一个劲儿的给司空夹菜,司空干了一上午的活儿也累了,只顾着埋头大吃,反而是凤随从李骞的神情中猜到了什么。
凤随暗暗叹了口气。
其实对司空来说,以前生活条件不好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反而是因为那时位卑言轻,又深知自己的理想抱负无法施展,对他的打击更大一些。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这才是让他痛苦的根源。
只是吃的穿的差一些,手头拮据一些,这些事又怎么能真正打击到他的司空。
以前困于一隅,闷闷不得志,凤随心想,现在的处境似乎也没有好多少,因为他们站到了更高的位置,也将整个国家民族所面临的困境看得更清楚了。
压力似乎更大了呢。
凤随想了一会儿,又觉得他们的处境还是变好了。因为再大的困境,只要有机会去改变,总好过束手无策的等死。
陪李骞吃了一顿饭,又跑到李骞的田庄里看了看,司空就不得不回去干活儿了。现在凤家军要组建正式的火枪队,枪支、子弹都是问题,屠老也顾不上考虑司空是有正职的,只管倚老卖老的把人扣在自己手里。
边境地区,凤锦守着顺州,加上守着蓟州的凤勉,与檀州的耶律云机形成了对峙之势。不开战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檀州是耶律乙辛要作为筹码来跟左光书谈判用的——如果能白白接手的,干嘛还要浪费人力兵力去打?
正好,这也给易州争取了一段平稳过度的时间。
六月初,凤云鹤得到消息,左光书一行人已经到达燕州。他当即点齐兵马,轻车从简,前往顺州。
出发前一天,司空把自己的行李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遍,总觉得忘了什么事。等他出门看见拴在台阶下的宝珠,才忽然想起他一直在屠老那里帮忙,已经好几天没看见过阿保了。
他马上就要出发,阿保继续留在营地里他也不放心。他一个小孩子,周围都是一群糙汉子,没人照料到底是不行的。
尤其阿保的性子独,没人喊他吃饭,他能坐在那里把自己给活活饿死。
司空在营房前后搜了一圈,最后在马棚旁边的草垛子后面找到了缩成一团的阿保。
“阿保?”
阿保听见他的声音,没有动,小肩膀又往里缩了缩。
这是生气了。而且生气的原因还跟他有关。
司空在他身旁坐下,伸手在他脑袋上轻轻摸了一下,“阿保,你是生我的气了吗?我走之前跟你说了,我这些日子会很忙。小树哥哥有没有每天带你出去看麦苗?”
阿保不吭声。
司空本来想把他送到李骞那边去,但这孩子离不开宝珠,跟司空熟悉起来之后更是谁都不跟。司空忙起来的时候,就把他交给自己的副官程树照顾。
程树总在司空的身边出现,对阿保来说,这也勉强算一个熟人。
阿保的声音细细弱弱,说话已经连贯了许多,“小树说你又要走了。不带我。”
后半句话才是让他生气的点。
尤其司空还会把宝珠也带走。
司空不由得一笑,伸手把他从草堆里挖了出来,不顾他的反抗,将他按在自己的膝盖上说:“阿保,我要去打仗了。”
阿保正在拼命挣扎,听到“打仗”两个字,猛的呆住了。
司空顶了顶他的脑门,他注意到阿保的眼睛里浮现出了一丝惶然的神色,就知道他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我去打仗了,所以不能带你。”司空很认真的看着他,“我把你送到爷爷那里,你跟爷爷一起等我。”
这不是商量的语气,阿保立刻就听明白了。他呆呆看着司空,好像不愿接受这样的安排,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反抗。
经过这几个月的调养,他的个头要比冬天的时候长高了将近十公分,脸蛋上也有肉,两只大眼睛就不显得那么突兀了。
这其实是个很漂亮的孩子。
但他还是不怎么爱说话。面对自己依赖的人,也只会像一只小动物似的,眼巴巴地跟在他身后。
司空看着他,心头就有些发软,忍不住就想哄哄他,“爷爷一个人会害怕,你帮我保护他好不好?那里还有我刚刚养起来的一窝小鸡,你也要帮我好好照顾它们。”
阿保的小手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搭在司空的肩膀上,有些羞愧的嗫喏,“我……我不会。”
“我现在带你过去,”司空跟他商量,“我教你。”
阿保看着他,像是鼓起了全身的勇气问他,“那……你还回来接我吗?”
司空被他这副生怕自己又要被扔掉的模样搞得心酸不已,恍然间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要抛弃亲儿子的渣爹。
“我一定会回来的。”司空很认真的解释,“你在这里,爷爷也在这里,这里是我的家,是我们的家。”
阿保与他对视,像要从他眼睛里看到某种实质性的保证。然后,他的小脸上慢慢漾起了一层光,他迎着司空的目光点了点头,“你要回家。”
司空笑着点头,向他保证,“我一定回家。”
六月中旬,左光书一行人离开了燕州,前往顺州的路上遇到泥石流,道路被堵,前前后后耽误了半个多月,等他们到达顺州的时候,已经是七月底了。作为协助左光书谈判的北路军主帅,凤云鹤已经先一步等在这里了。
耶律乙辛还在赶往檀州的路上,耶律云机已经得知他们的消息,特意派了信使过来邀请他们前往檀州一叙。
左光书颇有些意动,跟凤云鹤商议,说他们到檀州去跟耶律乙辛面谈会显得更有诚意。被凤云鹤一口否决了。
就在赶往顺州的路上,凤随刚给他讲过一个故事,说野史记载,有甲乙两个国家,甲国发兵攻打乙国,兵临城下,甲国邀请乙国的国君到甲国的营地里商议和谈的事。乙国的国君不知道是不是犯了痴呆病,竟然同意了。
到了约定好的日子,乙国国君带着心爱的大臣前往甲国的营地。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这个后果哪怕是用脚丫子来猜,也会猜的八九不离十。
甲国的主帅扣下了乙国的国君和大臣,让乙国用金银来赎。这一赎就没个完了,今天要金子,明天要银子,后天要女人……
乙国的都城被搜刮了一遍又一遍,城中百姓几乎连一口破锅都不剩了。
最后,甲国的士兵们带着乙国的国君和一众大臣,以及无数的金银珠宝、工匠女人返回了他们自己的国家。
凤云鹤想着,反正他们闲着也是闲着,就把这个故事又给左光书讲了一遍。
左光书,“……”
左光书气得牙根痒痒。这个老东西竟然指桑骂槐的挖苦他得了痴呆病……
左光书咳嗽两声,义正言辞的说:“话虽如此,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身为陛下的臣子,当然不能惧怕这一点儿风险。”
凤云鹤四平八稳地点了点头,“大人说的对。这个故事里乙国的国君定然也是这样想的:身为一国之君,必定要身先士卒。”
左光书,“……”
这天是聊不下去了!
凤云鹤瞥一眼左光书气鼓鼓的老脸,提醒一句,“让贺望知取代老夫来担当北路军主帅的提议,最好还是缓一缓。”
左光书一愣。
这件事朝堂上早已商议好了,而且官家在朝堂上拍板的时候,凤云鹤也并没有表示反抗。他这是觉得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上,所以……膨胀了?
凤云鹤抬手指了指檀州的方向,“等我们出了林泉,你就可以好好看一看辽人到底有没有要退兵的意思了。”
士气这个东西是藏不住的,无论耶律云机接受了让出檀州的命令,还是跟他的主子商议好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总会有迹可循。
左光书也冷静了下来,不大确定的问他,“难道说出口的话,还能反悔不成?”
“反悔又如何?”凤随反问他,“你还能去打他?”
左光书,“……”
那是不能。
别说他不能,就是崇佑帝也不能。当初就是因为打不过人家,这才灰头土脑地签了澶渊之盟,每年眼巴巴的给人家送银子。
对了,去年的银子还下落不明呢。不会被这老东西给昧下了吧?!
左光书想到银子,有些怀疑的打量凤云鹤,一会儿觉得这老东西未必就干不出这样的事,一会儿又觉得他应该没有这么大胆子,敢昧下朝廷的银子。
凤云鹤还不知道左光书已经想到去年丢失的那一笔岁币了。
至于今年的岁币……
朝堂上倒是有人提起过,但那个时候凤云鹤已经回朝,这些提议都被他给驳了回去。
笑话,辽人正要跟我们商量交还檀州呢,我们这个时候捧着银子送上去……那不是脑子有包嘛。
后来,崇佑帝跟左光书也秘密商议过,一致决定既然双方都有和谈的意愿,那就暂且不提岁币一事。哪怕在和谈的过程中不得不把这个条件加上,能拖一拖也是好的嘛。
不过这已经拖了半年了,左光书觉得,这一次的和谈,辽方一定会提到这个问题的。他也已经做好了应对这个问题的各种准备。
“檀州能不能拿回来,东六州能不能保住,”凤云鹤微微一笑,“你自己想想。万一战事再起,我方临阵换将并非好事。”
左光书悚然而惊。
将凤云鹤换成贺望知一事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辽人遵守口头约定,痛痛快快地将檀州交还给大宋。
但如果这只是他们的一个幌子,而他们真正要做的是收回东六州。那么,一个初来乍到,不熟悉敌情的贺望知能不能招架得住辽人的攻势,这就得画上一个问号了。
左光书有些坐不住了,“我马上给官家写信!”
凤云鹤微微一笑,知道这件事已有了三分把握。
崇佑帝再烦他,再烦凤家,也不会拿自己的疆土来开玩笑。他要的,是疆土万无一失的情况下,将凤家军一脚踢开。
凤云鹤冲着左光书拱了拱手,“还请左相一定将边关的情况交代清楚啊。”
“一定,一定。”
左光书急匆匆的撂下一句,脚步不停地去了。
第249章 营救
数日后,檀州传回消息,耶律乙辛还在中京,耶律云机代表耶律乙辛跟左光书会谈。见面的地点选在了林泉以东一个名叫清河的地方。
会谈时,双方只能各带一百名侍卫。其余的手下,扎营在五里之外。
左光书本来还想带自己的侍卫队伍,被凤云鹤给否决了,只让他带了两个贴身保护的人。
笑话,他身边的那些保镖,平时养尊处优的。真出了事能管什么用。凤云鹤带出来的人,可都是在屠老那里经过了密集培训的火枪手。
别看这些小子外表都普普通通的,实际上每一个人都能熟练使用火枪。为了不引起敌人的警觉,他们的火枪都收的很隐蔽,枪套的外面还裹了厚布,看上去并不引人注意。
凤云鹤是不会让左光书知道凤家的秘密武器的,所以左光书就很紧张,身边没有自己的人是一方面,马上要谈判的内容也是一方面。
他头天晚上都没睡着觉。看到凤云鹤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又是嫉妒,又是生气。
当日,他们从林泉出发,不到巳时就赶到了清河。
帐篷已经搭起来了,前后帘子都高高挑了起来,站在外面就能看到里面的一张宽大的木桌,和围着桌子摆放的椅子。
桌子一旁还设了茶炉,两个小兵已经开始生火烧水了。
巳时正,耶律云机带着一众属下也到了。
他还是司空印象中那个眉眼凌厉的大将。这一年来辽人一直被凤家军压着打,连失数城,但他的精气神看上去却丝毫不显郁色,依然霸气十足。
耶律云机一身铠甲,跟凤云鹤互相见礼的时候风度翩翩,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权门公子的矜贵优雅。一双利眼从凤云鹤身后的随从身上一一扫过,在司空的脸上停留了一霎,唇角微微一勾,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浅笑。
司空,“……”
不会吧,这是认出他来了?!
日理万机的一军主帅,还记得他这么一个只在他面前表演过一次的小伶人?
还好耶律云机的视线很快移开,双方的谈判代表入席,帐中只留下两个小兵给诸位大人端茶送水。
作为随行护卫,司空站在军帐外面的空地上,一双眼睛紧盯着挑开的帐帘。正对着他的方向是凤云鹤和左光书的背影,长桌对面,是面容喜怒不辨的耶律云机。
来时的路上,凤随也跟他聊过一些谈判的事,己方除了收回东七州,重新修订边界,另外还想要取消澶渊之盟所订下的种种优惠条件。
辽人那边的条件,大约会抓住岁币的问题不放手。
这是凤云鹤的猜测。至于还有什么其他的条件,耶律乙辛会从什么样的角度寻求大宋对他的协助,一时间还不好说。
第一天的谈判,双方不欢而散。
很快司空也知道了辽人提出的条件,果然还是岁币。檀州交还,重新修订边界,大宋对辽的岁币增加到每年白银二十万两,绢三十万匹。
但如今的战局,大宋并不是失败一方,凤云鹤自然不会接受这样离谱的条件。他的态度也格外干脆:岁币免谈。辽人不肯交还檀州,那就继续打。
与他相反的是,左光书的态度是有些迟疑的。甚至还试图跟耶律云机商议一下岁币能不能从二十万两往下减一减。
凤云鹤被他气得半死。
他能理解左光书迟疑的那个点,无非就是他太想促成这件事了。重修边界,东七州回到大宋治下,这是可以写进史书的功绩,成全的是他的声望。
至于花出去多少银子……又不是从他自己的口袋里往外掏。
或者他还会自我安慰,反正以前也每年给辽人掏银子,都掏了这么多年了。而且以前掏银子就是白白地掏出去了,如今虽然还要掏银子,可是收回了东七州啊。
他被谈判这件事本身的“功绩”迷住了,忘记了东六州不是对方施舍的,而是凤家军一寸一寸打下来的。
当天晚上,回到己方的营地,凤云鹤把左光书堵在营房里痛骂了一顿。
他自己带来的侍卫,左光书的侍卫,都被他撵到了院子外面,所以谁也不知道他都骂了些什么,只知道气到极处,凤云鹤拔出刀子将左光书房里的桌子一劈两半,茶杯茶壶也稀里哗啦的碎了一地。
一众侍卫噤若寒蝉。
哪怕是凤云鹤的贴身副官,也没见他家王爷发过这么大的火。
凤云鹤走出左光书的房间之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回过身冲着敞开的房门又吼了一句,“林玄同那个老狗就是老子给捆回西京的。再捆一个,老子一点儿不嫌多!”
左光书站在房中,袍角被飞溅的茶水打湿了一块,气得整个人都在哆嗦。
凤云鹤比他更生气,一边往外走一边还在骂,“辽人让出的是东七州吗?!他们只答应让出一个檀州!用每年二十万两白银买下一个檀州……脑子是坏掉了吗?!”
司空就站在门边,心里也颇觉无奈。
左光书大约是因为没有亲历过凤家军收复北境的过程,在他心目中,东六州就跟从天上掉下来的似的。
但凤云鹤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他完全忽视了北境将士们为收复疆土所付出的生命与热血。
转天的谈判桌上,耶律云机仿佛忘记了昨天凤云鹤说过的话,依然拿出了自己一方的条件,开始跟左光书讨价还价。
每当左光书要上钩的时候,凤云鹤就在桌子下面踹他一脚。
一天下来,左光书的袍角都快要被踹烂了。
这样的谈判注定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凤云鹤也开始怀疑耶律云机有什么其他的目的。他明面上是要等耶律乙辛到达之后再做决定,对于大宋一方的态度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但他这样的做派落在凤云鹤的眼里,就觉得有些像是在拖时间。
凤云鹤怀疑会不会是他们派人去上京联络耶律浚一事让耶律乙辛察觉了。
如此不紧不慢地来回扯皮了几天,最新的军报送到了凤云鹤的手上:数日之前,耶律浚遇刺,带着太子妃与手下数名随从逃出上京,目前下落不明。
这是明面上的情报。
凤云鹤怀疑耶律乙辛就是被这件事给绊住了。
又过了两天,凤锦麾下的安副将风尘仆仆地带来了更为详细的情报。
安副将一见到凤云鹤,就露出了有些振奋的表情,“回王爷,一切顺利。”
凤云鹤把唐凌和凤随也带过来了,对安副将说:“从头说。”
从头说,那就是在凤随的据理力争之下,凤云鹤同意了他们这一方的人出面去接触耶律浚。
“行动之前,王爷就有嘱咐,小的们不敢自专。查访到耶律浚的下落之后,也只是在附近埋伏了人手,留意宅子的动静。”安副将说:“后来就发现有人来跟这所宅子的看守联络,传递一些消息。传消息的两个人都是上京人士,通过这两个人,我们的人又找到了一伙儿据说是从中京赶过来的商人。”
“确实是耶律乙辛的人?”
安副将很肯定的说:“其中有个人被咱们的人认出来了,是驸马都尉萧霞抹手下的一个副官,叫张孝明。”
凤云鹤轻轻舒了口气,“那就没错了。”
萧霞抹是耶律洪基的女婿,他的妻子是耶律浚的亲姐姐魏国公主耶律撒葛只。萧霞抹与耶律乙辛来往极为密切。耶律乙辛陷害他的岳母萧皇后的时候,此人也上蹿下跳的帮了耶律乙辛不少的忙。
也不知道耶律撒葛只到底知不知道她丈夫的真面目。
安副将又说:“耶律乙辛不久前在耶律洪基面前大力推荐萧霞抹的妹妹美貌贤惠。听说,耶律洪基已有要纳萧霞抹的妹妹为妃的意思。”
凤云鹤摇了摇头,“耶律乙辛的野心不止于此,他把萧霞抹的妹妹推上去,应该是奔着后位去的。”
原来是当了耶律洪基的女婿还不够,还憋着劲儿想当耶律洪基的大舅子。如此一来,萧霞抹的冷血无情也算有了一个解释。
“这些人兵分两路,张孝明带着人负责望风,另外一个人带着人潜入宅院,施行刺杀。”安副将说:“耶律浚身边还有几个随从,这些人拼死抵挡,护着耶律浚和太子妃从院子里跑了出来,张孝明带着人在城外截住了他们。耶律浚一行人力竭之际,被我们的人出手救了下来。”
凤云鹤微微颌首,这个时机也算掐得比较合适了。
“张孝明的人死了两个,剩下的人都跑了。”安副将说:“耶律浚想去儒州,但他自己也说,耶律乙辛的人估计会在去儒州的路上等着截杀他。他想跟我们合作。王爷提出的条件,他一口答应了。”
虽然是预料之中的结果,但凤云鹤听到这里,心头还是沉了沉。
答应得太痛快,讨价还价都没有。凤云鹤很难不去怀疑这里头能有多少诚意。
从耶律云机这些天的表现来看,他显然是知道耶律乙辛的动向的,他也在尽心尽力的替他的干爹打掩护,让耶律洪基以为耶律乙辛就在林泉。
但能让耶律乙辛亲自盯着,足见他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他身边带着的高手肯定不会少。凤云鹤有些担心凤锦一个人能不能担得住。
凤随也有些坐不住了,“父亲,我去吧。”
凤云鹤顾虑的是,凤随和他的手下都已经在耶律云机的面前露过脸了,一旦他们消失,耶律云机很快就会察觉。
“这个时候能帮耶律浚的人,也只有我们了。”凤随说:“耶律乙辛不会不知道。我怀疑耶律云机也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凤云鹤沉思良久,终于点了点头,“一切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
萧霞抹既是耶律洪基的女婿,也是他的大舅子~
他是个很复杂的人,跟耶律乙辛狼狈为奸,帮着耶律乙辛害了自己岳母,又害了小舅子耶律浚一家。
但是他跟他老婆感情据说还不错……
反正魏国公主后来大约是知道了真相,受了刺激,很快就病死了。她死后,萧霞抹也受不了了,很快也死了……
唉
还有萧霞抹的妹妹萧坦思也是个悲剧人物,她当了耶律洪基的第二任皇后,后来因为生不出儿子被废了,在一个很偏僻的寺庙里“修行”了三十四年。后来被耶律浚的儿子召回去,封了太妃~
据说她修行的时候,连给寺庙维修的银子都拿不出来。寺庙的维修是她当了太妃之后,赏赐下银子才完成了维修的。
历史比故事还曲折。
第250章 地狱的大门
凤随点兵,连夜从林泉出发,为了混淆辽人的视线,他们先返回顺州,然后从顺州秘密出城,快马加鞭,前往儒州城以北的随林峡方向而去。
这里是双方约定的接应的地点。
凤随一行人到达随林峡之后,等了足足两天,才迎来了灰头土脑的一行人。
此时,天边晨光乍现,浓稠的夜色才刚刚开始褪色。
几个平民打扮的男子都骑在马上,簇拥着当中一个头发有些蓬乱的青年,风尘仆仆地疾驰而来。
身后不远处就是追兵,追兵人数众多,乌压压一片,马蹄声滚滚如雷,只是远远看着,就让人心惊肉跳。
耶律浚这个时候也认出了远处骑在马上的男人是凤随。
身为辽国的皇太子,他从小受到精心的培养,对敌人的情况自然也要了解才行。凤云鹤和他的几个儿子,包括他麾下得力的大将,耶律洪基都带着他仔细辨认过。有些是认画像,有些就是见过真人。
说起来,耶律浚也是去过前线的人。虽然都是隐匿身份,秘密前往观战。
对凤随,他曾经远远的看过几眼,那还是几年前的事。当时他只觉得这位青年将军身手凌厉,一杆长枪舞得人鬼莫近,勾、挑之间自带一股悍勇血气,留给耶律浚极深的印象。
没想到,凤随会亲自前来营救他。
耶律浚说不好自己是什么心情。
然后他注意到在他身后的高处,另有一员英俊小将,手臂间架着一具巨大的弩机。从山坡下方望上去,只觉得他的身形挺拔,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像潜藏在草丛里伺机而动的猛兽。
一闪而过之际,耶律浚忽然注意到这员小将的弩机上搭着的并非普通的长箭,箭头上是一个圆形的,桃子大小的奇怪东西。
距离太远,他看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身边的人又一直在催促,耶律浚只能暂时隐藏起自己的疑惑,随着身旁的人一起从凤随的队伍身旁飞掠而过。
他们被人追了三天三夜,已经精疲力尽,冲进随林峡之后,哪怕明知道还应该再往前赶一赶,跟后面的人再拉开一段距离,也有些使不上劲儿了。
耶律浚的随从扶着他从马上下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都是瘫软的。
就在这时,他觉得大地微微震动,一声沉闷的炸响从身后传来。耶律浚有点儿懵。这是地动了?
还是打雷了?
追杀耶律浚的人不会少,这是凤随他们出发之前就想到的。
耶律乙辛与萧皇后的母族已经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面,耶律浚活着,就是悬在他及其党羽们头顶上的一把刀。只要耶律浚有机会翻身,他们便再无活路。
耶律浚有机会翻身吗?
耶律乙辛对他的主公耶律洪基了解甚深,知道他对这个儿子所抱有的感情,并没有达到彻底放弃的程度,很可能就在未来的某一天将这个幽禁的儿子召回自己身边。
耶律乙辛不可能放任那种事发生。
追兵已到近处,从司空的角度望下去,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来人将近二百人,领头的是一个身着黑袍的青年,浓眉厉目,颌下长着乱蓬蓬的胡须。
这人也注意到了山头上手持弓弩的司空。他紧盯着山坡上那个不加掩饰的彪悍身影,视线里满是杀气。
凤随带着他们从顺州出发之前就商议好了,对付这些追兵,要把火器局新研发的各种秘密武器都用上,不止是为了速战速决,更主要的是给耶律浚和耶律乙辛一个震慑,让他们对我方的兵力有一个新的认识。
也提醒耶律乙辛,别以为请他到林泉来谈判,是给了大宋多大的面子。
就像司空说的,拳头就是亮出来给人看的。
司空的弩箭随着远处骑兵的迫近而微微移动。他在脑海里快速计算最前方头领的速度,再以此推断弩箭射出时最合适的位置。
马上的头领大约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司空的射程。他手中举着宽刀,正挥手示意身后的同伴加速,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前方。
他警觉地回头,但视野之内遍布着碎石砂砾,一丛一丛的荒草,他并没有看到什么异乎寻常的东西。
但危险的预感已经顺着脚底爬了上来,一瞬间便攀升至顶点。
下一秒,他的前方传来一声巨响,沙尘混合着浓烟升腾而起,向四面八方炸开。无形的冲击波迎面撞了过来,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他胸前重重一推,将他的身体像一只破口袋似的推向远方。
一直推进了……忽然在他面前打开了大门的地狱里去。
司空投下的第一颗炸弹恰好就在头领前方轰然炸开,将头领连人带马掀出去五六米,压翻了周围的一圈人。黑烟在队伍里弥漫开来,受了惊的马儿没头苍蝇似的乱冲一气,整个队伍的进攻队形瞬间就乱了。
紧接着便是第二颗、第三颗。
起初还拼死要往前冲的骑兵,在遭遇了接二连三的轰炸之后,也开始调转马头往回跑。
巨大的爆破声会在心理上给人一种震慑,黑烟模糊了他们的视线,更是加剧了这种恐惧感——他们甚至都还没有摸到敌人的边儿。
骑兵队伍很快就在炸弹的冲击之下溃不成军。
司空放下手中的弓弩,冲着山坡下方的凤随打了个手势。凤随一扬手中宽刀,率领手下骑兵,在呐喊声中冲了出去。
这个时候敌人的骑兵能跑的都已经跑了,留在战场上的都是伤员。凤随不要俘虏,纵马而过,但凡见着没死透的,都会顺手补上两刀。
被炸翻在地,爬都爬不起来的伤兵对上这帮如狼似虎的骑兵根本就毫无招架之力。
辽人的战马也折了一大半儿,还有几匹受了轻伤,拉回去养一养就能恢复。这些战马,包括辽兵身上的装备他们都会回收。
至于尸体,留在这里用不了几天,就会被野兽拖走啃食干净了。
司空也赶了上来,趁着凤随带人清扫战场的机会,抓了两个同伴给他充当助手,测量这一批炸弹爆炸的实际数据,一项一项都做好了详细的记录。
这些都是要回去交给屠老做参考的。
测量第一枚炸弹的时候,司空从土坑里翻到了一块腰牌。巴掌大小的木牌,上面没有文字,一面刻着一个契丹文的编号,另一面画着一个狼头的图案。
司空没见过这种腰牌,拿去问凤随,凤随说这是耶律乙辛的私兵。
司空吃了一惊,“他还养私兵?”
耶律乙辛手底下本来就有兵,数量还不少。他又偷偷摸摸养着私兵……到底是想干什么呢?
“大约,”凤随掂了掂手里这块腰牌,猜测的说:“他也知道自己缺德事干的太多,所以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吧。”
这倒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耶律乙辛野心太大了,只是哄骗耶律洪基,拉拢朝堂上的大臣还不够。”凤随沉思,“你说,耶律重元当初就想要造反的。他会不会也……”
这个问题司空就不知道了。
“我记得,”司空挠挠头发,“耶律重元本来就是皇族,也曾经有过继承权的。他跟耶律乙辛这种平民出身的权臣身份不一样。”
凤随不以为然,“人都有慕强心理,他们这些草原上的人更信奉这一套。”
就像狼群,强壮的公狼会打败狼王上位。这种信奉强者、追求强大力量的野心,是深埋于他们骨血之中的东西。
司空摇摇头,他觉得这个说法听起来有些令人惊诧,但并非没有可能。至少这样一来,耶律乙辛对耶律浚下手的理由就更加充分了。
司空这个时候跟凤随就想到一起去了。
如果注定要在耶律乙辛和耶律浚之间挑选一个对手的话,他们都宁愿那个人是耶律浚。因为跟耶律浚相比,他们在耶律乙辛的身上看到了更多的兽性。
一个不择手段将挡在他面前的人一一铲除的人,他会在正面对峙的时候使出什么样的招数,是很难预测的。
凤随收起那块腰牌,对司空说:“走吧,我们去会一会那位皇太子殿下。”
司空一笑,“对,做了好事,总得让他领情。要不然咱们不是白辛苦了。”
他姓司,又不姓雷。
凤随不明白他笑什么,但轻轻松松就打了一仗,他手下毫发无伤,他心里也是十分轻松的。
耶律浚坐在树下,一直关注着他们来时的方向。
就见越来越明亮的天光里,一团黑烟升了起来,又慢慢散开,然后就是令脚下的大地微微震动的轰响。
有硝烟的味道随风飘了过来。
耶律浚心头惊疑不定,难道是霹雳弹?
但霹雳弹又怎么可能会制造出这么大的动静……
接下来又是零零星星的几声炸响,然后彻底平息了下来。
有人骑着马赶过来报信,让他们停下来等一等,说追兵已经撤退了,凤随会赶过来跟他们会合。
耶律浚注意到这些救了他出来的人都放松下来,有的去找水,还有人去附近的林子里猎了两只山鸡,收拾完了之后支起火堆开始烤肉。
食物的香气袅袅升起。
但这样祥和安稳的气氛,却让耶律浚一颗心七上八下。他想,宋人什么时候把霹雳弹改造的这么厉害了?
他注意过,追杀他的人足有数百人,凤随这一支队伍还不足百人。这么短的时间,他就搞定了这些追兵……
如果宋人的军队都是这样的杀伤力……
耶律浚食不甘味,满脑子都是晴天之上漫起的黑烟。
但倦意还是漫了上来,他靠在树干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似醒非醒之际,听到不远处有人在说话。
耶律浚逃命途中已经培养出了前所未有的警觉心,一下就睁开眼,就见不远处多了几匹骏马,几个身穿铠甲的青年将军正聚在一起说着什么,其中一个时候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飞快地转头扫了一眼,然后他旁边的那一位也回过头看了过来。
原来是凤随赶上来了。
第251章 假设
耶律浚从地上爬了起来,这个时候,他不允许自己半坐在地上,这首先从气势上就低了対方一大截。
凤随停在几步之外,很客气地拱了拱手,“殿下一路辛苦。”
这一句平平淡淡的问候,甚至対方还是心意莫测的敌人,但耶律浚却因此想到了协助他出逃,在路上一个一个倒下的随从,以及替他挡箭,被扎成了刺猬一样的太子妃。
她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句告别的话,就那么阖眼去了。
耶律浚眼圈红了,但这股心酸痛楚又被他按捺了下去。
凤随已经知道了耶律浚这一路上的情形,除了太子妃之外,他身边的人也一个一个陆续死去,如今留在他身边的只剩下两个带着伤的侍从。耶律浚自己也心知肚明,如今这样的情形,只靠他自己,是万万不可能到达儒州的。
耶律浚郑重向他道谢,“救命之恩,耶鲁斡没齿难忘。”
凤随微微一笑,受了他的礼。
“只不知……”耶律浚看着他,目光中带着深思,“将军为何要救我?”
凤随左右看了看,一撩袍角,盘腿坐了下来,“来,大家都累坏了,坐下说吧。”
这就是要促膝长谈的意思了。
耶律浚迟疑了一会儿,左右一看,随从们都已经退到了远处,便也重新坐了下来。他这一路可以说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来逃命,一旦脱离险境,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要罢工了。
他坐下来的时候,甚至听到了浑身的骨头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音。
耶律浚轻轻吸了口气,又问,“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凤随这一路上早已经想过了无数个合适的回答,但真到了面対面的时候,他又觉得他准备的那些回答并不能让他满意。
“我们先来做一个假设吧。”凤随想了想,“你的儿子如今是被留在中京,寄养在了大臣家里?”
耶律浚点点头,这件事他自然也是知情的。
凤随就问他,“你觉得以你儿子的身份,皇太孙的身份,大臣敢不敢管教他?”
耶律浚,“……”
离开中京的这一段时间,他脑子里想的最多的就是怎么才能保住性命,自己的、妻子的……即便偶尔会想到儿子,也只是庆幸他不必跟着自己涉险。凤随的这个问题,说实话,他真的没想过。
凤随又说:“先来假设一下,这位大臣敢管教皇太孙吧。他能怎么管教他呢?规定他的作息时间,给他请先生,监督他读书识字,了解自己本国的文化,顶破天再讲一讲有关大宋的各种风土人情。”
耶律浚把自己代入了一下大臣的处境,点了点头。
如果他是萧兀纳,能够提供给皇太孙的教养,也无非就是这样了。萧兀纳的头衔是北院宣徽使,在中京一干权门当中,并不是什么特别令人瞩目的豪门世家。甚至他们家能请到的先生,也不会是特别有名的那一种。
凤随又说,“现在,我们接着假设。身为父母,対孩子的管教,无非就是他做対了,夸奖他,他做错了的时候,要批评他,给他惩罚。如此,才能给孩子培养起正确的是非观。”
这一点,耶律浚是赞同的,他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凤随话题一转,“那么,请殿下想一想,若是皇太孙犯错,大臣敢不敢惩罚他?”
耶律浚,“……”
耶律浚沉默了。
这个问题是根本不需要他回答的。因为答案大家都清楚。萧兀纳会尽他所能,提供最好的生活条件给他的儿子,精心照顾他,但他犯了错的时候,他大概只敢在旁边旁敲侧击的提醒两句吧,提醒的时候,还要顾虑到皇太孙的反应,不敢把话说的太明白。
这样养大的孩子,真的可以明事理、辨是非吗?!
凤随又说:“大臣大约会觉得皇太孙身份贵重,轻易不敢让皇太孙涉险,那些可能会有危险的活动,比如游猎、骑马射箭……你猜猜他敢不敢让皇太孙去做?”
耶律浚继续沉默。
他想,萧兀纳大约是不敢的,他只会像供奉一个玉娃娃似的捧着皇太孙,唯恐哪里照料不周,让他碰着、磕着。
“所谓物极必反,”凤随说道:“小时候越是不让干的事,长大了大约都会喜欢去做。而这些活动,如果没有从小训练,会很容易受伤的。”
耶律浚的心头突突直跳。他的母亲萧皇后当年就是因为担心耶律洪基行猎受伤,不顾他的心情多次劝阻,这才失去了耶律洪基的欢心。
他现在能够理解他母亲的一番慈心了。
凤随又说:“如果我们没有出手相救,殿下大约很难逃出生天。”
他不是要在这里收获耶律浚的感谢,摆了摆手,示意他听自己往下说:“殿下可以试着想一想,如果没有你这个做父亲的严加督导,你的儿子在目前这样的环境里,会成长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耶律浚背后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他情不自禁的拿自己的童年与自己的儿子作比较。他父母双全,从幼年开始,身边的先生无一不是久负盛名的大儒,骑射的师傅也都是耶律洪基从侍卫当中选拔的高手。
可以说,他受的是整个王国最好的教育。
但他的儿子却没有这样的条件,他或许会衣食无忧,还有机会读书识字,但没有人会精心地引导他,灌输给他做人做事的道理。
萧兀纳敢给他讲如何去做一名合格的储君吗?!
会告诉他如何才能治理好这片草原?
如何周旋王庭与各个部落之间的关系吗?!
耶律浚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他不敢想在他死后,他的儿子会被教养成什么样的人。或许萧兀纳也只会看耶律洪基的脸色,供给他儿子优渥的生活环境,将他养成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废物。
在如今的□□势之下,有耶律乙辛盯着,皇太孙只能是一个一无是处的窝囊废,才有可能会保住性命。
凤随觉得自己的调料下的差不多了。
“如果,”凤随紧盯着他的眼睛说:“如果耶律洪基再没有生出儿子,那么他百年之后,唯一的继承人,就是皇太孙。请问殿下,你觉得这样培养起来的皇太孙,到底能不能担起治理好这个国家的重任?”
耶律浚一下子站了起来,额头冷汗淋漓。
辽国与大宋的局势日渐紧张,辽国北部的各个小部落又始终不安分……内忧外患,令这个强大的帝国已经显出颓势。
不论凤随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说出这样一番话,他都说到了耶律浚的心坎上。
凤随也跟着他站起来,淡淡说道:“我们之所以要救殿下,只是不想看到未来的辽国因为内耗而变得虚弱。辽宋乃是兄弟之国,唇亡齿寒的道理,相信殿下一定是懂的。”
这话有真有假。但有一点耶律浚还是相信的,辽国强大,対大宋来说并不完全是坏事。尤其燕云诸州还有一大半儿在辽人手里的时候,辽国的存在可以说是大宋在北部的一道屏障。它不但可以牵制西夏诸国,还可以替大宋抵挡住来自北方的敌人。
凤随重申,“辽国强大,対大宋不是坏事。”
至少司空所经历的历史已经给他上了一课,让他意识到了辽国的存在,就是挡在金人面前的一道壕沟。
辽国汉化的程度很深,虽然凶悍,但知廉耻,懂礼仪,行事自有章法。而金人,纯粹就是一群未开化的、残忍嗜血的野兽。如果可以来做选择的话,凤随还是愿意继续跟辽国打交道,而不是金人。
不管凤随的理由能不能喧之于口,耶律浚欠了凤家一个天大的人情都是真的。
耶律浚犹豫了一下,决定也适度的袒露一下自己的诚意,跟他说几句真心话,“国家大事,我目前无权置喙。西九洲……”
凤随微微一笑,“西九洲我们会凭实力来拿。”
耶律浚与他対视,心中有愧意,更多的,却是一种油然而生的豪情。有这样的対手,身为辽国的储君,他怎能一蹶不振?
他怎敢一蹶不振?!
送走耶律浚之后,司空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一种不确定的感觉。
如果没有他们横插一脚,在耶律乙辛的围击之下,耶律浚可以说,完全没有活下去的可能……就如司空所知道的历史一样。
他心里此刻的感觉很古怪,有改变了历史走向的振奋,也有一丝未知的恐慌,不确定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対是错。
或者说,他不确定这样做会不会造成什么令他后悔的结果。
凤随从他身后走了过来,抬起一只手臂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似乎知道司空在纠结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说:“你不是告诉我说尽人事,而后听天命?”
司空哑然失笑。
凤随也笑,“哪怕不从你所知道的那些历史来分析眼下的局势,只说耶律洪基这个人吧。如果只能在他身边留下一个人,我宁愿那个人是耶律浚,也不希望是耶律乙辛。”
耶律浚至少不是一个手段阴毒,毫无下限的奸佞小人。而耶律乙辛做事却是不择手段的。如果有机会跟一个正常人进行一场正当的竞争,谁乐意去跟变态较量谁更没有下限呢?
正常人的招数是可以预料的,变态则不然。
“他首要的敌人是耶律乙辛,其次是辽国之下的各个部落。”凤随说:“其次才是我们。这対我们是十分有利的。”
司空点点头。
凤随伸了个懒腰,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司空,“别愁了。你看,这个世界虽然糟糕,但我们还有机会去改变它……这是最美好的一点。”
司空忍不住笑了,“在我们那里,有一位作家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还依然热爱它。”
凤随懒腰伸到一半儿,听到这样动听的话,细品之下又觉得这话说的很有意思。
他望着司空微微一笑,“我不想当英雄。我只想跟我们的队伍一起,打下一个太平的北境,让你、我、燕云诸州的老百姓,都能过上安安稳稳的生活。”
第252章 好大胃口
凤随一行人走后,耶律云机大约是觉得这样磨时间没什么意思,干脆报了病,双方人马各自回营,约好了半个月之后再谈。
凤云鹤也带着有些不甘心的左光书回到了林泉。
左光书总想找机会跟凤云鹤好好谈一谈,谈他的打算,也谈谈他的想法。不管他再怎么对凤云鹤有意见,他也不想让这人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只知道为自己谋利的奸臣。
他身为一国之相,也是有抱负的。
凤云鹤懒得搭理他,他现在的心思都放在了儒州以北的随林峡,急着想知道凤随一行人的行动是否顺利。
消息很快传了回来。
凤云鹤看着翻译过来的一段文字,眉头松开,微微点了点头。他问送回情报的小兵,“二郎人呢?”
“回王爷,”小兵说:“已经在路上了。”
凤随一行人离开随林峡之后,又沿着耶律浚来时的方向走了一天。这期间他们发现了不少打斗的痕迹,还有几具尸体,看穿衣打扮,都是普通辽人,但一个个骨架粗大,身上都是刀伤,就知道他们的来历不简单。
可惜他们都有所准备,身上没带着能代表身份的东西。
再往前走,就看不到什么了。凤随只能看出这一带曾有人收拾过,打斗的痕迹都被人抹平了。
估计是派出来的人动作没有那么快,还没有收拾到随林峡。
凤随留下几个人远远看着,自己先带着队伍返回林泉去了。回到林泉的当夜,他接到后方兄弟传回来的消息,说有人赶往随林峡,查看现场的情况。领头的中年男人长着一把大胡子,相貌威武,正是耶律乙辛本人。
这些人围着爆破炸开的土坑走了几圈,又进峡谷里看了看,就沿着来路撤走了。
这个时候,耶律浚早已被送到儒州,哪怕真是耶律乙辛本人追了过来,他也不可能光明正大地追到儒州去找刺史萧德良要人。
萧家满门恨不得把耶律乙辛剁了吃肉,耶律乙辛是不会上赶着给他们送上这样一个把柄的。
凤随觉得,他大约会对爆炸留下的痕迹产生某种想法,然后想办法在谈判的时候对他们进行试探。
果然他们回到林泉没两天,耶律云机就让人送信来,表示自己的病体已经痊愈,可以回到谈判桌上继续谈判了。
双方你来我往,把谈判的日期定在了十日后。
临出发的前一天,左光书还让随从给他仔仔细细地刮了胡子。他已经知道这一次的谈判耶律乙辛会露面,这才是来真格的。
左光书精神抖擞。
与他相反的是,凤家父子的表现则十分淡定。一直到他们坐在了谈判的营帐里,见到耶律乙辛带着他的干儿子耶律云机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也始终维持着淡定的表情,就好像他们完全对接下来的谈判不抱什么期望似的。
左光书就觉得,凤云鹤的态度有些古怪,这里头说不定还有什么事儿是他不知道的。
凤云鹤带着凤随以及一干官员起身迎接,拱拱手,笑眯眯的招呼道:“王爷许久不见,还是这般威风。”
耶律乙辛相貌堂堂,眉宇间带着一种模糊了年龄的醇厚以及威风凛凛的气度。人还没走进帐篷,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强大的存在感已经无声地蔓延开来。他当初因为平息耶律重元作乱有功,受封魏王。
放眼如今的辽国宫廷,他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他与耶律云机一样,身上都穿着铠甲,举手投足之间自带一股上位者特有的傲然之意。他站在营帐门口,一双豹眼阴沉沉地扫过一众宋臣,落在了凤云鹤的脸上,“王爷好手段、好计谋,暗算了本王一道,反让本王有苦说不出。”
凤云鹤哈哈一笑,“王爷真能开玩笑。我老老实实在这里坐着,能算计你什么呢?”
耶律乙辛没接他的话,转头冲着左光书拱了拱手,“左丞相,别来无恙。”
这句话的语气就要客气一些了。
左光书刚才见这两人一见面就你来我往的呛火,心里正砰砰直跳,这会儿见耶律乙辛待他的态度不同,顿时觉得踏实了许多,心里也再一次肯定凤云鹤这老东西肯定背着他做了什么手脚。
可惜这话现在不能问。
耶律乙辛威风八面地落座,对小兵送上的茶水看也不看,只是微微斜着眼上下打量凤云鹤,“镇北王,明人不说暗话,你这样做,那一位给了你什么好处,说来听听?”
凤云鹤继续跟他打哈哈,“年轻人前两天倒是结伴出去打回来几头野羊,肉质不错。”
耶律乙辛话里有话的回了一句,“这猎打得好。”
左光书前两天也吃到了凤随他们带回来的野羊,他当时还琢磨了一下,这个节骨眼上跑出去打猎,心眼真宽。现在看来,凤随跑出去还干别的事了?
左光书正琢磨着要回去了好好问一问凤云鹤,就听耶律乙辛语气一变,说了句,“镇北王,你这是要明明白白的跟本王对着干了?”
左光书一下紧张起来。
凤云鹤却依然是一副乐呵的表情,“你我本来就立场分明,王爷,我所求的是什么,你一定清楚。只是王爷求什么,我却看不清楚了。”
耶律乙辛一双利眼紧盯着凤云鹤,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隐藏的深意,然后他冷笑一声,“既然王爷这样说,那本王就让你看一看本王的打算吧。”
谈判再一次不欢而散。
回到自己的营地,左光书揪着凤云鹤的袖子追问他跟耶律乙辛的话里是什么意思,凤云鹤哪里会跟他说那么多,两个人正拉扯着,就听门外一叠声来报,说耶律乙辛已经带着人返回了檀州。
左光书傻眼了,“不,不谈了?”
凤云鹤冷笑,谈判本来就是一个幌子,檀州这么大一块肉,难道人家真会吐出来给你?!原本还想图一个站在他这边,帮着他一起收拾皇太子,可如今皇太子就是被凤云鹤的人给救了。所谓的谈判自然也就失去了意义。
紧接着,更让左光书傻眼的事情发生了:耶律乙辛亲自带兵,连夜出发,直逼林泉。
在消息传回林泉的时候,这老贼已经顺路打下了林泉以北的两个小镇。凤云鹤在那里安置了两个骑兵小队充作哨兵。如今,这两个小队都已经撤了回来。
兵临城下。
左光书被拽上城墙头的时候,就见远处黑压压的一片队伍,旌旗猎猎飞舞,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刺得人眼睛疼。
左光书整个人都懵了。怎么好端端的,说打就要打起来了呢?!
“我这就让人护送你回去,”凤云鹤说:“左相,这一路安危不必担心。我的手下一定把你全须全尾地送回西京。”
左光书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是文臣,两军对垒,没他什么事儿,反而因为丞相的身份,有些碍眼。但就这么让他走……
说实话,左光书是有些感动的。虽然他还没搞明白为什么辽人忽然就翻脸。
为了安抚这老东西,凤云鹤不得不半真半假的把事情给解释一下,“耶律乙辛之所以要跟咱们谈判,是为了让咱们站在他那一边,跟皇太子作对。”
左光书,“……”
“这是真的。”凤云鹤一脸诚恳的说:“耶律浚是下一任君王,我们得罪他的后果,要比得罪耶律乙辛更严重。所以,我就拒绝了。耶律乙辛翻脸,就是因为这件事。”
左光书心气平了平,要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在崇佑帝面前也能有个解释了。
“战火一起,北境又要不得安宁了。”凤云鹤情真意切的露出一脸哀切的神色,“凤某身为边关守将,誓与北境同生死。”
左光书抖着胡子叹了一声,“王爷高义。”
“本王有一事想拜托丞相。”凤云鹤恳切的看着他,“还请左相看在凤某为国为民一片忠心的份儿,促成此事。”
左光书心里犯嘀咕,难道是想让朝廷给他增加军费?!
“你说。”
凤云鹤冲着朝廷的方向拱了拱手,肃然道:“本王既然封王,还请朝廷赐下封地……不如,就将燕云十六州赐给本王作为封地吧。”
左光书,“……”
左光书第一个念头是:好大的胃口!
第二个念头是……给你有个啥用?燕云诸州,一大半儿还在辽人手里攥着呢。给了你,也只是白白占一个名头,啥实惠都落不着呀。
但很快,左光书也反应过来了,朝廷真要降下这样一道恩旨,就是光明正大的表示大宋要收回燕云诸州的意图。
这不是给凤云鹤一个人的封赏,而是对辽国开战的宣言。
要是凤云鹤没能打下燕云诸州,对朝廷来说也没有什么损失。说不定还会因为接了这道恩旨,他更有干劲儿。毕竟收回来的都是他自己的封地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朝廷能封,自然也能收回,自己人的事就好解决了。
而且刚从辽人手里收回来的城池,人心不齐,乱象丛生,初期的治理就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稍不留心就会激起民乱。到这样的地方当官,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苦差事。左相固然想在这些地方都安插自己的人手,但确定人选也是让他头疼的一件事。
如今这个大包袱也能甩给凤云鹤自己解决了。
左光书的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了许多念头,然后他冲着凤云鹤拱拱手,郑重其事的表示,“老夫一定全力促成此时。”
“如此,”凤云鹤微微一笑,“那就有劳相爷了。”
第253章 封地
左光书带回西京的消息,让整个朝堂都炸翻了天。朝臣中一片讨伐责骂之声,无一不是痛骂凤云鹤心怀不臣之心,妄想裂土为王。又有人骂他趁火打劫,趁着国势危急,为自己谋算私利。
而朝臣们痛骂的这些,崇佑帝其实也是后来才想到的。他乍一听凤云鹤的要求,脑海中最先浮起的想法是:这老小子疯了吧,那还是人家辽人的地盘,封给他有个屁用?!
哪怕他肯下旨把上京和中京一起封给他……那也不算是他的呀。
邻居家的东西,他说送给谁有用吗?!
就算他肯给,凤云鹤他,他拿得到吗?!
崇佑帝就开始阴谋论了,他不觉得凤云鹤是想趁人之危谋私利,他已经封王了,向朝廷讨要封地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他琢磨的是这老小子打底在打什么别的主意?毕竟这种时候,他哪怕想要一片繁华富庶的封地,朝廷也只有答应的份儿。
因为摸不准凤云鹤的用意,崇佑帝也不敢轻易表态,端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听朝臣们吵吵了几天。
然后消息就在坊间传开了,与大臣们的义愤填膺不同,坊间反而是一片赞誉之声,觉得镇北王这是在对辽国表明他誓要收回燕云诸州的态度。
老百姓们把凤云鹤看成是王朝的英雄,凤云鹤包括整个凤家军的声望活活的被这个消息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还有不少年轻人表示要背起包袱去北境投军。
在这样的舆论环境之下,朝廷的形象仿佛都被拔高了。
崇佑帝就更为难了。如此两极分化的口碑,一个处理不好,后果难以想象。
舆论发酵了几天之后,后宫的女人们也都知道了。舒太后就让人来昭德殿传话,请崇佑帝过去喝茶。
崇佑帝来到慈明殿,太后已经等着他了。宫人送上茶点,远远退开,留下这一对天家母子说说心里话。
太后放下茶杯,轻轻叹了口气,“朝堂上的事,哀家也听说了。”
崇佑帝也跟着叹了口气。
太后就笑了,“你这性子……”
崇佑帝有些绵软的性子,让她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当初她还只是个小小妃嫔,处处被高皇后压一头。若不是她性子柔弱,在高皇后面前又一贯谦卑守礼,在这偌大的后宫,她怕是也活不到现在。
高皇后不仅仅是英宗的原配嫡妻,也是曹太后的外甥女,在后宫中的地位简直无人可以撼动。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英宗身边除了她这位嫡妻之外,都没有其他的妃嫔。
这种超然的待遇也引起了英宗之母亲曹太后的不满。她数次旁敲侧击,到底压着高皇后给儿子纳了妃嫔,只是从那以后,高皇后与曹太后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冷淡下来。还有传言说高皇后曾拦着自己的儿女,不许她们去探望生病的曹太后。
传言不知真假,但婆媳之间有裂痕却是真的。英宗数次提议要立高皇后所出的长子赵顼为太子,都被曹太后拦住了。
而失去了曹太后庇佑的高皇后,日子也过的没有那么顺遂了。先帝驾崩前的一年,高皇后母子被身边的宫人下毒,高皇后中毒身亡,赵顼年轻力壮,抵抗力也强一些。只是,虽然救回了一条性命,身体却很快虚弱下去。
下毒一案牵连甚广,卷入其中的两位高位妃嫔都被赐死,娘家也受了牵连,余波持续数年才得以平息。
高皇后遇害也对先帝造成了极大的打击。一年之后,先帝便驾崩了。曹太后在英宗几个儿子当中挑来选去,选中了舒氏的儿子。
舒氏性子本来也柔弱,又被高皇后压在头上压了小半辈子,骨子里的那点儿棱角早就磨光了。但她也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智慧,懂得柔能克刚的道理。年轻时对曹太后、高皇后曲意奉承又算得了什么,在她登上后位的时候,再多的委屈不平,也都值得了——高皇后当初倒是风光无限,可现在,她又在哪里呢?
曹太后看重他们母子,不就是看重她懂得审时度势?
后宫、朝堂,道理其实是一样的。
她还记得曹太后选定了她儿子之后,曾跟她说过几句话,“高氏虽然人不在了,但她儿子是官家的嫡子,还是长子。哀家不选他,不仅仅是因为他体弱,而是他性子太激进。老子有云,治大国如烹小鲜。一味地急火猛攻是不行的。”
那个时候舒太后就明白了,曹太后是看上她儿子性情仁厚了。
但性情仁厚,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容易耳朵软,优柔寡断。所谓臣强主弱,也非社稷之福。
舒太后所认定的臣子不是凤家军,而是以左光书为首的这帮文臣。
凤云鹤再强硬,人也在边关,要替赵家守着这大好河山。说的不好听些,不过就是赵家的看门狗。他要是公然造反,天下人先把他骂死了。
历来对武将,朝廷的态度除了打压就是安抚。如今看凤家的势头,打压是行不通了,那就只剩下安抚。一个空壳子的封地,给了他,朝廷又有什么损失呢?
舒太后反而觉得朝堂上的这帮文臣大多不怀好意,看似义愤填膺,汪汪个没完,实际上并没有谁真正替官家考虑过。
崇佑帝当真听了他们的,继续下手打压凤家,到时候凤家打出一个“官逼民反”的旗号来,反而把朝堂上这一帮文臣给打上了“奸佞”的标签。真到那个时候,凤云鹤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挥兵南下了,理由都是现成的:清君侧。
崇佑帝听了舒太后的一番预想,额头上的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早就看出凤云鹤这老小子胸有反骨,能从他眼皮底下偷偷摸摸把他老娘给送走,足见他早有不臣之心!
舒太后道:“如此,朝廷更不能逼急了他。”
不能给他一个理直气壮的造反的借口。
凤云鹤所求的,无非就是在北境自由行事的权力。他是北境主帅,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的这点儿要求,并不过分。
崇佑帝喝口茶压压惊,“朕再想想,再想想。”
就在这时,北境又有军报传来,耶律乙辛亲率二十万大军从檀州出发,攻打林泉。
左光书是看见过辽人的阵势的,首先就有些绷不住了。他自己在家里跟几个学生商量,倒是不怀疑消息的真假,就是怀疑凤云鹤有没有夸大军情。
商量来商量去,都觉得夸大的可能性是有的,或许只是想催促朝廷尽快做出决定。
左光书还是想不明白,凤云鹤为什么会要燕云诸州作为封地。
梅御史犹犹豫豫的开口说:“或许,镇北王对于收复燕云诸州很有把握吧。”
左光书一呆。
“有把握收回来,又不希望朝廷往里头塞人,”梅御史说着说着,思路也就顺畅了,“他大约是对之前朝廷想用贺望知跟他换防一事很不满。”
对了,换防。
左光书之前就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事,如今梅御史一提,他一下就想起来了,可不就是贺望知的事?!
这件事当时凤云鹤是没有说什么,但从他现在的表现来看,他应该是不想对燕云诸州放手的。否则,西夏边境上怎么会恰好又出了事,拖住了贺望知的手脚?
“贺望知的事,”梅御史稍稍有些不确定,“说不定也是凤家做下了什么手脚。”
左光书就觉得这个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然后他也有些发愁,凤云鹤的手居然伸得这么长吗?!
左光书心里开始不平衡了,燕云诸州,全都落进凤云鹤的口袋里……他只是想一想这种可能性,就心疼的不得了。
梅御史看出了他的想法,委婉的劝道:“要是不依着他,他不使劲儿怎么办?您老也还是拿他没办法。”
毕竟年年给辽人送银子,也挺贵的。
左光书恨恨地拍了一把桌子,“这个老东西!”
梅御史没忍住,在心里悄悄吐槽一句:人家跟你儿子差不多大,才不老呢。
林泉以北,名叫云乡的一处小县城外,凤云鹤站在山头上,举着火器局刚刚送来的望远镜观望远处辽人的动静。
凤随站在他身边,眼巴巴的看着他手里的望远镜……他刚刚摆弄了两下,还没玩够呢,就被老爹仗着辈分给抢走了!
凤云鹤试着转动镜头,忍不住赞了一句,“这东西当真好用!司空这孩子了不得!”
凤随挺直胸脯,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那是,里面的水晶片都是他亲手磨的。”
说亲手打磨也不算确切。凤随心想,晶石的切割、粗磨都是工匠们进行的,不过最后的精磨确实是司空自己完成的。
凤云鹤摆了摆手,“我库房里有一把好刀,据说是陨铁打造的,锋利无比。当初你大哥跟我要,我都没舍得给他……回头取出来,你拿去给司空玩吧。”
凤随心想,还好这话他大哥没听到。
“谢谢爹。”凤随替司空道了谢,忍不住搓了搓手,“爹,这个……是不是轮到我看看了?”
凤云鹤一口拒绝,“老子还没看够呢。你再等会儿。”
凤随,“……”
因为所有的零件都需要手工打造,这东西迄今为止就做出来两件成品,一件送到顺州交给了凤锦,一件送到了林泉交给了凤云鹤。司空这个亲手打磨了晶片的设计者,都只是过了过手,大致检查了一下精度。
凤随抹了把脸,心想算了,忍忍吧,谁让他是老爹呢。司空也说了,连云城来信了,说他已经带着手下的工匠组建了一个独立的工坊,专门制作望远镜。
等下一批送过来,他说什么也要霸占一支——
作者有话要说:
造反不可能,凤云鹤的目的,就是把燕云诸州都攥在掌心里,不让朝堂上那些满脑子都是私利的朝臣们把手伸到北境来。
第254章 如画江山
凤云鹤来来回回看了半天,心满意足地收起了望远镜,转头对凤随说:“耶律乙辛这狗贼看似气势汹汹,其实虚张声势,他是想试探我们的兵器。”
凤随跟凤云鹤汇报过,说他们从随林峡撤走之后,耶律乙辛曾经到达那里,围着爆破造成的大坑看来看去,亲自勘验了一番。
这个老狐狸,一定已经对他们所使用的武器生出了疑心,试探是必然的。否则,他要真打的话,绝不会一试既退。
再说他手里也没有二十万大军。他到檀州是奉命来谈判的,就算他真正的目的是搞死耶律浚,出发的时候,也不会在耶律洪基的眼皮底下拉出来一支队伍来。
凤云鹤嘿嘿嘿的阴笑起来,“想打就打,想退就退?这可美得他……”
凤随精神一振,顿时忘记了被他老爹抢走望远镜的不满,“爹,你的意思是……”
凤云鹤一挥手,“集结人马,给这狗贼一点儿颜色看看!他不是想看看咱们的炸弹吗?咱们就炸给他看!”
凤随响亮的答应了一声,转头跑了。
这些日子以来,耶律乙辛连番挑衅,大家都憋着一肚子火气,如今终于可以正面迎敌,凤随都觉得脚步轻快了许多。
凤随点齐兵马,带兵出城。
在屠老的一干新发明当中,对司空这样的远程杀手来说,性价比最高的就是经过了改良之后的霹雳弹。这种霹雳弹的体型有桃子大小,最适合装在弩箭的箭头上进行远程攻击。
他们在随林峡营救耶律浚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一种。
对敌之际,先远距离地轰炸一轮——这样的距离,以辽人弓箭的射程,根本就摸不着他们的边儿。
等霹雳弹炸得他们人仰马翻,不得不后退的时候,就到了骑兵发起冲锋的时刻。
这一仗打的毫无悬念。
耶律乙辛的六万兵马几乎就是被凤随的先头部队压着打。
经此一役,他手底下三分之一的兵都永远地留在了林泉城外的战场上。在野外开阔的环境里,霹雳弹的爆破力毕竟有限,直接被炸死的是少数,多数都是炸伤之后落马,来不及撤退,死于大宋骑兵的刀下。
耶律乙辛被手下护着,狼狈退回了檀州。
凤随带着骑兵趁胜追击,一路打到了行唐城外。
林泉以北的两处村镇又重新回到大宋治下。只是檀州还在辽人手里,短时间内倒也不急着对这些小村镇进行规划重整。
八月初十,凤随接到消息,耶律浚要动身从儒州前往中京。他想扳倒耶律乙辛,顺利返回中京见到耶律洪基是第一步。
作为耶律浚的临时盟友,凤云鹤也下达了攻打檀州的命令。
作为东七州最北端的州府,檀州的历史可以追溯到隋初。隋开皇十六年分幽州置,唐武德元年改名为檀州,五代后唐改为燕乐县。后晋天福三年割让给了契丹,隶属南京道析津府,管辖密云、行唐两座县城。
檀州治所设立在密云。
耶律乙辛父子俩如今都在行唐。面对大宋军队所向披靡的霹雳弹,他们还真有些束手无策。手下的士兵身强力壮又有什么用,根本就摸不着人家的边儿就被炸翻了。
耶律云机的手指在地图上点来点去,眉眼间压着一抹凶狠的杀意,“凤家军扎营的详情……再探!”
西京城,边关的军报一封接一封地送到了崇佑帝的案头。
凤家军收复了林泉以北的两处村镇。
凤家军逼近行唐县城,耶律云机率兵偷袭凤家营地,误入地雷阵。手下死伤过半,耶律云机被生擒。
耶律乙辛退回密云,凤家军提出以耶律云机交换密云,被拒。
双方在密云城外胶着不下。
三日之后,凤云鹤再向密云增兵,同时调拨凤随率兵前往儒州。
崇佑帝叹气,如果说他现在还看不清楚凤云鹤的心思,他也白当这个皇帝了。
凤云鹤身为北境主帅,不可能没有野心,但他的野心与满朝文武所顾虑的那种野心又有所不同。
凤家军是真的想打下燕云诸州,牢牢地把握住大宋的北大门。
如果凤云鹤在军报里提到的辽国以北的蛮荒部落、草原上的蒙古人的动向都是真的,那么收回燕云诸州对于大宋的安危而言,就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或许,他想让贺望知接手北境的打算,是真的错了——贺望知会遵循他的心意,苦守住顺州与蓟州。初来乍到的他,只会谨慎地固守住已知的边界。
他绝不会有凤云鹤这样的野心。
如果北路军落在贺望知的手里,想要收回燕云诸州,大约是不可能的。
崇佑帝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有不得不妥协的沮丧,但看着这一封一封的军报,他心里又有一种诡异的安慰。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对身边新上任的昭德殿总管魏源抬了抬手,“传左光书上殿,朕要拟旨。”
魏源眼观鼻鼻观心地行礼,快步走出昭德殿找人去传信了。
魏源跟了崇佑帝半辈子了,好容易借着林玄同一事扳倒了与他过往甚密的昭德殿总管于成明上位。如今更是步步小心,生怕步了于成明的后尘。
不过,凤云鹤向朝廷讨要封地一事他还是知道的。身为内侍,他不敢对国家大事发表什么意见。但要让他说的话,他会觉得这种要求对朝廷来说,难道不是好事吗?官家只需要空口白牙的下一道旨意,凤家军却是要真刀真枪地去打仗的。
他想起左光书隐晦的提醒过他的话,说过些日子,崇佑帝大约要派人以监军的名义前往北境。他这个新上任的昭德殿总管很有可能会走这么一遭。
魏源眯着眼睛望着远处连成一片的华美殿宇,深深吸了口气。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心里也曾经藏着一个投军为国的梦想的。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能踏上北境的土地,亲眼看一看燕云诸州的壮美山河,他就是死了也值了。
此时此刻,正站在儒州与顺州之间一处荒山的山坡上,拿着望远镜眺望远处战况的司空,隔着大半个中原大地,诡异的与昭德殿前的魏公公心有灵犀了。
如画江山,真能看到它被大宋的军队收回来的那一天,真是死了也值了。
凤随站在下面一处凸起的山岩上,忍不住提出要求,“该让我看看了吧?”
司空腰上挂着镇北王赏赐的陨铁腰刀,手里举着小一号的望远镜,意气风发地转来转去,“等一会儿,我还没看够呢。”
凤随,“……”
这种走到哪里都要挨欺负的感觉……
这个小一号的望远镜还是在恩州的时候,司空拉着连云城在工坊里鼓捣出来的样品,有了这一个,连云城才又带着人做出了后面两个略大一些的成品。
凤随不服气的想,里面用的晶石还是他给搞来的呢。
司空一开始问他那里能找到水晶石,他还以为司空是想收集珠宝,特意给他搞来了一堆黄的、紫的、蓝的……后来才知道人家只要白色透明的。
在晶石当中,这种白色透明的是最不值钱的,但到了司空手里,却化腐朽为神奇了。如今他已经安排人手专门去收集这种白色晶石去了。前些天传回的消息,已经找到了几处白晶石矿。
就像司空说的那样,这东西也不光有军事用途,可以把精度做的低一点,当成一个日常用品来出售。比如放大镜,老人家看书读报就很需要。
还可以嵌点儿金银珠宝,做的花里胡哨的,卖给各地的行商。
凤随就觉得司空简直是一个财神爷。燕云诸州已经摆出了跟朝廷打擂台的姿态,朝廷以后说不定真会在军备方面来克扣他们,所以北境要自己开拓财路才行。像这种技术上暂时可以垄断的工艺品,就非常合适。
司空看够了,望远镜递给凤随,“拦住了。”
凤随心头一动,连忙举起望远镜朝远处看去。视线越过脚下的峡谷,隔着一片丘陵,他也看到了交战在一起的两方人马。而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另外一对人马已经跟他们拉开了距离,一路向东,疾驰而去了。
凤随也松了一口气。
打成一团的是耶律乙辛的人和流窜在西九洲的一伙儿马匪。马匪的头领姓郞,人称狼老大。狼老大跟凤家长期保持着……友好合作的关系,曾经在马匹紧俏的情况下帮着凤家军从草原上搞来了不少好马。
凤随的坐骑乌麒麟,和凤锦的红眼睚眦都是通过狼老大的手下得来的。
有时候,狼老大也会帮着凤家做一些不适合军方的人露面的活儿。比如这一次,拦着耶律乙辛的人,让耶律浚从几道埋伏中顺利脱身
这个活儿,凤家人自己做也不是不可以,但耶律乙辛已经盯着他们了,让他抓住把柄的话到底有些麻烦。
但要放任不管也是不行的,保不住耶律浚的性命,他们之前就白忙活了。
还好一切都顺利。
耶律浚能在萧德良的护送下顺利返回中京,也意味着耶律乙辛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没有哪一个帝王能坐视自己的儿子老婆死于臣子的算计。
萧德良此行可还带着人证呢。
耶律乙辛不会坐以待毙,辽国王庭必定会有一段时间的动荡。这也意味着,到了他们出发的时候了。
从地理位置上看,檀州、儒州、顺州这几座州府相隔都不愿,在司空所熟知的后世,都属于首都的周边地区。但在这个时代,作为中原地带的北方门户,却被按在敌人的爪下。
司空盘坐在地上将自己所有的装备都检查了一遍,在号角声里一溜小跑地过去集合。
迎着光,他心里充满了澎湃的豪情。就在今天,此时此刻,大宋的军队兵分两路,凤锦带一路兵马向密云方向进发。凤随带领另外一队兵马抢攻儒州。
凤随说的对,这个世界的确很糟糕,但他们还有机会去改变它。
这就是生在这个时代,最为幸运的一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
左相爷,不是咱们说你,你老人家的眼界,还不如魏公公呢。
第255章 儒州
儒州地方不大,原本也只有四五千名驻兵,但是在燕州、顺州相继被收复之后,耶律云机就将儒州的驻兵增加到了一万。
之前前往檀州谈判的时候,耶律乙辛又将自己手下的两千骑兵调派到儒州,加上儒州本地的民兵,儒州的兵丁总数在一万五千人左右。
除了留守城中的士兵,守在城外的骑兵大约在八千人左右。
这八千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
如果放在以前,面对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兵,凤随心里多少会有点儿底气不足,但现在不同了。以他们切身的体验来说,武器的升级换代确实让战争的模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对垒双方的体力与战斗经验的差异对战斗结果的影响也被降至最低。
以前的霹雳弹在面对高大的城墙和紧闭的城门时,几乎没有什么办法。但如今经过了改良的霹雳弹,最多两三颗就可以直接炸开厚重的城门,借助弩机更是可以将霹雳弹送上城墙,甚至直接投放到城墙的另一边。
这是压倒性的攻击方式,在大宋军队密集的火力攻击下,守在城外的驻军不得不暂时退回城内。
儒州被包围了。
司空骑在马上,他大概数了数儒州城下冒烟的弹坑,心疼得直抽抽。
易州的火器局虽然经过了再一次的扩建,连云城手下的几个助理也都开始单独带徒弟了,但产量上不来就是上不来,这东西又不是蒸馒头,原材料和面似的揉在一起就行的。
没看为了赶这一批霹雳弹出来,火枪组的活儿都暂时停工了……
儒州这一战就已经把他们这里将近三分之一的储备量给消耗掉了。
凤随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的冲着司空一乐,解释说:“儒州不大,城里也没有多余的地,城里的人平时吃一口青菜靠的都是城外的那几个村子,他们的储备粮根本支持不了多久。”
没吃没喝,城里很快就会起乱子。尤其那些家在儒州的民兵,他们真会帮着口粮不足的辽兵搜刮自己的亲人?!
凤随微微一笑,胸有成竹的下令,“先围上几天,等他们闹出乱子了,再派人到城门外面去讲条件。”
等着他们自己投降,老百姓虽然会暂时的吃点儿苦头,但伤亡确实会减少很多。至于俘虏的辽兵,凤随一时间还没有拿定主意是分散开来穿插到自己的队伍里,还是给耶律乙辛送信,让他拿银子来赎人。
西九洲的情形与东七州相似,都是汉辽混居的模式。收回西九洲的同时,他们也必须接纳西九洲的辽人居民及其后代。
毕竟一方城池不光要有土地,还要有居民在这里生活,或耕种、或行商……这个地方才算是真正活着的。
凤随安排手下围着儒州城扎营。
从望远镜里望过去,儒州城的城墙头上辽人的旗帜依然飘着,但守在城墙上的士兵却有些浮躁。
至少从远处看过去,凤随会觉得明明还不到换岗的时间,却不时有人在城墙垛子后面晃来晃去,显然出现在那里的人在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不怎么有底气。
城门外都安排了弓箭手,但凡有人出城试探,都被弓弩给逼了回去。而辽人射出的弓箭却远远落在了宋人的埋伏之外,这种攻击力上的差异,也增加了守城士兵的不安。
太阳落山,城外的营地里燃起了一堆一堆的篝火。
凤随想象不出站在城墙上方的人看到这样的景象会作何感想。站在他们的角度,只看到城墙上方黑黢黢的,只有瞭望口的位置亮着几支火把。
清晨如约而至。
伴随着太阳一起升起的,还有大宋士兵营地里的炊烟。
往来儒州和附近乡村的水车、送菜车都被远远地拦在了包围圈之外,也有一些干脆被大宋的士兵们花钱买了下来。他们还不知道要在儒州城外包围几天呢,随身带来的物资有限,能够及时补充一些新鲜的吃食也是很有必要的。
发现同样的东西卖到大宋的营地里能得到更多的银两,很多菜农就直接跟大宋的士兵们做起买卖来了,也不知道儒州城里的守卫知道了会不会气死。
当天晚上巡逻的时候,司空还吃到了一个煮鸡蛋,是凤随从自己的口粮里省下来,偷偷摸摸塞到他手里的。
司空接过这个仍然温热的煮鸡蛋,左右看了看,见身后的卫兵都距离他们挺远的,就悄悄剥开,自己咬了一口,剩下的趁别人没注意,都塞进了凤随的嘴里。
凤随,“……”
虽然险些被噎着,但心里还是美滋滋。
在儒州被包围的第三天,虞谅带着援兵赶到了。
就连司空也顾不上心里那点儿小别扭,由衷的高兴了起来。因为他在虞谅的队伍里还发现了几个眼熟的……光头。
司空把出家人四大皆空的那一套抛在脑后,欢呼着扑上去一把抱住了智云师父,“您怎么也来了?”
智云摸摸他的脑袋,笑而不语。
司空放开他,又去抱其他人。他小时候就是被智字辈的这几个大和尚带大的,棍棒拳脚都是跟他们学的,第一次来北境也是跟他们一起来的。虽然他们是出家人,但在司空心里,他们就是他的家人。
司空兴奋地抱来抱去,再一抬头……懵了。
这,这不是那个谁嘛。
虞道野,现在要叫法远了,他顶着一个光头,眉眼之间带着轻笑。一顿时间没见,他看上去瘦了很多,人也黑了,眉眼之间却显得神采奕奕。他趁着司空呆愣的功夫,伸手抱了抱他,然后很快放开。
司空,“……”
这个时候翻脸合适吗?大家久别重逢,都表现的挺高兴的。司空犹豫了一下,转头走开了,假装刚才那一幕根本没有发生过。
法远的目光追逐着司空的背影,眼中笑意渐深。司空身穿铠甲的样子,简直比他预想中的模样还要威武。
虞谅正跟凤随说话,手里还拿着那个据说是司空鼓捣出来的叫做望远镜的小玩意,他从望远镜的镜头里看到了自己的蠢儿子。
当他伸手去拥抱司空的时候,虞谅也跟着提起一口气。
当他看到司空木着脸从他身旁走开,而虞道野还带着傻笑目送他离开……
虞谅就只能在心里一边心酸,一边暗暗唾弃这小子竟然是自己亲生的?怎么这么傻?!
凤随在旁边提醒他,“侯爷?”
虞谅放下望远镜,对凤随说:“司空很不错……对了,刚才说到哪里了?”
凤随有些无奈,“说到要不要攻城。”
虞谅大手一挥,“让人射箭,给城里传信,就说两天之后的清晨,我们开始攻城!”
凤随在心里给他竖了一根大拇指。这不就是司空说过的心理战术嘛。儒州已经连着三天缺水,又没有菜蔬粮食进城,如果只有本地住家还好,毕竟谁家都有点儿存粮,多少还能坚持几天。但现在的情况是多了两万士兵,他们的存粮够吃几天呢?
还是说,他们真的能做出到百姓家里搜刮存粮养兵这种事?!
八月底,正是秋老虎闹得最厉害的时节。
空气又干又热,一丝风都没有。
太阳高挂在空中,热辣辣的光线晒着城墙和城外的荒原,空气中热浪翻涌,远近的景色都仿佛在热浪中诡异地晃动起来。
守在城墙上的一名士兵一声不吭地软倒下去,旁边的战友连忙走过来将他扶起,拖着他快步走下城墙。
城中水井有限,生活用水半数以上都要依靠城外的河流。如今送水的车辆都被拦在了城外,城内的饮用水已经不得不限量供应了。
萧德良的副官张昌抹一把额头的汗水,口鼻之间的焦渴让他视线都有些模糊。
他吃力地爬上城墙,远远眺望隐没在远处树林里的大宋士兵的营地,那成片的营帐散发出来的威慑力,令他心头惶恐。
他是文臣,从来没有带过兵。萧德良护送皇太子返回中京,儒州的大小事务只能落在他的头上,大宋骑兵围城之后,他每天忙着调度民夫,安排各种物资,忙的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
但最让他头疼的还不是这些,是耶律乙辛派来的防御使邵通压根就不听他的。他提议的趁夜突袭,突破包围圈向妫州求援的计划还没有说完,就被邵通一口否决了。他追着邵通问他有什么计划,邵通也不肯告诉他。
张昌决定再去找邵通谈一谈。他们不能就这样坐着等死,继续僵持下去,对儒州城里的百姓是极为不利的。
邵通性格狂妄残忍,他之前在城外的时候被宋军的霹雳弹炸伤了,这几天都在搜刮城中医馆,不但征用了所有的大夫,还将各家囤积的止血消炎的药材都搜刮一空。
张昌的提议他并不是完全反对,他反对的只是向妫州求援那一条。一方面他对自己的兵力自视甚高,认为之前的落败纯粹是因为一时大意,对敌方的兵力估计得不足。另一方面,他也深知妫州驻兵人数有限,这个时候能从妫州得到的援助是十分有限的。
与其指望外援,还不如拼一把。他就不相信了,就算宋人的霹雳弹厉害,近距离搏杀也能胜过他手下的骑兵?!他跟大宋的骑兵对仗可是很有经验的,知道他们的体力和控马的能力比起自己人来都十分有限。
他们辽人可是从小就长在马背上的!
这些天以来,外头的消息虽然送不进来,但站在城墙上还是能对敌人的分布情况做出一个大概的估计。
他们也能估计到儒州向临近的妫州求援的这种可能性,所以这个方位的排兵数量应该是最多的。
相反,城北朝向上京一侧的城门外,包围圈会相对薄弱一些。
邵通打算将北门外作为撕开包围圈的突破口。
当夜,邵通刻意避开了前来堵他的张昌。他带着副将巡营,将没有受伤的骑兵都召集到一起,预备要突围了。
第256章 一日之内
今夜并不是一个适合搞突袭的天气,白天的晴朗让入夜之后的天空万里无云,一弯弦月挂在天边,和满天繁星一起给一望无际的原野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华。
这样的夜晚,即使没有火把照明,埋伏在夜色里的人也能清楚的看到城门开启,一队人马悄悄摸出了城门。
在这样寂静的夜晚,即便马蹄包裹了起来,行进之中也依然有一种沉闷的声音在夜色里隐隐荡开。
这里是儒州的南城门,此刻出城的人是被邵通放出来声东击西的一支小队。
早在一个时辰之前,他们就已经观察到儒州的南北城门都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邵通的计划不难猜,于是,凤随决定将计就计。
他将手下精锐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交给虞谅带队,预备冲击南城门,自己带领一队人马埋伏在北门外,伏击邵通。
分给虞谅的,都是经过训练,已经熟练掌握了新式炸弹的使用方法的老兵。
虞谅有幸与自己的亲孙子并肩作战。但他还没来得及品一品这来之不易的祖孙情,就被司空表现出来的强大的战斗力给惊住了。
司空所奉行的规则,就是一切以保证士兵的性命为先。
炸弹的制作固然不易,在这个年代,工匠和各种原材料的收集也绝非易事,但跟这些因素相比,还是人命更加宝贵。
原本从城南门出来的小队就是为了扰乱宋兵的视线安排的,人数不多,区区几百人,走出城门没多远就被司空接二连三的几颗霹雳弹给炸得人仰马翻。
辽兵再一次清楚的认识到他们完全没有办法抵挡宋兵的这种厉害的霹雳弹,于是,他们只能再一次后退,试图躲到厚重的城门后面去。
但这一次,宋兵并没有就此收手,而是吹响了冲锋的号角,追在他们身后,一路冲进了儒州城。
冲锋的号角让司空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他忍不住跟着周围的人一起呐喊,带着宝珠向前冲,飞一般冲进了已被炸的有些歪歪斜斜的南城门。
这个时候,守在城墙上方的士兵也都纷纷冲了下来,在城门附近跟冲进来的宋兵战成一团。
热血在暗夜里飞溅开来,微甜微腥,却最大限度地激发了司空心底里杀戮的野性。他将整个身体伏在马背上,任由宝珠带着他在人群里穿梭,迎着马道上蜂拥而下的敌人,奋力向上冲。
黑暗中乱成一团,能区分自己人的,唯有士兵系在领口处的一道浅色的布条。这是他们在出发前做好的标志,便于自己人在黑暗中分辨敌我。
司空背后背着自己的弓弩,手持宽刀,硬是在辽人的队列当中撕开了一道缺口,一路冲上了马道。
很快,城墙上方几口储着油脂的大缸就点了起来,火光窜起一人多高,虽然不能将城墙下方混战的情形照得清清楚楚,但要分辨出敌我,却已经不是问题了。
厮杀的人群分开,辽兵开始朝着内城的方向撤退。
一个头领模样的人刚刚挥舞着宽刀集结自己的队伍,就被城墙上方飞来的一支利箭穿了个透心凉。长箭去势不减,直接将这人从马背上带了下去。
辽兵大哗,也顾不上集合队伍,一股脑地向城里冲。
队伍一乱,就给了城墙上方的弓箭手更多的机会。
虞谅从最初的震惊很快就过度到了后来的见怪不怪。
当另一名小头领从马上被长箭掀下来的时候,他心里已经十分平静了。他默默计算了一下射程、角度以及黑夜里的这份眼力,默默的在心里给自己的孙子竖了一根大拇指。
当真是个好孩子。
不管司空肯不肯认,他们虞家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城门口的混战持续的时间不长。
辽兵退走之后,虞谅重整队伍,留下把守城门的人,其余的人兵分几路,沿着辽兵退走的方向追了上去。
这一夜,火把的亮光照亮了儒州城的大街小巷。无数的战马和士兵在儒州城的大街小巷里奔跑、厮杀,呐喊声震天动地。
普通的百姓只能关紧门窗,抱紧了自己的孩子,不敢让他们发出一声哭闹。他们胆战心惊地倾听者门外传来的动静,生怕外面的杀戮会破门而入。
天明时分,厮杀声慢慢平息下来,有胆大的居民推门朝外看,就见到处都是斑斑血迹以及掉落的兵器,路边的尸首也就那么横七竖八地躺在血泊里,还没有来得及收拾。
很快就有列队而来的士兵,沉默不语地开始打扫战场。又有士兵开始沿街敲着锣,用汉语、契丹语两种语言宣布大宋军队接管儒州的消息,以及一些需要百姓遵守的规定。
其实对于这样的状况,儒州城的百姓或多或少都已有心理准备了。在大宋的军队拿下顺州,或者更早一些,当他们拿下燕州之后,有关他们将要收复燕云诸州的消息就和凤家军的威名一起传遍了各地。
起初,大多数的辽人对此都是不以为然的。大宋的军队不擅长马上战斗,而且他们还没有那么多的战马。在过去的那些年月里他们也不是没有北伐过,后来不是有了澶渊之盟吗?!
但随着战局的推进,他们的态度开始变得慎重了起来,觉得事情的发展与他们的猜想有了不小的出入。凤家军强势的态度,也逐渐改变了他们对于大宋的军人所固有的那种软弱好欺的印象。
北境的风向开始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至于普通的百姓,他们已经适应了汉辽混居的状况,对于一州刺史到底是汉人还是辽人,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想法……那些事距离他们的生活实在是太遥远了。他们所希望的只是生活安稳,上位者不要抽调民夫去打仗,去修建什么工事……粮价也最好不要飞涨。
与儒州城里辽兵的负隅顽抗相比,他们反而显得很顺从。
与城南的顺利过渡不同,城北门的厮杀一直持续到了天亮之后。
邵通率领手下的数千名精锐被凤随拦在了北门外,凤随一杆□□直接锁定了邵通。待司空带着人从城南赶过来时,这两人早已杀得天昏地暗,不知今夕何夕了。
虞谅与司空各领一队人马,将集结在一起的辽兵冲散。等他了结了面前的敌人,一个转头,却被司空凌厉的攻势又惊了一下。
司空一脸凶气,一刀劈下去,将马背上的一个敌人几乎劈成了两半儿。鲜血飞溅开来,令沐浴在鲜血中的司空宛如一尊杀神。
分神也只是刹那间的事,很快,虞谅又投入到了新一轮的厮杀华中去。但他的脑海中却到底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这个孙子了不得,一把宽刀使的,比他老子厉害多了。
北门外的厮杀在邵通被凤随斩于马下之后就画上了一个完整的句号。
邵通的副官带着不足两百人的小队,强行突围,一路朝着上京的方向逃去。俘虏们在得知这一次大宋的军队并没有下达杀俘的命令之后都松了一口气。
凤家军的凶残,他们也都是听说过的。
殊不知,凤随这个时候正在心里算账呢。他觉得,一下子要太多银子耶律乙辛一定不肯给,那就少要一点儿吧,一个大头兵二两银子,一个统军十两银子,像耶律云机这种级别的,就……两千两银子?
这个定价问题,还要等回去以后跟凤云鹤好好商量一下。
同一时间,凤锦和他的宝贝坐骑红眼睚眦一起,率先冲进了被炸得破破烂烂的城门,身后是潮水一般的骑兵,他们发出的呐喊声和着冲锋的号角,震动了整个密云古城。
滚滚黑烟盘旋着上升,又在半空中散开来,像是某种神秘的符号,向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灵宣告一段历史的终结。
耶律云机远远望着这些盘旋在半空中久久不散的浓烟,终于不得不承认大宋的军队如今已经在武器装备上远远地超过了辽国。他们就是靠着这种威力大增的霹雳弹轰开了行唐与密云的城门,并且还将一路轰下去,直至收回燕云地区所有的州府。
耶律云机有些恐惧的想到,接下来,他们会不会将整个国境线继续向北方推进?
他们辽人从来不害怕明刀明枪的厮杀,但像这样还没有摸到敌人的边儿就被轰上天的经历,却让他束手无策。
这样威力十足的炸弹,他们该怎么抵挡呢?!
凤家军在一天之内连下檀州、儒州的消息传回西京城的那一天,昭德殿总管魏源顶着一个“视察”的名义,带着朝廷的旨意与赏赐从昌平门出发,北上前往檀州。
崇佑帝在与左光书等一干重臣反复商讨之后,终于做出了决定,将燕云十六州赏赐给镇北王作为封地。燕云诸州的产出、税赋也不必上交朝廷,而是交给镇北王养兵。至于诸州的同知、知军等职位,仍由朝廷来委任,但镇北王可以向朝廷推荐合适的人选。
换言之,北境虽然还在朝廷的管辖之下,但朝廷已经向镇北王下放了一部分权限。
队伍中除了魏源和他的几个手下之外,还有内侍省的几个官员和一支约莫一千人的禁军队伍。
要是凤随和司空在这里,会一眼认出这一队禁军头领还是他们的老熟人:钟饶和胡松。钟饶几次前往北境,却始终没有得到升迁的机会。
再一次踏上前往北境的路途,他已经佛系了。升不升官不是最重要的,只要能平平安安地看一眼被改写过后的北部边境,一路上别遇到什么不开眼的劫匪……
他就心满意足了——
作者有话要说:
钟饶:不争了,不争了,平平安安回来就行……
第257章 终章
在司空的认知里,边境战争多以北方游牧民族对汉人居民区的劫掠为开端。
最初,或许是天灾或许是人祸导致了一个或几个部落的物资匮乏,为了活下去,或者单纯只是为了搜刮更多的资源,他们开始合伙出来打劫。打劫的目标,多是边界线另一边有着固定居所、田地的汉人的村镇。
这些生活在大草原上的民族,他们过不惯固定在某个地方的生活,也不擅种植。他们通常不会长久地占有一片土地,而是将一方土地上的所有粮食、牛马、财物,以及充作奴隶的男人女人……洗劫一空,然后退回到草原上去。
但当他们与汉人接触久了,汉化的痕迹开始越来越多的出现在他们生活的各个方面之后,这种没有固定住处的习惯就被打破了。
辽人也开始有了自己的王庭,有了不再变换地点的京城。其中一部分的居民开始过上了在某个城市定居的生活。
当燕云十六州被割让给了契丹之后,他们的战斗模式也跟着发生了变化,这些位于边境的城池太重要了,是必须要派出兵力把守的。
于是,如今情形发生了变化,守城的变成了辽人,而攻城抢夺的一方变成了大宋的军队。
司空从凤随手里接过望远镜,透过镜头眺望远处的妫州。
妫州的辖境包括宣化、怀来、怀安、涿鹿等县城,开元中朔方节度使张说在州北筑长城,其东南有居庸塞,形势十分险要。
这一座北方重镇在割让给契丹之后被改名为可汗州,治所也由西南方的保岱迁至涿鹿县。妫州一带的驻军,多一半都在涿鹿。
从司空此刻所在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涿鹿县周围的营地和骑在马上来回奔跑,明显是正在训练的士兵。
司空将望远镜递给站在他身边,已经默默观察了他好一会儿的虞谅。说实话,虽然大家都默契的什么都不表示,但被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用一种仿佛是慈爱的眼神盯着看,司空心里还是挺有压力的。
司空努力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正经事上,比如妫州辖下的这几个县城,比如接下来的战争。
在他们顺利拿下了檀州和儒州之后,司空就有些明白为什么宋代几次北伐都以失败告终,而明朝的火枪队却可以在一年的时间里收复燕云十六州了。
在各种条件都不成熟的年代,热武器的出现就好比出现在一群食草动物当中的一头猛兽。食草动物们没有与之相抗衡的牙齿与利爪,唯一的优势就只剩下速度了——要么逃跑,要么被吃掉。
这种差距或许会在一段时间之后被填平。但现在,还是火器的持有者享受红利的时候。
因为耶律浚的回归,辽国王庭动荡,耶律洪基已经下旨召回耶律乙辛。
耶律乙辛势必会负隅顽抗。
但这个过程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哪怕身居高位,手握私兵,他也不是耶律洪基父子俩的对手。
等平息了耶律乙辛闹起的乱子,耶律洪基父子俩就会调转矛头,对准燕云诸州。
对凤家军,对燕云诸州来说,真正的危机才刚刚开始。
收复儒州、妫州都是在为应对这一场危机做准备。
儒州与檀州这两座位于燕云防线最北端的州府必须联合起来,这是应对辽国的第一道防线。而妫州与儒州距离太近,又屯有驻兵。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待辽国举兵南下的时候,他们极有可能会与辽兵前后夹击,到那时,儒州就危险了。
西九洲当中,与儒、妫两州最为接近的是武州和新州。
这两个州府因为屯兵数量较少,一旦开战,在形势未明的时候,他们只会远远地观望,而不会贸然插手。
妫州与儒州屯兵数量相仿,但萧德良护送耶律浚回中京,这一路上还要防备耶律乙辛的拦截,所以他将一半儿以上的兵力都带走了。这是导致儒州兵防空虚的主要原因。
但妫州不同,兵强马壮,且早有防备。哪怕用上火器,这也不是一场好打的仗。
短暂的休整之后,硝烟再起。
与儒州群龙无首,张昌与邵通不合的情况不同,妫州的知军萧拓是一个非常强硬的人,不但治军很有一套,妫州几个县城的县令也都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可以说在妫州,他就是一个土皇帝式的人物。
对于大宋的新式武器,萧拓最初也是惊讶的,有些乱了手脚,但凤随手中的霹雳弹也都是有数的,不可能无节制的用来开道。
一旦过度到近身战,辽人的优势就突显出来了。
接连两天,司空和陈原礼轮番叫阵,有输有赢,但萧拓始终没有出阵。
这是一个非常沉得住气的人。
他远远地站在城墙上方眺望城门外的战场,观察他的敌人,敌人的兵器以及排兵布阵。哪怕是自己人败下阵来,也不能让他动一动眉梢。
但凤随和虞谅却不能继续等下去了。
又一日。
宋兵再一次兵临城下,整个队伍排列出一个半圆形的队列,扣在了涿鹿县城的东城门外。这是近几天叫阵的常态,无论是城下的宋兵还是城门上方的萧拓谁都没有当回事。
萧拓自己也算过,宋兵的队列,哪怕是半圆形的两个端点,距离城门的距离也还是太远了,他们的霹雳弹、包括普通的弓箭,都是无法越过这样的一段距离的。
这也是萧拓可以带领自己的亲信安然出现在城墙上方观战的主要原因。
叫阵的将军姓陈,据说这人是凤随的手下,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小将军。不过在萧拓看来,这人还生嫩了一些。
代表萧拓出阵的是他手下的一名统颁,出身猎户家庭,一身拳脚都是小时候在山林里追着狐狸豹子练出来的。只看两个人的体型,萧拓就觉得,大宋的小陈将军八成是要输了。
萧拓按在城墙垛子上的手忍不住轻轻拍了拍。
再沉得住气的人,在胜利即将来临的时候,也会忍不住有些喜动颜色。
他身旁的副将忍不住说道:“说来好笑,原本宋人擅长守城,咱们的士兵擅长抢攻……如今这是倒过来了。”
萧拓也是一笑,正要说话,耳朵微微一动,“什么声音?”
城门楼下,萧拓手下的统颁手持一柄长枪出城应阵。随从跟在他的身后,在城门附近依次排开。
双方主将纵马前冲,战在一起。
司空扫一眼城墙上方施施然观战的一群人,当中那名彪形大汉就是萧拓。
这人四十来岁的年龄,肤色微黑,细眉细眼,看似文秀的长相组合在一起却显出了一种别样的威严。
司空以极快的动作滑下马背。
他的前后左右,有人骑在马上,也有人牵着马匹在一旁观战,他的宝珠背上无人倒也并不显得碍眼。
司空盘腿坐在马腹之下,伸手解下马鞍旁边的包袱,将里面一堆拆开的零件飞快地组装起来。
这种活儿他不知道干了多少回了,哪怕是闭着眼睛组装,他也不会出错的。
宝珠十分懂事地往旁边靠了靠,和罗松的坐骑靠在一起,将躲在马下的司空遮挡得严严实实。
萧拓微微转头,朝向了城西的方向凝神听了听,“好像有什么声音?”
他的亲信听了听,并没有听到有什么动静,便对他说:“末将让人去查问查问。”
萧拓点点头,眉头微微蹙了蹙。
在他的视线之内,凤随的手下与他的统颁正打的不可开交。看得出这两人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但他手下的统颁胜在体格更强壮,在战场上也更能持久发力。
马腹之下,司空组装好了他心爱的弩,上上下下检查一番,确定无误之后,摸出一支锋利的长箭。他将箭头凑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就看你的了。”
萧拓一只手按在城墙垛子上,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忽觉手掌下的城墙极轻微的晃动了一下。
他刚要转头问一问身边的亲信,就觉得脚下所踩踏的城墙也跟着震动了一下。
下一秒,就见城西的方向远远地腾起了一团黑烟。
萧拓心念电转,瞬间明白了过来,“声东击西?!”
司空也感觉到了地表传来的轻微震动。
他知道这是虞谅在城西开始攻城了。
他把弩架了起来,箭尖瞄准了城墙上方的萧拓。
擒贼先擒王。这是他一贯奉行的准则。儒州就是因为没有一把手才会那么容易得手,若是妫州也没有了呢?!
从宝珠与罗松坐骑的中间看过去,城墙上的萧拓显然也反应过来了,他不再淡定地盯着城门下方的交战双方,而是微微转过身,开始调派人手了。
司空的长箭如同瞄准了目标的眼镜蛇一般,极轻微的晃动着,等待最佳的角度与时机。
萧拓警觉地回头,视线扫过混战中的双方主将,扫过外围半圆形的军列。
再远处是逐鹿县城外的起伏的丘陵,丘陵上遍布野草,在初秋的艳阳下呈现出一片生机盎然的浓绿。
萧拓收回视线,再一次望向城西。
发出浓烟的东西当是宋军的霹雳弹。连日攻城,他还以为宋军的霹雳弹已经用完了。原来是留着这个时候给他一个惊喜了。
萧拓对身旁的副将说:“你亲自过去盯着,不许城中起乱……”
他话没说完,就见副将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一双眼睛忽然就瞪了起来,眼珠子都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萧拓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极致的惊慌,仿佛他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萧拓心中的警觉一瞬间到达顶点。
他还没来得及转头,眼角的余光便看到了一抹银色的流光。
那是一支长箭,它像一只的燕子似的,极为灵巧地从迎风招展的日月旗的缝隙之间穿过,箭尖寒光闪烁,倏忽之间,没入了他的脖颈。
他身旁的副将惊骇的大叫起来。
直到萧拓的脖颈被长箭贯穿,又被余力推着向后退去,摔倒在城墙另一侧的垛口,他们才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有了一丝真实的感受。
长箭穿透了萧拓的大动脉,鲜血迅速染红了他身上的袍服。
萧拓的身体抽搐着,艰难地滑坐在地上。自下而上的视角,让他恰好看到第二支长箭射在了旗杆上。
旗杆发出一声清脆的断裂声,日月旗飘落下来,铺天盖地地兜头罩下,盖住了萧拓的视线。
这个画面仿佛带着某种寓意,令看到这一幕的所有人都油然生出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等萧拓的副将手忙脚乱地解开日月旗,就见萧拓双目圆睁,却已经没了气息。恰在此刻,就听浪潮一般的呐喊声从城西的方向传来,有人在城下呼喊:“宋兵破城了!”
副将转头,见城下的交战也已经分出了胜负。萧拓手下的统颁虚晃一枪,掉头向城里冲来,却被大宋的将军追了上来,一枪挑于马下。
大宋的士兵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声,朝着城门的方向蜂拥而来。
这画面刺得副将眼睛生疼,他伸手解下萧拓腰间的宽刀,厉声喝道:“契丹的勇士,跟我一起杀下去!”
惨烈的厮杀从清晨一直持续到了下午。
黄昏时分,西斜的太阳映照着满地的鲜血,浓烟笼罩着涿鹿县城,令黄昏时分的天色有了夜晚的萧索。
县城中普通的百姓大多紧闭门户,行走在街面上的都是穿着大宋军服的士兵。他们有的召集了城里的民夫在扑灭城门附近的几处起火的房屋,也有人带着士兵沉默地打扫战场,收敛尸首。
司空踏着满地的鲜血走过了涿鹿县的长街,跟城门下的士兵对过号牌,沿着马道走上了城墙。
城墙上方飘扬的已经不是辽人的日月旗了,而是大宋的军旗和凤家军的朱雀旗,鲜明的颜色令看到人不由得精神一振。
凤随正站在旗杆的下方眺望城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疲倦的脸上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眼神也柔和了下来。
司空满身的疲倦也仿佛有了一个最好的出口。他走过去,伸手抱住了凤随。
凤随呆了一下。但也只是一瞬间,他便抬起手臂,回抱住了他的爱人。
旁边的士兵,“……”
怎么有些怪怪的?
是他们想多了吗?
凤随的手掌顺过司空的后背,轻轻舒了口气,“妫州剩下的几个县城都没有太多驻兵,收回来也就是几天的事。”
司空嗯了一声,闭着眼睛靠在他肩上,“妫州、儒州可以和檀州连起来,燕云地区最前沿的防线已经在我们自己人手里了。”
“耶律洪基或许会亲征。”
“不怕。”司空蹭了蹭他的脸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火器局还连轴转赶着做炸弹呢。”
凤随似乎笑了一下,“四郎的火枪队也训练得有模有样了。”
一切都在向着理想的方向发展。
司空也笑了,“打呗,怕啥?总有一天……”
凤随轻轻嗯了一声。
总有一天,他们会看到一个平安的、再无战痛的燕云——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是番外~
不能改天换地,只能停在一个预示着完美结局的节点上~
相信凤家军会守卫好大宋的北方门户~
总有一天,他们会看到一个平安的、再无战痛的燕云~
第258章 月亮沟
十月,耶律乙辛被自己的手下从中京救出,一路向东北方向逃窜,在黄龙府以北一个名叫禄县的地方被诛杀,朝中一干党羽皆被清算。
耶律乙辛的走狗、皇太子耶律浚的亲姐夫萧霞抹也被抹除了朝中职务,“上将军”的封号也被朝廷收回,只保留了驸马的身份。他的妹妹萧坦思也因此受到牵连,失去了入宫为妃的资格。
耶律洪基为了安抚萧家,从萧霞抹的堂叔族中挑选了一名贵女为妃。
驸马都尉萧霞抹自此沉寂下去。
年底,耶律洪基御驾亲征,携二十万大军直逼檀州。皇太子耶律浚留在中京处理政务,他将东北榷场发生的辽商与女真族的行商因为货物买卖发生矛盾,引发小规模骚乱,以及会宁府一带女真部落似有异动的消息上报给了耶律洪基,但并未得到耶律洪基的重视。
在耶律洪基的眼里,北方的女真各部落就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
但耶律浚在受到凤随的提醒之后,却不会如他父亲一样,对会宁府一带的情况视而不见。他安排人手,扮作收毛皮药材的辽商,深入会宁府去了解当地的情况。
早有布置的凤云鹤也很快就知道了会宁府一带的风波。
起初听凤随说起女真各部落,凤云鹤也是不当一回事儿的。他的态度也跟耶律洪基差不多,想着不过是几个小部落罢了,听说最大的部落也不过千人,依附于辽人治下,年年献贡,能翻出多大的水花来?
但凤随言之凿凿,凤云鹤知道这个儿子不是信口开河的性子,便也重视了起来,派出手下扮作商队前往会宁府去摸一摸女真人的底细。
他们的人出发更早,准备的也更为周全,消息返回也比耶律浚那边更早一些。
“那些女真人不得了,”扮作商队领队的副将如是说:“小小的孩子就跟在大人身后去打猎,摆弄的玩具都是小弓小箭。我们离开的时节,那边已经冰天雪地了,大人孩子都卷一张羊皮就能在野地里入睡……”
凤云鹤,“……”
凤云鹤想到了一个成语:卧薪尝胆。
能在极艰苦的环境里熬出头的,都非等闲之辈。这些女真人强悍的作风让凤云鹤也不得不对他们另眼相看。
这样的人,一旦让他们抓到机会得以成长,得以壮大自己,将会是了不得的对手。
此时此刻,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凤云鹤与耶律洪基一样,都顾不上理会这些小部落。他们彼此的注意力都放在中辽边境的这一场大战上。
作为火器局的顾问,司空在妫州战事平息之后,就与凤随一起返回了檀州。儒州、妫州一带的所有事务都交给了虞谅。
虞谅如今有一个“西州制置使”的头衔。用司空偷偷吐槽的话来说,这老头子整个人像焕发了第二春似的,每天都过的傻乐傻乐的。连带着虞春山也升了官,做了西州军统制。
镇北王虽然没有任命官员的权利,但他有推荐权,尤其涉及到军中职务,但凡镇北王提交的任命申请,朝廷轻易不会驳回。
至少几年之内,朝廷不会轻易驳回。
司空觉得,朝廷肯给镇北王这个面子是好事。面子给的多了,再想收回去,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一旦大家都默认了燕云诸州的官员,尤其是军中的官员任命要镇北王来挑选,再向朝廷推荐,其他的人,比如左光书之流还有那个底气往燕云诸州安插人手吗?
在后世有句话,叫做不怕上司不懂行,就怕他瞎指挥。
这句话用在这里也同样适用。司空觉得朝堂上那些人其实对燕云一带的情况都不够了解,以前是因为地盘在辽人手里,想了解也没有办法。如今是见凤家军接连出风头,注意力都放在了如何在这件事上找好处。
至于具体的情况,民生种种,他们是不屑于去耗费精神做详细的了解的。
换言之,他们本来也不在意燕云诸州具体的情况。他们在意的,是如何在有利可图的事情上分一杯羹。
凤随带着一队手下从营地出来,一路向北疾驰,赶到被自己人称作“月亮沟”的峡谷时,太阳已经西斜了。
凤随下马,随手将马缰扔给等在一旁的贯节,“司空呢?”
贯节冲着峡谷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司将军带着连大人派来的两个助手在峡谷里忙着呢,发话不叫我们过去。说有危险。”
“有人看着?”
贯节连忙点头,“小罗将军带着人把守。”
凤随把手下都留在峡谷外面,自己带着贯节往里走。贯节早就好奇司空他们是怎么干活儿的,这会儿能有机会正大光明地跟着凤随进来,脸上就露出了雀跃的表情。
凤随看了他两眼,问他,“听司空说,你也对制作火器感兴趣?”
贯节抓抓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前两日在营地里跟着司将军试验那个手扔的霹雳弹,司将军夸小的有准头。”
贯节是凤府从小收养的孤儿。身在武将之家,他小时候也跟着管事们学过一些拳脚。虽然跟将士们不能比,也勉强算是习武之人。
凤随让贯节跟着司空,是因为这些天司空把自己的副将程树派出去给连云城帮忙了,他觉得司空身边需要一个跑腿传话的人。没想到司空就这么发掘了一个在使用火器方面有天分的人。
凤随想了想说:“这些日子你就跟着司空,若是对火器一道感兴趣,等忙完这一阵儿,就调你去火器局吧。”
贯节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凤随却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上下打量贯节,神情认真,“你也该找个正经差事做了。能去火器局,也不错。”
贯节和空青如今年龄还小,再过两年也不能再做书童了。或者在军中某个差事,或者如陈荣一般打理他们这一房的庶务。火器局对凤家来说是一张王牌,贯节也是他们凤家的人,知根知底,人也信得过,他去火器局倒也合适。
贯节喜出望外,连连道谢。
穿过一片长满蒿草的山坡,前面便是“月亮沟”了。
月亮沟是一片宽阔的峡谷,中间较为平坦,两旁地势渐渐斜向上方,与山坡连成一片。
峡谷最中间,司空带着连云城的几个助理正十分谨慎向后退。
凤随眼力好,看得出他们前方的草皮有翻动过的痕迹,像是翻起来,又小心翼翼地压了回去。
司空也看见了凤随,他直起身,跟身旁的两个助手说了几句话,转身走了过来。
这一段时间他一直在户外忙碌,皮肤的颜色晒黑了不少,只是一笑起来仍然还是那副明朗的模样。
“你怎么过来了?”
“忙完了,过来看看你。”凤随指了指他身后的峡谷,“万一辽军不从这里走呢?岂不是……浪费了?”
司空知道他说的浪费有两方面的意思:地雷的浪费,以及人工的浪费。他笑着摇摇头,“不会浪费的。”
凤随见他说的笃定,想了想,也笑了。
从耶律洪基扎营的地方到檀州城外,虽然是一大片开阔的丘陵地带,但在这个距离之内,很多的地势并不适合跑马,大部队经过的时候还有一些辎重需要马匹拉着走,如此一来,能排除掉的路段就更多了。
“月亮沟地势开阔,”司空微微仰头,望着月亮沟两侧的山峰上方,“上面适合埋伏弓箭手。你说辽人会不会想在这里设个埋伏呢?”
凤随想了想,点点头说:“有这种可能。”
司空狡黠一笑,“他们要想设埋伏,肯定会派人到峡谷来摸摸地形。”
凤随的思路顺着他的假设开始往下想:辽兵会摸进山谷,一部分人研究山谷里的地形,一部分人会爬上山峰去寻找适合狙击手藏身的地点。然后摸进山谷的人很有可能会触发司空他们埋在这里的地雷。
凤随的心微微一挑,“来摸底的人肯定只是小队,不会派出很多人。”
如此一来,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只干掉几个先头兵,好像有些……不划算?
司空微微扬了扬下巴,脸上的表情坏坏的,“我知道啊。但是他们不会知道山谷里到底藏了多少地雷。”
凤随一下就反应过来了,“你想吓住他们,让他们不走这条路?”
“聪明!”司空打了个响指,笑嘻嘻的说:“唐先生已经另外选中了打埋伏的地点,我呢,就帮帮忙,给他们添点儿小麻烦,让他们尽量别走的太分散了。”
原本能走的路都不能冒险通过,辽人总要另外寻找合适的道路。如果他们精心挑选之后决定的路线恰好就是大宋一方想让他们走的路……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凤随抬手在司空的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眼里却蕴起笑意,“难怪我爹总说让我别来打扰你。原来是拘着你给他们干活儿。”
说到这里,凤随有些心疼他。如果司空只是他麾下的一名小将军,他是用不着操心这么多的事情的。
司空不以为意,“谁让我薪水高呢?”
他这也算是身兼二职了,镇北王除了让火器局也发给他一份薪水之外,平时的赏赐也比旁人都要丰厚。司空并不觉得自己被压榨了。
凤随笑着摇头,合着他都白心疼了。
“我爹还跟我画饼呢。”凤随说:“他说让我这段时间不要来闹你,等打跑了耶律洪基,他就去找你师父提亲去。”
司空抬眸,不大自然的舔了舔嘴唇,“你答应了?”
凤随又笑,眼神温柔,“你说呢?”——
作者有话要说:
司空:要我说,我让师父去你家提亲也使得~~
第259章 挑拨离间
东北,榷场。
榷场不大,几排由土坯建成的房屋,供往来榷场的行商堆放货物或者临时住人,货房门外有宽大的案台。案台也是土坯堆起来的,看上去颇为粗糙,但铺上薄毯,就可以摆放自己家的货物,还是非常实用的。
榷场周围有驻兵,带兵的是一个姓萧的小统军。他的官职虽然不高,但每日带着手下在榷场周围巡逻,也能从这些商贾身上捞得不少油水。
榷场距离最近的县城也有一段距离,行商每年春夏之际赶到这里来,做完生意之后,又赶在大雪封路之前带着收购的皮毛药材等物品返回家乡,连续数月的时间都要在这个小小的榷场生活,所以无论是做大生意的,还是小买卖的,来到这里都会掏些银两打点萧统军。
毕竟县官不如现管,在这里,萧统军就是土皇帝,买卖上真有了什么纠纷,还要靠着他来给做主。
第一场大雪落下之后,榷场里不少商人就开始收拾行李,准备打道回府了。
东南地字号的商贾却还没有这样的打算,每天照样乐呵呵的摆出货摊,招揽榷场里越来越少的客人。
旁边的人问起他,他便笑呵呵的解释说他在等两位旧年时约好的老友,当年对方就留下了定金,今年是一定要做成这笔买卖的。
旁人都赞他守诺。
这位来自中京名叫方荣的客商却只是一味的谦虚,说跟他有约定的完颜家的兄弟都是仗义之辈,还曾经救过他的性命,绝不是轻易毁诺之人,这一次来的这么迟,肯定是有什么事情给绊住了。
果然又等了十多天之后,方荣口中的那一对完颜兄弟就赶到了榷场,除了毛皮药材,他们还带来了一小袋明珠。
极东之地所产的珍珠生长不易,采捕更为不易。听说采珠人要在春季乍暖还寒的时节跳入江中,其时江水寒冷刺骨,为取一珠,有时甚至还会搭上采珠人的性命。
方荣见那一小袋珍珠虽然颗粒有大有小,但颗颗圆润光洁,不由赞道:“当真是好珠。”
兄弟俩当中的兄长完颜显听了这话,神色就有些郁郁,“辽人逼着我们采珠,我的族人当中,好几位兄弟都死在了江里。”
方荣也跟着叹了口气,又摆出一副不明白的表情问他们,“我看你们兄弟都是英雄人物,那些被派去驱赶你们采珠的人未必就有多厉害,何必生受这种委屈?”
完颜显扫了一眼满脸气愤的完颜襄,大约是难得见到一位站在他们这一边说话的外人,他也有些收不住情绪,忿忿说道:“方兄不知,我们女真人分作好些个部落,有些部落便是站在辽人一边,借着他们的势一起欺压我们。”
简而言之,寡不敌众。
方荣嘿嘿一笑,“你们也傻……你们也假装跟辽人好,听他们的话不行吗?”
完颜显大怒,“我拿你当兄弟看!你这说的什么话?!”
说着就要起身离开。
方荣连忙起身拉住他,十分诚恳的说:“我与你兄弟也不是才认识,你们当知道我的为人,我当你们是兄弟,难道会站在别人那一边说话吗?我这样说,还不是为了你们好?”
完颜显兄弟俩露出狐疑的神色。
方荣笑呵呵的拉着他们坐下,又到门口扫了两眼,见榷场里还在做买卖的商家只剩下寥寥几家,左右店铺都锁了门,并没有人偷听他们谈话,这才回转身来,对这兄弟俩耐心说道:“咱们也不是刚认识,我也是熟知二位的为人,才想与你们做个长久生意。你们若是被其他部落……那我再找什么人去做买卖呢?”
完颜显兄弟俩神色稍缓。
方荣又道:“我的意思是,你们部落如今势力不足以收服所有的部落,何不假装听辽人的话,借着辽人的势力将这些部落都收服呢?”
完颜显兄弟俩听的有些呆住,显然他们没想过这样迂回的主意。
方荣摸了摸颌下的几缕短须,笑呵呵的说:“实力不够的时候,你们暂且捧着辽人,做出听话的样子,等借着他们的手收服了女真各个部落……到那个时候,你们手中掌握着女真部落所有的势力,再跟辽人翻脸也有了底气。有了底气,还会继续受他们欺压么?”
兄弟俩凑到一起嘀嘀咕咕,越说眼睛就越亮。显然他们也回过神来,想明白了方荣话里的关窍。
方荣怕他们怀疑到自己头上,便又补充了几句,“我只是个普通买卖人,家世不显,也没多少钱,最怕碰到的就是奸猾不讲理的对家。我熟知二位的为人,就想着能跟你们这一部长长久久地做生意,自然也希望完颜兄弟这一部能打败其他的部落,让我们长长久久地做好兄弟。”
在玩弄心术方面,女真人确实经验不足。至少完颜显兄弟俩听了他这一番话,也只觉得方荣是想依靠他们部落做生意,他们部落好了,方荣的生意才能做的好。
至于别的,他们压根就没想那么深。
方荣检查了完颜兄弟带来的货物,十分爽快的按照最高标准付了钱,又单独送了他们一车白酒、布匹等生活物品,两边这才约好来年见面的时间,各自告辞。
方荣待完颜家的兄弟俩走后,也开始安排下人收拾东西,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榷场。
方荣的商队一路快马疾驰,赶回中京的时候已经快到新年了。
虽然他比往年的时间都要晚一些回来,但他收的毛皮珍珠都是好料,年节下倒也不会耽误买卖。
但谁也不知道,他手中最好的一批货物,包括一些银两,早已走另外的道路,秘密运送到了檀州。
凤云鹤接见方荣派回来的商队队长的时候,将唐凌、凤随等人也叫了过来。
他已经从凤随那里听说了跟女真人联系的事也是司空的主意,这会儿见凤随把司空也带了过来,也没觉得意外。
只是站在父亲的角度,他有些隐隐的忧虑:他这个儿子,会不会有些太过儿女情长了?!
方荣派回来的队长名叫李成浩,原来也是凤云鹤手下的一名副官。凤云鹤早已承诺他完成这一项任务之后会提升他做武经郎,他的家人也早已平安送到了恩州,因此对于来回跑腿的差事,他还是很上心的。
李成浩先将他们这一路的见闻讲了讲,重点讲了辽人在东北榷场耀武扬威的种种形状,以及与辖下各部落之间的矛盾冲突等等。
“女真各部落当中以完颜乌古乃与石显两族最为势大,”李成浩说:“完颜乌古乃与辽人关系亲近,常常借着辽人官府的势力打压其他部落。与我们大人做生意的就是石显部族的人,他们跟完颜乌古乃一族的关系可以说水火不相容。”
司空坐在凤随身后的椅子上听的津津有味。他以前只知道完颜阿骨打是个非常强悍的人,统一了女真各个部落之后开始反抗辽人。没想到完颜家收服各部落的过程也这般曲折。还会跟辽人曲意奉承,以退为进这一招。
“我家大人刻意跟完颜显兄弟俩套上交情,高价从他们手中收购貂皮、药材和珍珠,”李成浩说:“还常常送他们美酒、布匹、粮食。”
李成浩说着,嘿嘿嘿的笑了起来,“我家大人给他们支招,让他们也跟完颜部族学一学,去抱辽人的大腿,等借着辽人的势力收服了各个小部落,把完颜乌古乃的部族打压下去,再跟辽人叫板。这一次完颜兄弟回去,怕是会想办法说服他们的族长有所动作了。”
凤云鹤点点头。
挑拨离间这种事,不可能一下子就见到成果。如果能如凤随所预料的那样,引着女真人跟辽人斗起来,毫无疑问会减轻宋辽边境上的压力。
几人商议一番,凤云鹤亲自批了文书,让李成浩去找唐凌领取物资——虽然商队是假扮的,但有商队,总要捎带脚的做些买卖。否则成箱的布匹放在他们的库房里也不会变成银子。
他们缺的是银钱、药材,是制作火器的种种原料,可不缺布匹,尤其是那些宫廷中的贵妇人们喜爱的华美绸缎,放在这里简直就是白占地方。
从凤云鹤营房里出来,司空有点儿懵,他悄悄问凤随,“什么叫去领布匹?咱们军中有很多布匹吗?”
以军备物资的标准送到前线的都是粗布、棉花,或者是制作成了成衣的各式军服。但这种粗布也不值当运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换毛皮和药材……路费都挣不出来吧?!
凤随左右看了看,拉着司空走到一边,悄悄跟他透露了一个秘密,“方荣和李成浩带去东北榷场做生意的,就是从西京运出来的那二十万匹绸缎。”
司空,“……”
司空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整个人都傻住了。
凤随看的好笑,凑到他耳边咬着他的耳朵说:“就是去年的那一笔岁币。”
司空简直像挨了一记闷棍。
倒不是因为这个消息有多么惊人。事实上,他也暗地里怀疑过岁币被劫,会不会跟凤家有关系。
但他一直以为这是他心思阴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什么的……
谁能想到这他娘的竟然是标准答案呢?!
凤随被他的反应逗笑了,一边笑一边继续跟他咬耳朵,毫无压力地胳膊肘往外拐,泄露自己家的秘密,“银子留着当军费,绸缎首饰之类的就拿去做生意了,方荣去东北榷场,还有狼老大曾经去往西夏、波斯……这些都是本钱。”
司空,“……”
好哦,你们家可真会做无本的买卖。
“他们从各地也带回来很多咱们需要的东西:药材、矿石……”凤随笑着说:“还有一些咱们这里没有的农作物种子。其中一部分已经开始在燕州一带试着种植了。”
司空精神一振。
这确实是好消息。他想,能让燕云诸州尽快的发展起来,这些绸缎银两就偷得很划算。
至少比白白送去辽国王庭要强得多——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大家都猜到了吧,银子什么的,凤家自己昧下了。
第260章 耶律云机
柴房的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拉开了。
耶律云机被门外照进来的光线晃得睁不开眼睛,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了挡。然后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站在门口说道:“耶律云机,出来!”
这是看守柴房的那个小队长,叫白潜的。
作为凤家军的对手,凤家这几位小将自然也是他需要重点了解的目标。尤其这位被送去西京为质,后来又横空出世一般出现在北方战场上的二郎君。他不但了解凤随,也了解他身边的亲信,比如他手下有一个姓陈的小将军,有勇有谋,堪称他的臂膀。
对了,还有司空,这人也不可小觑,神箭手。
耶律云机想到了司空的那双手,就想起了他在席上弹奏的那一首《高山流水》,以及只听过属下汇报,却没有机会亲耳聆听的那一曲《十面埋伏》。
能文能武,也是个人才。
还有面前这位姓白的小将军,虽然有陈原礼和司空压在上面,有些名声不显,但单独接触之后才发现,这也是个不能小觑的狠角色。
耶律云机也不知道该不该感谢这一次的被俘,让他看清楚了自己敌人的底细。
“耶律云机,出来!”白潜又喊,声音有些不耐烦了。
耶律云机从草堆上困难地爬了起来……不是因为挨打或者受了伤,而是因为手脚都被捆着,步子也迈不开,所以动作难免有些迟钝。
大约也是对他不放心的缘故,凤云鹤没有把他关进牢房里,而是关在了凤云鹤的住处,距离主院不远处的一座院落里,单独派人看守,耶律云机在这里吃了睡,睡了吃,除了不能出去,倒是比以往的日子都要逍遥。
不过他们在他的饭食里加了什么东西,耶律云机时不时就犯困,而且腿脚也酸软的不行,要靠他自己逃跑,这个样子也是不行的。
前几天白潜跟他说,凤云鹤已经向辽人提出了用银子来赎买他的事,也不知这件事到底有没有眉目。
耶律云机迈着小步挪到柴房门口,就见不大的院落里远远近近有不少守卫,墙头外还埋伏着弓箭手。
耶律云机做了这么久的俘虏,看到这一幕,心里诡异的生出了一丝安慰:他们还挺看重我的。
要是柴房外面只有两个扫地的大妈,他才真要失落了。
白潜上前,检查了一番他身上的绳索,弯下腰解开了捆住他腿脚的绳索。
耶律云机有一瞬间闪过一个念头,想抓住他低头的机会……
但这个念头也只是闪了一闪,就被他按捺下去。这里不是只有他和白潜,他身后还有别的卫兵,墙外还有弓箭手。
白潜起身,冲着他似有深意的一笑,“将军请。”
“去哪里?”耶律云机许久不说话,冷不丁一开口,自己都被低哑的嗓音吓了一跳。
白潜笑着说:“我们王爷要去检验最新的火器,特意邀请将军同去。”
耶律云机在心里冷笑,这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合着他们以为辽国没有火器?!
不自量力。
耶律云机就怀着这样的心情,随着白潜走出了凤云鹤临时居住的院落,上了一辆周围蒙着布蓬的马车,一路向着郊外而去。
耶律云机也是行军布阵之人,他通过车轮的颠簸、风声,也可以大致判断出他们此刻前进的方向是檀州的东南方。这里有一片山林地带,人迹罕至。他以前曾经带着手下兄弟来这一带打猎,大概的地貌依稀还记得。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有人掀起车帘请他下车,并且解开了束缚他双手的绳索。
耶律云机抬眼,就见外面一片黑漆漆的松树林,果然就是他曾经行猎的那一片山地。他下了马车,眯着眼睛打量周围的地形,勉强分辨出这里距离当初扎营的地点距离并不远……
耶律云机不及深想,便看见凤云鹤带着一众手下从远处施施然走了过来。他原本就气势逼人,此刻被一群人簇拥在当中,众星拱月一般,更显得龙骧虎步,渊渟岳峙。
耶律云机看着他,脑海里恍惚了一下,他忽然觉得他是不是……是不是一直被他的义父耶律乙辛误导,小看了大宋的军队,小看了凤云鹤?!
凤云鹤隔着老远就冲着耶律云机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个爽朗的、没有心机的笑容,像招呼路上偶然遇见的一个邻居似的,“过来啦?午饭还可口吗?”
耶律云机就有些泄气,有一种他自己如临大敌,结果对方一点儿没把他当回事儿的不爽的感觉。
他以前觉得他身为辽军主帅的缘故,纵然被俘,凤家也不敢太过怠慢他,所以他的饭菜一向都是有鱼有肉。现在见了凤云鹤,忽然觉得人家不是不敢怠慢他,只是……不屑用克扣伙食,或者言辞羞辱这种低劣的手段来对付他。
“饭食甚是美味。多谢王爷的招待。”耶律云机拱了拱手。
凤云鹤哈哈一笑,很友好的说道:“耶律洪基挺大方的,给了我们不少银子……我跟来使约好了,明日一早,送你出城。”
耶律云机心头一松。虽然花钱赎买的方式让他觉得颜面扫地,但他可不是什么酸腐文人,觉得失了面子就没法活了。
恰恰相反,一个人只有活着,才有机会报仇雪恨。真要就这么默无声息地死在宋人的手里,那才是他此生最大的耻辱。
凤云鹤冲着他们身后的山谷抬了抬手,“今日火器局恰好有一批霹雳弹送到,将军也在,就请将军也过来看一看。”
耶律云机眉梢一挑,心说来了。
他跟在凤云鹤身后朝着山崖边走去,就见不远处一处山谷,谷底有人忙忙碌碌,还立了一片……稻草人?
木头人?
耶律云机满头问号。因为离得远,稻草人周围还堆放着不少树枝之类的杂物,他一时也看不清楚稻草人身上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伪装,只能大约猜出这些都是在模拟一个战场的环境。
凤云鹤等人都守在山崖旁边,看上去都是十分专注的样子。
不多时,山崖上方哨声响起,山谷中忙忙碌碌的人影都飞快地退开。耶律云机默默计算一下他们退开的距离,心里升起一种……半信半疑的感觉。
他们是在故弄玄虚吗?
退得这么远……什么样的霹雳弹能有这么大的爆破力?
哨声又响,就见一员小将出列,手持一把巨大的弓弩,瞄准了谷底那一丛乱七八糟的稻草人的队列。
耶律云机眼尖的注意到小将使用的长箭并没有箭尖,连忙问身旁的凤云鹤,“不知这位小将军……”
凤云鹤嘿嘿一笑,神秘兮兮的解释说:“山下面埋着一个东西,这个东西需要外力触发。比如一匹马跑过去,一个人踩上去……”
耶律云机有些懵,这是什么意思?
凤云鹤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谷底,“将军耐心看。”
耶律云机的注意力刚从凤云鹤身上移开,就见那小将一箭射出,倏忽没入了谷底的草堆之中。
耶律云机刚反应过来这位小将看着眼熟,似乎就是凤随手下的那个司空,眼角的余光就见谷底有亮光一闪。
他连忙转头,就见凤云鹤等人都已经捂住了耳朵,凤云鹤还特意转向他这一边,做了一个捂耳朵的动作示意他。
耶律云机反应也快,连忙有样学样。他刚刚捂住自己的耳朵,就觉得脚下大地震动,稻草人的中央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谷底的树枝也好、稻草人也好,都被瞬间轰上了半天高。
巨响传来,即便是站在山顶,耶律云机也感受到了空气里传来的那种冲击波,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在他胸口推了一下。
大约距离较远的缘故,力道并不足以将人推翻,但它带给耶律云机的震撼却是空前的。
他从来没有想过,宋人的霹雳弹竟然已经发展到了这种程度。
浓烟散开之后,有小兵捧着一些东西上来让凤云鹤过目,耶律云机站在旁边也看的清楚,是被炸出了窟窿的马皮。
原来他们还在稻草人的身上蒙上了马皮。
耶律云机对霹雳弹的杀伤力有了更为直观的认知。
接下来有士兵重新在谷底布置,然后再一次做不同的试验,有的霹雳弹是需要引线的,也有些是需要绑在箭尖上依靠弓箭的力量来进行投掷。
因为每一次爆破之后都有人做专门的测量和记载,试验的流程进展的有些缓慢。等他们返回城里的时候,太阳都要落山了。
耶律云机彻夜未眠。
他开始反省自己,当初被凤家军从手里夺走了燕州的时候,或许真的有侥幸的成分,当时他身边还有耶律洪基派来的监军,兵力部署方面颇多掣肘。
这也导致了他对凤家军一直抱有一种不服气,又有些轻视的态度,总觉得若不是自己这一方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凤家军不一定能赢的那般容易。
就是在这样的心态之下,他犯了轻敌的毛病,导致接连失去了顺州、蓟州……
耶律云机捂了捂胸口。
大宋的军队早已不是他记忆中几年前的军队了,他们的战斗力、战斗方式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他并非毫无觉察,可惜……
可惜他一直不屑于承认这一点。
耶律云机抱着脑袋,发出了一声狼嚎似的号啕。
转天一早,又是白潜亲自来开门将他请了出来,直言辽方的来使已经快到檀州城下了,请耶律云机沐浴更衣,用过早点之后,跟其他俘虏一起出城。
比起之前的狂傲,耶律云机显得冷静了许多。他默默的听从白潜的安排,沐浴、更衣,然后去前厅用过早饭,出门上了一辆马车。
这一次,没有人再捆住他的手脚。
耶律云机坐在马车里,车帘挑开了一半,让他可以看到外面的街景。他在檀州生活了这么久,檀州的大街小巷不说有多么熟悉,但哪里是哪里还是分得清的。檀州,与他屯兵的时候,确实不一样了。
苦苦思索哪里不一样的耶律云机,直到走到了城门口,才忽然反应过来街上的百姓穿着汉服的多了,街头小贩的吆喝声似乎要比原来更大声,仿佛……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耶律云机下了马车,回头望着来时的长街,心中有几分茫然,更多的,却是被人打落尘埃之后,终于从尘埃里爬了起来的真实感。
他发誓,此生要谨记教训,再也不能犯轻敌的毛病了。
凤随和司空站在城门外,正与耶律洪基派出的使者萧德良寒暄。
萧德良是一个外貌淳朴的中年人,他之前一路冒着危险护送皇太子回中京,得到了耶律洪基的赏赐。但也因为他的擅自离职,导致儒州防守出现失误,落于宋人之手。如今在御前,虽然有皇太子替他说话,他的日子也不大好过,否则带着银子来换俘虏的差事也不至于落在他的头上。
凤随和司空悄悄对视一眼,一起望向朝着城门外走来的耶律云机。
他们已经知道耶律乙辛被诛杀的消息,作为“奸贼”的义子,耶律云机回去以后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
至于他还有没有机会带兵打仗,就要看他的主子有没有继续任用他的胸襟和胆量了。
司空凑近凤随的耳边,悄悄说了句,“我看悬。”
凤随一笑,没有出声。
他也觉得……很悬。
不过这对他们来说,却并不是一件坏事——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懂得反省自己的耶律云机,大约再也没机会上战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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