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我反悔了
司空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这几日,薛承恩都在防着蔚州的动静,对于进出涿州城的人员盘查得极为严格。但凡外来的人都会登记造册,身份来历盘问得清清楚楚。
而凤随呢,因为关注石文龙这一帮匪徒还有没有后手的问题,也要查看每日进出城的人员情况。
这些事不涉及到军务,薛承恩都是大大方方的跟凤家兄弟共享的。作为凤随的亲信,司空自然知道哪家客栈都进了什么样的客人。
司空来时把马拴在了驿馆外面,脚程原本就比李骞要快。
因此,小鱼还没赶到营地的时候,他已经大模大样地进了城门附近一家叫做“福客来”的客栈。
李嬷嬷是亲自到院门口来迎接小郎君的。
她脸上有一种“果然如此”的神情,司空扫一眼就猜到她一定以为刚才他在驿馆里说的那些话,是为了敷衍李骞而故作违心之言。
李嬷嬷将他迎进了堂屋之中,二十来个侍卫都留在院子里。进来送茶水的是那个中年仆妇。
司空落座,随手将宽刀放在膝上。他上下打量送茶的仆妇,问李嬷嬷,“这位大娘也是李家的旧人吗?”
李嬷嬷连忙点头,“正是,不过当时公主殿下将大娘子接回京城的时候,她还只是个洒扫丫鬟,轮不到在大娘子跟前伺候。”
李家豪富,李持盈出门的时候,身边伺候的人自然也不会少。
司空就矜持的点了点头,“这位大娘也留下听听吧。”
那仆妇行过礼本来是打算退出去的,听到司空让她留下,脸色惶恐的偷偷瞟一眼李嬷嬷,缩手缩脚地在她身后站住了。
李嬷嬷自以为把准了司空的脉,脸上的笑容都多了起来,絮絮叨叨说道:“当日宋老一说起小郎君,老爷就着急了……”
司空打断了她的话,“李持盈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对她的印象,只有襁褓被放下的时候,那几声压抑的啜泣。司空后悔之前跟李骞说了那样冷漠的话。
她不是不要他,她只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长荣公主膝下已有了亲孙儿,虞道野的老婆对李持盈的存在恐怕也是恨之入骨,司空被抱进国公府,还不晓得能不能保住性命。就算侥幸能活下去,作为一个大家族的庶子,上面还有仇视他的主母,迎接他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几乎不用猜。
所以她宁可让他以孤儿的身份活下去。
李嬷嬷说了一些李持盈在李家的事,然后期期艾艾的说起了长荣公主接她回京一事,“国公府富贵,公主又许诺让大娘子自己教养孩子,住处也精巧,月例都与主母是一样的……”
司空就觉得,他不必再听这个老婆子说什么了。
一个在自己的主子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竟然站到了她的对面去,帮着她的敌人一起将她往火坑里推的人……他到底指望她说出什么来呢?
他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天生就对权势地位有着狂热的贪念。哪怕这权势地位她不能拥有,她也要尽可能地去靠近。
就像夏日的烛火之与蚊虫一样。
为了靠近这虚妄的荣耀,她可以付出任何的代价。
司空伸手摸了摸膝上的宽刀,轻声笑了笑,“李嬷嬷,刚才在我师父那里说的话,不作数。”
李嬷嬷大喜过望,忙说:“正是,亲生血脉,怎么能说不认就不认呢。”
“不是这一句。”司空抬起头看着她,眼里带着一点儿冰冷的笑意,“是后面的那句……下次出现在我面前,我杀了你祭你的旧主子。”
李嬷嬷张了张嘴,忽然就觉得嗓子发干。突如其来的危机感让她心跳加速,嘴唇抖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我反悔了。”司空握住刀柄,用一种极为缓慢的动作抽刀,脸上却还带着笑,“你这样狼心狗肺的贱奴,放你活着回去,我娘死不瞑目。”
李嬷嬷的额头上渗出冷汗,她艰难地扶着桌边站了起来,“琛哥儿,我是大娘子的奶娘……”
她不敢看司空的手,仿佛不去看,那把刀就不存在似的。但空气里突然出现的寒意却让她浑身都开始发抖,她的嗓子也干哑的破了音,“是国公爷派我来见你……”
话音未落,她眼前忽然闪过一道极亮的光。
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然后就听“扑”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她的脚边。
李嬷嬷下意识的垂头看了一眼,那是一段圆柱状的东西,外面裹着布帛,就是她外袍的颜色。在她的眼皮底下,那布帛的下方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那是……
那是一段兀自抖动不停的手指。
李嬷嬷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忽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东西……那是她的左臂。
她踉跄后退,嘴里发出凄惨的尖叫。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身后的仆妇翻着白眼,一声不吭地昏倒在地了。
李嬷嬷尖叫着往门外跑,剧烈的痛感却再次传来。
这一次,是她的另外一条手臂。
身体失去平衡,李嬷嬷一头栽倒在地,她的额头磕在了门框上,鲜血顿时流了满脸。她艰难地向后蹭了蹭,哆哆嗦嗦的求饶,“饶命……”
李嬷嬷痛到无法发声,偏偏心头恐惧到了极致,竟然支撑着她没有晕过去。
房门被人打开,留在庭院中的侍卫一窝蜂地涌了过来。
满地的鲜血,让一众侍卫看得心头发凉。就算是他们,也很少看到这样血腥的场面。最前方的侍卫头领谨慎地后退一步,右手缓缓握住了刀柄。
司空却仿佛没有看见门口的人,他挑起李嬷嬷的一截袍角,慢条斯理地开始擦刀。
侍卫们,“……”
这些侍卫都是虞道野的手下,自然清楚李嬷嬷被打发到涿州来是为了什么。这一位凶性大发的小郎君,搞不好就是他们的小主子——跟他动手,国公爷是觉得他们尽职尽责?还是会认为他们以下犯上?!
侍卫头领深深看一眼神情漠然的凶徒,转头吩咐手下,“找个郎中来。”
手下转头往外跑。
院门一开,就见门外站着战战兢兢的客栈老板,他还想问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结果探头往院子里一看,就见几个侍卫站在正屋门外,一副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侍卫连忙关好院门,把客栈老板轰走了。
堂屋门外,侍卫头领硬着头皮劝道:“不知李嬷嬷哪里冒犯了兄弟?可否看在主家的份儿上,高抬贵手?”
主子们的事情他不好掺和,但他带出来的人,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杀了。
他正要再劝,就见这青年轻飘飘的扫了他一眼,然后低头,一边擦刀一边时不时瞥一眼躺在地上已经快没了人形的李嬷嬷。
然后,他又笑了。
他人长得好,一笑起来,真仿佛春暖花开一般,空气里都多了三两分明媚的暖意。
“我反悔了。”他笑着对李嬷嬷说:“杀了你有什么意思?我也并不会觉得解恨。你还是活着吧,每天活得猪狗不如,遭人嫌弃……”
话音未落,手中宽刀又向下一压一挑。
躺在地上的李嬷嬷抽搐了一下,终于如愿以偿的昏了过去。
侍卫头领忍不住闭了一下眼。
再睁眼的时候,就见这行凶之人正朝着李嬷嬷的最后一条好腿重复之前的动作。李嬷嬷本来就上了年纪,手臂没了,脚筋都被挑断……这人算是废得很彻底了。
也不知能不能活着送她回西京,他有些头疼的想,这一路上怕是会麻烦得很了。
还得走快些,一定不能让这老婆子死在他们手上。
他们这些侍卫与国公府后宅的下人们并不相熟,但李嬷嬷这一路上仗着自己是国公爷指派的,可没少跟他们这些侍卫摆谱。
侍卫头领早看她不顺眼了。但眼下这局面要怎么办……
他简直头都大了。
身后一名小侍卫有些紧张的用手臂碰了碰头领,“大哥,要不要报官?”
头领一巴掌甩了过去,压着嗓子骂道:“报你娘的官,滚!”
他们是来认亲的,结果亲还没认上,就把小主子扭送官府?!
就为了一个贱奴?!
她也配?!
小侍卫捂着脑袋麻溜儿地滚了。
侍卫头领却快要愁死了。不能送官府,又不能就这么放任他离开……眼下这局面该如何处理呢?
正愁着,就听司空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问题,“你们府上那个公主,她还活着?”
侍卫头领听见这大逆不道的话,简直恨不得自己聋了才好,“是……她还活着。”
司空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活着好啊,活着才能感觉到疼,才能看着她的儿孙怎么遭罪……你回去最好提醒他们一下,一家老小都养成出门不要落单的习惯比较好。否则以后……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儿呢。”
侍卫头领,“……”
这是威胁了吧?!
他打断了司空的话,“不知这位李嬷嬷哪里得罪了兄弟?”
人都成这个样子了,他总得知道原因。否则回去了,在国公爷面前,可怎么回话呢?
“得罪?”司空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然后他冷冰冰的笑了一下,“杀母之仇,她是从犯……你说她该不该死?”
侍卫统领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人都说杀害父母血亲之仇,不共戴天。从犯都成了这个样子……主犯呢?!
身后的院门发出一声巨响,被人从外面踹开,一队卫兵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当先一人相貌英俊,年纪虽轻,顾盼之间却带着一种杀气凛凛的肃穆之感。
他进门之后,视线左右一扫,便大步流星朝着堂屋走去。他身后的侍卫则轻车熟路地守住了前后院门。
侍卫头领想拦一下,却被身后窜过来的小侍卫给拽住了,“大哥,客栈被包围了!我出不去!”
这是刚才被头领打发出去找郎中的那人。
侍卫头领又开始头疼,“什么人?”
这个问题小侍卫就回答不了。
就这么一耽搁,来人已经走上台阶,看见了房间里的情形:屋里满地都是血迹,还有两条胳膊……
头发花白的老嬷嬷无声无息地躺在门口,也不知是死是活。司空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手里捏着一块灰褐色的绸布,正慢条斯理地擦刀。
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凤随停在门口,试探的喊了一声,“司空?”
司空愣了一下,“你怎么……我师父去找你了?”
刚才门口一堆侍卫来来去去,他就没在意,满脑子都在想怎么收尾的事,没想到凤随会这么及时的赶过来。
司空心里有点儿暖,他把刀收进鞘里,抬手制止了凤随,“先别进来,这屋里没法下脚……你帮我问问外面的人,他们是怎么打算的?告官还是……”
凤随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李骞派来的人说的不清不楚,只说司空快被气疯了。凤随怕他出事,一路上都在担心司空的情绪会失控。
还好,他的司空不是那般心智脆弱的人。
凤随脸上浮起温柔的神色,他也不进去,只是冲着司空伸出手,“出来吧,他们怎么做都无所谓,你师父说了,李冬月乃是李家的逃奴。你是李家的主子。一个卖主求荣的逃奴,杀了也就杀了。”
司空愣了一下,“逃奴?”
也对,李嬷嬷是跟着李持盈一起被接到西京的,但李持盈死后,他们并没有返回李家,而是留在了慎国公府,对于李家来说,确实可以算作逃奴。
《宋刑统》有规定:诸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一年。
如此,哪怕李嬷嬷清白的像一块小豆腐,司空身为李家的主子,杀了她,最重也不过有期徒刑一年。
再说有凤随在这里,有凤家与薛承恩的关系在,事先有没有报备官府,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李嬷嬷不是不知道她的身份有漏洞。但她在慎国公府住的太久了,久到忘记了自己的身契还在李家。或者她没忘,但也认定有国公府这块牌匾在,李骞即便拿着身契,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至于虞家的人,他们估计也忘了李冬月曾经背叛了李持盈,而是只记着她是李持盈的身边老人,所以想利用这一层关系来打动司空。
谁能想到司空能把前因后果想的这般通透,一下就抓住了李嬷嬷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呢?
司空一直觉得封建王朝的法律,是不把底层的人当人的。
这是头一次,他对处罚逃奴的制度产生了一种侥幸的、诡异的感激之情。
“我没有杀她。”司空的目光越过了凤随的肩膀,一直望进了虞家侍卫头领的眼睛里,他一字一顿的对他说:“不过,我改变主意了。既然是逃奴,还是个卖主的逃奴,那我们还是报官吧。这种忘恩负义之辈,哪怕像猪狗一样活着,她也不配。”——
作者有话要说:
要告官,才有判决书,这些对李骞和司空来说,都是以后可能会用到的证据。
第162章 县令
听见司空反过来要告官,侍卫头领一下就懵了。
但这个时候,事情已经不由他控制了。能在国公府做到侍卫头领的位置,虞七刀并非不通世事之人,他能猜到,若是他这会儿提出反対的意见,小主子立刻就会把矛头対准他,给他扣上一个“拐带逃奴”的罪名。
虞七刀算是看出来了,司空这位小主子这会儿是巴不得他们都来闹呢。他们闹得越大,他才越痛快。
他想通过他们,狠狠地扇国公府一巴掌。
虞七刀后退两步,识时务的表态,“某不知道李嬷嬷的身份,既然她是李家的逃奴,那就一切都听小郎君做主吧。”
反正司空从身份上讲,也是他的小主子。主人要做什么,他一个做侍卫的,没有去阻拦干涉的权利。
司空稍稍有些遗憾,他上下打量虞七刀,直把他看的又向后退了两步,这才转头対凤随说:“我和师父是苦主,李冬月是逃奴,这位……这位大娘是证人。”
证人是一开始上茶的那位中年仆妇,这会儿人刚醒来,还在地上躺着回魂儿呢。
虞七刀积极配合,很主动的介绍了一下证人的身份,“她是公爷院里伺候茶水的李娘子。”
凤随身后一个人咳嗽了两声,补充道:“她叫李春琴。也是李家的人,不过她一直在李冬月的手下,如果是受了李冬月的胁迫,不让她回李家……倒也情有可原。”
堂屋里已经恢复神智的李春琴听见这句话,立刻泪如雨下,爬起来冲着李骞的方向磕了个头,“奴婢愿意作证。”
李骞是跟着凤随一起过来的,凤随是骑马,马车的速度要慢一些,所以李骞这会儿才到。
客院守门的人都换成了凤随的亲兵,没人拦着他,就这么让他带着人进来了。
小鱼只往堂屋里看了一眼,就冲到一边去吐了。
李骞身为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一个艺术家,哪怕他在脑海里把仇人凌迟了一遍又一遍,也从没在现实生活里见过这等血腥的场面。
他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
李骞艰难的把视线从满地的血污之上移开,开始上下打量他的小徒弟。还好,还好,这孩子没有被仇恨冲昏了头,没有失去理智,还能条理分明的安排接下来要怎么做,还能想到报官……
李骞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来写状纸。”
司空望着他,点了点头,“好。”
这一状就告到了涿州县衙。
告官的过程比司空在衙门里经历过的任何一桩案子都要顺利。因为案情实在太过简单直白了。
逃奴李冬月二十年前拐带自己的主子,逼死人命,然后栖身于慎国公府。多年之后她与国公府的侍卫出门办差,在边城与旧主子的哥哥狭路相逢,被主子的哥哥认了出来。
与李冬月同行的李春琴也是当年案件的证人,她旁观一切,却因为李冬月的胁迫,始终不敢回主家报信。
除了证词,李春琴还附上了一份名单,这些都是被李冬月一起拐带出来的李家下仆,目前都还在慎国公府。苦主李骞表示,等他回到西京之后,再另行报案状告慎国公府收留逃奴,逼死人命一案。
目前,他只告李冬月。
至于李冬月的手臂……
凤随及一众随从都可以证明,抓捕李冬月的过程中,她与原告一方起了争执。
虞七刀简直愁死了。
但事情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拿着慎国公府的招牌去影响断案。这会儿李骞只告一个李冬月,后续的事情,李骞或许能与国公府协商和解也不一定。
他要是抬出虞道野的名号逼着衙门保下李冬月,搞不好李骞一怒之下,直接告了国公府,到时候,立案的文书发回西京,慎国公府的脸可就从边关一路丢回京城了。
长荣公主一定会活撕了他们的。
虞七刀被传上公堂的时候,只能苦着脸承认他是奉命出来办差的,出门之前根本不认识李冬月,以为就是国公府里的一个普通老仆。
不光是他,他带来的那些侍卫也都不知道李冬月和李春琴的底细。至于李骞所说的,李冬月拐卖李家娘子,最终逼死李娘子一事,更是听都没听说过。
县令也是个机灵的人,他看出这些人话里有漏洞。
他验过了虞七刀等人的腰牌,知道他们确实是青羽卫的禁军,如此一来,县令也不能不怀疑逼死人命一案是否与国公府有关了。
县令偷偷抹一把冷汗,心里庆幸苦主只告一个背主的逃奴李冬月。要是连国公府也一起告了……
他还是洗洗,早点儿回老家种地去好了。
县令录了口供,放过了虞七刀和他的手下。
于是,案子的重点就集中在了胆敢拐带主子的叛奴身上。
李冬月经过包扎已经醒了过来,为了方便询问,县令还授意郎中给她吃了一些镇痛的药。但突然间失去双臂,险些死于司空刀下的冲击还是让她濒临崩溃。
直到李春琴将所有的事情一一道来,并且签字画押之后,李嬷嬷才终于停止了哭叫,慢慢的恢复了神智。
然后,她开始感到恐惧。
“琛哥儿……”她的嘴唇白中透灰,脸色已经黯淡的没有血色了,唯有一双浑浊的眼睛还闪动着一点亮光,“我是你娘的奶嬷嬷,我一直把她当成自己女儿一般……就算后来……我也是为她好……”
司空看着她固执的双眼,忍不住都要笑起来了,“你怎么为她好了?”
李嬷嬷像是受到了鼓励,说话的声音都急切了起来,“李家只是耕读人家,就算有钱,又如何能与国公府相比……要不是姑爷主动求这门亲事,她哪有可能攀上国公府……”
司空冲着堂上的县令大人拱拱手,“大人,李氏招认了。”
县令扫一眼一旁做记录的文书,“李氏,可是你将你家娘子拐进了国公府?”
李嬷嬷惊了一下,神情有些恍惚,“不,不,老奴只是按照公主的吩咐,将她关在房里……她不听公主的话,还逃出去……后来……谁知道她会寻死啊……”
李嬷嬷呜咽起来,又颠三倒四的向司空求饶。她已经有些糊涂了,潜意识里只知道司空要杀她。
司空忽然笑了起来,“李氏,你就没想过虞道野是故意派你来见我的吗?”
李嬷嬷呆滞了一下,“……什么?”
司空反问她,“你说,虞道野会不会猜到我已经知道当年的事?他会不会想着,我满心怒火,需要一个发泄的目标?”
李嬷嬷面色大变,“不,不会。”
“会。”
司空哪里会去揣摩虞道野这个渣男怎么想,他只是用尽一切办法来打击李氏。她不是觉得国公府的那些人重视她?那就让她知道,正是国公府的人打发她来送死。
她在公主面前,其实啥也不是。
李嬷嬷眼里的光慢慢熄灭了。
是啊,国公爷真的只记得她是李持盈的奶娘,而忘记了她対李持盈的背叛吗?或者,把她送到李持盈的儿子面前,才是対她最好的惩罚吧。
虞道野的心里,其实也是恨她的吧?
李嬷嬷艰难的抬起头看着司空,“公爷让老奴带着大娘子出城,我……我没听他的……”
司空面无表情,“那又怎样?”
就算虞道野対李持盈还抱有感情又怎么样?他还不是没有胆子从他老娘的手里抢下李持盈的一条命?
李嬷嬷的神色黯淡了下去。
她肩膀两边已经做了包扎,但鲜血还在不断地渗出,腿脚也无法使力,与其说是跪着,不如说是瘫在那里。
她借着李春琴的手艰难地跪下去,磕了个头,“大人,老奴认罪。”
司空憋在胸口的一口气就这么散了。
她认罪了。
这也只是第一个。
县令一边头疼,一边庆幸苦主只告了一个逃奴,连另一个帮凶都没有提。至于慎国公当初是不是贪图李家的财产才去做上门女婿,长荣公主是不是真的逼死人命……
苦主不提,他也不好多说。反正他也无权去提审国公府的人,就算他有那个胆子,这也隔着好几千里地呢。
不过按照审案的规矩,文书上还是把这些背景都详详细细地记录下来了。
县令大人破罐子破摔的想,这些人是不是要回京城去状告慎国公府,是不是能告赢……这也不关他的事。
反正李冬月确实是背主逃奴,证据确凿,这就够了
判决书很快写好了。
一式四份,除了原被告各领一份,官府还要留一份,另外一份发回刑部存档。
这个时代的官员都是经过了十年寒窗,科举出身的读书人,判词写的也讲究,甚至还対虞道野化名李道上门给人当赘婿,事后又反悔一事发表了含蓄的点评。
“……娶妻论财,夷虏之道,大丈夫立世,当磊磊落落,肯视妻孥房奁中物为欣戚也……更有甚者,不顾结缡之情,相救之恩,背信弃义……当如是乎?”
司空颠来倒去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结缡之情”说的到底是虞道野的老婆,还是李持盈?或者两个都有?
他把判决书递给了李骞。
李骞脸上就露出一种感慨的神色来,“当初我到处打听阿盈的消息……也告过官……可惜……”
可惜什么,他没有再说。但司空又有什么想不到的呢,李骞大概会动用他师父的关系,或者到处砸银子……
但国公府门第太高,民告官,哪有那么容易。
司空搂住了李骞的肩膀,轻声安慰他,“国公府这个庞然大物,或许不能一下子告倒,但总有漏洞可循……李冬月就是一个漏洞,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别忘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啊,师父。”
李骞眼圈微红,他点点头,“対,有了一个,就有第二个……总有报仇雪恨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娶妻论财,夷虏之道,大丈夫磊磊落落,肯视妻孥房奁中物为欣戚也~
出自百度。宋代“诉奁田”一案。
那个时代的判决书,强调了司法的教化作用~
第163章 行刑
在虞七刀放弃了搬出慎国公府的招牌来保护李冬月之后,对李冬月的审判就显得毫无悬念了。
以奴犯主原本就会重判,何况这里面还有逼死人命的情节。
李冬月被判了斩刑。
而且非常时期,整个涿州都在备战,必要的时候大牢里的死囚犯都是要上战场的,哪里有多余的地方关押李冬月这么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婆子?
就算下了大牢,她这伤势能活多久还是个说不好的事儿。
再者,官府审案,也要顾及苦主的意见。苦主李骞怨气冲天,他还要随着押送岁币的车队前往燕州,这可是朝廷的差事,耽搁不得。
真要等到文书发往刑部,秋后勾决,这一来一回的,李冬月都不一定能活到那个时候。
于是,李冬月也不必押入大牢等着秋审了,直接判了斩立决。
虞七刀已经麻木了。
自从进了涿州城,一切都跟做梦似的,先是李嬷嬷找上了驿馆,踌躇满志的要把小郎君带回西京。
那个时候,虞七刀还以为这会是个轻松的差事,很快就能打道回府了。
然后小郎君出现了……
这哪里是小郎君哟,虞七刀在心里咆哮,这明明就是一头牙尖上滴血的小老虎。
但他别无选择。
身为禁军,服从上官的命令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更何况,他不仅仅是禁军,还是虞道野的亲信,他能以下犯上去跟虞道野的儿子作对吗?
换句话说,他能欺负得了如狼似虎的小主子吗?!
他能肯定,司空心里是没有半点儿要顾虑国公府的意思,虞七刀敢说一句“李冬月是虞家的下人”,司空一准儿就能把国公府也给告了。
哪怕涿州县令不能把国公府怎么样,但公文发回西京,国公府丢脸是一定的。
所以虞七刀只能装鹌鹑。
他拿着判决李冬月斩刑的判决书、李春琴放归主家的判决书,十分规矩的到李骞这位苦主面前表态,“虞某只是公爷属下,虞家的事,没有某置喙的余地。这些东西,某会带回去交给国公爷。”
李骞也无心对付一个不相干的侍卫。毕竟虞七刀跟作孽的国公府也没什么亲缘关系。
他点点头,“等观刑之后,你们也回去吧。”
毕竟再跟下去,司空也不可能跟他们回去的。
“观……观刑?!”虞七刀都结巴了。
“对啊,”司空带了点儿讥嘲的表情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又冰冷又邪恶,“你不看,回去怎么说给虞道野听?”
虞七刀,“……”
妈的,他这是上了什么贼船了?!
虞七刀垂死挣扎,“我们就没必要去观刑了,毕竟也不是她的家人……”
死刑犯,除非有亲人来认领,否则都是官府收尸。
虞七刀也厌恶李冬月当年的所作所为,哪怕他们都是从国公府出来的,他也没打算亲自去给李冬月办后事。
“还是看看吧。”司空在旁边不好意思的怂恿,“要不然,你回去也不好复命。虞道野要是问你李嬷嬷到底死没死,你都不能肯定是不是?”
虞七刀心想怎么不能肯定,她都伤成那样了,胳膊都没了,不砍头也活不了多久。
他叹了口气,有一种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的颓丧感,“小郎君说的是。”
司空也不多话,点点头,“那就走吧。”
虞七刀,“……去哪儿?”
司空诧异的挑眉,“当然是去观刑啊。”
“现在?!”
虞七刀三观都被刷了一遍。
就算判了斩立决,他也以为会拖延几天再行刑呢。毕竟人都要死了,官府也会乐意给死囚犯留一个跟亲戚朋友告别,或者说反省自身的时间。
再说今天的日子适合行刑吗?
虞七刀在脑子里盘算今日是初几,是不是每月的“十直日”。
十直日的规定从唐代开始,每月的一、八、十四、十五、十八、二十三、二十四、二十八、二十九、三十,这十天是不能行死刑的
到了宋代,除了十直日,每年的正月、五月、九月,以及各个节气日,都是禁杀日,是不能行刑的。
虞七刀算了一圈之后,心里说不出是不是有些失望,今日竟然不是禁杀日。
凤随听他这话,都没忍住,露出一点儿讥诮的表情,“我们这里跟关内不同,要是抓到了奸细,谁还管是不是禁杀日……什么时候都能杀!”
虞七刀,“……”
跟在虞七刀身后的小弟也是一脸崩坏的表情。但他们回味了一会儿,又觉得凤随的话没什么毛病。
涿州是什么地方,是边城啊,辽人犯境的时候会避开十直日吗?偷袭的时候会避开禁杀日吗?
要论阴煞气,这地方也确实不差李冬月身上那么一点儿。
算了,这种事轮得到他来计较吗?
杀就杀吧。
早杀早超生。
行刑的地方就在城门附近。
司空做过捕快,但观刑还是第一次。
现代社会里讲人权,普通百姓有时可以旁听庭审,但行刑的地点多在荒郊野外,不会让普通百姓旁观。
但在这里,行刑都是在闹市,在人多热闹的地方。
“凡决大辟罪皆于市”,目的在于震慑,用这样的方式来维护射虎的秩序。
行刑的时间也与明清时期的制度不同。明以后讲究午时三刻行刑,午时天地间阳气旺盛,鬼魂难以作祟。
但在唐宋时期,则选在日昳之后行刑。未时之后,太阳开始西斜,黄昏将近。选择这个时辰执行死刑,是替死者考虑,方便死刑犯“往生”。
司空扶着李骞站在观刑台的正下方,一眨不眨的看着台上被刽子手揪着头发拖上来的李冬月。
李冬月已经半死不活了,镇痛的药物还在持续的起作用,所以手臂的痛感并没有那么强烈,反而是要被斩首的恐惧感来得更加强烈一些。
她神思恍惚的望着台下密密麻麻的观刑的百姓,有一种沉在噩梦里,怎么都醒不过来的不真实感。
几个时辰之前,她还是国公府的管事嬷嬷,管着国公爷的前院,别说是国公府的下人了,就是来拜望国公爷的一些官员,见了她也都是客客气气的称她一声“嬷嬷”。
国公爷的夫人胡氏都拿她没有办法,每次见了她也只敢在嘴皮上数落两句,却不敢对国公爷手下的管事稍作惩戒。
可是一眨眼,这一切都没了。
她仿佛又变回了四十年前那个走投无路的村妇,丈夫死了,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也死了,公婆躲在房里商量卖掉她,于是她不得不顶风冒雪地往外跑。
她要活,与其被公婆卖掉,还不如自卖自身,给自己找一条活路。
然后,她被送到了李家,看到了那个襁褓中哭个不停的小女婴。李冬月当时就流下泪来,她觉得那个小女婴哭闹的样子,跟她死去的囡囡好像啊……
耳畔传来嗡嗡嗡的声音。
李冬月回神,听到是监刑官在大声宣判她的罪名:逃奴、背主、诱拐主家离家、逼人致死……
一条一条,听起来好陌生。李冬月心想,这些都是她干的?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她跪在高台上,眼前一片模糊的人头。这想人她都不认识,可是他们都在骂她,还有人往她身上扔石块,扔烂菜叶子。
李冬月的嘴唇和喉咙都焦渴欲死,可她还是想辩解,想跟他们说清楚,她没有想逼死大娘子,她只是觉得大娘子被父母兄长给宠坏了,性子太倔,完全不会替自己、替家族打算。
李家纵然富贵,可这富贵如何能与国公府相比呢?她嫁进国公府,哪怕只是以侧室的身份,那也比陇右郡一个土地主的身份高贵得多。
可李持盈就是不答应,还说要带着人马上回陇右。
李冬月简直恨铁不成钢,她拿出奶嬷嬷的气派来,使唤小丫鬟们看住了不听话的大娘子,又将随行的护卫下人们好好教训一番,让他们都老老实实的听话。
然后……
“我没想要逼死她……”李冬月喃喃自语,也不知是说给谁听,“我只是想劝她听公主的话……那是国公府啊,她是婆婆是公主,她想攀也攀不上呢……我是为她好……”
司空是听不清楚她嘀嘀咕咕在说什么的,但她不停的在说,仿佛从这些话里得到了某种力量似的,眼睛都比刚拖上去的时候要亮。
他想问问李骞,这老婆子在嘀咕什么,一转身,却见李骞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李骞沿着行刑台的台阶一步一步走了上去。
监刑官认识他这位苦主,示意衙役们不要阻拦。于是,李骞一手持壶,一手端着酒杯,慢慢走到了李冬月的身边。
他背对着李冬月,将杯中酒倒在台下,然后转身对李冬月说:“别再说什么为了她好的话了。李氏,你从来为的就不是她。你为的是你自己。”
“不,”李冬月急着辩解,“不是……”
“是。”李骞很肯定的对她说:“你就是这么一副贪图富贵权势、自私恶毒的心肠。你的亲女儿哪怕活着长大,她也一样会被你逼死。所以她宁可早早死去,也不想要你这样的娘。”
李冬月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傻住了。
司空有些担忧地走到台阶旁边,伸手扶住了李骞,“师父?”
李骞脸色苍白,但精神却比以往都要振奋。他拍了拍司空的手,“我没事,我从来没这么痛快过。我苟延残喘这么多年……总算是……”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又忍住,然后他说:“我还要等着看虞道野和长荣那个老贼婆的下场,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
司空侧过头朝台上望去,刽子手正将烈酒喷在宽刀上。
边塞的夕阳透过了喷溅开来的酒珠,折射出极为璀璨的辉光。
李冬月意识到了死亡的到来,她爆发出一阵惨厉的尖叫,狼狈地滚倒在地上,似乎想要远远逃开。
但刽子手已经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将她拖到了台前。
手起刀落。
尖叫声戛然而止。
司空的心猛地一沉,又忽然就变得轻松,生出一种尘埃落定之感。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在回避有关父母的问题,固执的认为他有自己的爸爸妈妈,无论这一世生养他的人是谁,既然已经舍弃他,那就井水不犯河水好了。
无论是对李骞有了怀疑,还是李骞跟他含糊的提到身世的问题,他都拒绝深想,咬定不会认亲。
但这种不相认,是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上的,那就是:扔掉了我,你们可以安稳地过日子,甚至于,你们的日子可以过的更好、更轻松。
司空也是一个人,是人就无法接受自己的母亲被人逼迫到走投无路的地步,除了主动寻死,再无旁的出路这种惨烈的事实。
这实在是,欺人太甚。
脑洞一旦打开,思维就会越飘越远。
于是等到司空坐上李骞的马车,跟他一起回驿馆的时候,他已经在琢磨认亲这件事到底是不是还有什么内幕了。
主动找到李骞的面前来,派出的还是背叛了李家的旧奴,旁边还有一个能唤起旧时回忆的李春琴……
这应该是挑衅吧?!
那么问题来了,出这个主意的人又是谁呢?
宋老?
他是生怕虞道野会把司空认回去?司空如果回了虞家,会真正威胁到谁的利益?
换句话说,宋老背后的主子,到底是谁?!
还有虞道野,他是真的没有察觉这种安排的不怀好意之处?抑或是……毫不在意?顺水推舟?
冷眼旁观?
李骞的手按在了司空的手背上,“在想什么?”
司空转头,冲他一笑,“在想我们要不要出去吃一顿好的,庆祝一下。毕竟,万事开头难。一旦开了一条口子,很多事情就没那么难了。”
李骞看着他,然后很温柔地点了点头,“好,听你的。”
第164章 旧友
涿州城最好的酒楼是太白楼。
司空也不清楚他们是不是京城太白楼的分号,毕竟这个时代也不讲究专利、知识产权啥的。但实话实说,环境不错,透着一股豪爽的富贵气。
菜品也不错,只是大家的心思都不在这上头。
李骞大约是为了李持盈的事憋屈了太久,一旦事情有转机,整个人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了下来,几杯酒下肚,他就敞开心扉一般,说起了过去的事。
说他从扬州奔丧回来,看到李持盈和李道都不在家时是如何着急。那时候李道跟管事说带娘子出门散散心,他们都以为小夫妻俩是去了郊外的田庄。
直到李骞回来,府里打发人去田庄接人,他们才发现小夫妻俩连带着随从都已经从人间蒸发了。
李骞那个时候还没有怀疑到李道的身世,以为他就是个举目无亲的穷小子,压根就没想到京城那么远的地方。
他在陇右附近找了几个月,又花银子跟各路商队买消息,还去官府打听附近哪里有土匪出没……
后来一个从京城返回的镖师跟他透露说,有陇右的老乡在京城见到过李嬷嬷。
李骞这才整顿行李,带着人匆匆忙忙赶到了京城。这一来,又是两三个月过去,才终于锁定了慎国公府。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守株待兔,找到机会见到了李持盈房里的一个大丫鬟夏瓶。
夏瓶将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又说了虞家的人在到处找小主子的事。司空手上有胎记的事,也是夏瓶告诉他的。这个细节,李嬷嬷都不知道。
帮着李持盈逃出去的人也是夏瓶,但她没想到李持盈把孩子留在外面,自己又回来了……
孩子送去哪里,李持盈跟谁都没说。所以夏瓶也不知道。但李骞听到这个消息,却觉得心都碎了。
刚出生还没有满月的孩子流落在外,这冰天雪地的,还能活下来吗?
“城外的寺庙有时会收留弃儿,孤云寺、无量寺、还有几处庵堂,”李骞摇摇头,脸上的神色颇有些后悔,“这些地方,我都派人去打听过了,可是都没打听到那个时候有丢弃的小婴儿,我一直以为你……”
李骞顿了顿,又说:“我有时也想,阿盈大概是想带着你一起逃吧,但她是产妇,身体不行,身上又没什么银两……岁寒山,大约是她能逃跑的最远的地方了。”
司空心头黯然。
他想李持盈当日抱着孩子跑到十里镇一带的时候,已经精疲力尽了。更有甚者,或许抓捕她的人也追上来了。
所以她给孩子留下一线生机,自己回去赴死。
“夏瓶呢?”
李骞的眼睛半眯着,透着几分微醺的适意,“我让人送她回李家了。她是李家的丫头,身契都还在李家的库房里收着,家里人也都在陇右,为什么要不清不楚地留在京城?”
司空松了一口气。他就怕这个通风报信的丫鬟也被人害了。真有清算的一天,这丫鬟也是证人呢。
司空又问他,“您找过虞道野当面对质吗?”
他觉得李骞不会轻易放过虞道野,哪怕他摇身一变成了小公爷,李骞估计也有豁出命去报仇雪恨的想法。
李骞点了点头,“找过。他说他当初带着阿盈出门并不是要回西京,而是知道国公府的人找来了,想带着她出门躲一躲。没想到走到半路却还是没有躲开,最后还是被公主的侍卫给抓住了,然后就一锅端回了京城。”
司空面无表情的勾了勾嘴角,“他是不敢跟长荣公主正面杠上的,他只会选择低头,然后迂回的去解决问题,估计他也是这样劝我娘的。但他没想到我娘不肯低头……”
李骞点了点头,“夏瓶说,虞道野劝说阿盈,让她忍一时之气,来日方长之类的话。但阿盈是宁折不弯的性子,她是不会同意这种鬼祟的主意的……”
人在寻找伴侣的时候,或许都有“互补”这样的想法。司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正因如此,虞道野才会被性情刚烈的李持盈所吸引?
小鱼蔫头耷脑地起身替他们斟酒。自从在客栈看到那一幕,他吐的都快虚脱了,这会儿连清水都喝不下去。
他对司空也生出了一种畏惧,暗暗觉得这小子大概杀人杀多了,果然精神不大正常。
司空没有心思理会他,他在想别的事。
他始终觉得,他所得到的这一世的生命,一定有一些责任需要他承担。他现在知道了,除了他自己的理想,还有这个身体本身的命运。
“师父,”司空忽然问他,“您有妻儿吗?”
他以前一直想问李骞,为什么会想到要做花楼这样的生意。但他现在已经不想问这样的问题了。
首先在这个时代,这是合法的生意。
其次就是观念的问题,花楼在普通百姓心目中的定位,更多的是倾向于交际场所,而不是单纯的寻欢作乐的地方。
三观差着一千多年,司空也不打算用他的想法去要求一个土生土长的宋代艺术家。
李骞脸上流露出了回忆的神色,“师父年轻的时候也订过亲,不过女方家要守孝,就耽误了。我父母这才想着先操办了阿盈的婚事……后来,阿盈出事,我东奔西走,又不知死活地到京城去状告国公府,女方家里都觉得我疯了,又怕我的举动牵连到他们,就退了亲。”
司空的难过之中又滋生了一种愤怒。
要不是虞道野这个妈宝渣男自己作孽,拖了李家下水,他师父肯定会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儿女绕膝,和和美美。
“后来我也无心成家……一晃这么多年也过去了。”李骞停顿了一下,有些唏嘘,“还好天可怜见的,让我找到了阿盈的孩子……”
司空沉默地靠在李骞的肩膀上。
小鱼偷眼打量司空,觉得这小子又变成了乖巧的模样。白天时的满脸凶相,这会儿都柔和了下来,还有点儿可怜兮兮的。
小鱼心里嘀咕,该不会是装的吧?!
师徒俩在太白楼里回忆往昔,展望未来的时候,凤随正饿着肚子,跟邹先生坐在一间黑黢黢的小屋里,手边连一杯热茶都没有。
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一团微弱的亮光朦朦胧胧的从纸窗上透了进来,只够让坐在屋里的人勉勉强强分辨出房间里家具摆设的轮廓来。
房里也没有点着火盆。乍暖还寒的时节,一入夜还是有些冷的。两个人身上都裹着狐裘,凤随是武人,身体强健,到还不觉得什么,邹先生抱着个手炉,已经冻得有些坐不住了。
即便如此,他也依然静悄悄的,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在他们之间的茶桌上方,墙壁里有一根铜管探了出来,此时此刻,铜管里正好传来一个男人略显沉厚的声音,“这是涿州一带特产的粟酒,别处没有,老童你可得好好尝尝。”
另一个男声略显绵软,十分好脾气的笑道:“今日有口福了。其实来时这一路上就听人说起过粟酒,还说涿州这地方,若是不经历战事,也是一方富庶之地。可惜……”
凤随微微皱眉,直觉这话说的颇有些不怀好意。
什么叫做“不经历战事”?!
涿州曾经经历过什么战事?不过就是被辽人占据近百年之后,又被自己人抢回来了而已。如果不经历战事,涿州此刻还是辽人的涿州呢。
还是说,这人觉得大宋的军队就不应该把涿州抢回来?!
铜管另一端的人,一个是薛承恩,另一个是薛承恩的旧友童铭。童铭如今在尚书省任右司员外郎,官位不显。但他与林玄同林太尉的干儿子做了儿女亲家。林家背景复杂,林太尉又与丞相左光书交好。
至于左光书,那可以说官家的臂膀,在朝堂上根深叶茂,门生遍天下。
薛承恩也不用多想,就能猜到童铭是带着谁的命令来边城的。
这可真是个恶性循环。
他想,武将舍生忘死,以血肉之躯驻守边关,朝堂上才能风平浪静,老百姓才能过上安稳日子。
可风平浪静得久了,文臣们又开始觉得武将的存在很多余,不但花钱,还妨碍社稷安稳。
薛承恩就像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似的,乐呵呵的说道:“正是,我让懂农经的积年老吏各处看过了,涿州附近的几个乡土质都还不错……”
他絮絮叨叨的拉着童铭说了一番如何安排春耕的事。
童铭不时出声应和,不过凤随却觉得他对这样的话题明显有些不耐烦。
然后童铭总算找了个机会,将话题拉了回来,十分担忧的问道:“老薛,我说一句话你可别恼。万一……我说万一,辽人要是打过来,你这里为春耕付出的心血,岂不是全白费了?”
第165章 兄弟之国
凤随与邹先生对视一眼。
房间里太暗,他们甚至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但两人的心情却因童铭的一句话,都变得空前愤怒了。
果然薛承恩也掩饰不住,声音有些不悦了,“你这是何意?春耕关乎民生,怎么会是白费心血?天灾人祸,何处没有?难道因为这些莫须有的顾虑,老百姓都不用吃饭了?!”
童铭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地方官员,为一地民生考虑,这自然是没有错的。老薛,你若是调任到江宁府、江陵府这种富庶繁华之地,随便你怎么大展宏图……但涿州这个地方……它跟其他地方是不一样的。”
薛承恩诧异,“如何不同?”
童铭就鬼鬼祟祟的压低了声音,“这些日子,朝中有人上了折子,斥凤云鹤穷兵黩武,不计民生……”
薛承恩大怒,“哪个王八蛋?!”
隔壁小屋中,凤随也怒,但这种话听得多了,只当有些人的眼睛是被狗屎给糊住了,目光短浅,心思卑懦,实在不值得跟这样的人生气。
什么叫穷兵黩武?
穷,意为竭尽所有;黩,意为轻率妄动。这是说用尽兵力,恣意发动战争——这是要给凤家扣上一顶什么样的帽子?!
铜管的另一端,童铭或许因为话匣子已经打开,语气里反而少了小心试探的意味儿,开始变得咄咄逼人,“老薛,我说这样的话,难道有什么私心不成?你我为官,都是想为国为民,做出一些切实有效的改变。”
薛承恩默然。
童铭又道:“不瞒你说,这封折子我也看过,其中借用几句旧言,曰:王氏今降心纳贡,愿修旧好……”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揣摩薛承恩的反应,然后缓缓说道:“……明公乃欲穷兵黩武,残灭同盟,天下其谓公何?”
“胡言乱语!”薛承恩拍案大怒,“残灭同盟……哪个是你的同盟?!每年十万两雪花银,人家可是拿的毫不手软……时不时就来边境打秋风,烧杀掳掠,辱我百姓……缺粮了,来杀一拨!缺衣裳,又来杀一拨!缺牛羊缺女人,也来!这叫什么狗屁同盟?!”
童铭的气势比他还强些,“老薛,国书上可是写的清清楚楚,宋辽两国乃是兄弟之国……”
“呸!”薛承恩武人心性,已经不耐烦再与之虚与委蛇,“你我也是兄弟,以后你家每年送我十万两银子如何?你不给,我就带人上你家去抢……反正你我是兄弟!”
童铭也急了,“……这如何一样?”
“如何不一样?”薛承恩恶狠狠的说道:“你给我银子,我就还是你的好兄弟。你不给……莫不成不当我是兄弟?!你既然觉得兄弟之国,这岁币也给的也天经地义,你家银子为何不给我?!”
童铭一下有些结巴了,“这,这岁币乃是‘助军旅之资’……”
薛承恩继续跟他杠,“我跟你要银子,也是为了养家丁,有何不同?”
童铭,“……”
谁说薛承恩嘴拙?!这不是挺灵巧的?!
隔壁房里的凤随却听的有些着急。明明事先提醒过薛承恩,别光顾跟这人打嘴炮,问出幕后情况才是正经。
好在薛承恩发了一通脾气之后,理智也开始回笼,他招呼下人上来,换了一桌席面,又重新开了一坛酒。
两个人虚情假意的互相道歉,席间的气氛也似乎缓和了一些。
童铭这一次开口,就少了强势的意味,多了几分苦口婆心的意思,“老薛啊,咱俩认识二十年了,你自己说,我能害你吗?”
薛承恩叹气,“你不会害我,这我是有数的。但我是担心自己吗?我担心的是你。老童啊,你给我透个实底,上折子的人到底是谁?”
童铭忙说:“是……”
薛承恩打断了他,“我问的不是递折子的人。”
双方心知肚明,薛承恩想知道的,是幕后主使这一切的那个人。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童铭也知道,他若是再含糊下去,薛承恩更加不会信任他,只会把他当成一个毫无主见,只会替人跑腿的小卒子。
薛承恩见他迟疑,便压低了声音,悄悄问他,“林太尉?”
童铭默然不语。
薛承恩也静了下来,片刻之后,他说:“老童,我知道朝堂上有一些人一直对国公爷心存偏见。平心而论,你也觉得燕云十六州不应该抢回来吗?”
童铭叹了口气,“丞相一派的人想要削减军费,除了凤云鹤还有西路军呢,你想想,朝廷一年要拨出多少粮草……这可不是十万两银子就能打住的。”
薛承恩怒道:“短见!”
十万两银子白白交出去,那是养肥了敌人。花在自己的军备上,是壮大自己的兵力,这如何能相提并论?!
童铭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关键就是国库不丰,朝廷快要支付不起军备的费用了!所以丞相一派才会提出,舍出小钱,换来边关安稳,咱们才好发展民生……”
薛承恩沉吟不语。
童铭又说:“老薛你在边关也守了这么些年了,每天喝风吞沙子的,自己辛苦不说,儿女也都养在边关,长这么大就没享过什么福。以后孙辈也生在边关,长在边关,你以前还说想升官,升官了,就能让儿子进国子监读书……”
不管薛承恩怎么反感童铭之前说的那些话,这一句牵扯到儿女前途的话,却真有些砸中了他的心尖尖。
边城也有书院,都是把辽人赶走之后,官府张罗建起来的,里面的先生也都只是普通读书人,这几年边城的读书人比原来多了些,也有人参加朝廷的科举,但北地文风不盛,科举上并没有太好的成绩。
薛承恩没忍住,叹了口气,“会好的。这些情况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只要边关始终保持安定,文化、商业都会发展起来的,说不定也会有大儒来这里办学,有戏班子来这里表演……
这些变化,都是需要时间的。
凤随听到童铭问了一句,“老薛,你说实话,你在边城熬了半辈子,想不想换到南边去当差?比如,江宁节度使?同样是带兵,守护一方……”
凤随抬起手轻手轻脚地阖上了铜管。
邹先生看看他,大约也能猜到他为什么不想往下听了。
他已经知道了对方给薛承恩开出的价码,不论薛承恩是否会动摇,或者最终会怎样选择,这些都不是由凤家来决定的。
两个人从小屋的后门走了出来,这里正对着书房的后院,院门口薛承恩的书童正守在那里,见他们出来,规规矩矩的行个礼,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带着他们穿过后院,从侧门出了薛府。
初春时节,涿州城里仍是一片萧条气象。
凤随一路过来,就见街道两侧的店铺将近三分之一儿都还是关着门的。不过路边的食摊倒还热闹。
凤随就拉着邹先生在面摊上坐了下来,要了两大碗羊肉面,天冷的时候,吃这样热腾腾的面食最是适意。
面条很快送了上来,凤随挑起一筷子尝了尝,面条劲道,汤也熬得入味儿,尤其天冷,掌柜又拿茱萸调了味儿,又香又辣,喝一口,全身上下都暖和起来了。
凤随就冲着面摊后面的小掌柜比划了一个大拇指。
掌柜是个二十来岁的壮实汉子,看得一乐。
邹先生就笑着问他,“小老板是涿州人?”
掌柜笑着摇头,“小的老家在密州。两年前才过来投亲的。”
邹先生就乐了,“来这里投亲?可挺远呐。”
“没别的亲戚啦,只剩下一个舅舅。他以前跟着商队来这边,后来受了伤,就在这里留了下来……”掌柜有些惆怅地摇了摇头,脸上又很快浮起了笑容,“小的跟舅舅都懂种地,官府也发了粮种,以后我们也有自己的田地了。”
凤随和邹先生被他脸上的笑容所感染,也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来。
邹先生问他,“你觉得这里好不好?”
掌柜的想了想,“小的觉得好。虽然外面一直打仗,但咱们这里都是安安稳稳的。而且官老爷还有军爷们也不欺负人,日子比老家那会儿过得舒服。”
凤随点点头,这倒是真的。薛承恩家境不好,年少时吃过不少苦,所以他带兵之后律下极严,行军打仗,所经之处从不扰民。
凤云鹤带出来的兵,在北地的名声都很好。
凤随心里因为薛承恩和童铭而泛起的波澜,在这一碗香喷喷的羊肉面下肚之后,竟然也烟消云散了。
够了,他想。
这世界上哪有什么事,是所有的人都赞成的呢?有人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也理解他们在做的事,而他们所做的一切,也为许多人带来安稳的生活。
这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公乃欲穷兵黩武……
出自《北梦琐言》,讲唐五代到宋初的一些故事。
第166章 燕州
四月初,车队到达燕州。
在城外迎接他们的,是凤随的另外一个弟弟凤维。
凤维在四兄弟当中年龄最小,十六七岁的少年人,眉眼之间还有几分青涩,却带着蓬勃的朝气,一看见远远纵马而来的两位兄长,脸上顿时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的相貌与凤随凤勉都不像,更精致一些,眉眼之间的神色张扬又骄傲,却并不让人觉得讨厌。看见两位兄长,他也纵马迎了上去,又在险些迎头撞上的时候来了个俏皮的躲闪,然后他就开启了小狗圈地的模式,拍着他的大白马不停地围着两个哥哥转圈圈。
两个哥哥脸上也带着笑容,凤随还伸手在凤维的脑袋上摸了两把,又被凤维一脸不服气地给推开了。
凤勉则乐呵呵的在一旁看热闹。大概说了什么风凉话,引得凤维握着拳头追打他。
司空远远看着这一幕,心想这小伙子成长的环境应该是很宽松的,没有遭受过什么精神上的打击与磋磨。
司空觉得,从凤维的脸上,至少能看出两件事。一是凤家对于子嗣的重视,哪怕是庶子,也能得到妥帖周到的教养,否则凤维的性格不会这么开朗又自信。
其次,就是凤云鹤的夫人,也就是凤锦与凤随的母亲,应该是一个有大局观的明理女子。司空隐约记得当初在国公府的时候,严一初曾提过一句,好像凤夫人的出身也很高。但具体怎么回事儿,或许严一初没细说,或许说了但司空当时并没有在意,所以不记得了。
凤随引着凤维见过了钟饶、张世良,又与邹先生见礼,一番寒暄之后,队伍再度启程,朝着燕州方向前进。
当巍峨的城墙出现在眼前时,所有的人脸上都流露出了激动的表情。
燕州,几年前还是辽人的领地,如今却已经回到了宋人的治下,边境几座宋辽混居的城市也过度颇为平稳。可以说燕州一战,将凤家军的盛名推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也正因如此,也引来了无数不怀好意的关注。
不会有人比司空的感触更深了。
沧海桑田,千年的光阴流转,停留在他脑海里的还是那个气势恢宏的现代化国际都市,而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城墙高耸,旌旗招展的兵城。
驻守在城门外甲胄鲜明的士兵,以及他们手中所持的刀枪剑戟,无一不在提醒着每一个路人:这里的战事尚未平息。
车队井然有序地通过城门,张世良、钟饶以及李骞这些随行人员都被安排住进了驿馆,其余各商队自己找客栈落脚,凤随的亲兵归营,一众亲信则随着他住进了国公府。
边城地广人稀,国公府的占地面积也远比京城的府邸宽敞,至少司空他们居住的外院就比京城的面积要大,演武场也更为开阔。
司空洗漱之后,换了身干净衣裳,和陈原礼、白潜等人一起去了国公府的前院。
与司空的东张西望相比,陈原礼和白潜这些凤家军的老人就显得淡定多了,而且因为回到了熟悉的地方,他们身上散发出一种适意的感觉,仿佛在京城时时刻紧绷的神经都不自觉的放松了下来。
这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轻松惬意也感染了司空,让他也有了一种长途跋涉之后,终于可以坐下来休息一下的感觉。
疲惫感涌上心头,肌肉骨骼都隐隐发酸,但精神却奇异的兴奋了起来。
陈原礼一边走一边指着周围的景物,给司空这个初来乍到的家伙做向导,“原来的国公府在瀛洲以南……这里是打下燕州之后才搬过来的,以前是辽人的刺史府。外院这边,还有演武场都是搬过来之后扩建的……”
司空想象了一下凤随跟随家人和战友搬来燕州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想着想着,他自己的情绪也有些昂扬起来。
他有一种一脚踏进了凤随的过去的感觉——从小到大的凤随都经历了什么,他都想知道。
陈原礼带着他们穿过演武场,往前院的方向走去。
“这里以前有个马场,”陈原礼指着演武场的一侧,“后来大郎君觉得演武场面积不够大,就做主把马场迁走了。这一片就是原来的马场……”
白潜和罗松都对这样的介绍没有兴趣,这里也是他们生活过的地方,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两人凑到兵器架旁边,开始研究以前没有的几件新兵器。
陈原礼还没有过足了向导的瘾,指着墙角的几棵老石榴树说:“这是大人从别处移来的。因为夫人喜欢,以前的国公府就种了好些石榴树……”
“夫人喜欢,为什么不种到内院去?”司空诧异,印象中像演武场这样的地方,一般内院的女眷是不会过来的。
陈原礼颇有些自豪的说:“你不知道,咱们夫人的娘家也是武将世家,也懂骑射的,大人小时候就是跟着夫人学骑马,后来大人开始跟着外院的师傅们学武艺,夫人就不怎么插手大人的训练了。”
司空的脑海里顿时勾勒出一个穆桂英的形象,又火爆,又能干,还漂亮。
司空远远打量那几株石榴树,也不知这几棵树都长了多少年了,最细的一棵树干也有成年人的大腿粗细。
“这么粗的树,”司空问他,“结果吗?”
话音刚落,就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结果。别小看这几棵树,每年秋天都能结好几百斤的果子,自己家人都吃不完,还要各处送。”
司空回头,就见凤随穿一身墨蓝色的轻便外袍,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身边还跟着一个愁眉苦脸的贯节。
司空忍不住多看了贯节两眼。也不知是不是他想多了,贯节最近看到他的时候那个眼神都很奇怪,有担心,也有点儿埋怨,甚至还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司空忍不住摇头,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一定是他想多了。
凤随身上也有于陈原礼等人相似的放松的气息,司空注意到他的眼睛里带着浅浅的笑意,不明显,却让他整个人的气场都显得明朗了起来。
这大约就是回家的感觉吧。
他的父母兄弟、旧友、同袍都在这里,这里就是他的家。
凤随在这里住的时间也不长,有时候说着说着,自己也糊涂了,还会跟陈原礼吵起来。司空看的想笑,自觉看到了凤随轻易不流露出来的另一面。
其实他也才二十出头,司空心想,要是放在后世,也不过就是个还在上大学的小青年。
凤随回头,见司空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眼神却有些……惆怅?
这是想家了?
凤随体贴的把他喊过来,小声叮嘱他,“我爹他们一喝起来就没完,你跟着老陈坐一起,不用搭理他们敬酒的那一套,美美地吃一顿,然后回去睡一觉,有什么话,明天休息好了再说。”
司空笑着点头,知道他今晚肯定是不能跟自己手下这些人坐在一起,所以特意在这里叮嘱他。
徐严从后面走过来,大大咧咧地搭住了司空的肩膀,对凤随说:“大人你就放心吧,司空虽然头一次参加这种宴会,不过还有我们呢。”
凤随盯着徐严的那只手臂,忍耐了一下,面无表情的说:“那就好,你们相互照顾,喝得差不多了就回来休息。那些人要怎么闹,你们不必管。”
徐严完全没有察觉他的上官眼睛里都快射出钉子来了,笑嘻嘻的冲着司空眨了眨眼,“府里有舞姬哦……”
司空,“……”
司空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这是把他当成没见过世面的小雏鸡了吗?他还参加过公主府的宴会呢,虽然临时出了点儿意外,不得不客串了一把伶人……
国公府宴客的地方在前院,与凤云鹤的书房相隔不远,地方开阔,还种着几株高大的松柏,布置的风雅又大气,充满了北地的风情。
凤随带着他们走进来的时候,凤勉和凤维已经带着各自的亲兵先到了。接下来就是互相认识的时间,宴会的主要目的也是如此,提供交际的平台,扩展人脉。
不出意外的话,司空以后也是要跟这些武将来往的。
凤勉的人司空基本上都认识了,但凤维还是头一次见。不过凤维的性格非常直率,并不难相处。得知司空就是给火器局提出改进意见的人,他还很热心的拉着他询问有关火枪的研发情况。
司空发现跟凤随那种相对而言较为保守的态度相比,凤维才是货真价实的火器拥护者,他还想跟凤云鹤建议,组建一支专门使用火枪的队伍。
司空深觉找到了知音。
火枪队的出现,可以说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在司空所了解的历史上,一些专家认为最早的成规模的火枪队是出现在明代的神机营,他们“专习枪炮”,是最早的火器部队。
但是再往前推,在元至正年间,当时的中书省右丞相达礼麻识理为了守卫京都上都,就组建了一直专习火铳的火器队伍:丁壮苗军。比神机营早了将近半个世纪,比欧洲的炮兵部队早了一个多世纪。
凤家军的火器局目前能够制作的火枪还有各种不完美的地方,但俗话说得好,万事开头难。
火器局目前已经能够做出合格的成品,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进一步完善和改良。
从技术上讲,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第167章 凤维
虞国公来的不早也不晚,恰好在张世良进门的时候迎了出来。
这两人一文一武,年岁也差不多,明里暗里也算是争斗了大半辈子了,但见了面却还是互相寒暄,面带微笑,好像相交多年的好友似的。
司空远远看着凤云鹤,觉得他与自己印象里那个威严的国公爷似乎……不大一样。
司空以前也见过虞国公,那还是在莫州的时候,有一次他陪着智云师父在药房里处理草药,看到虞国公带着几个副将从药房外面走过。
智云师父说他是去伤兵营里探望伤员的。
司空当时对这位大将军简直崇拜得不行,趴在药房门口看了很久。印象里,凤云鹤是一位相貌堂堂的中年人,浓眉大眼,相貌威武。身量也高大,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完全符合司空心目中对于“大英雄”的全部幻想。
这一次,或许是因为在自己家里,凤云鹤穿着很随意,脸上还带着笑容,看起来挺平易近人的。
司空看着他跟张世良寒暄的时候那股熟稔劲儿,觉得他完全颠覆了“耿直”这种刻板的印象。
原来他也会政客那一套面子功夫。
一番寒暄之后,众人随他走进大厅,各自落座。
司空和陈原礼等人的位置比较靠后,不过凤维刚才还没说过瘾,端着自己的酒杯又跑过来挤走了陈原礼,非要跟司空坐一起继续讨论火枪队。
两个人都对大厅中央的舞姬们没啥兴趣,凤维是看多了,就不当一回事儿,司空是始终无法适应这种……自己在这里吃吃喝喝,有人又唱又跳的给他助兴的这种安排。
这跟他前世的时候去高级餐厅用餐,餐厅里有乐师弹琴还不一样。人家乐师都是聘请来的,拿着高薪,还受人尊敬的。
而这些舞姬别说受不受尊敬了,他们压根就是国公府的女奴,连人权都没有,在很多人眼里,这就是个好看点儿的物件。
尤其在宴客的场合出来表演的女奴,若是被客人看中,一句话就可以领走的。
所以司空会觉得他多看她们一眼,都是对这些可怜人的欺负。
世情如此,他不能做什么,但管着自己的眼睛,总还是能做到的。
鼓乐的间隙,司空听到上座的张世良正询问前线的战况,忍不住露出倾听的表情。
凤维转头看见,不由一乐,“我爹不会跟他说实话的。”
意思是说凤云鹤不管怎么回答,都只是在说场面话。
司空心中一动,“情况不大好吗?”
凤维犹豫了一下,轻声说:“耶律云机在顺州。”
司空若有所思,“这个我也听说了。”
耶律云机在顺州,意味着燕州与顺州之间会有一场大战。凤家军赢了,顺利拿下顺州。以此为基础,便可全力进攻檀州。
收复顺州、檀州,相当于在燕云十六州中间画上了一道分割线。而蓟州位于分割线以东,宛如大海中的孤岛一般,得不到辽人的接应,非降既死。
如此一来,分割线以东的七州尽入大宋囊中。
凤维晃了晃酒杯,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顺州很关键啊。”
司空哑然失笑,“哪个州不关键呢?”
凤维被他说的一愣,然后点点头,“你说的是。”
不但辽人手中的州府重要,已经打下来的也不敢松懈。比如涿州,还有薛承恩的驻军在呢,萧有德仍然要时不时地伸出爪子比划几下。
除了这些,朝堂上还有一堆猪队友。
主座上姓张的那一个,司空心想,也是猪队友当中的肥壮一员呢。
即使隔着整个大厅,司空也看得出张世良的情绪不太高,一整晚都有一种仿佛在强颜欢笑的感觉。
到了燕州,下一步就是要跟耶律云机见面了,虽然说交割岁币的差事理论上跟军方的人没有关系,但他肯定会插一脚的——咱们的人从辽人手里把燕州抢了下来,人家肯定想要再抢回去么。
张世良简直愁死了。
虽然人证物证都有,但耶律云机肯不肯听他的这一套说辞?!或者人家正等着他把现成的把柄送上去?!
两军对垒,还是名义上的“兄弟之国”,要出兵肯定要有一个合适的借口——虽然有没有借口意义不大,但在彻底撕破脸之前,大家也都是要顾一顾面子的。
如今,这不翼而飞的岁币不就是送上门来的现成借口么?!
凤维也看出了张世良的不对劲,颇为不屑的对司空说:“这老狗……打瓦桥关的时候,就是他在官家面前说我爹只顾着博自己的名声,不把官家放在眼里……”
司空没当过官,不能理解朝堂上的官员们对于权力的热望。在他看来,夺回了十六州,相当于夺回了大宋的北大门,从此可以直起腰杆来做人,而不必在敌人面前卑躬屈膝,觍颜求和。这难道不好吗?!
难道他们宁愿当狗,也不愿当人?!
司空悄声问凤维,“国公爷同意组建火枪队了吗?”
凤维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表情,“他说他同意了也没用,火器局现在做不出那么多火枪。”
司空也叹了口气。屠老确实忙的要死,除了火枪,还有手雷,地雷……这些都需要反复试验。
武器的革新是需要时间的。因为这里面牵扯到很多的问题:冶炼、锻造技术、火药配方的改良,还要有足够的匠人……
“不过,改良之后的弓弩已经有不少都送入军中了,”凤维低落了一会儿,情绪又昂扬了起来,“我大哥也说比原来的更好用。”
他大哥,就是凤随的嫡亲兄长凤锦。现在应该在燕州城外扎营,据说耶律云机的营地也在顺州城外,与他们的位置相隔并不太远。
战事一触即发。
凤维听见司空叹气,就像模像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说:“我爹已经答应我了,只要二叔那边送来的火枪够数,就让我组队……人我都挑好了,个个都是神箭手。”
司空,“……”
好吧,这也是算好消息吧。
虽然拉弓射箭与射击不是一回事儿,但从技巧上来讲,也有一些互通之处。或者说,习惯了“瞄准……动手……”这种使用武器的模式,换成火枪也相对容易上手。
凤维又露出一点儿得意的表情,“其实我们手里有几把火枪,弹药也有,但数量不多,所以训练的时候大家都是轮着来的。”
说着,凤维开始热心的邀请司空来看他们训练。
司空想了想,张世良和钟饶的随从要在燕州城休整几天,期间还要派人前往顺州跟辽人的官员接触,然后协商会谈的各项事宜。
这段时间,司空和陈原礼这些人都属于待命状态,确实是有时间的。
于是司空很痛快的答应了。
凤维是个急性子,转天一早,天还没亮,他就打发身边的小厮来喊司空起床了。
司空,“……”
司空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时候脑子都还是迷糊的。他简直想抓着凤维的肩膀好好晃一晃,他长途跋涉啊,不能睡个懒觉,让他睡到天亮也行啊?!
小厮也知道这一位是昨天才来的,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但他家主子就是那样一个人,他有什么办法呢?
为了赔罪,他还客串了一把打杂的小厮,主动把司空的早饭给提过来了,“咱们府里的厨师手艺好是全燕州都有名的,这个包子就是他调的馅,里面有木耳、豆干、还有南边运来的笋干……可香了。”
司空闭着眼睛洗了一把脸,冷水一激,整个人倒是清醒了许多。听到小厮这么卖力地推销他们府里的吃食,忍不住就乐了。
小厮殷勤地服侍司空吃完了一顿丰盛美味的早饭,然后主动扛起司空的弓弩,生拉硬拽的将他带到了凤维的院子。
这个时候,凤维和他挑选的火枪队的队员们都已经开始训练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
司空心里油然生出了一种深切的同情,以及对凤维的佩服。手里的家伙烂成这样,他竟然也能号召起一伙儿兄弟跟他一起练枪!
凤维搞到手的,应该还是火器局最早做出的突火枪,当然外壳已经从竹子,改进成了铁铸,外形比较接近元代的手铳。
凤维还眼睛亮晶晶的等着司空发表意见,然后司空直接就跟他们说了,“别练了,改进版的火枪跟这个不一样。”
他从地上捡了一根小树枝,在地上给他们画了在涿州的时候跟屠老商议之后敲定的图稿。
这一版的改进,比较接近明代的鸟铳,发火方式改为枪机发火,枪柄也由火铳尾銎内的直形木把,改成了曲形木托,增设了准星和照门。持枪的方式,也改为一手前托枪身,一手后握枪柄。
这样的改进,让瞄准的过程可以更加稳定,射击精度也会有所提高。
出于技术保密的考量,司空没有说那么细致,只大概讲了讲射击方式的不同。但凤维显然不是外行,他明白这种改进对最终的结果有什么样的影响。
再看向司空的时候,他简直要眉开眼笑了,“厉害!司空你可真厉害!咳,这个什么时候做出来?”
司空心想,最后一句话才是你要问的重点吧?
第168章 母子
凤随一早过来找司空,才知道司空被凤维给叫走了。
他找到凤维的院子,结果凤维的小厮说他主子要带着手下比赛射箭,又嫌院子不够大,一群人去了演武场了。
凤随来到演武场,远远就见二十来个年轻人正围在一起比赛射箭,射的是挂在石榴树下的一块绸布。
绸布的一角被绳索系着,从树枝上垂吊下来,在清晨的微风里飘来飘去。
司空立在两百步之外,架着他的弩,正在瞄准。从远处看过去,他身量高挑,腰身挺拔,身形像一截青葱的竹竿似的,饱含着鲜润的生命力和柔韧不屈的力量。
司空很快放出一箭,长箭穿破风声,射中了那块红色的绸布。
周围的年轻人都大声叫好。
司空后退,一边后退一边数着步数,约莫两百二十步的时候停了下来,重新架起弩。
这个时候,石榴树下的小厮已经换了一块绸布,挂在树上,又飞快地跑开了。
凤随看得笑了起来。他知道司空的能力,这一箭必中的。
果然。
司空射出这一箭之后,又在叫好声里继续后退,退到了二百五十步。
凤随听到身旁有人问,“能中吗?这距离可不近了。”
凤随信心满满的答道:“能中。”
身后那人有些意外,“这么肯定?”
“那当然。”凤随说完才反应过来,连忙回身,就见他母亲闫氏正站在他身后,一脸好奇的看着演武场上的情形。
她身后还带着两个嬷嬷,另一边,贯节站在那里正朝他使眼色……可惜他光顾着看司空了,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书童在给他发信号。
闫氏是一个性格爽朗的女子,虽已人过中年,相貌仍然带着年轻时的明艳,眉形英气,一双凤眼清正俊秀,五官与凤随有五六分的相似,只是气质更柔和一些。
“娘,”凤随有些诧异,“你怎么过来了?”
他一早上刚去梧桐苑请安,要是闫氏早说要来演武场,干脆就一起过来好了。
“我跟小四说好的……”闫氏的眼睛一下瞪圆了。
凤随回头,见司空又射中了。
叫好起哄的声音更大了。
凤维说了句什么,一群人都笑了起来,司空也笑,然后继续后退。
凤维,“……二百八十步!”
凤维开始崇拜司空了。他手下的神箭手,准头基本在两百步以内,这已经是难得的好手了。
二百八十步左右的距离,对司空还是比较有把握的,再往后,就要看情况了。风向、风速,都会在这么远的距离对他产生影响。
司空退到三百步的距离,不大确定的说:“试试吧。”
当兵的人都有慕强心理,军营这个地方,大家也更加看重实力。司空展露出过人之处,他们只会崇拜他,滋生出更加努力训练的动力,却不会嫉妒。
司空瞄准的时候,一群人都不由自主的屏息。
然后,长箭离弦,箭尖上染着北地初春的晨曦,朝着石榴树下那块微微飘动的红绸飞掠而去。就在箭尖射中红绸的瞬间,一阵晨风忽然卷起了红绸,将它扬得飘飞了起来。
长箭射空。
司空周围的年轻人都发出惋惜的声音。
司空却是一笑,并不当回事儿。实战中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意外情况,一阵风而已,实在不算什么。
凤维心有不甘,“再来一次?”
司空摇头,颇为谦虚的解释了一句,“三百步,我其实也要靠运气了。发挥好的情况下能中,百发百中那是不可能了。不过改良过的军弩确实比原来的更好用,射程也更远,你们自己也要多练习。”
暴露实力也要有度,过了尺度,就变成了炫耀。
那并不是司空的本意。
一群年轻人各自拿了弓弩去射靶子。
远处,凤随也有些遗憾,“其实三百步,他挺稳的。”
闫氏挑眉,“你怎么知道?”
凤随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我的人啊。当初他还是京畿衙门里一个小捕快的时候,就是我发现了他,把他调到身边来的。”
还当过捕快……
闫氏脑海里刚刚闪过这么一个念头,就听凤随又说:“他以前也来过这边,打莫州的时候,他也在。”
闫氏愣了一下,“那时候他才多大……”
凤随长话短说的跟他娘解释了一下司空跟孤云寺的关系,“……起初是跟着庙里的师父们做一些郎中的活儿,后来战局吃紧,会武艺的大师傅们也都上了前线,司空自然也跟着去了。不知道你看出来没有,他身手也是极好。”
闫氏,“……看出来了。”
她忍不住又看了凤随一眼,总觉得她儿子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凤随看着她的时候,眼神还有点儿殷切,像是等着她说点儿什么。
闫氏抿了抿唇角,“箭法好,身手也好,将来必定是一员得力干将。”
凤随笑着点头,又说:“路过涿州的时候,二叔还想留下他呢,要不是我溜得快……”
闫氏诧异,“你二叔留他做什么?”
“娘你不知道,”凤随说:“司空精通格物一道,对火器的改良也有很多想法。不是二叔要他,是屠老想留下他。火器局最新的一批火枪,就是按照司空给的图纸造的。等你见了就知道了。”
闫氏是认识屠老的,凤云鹤和手下的一众将领都对这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子很是尊敬。能让屠老另眼相看,这个小伙子肯定有他的过人之处。
她忍不住又看了凤随一眼。
她这个儿子,也就在她面前会放松一些,在外人面前就格外面冷,话也少。就算跟兄弟在一起的时候,也总要摆出个能干沉稳的模样,惜字如金。
闫氏怎么就觉得他今天好像格外话多?
闫氏望向场上,就见那个名叫司空的青年正好侧过头跟凤维说话。从侧面望过去,他侧颜转折的线条有一种格外动人的俊秀感。
眉眼如画。
但他的俊美中却又透着年轻人特有的英气。
眼睛也生得好,闫氏心想,这孩子一笑起来,好像整张面孔都在发光似的。
她儿子该不会是因为人家小伙子长得俊俏,就对人家格外关照吧……
闫氏哑然失笑,心想自己都在乱想什么啊。
凤家的四兄弟从小就是在军营里长大的,军营是个讲纪律的地方,选拔、用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章程。
这些规矩,对他们兄弟来说,都已是深入骨髓一般。
闫氏放松下来,对凤随说:“小四非让我过来看他射箭,不过我看他这会儿玩的挺高兴的,我就不过去了。行了,你们自己玩吧,我回去还要见几个人……晚上都来我院里吃饭吧,叫上小三小四。我让刘嬷嬷给你们炖羊肉。”
“好。”凤随随口答应,眼睛还盯着远处的司空。
闫氏脚下一顿,心里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冒出了头。
闫氏回了梧桐苑,让身边的几个管事把自己要找的东西都找出来。凤随这两年个头又长了些,春装夏装都要重新做。
也不知道他能在燕州停留多久……
除了凤随,他身边的亲信,府里也要多照应才行。按照旧例,每个季度也是要给他们做两套衣服的。
闫氏嘱咐身边的嬷嬷,“二郎那里来了新人,回头量尺寸的时候,别把人给落下。”
嬷嬷连忙答应了。
闫氏在屋里忙活了半天,才发现自己手里忙忙碌碌,思绪却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夫人?”跟她说话的刘嬷嬷注意到她在走神,轻声喊她,“今晚的菜单,您看看,还有什么要改的?”
刚才在演武场外面,闫氏说了让兄弟几个都过来吃饭。
闫氏接过菜单,一列一列扫过去,嘴里吩咐道:“问问厨房,上次的笋干还有没有?有的话,上一道瓜齑,这个二郎爱吃。再上一道黄雀鲊,给他们下酒……”
说着,她又停了下来。
刘嬷嬷接过菜单,见她有些走神的样子,以为她担心凤随,便在一旁劝道:“二郎从小性子就稳,夫人不必担心他。再说,京城里到底还有老夫人在呢。”
老夫人也是出身世家,在太后面前也是有几分交情的。朝堂上的人未必就敢明目张胆的欺负到虞国公府上。
“我不是担心这个。”闫氏有些无奈的一笑,“嬷嬷,你让人把二郎身边的那个书童叫过来,有些话,我直接问二郎到底不便。”
刘嬷嬷连忙答应着下去找人了。
贯节一听夫人有请,就像一个大雷在脑门上炸开一样。
他跟刘嬷嬷要求先去见一下自家主子,被刘嬷嬷板着脸拒绝了。
真是笑话,闫氏让人找他问话,为的就是旁敲侧击打听一下凤随的情况。真让他们主仆俩串了口供,那还能问出什么来?
贯节无奈,只好哭丧着脸去梧桐苑回话。
进了梧桐苑,贯节头也不敢抬,规规矩矩地磕头问安。听见闫氏在上面喊起,才垂着头站了起来。
眼神都不敢乱瞟一下。
然后他听见闫氏很和气的问他,“你在二郎身边做事也这么久了,二郎的事,你应当都知道。”
贯节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就听闫氏问道:“二郎平时除了去衙门,还去什么地方?都有结交什么人?”
贯节稍稍松了半口气,“大人平时都在衙门,除了官面上的应酬,外出的机会不多……平时有来往的就是江府和罗府的两位小郎君。”
闫氏点点头,知道贯节说的是凤随的两位发小江林晚和罗辕。
闫氏又问,“你们在京城的时候,老夫人有没有提过二郎的亲事?”
这个问题,贯节就回答不上来了。毕竟老夫人跟凤随说这种事情的时候,他一个小书童不可能在旁边杵着偷听。
闫氏抿了抿嘴唇,微微有些紧张。她问贯节,“二郎可有跟哪家小娘子相熟?”
贵族阶层的交际场合,虽然有男女大防之说,但总有让未婚男女互相见面、互相了解的机会。凤随真要看中谁家的小娘子,也不是没有机会接触。
贯节很干脆的摇头。别说外面的小娘子了,就是府里的丫鬟也没有敢进他们院子的。真有厚着脸皮摸进来的,都被他家大人敲一顿板子发卖出去了。
闫氏有些头疼,试探的看着他,“那……你有没有发现,你家大人跟什么人关系格外亲近些?比如……身边的什么人?”
贯节不确定地抬头望望她,心头像有一阵滚雷掠过。
他家夫人这问题好像话里有话……到底是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啊?!
第169章 梧桐苑
贯节抬起袖子擦汗。
闫氏见他不吭声,脑门上真是鬼火乱跳,心想这小子真是跟他家大人性子一样,别人都快急死了,他们自己还是稳稳当当的。
贯节心里也在跑马。
他相信才一见面,他家夫人不可能什么都看透了。问出这样的问题,估计还是“诈”的成分更多一些。
闫氏换了个说法,“平时都有谁进出二郎的内书房?”
贯节定了定神,“都是大人身边的人,也就是陈原礼、徐严他们几个……也都是因为公事要跟大人商量。”
“是么?”闫氏思索了一下,还是觉得凤随看着司空的时候,那种眼神,有些过度的关注了。
或许这就是女人的直觉吧。
“那……司空呢?”闫氏淡淡问道,一双利眼却一眨不眨的盯着贯节。
贯节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她,她怎么知道司空的?!
闫氏见他半天没说话,一副吓傻了的表情,脸就冷了下来,又问了一遍,“司空呢?”
贯节扑腾就跪下来了,哆哆嗦嗦的说:“司空也经常来,不过都是大人让人去喊的……司空一开始是京畿衙门的捕快,后来大人看他会破解机关,就把他给调进了大理寺……”
贯节说的颠三倒四的,其实在破解密码之前,司空就已经跟着凤随了。但贯节这会儿脑子里一团浆糊,这种细节压根不记得了。
闫氏的神色缓和了一些。
人们对于比较有能力的人,通常都会更宽容一些。司空懂机关,懂火枪,对于凤家军的火器局来说也是需要笼络的人才,这些就足够闫氏高看他一眼了。
“接着说。”
贯节愁得都快哭了,“没什么可说的了,就……就是那么回事儿呗。大人总让人把司空喊进来,然后还不放人走。人家要走,他还拽着不让走……”
闫氏眼前一黑。
“也就这些了,”贯节长久以来的压力爆发了那么一下,理智又慢慢回笼,胆子也重新变小了,“司空箭法好,身手也好,大人很器重他……别的,就没了。”
闫氏觉得脑壳疼,“依你看,司空对二郎……”
她得知道这件事进展到了什么地步。
贯节挠挠脑袋,也是一脸操心的表情,“司空没家没业的,又是在大人手底下讨饭吃……他能怎么样啊。”
闫氏,“……”
合着还是她儿子厚着脸皮以势压人……
闫氏无力地摆摆手,“我喊你问话的事,回去别跟二郎提。”
贯节如释重负,磕了个头赶紧跑了。
刘嬷嬷端了杯热茶,小心翼翼地放在闫氏手边,“夫人,这事儿说起来也不算什么。二郎毕竟还年轻,身边又没有人……”
闫氏深吸一口气,“他也不小了。在京城的时候,老夫人肯定提过他的亲事,一直没消息,我还纳闷……”
看来还是他自己不想成亲的缘故。
原来凤随喜欢的是这个类型的,不但要长得好,还要能打,还要懂兵器懂机关……
刘嬷嬷是闫氏的奶娘,从小看着她长大,最知道她的脾气了。这会儿就忙着给她降火,“二郎既然没有说破,夫人也装不知道吧。正好,趁着二郎在这里,把他的婚事张罗起来。男人么,一旦成了家,就成了大人了。”
闫氏觉得她说的有理。或许凤随就是因为身边没有妻妾,才会把感情投注到一个值得欣赏的下属身上。
闫氏的心又定了定,“晚上过来吃饭的时候,我正好探探他的口风……你说张家的四娘子和杨家的二娘子,哪个好?”
刘嬷嬷笑道:“老奴看着,哪一个都好。主要还得二郎点头。”
闫氏开始琢磨找个什么样的借口把人家小娘子请到凤府来做客,也找个机会让凤随偷偷看一眼。
或许他只是没有机会接触到合适的小娘子,闫氏这样一想,顿时觉得凤随的那点儿小心思也不算什么了。
再说,她只看见自己儿子眼巴巴的追着司空看个没完,可没看见司空多看她儿子一眼。说不定她儿子在司空面前还没捅破那层窗户纸。
闫氏的一颗心落回实处,开始盘算怎么跟凤随提一提他的亲事。
凤随一个白天都跟自己人在演武场上分组比赛,一群龙精虎猛的小伙子,在初春的冷风里厮打得浑身冒热汗。
他们要在燕州休整两天,等与辽人接洽的时间定下来,就要动身前往顺州了——也有可能是在顺州城外的某个地点。
凤随是名义上的副使,不但要协助张世良跟辽人沟通岁币被劫一事,还要跟钟饶携手,做好整个队伍的安防工作。
辽人那边还有一个耶律云机虎视眈眈……
所以轻松的日子也就这么两三天。
凤随也不想去约束手下,听他们议论起进城时看到的一家羊肉馆,就笑着说:“你们去吃吧,我还有事,就不去了。带贯节一起去,让他给你们付账。”
这就是他做东的意思。
一群人都笑着起哄。
凤随就看见贯节从远处走了过来,停在了演武场的外围,他在树下失魂落魄地站了一会儿,又抱着头蹲下了。
凤随,“……”
这孩子吃错药了?!
一群人聊了几句晚上吃肉喝酒的闲话,又说起了明天的安排。
凤随就听司空说他明天要去驿馆看看他师父去。
凤随心里一动,“你师父,是不是说过要进顺州?”
司空点点头。
虽然一路同行,但李骞和那几个戏班子的情况与张世良的队伍又有所不同。按理说,到燕州城外,张世良与辽人交割岁币之后,就会打道回府了。但李骞和其他几个戏班子却还要留在顺州,等候下一步的安排。
他们是受邀来做表演,肯定是要给权贵们表演,总不会是在大街上随便摆个摊子演一演。
顺州的官员验收之后,很有可能会推荐他们去京城。
辽人是五京制度,除了上京临潢府,还有中京、西京、南京、东京四个陪都。辽人的游牧习性,决定了皇帝的巡狩制。
因气候、自然条件的不同,四时各有捺钵之地。
近两年因为燕州一带形势紧张,辽道宗多数时间都留在中京。
凤随忽然就有一个想法。
但这会儿时机、场合都不对……不是说话的地方。等下这些小子还要洗漱一下,收拾打扮好了出去喝酒。
凤随想了想,还是觉得等明天找个合适的机会跟司空谈一谈。
司空这会儿其实也在琢磨李骞要跟着那几个戏班子去顺州的事。
宋辽两国的大臣交割岁币,很有可能会选在燕州与顺州之间的某个地方。如此一来,张世良、钟饶等人不论洽谈的结果如何,都不会继续前进——除非辽道宗亲自发话,请他们去京城一见。
不过这种事的可能性不大。
毕竟出了岁币被劫一事,自有下面的官员跟张世良扯皮。一国之君不可能屈尊来跟大宋的官员亲自讨论这种事。
李骞身边只带着十来个护院,而那些戏班子,估计都没有另外雇人。在大宋的地界上倒还好说,毕竟这一路还有钟饶带出来的禁军同行,但一旦离开燕州,又没有护卫,真遇到什么事,恐怕就只能生死由天了。
当然,辽人也不全都是野兽,吃人喝血。他们推崇宋人的文化和艺术,对于受邀来表演的艺人,估计也不会一见面就起杀心。
但司空只能用这样的话来安慰他师父,让他放宽心,却不会真的以为这一路北上会没有危险。
出于对师父的保护心理,他也想跟凤随请个假,陪着师父一起去顺州。
顺州现在还是辽人的城池。司空想到这里,就觉得精神都亢奋起来了。他要是借着李骞和戏班子的身份进了顺州……是不是可以顺便做一点儿别的事?!
他有身份上的掩护,单兵作战能力也还算过得去。还有比他更合适的内应吗?!
但这样一来,这件事就不止是护送李骞这么简单了。
他必须找个机会跟凤随商量商量,定一个章程出来。
当天晚上,凤随手下的一伙儿年轻人就跑去吃肉喝酒了,凤随则带着两个弟弟一起去梧桐苑陪着闫氏用晚餐。
贯节也不知犯了什么病,他本来还想找这小子问话,结果他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凤随身边的人被内院叫走,他自然是知道的,也大约猜到是为了他的亲事。至于贯节会说什么,凤随其实并不是很担心。
毕竟贯节知道的就那么多。
再说,有些事也不会一直藏着掖着,总要暴露出来的。
由这小子给父母吹吹风,凤随觉得,也是一个不错的安排。他这样想着,也就顺水推舟地放任贯节去了。
梧桐苑。
凤云鹤去巡营了,所以晚餐桌上只有他们母子四人。
几个孩子情绪都不错,一直在那里说说笑笑,闫氏却有些心不在焉,饭吃到一半儿就拐弯抹角的提起了凤随和凤勉的婚事。
凤随低着头假装没听见。
凤勉被凤维打趣,脸上有些发红,却努力做出不当一回事儿的模样,“这种事,当然是母亲来决定。母亲能看好的,肯定差不了……我都听母亲的。”
身为武将世家的主母,闫氏看重的是凤氏一族的利益。儿女的婚事,不但关系到他们自己的生活,也关系到凤家是否能多得一份儿助力。所以儿女婚事,闫氏只会精挑细选,绝不会含糊了事。
再者闫氏出身世家,学识修养都在线,她能看上的女子,本身的素质、性情都不会差。
凤维嬉皮笑脸的冲着凤勉使眼色,“哎呀,以后就要有三嫂啦……二哥,你呢?上次我在父亲那里,还听他跟别人说,你要在京城成亲……”
他琢磨了一会儿,不确定的问他,“你成亲啦?”
凤随哭笑不得,伸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吃你的饭吧。”
闫氏偷偷瞄了他一眼,若无其事的说:“过几天我要请几家的夫人过来小聚,那几家的小娘子都很不错,有合适的机会,我也让你们见一见……婚嫁之事,不光是两家结亲,也要你们自己乐意才成。”
她这话说的巧妙,不动声色的把两个适龄的儿子都包括在内了。
但她的话刚说完,就听凤随说道:“母亲这段时间要筹备大哥的婚事,已经很忙了,我这边事情也多,也不知在燕州停留多久……母亲有功夫,还是好好替三弟挑一挑吧。”
闫氏,“……”
“你大哥的婚事早都准备好了,下个月女方家里出了孝,就可以直接定下日子了,没什么可操心的。”闫氏一笑,假装没有听出儿子话里的推拒,“不管你人在哪里,也不耽误定亲呀。这些事有我和你父亲张罗,本来也没你们什么事儿。”
凤随放下筷子,很认真的看了过来。
闫氏心头一紧。
凤随似乎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又缓和了下来,笑了笑说:“你们不是让祖母张罗这件事?这会儿你们自己办了,祖母该有想法了。”
他说的轻松,闫氏听着,一颗心却不自觉的往下沉了沉。
第170章 危险的气息
司空头天晚上喝的不多,转天一早就起来了,他找陈原礼给凤随留了句话,然后收拾收拾,就去驿馆去看望李骞。
他出门的时候还特意绕了一段路,买了昨天那家羊肉馆的包子。
到了驿馆门口,因为司空心里存了别的念头,就没拿自己的腰牌开路,而是让人把小鱼喊了出来,将他领了进去。
小鱼现在看见司空总有点儿不大自然。他们这些跟着李骞的人,现在都知道司空其实是李骞的外甥。以前或许还觉得这个徒弟认得太轻松,担心他对李骞有什么企图,现在就不会这样看了。
而且他也有点儿被司空手刃仇敌的凶残劲儿给镇住了。
李骞也已经起来了,正在院子里练剑。
司空觉得他的剑法其实就是一种养生的体操,活动筋骨用的,兼顾一点儿体育美感,杀伤力是基本没有的。
李骞仙气飘飘地舞完一段,就听见司空在旁边十分接地气地给他拍巴掌,“好看!再来一个!”
李骞,“……”
这小子可真会破坏气氛。
李骞无奈地收了剑,抬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怎么过来了?”
司空就替他接过宝剑,笑着说:“我给你买包子了,昨天跟兄弟们去吃了一顿羊肉,他家的羊肉都是关外运来的,味道真不错。”
小鱼忙说:“我让人热一下,马上就送过来。”
驿馆是有安排三餐的,不过另外想吃点儿什么就要交钱了。李骞不差钱,又是出门在外的,自然要吃得好一些。
司空服侍他师父洗漱一番,不多时,小鱼就带着一个脸生的小厮走了进来,两个人手里都提着食盒,远远就闻到了食物的香气。
那小厮看见李骞身旁的司空,还愣了一下,笑着问了一句,“先生这里有客?”
李骞摇头,“这是我徒弟。”
小厮有些惊讶,“昨日倒是没见。”
司空瞥了他一眼,笑了笑说:“昨天光顾着睡懒觉,晚饭也没吃……一大早还是饿醒的,这才跑出去打听哪里有好吃的。”
驿馆的人略微一打听,就能知道司空一大早拎着包子从外面回来,这一点是瞒不过去的。
至于什么时辰出去的,反倒不大在意了。因为天刚亮的时候,驿馆侧门外有厨房杂役出门采买,也有走街串巷收夜香的,他们这些在驿馆里做杂役的人,有时也会走侧门出去。
这样一来,司空说他一大早出去,就没人会怀疑了。
小厮放下食盒,拿着小鱼给的赏银,满脸是笑地退了出去。出门之前,还很仔细地打量了司空两眼。
司空一边帮着小鱼摆早饭,一边跟李骞商量,“师父,这几天我就住你这里吧。”
李骞接过小鱼递过来的粥碗,视线扫过司空身上的便服,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你在打什么主意?”
“没什么。”司空乐呵呵的给他夹了一个包子,“尝尝。”
李骞狐疑的打量他的小徒弟,“说说。”
“没啥说的,”司空脸上带笑,仿佛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不是您老的徒弟嘛,那你们都去顺州,就我留下,这也不合适。”
李骞的手顿住,“你想跟我去顺州?”
顺州只是一个开始,后面会不会要求他们去中京,目前还不好说。李骞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此行,应该没有什么大的危险——一群伶人,辽人的士兵是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的。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不说,身边也没有什么兵器。
“从传播文化的角度来说,应当是没什么危险的。”司空给他讲道理,“但若是在草原上遇见流寇呢?人家只顾着抢你们身上值钱的东西,谁管你们带没带兵器啊,没有兵器,反而更好下手了。”
小鱼在旁边听的一抖。
他这一路可没少听这种段子。都说草原上有很多到处游荡的部落,最喜欢打劫商队镖局的车马,劫一票就跑,来去如风,根本抓不住。
这还算是好的。有些更是劫了财之后还要杀人灭口,清除痕迹,带不走的一些粗笨东西也会一把火烧了……
凶残得很呢。
“我跟你一起走,咱们两个都能放心不是?”司空继续劝他,“反正我也想找个机会进顺州看一看。”
李骞淡淡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可不是“看一看”这么简单吧。
司空琢磨了一会儿,脑洞大开,跟李骞商量,“要不你就别去了,你就留在燕州,我假扮成你的样子……”
李骞抬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吃你的包子吧!这都什么缺心眼的主意?”
司空缩缩脖子,“您同意啦?”
李骞没有出声。他是个七窍玲珑的人,司空说一句想进顺州,他立刻就想到了这背后可能会有的种种问题。
当然小徒弟的孝心他还是能领会的。但司空这个人,心里不止有自己人,有身边这些人,他的心里还有更宽广的东西。
这一点,李骞既担心,同时又感到骄傲。
如果可以,他也乐意去成全他。
当天晚上,司空带着他师父去一家名叫瑞明楼的酒楼吃饭。
瑞明楼的生意不错,上下两层的酒楼几乎满客。
司空提前订好了楼上的包厢。比起楼下大堂,包厢里要清净一些。但大堂里那股喧闹的声音仍然一波一波传上来,有些模糊,却将那股热闹的气氛都给烘托起来了。
闹哄哄的,却并不让人厌烦,反而让这个乍暖还寒的初春夜晚充满了温暖的烟火气。
瑞明楼的羊肉做的也好,比起他们昨天吃的那家羊肉馆子,味道要清淡一些,更符合李骞的口味。
美食当前,小鱼对司空的惧怕都仿佛变淡了,直到看见一个高大英挺的年轻人从包厢外面推门进来,他才一下子从微醺的恍惚里回到了现实,也想起了他家先生在来之前叮嘱他的话。
小鱼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转头去看他家先生,见李骞微微颌首,顿时又紧张了起来,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出了包厢。
他知道他们要说了不得的事情,不能让外面的人听到。而他,就是那个负责把门的关键的人员。
司空看到小鱼这么紧张的模样,都有些同情他了,心里琢磨要不要找个机会哄哄他?毕竟是他师父身边最得用的人,总这么神经兮兮的也不好。
小鱼走出包厢,拉过走廊上的一把空椅子,在包厢门口坐了下来。
包厢二楼的结构简单大气,一上楼就是一道走廊,走廊两侧是一间挨着一间的包厢。他们这个包厢是走廊最把头的一间,东南两个方向都是朝向大街的窗户,只有西侧挨着另外的一间包厢。
隔壁的包厢里似乎是一群读书人,借着酒劲儿,正谈论科举的事。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青年人的声音开始慷慨激昂的朗诵一篇描写北地战争的文章。
小鱼听了一耳朵,觉得这写文章的人文笔还是不错的,就是写的太空泛了。什么国朝将士威武,上下一心什么的……感觉像是颂圣的马屁文章。
他们对门的包厢里也有一伙儿人大呼小叫的行酒令。听着像是走镖的人,说的都是回去的时候要不要他们自己也贩点儿货物之类的话题,又说边城马匹管制太严了,车队里有生病的马,万一治不好,要到哪里疏通关系买上两匹……
小鱼又听听身后,他们的包厢里倒是静悄悄的,听不出在说什么。
进去的人,小鱼是认识的,是司空的上官,大理寺少卿凤随。凤随是凤家的人,如今这燕州,就是凤家的地界。听驿馆里的杂役们闲聊,说凤家的大郎君这会儿正在城外扎营,好像要跟辽人那边打起来了。
凤随跑到这里来说的事,恐怕也跟打仗有关吧。
小鱼有些紧张。听不见他们说话,心里反而更忐忑,又想知道,又不想知道,一颗心都揪起来了。
小鱼到底也不知道他们在包厢里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凤随很快就走了。然后司空就跟着他们回到了驿馆,当天晚上也没再回去。
又过了两天,小鱼去厨房里想给他家大人点一份儿汤羹,忽然发现前几天帮着他送饭的那个小厮不见了,换成了一个相貌有些木讷的中年妇人。
小鱼跟厨房的管事闲聊时随口问了一句,那管事却说之前的小厮辞了工,回老家去了。
小鱼愣了一下,他记得那个小厮第一次帮他送东西的时候,两个人聊天,那小厮还说自己家里都没人了,要不是在驿馆找到一份打杂的活儿,这个冬天怕是就要冻饿而死了。
小鱼嘴唇动了动,却识趣的没有再追问。
他在这件事上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他想起李骞刚一住进驿馆,这个小厮就出现了……
小鱼的心跳不由得急促了起来。他想,莫不是有什么人盯上了他家先生?!
那……司空会跑过来说什么要住过来,还说要陪他一起去顺州,难道是因为知道了什么别人不知道的消息?!
小鱼胆战心惊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恐怕是想多了。
小厮在驿馆里做事,他要盯着的,恐怕不是他家先生,只是因为他家先生与朝廷的人同路而行才会被盯上吧。
一定是这样。
张世良这样的朝廷官员才有被人盯上的价值啊,他家先生和戏班子的那些人,完全属于收到牵连的一批人。
小鱼琢磨了一路,决定还是把他的发现跟他家先生说一声。
第171章 李大家
小鱼还没跑回他们的小院,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乐声。
有人在弹奏琵琶,却不是他听过的任何一支曲子。
小鱼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他从这陌生的曲调里听出了兵戈之气。
虽然曲子弹奏得断断续续,还时不时停下来将某一部分来回推敲,但隐藏在曲调里的那种杀气,却让小鱼心动神摇。
这一定是司空在练习。
小鱼可以肯定。
因为迄今为止,在近距离接触过的人当中,他只有在司空的身上感受过这样逼迫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杀意。
小鱼抹一把汗,心里直嘀咕,哎哟,妈呀,这是什么邪门的曲子哟,从来没听过。
哪有曲子一弹起来就好像上了战场一样……还是在战场上走投无路、举头一望四面八方全都是敌人的那种又悲壮又沉痛的末路之感。
司空这小子果然邪门。
国公府。
凤随和凤云鹤在书房里密谈,也不知父子俩谈些什么,连凤云鹤的副将都被打发到书房门口去站岗。
闫氏在院外来回走了两圈,停下来往里看,还是静悄悄的。书房的门依然紧紧阖着,守在台阶下的依然是凤云鹤那两个棺材脸的副将。
闫氏叹了口气。
书房重地,即便是她,也不可能不请自入。倒不是凤云鹤不够信任她,而是她要给后院的姬妾们做个表率,让她们知道国公府里的有些规矩,是谁都不能破的。
闫氏开始盘算等下见了凤随,要怎么若无其事的问起司空这么个人。
两天过去了,刘嬷嬷竟然告诉她,说司空始终没有回来,房间里的行李都不见了。闫氏就有些心虚起来,暗想难道是凤随发现了她对司空的关注,所以悄悄摸摸的把人给送走了?
闫氏觉得冤枉,还有一种不被信任的委屈。
司空并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兵,连凤云鹤回来都说凤随的这个手下很有才干,还说涿州传回的消息,说屠老带着人新造的一批火枪就是这小子设计的,据说比以往的火枪都好用。
国公爷都关注的人,她,她能对人家做什么呢?
她是那么不顾大局的人吗?!
院子里传来动静,闫氏停住脚步,就见凤随皱着眉头,心事重重的从台阶上走了下来。看见闫氏在院门外,愣了一下,“娘?你这是……有事?”
印象里他娘很少会跑到凤云鹤的书房这边来。
闫氏连忙挤出一脸笑容,生怕让他看出自己的满心焦虑,“没事,我就是顺路过来问问你……”
她脑子里一个念头一闪,接下来的话就说的顺溜了,“刘嬷嬷说你那里少了个人是怎么回事儿?我这边料子都备好了,等着给你们裁衣裳呢。”
在凤家,每个季节给郎君们以及他们身边的人做衣裳是多年前就有的规矩了。因此凤随也并未起疑,随口解释了一句,“他有别的任务。衣裳……就按我的尺寸做吧。”
闫氏一惊,“你,你怎么知道人家的尺寸?!”
凤随莫名其妙的看着她,“我们俩个头、胖瘦都差不多啊。”
闫氏提起的一口气又松懈下来,尴尬的干笑了两声,“也是哦……那就按你的尺寸做,昨天刘嬷嬷找出来一匹月白色的料子,我看那个孩子皮肤也白净,正好衬这个颜色。”
凤随一笑,眉眼都温柔下来了,“也好。再做一件深色的,他那个性格,惯爱惹事,一动起手来就把自己搞得像个泥猴子一样。”
闫氏的那口气又重新吊了起来。
这语气……
不,不能戳破。
闫氏心想,戳破了,事情就真的摆到明面上了。
闫氏不自然的干笑了两声,“这孩子什么时候回来?”
凤随有些古怪的看了她一眼,想了想,提醒她说:“娘,他有任务。这段时间,你不要跟任何人提他,就当咱们府里从来没来过这么一个人。还有,咱们府里你最好多留意,不要让人钻了空子。”
他的语气太郑重,闫氏也顿时严肃了起来,“好。”
她知道这里说的“钻空子”,指的是辽人的细作。
两国交战,互派细作,这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他们国公府也并不是铁桶,总有一些边边角角会让人钻了空子。
不过闫氏能肯定,书房、内院这些地方,外面的人是插不进来手脚的。
闫氏估摸着司空正在做的任务大约也跟燕州、顺州之间的局势有关。如果是做斥候的工作,那确实不能让人认出他的身份。
闫氏不敢再多问,打定主意回去之后就把她身边的人先敲打一遍。
刚走两步,闫氏又想起了国公府过两天要办宴会的事,连忙又抓住了凤随,“二郎,你说宴会的事……”
她有些后悔了,不该这个时候提出办什么宴会。燕州外头还有狼蹲着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打起来。这,这不是给丈夫儿子添麻烦嘛。
凤随拍拍她的手,安慰她说:“没事,照常办。不过爹这边也要请一些客人过来,到时候府里的人怎么安排,娘要留心。”
闫氏连连点头,“你放心。”
她是一府主母,虽然出身武将世家,从小受的也是宗妇的教育,如何管理下人那就是必修课。这个掌控力,她还是有的。
闫氏战意满满地回去安排了。
两天之后,虞国公府。
这个时候,前往顺州与辽国方面接洽的官员正在返回的路上,对于张世良这些人来说,应该算是风暴来临之前最后的一个安稳夜。
于是国公府为张世良举办的践行宴,就被人为地抹上了几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纵情之感。
这一股有些躁动的气息,也影响到了后院的夫人们。
夫人们的筵席设在梧桐苑隔壁的浣花阁。浣花阁地方宽敞,景致也极好,再过一段时间,院子各处稀稀落落已经开放的桃花会形成一片花海,景色会更美。
此时此刻,早到的几位夫人正聚在一起闲聊。与闫氏交情不错的云麾将军夫人就悄悄问闫氏,“我听说,李大家今日也是府上的座上宾?”
李大家说的就是李骞。他与师兄林山翁曾是皇室的座上宾,对于一般的权贵家庭来说,他们的身份绝对不止是“伶人”这么简单。
能被称为“大家”的人,多多少少,已经超脱了俗世给一个人的身份设定的种种框架,变成了一种需要另眼相待的、特殊的存在。
闫氏也听说过李大家,但她在京城的时间太短了,没有机会听过这两位大家的演奏。
云麾将军夫人就给她出招,“等下李大家演奏的时候,我们偷偷摸摸过去听一听啊。”
闫氏,“……”
闫氏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就听旁边另外一位夫人也兴致勃勃的参与了进来,“对啊,对啊,我们悄悄过去,反正有屏风挡着,我们也看不见前面。就在后面听一听……这可是李大家啊。”
她的话简直说进了夫人们的心坎里。
她们的夫君常年驻守边关,她们也没有机会享受京城里那种富贵安逸的生活。等京城里流行的东西传到她们耳朵边,早就不知过时多少轮了——跟京城里那些官员相比,他们的付出实在太沉重了。
闫氏忽然发现这个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搞不好还会让国公府的这些臂膀,对驻守边关生出怨气来。
但要请李骞进内院来演奏……
那也是不可能的。先不说合不合规矩,主要是她们这些官夫人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说来说去,竟然还是偷听的主意比较能行得通。
闫氏让人去跟凤云鹤通了个气,等前院的下人来请的时候,就带着一群贵妇们悄悄过去了。
国公府宴客的地方仍然选在了前院的云海间。
云海间空间阔朗,平时也只有宴客的时候才会使用。不过今日的宴会需要宴请的客人没那么多,不需要太大的场地,这种时候,屏风的作用就显出来了。
一方面宴会中间有佣仆上菜,不停地开门关门,会打扰到客人们的兴致,另一方面也将过于开阔的大厅隔离出一个相对较小,也更为温暖舒适的宴客的空间。
闫氏带着夫人们从侧门进来的时候,宴会厅中一群舞姬正在翩翩起舞,鼓乐靡丽,酒菜的香气中又混入了脂粉的腻香。如此一来,她们的到来倒显得不引人注意了。
夫人们轻手轻脚地站在屏风后面,有几个胆大的还悄悄探头朝外看。还好大厅各个角落都立着一人多高的树状灯台,将大厅里映照得灯火通明。
如此一来,屏风后面就更阴暗,也更便于隐蔽。
她们来的正是时候,舞姬们退下之后,就有人请了李骞上来。
对于皇室的座上宾,凤云鹤和手下的一干官员都是要给面子的。闫氏就听他们跟李骞好一通寒暄,然后李骞落座。
片刻之后,流水一般的琴声响了起来。
这是一首咏叹山水的曲子。
曲调高雅,意境悠远,曲调中饱含着对旧日好友的思念之情。
屏风里外的客人都听得入了神,云麾将军夫人还十分感性的流下了眼泪。
一曲弹罢,满堂宾客纷纷要求李大家再为大家弹奏一曲。
就听堂上一把醇厚柔和的嗓音含着笑音说道:“到底上了岁数,精力有些不济。就让我的徒儿将离给大家演奏一曲吧。年轻人,多有奇思妙想,之前在京中颇受好评的《春江花月夜》,就是将离所做。”
司空,“……”
师父又在吹他的牛皮了。
司空的厚脸皮也忍不住有些发热。他都提醒过了,牛皮不可吹的太过,师父竟然还是把大牛给他吹出来了……
他还以为师父只会吹嘘一下他琴技了得什么的。
司空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他知道这会儿不是心虚气短的时候。情况特殊,他们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不得不把牛皮吹得大一些。
他们必须要尽快的让大家对“将离”这个人有一个深刻的印象。
最好这牛皮哄哄的名声还能一路传到顺州去,让“将离”这个人有一个更加名正言顺、且不会引人警惕的身份陪在师父的身边,一路走进顺州的城门里去。
第172章 十面埋伏
将离要弹奏的曲子叫《十面埋伏》。
只听这个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阳春白雪,田园暖调,而是与战争相关。凤云鹤也起了好奇心,放下手中酒杯,脸上露出郑重的神情。
哪怕只是一个普通伶人,弹奏这种题材的乐曲,表达的也是对他们这些军人的敬意。他与在座的宾客多是武将,哪会不领这份儿情。
何况这个弹琴的小伙子,并不是真正的伶人。
屏风后,闫氏听了半天,见前厅中始终静悄悄的,并且还有越来越静的趋势,忍不住朝外移了两步,探头朝外看。
她一眼就看见了宴会厅中央那个垂首而坐,双眼微阖的青年。
闫氏有些困惑,她怎么觉得这位将离先生看上去有些眼熟?
他手中抱着琵琶,却仿佛已经沉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般。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有些玄妙的气息不知不觉感染了其他人。
连闫氏,也在看见他的一瞬间,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
手起。
如银瓶炸裂一般,琴弦的震动在空气里荡开凛冽的杀气,瞬间将听者拉入两军对决的古战场。
金鼓之声、剑弩声、人喊马嘶……
一时间声动天地。
金戈铁马之声令人头皮发麻,精神却无端的亢奋起来。
俄而无声,久之,又有楚歌声起,幽怨喑哑,凄切悲壮。一缕柔音夹杂其中,仿佛与心爱之人相别。
紧接着,又仿佛身后追兵将至,四面八方全是刀枪剑戟,上天入地无门,而敌人的铁骑却已渐渐逼近。
如血残阳之中,断戟残肢满地。
英雄末路。
绝望的气息一点点逼近。
司空已经完全沉浸了进去。
他自己就是战士,没人比他更懂得战场上陷入绝境的恐惧与悲壮。数不清有多少个相似的瞬间,明知是死路一条,却不得不去拼。
拼了或许仍是死,但不拼却只会死得更快。
这种深切的无力感,让司空在这一刻,对陷入绝境的楚霸王产生了强烈的共情。
他陷入了不属于自己的时空之中,在他的周围,也是上天入地无法挣脱的天罗地网,想做的事,永远都是那么遥不可及。
他有时会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小蚂蚁,背负着比他大无数倍的石头拼命地往上爬,但或许上面的人只须轻轻地拂动一下衣角,他所有的努力就会化为乌有。
所有的无力与愤懑都融在了他的琴音里,这是他对这个时代,对他的处境与满腔的热望所发出的的呐喊。
凤随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他听懂了。
司空琴音那种想要在绝境里拼杀出一丝希望的肃然,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映照的何尝不是凤家军的处境?
在座的一干武将,哪一个不是从敌人的天罗地网里浴血拼杀回来的?此时此刻,也都被司空的琴声触动了心肠,连一向自诩铁石心肝的凤云鹤,也不自觉的红了眼圈,滋生出满心的悲壮来。
曲终,满场寂静。
司空慢慢睁开眼,才意识到自己满头都是汗,视线几乎都被汗水模糊了。
这一场演奏,耗费的心神,堪比一场上阵厮杀。
凤云鹤起身,端着两只酒杯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他要亲自敬他一杯酒。
司空从他手中接过酒杯的时候,人还有些懵。
“小先生神技。”凤云鹤满心激荡,心绪完全无法平息。他举着酒杯,与司空轻轻相碰,来了个先干为敬。
他从司空的琴音里听出了他灵魂中的血性与战意,对于凤随跟他商议的计划,有了更多的信心。
司空懵头懵脑地干了这杯酒,理智慢慢回笼,忽然想起面前这人不但是凤家军的主帅,还是他顶头上司的亲爹。
司空一个激灵,出窍的灵魂顿时归位。
但他灵魂归窍了,其他的人显然还没有。他甚至还看到凤随脸上挂着泪……
司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有些感动,也有些惊讶,原来他心目中的硬汉,也有这么感性的一面。
闫氏像个提线木偶似的,带着一众失魂落魄的贵妇回到了浣花阁。
归座许久,她的双手仍在无意识的微微发抖。
她出身于武将世家,丈夫、儿子也都是武将,她一直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她更加了解他们的生活。
就在不久之前,这个坚固的信念被一曲《十面埋伏》打破了。
她的灵魂被摄取出来,随着琴音亲历一场血战。厮杀、奔逃、追击……直至陷入绝境,英雄末路。
人世风灯,向死而生。
这样的悲壮,让闫氏控制不住的流泪了。
她想起了之前看到将离时眼熟的感觉,想起凤随动情的泪水,她慢慢反应过来“将离”到底是谁。
原来是他。
原来,他是这样的一个人。
司空一整晚都陷在一种压抑的情绪之中。
李骞知道他是耗神太过,像哄小孩子似的坐在他的床边,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就算是打仗,有输有赢,这也是常事……再说没人打仗,这边城的老百姓,还不都成了辽人养在圈里的鸡鸭……”
司空哭笑不得,“我知道。”
李骞再摸摸他的脑袋,觉得他是被这首杀气冲天的曲子给反噬了。
司空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心里那种压抑的感觉,他裹着被子在床上蠕动了几下,把脑袋搭在了李骞的腿上,闷闷的说:“我就是觉得,要做点儿什么事……太难了。其实……”
司空停顿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我一直知道这种压力存在。师父,我也对它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有的时候,一些情绪会突然爆发……我会调整过来的。”
李骞的手指在司空的头发里穿行,忽然问了一句,“你前世的爹娘,是什么样的人?”
司空也并不惊讶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他早就知道,那天在河边说过的话,他师父是听进心里去的,他只是需要时间慢慢消化。
“普通人,”司空闭上眼,微微一笑,说:“阿爹脾气好,阿娘脾气稍微暴躁一些。他们平时工作都很忙,但是到休息日,也会陪我去上课,去参加各种活动,或者一家三口出门旅游……不是什么大富之家,但也小有盈余。”
他好想他们啊。
李骞又摸摸他的脑袋,心情有些复杂。
没有父母疼爱,这本来是这孩子一生遗憾。但他又侥幸拥有前生的记忆,虽然生来孤苦,却并不缺失父母的疼爱。
老天待他不薄。
李骞有点儿替李持盈感到遗憾,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可惜她与他没有那份母子缘分。
但同时又有些释然。他想,对他的阿盈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肯定不是她自己的感受,而是她的儿子会好好长大,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你的父母,”李骞轻声说:“他们都在天上看着你。”
司空的脸埋在被子里,良久之后,闷声闷气的嗯了一声。
房门被敲响,小鱼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打量司空的时候,神情间颇有些小心翼翼的意味儿。
“先生,”小鱼将食盒摆在桌子上,“小馄饨做好了。”
司空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顿时精神一振,“你们出门还带着厨师?!”
李骞被他孩子气的话逗笑了,“带个厨师又算什么?出门在外本就辛苦,生活上当然要照顾好自己。”
司空,“……”
好吧,司空一个穷鬼,上次出远门还是跟着智云师父他们一起来北境。
一群和尚出门,能有什么行李呢?赶了两辆大车,装的也都是各方筹备来的草药。
一路之上,有人家的时候化个缘,没人家的时候就啃啃硬饼子,也就那么过来了。偶尔司空偷偷摸摸地去叉条鱼,或者烤个兔子,师父们也都假装不知道。
司空回忆起这一幕,竟然不觉得辛苦,只觉得有趣。
司空从师父手里接过小碗,瞟一眼眼神飘忽的小鱼,柔声细气的说:“小鱼哥,你最近是不是有些怕我?”
小鱼干笑两声,“怎,怎么会……”
“因为啥?”司空还挺无辜的,“因为我手段狠?可那是仇人啊。”
小鱼,“……”
也是啊。
但他对司空的畏惧,并不是理智能控制的。一想起当初满地是血的场景,他就不自觉的开始哆嗦。
司空继续游说,“你这样想,你和师父是一伙儿的,我呢,是师父的徒弟,那咱们就是同伙儿啊。我越厉害,就说明我越有能力保护你们,你应该更放心,更有安全感才对啊。”
小鱼,“……”
小鱼摸摸脑袋,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他认识司空也有一段日子了,这小子见了人都笑眯眯的,脾气好的不得了,跟谁都挺亲近。他们住在林宅的时候,管着他家先生私库的几个嬷嬷,看见司空就跟看见亲孙子似的。
就说他自己吧,一开始总是冲着司空翻白眼,也没见他对自己怎么样……
小鱼的脑筋就这么转过来了。
他嘿嘿一笑,伸手过来接他的空碗,“再来一碗吧,晚上那么辛苦,可得好好补一补。”
司空坐在床沿上,大模大样的把碗递了过去,“谢谢小鱼哥。”
小鱼的心就更安稳了。
看,这小子还管自己叫哥哥呢。
李骞笑着看他们斗嘴,然后嘱咐小鱼一句,“外面的人要是打听咱们这个院子里的事儿,不要说。”
小鱼连忙点头,忽然想起那个不见了的小厮,心里一突,“有个人不见了,也不知跟咱们有没有关系。”
他把从厨房里听来的闲话和以前自己跟小厮的谈话都跟他们说了,又说了自己的猜想,然后忧心忡忡的提醒他家先生,“要不咱们离张大人远着点儿?”
李骞摇摇头,“一路同行,就算这会儿想远,又能远到哪里?再说,咱们这一路也没少沾光,人家可是带着禁军呢。”
小鱼又开始发愁了。
司空西里呼噜吃了第二碗小馄饨,安慰他说:“你说的那人,是被凤大人带走了。没事,就是看出他不对劲才抓的。话太多,鬼头鬼脑,看着就有问题。”
当然了,真没问题,凤随也不会跟个普通老百姓过不去。
原来坏人都被抓走了。
小鱼一下就放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的父母,”李骞轻声说:“他们都在天上看着你。”
虞道野:“等等……老子还活着呢!”
第173章 柳树坡
美美地吃了一顿爱心小馄饨,又一觉睡到大天亮,转天司空一睁眼,就觉得昨天一曲《十面埋伏》给他带来的那种沉甸甸的窒息感都烟消云散了。
乐观的天性又占了上风,洗完脸,还握着拳头给自己打气,“再难的路也要一步一步走!有啥压力啊,你压力能比国公爷大吗?能比燕州城外的凤大郎大吗?!”
讲完道理,再给自己灌点儿鸡汤,“加油!你能行!有志者事竟成!你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要……”
他卡了壳。
因为一转身,跟房门口刚进来的李骞正对了个正着。
两人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李骞干咳了两声,假装没看到司空那些神经兮兮的表演,“我来看看你醒了没有,饿不饿?”
司空干脆地接过了他师父递过来的梯子,“饿!”
李骞一乐,“那就吃饭去,我让人做了骨汤面……这两天好好休息,我听说从顺州回来的人,今天就到了。”
司空点点头,这事儿大家都有心理准备,这些使者回来,估计见面的时间地点都已经定下来了。
那么,启程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儿了。
启程的时间果然很快定了下了。
出发前两天,李骞带着徒弟在燕州城里逛了好久,买了不少零零碎碎的东西。有药材,也有一些来自辽国的首饰和艺术品。当天黄昏时分,很多店铺都按照约好的时间,将他们购买的商品送到了驿馆。
谁也没有注意到,这里面还夹杂着一个不起眼的木头箱子。
箱子被小鱼捧着,小心翼翼地送到了司空的房间。
本来小鱼还有些好奇他到底买了啥,结果司空抚摸着箱子,轻飘飘的扫了他一眼,说:“小鱼哥,不是我不想让你看,我是担心你看了又会害怕。”
小鱼,“……”
小鱼惊悚了,这么大一个箱子,能放什么呢?!人头的话估计能放两个……
小鱼连忙摆手,“我不看了,你自己看吧。先生说了,晚上你就别过去了,收拾好了就早早睡。”
司空答应一声,笑眯眯地看着小鱼落荒而逃了。
司空关好门窗,还不放心地挨个检查了一遍。然后他把木箱子搬上了床,床帘也垂了下来,只借着外面淡淡的一点儿烛光,打开了木箱上的锁。
箱子里是一层一层埋在厚软干草中的霹雳弹,或者现在应该改个名字了,叫手雷。这是屠老最新改良过的,据说杀伤力和爆破的效果都比原来的那一版更好。
可惜这会儿不能试试。
司空正爱不释手地将一个个苹果大小的手雷拿起来检查,就听窗外有人轻轻叩了两下。
司空心里一动,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阖上盖子,下床来到窗边。外面的人大概也听到了屋里的动静,轻声打了一个唿哨。
司空连忙拉开窗户,果然就见凤随裹着一件黑斗篷,站在窗外冲他笑。
司空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凤随按住窗台,很利落地翻了进来。
司空警觉地左右看看,伸手关好窗户。
“放心,”凤随解下斗篷放在一边,“这燕州城好歹还在凤家军的手里,我来见见你都能让人知道,凤家上下岂不是白忙活这么多年?”
司空不放心地挠挠脸蛋,“现在不是很关键么。”
不能让别人知道李骞的徒弟跟凤家有这么深的渊源。说实话,对于凤随突然出现在驿馆,司空还是很紧张的。
凤随看着他,眼睛里带着笑,然后他张开了手臂。
司空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当然看见凤随他也是很高兴的,但他以为凤随只是来谈公事的。
谁知道他来了这么一下子。
司空的心跳一下就快了起来,脸也红了。
凤随见他站着不动,就上前两步将他搂进了怀里。
司空搂住他的腰,轻轻吁了口气,“没想到你会过来……是担心我吗?”
凤随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他蹭了蹭司空的发顶,轻声说:“怎么会不担心?我们先后不知派了多少人去顺州……”
“我跟他们不同。”司空对这一点还是有把握的。凤家派去的斥候都是暗中行动,而他和李骞的身份这是摆在明面上的。
有时候事情就是如此,越是明面上的东西,越是不会引人怀疑。
但凤随并不会因为他们有了身份上的遮掩就真的不担心了。
他凑到司空耳边,把顺州城里可用的资源又细细说了一遍,包括哪些是绝对可信的,哪些有可能有所动摇,已经起不了作用的。
司空都很认真的记下了。
正经事说完了,凤随却还是不想走。
他低着头,抵着司空的额头轻声说:“你昨晚弹的那首曲子……听的我心里特别不好受……”
钝痛。
而且他也知道司空心里也是这样的感觉。
司空其实已经缓过来了。这会儿反而觉得撒娇的凤随有些可爱,他拍拍凤随的后背,安慰他说:“我们是武将,时刻保持警醒也不是坏事。”
“我知道。”凤随在他额头亲了一下,“我只是……”
只是心里不好过罢了。
司空微笑,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嘴唇。
凤随从昨夜起就压抑的情绪,也突然间有了宣泄口。他手臂用力,像是拥抱着一松手就会消失不见的珍宝,简直恨不能将他嵌进自己的胸膛里去。
司空感受到了他汹涌的爱意,也从这爱意里汲取到了让他振作起来的力量。
他听到凤随用柔和得不可思议的声调在他耳边轻喃,“不要怕。”
“不怕。”司空靠在他的肩头,“怎么会怕……”
这并不是他一个人的行动,他身后有凤随,有陈原礼徐严这些兄弟,还有数不清的士兵给他做后援。
无论上哪里,他都不会怕。
转天一早,张世良和凤随作为正副队长,带领车队离开了燕州城,朝着顺州的方向前进。
两州相距并不远,尤其他们前往的目的地还不是顺州,而是燕、顺两州之间一个叫做柳树坡的地方。
到了这里,张世良等人都会停下,李骞和其他四个戏班子组成的小队伍,会由辽人派出的使者引领,继续北上,前往顺州。
“柳树坡早先也是有人居住的,”司空把他从凤随那里听来的消息悄悄告诉他师父,“后来被北边过来的流寇洗过几次,大部分居民就都迁入燕州了,如今就是个荒村。耶律云机的营地就扎在那里。”
李骞点点头,他估计像他们这些要去顺州的人,估计都没有机会见到耶律云机的营地。
司空拢了拢斗篷,安慰师父,“师父别怕,有我呢。”
李骞一笑,上下打量他两眼,点点头,“嗯,不怕。”
为了让司空看起来更像一个艺术家而不是一个粗糙的兵痞,李骞把他从京城带出来的衣裳首饰都给他披挂上了。不但衣服都是好料子,连头发上的布条都换掉了,换成了一根温润的白玉簪。
不过谁也不知道,司空这一身圆领宽袖的袍子下面,不但藏着手弩,靴子里还藏着一把短刀,腰带上的荷包里还装了一把铜钱。这东西别看不起眼,关键时刻也能当暗器来使用。
除了这些,他们身后的马车里,座位下面的衣箱里还藏着一箱手雷。
司空原本是想把手雷放到自己这辆车上的,后来因为李骞与他同车,他多少有些不大放心,还是放到后面的车厢里了。
倒不全是担心手雷半路上会出什么意外,这东西其实也没那么容易触发。而是觉得人们通常的心理,都会认为越是重要的东西,越会贴身来存放,真要搜查起来,他们乘坐的马车反而会被当成是重点。
守着后面那辆车的是凤随给他安排的人。
手雷的事司空没有告诉李骞,但凤随给他们的队伍里安排了人,这一点李骞是心知肚明的。
车队当晚在野外扎营,转天继续上路,于申时左右赶到了柳树坡。
司空挑起车帘,就见远处一片茂密的树林,枝叶间泛着朦朦胧胧的新绿。林间露出几幢土屋,又有辽人士兵穿梭其间。
只是远远一瞥,司空已经感觉到了那种对战的气氛。
从他们此刻所在的位置,是看不到耶律云机的营地的。这几幢土屋估计就是最初的居民留下来的。
司空还在琢磨他们是跟张世良这些人一起留下,等耶律云机那边发话了再去顺州,还是就在这里直接告别,就有人从前方过来传话,让他们也在柳树坡歇下。
李骞同行的随从不少,又有车马行李,被单独分了一户农家院。
农家院许久没人住过,别说行李什么的,就连桌椅板凳都不剩几个。还好后院有水井,水质也算干净,小鱼带着人打水收拾住宿的地方,厨师自去伙房里烧饭,倒也井井有条。
厨师给李骞他们做了几碗面条,又蒸了干饼子、酱肉,做了几锅热汤,给随行的护院们吃。李骞想着随行那几个戏班子东西不如他们带的齐全,又请厨师多做了几锅热汤,给戏班子们送了过去。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们还要跟戏班子同甘共苦,互相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
正吃着,凤随就来了。
他是借着给大家分发食物的名义过来的,被司空拉住投喂了一碗热汤面,身心俱暖。他打发手下继续去分食物,自己则假公济私,在李骞这里多赖一会儿。
“耶律云机要搞个晚宴,说是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凤随眉头皱着,神色有些担忧,“我估计,他们会派人过来请你们也去。”
司空想了想,对李骞说:“师父你就别去了。我去。”
宴无好宴,他师父一路劳顿,没必要去受这种刺激。再说,一开始就把他师父送出去,好像耶律云机有多大面子似的。
李骞犹豫了一下。司空不放心他,可是他也不放心司空啊。辽人请他们过来,看的无非他的名声,论起名声,当然还是他这个做师父的更胜一筹。要是辽人用这一点来为难司空,又该怎么办呢?
凤随便也劝道:“师父好好休息,让司空去。”
李骞还在犹豫。
凤随就说:“这样的宴会,我也是要参加的。”
有他在,怎么会让别人在他眼皮底下欺负了司空?
李骞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也好。那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凤随听到这句话,哪怕明知道师父说的不是他想象的那个意思,他还是没忍住,小心脏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第174章 元帅
司空洗了把脸,换了一身体面的衣服,就抱着他师父的琵琶,跟着凤随出去了。
他们走后,小鱼就端了一盆热水来给李骞泡脚,一边很是感慨的叹气,“亏了司空去顶这个缸,要不然先生又该辛苦了。”
辽人的元帅哟,乖乖,那可不是好对付的。
小鱼想到这里,又觉得他家先生有这么一个徒弟,当真是件挺幸运的事。他决定以后都要对司空好一点儿。
李骞心里却有些不好受,还稍稍的有些后悔。他当初就是因为不放心司空一个人北上才接了这差事。现在看来,这差事反而连累了司空。
李骞难过了一会儿,又想起了司空鬼鬼祟祟藏在马车里的东西,于是他的心情又诡异的好过了起来。
他想,其实也不算是连累。毕竟凭着他和司空的关系,也算是给了凤家军一个进入顺州的机会。
两军对垒,机会是多么重要啊。
虽然也会有一定的危险,但是……
他做了半辈子富贵闲人,也终于有机会在国家大事上出一份力了。
司空终于见到了敌方的大营,军帐一顶挨着一顶,一直绵延到了夜色的尽头。营帐之间生有篝火,但在司空眼里,这跳跃的火光却并不显温暖,只见肃杀。
司空被引进一顶小帐篷的时候,才发现其他的几个戏班子里也都有人过来了。大约也都有些摸不清底细,来的人都是班主加上二三流的艺人这样的组合。
这是一个很谨慎的安排,真有什么意外,也不至于折了自己班子里的头牌。
大家彼此都面熟,打过招呼就安安静静坐下来等着了。
帐篷里安静,外面的动静就听的更清楚一些,司空听到了从不远处传来的呼喝声,似乎有人在搏击,或许这也是一种表演吧,因为还有不少人哄笑的声音。
然后就有人将戏班子请了过去。
司空等的简直不耐烦,又庆幸没让李骞过来,有这功夫,还真不如留在土屋里睡一觉呢。
司空缩在火堆旁边,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喊他。
来人是一个辽人小兵,站在帐篷的门口,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司空抹了一把脸,起身跟着他出去了。沁凉的夜风一吹,他人也精神了,这才发现之前一起等在帐篷里的那些人都没回来。
估计是表演完了就直接送走了。总不至于乍一见面就给宋人一个下马威,全都宰了。别人不好说,司空对凤随还是有把握的,他不会坐视这种事情发生。
司空跟在小兵身后,沿着营帐之间的小路往前走。不多时就见到了灯火通明的主帐,主帐外面还站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一副正等着上台表演的架势。
司空觉得上位者的心思果然不好猜,出门打仗,为什么要弄一堆女人带着?这不是平添累赘么?还得拿粮食养着。
或者,跟他师父出门非要带着厨师是一个意思吧?
人家的生活档次就是这样的。穷鬼不能理解也正常。
看见司空过来,女人们的视线一五一十地投了过来,然后开始嘀嘀咕咕的凑到一起咬耳朵。
司空假装自己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他今天的装扮还是很有迷惑性的,头发梳的溜光水滑的,小脸也洗的干干净净,出门之前师父还给他抹了点儿香喷喷的面霜。身上穿的也宽袍大袖的袍服,总之就是要追求一种艺术家才有的仙气飘飘的派头。
不多时,引他过来的小兵出了主张,请他进去。
司空一眼就看到了主座上那个人高马大的男人。
如无意外,这就是辽人的元帅耶律云机了。
耶律云机长着一张十分方正的面孔,两道浓眉却显出了几分凌厉的气势,一双利眼,顾盼之间自带一股俾睨之态。
三十来岁的年纪,无论是体力,还是头脑,亦或是武技,都达到了一个男人所能达到的巅峰状态。
耶律云机一身深红色袍服,圆领窄袖左衽,领口露出一抹雪白衣领,腰系深色腰带。头上戴着饰有金玉的冠帽,鬓边有发辫垂下。宋人一直不大看得习惯的髨发,放在他身上,也只是给他增添了威武豪迈之气,而丝毫不显得滑稽。
这是一个,让人一眼看过去,就会心生警戒,不敢小瞧的男人。
主座下首,辽宋将官左右分开,各自列席。宋人这一列,正头领张世良与副头领凤随坐在最上首的位置。
司空向主座见礼之后,依次向在座的辽人将领和张世良一行人行礼。辽人多是大模大样,不当一回事儿,宋人这边却对这位将离先生印象深刻,纷纷含笑颌首,算做回礼。
凤随作为副领队自然也在座,两人的视线若无其事的一碰,便又各自移开了。
耶律云机不动声色的看着这一幕,微微一笑,“你是李骞的徒弟?”
辽人贵族,多习汉语汉俗,耶律云机的汉语就说得颇为标准。
司空便点头说道:“是。我师父上了年岁,身体不好,一路舟车劳顿,这会儿实在支持不住了。就遣了小的前来,给各位大人助兴。”
司空注意到他这话一出,耶律云机神色淡淡,但他的下属们却都流露出不满的神色,似乎责怪李骞这位“李大家”不给他们面子。
司空可不想一见面就给他师父拉仇恨,便又解释了一句,“我师父说,人的状态不好,心神不宁,难以发挥出最好的状态,这个时候勉强弹奏,也只是糟蹋了好的乐曲,反而对不住贵客。”
司空这话说完,就听见贵客席上一个留着大胡子的辽人武将用契丹语对身旁的同伴说:“他们宋人讲究很多的,有些人弹琴写字之前,还要洗个澡,屋子里还要熏得香喷喷的。不洗澡的人都不让进书房……这小子也不是说瞎话。”
司空,“……”
这话说的好像也没什么不对,但是……听着就是有点儿怪。他们其实也没有这么讲究啦。
耶律云机似乎接受了他的这套说辞,眼里流露一点儿兴味的神色,“小先生可以说是一曲动天下,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听小先生弹奏一曲《十面埋伏》?”
司空心想,这些人果然消息灵通。
虽然那天在凤家的宴会上那样大张旗鼓的表现,就是为了把名声传出去。但真的传出去了,司空心里却并不好受。
这说明,他们这边的动静,确实很快就传到了辽人的耳朵里。
司空笑了笑,眼神很是诚恳的望着耶律云机说:“回元帅的话,《十面埋伏》这首曲子太耗心神,弹奏一次,小的要养足半个月才行。否则精气神不足,弹不出它的神韵。再说,今天这样的场合,并不适合弹奏《十面埋伏》。”
刚才出面给大家科普汉人的习俗的那位仁兄,又开始嘀嘀咕咕的发表意见了,“你看,宋人果然神神叨叨的。他们讲究可多了……”
司空觉得这位老兄再给大家科普几次,他就要绷不住笑场了。如此一来,大家都知道他懂契丹语,等于白白泄露了一张底牌。
耶律云机坐在上首,这个位置本来就带有一种压迫感。何况他的相貌、权势、地位带来的压力,也足以让在座的宾客对他产生畏惧之意。在今日请来的宋人当中,武将们都十分淡定,只有那位上了年岁的文臣明显的流露出不安之意。
耶律云机见一个伶人也如此镇定,还敢直视他的双眼侃侃而谈,就觉得有点儿意思。
他饶有兴味的打量这位胆子挺大的乐师,问道:“依你之见,这样的场合,适合弹奏什么曲子呢?”
司空这一路早就想好了。哪怕有精气神,他也不会弹《十面埋伏》给他们听,他怎么可能让辽人知道,哪怕他们汉人当中的一个不起眼的乐师,心中也潜藏着上阵杀敌,破釜沉舟一般的勇气与杀气呢。
他为什么要提醒辽人,他们每一个汉人心里都埋着仇恨,也埋着收复国土的热望呢?
让辽人对他们生出更多的警戒之心,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他就应该弹一些风花雪月,靡靡之音去瓦解他们的戒备心,去麻醉他们。就让他们继续轻视下去吧。
只要最后能吃了老虎,谁会在意你最初是扮猪还是扮羊?
司空就笑着说:“辽宋两国是兄弟之国,是朋友之国。如今朋友相聚的场合,小的认为最适合弹奏一曲《高山流水》。”
那位习惯科普的仁兄又开始嘀咕了,“他们汉人有一句话,叫高山流水遇知音。传说中有两个人,一个叫什么来着,他会弹琴,后来遇到一个砍柴的……”
耶律云机眸色沉沉,落在司空的面孔上。
这个小白脸乐师的表现,有些超出了他的预料,他倒也听人说过,李骞和他的师兄在宋人当中颇有些地位,并不是寻常的伶人。
这小白脸的底气,是不是也因此而来?
耶律云机觉得自己费时间去思索一个伶人的内心活动有些不可思议。
但他确实有些好奇这小子为什么不怕他。
这个名叫将离的小小琴师就站在那里,也不是很强壮的样子,在座的武将,随便一个人过去,一拳头就能把他打飞了。但他却好像意识不到这一点似的,就那么坦然自若地站在那里,看过来的视线也显得非常平静。
耶律云机心想,他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他的生死此刻就掌握在别人的手心里。
他向后一靠,淡淡说道:“兄弟之国,高山流水遇知音……说得好,那就请将离先生弹一曲《高山流水》吧。”
第175章 出发
司空心知肚明,跟敌人打嘴炮,人家乐意配合你一下,那自然其乐融融,人家要是不吃这一套,作为对手,那也是毫无办法。
但好在,耶律云机并没有在宴席上跟宋人撕破脸的打算。
两军对垒,结局有无数种可能。他固然可以扣留下张世良这些汉臣,再去跟凤锦交涉。但若是凤锦不买账呢?
据耶律云机所知,凤家与张世良这一伙儿人在朝堂上可不是盟友的关系。若是凤家狠下心来,正好可以借着他的手除掉一个政敌,顺便还收获了一个可以正大光明开打的理由。
那他可就得不偿失了。
至于丢失的岁币……
耶律云机和在座的每一位宾客都心知肚明,大家在意的不是那点儿银子。对这些世家大族来说,谁家后院扫一扫还扫不出十万两银子来?
他们看重的,是银子背后所代表的态度。
至于这些宋人带来的那些被打劫的证据,耶律云机觉得顺手利用一下倒也不是不可以,他早就看萧有德这个小子不顺眼了,再说萧家在朝堂上爪子伸得也有些长,剁掉一节,想必很多人都会非常快意的。
耶律云机思索的功夫,一曲《高山流水》已经到了尾声。
一众听得懂听不懂的武将们都叫起好来。不管暗地里怎么回事儿,明面上他们两国之间可确确实实就是高山流水的兄弟情啊。
耶律云机也应景地挤出一脸欣赏的表情。
弹得好,自然是要赏的。
辽人的贵宾们赏的东西还挺杂,有金银,也有水晶玛瑙的小饰品,耶律云机则从手边的案桌上拿起一把短刀,赏给了司空。
短刀比手掌略长,刀鞘是黄金所制,刀柄上嵌着绿松石和红玛瑙,非常漂亮。
这样尺寸的短刀,对于契丹族的男人来说,或许只是日常切割食物所用,但司空却不会小看任何一种兵器。
用的好,一根牙签也能杀人。
司空谢了赏,又胆大包天的问了一句,“我师父说,他来北地,是受使臣所邀,是来做客。不知这话,在元帅这里,是否仍然有效?”
这话说出口,在座的不少人都觉得这小子胆子太大,有些得寸进尺了。
至少张世良就是这么觉得的。
他是文臣,也爱琴棋书画那一套,对于李骞、林山翁也颇有几分另眼相看,但也仅止于此。在他眼里,这些人是不配与他这个天子近臣,朝廷命官平起平坐的。
眼下这样的场合,在座的都是两国大臣,将离这样一个伶人竟然不知高低的叨叨个不停,就让他有些看不惯了,觉得这小子太不懂眉眼高低,万一惹恼了耶律云机,岂不是给他们接下来的谈判增加难度?
他咳嗽了两声,正要出声呵斥,就觉得放在桌面上的右臂被人重重按了一下。
张世良惊疑不定的看过去,就见坐在他右手一侧的凤随淡淡的扫了他一眼,目光之中,颇有几分不加掩饰的厉色。
张世良心中一惊,原打算训斥将离的话在舌尖上转了一圈,又咕咚一声被他咽了回去。
他忍不住多疑:凤随是什么意思?难道这话是他授意的?
他,他想借着这个伶人做些什么?
可别连累了他……
辽人大多性情豪爽,耶律云机身为上位之人,并不厌烦司空这种有话直说的类型,闻言也只是一笑,“自然有效。你们师徒都是我们辽国尊贵的客人。”
司空就是要他当面承认一句“客人”。
客人,与应召而来的普通艺人,至少在身份上是有所不同的。比如进入顺州城的时候,普通的百姓会被守门的士兵随意刁难,但若是换成“客人”呢?而且还是元帅承认过的客人?
司空要的就是一个有利的说法。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司空的脸上露出笑容,两只眼睛都亮了起来,“能得元帅一句话,是我们师徒的荣幸。”
耶律云机微微一笑,抬抬手,示意一旁的小兵带他出去。
他的目光扫过宋人的坐席,看到了张世良脸上的忐忑,也看到了凤随脸上的沉稳。他认得这个年轻人,在燕顺两州之间带兵与他纠缠了数月的那个年轻人,正是此人的兄弟。
凤家军。
凤云鹤、凤锦……
耶律云机心想,这些宋人里头也是有一些硬骨头的。
司空回来之后,先去了一趟他师父那里。李骞果然还没睡,正裹着一条薄被,靠在床头心不在焉的看琴谱。
见司空推门进来,一下坐了起来,两只眼睛上下打量他,直到发现他的小徒弟手脚俱全,并没有受伤的迹象,这才松了一口气。
司空就觉得,他师父虽然没说话,但一双眼睛却把什么都说了。他觉得心头暖暖的,忍不住凑过来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我回来了。”
李骞有点儿架不住这么大的孩子了,还一见面就撒娇,有些手忙脚乱地搂住他,在他背后拍了拍,“没有被刁难吧?”
“还好。”司空乐呵呵的拿出耶律云机赏的短刀给他师父看,“在外面等的时间长一些,见面的时候倒还好,弹个曲子,说几句话,然后就出来了。”
李骞翻来覆去的看那把短刀,又摸摸司空的狗头,“如此就好,我就怕你年轻气盛,被人刁难的时候沉不住气。我看隔壁戏班子的人都回来了,就你还没回来,这个担心哟……”
“小瞧人。”司空不服气,“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
李骞一下被他说的心酸起来了。司空从小在寺庙里长大,吃穿都未必供得上,哪里有他这样的长辈时刻宠溺着他,他哪里懂得任性那一套哟。
李骞摸摸他的脸,“嗯,师父错了,小瞧了徒弟。”
司空一乐,“我回来的时候,听那个带路的小兵说,元帅发话,让我们明日就去顺州。还说这边怕是要打起来,让我们赶紧走。”
李骞也已经接到上面传下来的消息了,点点头,“走了也好,咱们不能打,留下也是别人的累赘。”
这样一想,他忽然又有些担心了。这边要是打起来了,凤随还能分出精力去支援司空吗?他可知道司空这一趟去顺州,手里头是带着任务的。
司空不知道他师父在担心什么,他在想别的事,“师父,你找人跟戏班子的头领说一声,明天出发的时候,让他们都跟在我们后面吧。我们人多,就由我们的人来开路吧。”
他在想以那几个戏班子走江湖的经验,肯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进城的时候人家要搜车他们说不定想着忍一时之气,就让搜了。
但他们让搜了,轮到李骞他们的时候,就有些不好说了。真要争辩起来,人家也能反问他,“既然是同行,怎么人家都让搜,就你不让搜?”
如此一来,反生事端。
司空的打算就是他们来打头,到时候,就拿出耶律云机赏赐的短刀,狐假虎威的跟守卫交涉。最好的结果,就是都不搜,直接放他们进城。
如果执意要搜,司空再见机行事,想别的办法。或者就像凤随提醒他的那样,让刺史府的长史出面来搜。
司空觉得,凤随能特意提到这个人,那么这个人的身份,应该是能信得过的。
转天启程的时候,凤随怕惹人注意,自己就没露面,只派徐严过来送一送,顺便提醒司空冷静行事,遇到刁难,尽量先拿文书说话。
出发之前,李骞和戏班子的老板手中就得到了一份正式的文书,文书由契丹、汉两种文字书写,并且有鸿胪寺与辽人使臣的印章,表示他们是以受邀客人的身份前往辽国。
司空昨天在宴会上的举动,凤随心知肚明,知道他是担心文书在战时不起作用,才想借着耶律云机的名号扯虎皮拉大旗——正因为顺州城的情况大家都摸不透,所以司空才会表现的有些急躁。
这也是凤随有些担心的地方。
队伍启程之后,司空发现另外的四个戏班子果然将李骞一行人当成了首领。他对这种情况比较满意,大敌当前,最忌讳窝里反。
别管戏班子的各位是出于不想惹事还是什么其他的考量,做出了这样配合的姿态,对于司空来说,这种情况都是他乐见的。
他们还在燕州的时候,凤随就将这些戏班的情况摸了一遍,其中也有几个人的背景颇有些不清楚,但时间紧急,只要这些人在进城的这个环节不要给他添乱,其他的事,都可以等到进城之后慢慢料理。
真有什么问题,司空也不介意先下手一步,送他们上西天,免得事情到了紧要关头,他们再跳出来拖他的后腿。
这一路,因为前方未知的危险,司空显得格外沉默。
李骞看到这样的徒弟就格外心疼,忍不住就想找点儿话题来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这一路,也没看见咱们的人都在哪里扎营。”
司空觉得,他们现在只是凤随的亲兵,不属于北地的编制,不知道人家排兵布阵的内情也挺正常的。
不过作为一个军人的直觉,还是让他在离开燕州城的时候,隐约有一些察觉。
“燕州三面环山,”司空对他师父说:“地形挺复杂的,咱们看不见也正常。”
李骞就叹气,“还好咱们把燕州打下来了。”
就连他这个外行也从燕州的地形上看出了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
“燕州一战是惨胜,”司空跟他师父说悄悄话,“听说那一仗凤锦重伤,手下的前锋营都快死绝了。”
李骞唏嘘不已。
司空的脸色沉了下来,眼里流露出格外坚定的神色,“所以顺州才更重要。拿下顺州,燕州的外围相当于有了一层屏障,压力会小很多。”
李骞,“……”
得,白琢磨了,话题还是绕回去了。
李骞就叹了口气,说:“司空,你也别把师父想的太没用。我身边这十来个人跟了我好些年了,也都是能打的汉子。到时候,不管你想做什么,都听你的安排……包括我。你也别总想着我们怎么怎么样,其实……家国大事面前,一个人的命,也没那么重要。”
一席话,说的司空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他想说每一个人的命都重要。但他心里知道,真到了某些时候,某些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时候,他自己的命也是可以交付出去的。
第176章 搜
从柳树坡到顺州相隔不过三十多里路,并不算远,要搁到后世,都属于首都的周边区域。因此一行人天不亮出发,到黄昏时分也就到了。
顺州城果然戒备森严,远远就看到城墙上方旌旗飘扬,一派肃杀之气。
守在城门口的都是身着铠甲的卫兵,城门外冷冷清清,几乎没有进出城门的人,因此他们的车队还没走到近处,就引起了这些守卫的注意。
一个小头领模样的辽人腰挎宽刀,大模大样地走了过来,张开手臂示意车马都停下。
给司空他们赶车的车夫是凤随安排的向导,见状连忙走上前,用契丹语跟他套起交情来。司空看到他给那头领塞银子,被那头领毫不客气地推了回去,不由得心里一沉。
头领推开那车夫,径直朝着他们这辆马车走了过来。
司空按住李骞的手臂,自己从马车里跳了下来,冲着那头领不卑不亢地拱拱手,从李骞手里接过文书,递给了头领。
头领皱着眉头看完,又将文书递了回来,抬抬手对身后的士兵说道:“搜!”
“慢着!”司空也张开手臂,做了一个阻止的动作,声音比这头领还要大,“你们不能随便搜我们的行李!”
赶车的车夫连忙充当翻译,在头领耳朵边嘀嘀咕咕。
头领眼睛一瞪,一只手就握在了刀柄上。
司空从腰带上取下耶律云机赏的那把刀,举到了头领眼前,“这是你们元帅赏的!他亲口说过我们是辽国的客人!”
头领被震住了。
车夫凑过来给他翻译,被那头领没好气地踹了一脚。
李骞坐在马车上,看着围在马车前方的一众目露凶光的守卫,心跳的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司空怕的就是如今这情况,但箭在弦上,气势上再弱下去,情况越发不可收拾。最要命的是,还会连累那几个无辜的戏班子。
司空示意那车夫给他翻译,“各位将军,不是我们不让搜,而是不能由你们这些当兵的来搜。我们的乐器都是非常精细的,一旦有磕碰就会损坏,那我们千里迢迢就白来了。而你们元帅委托我们的任务,也无法完成,这个责任请问谁来承担?”
车夫站在头领身边,小声翻译司空的话。
头领流露出一丝迟疑的神色。
司空又说:“请你们将刺史府的长史刘长英请来。我们来这里,按照规矩是要与他交接文书的。听说这位刘大人专事宋辽交接之事,这位军爷要搜,最好也等刘大人在场的时候搜。我们一定配合。”
最后这句话终于安抚住了发飙的头领,他招手示意手下小兵去找刘长英。
司空站在马车旁边,紧握的手心里全是冷汗。车夫与他对视一眼,两个人默契的交换了一个互相打气的眼神。
司空就觉得那天晚上他在耶律云机面前聒噪一通,总算没白费。这些士兵对他们的元帅还是很敬畏的。
车队被士兵围了起来,气氛看似紧张,但司空留意观察,觉得这些士兵其实也没把他们这一队宋人当回事儿,会同意司空的要求,无非是顾虑真出了事要担责任。
负责辽宋之间接待工作的长史刘长英很快就赶到了。
刘长史二十出头的年纪,人长得挺斯文,身后还带着一个年龄比他还小的副史,副史手里拎着书袋,一副要当街办公的架势。
司空连忙上前见礼。刘长史显然是知道李骞的,表现的比较客气,而且让司空感到庆幸的是,他汉语说的很顺溜。
司空就把头领和刘长史请到一起,很客气的表示,“能不能请刘长史来检查?我们的乐器、戏班的行头都是很精细的东西,确实架不住军爷们翻查。”
刘长史点头,对这样的说法表示认可,他用契丹语对守卫的头领说:“交接使臣,是在下的分内工作。李大家有文书,是咱们的使臣从西京城里邀请来的客人,按理是不该搜人家行李的……”
两国相争还不斩来使呢,李大家也算是辽人自己邀上门的客人。但现在宋辽双方情况特殊,搞不好哪天就打起来了。
李骞就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添火,“当初说的是上门做客,现在看来,是当我们是敌人了?那要不就算了吧,待日后局势稳定,我们再来……”
刘长英连忙拦住,和气的劝道:“李大家要来的消息,宫中贵人们都已经知道了,您这时候回去,我们也不好交代……”
刘长英是崇尚汉文化的辽人,对于李骞这种艺术家还是很崇拜的,因此他也很乐意促成李骞的北上。
城门守卫的刁难,让刘长英也有些心焦。他听人说过,大宋的文人和艺术家脾气都很大,那叫风骨。城门守卫固然可以用强,但是,守卫的态度万一激怒了李大家,人家死活不去了呢?总不能真的一刀宰了吧?
李大家在大宋可不是默默无闻之辈,在辽人的地界上出了什么事,万一激起民愤就不好收场了……
真到那一步,上面一层层追究下来,他也是有责任的。
于是,他奋力在守城的卫兵和李骞之间充当和事老。
夜幕降临的时候,看守城门的一方率先妥协了。车队在这里堵了很久,上司都派人过来打听怎么回事儿了,小头领也有点儿招架不住这种压力了——主要是司空手里还有一把他们元帅赏的短刀。
哪怕明知道他是狐假虎威,但也不是谁都能无视老虎的威慑力呀。
最终三方达成协议,推举出了刘长英这位两边都信任的代表出面来检查。
“不就是看看有没有兵器吗?”刘长英跟守卫打包票,“我还能不认识兵器吗?”
守卫也觉得这种搜查方式可以接受,毕竟他们也在一旁看着呢。
于是就由刘长史一辆辆马车地搜过去,箱子由司空亲手打开,展示他们小心翼翼安放在柔软的衣服堆里的琵琶、古琴……等等。
衣箱里藏着的首饰箱子也都打开看过,不过出于对两国文书的尊敬,刘长史并没有伸手乱翻——乱翻也显得他们不怀好意,觊觎人家的财物不是?
到了戏班子那边,人家的箱子里保存的各种行头就更加精细了,一些头饰还带着会颤动的流苏之类的装饰物,若是暴力搜查,那等他们查完,这些东西也差不多毁完了。
这些东西虽然不大值钱,但有眼睛的都看得出其工艺的复杂性是北地难以模仿的。真要被他们弄坏了,影响了后面的演出,事情也多少有点儿麻烦。
刘长史和一众守卫都有几分侥幸之感。
最后,马车上下也都查看过,随行的护卫们的长刀短刀也都上缴了城门守卫,守卫头领终于在进出城的文书上盖了印,对他们放行了。
司空松了一口气,背后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
他把手雷分开,放在了两个首饰箱的下层。上方铺了绒布,绒布上放着的都是一些精细的物件。
搜查的人要是守城的那伙儿士兵就不好说了,但对于刘长史这样的文人来说,看到精细、贵重、颤颤巍巍的小物件,下意识的就会收敛自己的举动,避免对它造成破坏——这也是普通人会有的非常正常又微妙的心态。
有两国文书在,他们这个队伍多少也算“出使”的性质。于是刘长英就做主,将他们安排在了驿馆。
这个时候,顺州局势正紧张,也没有什么官方人员来往交流,驿馆的房间几乎都空着。
刘长史安排他们住了外院的三个相邻的院子。李骞人多行李也多,单独占了一个院子,其余四个戏班子两两分开,住了隔壁的两个院子。
刘长史表示会将他们的情况尽快汇报给刺史大人,至于他们是即刻出发,还是等候刺史大人召见,暂时还不确定。
司空度过了惊心动魄的两个小时,安顿下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了热水洗澡换衣服。
等他舒舒服服地擦着湿头发从洗漱的小间里出来,就见他师父已经坐在房间里等着他了。他也洗漱过了,头发半披在背后,还泛着水汽,身上也换了一身柔软舒服的旧衣。
见司空出来,李骞起身,接过他手里的布巾,拉着他坐下,慢慢的给他擦头发。
司空靠着他,心里的内疚慢慢卷了上来,“对不起,师父,让你担心了。”
李骞拍拍他的脑袋,淡淡说道:“师父说过,国家大事面前,一个人的命不算什么。你以为师父只是随口说说?”
司空哑然。
李骞一笑,“司空,我如今也没有什么别的亲人了,不跟着你,这世间万事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司空的鼻子酸了一下,“我会保护你。”
“师父信你。”李骞轻声说:“你也该跟师父交个底,我怕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坏了你们的大事。”
司空拿过他的一只手,在掌心里写了“手雷”,又写了“内应”。
李骞琢磨了一会儿“手雷”是什么意思,点点头,问道:“我们要怎么做?”
“现在说这个还早。”司空靠在他肩上,轻声说:“先等等。”
李骞觉得等等的意思,大约就是等埋伏在顺州城里的自己人主动找上他。
他琢磨了一会儿,悄悄问司空,“城门口那个刘长史,是咱们……”
司空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确定。
李骞却从这种窃窃私语之中,体会到了某种保密工作的刺激感,他有些兴奋的问司空,“你是不是懂契丹语?”
城门口的时候,他注意到司空一直很留意车夫与那个守卫头领之间的对话。
司空觉得这种事也没必要瞒着他,就点了点头说:“我十四岁的时候跟着庙里的师父们来莫州。最初是给师父们打下手,帮着给伤员治伤。后来有一次去接应一批从真定府送过来的药草,结果遇到风暴天气,在易州那边迷路了,跟着一伙儿辽人一路往北走,一直游荡到了新州附近……”
李骞睁大了眼睛。十四岁的半大少年,在生存条件恶劣的草原上游荡,周围还都是敌人……
想着想着,李骞又开始心疼了。
司空却不当回事儿,笑着说:“在那以前,我都不知道辽人也信佛,他们对师父们可尊敬了,以为他们是来北地宣扬佛法的,有了好吃的都先给师父们吃,我也跟着沾了不少光……”
司空是一个智商很高,而且学习能力极强的人,朝夕相处几个月,足够让他学会用同样的语言跟他们沟通。遗憾的是,这些人基本上都是文盲,本身也不识字。所以司空这门外语就学成了瘸腿。
再后来局势紧张,司空也上了战场,九死一生地回来了。等他回了西京,作为一个衙门里的底层小吏,也没有条件去学习契丹的语言文字了。
如今形势紧迫,也不是一个合适的学习深造的时机。司空觉得,要是能有机会让他接触接触刘长史就好了。
他听说辽人有些部落之间的语言会有一些不同,也不知是真是假。只从城门口几句简短的对话来判断,差异还是有的,只是并不明显。
司空琢磨着,还是要找个机会与刘长史接触一下。
除了了解一下有关契丹语言方面的问题,顺带着也是找个合适的机会近距离的探一探刘长英的虚实。
第177章 钉子
司空转天一早,就递了帖子拜访刘长英。
他递的是李骞的名帖,这也是李骞的要求。
刘长英很快传话,请他们师徒过去。
李骞让人跟戏班的人通了个气,最后去见刘长英的人除了他们师徒,还有四个戏班的老板。
初来乍到,他们也都急于多了解一些辽国方面的情况。
刘长英接待他们的地方,是刺史府前院的公房。
司空注意到辽国在很多方面都与大宋相似,大到官职结构,小到穿衣打扮,就拿辽人的公服来说,也与他们相差不多。尤其当他们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来跟他们交谈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更加明显了。
“我国制度与贵国略有不同,”刘长英让手下送上茶水,文质彬彬的开口说道:“四时各有捺钵之地……”
说到这里,他大约也想到了,他们曾经的“南京”幽州,如今已经被凤家军给抢回去了,一张斯文的脸顿时扭曲了一下。
司空,“……”
百余年前,后晋石敬瑭拱手将燕云十六州送到了契丹人的手中。因为十六州的农业、手工业,以及其他的文化活动都要比契丹内部更为发达,所以当时的契丹统治阶层对于这一地区非常重视,设立了幽州为南京,而将原来的南京辽阳府改为了东京。
燕州收复,于宋人来说自然是大好的消息,当时消息传回京城的时候,也确实由朝堂到民间引发了一波欢庆的热潮。
但此时此刻,对面坐着一个辽人的官员,这话题就稍稍有些不那么自在了。
李骞在旁边咳嗽了一声,轻声提醒,“我们承蒙贵国使臣相邀,只为交流技艺而来。我们带来的,是国中最新的戏文、曲谱,与国事无关。”
刘长英也很快摆正了表情,打着官腔说:“如今皇上还在中京,刺史大人会上书与鸿胪寺商议,然后再确定诸位的行程。”
司空与李骞对视一眼,问道:“那我们就在顺州等着?”
刘长英点头,“顺州也有不少值得一游之处,几位正好走走看看,也不枉千里迢迢来一趟了。”
说起这个,大家的表情就都缓和了。
见谈话的氛围足够友好,刘长英就提出要派手下的主簿去给他们上上课,讲一讲辽国宫廷的礼仪、风俗。
这种事大家也都觉得理所当然。毕竟在西京的时候,要进宫表演,内侍省也会安排宫里的教习来给伶人们讲一讲规矩礼仪。
司空趁机提出要求,说想学一学契丹的语言,了解了解契丹的历史。
刘长英并没有想太多,反而表现得挺高兴。一直以来都是辽人追着学宋人的东西,诗词曲艺什么的,难得有个宋人想主动了解他们的文化。
至少这种态度还是很有诚意的。
从刺史府出来,戏班的人就跟李骞师徒俩分开了。
师徒俩带着随从,打算在街上走走。
顺州与燕州、涿州相似,都是宋辽混居的城市,因为与燕州之间局势紧张的缘故,城中的商业活动也受到影响,但总体而言,倒还安稳。
辽人所开设的商铺售卖的多是北地运来的皮毛,高档一些的商品有契丹的手工艺人制作的一些首饰、艺术品,也有一些辽国的传统吃食,一些宋人叫不出名字的干果制品,以及风干腌制的肉类。
司空知道他们身后是有人跟着的,而且像这样的走街串巷其实打听不出什么有用的情报。最大的收获,也不过就是熟悉一下顺州的地形。
他也乐意像个普通游客一样,做出一副单纯的观光的姿态来。遇到汉人开的店铺,或者与乐器相关的店铺,还会跟人家多聊几句,打听打听顺州城的情况,也多是“哪里有好吃的”,“哪里的东西价格公道”这一类的问题。
司空年轻,长得也漂亮,嘴巴甜起来的时候,一般上岁数的人都招架不住他。因此一圈逛下来,倒把顺州城的地形摸了个七七八八。
遗憾的是,这一路上始终没有什么人主动跟他接触。
刘长英安排的教习转天一早就走马上任了。
这人自称姓贺,比刘长英年长几岁,名叫贺年佑,听上去是一个完全汉化的名字。人长得白白净净,身形微胖,是个外表非常温和的人。
他把所有人都召集在一起,讲辽国的宫廷礼仪,也讲一些他们自己的风俗,生活方面的小忌讳等等。
这个过程中,他也穿插的讲辽国的历史、地理知识。不过这一部分的功课,其他人就表现得没那么有兴致了。
司空对这些知识还是很感兴趣的。这年头,地图不是那么普及的东西,尤其还是敌人一方的地图。很多地名,只有落实了具体的方位,司空才能勉强将它与后世的地名对应上,进而联想到它的地理优势,或者物产一类的信息。
但这个话题,贺年佑也不会对宋人展开来讲。
他又不傻。
他讲的最多的,就是他们的中京大定府,因为燕州战事,辽道宗最近几年停留时间最长的都城就是中京。
中京的位置,就是司空记忆中后世的内蒙古宁城县。它是辽国最大的陪都,自古以来就是辽河上游、燕山以北的少数民族杂居地带,从地理位置上讲,说它是辽国的咽喉也不为过。
当贺年佑用一种崇敬的语气讲起中京那座久负盛名的大明塔的时候,司空注意到他身后的一个书童模样的半大孩子悄悄的冲着他眨了眨眼。
司空,“……”
司空的精神一下亢奋了起来。但他再看过去的时候,这个半大孩子已经垂下眼眸,一副鹌鹑的模样了。
就好像刚才的那两下暗示性的眨眼,都只是司空的幻觉。
贺年佑开班授课的同时,刘长史也忙着做另外的一件事,那就是亲自出马,带着两个精通汉语的主薄来验收他们要表演的节目,将这些内容编撰成册,并注明了表演的内容、特色,以及表演者的资料。
说白了,就是编写一份详细的节目清单。
李骞和司空的节目验收起来最简单。
两个人各自将拿手的曲目弹奏一遍,又讲了讲乐曲所表达的情境,以及乐曲的来历、创作者的一些小典故,就完事了。
戏班子的节目验收起来要复杂一些,因为有些戏剧的故事,出场人物会比较多,而且一出戏的前因后果都要交代清楚,记录起来也较为麻烦。
为了这事,刘长史特意来见过李骞,陪着他喝了一杯茶,很诚恳地解释说:“最近萧大人太忙了,原本想亲自见一见李大家的,现在也抽不出时间来。只好先由我们来做个记录。”
从刘长史的语气来看,在这件事上他是有一定的决定权的,如果刺史大人始终没有时间亲自召见他们这个艺术团体,说不定刘长史的这份节目清单就直接被送去中京了。
司空没有细问他们的刺史大人都在忙些什么,涉及到顺州的政事,问多了会引人生疑。他只能猜测有可能是凤锦那边有什么动作了。
辽人的官制与大宋相似,刺史是州府的治理人员,但手里并没有兵权。他会忙得没有时间关注文化艺术活动,司空觉得大约是战事吃紧,他在忙一些后方的协调工作。
司空就有些焦心,他进了敌人的大后方,反而与自己人断了消息了,如今凤锦那边有什么动静,他是完全不知道。
然后他想到了刚才上课的时候,贺年佑身边那个书童给他使眼色的事儿。
他会不会就是埋伏在城里的自己人?
司空在屋里来回转了几圈,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心焦。
后来,还是李骞的一番话让司空把自己的状态调整了过来。
当时房间里只有他们师徒两个,晚饭刚摆上来,细白的面条盛在青瓷大碗里,淡黄色的汤汁上还撒着一把切得碎碎的葱末,热气蒸腾起来,香味儿扑鼻。
李骞一边给他夹了一筷小菜一边问他,“你们来之前就没个计划?”
“当然有啊。”司空觉得师父的问题让他显得像个傻瓜似的,头脑一热就去做一件事,事先都不带筹划一下。
李骞微微一笑,“那就按计划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着急有什么用呢?”
司空愣了一下,心中豁然开朗。
凤随同意他进顺州,不止是为了让他来找组织。这本来就是一条副线。能在顺州埋伏下来的人,戒备心肯定是有的,不会一下子就接受他这个外来的人。
而且对司空来说,这不是主要任务。
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在一个特定的日期里制造混乱,为凤锦的攻城充当内应——对于充当恐怖分子这个活儿,司空觉得任务本身并不难。
难的是他要找准最合适的时机。万一他费心制造起来的混乱都被城里的守卫平息下去,而自己人还没有跟上来,那他就白折进去了。
至于凤家军如何部署,凤锦又要怎么绕过耶律云机的步步紧逼,凤随又承担了什么样的任务……司空则完全不知道。
对于上位者来说,这样的安排是最为科学的,每一个钉子都只知道自己的任务,只专注于自己的任务。
但对身为钉子本身的司空来说,不知道自己站在什么位置上,周围的人又都埋伏在哪里,其实心里会很有压力。
第178章 恐怖分子司空
凤随跟司空商议好的时间是三天之后的夜晚,寅时二刻,普遍意义上大家认为的睡眠最深沉的时刻。
司空有些浮躁,也是因为时间这样紧张,他却始终没有跟组织接上头的缘故。
两天的时间,司空已经以一个游客的身份,将顺州城的地形摸的七七八八。其实很多地方不用特别留意,司空关注的是刺史府、禁军营,以及城门附近这些地方。
顺州城不大,繁华的街道也不过两三条。富户、以及顺州城里的公职人员一般都住在城市中心的区域,住在城市外围的,则多是平民和小商贩。
刺史府位于靠近城中心的位置,禁军营与刺史府相隔不远,这一带有巡逻的士兵,司空不敢靠近,从街上走过的时候只是远远看了两眼。不过他知道,顺州城内的禁军数量不多,城市的防守是属于外紧内松的类型。
造成这种局面的主要因素应该还是耶律云机,有他带领号称二十万大军的部队驻守在顺州城外,城内的氛围还是较为平和的。
估计大家都很有安全感吧。
夜幕降临,更鼓声从驿馆外面的街道上传来,有些沉闷,然而分量感十足。这声音像是一下一下地敲在了司空的心尖上。
烛光在窗边的矮桌上闪闪烁烁,房间里的十来个人脸上都被罩上了阴影,气氛也显得凝重了起来。
司空面前摆着那个珍贵的木箱子,他望着围坐在桌边的十个人,轻声问道:“这东西怎么用,都听清楚了?”
十个人一起点头。
司空将箱子里的手雷一个一个验过,郑重其事地分给了这十个人。
他们都是跟在李骞身边时间最久的护卫,有的是因为犯了错,被人辞退的镖师,有的是受了主家冤枉,又被李骞从牢狱里捞出来的护院,还有两个是得罪了当地的财主,被逼无奈之下险些落草为寇的一对堂兄弟。
这些人并不是身手最过硬的,但却是李骞最信得过的人。
其余的护卫被李骞分开,各自看住了驿馆的各个出口,尤其是要盯着隔壁的两个院子,务必不能放出去一个活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两声咕咕的叫声,像是生活在庭院某处的斑鸠被夜色所惊扰,发出了不悦的鸣叫。
司空望向坐在师父身边的两个汉子。他们要去的地方最远,这个时间,驿馆的各个出口已经扫清了障碍,该他们出发了。
司空没让他们带兵器。
一旦出事,他们将身上的黑色袍子反穿,立刻就能混进普通百姓当中去。要是带着兵器,反而不易于脱身。
十个人两两一组,按照距离远近各自出发了。
最后的一组,就是那一对名叫商南、商北的堂兄弟,两个人都是三十上下的精壮汉子,为人非常机警,又有决断,而且他们是兄弟,配合行动比其他人更有默契。
司空选了他们两个人给自己当帮手。
司空要去的地方,是顺州城的东城门。
顺州四面城门,防卫最重的是南门,耶律云机的大营也在南门外。其余三个城门的防守相对来讲略微薄弱一些,至于凤家军是要从东门攻城,还是只用东门来做声东击西之用,司空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任务,就是全力以赴,在东城门制造混乱。
他将自己的弓弩背在后背,挂好箭囊,这东西是拆成零件藏在马车里带进来的。然后他将箱子里最后的两个手雷带在身上,用一块布巾挡住了半张脸。
他和商南商北他们的任务不同,他们制造乱子之后就要撤走。但他却要趁着他们制造的混乱做其他的事。
这一点,李骞也看出来了。他送司空出门的时候,脸色泛白,嘴唇都在微微发抖,但他到底什么也没说。
有那么一个瞬间,司空觉得自己也变脆弱了。在一脚踏出房门的时候,他竟然有一种想回身去抱一抱李骞的冲动。
他光给他师父制造麻烦了,他想。当初也正是因为惹麻烦,乱打乱撞之下才认识了温莹。后来再见到温莹,进而结识了李骞,也是因为他惹上了一堆麻烦……
要是他能活下来就好了,司空心想,他一定要好好的孝顺他师父。
顺州城里也是有宵禁的,夜深人静,街面上除了更夫,就只有巡逻的士兵举着火把,一队一队地走过,脚步声、铠甲上的铁鳞在夜色里摩擦的声音,都给这个安静的夜晚增加了肃杀的气氛。
司空紧贴着小巷的墙壁,将身体藏在阴影里。在他的头顶上方,是春天的笼罩着薄雾的夜晚。月亮和星辰都被雾气遮挡着,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
风里带着潮湿的气息,他记得驿馆的台阶下已经有绿色的小草钻出了土地。
眼前这一幕让司空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同样的任务他仿佛已经完成过一遍又一遍了,因此在他的潜意识当中,这个任务并没有什么让他感到紧张的地方。
这一刻,他拒绝去想他自己的任务其实只是一个大事件当中极小的一个环节,如果其他的环节没有跟上,事情的后果或许会变得很糟糕。
他什么都不想,脑子放空,一双眼睛只盯住了前方重新变得安静下来的小巷口。
他冲着身后的兄弟俩摆了摆手。
商南商北拐进了他身后的另外一条岔道,脚步声很快就听不见了。
司空在小巷里飞快地移动,身形轻盈的像一只狸猫。当他从一间土地庙的后巷里钻出来之后,他的视线中出现了巍峨耸立的城墙。
再往前就是飞檐高挑,在夜色中静默的如同沉睡一般的东城门。
他看到城墙上有火把的亮光,有人影来回晃动,黑黢黢的城门洞附近也有卫兵来回走动,也不知是不是正好在换班。但粗粗看去,人数似乎比他预计的要少一些。
他还想听一听城外是不是有什么异样的声音,但夜风中除了士兵们发出的声音,就只有旌旗猎猎作响,其余的声音,从他所在的位置实在听不到什么。
司空在土地庙后门的门洞里停了下来。从这里,他可以看到大半个东城门,还能分出一个合适的角度留意城市中心的动静,是司空趁着有限的几次逛街的机会看好的地方。
东城门的下方,与守卫们隔着一条街的地方,就是商南商北的目的地。那里是守护东城门的卫兵们休息换班的地方。
白天经过的时候,司空记得那里是一个非常宽敞的大院子,院门口有卫兵站岗,但在夜色里看过去,却只觉得黑沉沉的一个庞然大物,大门口立柱上的火把在夜色里熏染出几分肃杀的气息。
有什么东西在司空的视网膜上跳了跳,他转头去看,就见远处的夜空中泛起了一团模糊的暖色。
紧接着,远远传来了一声沉闷的爆破声。
这一声奇异的声响就像一个开关,瞬间开启了惊悚夜的模式。
夜色里有更多的火光跳跃起来,城市各处开始传来骚动。
不远处的大院里也开始有人走动,然后这躁动的声音忽然就变大了。司空看到一股浓烟从大院里升了起来。
不,不止是一股烟,而是大院里不同方位的几个地方都开始冒烟了。商家兄弟这是在纵火。
司空的一颗心提了起来。
用手雷制造混乱,东西一扔掉,他们就能马上撤走了。像商南商北这样的做法,制造的骚乱规模更大,但相应的危险性也更大了。
爆炸声骤然响起,硝烟气夹杂着尘土,朝着土地庙的方向滚了过来。
城墙上的人也被惊动,司空听到呼喝声,然后有一个小队的士兵沿着城门两侧的马道快步走了下来。
司空开始朝着城门的方向快速移动。
又是一声炸响,将城门下方刚刚集结起来的卫兵方队给炸翻了。
司空估算了一下杀伤范围,感觉屠老这一批改进版确实比涿州城外的那种初级班更厉害。至于具体的杀伤力,反倒不好判断。
黑灯瞎火的,只看见被爆炸的气浪掀翻了一地的人。
事发突然,留在城门附近的守卫都有些懵头,有人往外跑,有人往里冲,还有人大声喊着救人,司空也趁机混在里头往前跑。
他穿着黑衣,面巾拉下来,昏暗的光线里看过去,形貌有些像是大院里那些打杂的杂役。
司空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一边跑一边拉开了他手里的第一个手雷。
手雷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从守卫在城门前方的士兵头顶飞过,一直飞进了黑黢黢的城门洞里去。
转身跑开的时候,即使隔着一片有些喧闹的人声,司空耳畔仍然清楚的听到了一下撞击声,然后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咕噜咕噜的在石板地上滚了两圈。
司空叫了一声糟。
他没有估算好城门洞的深度和他自己的手劲儿,手雷这是砸在了城门上,又弹开了。而他原本的计划,是想让手雷掉在城门洞靠外的位置,这样一来爆炸的威力才能最大限度地作用于守在城墙下方的卫兵,带给他们最大的震慑。
爆炸声在他身后响起,有些沉闷,碎石块噼里啪啦的掉下来,城门洞的前方,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守卫再一次被爆炸的气浪掀翻在地。
但这一次不成功的爆破,也暴露了司空的位置,不等他爬起来已经有人大呼小叫地朝着他的位置追了过来。
司空留意了一下追兵的规模,暗暗估量着他这一波恐怖活动到底引过来多少人,商家兄弟能不能顺利脱身。
同时,刚才的操作让他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只是制造混乱怎么能够呢,他要是能炸开城门,是不是……效果会更好?!
司空听见嘈杂声中有人大喊“城门”“守卫”,夜色中人影憧憧,但他们的追踪又被接二连三的爆炸给阻断了。从城门下方到守卫们的大院,这一段距离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这是商家兄弟在给他打掩护。
司空心知肚明,这掩护的时效不会太长,一旦卫兵们反应过来,要平息这股骚乱并不难。
他没有那么多机会了。
出发之前,他把手雷都分给了其他人,除了弓弩之外,他手上就只剩下一颗手雷。
第179章 他的战场
一支箭擦过司空的耳畔,笃的一声钉入了他身后的木门。
司空半蹲在土地庙的门洞里,头也不抬的往旁边让了让。
他正忙着把最后的一枚手雷裹在一块愫白的丝绸帕子里,然后将它紧紧地固定在长箭箭头下方一点的位置。
帕子是从李骞那里顺来的。他师父在生活上处处精细,因此帕子的质地也非常好,从手背上滑过去的时候真有种凉滑如水的感觉。
可惜了。
至于用手雷来制作“火箭”,司空其实也不是很有把握。他以前只用这样的方法处理过霹雳弹。
装有霹雳弹的火箭通常用来突袭的时候放火烧营,运气好的话,能直接将敌人的粮草仓给一把火烧了。这种火箭対速度和准头要求都不高,以前司空还在莫州的时候,这种火箭在军中的使用就已经很常见了。
手雷要比以前的霹雳弹略微大一些,分量也略沉,対于弩箭的速度和准头肯定会有一定的影响。
唯一可安慰的,就是城门的面积比较大,不需要费心去瞄准,无论射中哪里,対司空来说都算成功。
当然,要是能直接射中门栓的位置就更完美了。
司空从土地庙的后墙翻进了院子里,一溜小跑地穿过庭院,又从另一边的土墙翻了出去。
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有些惊慌的声音哆哆嗦嗦的喊了一声,“什,什么人?”
说的竟然还是汉语。
司空猜他是寄宿在这间土地庙里的出家人,要不就是以土地庙为家的流浪汉。听见后面有动静,担心有什么麻烦惹到头上,所以壮着胆子出来看一看。
大概见后院空无一人,这人又拉开后门探头往外看,结果一转头发现门板上钉着一支箭,把自己吓了一大跳。
他在要不要拔箭的问题上犹豫了一下,最后干脆当没看见,关好门继续回去睡觉了。
司空这个时候已经顺着这相邻的几家院落离开了原来土地庙的那一片。那个地点已经暴露了,対于狙击手来说,必须迅速舍弃。
他沿着禁军换班休息的大院子绕了一圈,又从东城门另一边的小巷子里钻了出来。
在这个过程中,司空意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城中所起的骚乱,远远不是他打发出去的那几个人所能够造成的。
他把师父的人派去了各个城门,还有一组去了刺史府附近。但从城中着火的地方来看,除了他们之外,至少还有两到三个小组在行动。
尤其刺史府后方,靠近禁军营的地方,那一把大火比城门口的小打小闹可显眼多了。
这个发现给司空注入了新的力量,于是,大概是自觉有了帮手,他的脑筋也忽然灵活起来,胆气也更壮了。
从城门口到禁军大院之间只隔着一条街,此时此刻,这条街上伤员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轻伤的都起来了,灰头土脑地张罗着救助重伤员,还有不少人正忙着卸下门板,将重伤员给抬回屋里去。
那些全须全尾的卫兵则在一旁整队,分派到附近巡逻的兵丁人数也增加了。
正在这时,就听长街一端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长街上的一众兵丁顿时如临大敌,还有人招呼那些抬门板的加快动作,赶紧先将重伤员们都给抬回来。
两匹马一前一后从长街尽头冲了出来。
从马鞍的制式来看,这应该是他们的巡逻兵的坐骑,不知被什么人点着了马尾巴,马儿受惊,不管不顾地在长街上撒开蹄子一通横冲直撞。
要命的是,因为夜晚光线昏暗,马儿冲出来的时候,谁也看不清马背上到底有没有人,于是先前在城门下集结的士兵们都一窝蜂地追着阻拦惊马去了。
还有队长模样的男人扯着嗓子喊:“把人拦下!生死不论!”
那些没有被送进大院的伤员和抬人的士兵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团乱象。马儿发狂,可不是那么容易拦下来的。
恰在此刻,又有一匹马从街角冲了出来。
起初大院门口的人还以为这是某个落了单的小兵,要急着去追大部队。但当他一阵风似的从街头掠过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这个小兵身上并没有穿着铠甲。而且,看他御马的架势,姿态纯熟,骑术似乎相当了得。
一个抬人的士兵拿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同伴,“这是……骑兵营的?”
同伴没有出声,一双利眼紧紧追着这骑兵,显然已经发现了不対劲的地方。
下一秒,就见疾驰中的骏马猛然停住了,马上骑手紧紧收着缰绳,身形几乎要从马背上飞出去。
马儿扬起前蹄,仰天嘶鸣。
这一幕,惊动了长街上的人。
长街另一端急着拦住惊马的两支小队也注意到了这个突然出现的骑兵。
就见他端端正正地停在了城门洞前,于马背上架起弓弩。
这一瞬间,仿佛漫天星光都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他如同天神降世,傲然挺立在这伤残满地的长街上,岳峙渊渟一般,冲着黑沉沉的城门洞里射出一箭。
司空心静如水。
他知道,这是他短暂生命中,迄今为止,最完美无缺的一箭。
他听见了笃的一声响,调转马头,朝着来时的路口飞奔而去。
在他身后,城门洞里爆开一团刺眼的火光,厚重的木门从门栓的位置炸开,其中半扇大门摇晃片刻,直接拖着门轴砰然倒地。
司空毫不流连地丢掉了手中弓弩,于骏马的疾驰之中,探身向下,妙到毫巅地从一具尸体旁边抄起了一杆长枪。
于他而言,今夜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城门前,就是他的战场。他要把这些人都拖在这里,让他们无法去支援顺州城真正的危机……能拖多久是多久。
这就是他必须履行的使命。
骏马在长街尽头转了个身,脚步不停地朝着城门的方向又冲了回去。
在他们的前方,是大院里整队之后重新冲出来的卫兵,是长街另一头斩杀了惊马之后,掉头冲锋回来的骑兵。
是他的敌人们汇聚而成的浪潮。
这一刹那,这匹偷来的骏马仿佛感应到了马背上的骑士那置生死于度外,溢满心胸的豪情,竟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极为响亮的嘶鸣。
然后,它载着它的骑士跃过长街,朝着越来越逼近的敌人,义无反顾地发起冲锋。
司空仿佛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灵台清明,心无杂念。夜色中的一切都仿佛被放慢了速度,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了极为清晰的轨迹。
他看到敌人们越来越近,看到马上的骑士被他手中的长枪挑飞,颈侧鲜血喷溅,失去生机的身体像沉重的口袋一般摔下马背。
他的长枪穿过无数泛着亮光的兵器,准确地刺中一个头领模样的敌人。枪尖刺入铠甲之间的缝隙,他用力一拽便将他拖下了马背,于这般疾速的拖行中,司空甚至没有听到他濒死的哀嚎。
司空已经无法対自己的处境做出理智的反应了。
他身在包围圈中,四面八方全都是人,什么都看不清,完全是凭借身体的本能在战斗。而这匹偷来的马儿也仿佛在一次又一次的冲阵之中,神奇的与他心有灵犀了。当真是如臂使指,仿佛只消他一动念,它就知道他要往哪里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天光渐亮。
司空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他甚至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他像一个零件组装起来的机器人,就那么机械地対各种攻击做出反应。
他的力气已经耗尽,马儿的动作也越来越慢,或许下一个瞬间,他就会被人从马背上击落,再也爬不起来。
然后他听到有人在距离他极近的地方发出了一声惨叫。
或许是这声音太过凄厉,竟然将司空早已经不知飘向何处的神智勉强拽回来了一些。然后他听到了更为洪亮的冲锋陷阵的呐喊。
这喊声如同从高处奔涌而下的激流,摧枯拉朽一般将司空这一粒微不足道的小水珠卷入其中。
他听到有人在他耳边激动的大叫,“顺州城破!刺史已降!我们赢了!”
司空一阵恍惚。
有人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一下,司空的身体就顺着这拍下来的力道仰倒下去,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他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知道,他终于可以停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样的小空,谁能不爱他……
第180章 他的马
城破的那天清晨,顺州城迎来了入春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它浇灭了肆虐在城市里的大火,也将大街小巷里沾染的鲜血冲刷得干干净净。在一场恶战留下的所有痕迹:尸体、兵器、残破的城门和被烧毁的房屋……等等,都被清扫干净之后,留给顺州人民的,仍然是一个与往昔的安稳生活并没有多大区别的顺州城。
刺史府的牌匾被换了下来,被人磨掉了表面的大字,重新上漆,变成了“顺州知军府”。
知军一职,是以朝臣的身份担任一地知州,并且有权掌管当地的军队——真正的顺州知军要由朝廷委派,目前坐镇知军府的是左骁卫上将军凤锦。这是个自作主张临时担任的官职,为的就是尽快架构起顺州城新的管理机构,安抚民生。
于是,满城的尸体还没有收拾干净,城门各处已经张贴出了安民告示。考虑到有人不识字,还体贴的指派了懂得汉语、契丹语的小吏,守着告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大声地朗读一遍告示的内容。
无非就是军队不会扰民,普通百姓的生活一切如常。刚刚接管顺州城的知军和他手下的各位大人会按照原有的制度治理顺州城,赋税在三年之内会有不同程度的减免等等。
安民告示在很大程度上安抚了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的顺州百姓。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看到顺州城似乎与以往没什么区别,只是当官的换了一批,办事的换了一批,巡逻的士兵也换了一批而已。
顺州城的百姓很快发现,巡逻的士兵遇到有人在重建房屋时,往往会派出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兵给他们帮忙,而且这些小兵的态度都还很平易近人……
这样的事情多了,躁动的顺州城也慢慢变得平静下来,开始有人主动提供一些逃走的辽人官员的消息。
在经历了最初的怀疑观望的阶段之后,一切开始朝着好的方面发展。
凤随在驿馆门前下马,沉着脸走进了驿馆的大门。
接连几天的大雨,让院子里的野草一下子窜起来一大截,打眼看去,到处都泛着惹人喜爱的新绿。
边城的春天,也随着这一场大雨真正的到来了。
小鱼刚从房间里出来,一抬头看见了从外面走进来的男人,愣了一下,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凤随扫一眼他身后的房门,轻声问道:“怎么样?”
小鱼摇摇头,神情有些黯淡,“中午的时候睁开眼,喝了半杯水,但郎中说那不是真的醒了。”
凤随的心就又沉了沉。
从攻城那天算起,这已经是第四天了,但伤重的司空始终昏迷。
这几天事情太多,凤随也忙的焦头烂额,每天只有一早一晚能抽出时间过来看一看,但每一次都看到一个没有恢复意识的司空,焦虑和恐慌也一日一日地在他的心头堆积起来。
他很怕哪一天过来,看到的就是一个躺在那里,却已经失去了气息的司空。
凤随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绕过挡在门前的一扇绣着四时花卉的屏风——这东西也不知李骞从哪里找来的,绣工马马虎虎,配色也有些土气,不过材质还不错,墨色的锦缎即使在有些昏暗的房间里,也依然闪烁着动人的光泽。
绕过屏风,凤随一眼就看了李骞,他像个木头人似的呆呆坐在司空的床边,时不时的伸手在司空的脸上、额头上摸一下,或者单纯的只是用手指试一试他的鼻息,以确定他还活着。
凤随的眼睛酸了一下。
在打进顺州之后,第一次看到昏迷中的司空时,他也怀着恐惧的心情做过同样的动作。
司空还是保持着仰躺的姿势,仿佛从来没变过。但凤随知道,每隔一段时间,李骞都会小心地避开他身上的伤口,让他换一个姿势。因为司空背后也有伤,不能一直压着背后的伤口。
事实上,司空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什么特别完整的地方。当他在东城门的战场上找到他的时候,他全身上下的衣袍几乎都被鲜血浸透了。
凤随到现在也不敢回忆当时看到他的那种感觉,就好像……天忽然就黑了,他被什么神秘的力量拽入了另外的一个世界,四下里空寂无人,寒凉入骨。
李骞起身去拿旁边架子上的布巾,一转身看见了凤随。他掀了掀眼皮,不冷不热的说了句,“大人来了?坐。”
他对凤随的感觉实在很复杂。凤随说过会照顾司空,可他带回来的却是一个半死不活的司空。
但同时……司空到底还活着。
凤随在床边坐下,轻轻握住了司空的手。
司空的体温要比寻常时候低,关节处有擦伤,另外的一只手背上有刀伤,郎中说还好躲得快,要不然半只手掌就没了。
司空最重的伤在腰腹间,那支箭将他前后射了个通透,箭羽都埋进了肉里。万幸的是没有伤到重要的器官,郎中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伤口会不会感染的问题。
李骞拿着沾湿的帕子回来,在床头的位置坐下,小心翼翼的替司空擦了擦脸。他的动作很轻,像在擦拭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
“郎中说这小子还是有些运气的,”李骞轻声嘀咕,“那支箭再偏一寸,伤了内脏,他就救不回来了。”
凤随沉默的将司空的手放进了被子里。他知道郎中都说过什么,他也知道司空的昏迷除了力竭,更主要的因素就是失血过多。
战场上,很多伤员就是因为失血过多,导致了内脏器官的衰竭、坏死,进而危及到了性命。还有人在昏迷中睡着睡着就那么过去了。
凤随的目光落在司空灰白的嘴唇上,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血放出来,好拿给司空灌下去。
李骞很快就开始撵人了,“凤大人公事繁忙,就不必在这里耽搁了。小徒醒了,我一定让人给大人送信儿去。”
凤随恋恋不舍的起身,被李大家毫不客气地撵出了房间,顺便站在房间门口催了一下小鱼,“过一刻钟,再热一盅羊奶过来。”
小鱼连忙答应着去了。
李骞照顾伤员是十分精细的,司空昏迷吃不了东西,他就每隔一个时辰给司空灌些汤汤水水的东西:牛奶、羊奶、米汤……轮换着来。还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两包红糖,说要给他补血用。
凤随在见识过李骞照顾人的架势之后,也歇了将司空接去营房照料的念头。他觉得,哪怕是他自己上手,也不可能照料得这般仔细了。
顺州是宋辽混居的城市,当地居民也多食牛羊肉和奶制品,牛奶羊奶这种东西在这里倒是不难找。
李骞正指挥小鱼给他拿红糖,就觉得哪里有点儿不对劲,他转头朝着床上看过去,就见司空睁着眼睛,懵懵懂懂的看着他。
这两天司空也醒来过两次,都是喂他喝两口水,然后又闭着眼睛睡了过去。郎中说这只是身体对外界有反应,但并不是他真正醒过来了。
李骞不确定司空是不是还是这种情况,他凑近一点儿,想看仔细,就发现司空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微微泛起笑意。
李骞,“……”
李骞有些激动地凑到近处,“……醒了?”
司空眨眨眼,脸上的笑容更明显了。
李骞的眼泪一下流了下来,又慌忙举起袖子擦拭,嘴里语无伦次的替自己的失态辩解,“都怪这个小鱼,笨手笨脚的,加个红糖都加不好……”
小鱼也顾不上抗议他家先生的无理指责了,又惊又喜地凑了过来,“你可醒了,再不醒来……”
李骞连忙咳嗽了一声。
小鱼声调一拐,“……再不醒,羊奶都要被我喝光了!”
“赶紧让人去请郎中来!”李骞顾不上搭理小鱼的胡话,凑到近处摸了摸司空的脑袋,不大放心的问他,“伤口疼吗?师父说话你能听清吗?”
司空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生了锈的零件,无论他怎么使力都无法让它自如地转动起来。
他只好眨眨眼,表示自己一切都好。
其实他在睁眼之前已经醒来一会儿了,只是浑身上下疼得厉害,又没有力气,想动也动不了。
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司空心里对这世间的神明涌起了莫大的感恩之意。
李骞已经不知道要怎么表达自己的欢喜了,他亲自动手喂司空喝水喝药,又絮絮叨叨的说起了城里的各种情况,什么安民告示啦,什么挨家挨户登记住户的情况啦。还有赋税,接下来的三年大家都会少交很多税,城里的居民们暗搓搓的都挺高兴。
说完城里的情况,又说起了凤随和他的那帮兄弟。当初把他抬回来的就是凤随,这两天他天天来报到。他那帮兄弟来了两回就被凤随给撵走了,说他们废话太多,吵到了司空休息。
李骞听他们闲聊,好像有几个兄弟受伤还比较重,轻伤的倒是都不当回事儿。
说一会儿,他又会停下来,摸摸司空的脸,好像在用这种笨拙的方式来确定他怀里的人确实还活着。
司空脸上没有血色,白的像纸一样,但一双眼睛却像落满了星光的湖泊,亮闪闪的,泛着温柔的波光。
李骞又想落泪了。
为了掩饰他的窘态,他继续东拉西扯,“过两天等你好一点,就给你多炖点儿肉,好好补一补……你的马也要补一补……”
司空眼里露出茫然的神色。他的……马?!
李骞也茫然了,“就是,就是跟着你一起回来的那匹黑马啊。凤随带着人把你抬回来的时候,它一瘸一拐地跟着进来了,然后谁牵都不走,就在咱们院子里呆着。”
司空继续迷糊,难道是他在东城门捣乱的时候,从禁军大院的侧门外顺手牵羊偷来的那匹马?
当时黑灯瞎火的,他可真没看清楚这小家伙长什么样。
原来……这么有性格吗?
“别人喂它东西也不吃,我就让人把草料和水都放在它旁边,等着半夜没人的时候它自己吃……兽医来给它看过伤了,也上了药,我看这两天倒是精神了一些。”
司空有点儿想笑,这小东西……这算碰瓷到他手里了?
师徒俩闲聊几句,司空精力不济,正迷迷糊糊有了点儿睡意,就听小鱼在门口轻声通报,“那位凤大人又来了!”
李骞,“……”
他,他还没让人去通知他啊,怎么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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