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对峙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陈原礼始终没有归队。
但每隔几天,他就会派某个人过来给凤随传信儿。一开始是跟他同行的侍卫,等过了大名府之后,就连他手下的那几个人都很少露面了,给凤随传递消息的人变成了看上去彼此毫不相干的路人。
比如在驿馆附近支着摊子卖烧饼的老人家,寄住在城郊的城隍庙里的小乞儿,或者干脆就是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货郎。
司空终于见证了凤家情报网络的规模,并且也通过这样庞大的网络源源不断的知道了陈原礼等人的消息。
原来,陈原礼之所以不再派人与大部队接触,是因为之前在龙河镇遇到的那一伙儿号称走镖的人找上了他们。
“这是原礼最新传回的消息。”
凤随将自己的亲信召集在一起,拿出一张卷起的纸条给他们看。纸条展开之后也只有两根手指粗细,上面用极细的笔迹写着两行七扭八歪的符号。
凤随给他们做了翻译:石文龙,石高氏,密州清水乡人士。对我等有招揽之意。
司空,“……”
司空头一次见识到这个时代的密码,心里有种敬畏的感觉。虽然上面的符号他一个都看不懂,还是从凤随手里接过来,很是认真的瞻仰了一下,然后递给了身边的白潜。
“他们自己人就不少了,犹嫌不足,这是要干多大一票生意啊……”司空问道:“如果这是一伙儿已经成了规模的匪徒,他们应该有个据点吧?”
凤随点点头,“原礼估计也想把他们的情况摸透。”
罗松凑到白潜身边看纸条,一边附和道:“这是看上陈哥他们都是精壮汉子,经打,耐折腾……正好拿他们来当炮灰用呢。”
炮灰这个词儿,他是跟司空学来的。
凤随神色凝重,陈原礼这人胆大心细,类似的任务也不是没有做过。但他身边的侍卫毕竟都只是普通的士兵,若是哪里让人看出端倪,怕是会有危险。
司空也想到了,“陈哥他们被这些人盯上了,若是不答应他们,恐怕也有危险。”
提起了土匪,司空就想起了以前看过的《水浒传》。
他看书的时候还只是个初中生,有一个问题怎么都想不明白。那就是书中描写的社会虽然看似富庶,但实际上匪类横行,民风很是彪悍。
既有能倒拔垂杨柳的花和尚,也有走过路过就被人剁成肉馅做了肉包子的开黑店老板和老板娘,还有军队中受人排挤的军官,和一言不合就投奔梁山水泊的各路英雄好汉……
这个故事给司空一种错觉,好像宋代的百姓是非常热衷于习武健身的。
那么问题来了,民间尚武成风,为什么军队的战斗力却那么差?!
但现在,司空觉得,他似乎摸到了一点儿正确答案的边儿。
能打,和想打,从来都不是一回事儿。
辽人也未必就是不可战胜的,问题是官家想打仗吗?朝堂上那些脑满肠肥的权贵们想打吗?过惯了安逸日子的大臣们想打吗?!
只要花点儿小钱就能换来“兄弟之国”的不进犯,在很多人看来,这就已经是最好的、最理想的局面了。
在这种情况下,凤家军的“不识时务”反而会招致各种埋怨,生怕他们这种不断将界碑北推的举动,会引来辽人的报复。
除非凤家军能一直赢下去,否则,一旦他们遭遇败绩,首先对他们口诛笔伐的,一定是朝堂上的那些人。
如果整个朝廷都抱有“不想战”的态度,那么多年之后,在司空所熟知的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惨烈一幕,是不是还会再次上演?!
司空真正了解了“澶渊之盟”的可怕之处。
它不是一记响亮的丧钟,而是按下了一个“温水煮青蛙”的按钮,然后在长达百余年的光阴里,让一个王朝的人由上至下,逐步适应并接受了被外族欺压的现实,彻底的消磨掉了大部分人(尤其是掌权者)想要反击的斗志。
司空这个时候再想到凤家军,想到凤随的处境,竟有了一种孤胆英雄式的悲凉。
凤随并没有注意到司空在走神,他让贯节把钟饶喊了过来。不管他们双方各自怀有什么样的心思,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大家都希望顺顺当当的完成这一趟差事,然后平平安安地返回西京。
这个时候,给大家紧一紧弦,让大家打起精神来应对共同的危险还是很有必要的。
说实话,像胡松这种没完没了的找茬,凤随已经忍耐的非常辛苦了。他就像一只金贵的绿头苍蝇,在别人的耳朵边上嗡嗡嗡个不停,真要拍死他吧,又觉得不值得下手,毕竟苍蝇后面还有靠山,说不定他的这些嗡嗡嗡都是靠山指使的……
所以,能给他找点儿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也不错。
钟饶很快带着胡松赶了过来。
凤随请他们落座,又让空青泡了茶水送上来,然后将陈原礼这段时间的发现和事情的最新动向都讲述了一遍。不过对于这些并不能全心信任的人,他没有提到陈原礼的名字,只说得到消息的人是凤家派出的斥候。
胡松一下就跳了起来,“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才说?你这安得什么心……”
“闭嘴!”
“闭嘴!”
两个不同的声音不约而同的喊了起来。一个是他的顶头上司钟饶,另一个则是眼露寒光的凤随。
凤随有些意外的看了钟饶一眼,对胡松说道:“本官和钟将军都没有出声,几时由得你先来开腔?”
胡松鲜少被人这般明目张胆的鄙视,顿时气得脸都红了。
凤随却不准备给他留面子了,他指了指站在自己身后的司空等人,冷声说道:“他们也都有军衔在身,从六品飞骑尉、从七品武骑尉,你看他们可曾在大人们讨论公事的时候七嘴八舌的插话?”
胡松气得眼冒金星,“老子是正经科举出身,有官职的!你将我跟他们比?!”
钟饶连忙起身拦住他,不想让他往下说了。他已经看出来了,这小子再说下去,也不过就是自取其辱。
凤随却不打算放过他,他冷笑一声道:“武举出身又如何?正经动起手来,你不一定打得过他们。再说他们可是因为实战有功才得的封赏,他们的军衔是拿命换来的!你跟他们比,你配吗?”
“你!”胡松气得发昏,转头就找兵器,想要一刀戳死这个毒舌的大理寺少卿。
凤随却先一步从司空手中接过宝剑。
刷拉一声,长剑出鞘,雪亮的剑锋直指胡松的咽喉。
满座皆惊。
房间里一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凤随注视着胡松一双充血的眼睛,冷冷说道:“我不管你是受了什么人的安排,一再挑衅于我。你若是再这般没头没脑的只知道挑拨离间、惹是生非……我也不杀你,我让人送你回京。”
胡松,“……”
这比杀了他还歹毒!
他若是就这么被送回去,前途会完蛋了不说,还会落一个“目光短浅、不识大体”的名声。
气氛就这么僵持住了。
钟饶一时间也不知道要怎么劝说才好。因为凤随已经说了胡松是受人安排,他也不想凭白担上一个“幕后怂恿”的帽子。
再看凤随身后的那几个副将,一个个倒是优哉游哉,满脸都是看好戏的表情,显然没把房间里的剑拔弩张当回事儿。
钟饶目光转深,开始觉得凤随这个人或许比他表现出来的样子更有锋芒。
都说有什么样的上官就有什么样的属下,钟饶觉得,只看这几个属下的表现,他也不会相信凤随是一个循规蹈矩,上面说什么他就听什么的人。
这样一想,钟饶又觉得,今日胡松这没头没脑的一闹,于他而言,倒也不算全无收获。
白潜见话题一再被扯偏,有些不耐烦了,昨天夜里是他值夜班,白天又赶了一天的路,这会儿眼皮子都要打架了。他还想着今晚能早点睡,好补补觉呢。
于是他偷偷摸摸地踢了司空一脚,冲着那持剑对峙的两个人使了个眼色。
司空瞪眼:这种得罪人的活儿就让我干?
白潜也不耐烦了:赶紧的!大半夜的,不开完会,大家都睡不成。
罗松也在背后用爪子一下一下地戳司空的胳膊。他也觉得在凤随的面前,司空的面子比较大一些。
虽然他来的时间最短。
司空无奈,只好干咳一声,不大自然的提醒凤随,“大人……要热茶不?”
白潜,“……”
罗松,“……”
这个怂货!
凤随却好似从他的这句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他收回了手中长剑,对胡松说道:“你回去告诉你背后的人,我凤随是武人,要打要杀,光明正大地来!如果他只会这些偷鸡摸狗的招数,那就别怪我看不起他。”
胡松气得要爆,但这会儿要是一走了之,只会更显得他没气度。
钟饶适时地站起身,在他肩膀上按了一下,“来,来,都坐下,这事情才说了个开头,重要的部分都还没说……凤大人,你继续,你刚才说凤家军派出的那位都头遇到一伙儿贼人,他们可有说了什么?”
都头,乃是对低品级的武官比较客气的称呼。
他也记得凤随说过,站着的那几位军衔与胡松差不多,但胡松是自己手下的副队长,不但有军衔,还有正经的官职在身,议事的时候有一个座位也是说得过去的。
凤随对钟饶也有了新的认识。
他会替胡松打个圆场,但首要条件是选择一个不会牵连到他自己的时机。
看来,胡松背后的那个人,与钟饶的交情也一般。但钟饶对胡松的把戏心知肚明,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凤随没有再理会胡松,他重新落座,“我现在要说的,就是我们的车队已经被贼人盯上了,这件事必须提早做好准备。”
钟饶也连忙表态,“正该如此。凤大人有什么计划?钟某定然全力配合。”
凤随点点头,收下了他的好意,转头望向胡松,“张大人是文臣,防卫之事,本也不由他负责。所以今日协商之事,依我看不必让老大人烦心了。还有,胡兄弟与商队来往密切得很,日后还望谨言慎行。若是我们这里泄露了消息,危及斥候性命……本官必杀之!”
接触到凤随寒芒闪动的一双利眼,钟饶也忍不住有些心头发凉。
忍气吞声坐在一边的胡松,也忍不住抖了一下。他虽然恨不得一口吃了凤随,但也知眼下这局面,不仅仅关乎他的名声,而是关系到了他的性命。
胡松在心里运气,忿忿说道:“凤大人也不必小瞧人。跟你作对是不服气你。但关乎家国大事,某还是分得清轻重的!难道某身在禁军,还会心里向着贼人不成?!”
凤随不理会他话里的火气,十分淡定的点了点头,“如此,本官就拭目以待了。”
言下之意,你说的好听没用,本官还是要看你表现的。
胡松,“……”
这人好讨厌,还是好想一口咬死他。
第142章 白沟
从凤随房间里出来,钟饶忍不住提醒胡松,“今日之事,不要対张大人提起。”
胡松刚才已经表过态了,听见钟饶又提这话,忍不住就有些心烦,语气也有些冲,“大人放心,属下知道分寸。”
钟饶的年纪比他大了有一轮,又跟慎国公虞道野有些交情。胡松是虞道野的小舅子,有这一层姻亲关系在,钟饶是怎么都要关照胡松一二的。
他也不在意这人话里的火气,加重了语气说道:“你跟韩云生……只是私交的话,倒也无妨。但不该他知道的事,你可要管好了自己的嘴,免得出了事,害人害己。”
胡松听的一惊,“大人是怀疑韩云生?”
钟饶面沉如水,“商队里人多眼杂。这些贼人既然盯上了我们的车队,你想想看,他们会在哪里安插内应?”
胡松心头一惊。
禁军中被贼人安插内应的可能性不大,毕竟禁军的来源都是京城里的官员子弟。但商队里豢养的打手,却都是商家从外面高新聘请来的,或是有关系的熟人举荐,有些连雇主也未必说得清来历。
胡松越想越是心惊,额头也渗出冷汗来。
钟饶见他自己也想到了,便拍拍他的肩膀说:“我们之间,总比外人亲近。你也别怪我说这些话。”
胡松的气焰不知不觉已经低了下来,忙说不敢。
钟饶走出内院大门,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凤随身边几个副将,你都认识吗?”
“大人是说刚才房里的那几个?”胡松摇摇头说:“以前没打过交道。大人想问谁?”
钟饶想了想,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可知哪一个是司空?”
胡松愣了一下,不明白钟饶怎么会打听这个人。不过他这些天有事儿没事儿就去凤随身边挑刺,対他身边的几个人倒是摸到了一些情况。
“大人怎么打听他?”胡松有些意外,“司空就是刚才喊凤随喝茶的那个。”
钟饶面前浮起了司空那张英气勃勃的面孔,“是他啊……”
胡松点头,“听说他以前在京畿衙门做事,不久之前才跟了凤随去大理寺当差。元夜城中起乱,这小子立了功,才封了飞骑尉……大人打听他干嘛?”
钟饶自己也纳闷,琢磨了一会儿,他试探着问胡松,“老虞身边的宋老让我打听他……你说,他不会是宋老的什么亲戚吧?”
胡松连忙摇头,“不可能。宋老家里人都死绝了,要不他也不会死心塌地地跟着我姐夫。”
钟饶纳闷了,“那他打听这么一个小都头做什么呢?”
胡松有苦说不出。
别人都知道他是慎国公的小舅子,走到哪里都要给他几分面子。但实际上,慎国公対他这个小舅子没啥感情,一年到头见不了几回面,见了面也总是十分冷淡。
别说是他,就是他姐姐,正牌的虞国公夫人,在慎国公面前其实也没什么面子。
虞道野那个人简直就是个怪胎,看谁都冷冰冰的,像看仇人似的。就是他自己的亲儿子,也没见他有多喜欢。
反而是他手下的几个幕僚,十分受他看重。尤其这个宋老。说句不大客气的话,虞道野跟他在一起的时间,比陪老婆孩子还多呢。
胡松一脸晦气的嘀咕,“我上哪儿知道宋老的心思去?”
钟饶也想不通。但宋老已经把信递到他手里了,总不能假装没看见。他便嘱咐胡松,“你帮我打听打听这个小子的情况。宋老托付的事,总不好太过敷衍。”
胡松心不甘情不愿的答应了。
司空并不知道钟饶在打什么主意,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准备。
凤随在烛光下展开地图,手指顺着白沟的方向向北移动,“过了白沟,下一站是涿州,然后是燕州……与辽人交割岁币的地方是在这里。”
他的手指停在了燕州与顺州之间。
如今凤家军正与顺州対峙,打下顺州之后,下一步就是檀州、蓟州,至此燕云防线朝东一侧的七个州府,才可以尽数收入大宋囊中。
凤随的手指落在了代表燕州的圆圈上,轻声说:“燕州以北是顺州,往西,这一片三角区域叫易州。易州正巧位于宋辽边界线上,算是宋辽混居之地,地广人稀,偶尔有一些辽人的部落会来这里放牧。”
凤随的手指在易州上方点了点,“凤家军打下涿州之后,将易州的治理交给了涿州。易州以西就是蔚州,蔚州有辽人的驻军。”
司空看到地形图,也就明白了为什么易州人少了。因为它的西边是辽人的地盘,东边又是宋人的地盘,它夹在中间,不管是辽人打过来,还是宋人打过去,易州都是主战场,躲都没有地方躲。
除非蔚州也被大宋收回,蔚州、连同易州都回到大宋的版图之内,这一片土地才真正有安宁的一天。
凤随轻声说:“要想办法让陈原礼说服石文龙夫妇,将动手的地点定在此处。理由都是现成的,这里距离蔚州不远,又时常有辽人的部落出没,不管干了什么事,都可以让他们来背锅。”
凤随抬眸,眼中寒光闪烁,“这些人要玩,咱们就让他们玩一把大的!他们想让我们去找辽人算账,我们也可以让辽人去找那些莫须有的流匪或是游牧部落算账……端看哪一方筹谋得更周密了。”
司空与他対视,心中的热血也被他的话煽动,忍不住握了一下拳,“対,既然要浑水摸鱼,水自然越浑越好!”
他已经猜到了凤随的计划,虽然有些疯狂,但筹划得宜,未必就没有胜算。
白潜也很快反应过来凤随话里的意思,他有些兴奋的说:“这件事,最好提前告诉老公爷和大郎君。有他们协助,事情才好做的周全。”
他说的是凤随的父亲,凤家军的领头人虞国公凤云鹤和他的长子凤锦。
凤随点头,“咱们收到的消息,父亲和大哥也都收到了。他们应该会派人到白沟来接应我们,到时候见了面,再细说。”
罗松看了一会儿地图,抬起头有些犹豫的问凤随,“咱们距离白沟还老远呢,大人为什么要告诉钟大人和那个姓胡的?”
凤随摇了摇头说:“这两个人……钟饶自有城府,不会做什么危及前途之事。胡松也只是蠢了点儿,但要说他有异心,那倒也不至于。但他与韩云生走得太近了,韩云生这个人,我是不大信得过的。”
司空与他対视一眼,心想怪不得他们刚才开会,连张世良也没有请。
“韩云生的护卫经常会离开车队,有时说是去打猎,但动辄二三十人一起行动,这里头若是夹杂几个生面孔回来,根本不会被人发现。”
这一点,司空也听他师父说起过。
李骞自称是一个惜命的人,生活中所有的异相都会引起他的警觉。就在司空某一天去帮他按摩腿脚的时候,他拎着司空的耳朵小声说起了韩云生的事。
“出发的时候,他的车队不到两百人,但这些天总有人出来进去的,我让小鱼留意数了一下,觉得他那车队的人要比刚上路的时候多……你跟凤大人说一声。”
司空之前対这些商队的人并不是很在意,毕竟人家也只是名义上跟着朝廷的车队。但听了李骞的提醒,司空才觉得如果有人把主意打到了商队的头上,那可真是防不胜防了。
因为商队不归他们管,却又紧跟在他们身后,対他们的动向,包括夜晚的防守、巡逻换班等等情况,稍加留意便可以知道的清清楚楚。
凤随说道:“我已经対他有了疑心,若是不找个机会敲打敲打胡松,以他跟韩云生的亲近,说不好真会被他套去什么消息。正好也给钟饶提个醒,让他対自己的手下严加约束。”
为将者心里的想法都是一样的,自己带出来的兵,总要原原本本地带回去。所以站在钟饶的角度,他也绝対不希望自己的手下卷进什么麻烦里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胡松借口钟饶让他练兵,果然很少再去后方的商队里跟韩云生见面。而钟饶也対手下的人约束更为严格。
胡松虽然还经常能见到张世良,但有了凤随的提醒,他也不敢多话了,生怕韩云生闹出什么事儿来,让他也受到牵连。
一来二去的,看上去倒是跟张世良疏远了一些。
钟饶原本就是通过胡松来跟张世良联系,胡松一怂,钟饶也消停了。他是比胡松还要有城府的人,自然听得懂凤随的提醒。
于是在司空等人看来,他们的队伍终于有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喜人气象。
三月底,一行人到达白沟。
这个地方,数年之前还是宋辽两国的边境,也曾是两国交割岁币、开办榷场进行商贸活动的地方。如今,白沟河以北,涿州辖下的新城和河道以南三十里的雄州,仍然是宋辽混居之地。
当初辽人战败退走的时候,凤家军并没有将城中的辽人平民尽数驱赶,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两代,甚至三代,早将这里视为自己的家乡。
対他们来说,到底是辽人治理还是汉人治理其实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在这里继续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
但这件事,対于朝堂上的一些人来说,也成为了凤家军的把柄:対待辽人如此宽宥,凤家莫不是想邀买人心?
虞国公凤云鹤曾上表陈情,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如此,关于该不该驱逐辽人的话题才算告一段落。
其实大家都知道宋辽交界之地地广人稀,如果收回的只是一座座空城,没有从事生产的百姓,要来何用呢?
但无论是凤家军,还是対凤家军心怀不满的朝臣,彼此心中都有怨气。会爆发争吵是正常的,争吵的话题反而没那么重要了。
対凤家军来说,他们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身后却有这么多拖后腿的同胞。
対那些朝臣来说,他们只想哄住这些辽国人,别让他们南下。哪怕花点儿钱,给点儿东西都没有关系。凤家军的所作所为,危及到了他们的安稳生活。
于是,双方都清楚彼此的怨气并不是真正得到了解决,它只是不得不沉寂下去。一旦给它一个缺口,它会以更大的威力爆发出来。
第143章 我只是遗憾
几年前的白沟,还是非常热闹的一个地方。
城外的榷场汇聚了辽国各部落的商人,他们赶着车马,带着皮毛和药材赶来换取汉人的布匹和茶叶。城中的商铺鳞次栉比,有汉人开的,也有辽人或者远道而来的高丽商人在这里开店做生意。
包括大宋的商人海贸带回来的一些奇奇怪怪的商品,在这里也能见得的。
但现在,这种繁荣的景象都不见了。榷场早已关闭,不再有外域的商人来这里赶集,整个镇子都显得萧条了很多。
司空陪着李骞在街市上走了走,挑了几张上好的毛皮。北地一入冬就天寒地冻,毛皮比别处的都要厚实柔软,而且跟京城的物价相比,这里可以说非常便宜了。
毛皮店的老板娘是一个年龄在四十来岁,明显有着两国血统的中年妇女,性情十分爽朗。她一边手脚麻利的帮着客人将选好的毛皮收在一起,一边跟他们闲聊,“你们来的是时候,这些毛皮都是以前做买卖的时候留下来不舍得卖的。”
司空听笑了,做生意的人总会说这样的话,好像客人从他们这里占了大便宜似的。
“那怎么现在舍得卖了?”他笑着问老板娘。
老板娘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小年轻,你以前来过我们这里没有?以前生意好做得很,还有海上的商人来我们这里做买卖呢。现在不行啦,榷场也关了,再往北的涿州、燕州都有军队守着,北边的商人们不好过来,生意不好做。这些镇店的宝贝留着也没用,只能拿出来贱卖。”
司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怕的就是不但朝堂上有人针对凤家军,民间的百姓也对他们心存不满。
李骞在旁边笑了笑说:“那我多付给你一点儿银钱,省得你说我们占你便宜。”
他生得白净儒雅,风度翩翩,那老板娘就多看了他两眼,笑着说:“多付银钱也不必了,我们这里生意虽然不好做了,但也不是没得做。南来北往的行商总还是有的。再说官府还发放种子农具,号召大家去开荒呢。”
司空精神一振。
就听老板娘说:“说起来也是各有利弊。以前来这里的人都是做买卖来的,辽人也多,他们走到哪里都带着刀,惹了事,官府的人也不敢管。真要惹到了辽人的贵族,那死了也是白死。”
她一边说一边叹气,“我们想挣几个养家糊口的钱,都得夹着尾巴忍气吞声。官府的人也不敢惹那些大爷啊。真是睡觉都得多上两支门栓!我们这条街,把头的那户人家,有一次就被一伙儿喝醉酒的辽人给点火烧了,店里的人差点儿没跑出来,他们就站在街上哈哈笑……这些天杀的辽狗!”
李骞也听的直皱眉,“这样官府也不管吗?”
“哪敢管?!”老板娘叹了口气,神情却又缓和下来,“现在城里就没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了。那些有钱有势的辽狗都被撵走了,留下来的都是我们这样的穷酸……钱挣得是少了些,但好歹安稳,不用担心哪天会得罪了那些有势力的辽狗,丢了性命。”
李骞点点头。
老板娘又笑着说:“生意不好做,不过我们以后就有田地了……官府让我们开荒呢。哎哟哟,以前在城外有田地的那些人家可吃香咯,种田的事,大家都要去问他们呀。”
李骞与司空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笑容。
“我们家也没人懂种地,我家掌柜的带着两个儿子也跑去听人家讲种地经,”老板娘说着就笑了起来,“还好官府不但发放种子,还发放农具,田地开出来头五年的收益都是自己的。河对面的新城也是一样。再过些日子,我也要去侍弄田地啦。”
司空问她,“店还开吗?”
“开。”老板娘干脆的说:“咱们的军队打到燕州,榷场就开到燕州,打到檀州,以后就会开到檀州,辽人那边没有田地,他们自己又不懂织布,好些东西都要跟咱们来买的。这生意是断不了的。”
她的五官轮廓比起汉人来要深一些,看在司空眼里,这就是一个外域之人。但她却是一副宋人的口吻。说起打仗的事,还很替大宋的军队自豪。
司空忍不住问她,“没有人埋怨吗?毕竟你们的生意没有以前好做了。”
“生意是没有以前好做了,”老板娘很认真的跟他讲理,“但是比以前安稳呀。以前辽人说打就打过来了,就算我们想种田,也不敢种。你想,他们一打过来,我们的田地不都白种了?”
司空点点头,
老板娘又道:“这两年,官府的人三天两头就在街上给大家讲道理,这燕云十六州,就好比咱们大宋的北大门。北大门只有握在自己人手里,家里人才能睡得安稳……再说,以后不打仗了,南北的生意还是会恢复的,我们还能安安稳稳的种地,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李骞也听的连连点头,“种田是个安稳营生。有了自己的田地收成,哪怕遇见灾年也不怕了。”
“客官说的是。”老板娘将包好的毛皮交给李骞的随从,大约是聊得舒心,老板娘还送了李骞一副护膝。
结账的时候,李骞赞她的东西好,多给了她两个银锭子。老板娘欢天喜地的将他们送出门,还让他们以后再来。
师徒俩沿着街道慢慢往前走,不知不觉就出了城。宽阔的河流就在不远处,明亮的阳光照耀着清凌凌的河水和河岸上已经泛起了些微绿意的丰沃的土地。
李骞拉着司空在石块上坐下,小鱼连忙铺上毛皮垫子,生怕他家先生受凉,又嘱咐司空,“先生不可久坐,免得着凉。”
“知道了,谢谢小鱼哥。”司空知道这垫子也是他沾了师父的光,道谢的话说的也十分诚心。
小鱼退开一些,留他们师徒自己说话。
李骞知道司空心里在想什么,安慰他说:“世间事大抵如此,从来没有满世界的人都满意的事。目光放长远些,问心无愧,也就是了。”
司空点点头,“我明白。”
李骞又说:“燕云十六州的地理位置何等重要,难道朝堂上的贵人们会不知道吗?”
“这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司空问他,“自己家的大门被别人守着,他们真能睡得着觉?”
“观望而已。”李骞摸摸他的脑袋,“只要凤家军还能守得住,就没事。”
司空叹了口气。
他想,万一凤家军败了,朝廷大概还是会继续议和吧,给敌人送钱送东西,割让土地,说不定还要再加上一条:把凤家军的人头也送过去,好平息敌人的怒火。
无非就是这些套路。
司空默然不语。
他记得后世的时候,这里也是一处很繁华的商品流通地,车来人往,热闹非凡。那个时候,这里是我们自己的土地,想来随时都可以来。而生活在这附近的百姓,也都过着安稳富足的日子。
司空有些想家了。
他想,在这里活得可真累啊。
他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心中有种错觉,仿佛水波再晃荡一下,他抬起头就会看见陪在他身边的人是他的爸爸妈妈。
司空解下腰间的玉箫,“我给您吹个曲子吧。”
李骞腿一抖,心想这附近可没有茅厕。真要被小徒弟吹出了生理需求,一把年纪的人了,难道要像山野间的黄毛小儿一般幕天席地去解决?
那可有些丢脸了。
李骞正纠结,箫声已经扬起。
出乎他的意料,司空这一次的吹奏不但没有破音,相反旋律还极为悠扬动听,带着绵长、浓烈的思念之情,惆怅的令人想要落泪。
悠长的余韵在河面上漂浮,乍暖还寒的春风吹散了司空心头的沉闷。
司空心里缠绵惆怅的情绪忽然就有些接不上了。
或许他本来就不是一个风花雪月的人吧。对他来说,与其惆怅心烦,不如去找些能做的事情。
真实的改变,哪怕只是一点一滴的改变,也比空想更重要。
李骞问他,“这曲子有名字吗?”
司空迟疑了一下,“它的名字叫……穿越时空的思念。”
李骞挑眉,“这是什么怪名字?”
司空心想,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动画片啊,说了你这老古董也不会明白的。
李骞思索了一下,“奇奇怪怪的……不像是读书人起的名字,干脆就叫长相思吧。”
司空,“……”
司空颇无奈,心想您这样随心所欲的瞎改,还嫌人家没文化……您问过犬夜叉了吗?!您问过和田薰了吗?
您猜他们都同意吗?!
李骞轻声哼唱了一段,点点头,“颇易上口……你思念谁?”
司空轻声说:“前世的爸……阿爹阿娘。”
李骞,“……”
李骞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然后他像是被他的话气着了,抖着嘴唇质问他,“那今生的阿爹阿娘呢?你没想过?”
司空很认真的看着他,“阿娘把我放在寺庙门外的时候,我听见她在哭……我对他们只有这点儿印象了,您想让我想什么呢?”
李骞,“……”
师徒俩面面相觑。
李骞捂住胸口,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样子。
司空连忙扶住他,“师父你别吓我……你别生气……我会孝顺你的,我给你养老……”
李骞抓住他的手,“你阿娘她……她有苦衷……”
“我知道啊,”司空被遗弃的时候并不是心智未开的幼童,他什么都明白的,“她已经不在了吧?”
李骞的眼角微微渗出泪意。
“虽然我想说,只要人活着总会有希望,但我不是她,我没有经历过她的苦楚,没有资格评价她的选择。所以我不怨恨她。”
司空认真的看着他,想要解释清楚自己的想法,“但她让自己的儿子变成一个孤儿……她可有想过,没有父母亲人的照顾,这个孩子能不能活得下去?寺庙是清修之地,条件并不好,连一口羊乳也十分难得,年纪小的孩子往往熬不过冬天,师傅们也无能为力。”
李骞握住了他的手,眼神哀恸。
司空硬着心肠说:“她并不在意我是不是真的能活下去……她在放弃自己的生命之前,就已经放弃了我的生命。所以,我也不爱她。”
无怨,亦无情。
说白了,还是没有做亲人的缘分。
李骞举起袖子拭泪,“你阿爹……”
“师父不必说了。”司空按住他的手,“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有没有苦衷……这些,我都不想知道。”
他看见远处的河堤上有熟悉的人影朝这边走了过来。大氅被河风吹起,在他的身后展开,如同正在蓄力的双翼。
司空的眼睛里微微泛起亮光。
“师父,”司空握住他的两只手,放在自己的脸颊旁边贴了贴,露出一个有些孩子气的表情,“不是所有的亲人,都有做亲人的缘分。我们这样就很好……我有师父就足够了。”
李骞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司空连忙帮他擦掉,有些不安,“师父你怪我吗?”
从他的角度来说,他是不相信人与人之间有什么天生的血脉亲情,但在这个孝道大过天的时代,别人是不是也这样认为呢?
司空有些担心李骞会觉得他太冷血。
但李骞望着他,眼底泪光浮动,目光中有疼惜,也有他看不懂的哀恸之意,却并没有对他的嫌弃。
“我不怪你。”他说:“我只是遗憾。”
我只是遗憾,你这样好的孩子却活得那般艰难,遗憾你的父母没有缘分被你靠在肩头,被你握住双手,听你喊一声阿爹阿娘。
遗憾他们没有机会听你吹奏一曲思念的小调。
明明那曲子是那么的……那么的温暖又多情。
第144章 片头曲
李骞也看到了从河堤上走下来的凤随,他握住司空的手,满心都是惆怅之意,最终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扶着他的手站了起来说:“上了岁数,走走就累了。”
司空忙说:“我送您回去。”
李骞摇了摇头,“凤大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找过来。你留着,我带他们先回去。”
司空也不确定凤随这个时候找过来是不是有什么公事要说,只能将他送上马车,嘱咐小鱼留神照顾。
小鱼也没见过他家先生这般满腹愁肠的模样,有些被吓住,顾不上冲着司空翻白眼了,连忙招呼人带着李骞回去休息。
凤随走到近处,见司空还在目送李骞的马车离开,忍不住问道:“你师父怎么了?”
司空叹了口气,垂头丧气的说:“大约是被我吓到了。我刚才跟他说我想我前世的阿爹阿娘。”
凤随,“……”
凤随也有种被这小子吓一跳的感觉。司空自己不说,他险些都要忘记了这小子曾经说过的那些惊人之语。
凤随想到司空的身世,从他出生起,父母就都是缺失的状态,他能想的,也只有前世的父母了。
这样一些,凤随又觉得司空很有些可怜。
他伸手在司空的肩上轻轻拍了拍,有些笨拙的转移话题,“我远远就听见你吹的曲子……非常动听。再吹一遍?”
“不,”司空转头看着他,双眼亮闪闪的,“你不适合这首曲子。”
凤随失笑,“那我适合什么?”
司空说:“有一首歌,很适合唱给你听。”
司空唱歌的时候握住拳,做了一个非常有力量的动作。
凤随被他的举动逗笑了,又觉得他的歌唱得特别古怪,叽里咕噜的,不知道在唱些什么。但那曲调里却自然而然的勃发出一种昂扬的战意,让凤随恍然间生出一种骑在骏马上迎风飞驰的错觉,仿佛下一秒钟就会纵身跃上天空。
竟有些心潮澎湃起来。
司空唱了一半儿就唱不下去了。
他忘词了。
他喜欢的动画片,爱听的片头曲,毕竟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他挠挠脸蛋,有些尴尬的冲着凤随嘿嘿干笑起来,“是不是很带劲儿?”
凤随笑着点头,“确实带劲儿。就是一个字都没听懂……你在唱什么?”
“这首歌的名字是:我要改变世界。”司空看着他,闪亮的双眼之中一瞬间亮起的热度,像是有火焰在燃烧。
凤随有一种被电流贯穿的感觉。
头皮发麻,心脏也仿佛被麻痹,剧烈的刺激顺着脊柱一路飞窜到了脚底,连呼吸都仿佛停住了。
“很幼稚是不是?听起来甚至很可笑?”司空望着眼前这条见证了无数历史沧桑的白沟河,胸腔中激荡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可是……不管我有多弱小,我能做出的改变又是多么的微不足道,这就是我想对这个世界发表的宣言。”
“不,”凤随好不容易才从麻痹的感觉中找回了自己的知觉,“并不。”
如果这样的想法是幼稚,是可笑,那他的家族一直以来为之奋斗的使命,那些战死沙场的先辈,用鲜血染红了这片土地的无数同袍,又成了什么呢?!
他抓住司空的肩膀,只觉得眼前这个神奇的人像是……像是他心神深处的想法凝结而成的一个实体。
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洞悉他的灵魂,他埋藏在心底的最为隐秘的愿望?!
凤随眼底发热,灵魂都因他的话而震动。他一向冷静的内心,此时此刻却无法遏制的掀起了飓浪。
司空也感应到了他的心神激荡,他望着凤随明亮得有些危险的双眼,心头涌动着奇异的欣喜,仿佛在这个不属于他的时空里,终于遇见了同类。
甚至不需要说太多的话,只消一个对视,就仿佛已经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许久之后,凤随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他对司空说:“我过来找你其实是有事要说,我父亲派来的人已经过了涿州,大约明天会到。他们当中有二叔的人。”
司空挑眉问道:“你二叔,就是负责火器研究的人?”
凤随点点头,“连云城也来了,火器局对霹雳弹和手雷的改进,他急着想跟你讨论。他们还带来了火器局改进后的弓弩。”
这个版本的弓弩,是他们进献给崇佑帝的弓弩的升级版,更为结实耐用,精度和射击的强度也更高。
司空想到了接下来他们可能会遇到的石文龙夫妻的伏击,就算陈原礼能说服他们将伏击的地点选在易州,在敌方的情况不明朗的情况下,这也会是一场硬仗……正好可以用来试验一下新式的兵器。
两人相视一笑,司空就知道凤随也想到了这件事。
“接下来,”凤随的目光随着河流的方向望向远方,“我们要耐心等等原礼的消息。”
陈原礼就在雄州。
雄州距离白沟也不过三十里,这个距离,可以说跟得很紧了。
雄州以前也是商旅汇聚之地,小小一座州府,最多的就是客栈酒楼,除此之外就是花楼和赌坊。
自从凤家军从原来的边界一路打到了燕州,白沟不再是两国交界之地,雄州也渐渐沉寂下来,虽然仍有行商来往,但客栈酒楼的生意却还是不可避免的变得萧条。
陈原礼带着属下在酒楼大吃一顿,一路说说笑笑地回到了投宿的客栈。
为了迎合旁人对他们“省吃俭用前往边境投军”的印象,陈原礼没有要条件好一些的客房,而是包了一间通铺。
通铺条件差一些,但他们住在一起,有什么情况方便互相通气,再说也免得落了单。
店小二送上火盆,又给他们添了两壶热水,便揣着客人给的赏钱乐呵呵地出去了。他刚拉开房门,就见门口一个随从模样的大汉正要伸手推门,见有人出来,连忙探着脖子往里看,一边大大咧咧的喊道:“哪一位是李源兄弟?”
陈原礼忙说:“正是在下,这位兄弟有何贵干?”
那汉子拱了拱手,“我家掌柜的请李兄弟上楼说说话。”
陈原礼做出疑惑的模样问道:“不知您家掌柜的是哪位?”
那汉子就有些不耐烦了,“都是熟人,你上楼去看看就知道了……我家掌柜的就住楼上。”说着他飞快的扫了一眼乱七八糟的大通铺,露出一个有些看不上的眼神。
陈原礼,“……”
陈原礼让大家都留在屋里别乱跑,自己带着小刀跟那汉子去了楼上。
天色已晚,客栈的大堂里空无一人,只有柜台里点着一盆炭火,头发花白的掌柜正靠在那里打瞌睡。
火光昏蒙,整个客栈都被笼罩在了阴郁又萧瑟的气氛里。
有人走动的声音惊动了掌柜,他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朝着楼梯的方向看了两眼,没看出什么异样,又转了个方向,继续迷糊过去了。
陈原礼沉默地走在那汉子的身后,他心知肚明,这个时候除了石文龙夫妇,没有人会刻意跟他们接近。
陈原礼只是好奇石文龙手下到底有多少人。想对付两千多人的队伍,人数太少肯定是不行的,何况那么多车马想要带走也需要人手。但人数太多的话,也难免会引人注意。
而且这些东西若是得手,他们会运往何处呢?
房门推开,明亮的烛光泻出,一个身材雄壮的男人起身迎了出来。
他身穿粗布短打,一身厚实的肌肉却将粗布衣裳撑起了令人赞叹的线条,给人一种孔武有力的感觉。
他就是石文龙。
石文龙四十上下的年纪,面皮黝黑,浓眉大眼,一笑起来就流露出一股粗豪爽朗之气。
走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夫人石高氏,也是一身利落的男装打扮。她的年纪与石文龙相仿,相貌端正,脸上不施脂粉,两道微微上挑的浓眉,给她的面孔平添几分英气。
此时此刻,她也在打量刚进门的两个人,满眼都是挑剔的神色,仿佛买家在货摊上挑选商品一般,不断在心里盘算价码。
石文龙十分热情的将陈原礼和小刀请进来,又让人送来热茶点心,这才将闲人都撵了出去,房中只留下他们夫妇与两位客人。
“李兄弟,”石文龙脸上带着笑容,十分和气的说道:“数日不见,不知上次哥哥我说的那件事,你考虑的如何?”
陈原礼露出沉吟不决的表情。
石文龙又说:“我知道李兄弟是想要去军中博一条生路。但你们投军,人家肯定也要核查你们的籍贯履历,若是有所隐瞒……兄弟,你这可是欺君呐。”
陈原礼叹了口气,“待我们有了军功,好歹也有机会功过相抵。不瞒石大哥,我们就是打着这个主意。”
这话说的很有技巧,相当于侧面证实了石文龙的猜测,他们确实是在家乡犯了事,混不下去了,才想着去边关谋个前程。
石文龙夫妇俩对视一眼。
石高氏轻轻咳嗽了一声,用一种担忧的、温和的语气说道:“你们可曾想过,若是军队不接受你们这样来历不清楚的人,你们岂不是走投无路了?要照我看,你们还是该想好退路才是。”
陈原礼叹了口气,颇无奈的说:“石大哥,你上次说的话,我们兄弟也认真商议过。不瞒哥哥说,兄弟们也有人动了心,想跟着你们走了,但我既然带他们出来,总要替他们谋个周全……你能不能给兄弟一句准话,你们要劫的商队,到底能不能养活我们这些人?”
他要问的就是:利益到底有多大?值不值得我们出手?
石文龙心中一定,脸上露出笑容,“包你们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
石高氏也在一边敲边鼓,“大不了分了这一笔横财,你们接着去投军好了。如此一来,既得了钱财,也有了前程,这才是两全其美呢。”
陈原礼与小刀互相看看,都十分动心的模样。两个人嘀嘀咕咕的商议了一会儿,陈原礼就对石文龙说:“石大哥,既然你们这么看得起我们,那我们也就不推拒了。”
石文龙夫妇都露出笑容,仿佛毫不意外他们兄弟会做出这样识时务的决定。石高氏还十分捧场的端出酒坛来,说要庆祝他们从此就是一家兄弟了。
陈原礼拦住了石高氏要倒酒的举动,对石文龙说:“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得讲。”
石文龙豪气冲天地拍着胸脯说:“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陈原礼就说:“上次大哥说,你们打算出了白沟之后,找个合适的地方截下一伙儿商队……这个,我觉得不妥。”
石文龙挑眉,“如何不妥?”
陈原礼假装不知道他们所说的“商队”就是押送岁币的车队,伸出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桌面上画下一道直线,“这里是白沟河。”
他在直线上方点了一个点,“从白沟往北,就是涿州辖下的新城,而涿州是有驻军的。凤家军据说消息十分灵通,一旦商队得到军队的接应,咱们怕是都要完蛋。”
石文龙忙说:“速战速决……”
陈原礼摇头,“白沟、雄州和以前大不相同了,有势力的辽人都撤走了,留下的都是归顺官府的人。这些地方虽然没有驻军,但官府振臂一呼,两地的民壮顷刻间就可组建起一支军队来……逃都无处可逃。”
石文龙夫妇俩陷入沉思之中。
陈原礼微微一笑,下一步,他就要将他们一步一步引到陷阱里去了。
第145章 白鹿峡
这时,房门又被人推开,之前引着陈原礼上楼的随从探头进来,说了句,“大哥,华将军到了。”
陈原礼听到“将军”两字,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难道军中有人与这一伙儿土匪有勾连?
他拉起斗篷的帽兜挡住自己半张脸,一边试探的问石文龙,“大哥,我们兄弟不便见人,还望你……”
石文龙连忙摆手,十分体贴的说道:“哥哥都明白,你们只管放心休息,等哥哥的消息!”
说着,他起身带着一屋子的人迎了出去。
陈原礼一走出客房,就见楼梯上一个年轻男人正拾级而上。他的身量高大,四肢修长,腰身柔韧有力,行动之间带着武人特有的充满力量的节奏感。
陈原礼便觉得,这人根骨极佳,身手定然不错。
男人听见了楼上的动静,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看了过来。
他脸孔消瘦白皙,浓眉英挺,一双光华闪烁的丹凤眼,狭长的眼尾斜斜向上挑起,神情警觉,斜眼看人的时候偏又带着几分魅人的邪气。
陈原礼一下就懵了。
这……这不是太华吗?!
他曾是赵玉的亲信,也曾做过永平公主的二管家。但他真正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广平王赵懋的心腹。
陈原礼的一颗心沉下沉,却又生出一种“原来如此”的了然。
他一路上都在想,为什么石文龙这样的土匪,会莫名其妙的盯上官府的车队。从常理上推断,他们不是应该尽量避免引起官府的注意吗?
如果他们也是广平王的麾下,这就说得通了。
失去了兴元府的封地,成为了丧家之犬,无论是想要安稳度过后半生,还是妄图卷土重来,他们都需要银子。
之前的帮派和火神教在西京一带兴风作浪,所图的,无非也是银钱。
陈原礼这个时候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广平王曾派人与耶律乙辛的属下接触。
如果广平王真的勾结上了耶律乙辛……
如果耶律乙辛也想在这件事上插一脚,或者干脆想要劫走这笔钱以作私用……
那事情可就越来越复杂了。
陈原礼低着头,姿态有些瑟缩。
石文龙以为他是犯了事心虚,生怕被什么人认出来,倒也没在意。
太华更是不会对石文龙身后的小喽啰多加注意,视线淡淡一瞟便收了回来,昂首挺胸地率先走进了客房。
房门阖上,陈原礼连忙带着小刀跑下楼,一路上都在思索要怎么将这个新的消息传递给凤随。
太华会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他绝对不会是只身一人跑来边境。
这道理就好比在家里看见了一只蟑螂,那实际情况很可能已经非常糟糕了,或许在主人不知道的角落里,已经繁衍出了一大窝。
白沟驿馆,凌晨时分。
凤随和张世良也接到了前方斥候传回的消息,前往涿州的道路被河流冲毁。毁坏的地段绵延数里,且路面上出现了很多烂泥塘,人马经过都颇为艰难,更别提负重的马车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张世良大感头疼。
车队已经整装待发,而最近的驻军驻扎在涿州,他们的车队在白沟镇停留时间太长并不那么安全。
走是必须要走的。
但如今这情况,要如何走呢?
凤随知道的更多一些,就在昨天凌晨,有人在河流的上游炸毁山体,掉落的碎石泥土堵塞河道,改变了河流的流向。这样的大费周折,不过是为了让他们改走另外的一条路:从白沟穿过易州东部的荒原,前往涿州或燕州。
而且,这些人有火药。
虽然还不知道这些人的底细,凤随已然警惕了起来。
他的视线扫过身后的一众兄弟,默默盘算这个时间,跟随凤家的援军一起连夜出发的白潜和司空,应该已经赶到目的地了吧?
破晓时分,急行的队伍终于放慢了速度。
在他们的前方,成片的黑松林影影绰绰地出现在了薄薄的雾气中。穿过这片黑松林,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一片被当地百姓称为白鹿峡的山谷。
白鹿峡两侧是高达数十米的山峰,中间是一片颇为开阔的谷地,早年间曾有河流从这里经过,到如今,谷底和山崖的两岸仍然残留着河水冲刷的痕迹,却又因为年深日久的风吹日晒,呈现出斑驳的风化痕迹。
数年前,还有不少来往南北的行商会选择走这条大路,穿过易州,来往燕州与白沟之间。如今易州居民外迁,这条路也变得荒芜了。
司空下马,检查了一下自己背负的弓弩和腰刀,然后跟周围的人一起坐下来吃点儿东西,稍事休息。
整个过程中鸦雀无声,连马匹都戴着嚼子,静悄悄地守在树下。
一刻钟之后,他们被分为三个小队,沿着不同的路径前往白鹿峡。
一路上,司空也分出一部分注意力留神身旁的队友。
这些人是一天之前赶到新城城外的,直到昨天入夜之后才潜入驿馆与凤随接头。
领头的人是一位相貌俊美的青年,年纪要比凤随略小,眉眼之间却带着一股与他年龄不符的老成稳重。
他叫凤勉,是凤随的三弟。
司空曾听陈原礼给他科普过凤家的家庭关系,据说虞国公凤云鹤共有四子。凤随和目前任左骁卫上将军的长子凤锦,同为凤夫人所出。此外,国公府还有两位庶子:凤勉、凤维。
据说凤家的四位兄弟都是由凤夫人抚养长大,如今都已投身军中,彼此之间感情还不错。
如果这些消息都是真的。司空心想,那这位凤夫人当真是很会教养孩子。
凤随就不用说了,胸有丘壑,即使是在京城那样的环境之中,他也是步步小心,处处周到。而这位三郎君,性格沉稳大气,看他指挥手下的熟练与笃定,可知他并不是头一次接手这种挑大梁的任务。
司空为自己的八卦念头感到有些惭愧了。
他还在琢磨这几个异母兄弟之间会不会争权夺利的问题,而事实很可能是大家都忙着应对千变万化的战局,生死之间,大约没谁会有那个闲心去想着窝里斗。
没有男人会把家宅的方寸之地当成是自己的战场。
尤其是将门之子,他们早早就经历过厮杀与搏斗,眼界、心胸都在战场上得以淬炼,远非京城那些富贵乡里意志软弱的郎君们可比。
司空决定抓住凤随给他争取来的机会,在这一场伏击战中好好观察一下这位三郎君的心性与为人。
司空留神凤勉,凤勉也在打量他。
他的任务要求属下有最协调默契的配合,对于凤随推荐给他的人,他原本是想要拒绝的,但他深知这位兄长的性格,他说自己推荐的是一个难得的神箭手,那他必然就是。
而远程弓箭手,对此次的任务来说,是非常关键的存在。
要是事先有机会把他拉上试验场探探深浅就好了,凤勉心想。
天边露出第一抹绯色的晨光时,凤勉带领的小队穿过了黑松林,摸到了白鹿峡最高处的一处断崖背后。
断崖背后与黑松林相接,而断崖之下,正是那条荒弃的大路。
此时此刻,这座断崖上下都已经有人埋伏。他们身穿一身土黄色的短打扮,脸上也蒙着同色的布巾,躲藏在枯草岩石之间,当真不易察觉。
这些人不用说,都是等着袭击从断崖下方经过的行人车马的。
凤勉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停住脚步。
在他们的正前方,断崖下方的一处凹陷的山洞里,正有两位蒙面的黄衣人守在那里,两人手中都提着宽刀。看身形,俱是体格彪悍的壮汉。
他们守着的是上山的入口。
从他们藏身之处往上,大约二三十米远的地方,山道转折处,另有两人把守。两人同样黄衣蒙面,手中握着宽刀,神情机警的四下张望。
司空留意到了一个细节:上方的人可以看到山崖下方到黑松林之间的一片空地,但他们并不能看见下方山体凹陷处的两个同伴。
同样,下方的两人也看不见第二关的两个同伴。
司空计算了一下他与山下这两人之间的距离和角度,然后伸出手冲着凤勉做了一个手势。
凤勉看懂了他的手势,但心中却着实有些犹豫。山下这两处关卡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如果下方的人发出喊叫,必然会惊动上方的同伴。
但凤随说这人是一个神箭手,凤彦和连云城也说过这小子于兵器一道极有见地……
司空点点头,露出一个十分肯定的表情。
凤勉一咬牙,点头。
如果暗袭不成功,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一关一关杀上去。
司空在山石上架起他的弩,搭上一支箭。
当他的视线越过箭尖望向了远处的目标,他给人的感觉也瞬间不一样了。他像是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忽然就变成了一块石头,一棵树,一个……不具备生命特征的东西,连呼吸也仿佛停止了。
他静静地靠着山石,仿佛整个人都跟山石融为一体。
凤勉的一颗心也揪了起来。
但即便是大家都认可的神箭手,也有可能出现失误。所以不论这人是不是他熟悉的战友,在他做出一个决定的时候,都要提前做好成或败的心理准备。
凤随正在赶来的路上,凤勉也并不希望因为这样一个年轻人的缘故,跟凤随生出嫌隙。不管怎么说,凤随不会坑他。这一点他还是有把握的。
凤勉在心里喊了一句,娘的,拼了!
几乎就在他心中呐喊的瞬间,长箭飞出,弓弦的震动仿佛在空气里荡开一阵微妙的波动。
凤勉的心跳和呼吸也瞬间停住了。
他觉得自己只是眨了一下眼,但山下凹陷处的两个人已经一起倒下了。而山上第二关的两个守卫尚且毫无觉察。
几秒钟之后,他的大脑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一支箭在穿过了第一个人的脖颈之后,速度不减,又贯穿了第二个人的脖颈。
角度与力度的计算,可谓巧妙之极。
凤勉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片刻之后狂喜涌上心头,他忍不住一掌拍在了司空的肩膀上,双眼放光的冲着他做了一个口型:好小子!
司空一乐,心里默默接了一句: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第146章 山峰
天光渐亮,薄雾慢慢散开,但在山脚下却依然笼罩着厚重的阴影。
阴影中的一队士兵朝着两个守卫的藏身之处走去,然后毫不停留地从尸体旁边经过,极为小心的朝着山上摸去。
或许是很多年前这一带曾经遭遇过洪水的冲刷,这片山谷中的几座山峰,形状都非常古怪,像是被人用刀剑从半空中削切过似的。
峡谷中最高的这一座山峰,朝向山谷的一面更是险峻,几乎直上直下的坡度,让人无法从这一面进行攀登,唯有朝向黑松林的一面,才呈现出一个陡峭的坡面来。
这也是上山下山的唯一出路。
作为行动人员,司空只知道这一座山峰的顶端大约埋伏了六十人左右,而在对面的山峰上也有他们的同伙。
除了这些偷袭的人之外,一定还有一支队伍埋伏在附近。不过这样的情报,司空就无从得知了。他猜测凤勉带来的大部分的人马都去围堵这支队伍了。
上山的过程犹如一场闯关游戏。
司空的偷袭只持续到第二关。因为第三关与第二关之间几乎是毫无遮拦的一片荒坡,站在上方的位置,微一低头便能看到第二关的几个守卫。
于是,这几个守卫先后中箭倒下的画面,在极短的时间里便惊动了第三关的守卫和埋伏在山顶的弓弩手。
战局瞬间扭转,变成了攻方被守方压着打。
凤勉和一众手下都躲在山路转折处嶙峋的山石背后,第二关的几名守卫就倒在他们脚边,脖颈上的长箭已经被节俭的司空顺手收了回去,只留下一个鲜血淋漓的窟窿。
中箭的位置都一样。
凤勉心想,这位弓箭手果然不同凡响。
山峰高度有限,敌人从上方压制,令他们的前进变得极为艰难。
凤勉将司空和白潜拉到一边,跟自己的副将一起商议,“兵分两路,一路正面相接,吸引兵力,另一路从侧面上山,实施偷袭。”
看在司空和白潜是凤随的人,凤勉才开了这个小会。如果都是自己属下,他直接就下命令了。
司空刚才也在观察山上的地形。侧面攀援并不容易,但却是可以实行的最好的办法了。而且侧面的坡度并不像山峰正面那般直上直下,虽然陡峭,却有可以着手之处。
司空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攀援的路线,点点头,“可。”
他的意思是他上。
凤勉愣了一下。
他并不是要安排这个任务给司空,而是想让司空留在原地做远程的支援。但司空前去实施偷袭,必然会选择自己最熟悉的白潜组队,如此一来,留下来的就都是他自己的人了。
这样的安排对凤勉来说其实更为有利。因为他们自己人在行动中早有默契,临时加入的外来者反而不易配合。
凤勉也是性子干脆的人,既然司空主动请缨,显然是有一定的把握,他也就不再多问,反而让他自己选择同伴。
司空不出所料的选了白潜。
暗袭的任务,并不需要那么多人,更不需要彼此不熟悉的队友。
司空将弓弩背在身后,检查身上的装备,他自己的那一架手弩也很小心地收在腰间易于取用之处。
距离过近的时候,弓弩就变成了鸡肋,反而是他的手弩常常会有意想不到的作用。
太阳初升,山巅被染上了明亮的金色,背阴处却仍然笼罩在阴影之中。
司空和白潜一前一后,在暗影中缓慢地向上爬。
这一片的地形看上去险峻无比,但身处其中,司空却觉得处处皆可着力。山上的人也颇为警觉,时时走过来巡视。每每听到上方传来的脚步声,他们都要伏身在山石的阴影之中,借着地利之便,躲避敌人的视线。
山下,凤勉则带着人做足了要攻山的姿态,不断地试探山上守卫的射程与准头。时不时还要分出一两个小队,从左右两边试着攀爬上山。
他们的举动果然吸引了山头上守卫们的注意。
听见头顶上方的脚步声和压低了嗓音的说话声渐渐离开,司空与白潜交换了一个视线,继续向上攀爬。
司空的视野之中出现了身穿土黄色衣衫的卫兵。
这些人行动自有章法,不像是落草为寇的百姓,倒像是军队中受过训练的士兵。一个个长得人高马大,神情也颇为轻松,显然并不把山下追上来的人放在眼里。
司空一手扶着山石固定住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手中握着手弩,透过山石的缝隙,瞄准了这些人当中那个貌似头领的男人。
擒贼先擒王。
头领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半张脸蒙着布巾,露出来的一双利眼十分警觉,几乎就在司空瞄准他的一瞬间,他便有所察觉,侧头看了过来。
司空无声的做了个口型:晚了。
就在头领转头看过来的瞬间,一支短箭闪电般刺入他的左眼。
男人的身形僵立片刻,轰然倒地。
他的眼中还凝着不可思议的神色,仿佛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一个地点,压根就不应该出现这样一支箭。
紧接着是第二箭。
站在头领对面的男人尚未反应过来,便也中箭,步了头领的后尘。
山头上的卫兵们登时大哗,却又很快组织起了有效的反击,迅速锁定了司空的方位。然而暗处飞出的弩箭却给人一种神出鬼没之感,将他们逼迫得无法上前。
如果不是此人换箭速度奇快,便是暗处不止隐藏了一名弓箭手,
凤勉的人趁机发起攻击。
论起近身作战,他们一个个也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勇之人,一听得冲锋令下,一个个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不要命地往上冲。
司空和白潜放空了箭囊,便也跳出来与他们一起拼杀。
对于这些卫兵的身份,司空再一次产生了疑虑。他们虽然都挡着半张脸,但体态、拼斗时使用的招数,都让他越发肯定这些人并不是什么落草为寇的百姓,而是地地道道的军人!
司空出离愤怒了。
外敌当前,这些人却跑到这里来算计自己的同袍,这样的做法,比单纯的敌人更加可恨!
在对方群龙无首的情况下,这一场拼杀很快变成了单方面的碾压。
凤勉的手下轻车熟路地拧断了每一个敌人的脖颈,然后将他们的尸首堆积在一边。做完这一切,还有专门的士兵挨个检查尸首,有些还需要在心脏的部位补一刀。
这些匪徒意在岁币,事情牵连太大,他们不能留下活口。
司空有些不适地偏过头,与白潜对视一眼,又各自移开了视线。
他不是不能理解这样的安排,只是心理上略有些不适。他在这个时代长大,也曾经经历过战场的历练。他心里明白,很多事其实没有那么多的道理可讲。
再说这些人意图袭击朝廷的车队,其行为已等同于叛国。即便能活着受审,也一样难逃一死。
司空收起自己不合时宜的柔软心肠,按照凤勉的安排,在山崖的边缘处潜伏下来。
对面的山峰地势略低一些,隔着山下一段宽阔的谷地,司空可以清楚的看到那里也正在进行激烈的拼杀。
穿灰衣的是自己人,穿着土黄色衣衫是是对方的人。
凤勉也在关注对面的战局,看到自己人占了上风,他的眉眼间的神色微微放松下来。这时,一名副将匆匆赶来,凑到凤勉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
凤勉连忙点了几个人人往山下走去,不多时竟然抬上来两个沉甸甸的木箱。木箱中装着稻草,而在稻草之间,则是用油纸包一个一个单独包起来的霹雳弹。
霹雳弹就藏在第三关附近的一块凸起的巨石下方,之前也留人看守,后来混战中估计看守也被人宰了,这东西才被打扫战场的卫兵发现。
至于这东西是从何处得来,是否准备在袭击车队的时候使用,现在也无从得知了。
司空看到这些战利品,倒有些明白为什么埋伏在这里的只有这么区区六七十个人了。
凤勉很仔细地检查了霹雳弹,神色依然淡淡的,似乎对敌人手中有火器并不意外。
他的副官有些担心的问他,“大人,这些东西可跟我们的火器局有关?”
凤勉抬头,看了看周围的人,摇摇头说:“这东西不是我们的火器局做的。但是与我们这边两三年前使用的霹雳弹有些相似。有可能是军中流出的……回头我会报上去,让朝廷派人好好查一查。”
副官悄悄松了口气。
边关的战局日益紧张,若是这个时候传出火器局有人与外人勾结,导致武器外流的丑闻,无疑会大大的动摇军心。
凤勉自然知道自己的副官在想什么,笑着在他的肩膀上捶了一拳,“别瞎想,你当我二叔是傻的?”
副官挠挠头,也是一乐,又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二郎的手下,我们要不要留下?”
他觉得这两个小子箭法都不错。
凤勉迟疑了一下,转头去看,就见司空与白潜已经在最前方的位置上埋伏起来了。神情很认真,架着弓弩的姿势也显得极为标准。
这样的人,他倒是也想要。但是……
凤勉摇摇头,“回头再说。”
他打算找个机会与凤随好好谈谈。如果他完成这趟差事之后还要返回西京,那他劝说凤随将这两名手下留在边关谋前程,倒也不见得不能成功。
武将要晋升,唯有依靠战功,这个道理,凤随不会不明白的。
距离山峰不远处的一片树林里,忽然传来几声悠长的鸟鸣。
凤勉精神一振,示意手下各就各位。
太阳终于从山峰的背后爬了出来,将温暖明朗的辉光挥洒在了广褒的土地上。
在黑松林的外围,一队身穿土黄色衣衫的士兵正朝峡谷的方向逼近。
而在峡谷的另一方,装载着货物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在禁军的护送下,穿过布满了枯树怪石的干涸的河床,也正朝着峡谷的方向前进。
第147章 一箭穿心
太阳升起来了,温暖的阳光照耀着北方广褒的土地,迎面刮过的晨风里仍然带着未尽的寒意,却已经多了几许春天才有的清新的气息。
司空伏在一块凸起的山石背后,身前架着弓弩,双眼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山石上干枯的野草在微风里摇曳,擦过司空的下巴,带来一点儿轻微的痒意,他索性掐断草茎,将它叼在嘴里。
干草毛茸茸的草絮在他的脸颊旁边簌簌抖动,他微微眯着眼的样子,活像一个玩世不恭,却又有着丰富的对敌经验的老兵痞。
与他相隔不远的白潜听到他在轻声的哼歌,很快这声音就消失了。他忍不住转头朝着司空看过去。
尽管他们一整夜都在急行军,司空却丝毫也不显疲态,反而双眼发亮,从头到脚都透出一股蓬勃的生命力,就好像……能趴在这里,于他而言是一件极为振奋的事。
白潜有些好笑,忍不住压着嗓子调侃他,“你不累吗?”
司空回头,冲着他笑出了一口白牙,“不累。”
不但不累,反而全身的热血都在沸腾,多巴胺都要咕嘟咕嘟冒出泡泡来了。
他一笑,叼在嘴里的干草茎又簌簌地抖了起来,给他这张俊美的面孔增添了几分顽皮的孩子气。
刚才上山时的一场搏斗,对司空来说,确实就像是热身运动,不但扫空了一夜急行军的疲劳,反而将他全身的活力都刺激得苏醒过来了。
状态来了,却还没有打过瘾,于是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起来,蠢蠢欲动。
司空忍不住又嚼了一下干草茎。
漫长的冬天耗尽了草茎中曾经含有的水分,让它显得格外坚硬起来。牙齿轻轻咬断的时候,耳畔还能听到唇齿间传来的咔嚓一声脆响。
随着这一声轻响同时响起的,还有渐渐逼近的马蹄声。
视线的尽头出现了一支百十人组成的队伍,一路向着峡谷的方向疾驰,马蹄溅起的灰尘扬得半天高。
没有马车,也没有随行的杂役,只有身强力壮的战斗人员,这是陈原礼提过的那一队土匪。只是从上方望下去,距离太远,司空一时间倒也看不出哪一个是陈原礼。
当先一人赶到近处,立刻挥舞手臂,朝着山峰上打手势。
司空瞄准他的两眉之间,静静等待凤勉下令。
然而来人却比他们预料中的更为警觉,第一时间没能等到相应的回应,他们立刻便做出反应,迅速向后退开,拉开了与山峰之间的距离。
与此同时,一个人影如同纸鸢一般,自马背上轻飘飘地飞身跃起,攀住山峰侧面的岩石,然后迅速向山顶攀爬。
山顶上的人都吃了一惊。
但这人动作实在太快,山崖之下地形复杂,怪石突兀,就算是司空也没有把握能够射中他,而他的身形却在山石之间穿来穿去,几息之间便已经逼近了峰顶。
山顶上离他最近的人就是司空。
司空身后是白潜,躲无可躲,只能暂时放下弓弩,举刀迎了上去。而来人也已经跃上峰顶,人在空中手中已亮出了雪亮长刀。
司空看见他的脸,心中一惊,脑海中瞬间回想起冬夜里脸上涂抹了油彩的武生妖异又冰冷的眼神。
竟然是太华。
他只知道太华已经逃出西京,却不知道他也跑到边境来搅事。原来陈原礼遇到的这伙匪徒也是广平王的手笔……这件事凤随到底知不知道呢?
长刀相击,在半空中发出刺耳的响声。
太华的身形被长刀相击的力道震动,身不由己地向后退开数步。他抬眸,眼中闪过厉色,显然也认出了这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年。
“是你?!”
司空一乐,“二管家,别来无恙。”
太华暗恨在公主府的时候上了他的当,真将他当成了温娘子手下的乐师。若是当时就将他捉住,便可以随便找个借口将他除掉了。
到底棋差一招,留下这样一个后患。
太华存了速战速决的心思,想将这些人都尽数杀了,招数也越发凌厉。但让他惊异的是,他的杀招每每被司空轻而易举地破解,仿佛他杀意越盛,越是能刺激得司空做出更强烈的反应。
太华被司空的凌厉刀风逼迫的连连后退,心中忽然生出不宜久战的想法。
司空却有些打嗨了,棋逢对手,令他心里生出异样的兴奋。
太华敢当这个出头鸟,足以说明他在这一队人马当中是一枚定海神针,杀了他,只剩下区区一伙儿盗匪,谁会将他们看在眼里?!
石文龙在峡谷中等了许久也不见太华下山,更是猜不透山峰之上是何种情形,一时间心急如焚。
他所知不多,但山峰之上有自己这一方的人埋伏,他还是知道的。如果这些人出了差池,只靠自己这几十个兄弟去对付官兵,将会非常被动。
陈原礼凑到石文龙身边趁机拱火,“大哥,要不要派人上去看看?若是这位华将军有事,也好做个接应。”
石文龙犹豫一下,有些心烦地摇头,“且等等。”
他名义上是这些人的头领,但他这头领在太华面前也不过是个跑腿。太华身为广平王的属官,原本就有统辖他们的权利。
这时,朝廷的车队也已经出现在了峡谷的外围。
开路的禁军立刻就发现了前方峡谷一带形势不对。钟饶令车队停了下来,派出一支小队前去交涉。
石文龙骑虎难下。
太华到底如何了,援兵是否已经就位……他一无所知,但朝廷的车队已经察觉端倪,他又不能站在这里傻乎乎的充当活靶子。
陈原礼又问,“大哥,他们人已经过来了!你尽早拿主意!”
石文龙一咬牙,“拼了!咱们就行个声东击西之计,李兄弟你带人将队伍冲乱,哥哥我带人去杀杀他们的锐气!”
护送车队的禁军名义上有两千,但车队中更多的还是手无寸铁的差役和随从,跟在车队后面的商队倒是各自都有护院,但这些人的首要责任是保护主家,而不是掺和朝廷的事。没有禁军头领和各自主家的明确命令,他们绝不会主动插手。
石文龙这一方只有不足百人,要想取胜,唯有尽快地在车队中制造混乱,将这两千禁军打散,然后逐一杀死。
陈原礼却适时的发出了惊叫声,“大哥!这些人怎么穿着朝廷的兵服?!难道他们并不是普通商队,而是朝廷的人?!”
石文龙眼见禁军已经冲了过来,气得头顶生烟,手中宽刀便往陈原礼脖颈间横了过去,“你给老子住嘴!已经上了老子的贼船,还想着下去?!识趣点儿,老子让你干什么,痛快去干!”
陈原礼做义愤填膺状,大声吼道:“你只说打劫商队!我们兄弟若只是跟你发一票横财,自然无话可说,但与朝廷为敌,那可是杀头的大罪!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好兄弟,你就是这般送好兄弟去死?!”
说完,他振臂一呼,“兄弟们!杀了这些贼人!在朝廷面前还能求个将功折罪!”
他身后那群侍卫早就等的不耐烦了,一听陈原礼下令,顿时痛快无比地掏出兵器,跟石文龙的手下打了起来。
胡松带着禁军还没跑到近前,就见这一伙儿贼人自己打了起来,登时一头雾水。这,这又是什么情况?!
起了内讧了?!
山峰之上,战局正激烈。
凤勉不得不让手下让开,免得被激战中的两个人误伤。
雪亮的长刀锵然撞击在一起,溅起一簇细碎的火花。
司空手中长刀迅速绞住了太华的刀身,迫得他不得不松手。
太华抬眸,见司空脸上杀气腾腾,一时间竟觉得心头发凉,当下不再恋战,迅速后退,朝着山下疾奔而去。
此刻山峰之下已经打成一团,太华匆匆一瞥,也知决不可从正面下山,反而山峰背面的黑松林地形复杂一些,不易被人追上。
山下,石文龙已经对上了禁军,人数相差悬殊,己方的援兵又已经尽数伏诛,他一上山就已经看见了堆放在旁边的尸首。
这种情况之下,石文龙想要取胜几乎没有可能。
太华不必多想,就知道此刻最好的出路就是趁着石文龙拖住了禁军的机会,赶紧离开这一片是非之地。
至于己方的援兵为何会全军覆灭,是不是出了内奸之类的问题……首先要等自己安全了,才有精力去细细查实。
太华轻身功夫了得,在转折的山路上几个起落,就已经逼近了山脚。
眼见自己距离黑松林只有一步之遥,太华脸上也情不自禁的浮现出笑容来。他在心里盘算自己撤离的路线,以及如何将今日败绩千倍百倍地还回去,还有这个惯会隐藏实力的小衙役,他日定要将他……
太华盘算得太过入神,风声响起的时候,他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然后他看见一篷血花在他身前爆开,一支雪亮长箭笃的一声扎入了前方的松树上,尾羽仍在不停颤动,将箭身的鲜血溅得到处都是。
太华踉跄一下,忽然觉得腿脚都有些不受控制。
他低头,看到胸前被洞穿的创口,眼神有些茫然。
他马上就要钻进黑松林了,一旦进了树林,就是神仙也难以抓住他了……只有一步之遥……
太华踉跄转身,视线遥遥望向山峰的方向。那里有人在走动,但他却看不清楚到底哪一个才是杀了他的人。
视野之中一片天旋地转,最后定格在他的视网膜上的,仍是那支钉入了树干之中的染了血的长箭。
司空收了弓弩,只觉得手臂仍然在微微发颤。
不是因为疲倦,而是因为激烈的战意尚未消退,每一个毛孔仍在叫嚣着厮杀。
他的身体里有一种脱力似的酸软,但血液里酣畅淋漓的感觉却仍然刺激着他,让他只觉得热血沸腾,却丝毫也不感觉疲倦。
这种感觉让司空着迷,又有些……隐隐的恐惧。
他身体里像是住着一头沉睡的魔兽,此时此刻,它被鲜血唤醒了。
第148章 鬣狗
任谁也看得出太华在这一伙儿匪徒当中身份不一般,如今被司空一箭射杀,不光是他,山峰之上凤勉的手下这些人也都跟着沾了光。
凤勉暗暗打量司空,眼神颇为奇异。他以为自己会是战场上的主力,没想到竟然有机会成为摆设。
人在山头坐,功劳就这么从天而降了。
凤勉心头发热,他如今在军中任上骑都尉之职,手下也有自己的一班人马,但像司空这种神箭手却是没有的,何况这小子身手还这么好。
凤勉没有察觉司空此刻的异状,满心都在盘算怎么跟他二哥开口要人。
司空仍然站在原地,似乎在看着凤勉的手下检查太华的尸首,实际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耳畔除了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
满身的血液都仿佛被煮沸了,咕嘟咕嘟不停地冒着泡泡,心跳也比平时快了许多,一下一下,又快又沉,撞得他胸口像要涨开似的。
直到白潜将手掌按在了司空的肩膀上,他才如梦初醒一般,开始努力调节自己的呼吸。
白潜看出他有些不对劲,也不多问,只是拉着他在附近来回走动,等待他自己平静下来。
他是老兵,跟随凤随时间与陈原礼差不多。他知道很多人上了战场之后都会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状况,还有人受不了刺激,干脆就疯癫起来了。
司空是心志坚定之人,不会变成那种疯样,白潜对这一点是有把握的。但人不会发疯,不代表他心里就对死亡与杀戮没有反应。
有些伤是在心里的,外人看不见。
司空身体里奔流的血液慢慢平息下来。
他的呼吸还有些沉,头脑却已经冷静下来,之前胀满胸膛的狂暴的情绪,也都一丝一丝的消散了。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怎么替自己解释,“我……”
白潜按着他的肩膀,轻声问他,“司空,你为什么要上战场?”
司空有些意外他会问这样的问题。
白潜就笑了笑,又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有时候,我们怀着恨意,会杀红了眼,变得不像是自己。只要你还记得你为什么来打仗,你就还是你。”
司空心头震动。
白潜在他心目中,一直只是一位比较容易相处的同事,私底下并没有太深的来往,但他此刻的表现,司空却知道,他是将自己真正当做了战友来对待。
他望着白潜平和的面容,点了点头,郑重答道:“我会记着。”
还有……谢谢。
白潜一笑,显然也听到了司空没有说出口的一声道谢。
山脚下的战局却并没有那么顺利。
石文龙身边的手下却每一个都是身手出众之辈,哪怕陈原礼已将石文龙生擒,一干属下在石高氏的指挥之下,仍是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禁军人数虽多,但钟饶的首要任务是保护车队,因此只能派出一支小队由胡松带着前去拿人。这些人平时也算训练有素,但对上石文龙这种流匪,却有些不是对手。
凤随也带着人站在车队附近观战。
他已经收到消息,知道埋伏在峡谷两侧山峰上的那些人都已经被处理掉了。没有援兵,区区百十来个土匪,给他的属下练手都不够。
凤随有些惋惜,像石文龙这样的精壮汉子,送到军中也算得上一把好手了。
就在这时,就见远处一骑飞驰而来。
马上骑士见到山谷中混战的情形也丝毫不肯减速,只是控制着坐骑,稍稍避开些许,便继续朝着凤随的方向疾驰而来。
徐严正要上前阻拦,便被凤随抬手阻止,“自己人。”
来人奔到近处,飞身下马,三步两步跑到凤随面前,嘶声道:“将军,黑松林以北有敌军集结!”
凤随微惊,没想到这些人竟然还留有后手。
“多少人?”
“前锋约有三千!”
凤随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流匪不可能有这样的规模。若说是军队的人……
凤随想到了战败之后尚在负隅顽抗的广平王,但赵懋若有这样的帮手,怎会不调到身边救急,反而打发到边境来?
只为了劫财?
命都快没了,劫来财物还有何用?
报信的斥候面容憔悴,嘴唇也干裂出血,显然消息紧迫,这一路过来他甚至不曾停下来喝水休息。他神情焦虑,忍不住凑近几步,压低声音说道:“蔚州以东似有大队人马集结!”
凤随心一沉,“继续打探。”
蔚州位于易州以西,是辽人境内距离涿州最近的州府,且屯有重兵。一旦蔚州发兵,易州无兵可挡,涿州就危险了。
凤随找人将钟饶喊来,三言两语交代清楚情况,开始分派人手。又着人将队伍后方的商队管事召集在一起,让他们将随行的车马集中起来,各家护卫也集中到一起以作守卫之用。
他们聚集的地点与朝廷的车马仍然是分开的,禁军需要防范的,也有这些人。
形势越是紧急,凤随和钟饶就越是不敢大意,万一这些商队的守卫是什么人安放进来的内奸,那可就真是前有狼后有虎了。
钟饶分出六百余人看守车马,其余人等分作几队,守在山谷前方严阵以待。
此时,与陈原礼厮杀的石高氏似乎也得到了消息。或者他们之前早有约定,知道什么时辰援兵会赶过来,因此一个个精神百倍。就连堵了嘴,被捆着送到凤随手下的石文龙,也开始拼命挣扎起来。
徐严瞟了他两眼,没忍住,上去一脚把人给踹翻在地。
远处战局之中的石高氏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呐喊一声便打马冲了过来。
被踹翻的石文龙在地上滚了几圈,仰起头望向石高氏的方向,拼命挣扎着给她使眼色。旁人都以为他是在示意石高氏尽快来救他,但石高氏显然已经从石文龙的反应中收到了正确的指示。
她红着眼眶冲着身旁的几个亲信打了个手势,然后调转马头,朝着峡谷北方冲了出去。其余的匪徒也不再恋战,纷纷挣脱战团,追随石高氏而去。
陈原礼骑在马上愣愣地转了两圈,转头问小刀,“这就跑了?”
小刀翻个白眼,“让你拖!”
“我不是拖!”陈原礼讪讪地挠挠鼻子,“一个女人家……”
让他跟个女人家打,总觉得赢了也不光彩,输了更丢脸,于是动手的时候就有些缩手缩脚起来。
小刀没好气的说:“回吧,老徐在招手了。”
他转头去看陈原礼,却见陈原礼手搭凉棚望着石高氏遁逃的方向,目瞪口呆,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场景。
小刀极目远眺,也不由得呆住,“怎么打起来了?不是他们的援兵吗?!”
不止山谷中的这些人感到吃惊,埋伏在山峰之上的人,看到石高氏等人一脸欢欣鼓舞,仿佛见到救星似的冲向援兵,却被来人毫不犹豫地射杀于马下时,都愣住了。
站在高处,司空的视野较陈原礼等人更为开阔,可以清楚的看到来人身着土黄色的衣衫,确实与之前埋伏在山上的这些卫兵并无不同,但这些人气势更盛,在杀掉了石高氏等人之后,他们甚至还兴奋的打起了唿哨。
活像一群在草原上游荡,终于找到了猎物的鬣狗。
“是辽人。”凤勉目光沉着,有条不紊地让人将那两箱霹雳弹抬上来。
这个时候他开始庆幸自己人及时地抢占了山头,否则,有利的地势再加上霹雳弹,可想而知若是朝廷的车队一头撞进来,会是多么的被动。
司空和白潜架着自己的弓弩,在山头的北边重新找好位置,埋伏下来。
司空望着脚下空空荡荡的山谷和远处不断逼近的烟尘,恍惚间有一种重新回到了元夜的错觉。
他仍然埋伏在高处,静静等待着敌人的迫近。
之前翻涌在身体里的不正常的兴奋感已经消退了,司空感到了一丝疲倦,头脑却前所未有的清楚。
峡谷的后方,禁军接到命令,开始护着车队和随行的官员撤退。
张世良是文臣,从未见识过战场的残酷,之前远远看了几眼峡谷里的厮杀已经颇感不适,如今乍一听有辽人的大队人马集结,登时六神无主起来,懵懵然跟着禁军跑出了半里路,忽然想起他的外孙和商都被禁军甩在了后面。
但不等他捉住守卫的禁军问个仔细,就听见峡谷的方向杀声震天,连脚下的土地仿佛都因敌人的铁蹄而簌簌发起抖来。
那些被他们甩在后方的商队,纷纷丢下马车,四散逃命去了。
惊慌的气氛是富有传染性的。
张世良方寸大乱,急着招来下仆去打探韩云生的下落,但目力所及,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一团,压根看不出那些才是商队的人。
禁军还在勉强维持秩序,官员与随行的杂役都还在禁军能够护住的范围之内,但商队里都是平民,一听说来劫道的是辽人,又见禁军撤走,顿时乱了起来。有的人丢下主家只顾逃命,也有些胆大的则开始搜刮主家丢下的车马。
张世良与老仆面面相觑,又不敢乱跑,只能听从禁军的安排向着涿州的方向撤退。
跟随在他们身后的各个商队都以他们的意见为准,自然是他们往哪里跑,他们就跟着往哪里跑。
如此一来,情形就更加混乱了。有些商队更是加快速度,直接赶着车马跑到了禁军的前面去了。
也有些人一开始赶着马车逃跑,跑出一段发现马车累赘,还是顾命要紧,索性将马车丢弃在半路上。
张世良和老仆挤在马车里,无论往哪里看,都是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别说韩云生的车队了,就连自己的车队都已经看不见了。
到了此时,张世良才惊觉大事不好。
车队中数十辆马车,里面装的都是运送到辽国的银子和布匹。所谓的“助军旅之费”,含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如今他们只顾着逃命,竟将这要命的东西丢弃了!
“车队呢……车队怎么不见了……”张世良抓住老仆的手臂,浑身上下抖若筛糠。
他的头发在颠簸中已经蓬乱,额头还有一块在车门上撞出来的青肿。再加上心急如焚之下,一双老眼变得通红,看上去更添几分狼狈。
老仆见他心急忙慌就要往马车下跳,连忙一把将他拉住,“老爷,你冷静啊。”
张世良冷静不了,他原以为这趟差事只是辛苦一些——在丰厚的利润面前,这些辛苦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他万万没想到竟能遇到战事,差事搞砸了不说,搞不好老命都要丢在这里。
张世良懊悔自己一把年纪,不该受了韩云生的怂恿。
早知此行凶险,他抢这苦差事干什么呢?!
第149章 红利
烟尘散尽,山谷中空空荡荡,满地都是商队丢下的车马行李,颇为狼藉。
禁军与凤随的侍卫却已经在山谷中上了绊马索。箭上弦,刀出鞘,做好了厮杀的准备。凤勉也开始安排手下亲兵砍伐山上的干草枯树,以备不时之需。
埋伏在山峰上的人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出现在山谷尽头的兵马了。
这些人都穿着土黄色的兵服,与大宋军队的红色兵服制式相仿。这些人有的带着头盔,有些则蒙着头巾,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
离得再近一些,便可看出这些人俱是身形高大的莽汉,面容粗犷,有些人的头巾之下还露出发辫来——兵服可以换穿,但辽人的髡发,却不是那么好遮掩的。
如此,倒是更加可以确定这些人的身份了。
“放箭!”
旗官一声令下,十数枚捆缚在长箭之上的霹雳弹朝着辽人的队伍射出,有几枚霹雳弹引线较短,尚在半空中便已炸开。
剧烈的爆破声和骤然间爆开的火焰与热浪,宛如峡谷中吹响的第一声号角。冲锋在最前方的战马受到惊吓,竟将马背上的骑士甩了下来。
翻倒的战马和骑士与后方继续前冲的骑士冲撞在一起。混乱之中,又一波箭雨袭来,挤成一团的士兵瞬间被收割了生命。
一时间战马的嘶鸣与人类的惨叫交织在一起,干涸的河床也迅速被染红了。
辽人悍勇,并不因为遇到阻碍就后退,反而冲势更猛。
他们的队伍之中也有弓弩手,只是峰顶山石草木颇多遮掩,山下射来的箭基本上都射空了。凤勉一方也只有倒霉的旗官手臂上中了一箭,被同伴拖下去包扎,换成了凤勉的副官充当旗官。
从司空等人的箭雨之下冲过去的辽人,有的被绊马索绊倒,有的被禁军中的弓弩手射死,而更多的人则越过他们的尸首,与后方的将士短兵相接。
峡谷中顿时杀声震天。
这一场厮杀从日出时分一直持续到了日落,才终于因为霹雳弹引发的大火而结束。
凤勉让人将之前准备好干草枯树丢下山崖,这些东西都已经干透,极易点燃。而且它们将攀援在山壁之上的干草也引燃,一时间峡谷里烟气蒸腾,之前冲入山谷中的辽人生怕自己会被火势困住,不得已,只能暂时后退。
这时夜色已经降临,在宋人占据了高处,又有霹雳弹加持的情况下,继续纠缠下去并无益处。
辽人退出山谷之后,继续向黑松林的后方撤退。
辽人退走之后,凤勉也带着人下了山与凤随等人汇合。
有属下问起被商队丢弃在路上的车马,凤勉眼睛一蹬,“当然带走!带不走的都一把火给老子烧了!”
总之一根线头也不能给辽人留下。
想来凤勉没少干过跟辽人争分夺秒抢夺战利品这种事,手下一伙儿如狼似虎的亲兵并没有因为一天的厮杀而露出疲态,反而一个个双眼冒光地开始搜索沿路被丢弃的马车。
瓷器和大件的摆设,砸了,砸了,这东西不当吃不当喝,还沉甸甸的不好带。
茶叶、布匹、吃食……统统带走。
珠宝首饰,金银细软……带走,带走,这些东西可都是能换银子的。
还有马车,拉车的骡马都牵走,车厢则堆放在撤退的路上,能给追兵制造一点儿障碍,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凤随带着徐严赶过来的时候,就见白潜和司空两个人,正靠着车辕直喘粗气。
这两人负责将那些需要带走的货物集中装到几辆较为结实的马车上。活儿不算重,但两人毕竟已经两日一夜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了,来回搬了几趟东西,就都有些头晕眼花起来。
凤随忙说:“你们两个,换下来休息。”
司空转头看看,见凤勉的手下也都被安排去休息,便也不再推辞,跟着白潜上了马车,裹着斗篷靠在箱子旁边躺下,几乎立刻就睡了过去。
凤随盯着他眼睑下淡淡的淤青看了一会儿,解下身上狐裘,盖在了司空的身上。
这样的动静,要放在平时,司空是一定会警醒的,但此刻,或许是熟悉的气味儿与温度让他感觉熨帖,睡梦中的他眉头展开,露出了一个舒心的表情。
徐严有样学样,解下身上的斗篷盖在了白潜身上,然后主动接手了这两位留下的活儿。
虽然一整天的厮杀令他们几乎耗尽了力气,但昨天夜里他们都吃得饱,睡得好,不比司空等人连夜急行军,一直在连轴转。
何况为着便于赶路,没用的东西都舍弃了,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
车马很快便整理完毕,一行人朝着涿州的方向快马加鞭,一路疾驰而去。
司空是被马车颠醒的,他揉着被磕疼了的脑袋瓜子坐了起来,头脑还有些晕沉,身体上温暖舒适的感觉却已经先一步传来。
司空低头,看见从他肩上滑下去的熟悉的大氅。
难怪他会睡得这么舒服了。
司空一笑,将大氅抱在怀里,打算去找凤随。
为了防止货物在颠簸中掉落,箱子装好之后都用绳索做了固定,此外,外面还罩上了一层厚布遮风挡雨。
司空和白潜就是缩在遮布下面睡觉的。
这会儿白潜仍在沉睡,身上盖着一件不知道什么人的棉斗篷,睡得脸蛋热乎乎的。
司空从遮布下面钻出来,触目所及,乃是一片空旷的荒原,不远处便是山峦起伏的黑影,映在夜幕之上,像静默的剪影。
月上中天,一轮圆月宛如银盆一般,将荒原上的景色映照得纤毫毕现。
司空想到了一句话:天时、地利、人和。
在这样的夜晚撤退,也算是老天帮忙吧。
马车周围都是凤随的亲兵,见他醒来,便有人牵着马过来,带他去见凤随。
凤随和凤勉走在车队的前方,正商议涿州送来的情报。见司空过来,凤勉忙说:“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凤随瞥了他一眼,心里嘀咕他怎么从来不知道这位弟弟是个如此热心的人。
司空忙说:“这一觉睡得沉,已经缓过来了……大人怎么没休息?”
凤勉打了个哈欠,“事情都安排妥当,我也要去补一觉了。”
他还有一肚子话要跟司空说,但想想这会儿大半夜的,又是在赶路,周围还有那么多耳朵听着呢,实在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招揽人这种事儿,也要讲究一个谈话的氛围与技巧。凤勉心想,还是到了涿州,再找个合适的机会坐下来慢慢谈吧。
凤勉走后,司空驱马走过去,将大氅递给凤随,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大人太冒失了,这么冷的天……”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说得多了,显得他不识好歹似的。
凤随却没想那么多,伸手接过大氅披在身上,笑着说:“这会儿没有风,走的也不快,倒也不觉得冷。”
说着他从自己腰带上解下一个布袋递给司空,“将就着吃一点儿。”
袋子里是饼和肉干,水袋里的水也是冷的。但这种赶路的时候还能有一口吃的,司空就已经很知足了。
司空咬了一口饼子,问他,“张大人他们现在何处?”
凤随知道他想问的其实是李骞,微微一笑说:“张大人和车队中的随行人员一个不少,已经和涿州防御使派出的队伍碰了头,大约明日黄昏时分就能赶到涿州了。”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你师父没事,只是这一路上行动匆忙,免不了要受些罪。”
司空顿时蔫了。
出发的时候,他还以为这一路上有禁军护卫,真遇上流匪也不会有什么事。谁能想到,这里面还有辽人掺和一脚。
凤随的手有点儿痒痒,要不是周围全是人,他真想伸手在司空的脑袋上揉一把。
“你师父不会怪你的。”凤随凑近一些,轻声安慰他,“事有轻重缓急,你有公职在身,自然要以公事为重。”
“我知道。”司空蔫蔫的啃了两个冷饼子,感觉精神都恢复了。他问凤随,“我们这是去涿州?那些辽人呢?”
“辽人应该也知道我们正在赶往涿州。”凤随已经从陈原礼那里知道了太华出现的事。
凤家人手中掌握了广平王与耶律乙辛有勾连的证据,以此推算,这些人极有可能是耶律乙辛的私兵。
原本他还觉得不能肯定这件事是否就是耶律乙辛授意,但蔚州也有辽兵集结,总不会是蔚州一带的驻兵心血来潮,想要出来打劫一票。
国情虽有别,但运兵一道,自有其相通之处,地方驻兵是不敢擅自行动的。这一条,放在那里都是适用的。
司空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们既然知道我们要去涿州……”
凤随很轻微的摇了摇头,“他们的目标并不是我们这些人,而是岁币。在他们摸清楚岁币的下落之前,应该不会贸然出手。”
在凤随看来,刚才的一场厮杀,不过就是跟广平王有勾结的辽人,想要伸手取走他们的红利罢了。
但只是这点儿银钱的话,是不是足够引动他们的贪念呢?
凤随对此表示怀疑——
作者有话要说:
凤勉想挖人很正常啊,如果凤随还要回京城,凤勉肯定会觉得像司空这样的猛人不留在前线是一种浪费吧。
第150章 涿州
一路上风平浪静,果然如凤随猜测的那样,辽人并没有对他们发起攻击。
偶尔凤随一行人也会看见有一队土黄色的身影出现在远处的荒原上,但这些人没有要靠近的意思,他们也只能当做没看到。
离开峡谷之后,前往涿州的道路就是一片荒凉的原野。
这样的地形没有什么遮掩,站在远处也可将队伍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他们的队伍中只有十数辆马车,且都装载着轻便的货物,哪怕是外行也看得出它们不可能藏着十万两白银。
辽人或许是把他们当成是找回岁币的线索,想要玩一出放长线钓大鱼的游戏,因此一路上只是远远跟着,始终不曾靠近。
当夜他们在荒原上扎营,转天午时与涿州防御使薛承恩派出的队伍顺利汇合。当天下午申时二刻抵达涿州。
涿州是兵城,当地居民对于调兵遣将一事早已见怪不怪。看见有士兵进城也没什么人停下来看热闹。反而是那些跟着张世良一同撤回涿州的商队和随行的官员、杂役,纷纷围过来打听情况。
司空骑在马上,很容易就看见了停靠在人群后面的李骞的马车。赶车的人是小鱼,这小子手搭凉棚,一脸茫然的左顾右盼,显然还没有看到司空。
他身后的马车车帘掀开,李骞探头朝外张望,也是一脸焦急的神色。
凤随见司空频频望向他,眼巴巴的模样,或像一只急不可耐想要跑出去撒欢的小动物,忍不住有些好笑,他冲着李骞的方向微微扬了扬下巴,“行了,去吧。晚上就留在你师父那里,有事我让人去喊你。”
司空大喜,要不是周围全是人,他简直恨不得扑到凤随身上拥抱他一下。
凤随这个命令简直太贴心了,真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了。
凤随看着他眉开眼笑地从人群里挤了出去,脸上的笑容又慢慢的收了起来。
他看得出司空对李骞的依恋,或许是因为司空在成长的过程中缺乏来自长辈的关爱,而李骞的出现恰好弥补了他生活里的这份儿缺憾吧。
他愿意成全司空的这份儿心意,遗憾的是,他能给司空的时间可能没有那么多。涿州大敌当前,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涿州对凤家来说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这里屯有重兵并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有多么重要……事实上,每一寸国土都重要。一片土地,不应该因为它所处的位置,而轻易的将它放弃给自己的敌人。
涿州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凤家的火器局就建在这里,凤家暗地里张罗的能工巧匠,也都集中在这里。
每隔数日,就有车马进出军营,将火器局需要的各种原材料送进来,再将他们研发的霹雳弹、手雷,以及各种改良之后的弓弩、刀、枪、剑、戟……运送出去,最终送到守卫在边防线上的每一位将士手中。
涿州,是凤家军的心脏。
辽人的动静,让凤随有些疑心是不是火器局的消息被泄露了出去。
他要跟管着火器局的二叔凤云池好好商议商议。这件事是一定要查清楚的,但是具体怎么查,却要慎重。
这事儿还要有涿州防御使薛承恩的配合才行,否则只会引发更大的恐慌。
司空已经驱马从人群中慢慢挤了出去。
李骞看见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浮起,便又变成了一脸后怕的表情。待司空走到近处,他一把拉住司空的手,上下打量,生怕这孩子哪里受了伤。
小鱼也是一脸又惊又喜的表情,围着司空问东问西。
司空连说没事,又问起他们这一路的经历。小鱼早就得了李骞的嘱咐,但凡司空问起,只说一路都顺利。
李骞带着随从住在涿州驿馆。
驿馆紧挨着军营,地方宽敞,因此他们几个人也在外院分到了一个单独的小院子。
李骞带着司空一边往里走,一边给他介绍周围的情况。小徒弟安然无恙的回来了,他也有了说话的兴致,“张大人和他的随从住了内院,现在内院的守卫都是胡大人在管着。”
司空点点头,在白鹿峡的时候,钟饶自己留下来对敌,让胡松护送着车队撤退,确实很有上官的风范。
李骞又指着沿路经过的几个小院子说:“有几个商队也跟着咱们一起来了涿州,都被胡大人安排到了一起。”
司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几个小院有的紧闭院门,也有的院门开着,可以看见有人在院里走动。
李骞说着,压低了嗓子悄悄告诉司空,“张大人的那个外孙,也住在驿馆里。之前还有人提议让韩云生跟张大人住到一起,被胡大人驳回了。说韩掌柜并非朝廷命官,住在内院不合规矩。”
司空就觉得胡松这件事倒是办的挺好。韩云生身上还有嫌疑呢,真要放他跟张世良住到一起去,确实不妥。
韩云生的商队人多,因此住了外院最大的一处院子。
李骞带着司空从院门口经过的时候,恰巧院门打开,韩云生陪着一位老者走了出来,正巧跟他们打了个照面。
司空见过韩云生,但他身边这位相貌温和的老者却并不认识。
这人大约五十来岁的样子,头发已有些发白了,但一张面皮却保养的白白嫩嫩,眼睛不大,却极有神采,看人的时候带着几分温情脉脉的意蕴。
司空就觉得这个老人家比李骞保养的还要好,但他虽然精于保养,但看他的衣着,却也只是齐整,并不像是富贵人家的样子。
司空正在揣测这老人家的身份,就见他露出一脸极为亲切的笑容,冲着李骞口称“李大家”,神情带了几分亲近交好之意。
反观一旁的韩云生,虽然面对李骞时也是礼数周到,但他到底是官宦子弟,神情中自带一股傲气。
李骞跟他们不冷不热的寒暄几句,带着司空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走出几步,司空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了过去,就见韩云生带着那老者正往外走,那老者神情恭敬,跟韩云生说话时,很有几分做小伏低的姿态。
司空可以肯定,他确实没见过这人。
但心里那股异样的感觉却又十分鲜明,让他难以忽视。
李骞走了两步才发现司空愣在那里出神,忙回头问道:“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司空有些茫然的看着他,“我……好像听过这个人的声音。”
“谁?”李骞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韩云生?”
司空摇头。他跟韩云生没什么接触,而且他现在有胡松和凤随的人盯着,应该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李骞更纳闷了,“你说老林?他是华云班的班主,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华云班三个字像在司空脑海里打了一道雷,让他瞬间回忆起了在永平公主府的那一夜,他倒挂在房檐下听到的几句对话。
当时房间里除了太华,还有一个被太华成为“师父”的人……原来是他!
他是太华的同伙!
李骞从他的表情里就猜到了什么,连忙拉着他的手腕快走几步进了自己的院子,然后嘱咐小鱼关好院门。
司空还顾不上跟院子里的人寒暄几句,就被李骞一路拽着进了房间。
房门一关,连小鱼都被卡在了台阶上。
小鱼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转身去厨房看看饭菜都准备好了没有。他家先生一见到这位爱徒,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他也习惯了。
李骞拉着司空坐下,又拉着他的手臂检查了一番。
司空回过神来,哭笑不得的说:“放心吧,师父,我没受伤。我方才是在想事情……对了,你认识那个林班主?”
李骞放开他,点点头说:“华云班是江浙一带有名的戏班子,进京也有三五年了。以前我在扬州住过两年,经常去看他们的戏,场面上也见过几次,算是认识吧。”
李骞与林山翁盛名在外,在艺术界的地位远非普通伶人可比。即便在权贵阶层,也颇受追捧,因此林华云上赶着结交他,也是很正常的事。
司空问他,“那您知不知道,林华云是否跟广平王有关系?”
李骞思索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戏班子要讨生活,到处走是常事。有没有去过兴元府,外人不好说。再者,有闲钱看戏的,本来也都是有钱人。能到广平王府去表演,任何一个戏班子都是求之不得。”
“我明白。”司空有些头疼,就属这种到处走的人最不好查了,尤其还是这样一个信息闭塞的时代。
“不过华云班并不是朝廷点选的。”李骞提起这个,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好好一个戏班子,自然是留在繁华富庶的地方才有生意做,跟着朝廷的车队跑到这种鸟都不拉屎的地方,他图什么呢?
朝廷点选的几个乐团、戏班子,因为跟李骞同进同出,因此司空都认得。这里头确实没有华云班。
难道是依附于韩云生的商队一路北上?
司空皱眉,这个韩云生,他到底是要干什么?
李骞对外人的事情不感兴趣,三言两语又绕回到了司空的身上,“涿州坊间秩序井然,物资也算丰富,我让人买了羊肉炖汤,正好给你好好补一补。”
司空听了这话,身体里的倦意也瞬间卷了上来。
他也尝到了死里逃生之后,有亲人迎接他、照顾他的滋味了。
回了家,他终于可以放松了。
司空握住李骞的手晃了晃,又觉得这样的举动有些孩子气,连忙放开,问道:“师父你们这一路可还顺利?”
“顺利,啥事儿都没有。”李骞轻描淡写的说:“就是一路上走得快,不许耽搁,小鱼半道上去路边的林子里解手,结果那些卫兵就吹号出发了,这小子险些被甩在后头,一路跑着追上来,鞋子都跑丢了一只。”
师徒俩都不厚道的笑了起来。
李骞乐了一会儿,又做出鬼鬼祟祟的样子,悄声说道:“还有一桩怪事……装着银子的那些马车都不见了。”
司空听傻了,“……真的假的?在哪里不见的?”
就算撤退,禁军首要护卫的目标也是装着岁币的马车。再说那不是一辆两辆,而是数十辆,怎么可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李骞摇摇头,“进了城才听说。至于在哪里丢的,这就没人知道了。一路上都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人,禁军也催,咱们自己人也慌得不行,压根就没注意到那些马车……”
李骞说着,眼中也流露出几分赫然。生死攸关之际,大家满脑子都想着逃命了,这大约就是人类求生的本性使然,身外之物,确实想不到。
李骞叹了口气说:“听说张大人昨晚上一夜没睡,一直在召集卫兵商议事情,涿州防御使大人也请了过来……还不知会怎样呢。”
押送岁币的事出了差错,作为负责的官员,张世良是要被问责的,也难怪他会如此惊慌。
司空也有些忧虑,作为副使,凤随是不是也会被追责呢?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细节,昨天扎营的时候,有斥候来传信,汇报张世良等人进城的消息。但岁币丢失,这是比张世良进城更为紧迫的事,当时有没有人告诉凤随?
凤随一直都没有反应,甚至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司空觉得,这不大正常。
第151章 做戏
司空享用他师父准备的大餐时,他的上官正饿着肚子,老神在在地靠着假山石看戏。
所谓的戏,就是一个人跪在书房外面的石板地上,另一个人则拿着皮鞭变换着角度不停地抽打他。
跪着的人一边躲避皮鞭一边狼哭鬼嚎的替自己辩解,拿着皮鞭的那人则是一副暴跳如雷的模样,边打边骂,声音都嘶哑了。
假山石畔,凤勉站在凤随身边,对身旁一位眉眼清隽的中年文士介绍花园里的两个人,“拿鞭子的那一位就是钟饶钟大人,一路上这些禁军都归他管的。那个挨打的是他的副官,叫胡松,就是他护送张大人回来的。”
中年人就是凤云池,虞国公凤云鹤的亲弟弟,也是火器局的负责人。他儿子凤彦比起朝廷的车队要早半个月赶回涿州,回来的时候还带了几份图纸,据说都是凤随手下的能人提供的。
就是这几份珍贵的图纸,把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凤云池从试验场里拽了出来,亲自来找凤随商量一下如何安排这位能人的问题。
不过看眼下这状况,好像不是说事情的好时机?
凤云池饶有兴趣看了一会儿花园里的大戏,摇摇头,对两个侄儿说:“这姓钟的倒也有情有义。他们是亲戚?”
凤随和凤勉也看出钟饶想保下胡松的意图。对他们来说,钟饶有这样的想法并不是坏事。
凤随知道凤勉对京城里这些权贵们的亲戚关系不大了解,便摇了摇头说:“不是亲戚,但钟将军跟胡松的姐夫有交情。他姐夫就是慎国公虞道野。”
凤云池“哦”了一声,“是他啊。”
凤勉好奇了,“二叔你认识?”
凤云池点了点头,“以前在京里见过几次。不大熟。也是个苦命孩子。”
“苦命”这个说法让凤随颇觉不可思议,“之前在京城,他还一心要拿我的小辫子。跟咱家可不怎么对付啊。”
怎么凤云池还同情起这人来了?
凤云池听的一乐,“我说他苦命,是因为他娘是长荣公主,先皇的嫡亲妹妹。”
凤随和凤勉对视一眼,都露出“哦,是她呀”这样的表情来。
长荣公主,京城里有点儿家底的人家都知道她。她是先帝那一辈的头一位公主,在宫里极受宠爱,养成了说一不二的跋扈性子。后来太后相中了慎国公,也就是如今这位虞道野的父亲虞谅做了驸马。
长荣公主脾气不好,但为人极有政治眼光,早早就在先皇的几个儿子当中看好了崇佑帝,全力扶持他上位。如此,崇佑帝登基之后,对这位皇姑仍是极为看重,逢年过节,慎国公府的赏赐都是头一份儿。
“长荣公主那个脾气……”凤云池摇摇头,“丈夫、儿子在她眼里都跟奴才差不多,容不得有丝毫的忤逆。那时候我们都在国子监念书,听人说,虞道野每天吃什么穿什么,什么时辰睡觉,能不能出门……都得公主点头才行。”
凤家兄弟对视一眼,都觉得这种程度的掌控,确实有点儿……过分。
凤云池露出一点儿幸灾乐祸的表情,“虞道野的老婆就是公主相中的。虞道野当初并不想结这门亲事,还闹出了好大的笑话呢……唉,都是老黄历啦。”
他刚至中年,又长着一副白净面皮,看上去也还年轻得很,却老气横秋的说“老黄历”,听的两个侄儿都忍俊不禁。
叔侄三人正闲聊,就听身后脚步声传来,一名武将被手下簇拥着,从院外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武将年龄与凤云池相仿,浓眉大眼,相貌威武,身上还披挂着铠甲,显然刚从军营里回来,还来不及去洗漱。
这人就是涿州防御使薛承恩。他是虞国公身边的老将,深得凤云鹤的信任。他与凤云池还是儿女亲家,凤云池的长女就是嫁给了他的儿子。
正因为薛承恩与凤家有这样的渊源,凤云鹤才会将火器局的地点定在涿州——保护心脏,自然要用最可靠也最为强大的力量。
薛承恩扫一眼院子里的情形,心里就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他连忙让副将过去将钟胡两人分开,一边做老好人状苦口婆心的劝道:“钟大人也太急躁了些,事情都还没问清楚呢……来,来,都坐。”
一群人进了书房,各自落座,书童送上茶水,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
胡松自认为是罪臣,缩着肩膀站在一边,眼角余光瞥见书童关好了书房的门,知道薛承恩这是给他留面子,心里又是感激,又满是惭愧。
薛承恩很和气的招呼他坐下,“坐下说,坐下说,问责是官家的事,咱们都是同僚,不分上下……胡大人可否说一说事情发生的经过?”
昨日这些人进城的时候,他还在军营里不能脱身。因此他只大概听说出了什么事,详情却还没来得及打听。
凤随等人也都很想知道这件事从胡松的角度来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胡松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他知道钟饶揍他也是为了保他,这番做派都是做给薛承恩、凤随这些人看的。大家其实也都心知肚明。但薛承恩和凤随这些人并没有要将他推出去背锅的意思,反而摆出了商量对策的架势,不论真心还是假意,他心里都是领情的。
胡松定了定神,开始回忆昨日他掩护车队撤退时的情形。
“钟大人与凤大人带着人去布置绊马索,”胡松说:“下官就带着人清点车队……下官记得清楚,刚出发的时候,车队还在。”
几位大人一起点头。
胡松又说:“还没走出多远,后面就有厮杀声,跟在车队后方的商队先乱了。有的干脆丢下马车到处乱跑,还有些就从我们车队旁边跑过去了,搞得到处都是灰尘。”
钟饶冷着脸问他,“当时你在哪里?”
胡松挨打虽然有做戏的成分,但鞭子抽在身上却是实打实的疼,胡松一听见他的声音就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下官当时在队伍前方,后来就听手下儿郎来报,说后方的商队炸了锅,下官就打马去了车队的后方……这个时候车队也还在!”
他再次强调了一下。
钟饶冷哼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胡松悻悻说道:“下官赶到后方,才发现有马匹受了惊,将附近的马车都撞翻了,韩云生正带着人收拢受惊的马匹……当时的情形特别乱,人仰马翻的,搞得灰尘扬起了半天高,眼睛都迷了,看不清周围都是什么人……”
钟饶望向凤随,见他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就知道他也对韩云生起了疑心——多一个怀疑目标,胡松身上的嫌疑就少了一分。
不管怎么说,毕竟是自己的副将,钟饶还是想捞胡松一把的。
胡松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在这个过程中被人有意识地困住了,脸上的神色也有些悻悻的,“然后就听有人喊,打过来了什么的……商队的人也乱了套,都一窝蜂的往前跑。下官虽然也担心前方队伍出什么岔子,无奈峡谷中颇为狭窄,下官挤不过去。”
凤随轻声提醒他,“峡谷地形复杂,撤退时,车队是沿着大路走的,但大路两侧也有一些不引人注意的小路。”
胡松面露惭色,“大人说的是,但当时下官一心要追到队伍前方去,纵然看到有人沿着小路逃跑,也不可能追过去一一查看……等下官追上队伍,才发现车队中混进来不少商队的马车,但装有岁币的马车却不见了……”
这个时候,张世良也注意到马车不见了。但大家都忙着逃命,他们就算想要掉头回去找一找也是不可能的。
“马车到底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下官也说不清了。”胡松在自己脑袋上捶了两下,哄着眼圈说:“也许商队的马车挤进来的时候,把咱们的马车冲散了,或者被人故意赶进了小路……当时到处都是车……太乱了……”
凤勉从小在边城长大,京城里来的人他几乎都不认识,而且又是年轻气盛的人设,说起话来也无所顾忌,他直接问胡松,“那个引你到队伍后方去的韩云生,他是不是故意的?”
胡松额头滴下一滴汗,心想这话问的也太直白了!这让他怎么回答啊?!
钟饶也有些为难,这一怀疑上韩云生,等于把张世良也得罪了。这老家伙在官家面前还是很有几分宠爱的,不好得罪啊。
薛承恩见气氛凝住,干咳了两声说:“依我看,那一伙儿辽人嫌疑最大。他们穿着宋人的衣服,跟他们勾结的土匪到底什么来头?动手的时候还有没有帮手?”
凤随也点头,“内奸要查,但首先要给朝廷一个交代。刚好这些辽人来打劫,咱们就丢了岁币……这事他们推脱不了。”
钟饶心里又松了一口气,“下官这就回去写折子,回头交给大人,快马加鞭一起发回京里。”
薛承恩满口答应,“正该如此。”
凤勉得意一笑,“证据也一起派人送去。还有辽人那边,也得送过去一份儿,就说岁币都被他们自己人取走了,想要的话自己去找吧。”
他们撤退的时候,砍了不少尸首的脑袋,衣服也都扒了。这些对他们来说,可都是最直观的证据。
这些尸首都是辽人的髨发,衣服却是宋人的制式,到底怎么回事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听了这话,钟饶又松了一口气,觉得胡松的小命八成是保住了。至于辽人派来的官员承不承认,又会如何推诿,这种事情他就管不着了,那是文官的事,是张世良这个领队的事。
事情有了解决方案,在座诸人神情都轻松了不少。
接下来的事,就是薛承恩跟凤勉商议怎么派出暗探,在涿州、易州这一带打听岁币的下落。这些事钟饶也插不上话,再心焦也只能坐在一边听着。
正在这时,就听门外有脚步声传来,有人在门口喊道:“将军!有急报!”
薛承恩忙说:“送进来!”
书房门打开,薛承恩的副将手中拿着一个小竹管,急匆匆地送到薛承恩的手中。这是凤家军传递军情的鸽信。
薛承恩打开竹管,将里面的纸卷取出,一眼扫过去,两道浓眉就皱了起来,“蔚州刺史萧有德,率二十万大军,直取涿州……申时二刻已出发。”
第152章 同行
司空在辕门外下马,将腰牌递给守门的士兵。
不多时便有人出来,引着司空往里走。
司空一边快步跟上,一边偷偷摸摸往旁边看。不过营地的格局都差不多,整齐、单调,讲究纪律与行动的效率。
此刻夜幕已经降临,营地里已经掌灯。
司空一路过去,就见每隔一段距离就立着一支高高的旗杆,旗杆上挂着风灯,在夜色里轻轻摇曳。远远看去,仿佛撒落在空旷营地里的星星点点的萤火虫,虽然光芒微弱,却也足够让夜间换岗的士兵辨清方向。
士兵将司空引到一座营房前,将他交给了守门的士兵。
守门的士兵检查了司空的腰牌,将他放了进去。
门内就是一件宽敞的营房,分成了前后两间,外间摆着宽大的桌椅,旁边是书柜和一口半人高的画缸,里面放着几幅卷轴。
书案上点着灯,凤随正坐在书案后面埋头写着什么。旁边站着他的小书童贯节,正一下一下地磨墨,看见司空进来,他手上动作不停,只是悄悄的冲着司空露出一个笑容。
司空也笑了笑,站着一边打量这间简陋的营房,就见墙面上挂着几张牛皮地图,地图下方还标着时间。
司空注意到离他最近的那副地图上,标志着边界的红线还在白沟的位置。但在书案的另一边,这条红线已经北移到了燕州。
从地形图上,会对宋辽局势有一个更为直观的判断,那条红线从白沟上移到燕州,明明只是短短的一段距离,但毫无疑问,这种改变对整个历史走向的影响将是巨大的。
等这条红线囊括了顺州,檀州,继而向西推移,将朔州、云州等州府也收入囊中,大宋版图上的北方门户就终于可以完完整整地回到自己人手中了。
到那个时候,辽人、金人、蒙古人……这些盘踞在北方草原上的强盗们挥刀南下,长驱直入这种事,就不会再发生了吧?!
司空看得心潮澎湃,两只拳头都紧紧握了起来。
凤随一抬头,看到的就是司空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他用一种近乎虔诚的目光凝视着地图上燕云十六州所在的位置,眼睛里的光芒仿佛倒映了漫天繁星。
凤随奇迹一般的与他心意相通了。
凤随放下笔,起身走到他身后,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轻声说:“会的。”
会有那么一天的。
司空回头望着他,觉得这种什么都不用说,另外一个人却完全明白你在想什么的感觉,有些令人着迷。
司空心里有一点儿迷惑。
他是通过历史知道几十年后,中原大地上将会遭受一场浩劫。这个繁盛的王朝因为当权者的轻敌、傲慢、部署不当……等等原因,痛失半壁江山,百姓在异族的铁蹄之下流离失所。
这一场劫难也造就了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迁徙。史书中记载:“中原士人,扶携南渡,不知几千万人。”
但凤随却是一个天生的战士,他依靠自己的战斗直觉,以及对于战局的了解,洞悉了这种潜在的危险。
而同一时期的朝臣,甚至武将,大约都会觉得这种危机感是杞人忧天吧。
所以凤家军的处境才会如此艰难。
这种对于危机的敏锐的感知,让司空对他生出了一种近乎崇拜的心理。
凤随和他的家族有能力去做一些司空想做却又无力去做的事情,而他们也正在做。
这种……看到一直以来期待的事,被别人一步一步去实现,司空甚至于有一种感激的心情在里面。
仿佛别人替他实现了理想。
司空在这种温情脉脉的对视里,隐隐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它像是一种有节奏的轰鸣,一下挨着一下,不停地撞击着他的耳膜。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就反应过来,那是他的心跳。
司空的脸一下就热了。
意识到自己的心跳竟然又快又急,他都不知道要怎么遮掩才好了。站在他旁边的人一定已经听见了!
凤随见他转头,下意识地追着他的视线靠了过去。
站在他们身后的贯节简直看傻了,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这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未免太近了!简直就要搂抱到一起去了!
贯节紧张的咳嗽了两声,“大人,二老爷还等着你的回信儿呢。“
二老爷说的是凤云池。
凤随这才想起他大晚上让人把司空给喊回来,并不仅仅是为了跟他见个面,闲聊两句,而是有着极为重要的事情要办的。
凤随有些遗憾的松开手,“我二叔那里有点儿事,他说想请你过去商议一下。”
司空的脑子还有些懵,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立刻想到了之前交给凤彦带走的几张图纸。
脑子里开始琢磨正经事,司空也顾不上尴尬了,“凤大人现在何处?”
凤随接过贯节递来的斗篷,“我带你过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匆匆离开了营房。
贯节站在他们身后,悄悄抹一把额头的冷汗。为了让他家大人别祸害无辜的下属,他也是操碎了心。
火器局在军营内部,防守严密,要经过一道一道的关卡,若是没有凤随带路,只靠司空一个人的腰牌,是根本无权进来的。
火器局的一部分工坊建在地下,地上就只是一个略大一些的院子,几排普普通通的营房,又位于军营的最外围,不了解内情的人,也看不出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
凤云池匆匆迎了出来。
尽管已经从他儿子口中知道司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亲眼看见凤随带来的人如此年轻,他还是流露出了有些惊奇的表情。
“你就是司空?不得了。”他围着司空转了两圈,“你送来的图纸屠老已经安排人做了样品……”
凤随凑到司空耳边悄声说:“屠老是所有工匠之中资历最老的。”
司空点点头,“我听连大哥说起过。”
他觉得这位屠老在火器局的地位约莫就是“技术总监”,或者“总工”。而之前来过西京的连云城,也是屠老的手下。
凤云池听见这话,连连点头说:“现在我们这里手艺最好的几位大家,都是屠老的弟子。以前我们用的霹雳弹,就都是屠老研究出来的。”
火药的比例不合适,导致霹雳弹的威力有限。但在没有更好的参照物,没有更加完善的理论指导的情况下,这个时代的工匠只靠自己的经验来摸索着搞研发,在司空看来,他们所做的一切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司空交给凤彦的图纸是改良之后的火枪。这是他反复斟酌之后最终确定下来的性价比最高的一个方案,优点是制作更容易,使用也方便,容易普及开来。
缺点是精度较差。
但在现在的战争模式之下,哪怕是凤家军,也没有条件用大量的枪支弹药去培训百发百中的神射手。比起射击精度,反而是火枪在军队中能有更高的普及率,是一个更为迫切的问题。
司空有些无厘头的安慰自己,反正到时候黑压压的一片敌军冲上来,哪怕准头差点儿,打不着张三,也能打到他旁边的李四、王五……
都是敌人,打着谁都没区别。
凤随还有一堆事情要忙,不能跟着司空去见屠老,但他又不放心,忍不住就想抓住司空多嘱咐几句,“屠老性子比较直,有时候说话不中听,你听着就好,不要放在心里……不过要是有技术方面的问题,你也不要憋着,这个可以直说。”
司空乖乖点头。
凤云池有些稀奇的看着自己的侄子,“阿随,我都不知道你话这么多的。”
印象中明明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啊。
凤随一滞。
司空也有一种心虚的感觉,他偷偷瞟一眼大大咧咧的凤云池,对凤随说:“大人放心,属下一定好好配合屠老。”
凤随其实不大放心。但他二叔盯着他,他也不好厚着脸皮继续跟下去了。
“行了,忙你的去吧。”凤云池摆摆手,“不会亏了你的人。”
凤随知道他二叔在这里说的是“你的属下”这种意思,但是听到“你的人”三个字,他心里还是有一种隐秘的情愫被撩动了起来。
他站在院门外,眼睁睁看着凤云池拉着司空越走越远,然后进了一间营房……房门一关,什么都看不见了。
凤随出了一会儿神,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来。然后他摇摇头,转身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司空跟着凤云池走进营房的时候,还以为这里是研发武器的工坊,但等他走进去了才发现这里更像是一间宽敞的库房。
库房里摆着几辆小推车,有人正将木箱往推车上搬运。看见有人进来,也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
司空闻到了某种味道,熟悉的、用来擦拭枪支的油脂的味道。他猜测装在木箱里的都是火枪的零件。
凤云池带着司空绕过堆放在这里的一堆木箱,穿过一道窄门,走进了一间较小的房间。
房间大约六七十平方的大小,周围靠墙立着一架一架的柜子,中间则是宽大的工作台,工作台上立着两架树状的灯台,将工作台周围照得亮如白昼。
工作台的旁边围着几个人,他们正在拆解一把火枪
司空一眼就看出这把火枪并不是按照他交给凤彦的图纸制造出来的,但似乎也并不是之前军中所使用的制式,似乎是某一个制式的改良版。
拆解他的人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旁边围着几个毕恭毕敬的年轻人,连云城也在其中。看见司空进来,他悄悄冲着司空笑了笑,没敢出声。
凤云池悄声对司空说:“那就是屠老。”
屠老也看见了刚进来的两个人,他抬起头,朝着司空看了过来。明明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但一双眼睛却丝毫也没有衰老颓靡的神色,反而炯炯有神。
司空觉得他应该是一个性格非常刚强的人。
凤云池很是恭敬的对老人家说:“屠老,这就是司空,我把人给您带来了。”
屠老上下打量司空几眼,招招手说:“来,过来看看有什么问题。这是下面刚送过来的样品。”
司空冲着工作台附近的几个人拱拱手,算是见了礼,然后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从屠老手中接过了火枪的零件。
司空的心情有些激动,来到这个时代,这还是第一次真正遇到有水平的……同行。
司空拿到自己没见过的样品,开始习惯性的测量、计算。
他发现屠老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虽然看不懂司空列在草纸上的公式数据,但他跟得上司空的思路,对于司空要通过计算求证什么,他完全能够理解。
然后他指着草纸上的一堆公式,有些遗憾的对司空说:“这一部分太复杂,我上了岁数,脑子不大灵光了,听不懂。”
听不懂,就无法对司空的计算进行进一步的验证。
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司空的能力做出一个正确的评估。他能感觉到,比起他和他的学生,这个年轻人所掌握的是更为高级,也更加复杂难懂的技术。
他有些感慨的上下打量司空,说了句“后生可畏”。
司空说不出什么故作谦虚的话,但国人的传统,遇到长辈夸奖的时候总要谦虚一下。
司空正纠结自己要说点儿什么,就见凤云池去而复返,对屠老说:“东西都装好了。您看,咱们这边让谁跟着过去?”
屠老问他,“是谁负责?”
凤云池说:“是凤随。”
屠老就点了几个人名,又对司空说:“凤随是你的上官吧?那刚好,你也去看看吧。”
司空悄悄望向旁边的连云城,眨了眨眼睛:去看什么?
连云城笑着说:“火枪,还有你说过的那个手雷,之前试验的时候不大稳定,这一批是经过屠老改良的。刚做出来,也不能直接配发到军队里,总要先试验试验。”
司空一愣,“到哪里试验?”
连云城反而有些惊讶了,“你不知道蔚州已经出兵了?正朝咱们这边来?”
司空,“……”
也对,不管啥试验,最终都是要用到敌人身上的。这一伙儿辽人,可以说是主动送货上门了,不用白不用。
第153章 试验场
月上中天。
车队穿过了一片树林,停在了山脚下的空地上。
这一带属于易州与涿州的交界之地,地貌与白鹿峡一带有些相似,只是坡度起伏要缓和许多,没有白鹿峡那种险峻的山崖峡谷。
不过,这一带因为水源更为丰富的原因,山上山下长满了各种树木。这个季节虽然还没有发出新叶,但干枯的树枝层层交错,树下又长着一丛丛生着尖刺的灌木,要不是有工兵提前清理出了上山下山的路,光是把箱子搬上山就是一项大工程了。
从坡顶望下去,大片的荒原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脚下,一条宽阔的河流从数百米外的山脚下奔涌而过,浪花在夜色中跳跃着,泛起银亮的微光。
远处的群山则如同沉默的剪影一般,似睡非睡的凝望着夜色里这些奇怪的人类。他们有的往山坡上搬箱子,有的挑着牛角风灯在山坡下面挖坑,还有人把自己藏在了山坡上的杂草丛里……
宛如一群围着打翻了的蜜罐忙忙碌碌的小蚂蚁。
连云城上山的时候,全身都是土,手里还拎着一把小铲子。这种铲子司空在凤家的后院里也看见过,都是花匠用来栽苗除草用的。
司空已经猜到他们在做什么,还是没忍住,悄声问道,“埋在土里?”
连云城在司空身旁一坐,喘了口粗气,“是屠老想出来的新办法,将霹雳弹埋在浅土之下,猝不及防地炸开,或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司空,“……”
这,这不就是地雷吗?!
司空在记忆里搜索《中外武器史》,发现地雷这种杀器,最早的使用年代确实可以追溯到宋元时期。
至于初代的地雷是不是因为霹雳弹的使用而被触发了灵感,这就没人知道了。
司空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旁观历史的河流从他眼前静静流过,然后在某一个富有意义的节点上,翻涌出了一朵醒目的浪花。
司空晕陶陶地在草丛后面埋伏好,身旁放着他的弩和箭筒,片刻之后,忍不住又抓住连云城追问一句,“屠老是怎么做的?有外壳吗?结构……”
连云城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贼眉鼠眼地指了指他身后。
司空回头,就见凤随猫着腰从后面小跑过来了,他显然也听见了司空的问题,伸手在他脑袋上按了一把,“这些技术问题,回去再说。”
司空悻悻,“是,长官。”
凤随看了他一眼,又嘱咐道:“你没忘了这一次的主要任务是什么吧?”
司空没忘。
他们堵的这一伙儿辽人是萧有德派来的先锋,人数大约在三千人左右。在他们后方,萧有德号称自己手下有三十万铁骑。
至于这个数据到底是真是假,斥候仍在探。
凤随带领的这两千人的队伍也是先锋,他们除了要打掉萧有德的先锋营,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试验新式的火器在战场上的实际效果。
然后,在辽方的大部队赶上来之前,退回到自己一方的防线之后。
这个时候,尽管凤随已经做好了开战的心理准备,但他仍然认为萧有德是在虚张声势。从他们掌握的情报来看,这位出身于后族的贵族子弟,平素的做派更像是一位文臣。而且辽宋目前正在燕州城外对峙,辽方挂帅的乃是耶律乙辛的养子耶律云机。
耶律云机是耶律乙辛手下的得力干将,任北院统军都监之职。与萧有德的虚张声势相比,他可是实打实的手握重兵。
尽管辽宋边境上小规模的战争从来没有停过,但凤随还是认为燕州才是此时的主战场。
天边微微泛出一抹浅浅的亮光,黎明将至。
趴在草丛里的司空听见了远处传来的模糊的嗡鸣。他分辨不出这具体是什么声音,但神经却已被挑动,让他从魂游天外的状态里瞬间警觉了起来。
模糊的声音像水波一般,在空气里荡漾开来,渐渐变得清晰。
那是辽人的马蹄声,而远处扬起的烟尘里影影绰绰的身影也在晨光中显现出来。
司空周围,是凤随从京城带回来的六百亲信。这些人手持弓箭,在山坡上排列成了一个方队,前后共两组,一组换箭的时候,另一组顶上。
这些人当中,箭法较好的几个人,司空、白潜和徐严,被分派到了特殊的位置上充当狙击手。
连云城和他从火器局带出来的助手因为已经熟悉了火枪的使用方法,所以这一批带出来的火枪,都分派给了这些人。
骑兵渐渐逼近,司空已经看清楚他们的形貌了。
披甲、长靴、髡发、左衽,这些都是辽人在外表的特征,当然,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有一双饿狼般的眼睛。
领头的骑兵已经冲进了司空的射程之内。
司空的箭可以达到两百到两百五十米这样的距离,但火枪暂时还达不到这么远的射程。这一次他们要试验的,主要是火枪的杀伤力。
司空的目光顺着箭尖延伸出去,牢牢锁定了领头那人的两眉之间。整个上半身,包括固定在手臂之间的弓弩都随着他的视线微微移动。
距离越来越近。
司空的视网膜上爆开一团火光,有人开枪了。
冲在前方的一个士兵一头栽下马背。
天色未明,远处的人并未看清楚这人是否中枪。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却让前进的队伍警觉起来。
领头的男人大声呼喝,队伍分散开来,试图用变幻的队形来分散火力。
枪声密集起来。火花点亮了夜色,却也暴漏了自己这一方的位置。辽人的弓弩手开始反击。
辽人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弓箭几乎是他们的另外一条手臂。即使是在这样昏暗不明的光线之中,他们的命中率也高的出奇。
司空听到了山坡下方传来的惨叫,心思有一霎间的躁动。但他知道,还没到他应该动手的时候。
辽人在马上伏低了身体,加快速度向前冲,想要尽快冲出埋伏圈,但他们不知道,前方才是真正的战场。
天光渐亮,山巅之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绯红。
沉睡的荒原在初春的晨光里渐渐苏醒,空气中还残留着夜与日之间的最后一层薄幕,仿佛再眨一下眼,这一层薄薄的幕布就会被抽走。
已有星星点点的亮光跳跃在了远处的河面上。
领头的男人骑在马背上忍不住眯了眯眼。
天亮之后,这些宋人躲藏的位置就不会那么隐蔽了。这里的荒原坡度缓和,哪怕是较高的山坡,他们也能打马冲上去。
到那时,他们将会追赶着这些狡猾的宋人,用长刀收割他们的生命。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草丛里似乎有细碎的亮光闪烁了一下。
领头的男人以为自己看错了。
干草丛中怎么会有亮光?
但下一秒钟,骑兵的马蹄之下突然爆开了一团火光,紧接着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一瞬间夺走了天地之间所有的声音。
领头的男人竭尽全力去控制受惊之后到处乱撞的战马,用尽力气大声吼叫,可他却惊恐的发现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不,不止是他,听到爆炸的所有人都在这瞬间变成了聋子。
听不见声音,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身影,没头苍蝇似的乱转,没有人知道领头的男人在下达什么样的命令,自然也就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撤退与反击。
在马蹄之下,事先埋藏在那里的地雷接二连三地爆开。
先头队伍乱成一团,后方的骑兵却还在遵循之前的命令,拼命向前冲。
司空听到身后传来凤随的声音,“放箭!”
司空的长箭应声而出,从两个辽兵的帽盔之间穿过,闪电一般没入了领头那男人的额间。
领头的男人有些茫然的望向长箭射来的方向,大张着双眼,栽下马背。
在这一箭之后,长箭如雨,纷纷飞入辽人的队伍。冲锋在最前方的辽兵瞬间就倒下一片。
司空的身后,两组箭手交替装箭,一时间密集的箭雨交织成了一张难以逾越的巨网。
辽兵虽然失去了头领,但冲锋陷阵自有章法,后方的骑兵仍然不要命地往前冲。等他们冲到一定的距离之内,弓箭就没用了。
凤随下令,“撤!”
他们的马匹都在后方的树林里,以步兵对上骑兵,那就是送死。
辽兵虽然一时没有防备,误入了地雷区,但他们并非人人都是莽撞之辈,从山坡下方冲上来的时候,因为太阳已经升起,视野之内再无遮挡,凤随和手下设在半山腰的绊马索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
带头的辽兵使一杆□□干脆利落地挑飞了绊马索,带着身后的辽兵一拥而上。
弓箭手撤退,凤勉带着骑兵从树林后方冲出,迎上了山坡下方冲过来的辽兵。
厮杀声起,两队人马以最原始的方式砰然相撞。
司空等人则要掩护连云城撤离。
但连云城打红了眼,死活不肯走。他手里还举着火枪呢,这样混乱的战局,正是火枪大显身手的好时机。
火枪精度不高,但威力却不小,尤其这样的距离,几乎是一枪放到一片。于是几枪下去,骑兵们都退到了后方。
司空这个时候也注意到了,火药的发展虽然是历史必然的走向,但在此刻,它在战争中能够发挥的威力,其实还不如一队训练有素的弓箭手。
不过新事物,总是会带给人一些震慑的作用。连云城他们手中的火枪虽然装药有点儿赶不上趟,但杀伤面积大,还是颇有威力的。
这也给他们的撤离制造了时间。
第154章 别怕
司空三下两下爬上了河边的一棵大树。
这几棵大树枝干粗壮,虽然还没有发出绿叶,但无数的枝干交错在一起,倒也可以起到一定的遮掩作用。
树下,罗松正扶着连云城上马。他和徐严要护送这些火器局的人先一步回城,这些人可都是跟着屠老搞研究的,金贵着呢。听说凤家当初从各地搜罗这些能干的匠人,花出去的银子不知道有多少。
司空在树干上站稳,找了个合适的角度架起了弩。不远处的另外一株大树上,白潜也缩到了一个黑黢黢的鸟巢后面。
他们两个要掩护罗松一行人撤退,但站得高了,自然也看清楚了远处山坡那边的战局。
辽兵果然骁勇,死了一个头领,又有其他人接任这个位置。因此,他们的人虽然被火药炸死炸伤了一批,此刻与凤勉的厮杀仍然不露败迹。
司空估量了一下他们之间的距离,有些远了。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升了起来,司空的目光投向远处骑兵赶来的方向,不确定萧有德的主力部队什么时间会赶过来。
凤随安排人手送走了连云城,又带着其余的手下杀了回来,援助凤勉。
辽人也有人注意到了有人撤退,猜到必定是身份重要之人,于是分出一队人马来追赶。不知不觉,厮杀的战场就开始朝着司空和白潜藏身的方向靠拢。
自己人都快被敌人淹没了,放冷箭变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
紧接着,司空的位置也被人发现了,辽兵中的弓箭手开始朝着树上放箭,司空只能丢下弓弩,从树上滑下,然后解下长刀加入战团。
这一场厮杀从天色将明一直持续到了午时。
辽人的残余部队约莫六七百人,沿着来时的路跑了。
援兵没有及时跟上,这固然有些奇怪,但这个时候也顾不上考虑这些事情了,凤随和凤勉手下都有伤亡。同袍的尸首要带回去,伤者也要先一步撤回去,活着的人则按照上官的命令沉默地清理战场。
兵器都要带走,包括尸体上的长箭,没有损坏的也都要起出带走。这个时代没有什么流水线批量生产,每一支箭都是匠人手工打造,是很珍贵的。
至于清理出来的财物,这些东西上官都是不会管的,默认谁拿到就归谁,这属于战利品。
司空从一具尸体上起出长箭的时候,看见凤家兄弟站在远处说话,身旁还有两个面生的男人。
几句话之后,两个男人就离开了。
凤勉则凑过去在凤随的肩膀上按了按,表情微带紧张。但凤随却只是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也是若无其事。
司空看到这一幕,就怀疑凤随是受了伤了。
回城之后,凤随的人也跟着凤勉一起回了营地,并没有进内城。
司空跟罗松等人住在一起,每间营房住二十多人。这个时候,大家也都在洗漱上药,受伤较重的都已经送去了伤兵营,轻伤的就自己处理一下。
司空还是后来从树上被人逼下来之后,才在那种近距离的混战里受了些轻伤,除了背后有一道刀伤略长一些,其余地方都是轻伤。
处理好自己身上的伤,司空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去凤随那里看看。之前远远看到的那一幕,让他有些担心。
凤随的营房与他们相距不远,司空走过去的时候,就见门口站着两个守卫,其中一人进去通报,很快又出来示意司空进去。
一进门,司空就闻到空气里有一股药水的味道,贯节一脸焦虑地守在内室的门口,屋内似乎有人在说话。
司空连忙走过去,悄声问贯节,“大人受了伤?”
贯节连忙点头,正要说话,就听屋里响起凤随的声音,“司空进来。”
司空顾不上细究贯节那一脸纠结的表情,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就见凤随赤着上身坐在床边,一名中年军医正给他肩膀处的一道伤口做缝合,一旁还有一位年轻人在做协助工作。
内室里药气更浓了,火炉上支着铜盆,盆里滚着沸水,水里还放了一些草药。司空看到有几件需要用到的医疗器具也都浸泡在沸水中。
这也是时下医生惯用的一种消毒手段。
司空就琢磨应该找个时机,跟凤随说一声提纯白酒的事。他不是学医的,太深的医学知识没有,但后世常用的一些东西,他还是可以说出来,给现在的医护工作者一点儿提示的。
司空没敢靠的太近。
这要放在后世,手术室里哪会让人随便就进去啊。谁知道他身上带着什么灰尘病菌的,会不会引发什么感染……
离得远,又有医生挡着,司空看的不是很清楚,似乎是颈后,靠近肩胛骨的地方有一道刀伤。
司空觉得自己的后背也开始隐隐作痛了。
如果是轻伤的话,肯定不需要缝合。他想,也不知道这医生有没有给凤随用上麻沸散。不过,既然三国时期的大夫就能进行刮骨疗伤这样的外科手术,那么如今的军医缝合一道伤口应该不算什么有难度的事吧?
司空不放心的打量凤随的表情,见他也正上下打量他,脸上的表情非常沉静,并不像是强忍痛苦的样子。
他像是看出司空在想什么,忽然说了句,“不疼。”
司空,“……”
真的假的?!
凤随嘴角一挑,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来。
司空就觉得他好像是故意在逗他……
好吧,虽然他没有机会亲身尝试过,但说不定这个时代的麻沸散就这么厉害呢。
当然了,司空以前在战场上也受过伤,不过那时候有孤云寺的师父们跟着,他们自己有一套治疗外伤的办法,还是挺有效的,反正司空是顺利地活下来了。
他记得智云师父他们会熬制一种药水,很多受了外伤的人用那种药水冲洗伤口,能起到很不错消炎的作用。
这件事也应该告诉凤随,让他找人去庙里问一问。孤云寺的师父都是心怀天下的人,这种能救人的药水,他们会很乐意推广到军中的——说不定以前也推广过,只是因为种种原因,药方没能得到普及。
司空出神的功夫,凤随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医生在缝合好的伤口洒上一种淡粉色的药粉,然后用煮过的绷带将伤口包扎了起来。
凤随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臂,对司空说:“我听贯节说,你背后有伤,让华大夫看看。”
“不必,我上过药了。”司空一边连连摆手,一边在心里嘀咕,贯节从哪里打听的他背后有伤?难道去他们营房了?
凤随坚持,“你自己那三脚猫的技术……让大夫看看。”
司空无奈,“那……那就看看吧。”
华大夫是个很好脾气的中年人,司空推脱的时候,他也并不烦,而是笑眯眯的站在一边。等司空被按在椅子上扒下外袍,他才凑过去上下检查了一番。
司空有点儿不自在了,虽然说看病这种事,把自己的身体当成个物品就行了,但毕竟房间里的其他人都穿着衣裳呢。
就他光着。
因为冷,也有一点儿羞耻,司空的皮肤上飞快地窜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然后,他就感觉到一只温热大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司空无意识地抖了一下。
他都不用看,就知道这只手绝对不是医生的。医生的手不会掌心、虎口这么粗糙。这是习惯使长枪的手才能磨出的茧子。
而且,医生也不会一直把手按在病人身上,跟存心占便宜似的。
就在司空暗暗吐槽的时候,凤随的手又动了一下,然后沿着肩膀开始慢慢往下滑。
司空,“……”
这,这还要不要脸了,旁边还有人看着呢。
然后司空就感觉凤随的手指在他肩胛骨上按了一下,“这里,要不要紧?”
司空正要转头看一下,凤随的手掌又回到他的肩上,微微用力,似乎在示意他坐好别乱动。他听见华大夫在他背后很近的地方“哦”了一声,然后说:“这里看着严重,其实没伤到筋骨,没事。等下用药油搓一下就好了。”
司空觉得凤随大概是看到了他背后的刀伤,声音都有些担忧起来了,“这里用缝针吗?”
华大夫说:“这一刀砍下来的时候,力道最重的地方被避开了,这应该是收刀的时候被划伤……小将军运气很好,这一刀若是砍实了,怕是脊椎都要砍断了。”
司空头皮一紧,也有些后怕了。
搏斗的当时,躲闪也都是条件反射,他当时可没想这一刀会有多么厉害。
凤随的呼吸也有些沉。
华大夫检查了一会儿,对凤随说:“缝针就不必了。不过药还是换一下比较好,将军这里的药比这位小将军用的要好些。”
司空刚想说不用费事,就听凤随说:“那就换吧。”
于是司空又被放倒了,他光着上半身趴在凤随的床上,让华大夫清洗了创口,又重新上了药。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司空觉得背后的伤口当真舒服了一些。
华大夫嘱咐了几句别沾水之类的,就带着助手离开了。
贯节把他们送到了营房门口,想想营房里那两个人,就觉得操心的不行。不过他们都受了伤,也不可能会做什么……吧?!
凤随正站在床边帮司空穿衣裳。
司空背后刚上了药,动作幅度不能太大,手臂的动作就有些僵硬。凤随看得着急,伸手拎起他的衣裳,帮他披上。
这样的姿势,司空几乎被他圈在了怀里。
司空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味道:药味儿、衣服上残留的淡淡的硝烟的气息……他的脑子像是忽然间短路了,两条手臂不由自主地举了起来,抱住了凤随的腰。
这样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司空的脑海里空白了一下,他几乎完全凭借本能似的收紧了手臂,然后把脑袋贴在了他的身前。
司空舒了口气。
他想这大概就是因为压抑的久了,就突然间反弹起来了……原来他并不是比旁人更理智,而是一直以来都在压抑自己的心意吗?!
其实他刚才过来的时候,还没有那么多心思,但听到华大夫说他险些就被人一刀砍断了脊柱的时候,忽然就有些后怕了。
后怕、紧张、又有几分庆幸自己的好运气……这种种的情绪在司空的心头翻涌,刺激着他,让他莫名的就想要做点儿什么出格的事。
凤随愣了一下,才把手按在他的肩上,轻轻地环住了他。
“别怕。”
司空孩子气的在他衣服上蹭了蹭脸,闷声闷气的解释了一句,“不是怕。”
凤随垂眸看着他,忽然就有种不可思议之感。他从来不知道,会有这样一个人,让他只是看着,就会心软——
作者有话要说:
贯节: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哇……
第155章 一样的人
司空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自己突如其来的脆弱感。
但他心里却是非常庆幸的,庆幸自己在想要一个拥抱的时候,有这样一个人就在自己身边,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凤随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将他整个抱进怀里。
他知道受了伤的人会有一些情绪低落。他去伤兵营的时候,总能听到伤员跟旁边的同伴唠叨自己的家人,说自己媳妇儿做饭好吃,说孩子小时候如何如何淘气,偶尔也会说自己家人、邻居之间的纠纷。
说这些话,不就是因为想家了吗?
他的司空无家可想,心里又难受,所以才会罕见的露出仿佛是撒娇的模样。
在凤随的心里,司空忽然就变成了一个想家的小娃娃。
或许也会想的,凤随想起司空曾有一次提过他前世的阿爹。
凤随微微侧过头,在司空微凉的脸颊上蹭了蹭,轻声问他,“是想父母了吗?”
司空闭着眼靠在凤随的肩上,感觉到凤随的脸凑了过来……有点儿痒。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我是想到了我死之前的事,当时还接到我妈妈打来的电话……”
他当时还有点儿不耐烦来着,因为时间很紧,老师已经进了试验场了。工作人员还等着他上缴手机,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他。
司空一直避免去想,不久前还在电话里跟她说“我不是小孩子啦,穿衣服什么的我知道,你别瞎操心”的孩子,一转眼却传来死讯,她会是什么心情。
还有,他爸爸又是什么心情……
司空觉得心悸。
他对不起他们,可他别无选择,也并不感到后悔。他是军方的人,也算是一名战士,对战士来说,还有比战死沙场、比牺牲在自己的岗位上更好的死法吗?
可是他一死了之,活着的人却要承受晴天霹雳一般的打击了。
司空有些艰难的说:“有时候死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
搞不好也会跟他一样,再一睁眼,已经重新转世投胎,开始了一段新的人生。但活着的的人,却要一直陷在痛苦里。
这一仗,他若是死了,他师父一定会哭的,还有……
司空抱紧了凤随。
凤随微微侧过头,将一个轻吻落在他的脸颊上,“死很容易,活着却难,但我们也还是要好好活着。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我们要是死了,要交给谁去做呢?”
他见过的官员都各有各的私心,谁会跟他们想得一样?
凤随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心头发热,他跟司空是有同样抱负的人。他们想做的事是一样的,想要努力去改变什么的心意也是完全一样的。
他们是一样的人。
他这样想的时候,心头火热,忍不住又凑过去,在司空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司空想笑,忍不住又叹气。
他睁开眼,就见凤随正看着他,很认真的那种看法,好像他是什么奇珍异宝,生怕少看一眼,这珍宝就要被人收走了似的。
司空觉得自己被他眼里的珍爱所打动,忽然就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凤随见他睁眼,以为自己偷亲的举动要惹来他的抗议了。但他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就有错,于是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司空笑。
司空又想叹气了,他觉得凤随的笑容让他心里软软的,胸膛里像是堆着一大把甜甜软软的棉花糖。
他凑过去,在凤随的嘴唇上吻了吻。
很软,微凉。
司空退开一点儿,回味了一下,觉得这种触感有些特别,与任何食物都不大一样……
但凤随的感觉似乎与他不同,因为他的脸色红了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然后他伸出手,很温柔地托在司空的脑后,俯身过来吻他。
与刚才的感觉不同,司空觉得凤随好像被某种急切的情绪推动着,亲吻的动作竟带着几分凶猛的意味。
力道也重。
司空的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相爱之人愿意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爱意了。
他以为拥抱就是两个人最为接近的距离了,但其实不是,亲吻才是。两个人的气息都融在了一起,意乱情迷之际,甚至觉得灵魂都颤抖着合二为一了。
这令人迷醉的感觉仿佛延续了很久,又仿佛短得只有一霎。
司空把额头抵在凤随的肩头平息自己有些过分急促的心跳与呼吸,脑海中的恍惚感还没有散去,背后受伤的地方却有些发软,好像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了似的。
凤随用下巴在司空的发顶轻轻蹭了蹭,忍不住又想笑了。他觉得他的怀抱里一直以来都是空的,好像就应该嵌进来这样一个人才算圆满。
天造地设。
司空就是老天为他造出来,要让他的人生变得圆满的那一部分。
凤随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
他想到这一次是司空主动亲近他的。这是表示他终于想通了?开窍了?不再坚持他那些有关身份地位的原则了?
或者,生死之间才意识到那些东西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
这个事实本身已经足够让凤随感到幸福了。
凤随忍不住把人抱的更紧一些,还低下头在司空的发顶吻了吻。
司空应该昨夜在李骞那里洗过澡了,头发上还有未散的淡淡的竹叶香味儿,但这一天打打杀杀下来,难免会有灰尘。
不过凤随一点儿也不嫌弃。
他刚想提醒司空以后可以到他这里来洗澡换衣服。他一个人住,身边只带着一个书童,总要比营房那种环境方便一些……
结果他话还没出口,一抬头就看见贯节鬼头鬼脑地站在内室的门口,满脸都是见了鬼的表情。
他的眼神里甚至还有一些懊恼,仿佛觉得眼下这局面是因为他的失职才造成的。
凤随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出去。
贯节不是很想出去。他有些担忧的看看司空的背影,怀疑司空是被自家大人强迫的。要不怎么低着头呢?
低着头,一般是不想看见人的意思吧?
凤随的两道浓眉就皱了起来,心想这小子吃错药了?
他不是很在意被这两个书童看到什么。本来像他们这种贴身服侍的下人,主人家的秘密就很难能瞒得过他们,所以贴身伺候的人才选的格外慎重,出身、品性都要考虑到。
以前看他和空青也算稳重,怎么现在才发现这小子也挺沉不住气?
贯节看到凤随皱眉,不敢再违拗,垂着脑袋退到了外间。
司空在凤随身上靠了一会儿,这才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又有些不好意思,“没有牵到你的伤口吧?”
凤随笑着摇头。
司空是没看见他和贯节的眉眼官司的,凤随也不想让他看到。
司空之前就说过要拉近两个人身份上的差距这样的话,要是看到有人关注他和上官走得近这种事,估计又要跟他疏远起来了。
凤随就喊了一声,“贯节,去看看三郎收拾好了没有。若无事,请他过来一趟。”
贯节刚才就看出他家大人有些不大痛快了,不敢废话,蔫蔫的答应一声,出门去喊人了。
司空倒愣了一下,“刚才贯节在外面?”
凤随知道他在想什么,将他放开,伸出手替他整理有些歪扭的衣襟,轻描淡写的说:“他刚才送华大夫出去……没事的时候,他要替我守着房门的。你以为他能看到什么?”
司空松了口气,心想守在门外啊,那应该什么都没看到。
但这样想的时候,司空又有点儿不好意思,觉得他们俩这样,有点儿偷偷摸摸的,好像……不大正派似的。
大概职场就应该是个严肃理智、摒弃了感情的地方吧,所以在这样的场合里,任何与感情相关的事情都会有一种……禁忌的感觉。
真奇怪。
司空心想,刚才都不觉得有什么,反而现在开始不好意思起来了。
“我以后……”司空干咳一声,努力摆出一副正经的面孔,“会注意的……”
凤随一笑,“注意什么?”
司空说不下去了,他瞪了一眼凤随,这种事情还要他说的明明白白吗?
凤随就笑着叹了口气,“司空,别想那么多……等下三郎过来,你也听听吧。辽人那边,情况不大对。”
司空精神一振,他想到了白天那一场混战,原本都以为这些人是萧有德派出的先头部队,但先头部队都打起来了,后面的主力军居然始终没有露面,这就有些不寻常。
“是萧有德?”
凤随摇摇头,有些迟疑的说:“萧有德的动向,斥候还在探。但我有一种感觉……我怎么觉得萧有德像是什么人放出来的诱饵。”
司空听的有些懵,“烟雾弹?”
凤随思索了一下,就理解了这个词的意思。他点点头说:“对,就是这种感觉。有人在放烟雾弹,想要掩盖住另外的一些事。”
他想不明白,司空就更不明白了。他只知道从辽人那边来算,姓萧、姓耶律的,地位都不低,萧有德也必定是贵族出身。
或者,他身后还站着什么能动摇战局的大人物?——
作者有话要说:
失落的贯节:就一眼没盯着,我家大人就下手了……
第156章 不对劲
凤勉过来的时候,身后还带了一长串,其中有几个穿着铠甲的青年司空看着面熟,应该是白天一起行动的时候见过的。
除了这几个年轻人,还有一个上了岁数的中年人,相貌虽然普通,但是一双眼睛很有神,气度也沉稳。
这人是凤勉手下的幕僚,凤勉称呼他邹先生。
邹先生跟凤家兄弟都是相熟的,司空注意到邹先生跟凤随说话的时候神情很慈和,称他“二郎”。这是一个很亲近的称呼了,有一点把凤随兄弟俩当成是晚辈看待的意思。
司空猜测他可能跟凤随凤勉的父母有交情。
众人围桌而坐,像司空这样的副将就都站在一旁。
凤勉跟邹先生说了白天的事,邹先生捋着颌下的几缕短须听的很是认真,时不时还点点头。
凤勉又说了斥候还在探萧有德的主力军的下落,想问问邹先生有什么看法。
邹先生就说:“之前探得的消息未必就是真的,萧有德的这一队人马也来的颇蹊跷……若是奔着岁币一事,倒也说的过去。”
司空站在凤随身后,觉得这位邹先生跟凤随想到一起去了。凤随刚才也是这么说的,觉得萧有德在放烟雾弹。
邹先生话锋一转,“不过,要说老夫的意思……涿州守卫一事,原本也不该二位郎君插手啊。”
凤家兄弟听的都愣了一下。
凤勉似乎想要辩解,却见邹先生摆了摆手说:“为将者,忌讳旁人分权。今日之事,二位郎君主动请命,还可以解释为此事因岁币被劫而起,不能袖手旁观。但若再做别的事,就不妥了。”
凤随若有所思。
凤勉看看他,再看看凤随,露出一个有些不服气的表情。
邹先生含笑瞥了他一眼,缓缓说道:“三郎一片赤子心肠,但切记不可以私情有碍公务。”
司空觉得这老先生话说的含蓄,但意思还是说的挺明白的。他是说薛承恩允许凤家的两兄弟去打这一仗,完全是看在他们之间有交情的份儿上。
“先生说的有理。”凤随对邹先生说:“我们现在该当如何?”
邹先生又开始捋胡子,捋了两把之后抬头说道:“既然二郎的差事是护送岁币,岁币被辽人劫走,接下来自然应当带着证据去燕州,跟辽人把这事儿撕扯明白……耶律云机与大郎君在燕州城外对峙,这事恐怕耶律云机也是要插手的。”
凤随就明白了邹先生的意思。
说白了,涿州是薛承恩的地盘,涿州如何,凤家兄弟都不好涉入过深。
凤随想到来时庞大的车队,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这一路,有不少商队跟着我们过来,这里头有些人怕是不安分。”
邹先生不以为然的一笑,“这不算什么。不安分也要看怎么不安分。盯着岁币的,自然跟着二郎一起去燕州,盯着涿州的,自然会想法子留下来……留下来的要怎么处置,那也是薛承恩的事了。”
司空听到这里,猛然想起昨日去师父那里的时候,在院子里遇到的人。他当时还想着要告诉凤随,结果吃完饭就被凤随喊回了营里,没说几句话就出发了,忙忙碌碌一夜一日,他竟然把这一茬给忘了。
司空顾不上想太多,连忙俯身到凤随耳边,把他在驿馆里遇见了韩云生和林华云的事情说了。
“昨晚事情多,我就给忘了。”司空说着,就露出一点儿懊恼的神色。
凤随看的想笑,忍不住悄声安慰他,“没事,驿馆里有咱们的人,都盯着呢,他翻不出什么浪来。”
重点盯的是韩云生。不过他还真不知道林华云也跟着韩云生一起北上。想想太华与石文龙夫妇的勾结,凤随觉得,这个林华云不大可能毫不知情。
看到两人咬着耳朵窃窃私语,邹先生露出有些惊奇的神色。在他印象里,凤随是个性子极内敛的人,很少有喜怒形于色的时候。他在外人面前也是最讲究规矩的一个人,上下尊卑,层层分明。
邹先生记得以前有一次跟凤云鹤喝酒,凤云鹤说起次子,还说他性子独,无论是父母、兄弟、还是自己的属下,话都少,是天生性子疏冷的人。
如今看来,一个下属能跟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咬耳朵,这怎么都不像是性子疏冷的样子。还是说这个下属有什么不同寻常?
邹先生打量司空,觉得这年轻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容貌俊美,浓眉英挺,眼睛又大又圆,看人的时候,眼里的水光泛着锐意,很机警,像是个练家子。
长得好,能打,这是邹先生从司空身上看到的两个特点。但只是这样,似乎不够让凤随高看他一眼。
一定还有别的理由。他想。
凤随思索了一下,凤勉和邹先生也是要跟他们一起回燕州的,既然如此,让他们有所防备也好。再说邹先生曾做过他父亲的幕僚,也是心思缜密之人,有他帮忙留意着队伍里的动静,对凤随来说并不是坏事。
“我这属下刚想起一件事。”凤随长话短说,将韩云生与张世良的亲戚关系,以及韩云生身上的疑点都说了。
“韩云生这个人,我没接触过,”凤随说:“但他一路上接触的人实在太杂。我虽然让人看着,但并没发现他竟然跟广平王的旧部也有关系。”
这也是让凤随恼火的一点。他可以肯定车队出发的时候,林华云和太华绝对没有跟车队的什么人有勾结。就是过了大名府之后,韩云生的护院就开始频繁地出来进去。
如果说有什么人混了进来,应该就是在这个阶段。
邹先生也想到了岁币被劫走的事,辽人固然可疑,但韩云生身边聚集一群混江湖的好汉,也着实令人生疑。
尤其这里面还牵扯到了广平王的残部。
邹先生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我让人留意。”
既然是张世良的外孙,应该也会找理由跟着张世良一路赶往燕州。他倒要好好看看,这小子到底要干什么。
商议好了接下来的行程,会议就散了。
邹先生走到门口的时候,没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凤随又跟刚才那名漂亮的侍卫凑到一起嘀嘀咕咕起来了。
从他们的态度上来看,应该是在说正经事。因为那漂亮的小侍卫一边听着还一边点头,反而是凤随的态度有些不同寻常。
邹先生忍不住问了凤勉一句,“那位小郎君是什么人?”
凤勉回头看了一眼,“那就是司空啊。你没听我二叔说过他?”
凤家火器局里的一些事情,邹先生也是知道的。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原来是他。”
如果就是这人提出了那么多对凤家有益的改进,那就难怪凤随会看重他了。
邹先生走出了营房,脚步又停了下来。
凤勉有些奇怪的看着他,“怎么了?”
“没什么。”邹先生敷衍的答了一句,回头看了一眼凤随的营房,好像他的目光能透过营房的大门,看见房间里面的情形似的。
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又想不明白。
走出一段之后,他忽然反应过来了,让他感觉不对劲的,不正是凤随的眼神吗?那种信任的、包容的,而且还隐含亲昵的眼神,不大像是看一个下属。
凤勉走出两步,一回头见邹先生又站住了,忍不住喊了他一句,“邹先生?”
邹先生回过神来,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他想他操这个心做什么呢,这件事应该让凤云鹤去操心才对。
他招招手把自己的随从喊了过来,悄声吩咐:“去看看张世良在干什么。”
随从微微颌首,垂着头退后两步,身形很快没入黑暗之中。
驿馆里,张世良正窝在床榻上喝药。
熬得浓浓的一碗药汤,黑乎乎的,还没端到跟前,他已经闻到了又苦又涩的味道。
张世良两道稀疏的眉毛就皱到一起了。
韩云生从小厮手里接过药碗,还十分体贴地品了品,这才递了过来,“阿翁,您试试,已经不烫了。”
张世良就着他的手喝了药,又取了蜜饯含在嘴里,闭着眼睛靠在迎枕上养神。过了一会儿才又睁开眼,懒懒地瞥了韩云生一眼,“还不走?”
韩云生舔着脸在他身边坐下,“阿翁不舒服,孙儿就这么走了,怎么能放心呢。”
张世良恨恨的瞪他,“你要真这般体贴,怎么不早早约束手下?”
韩云生轻描淡写的说:“生意,都是生意。”
张世良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压着嗓子问他,“你跟我说实话,岁币……”
韩云生身为晚辈,又不能用力跟他撕扯,就有些不耐烦了,“我说了多少遍了,跟我没关系,真的!”
张世良当时看得清清楚楚,他这个外孙是带着一伙儿彪形大汉风驰电掣一般追着什么东西跑了。
他被这幅画面刺激着,人还没回到涿州就病倒了。
韩云生大概也觉得祖父一脸病容的样子有些可怜,耐着性子安慰他说:“是朝廷的银子丢了,又不是咱家的银子丢了,你这么担心做什么?还有那么些将军们呢。”
张世良气得直翻白眼,他担心的是十万两银子吗?!他担心的是这个混小子惹来家门大祸好不好!
动了岁币,等同于造反,是要诛九族的!
张世良咳嗽半天,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问他,“我那天看见你带着人跑了……我能看见,肯定也有别人看见,你想想这里头的干系……”
韩云生面色一僵。
“说实话吧,”张世良的手都抖起来了,“真有事……也让阿翁提前做个准备……家里晚辈,或许还能送出去几个……”
韩云生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叹了口气,“您想到哪里去了,没那回事儿。”
他左右看看,见房间里没人,便凑到老人家耳边,悄悄说道:“我也不瞒您,那天我是带着人追过去了,但劫走马车的人动作太快,拦着我们的人一个个都身手了得……我肩膀上还中了一刀呢。”
张世良顾不上关心外孙的伤势,急切的问道:“你就没跟上去看看他们把马车赶到哪里去了?”
“我倒是想跟上去,”韩云生翻了个白眼,“问题是人家动作太快,我们的人根本追不上啊。”
张世良狐疑的打量自己的外孙。
韩云生忙说:“我对天发誓,这总行了吧?我要是对阿翁有半句假话,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张世良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依你看,这些都是什么人?”
韩云生摇摇头,迟疑了半天,才又悄悄嘀咕一句,“这我看不出来,不过训练有素,感觉……像军中的人。”
张世良的心一下就沉了下来。
军中……难道是广平王的人?!
第157章 谁背锅
知道打劫岁币的事不是外孙干的,张世良几乎是不药而愈了。
转天一早,钟饶派人来请他议事,张世良满面红光的就去了,还顺手拎上了外孙。他这么做也是有理由的,与其等着别人不断加深对韩云生的怀疑,还不如主动摊开了说话。
没错,张世良这老狐狸早就注意到了韩云生身上的种种不妥。韩云生能用一句“都是生意”来哄弄他,却哄弄不了凤随和钟饶。所以张世良才要抓住这个合适的机会,争取把他外孙洗洗白。
韩云生也能体谅老人家的心意。他还想继续跟着车队去燕州看看呢,也并不希望一路上都看到领队的人对他抱有敌意。能有机会把话说明白,洗一洗身上的嫌疑,对他只有好处。
再说,这几个人都是队伍里的头领,韩云生还没能近距离的接触过他们。嗯,听一听他们都说什么,或是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对他来说,也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钟饶住在驿馆的外院。
如今驿馆里只有他们一队人马,外院的防卫工作自然也就被钟饶接了过来。岁币被劫的消息还没有扩散开来,外人都还不知道有这件事。因此住在外院里的那些人出入都还是一副非常谨慎的样子。
凤随先来一步,把自己这边的意思跟钟饶透露了一下。
钟饶其实很不想离开涿州。岁币在来涿州的路上被人劫走,他还想留在这里打探打探情况,要是能把银子再抢回来就更好了。
他也知道昨天在城外凤家兄弟跟辽人打了一仗,但这一仗显然也是没有任何结果的,因为他们并没有带回来任何跟岁币有关的消息。
而作为涿州防御使的薛承恩,也并没有拿出所有兵力来帮忙寻找失银的意思。
钟饶心焦如焚,但他又不能干涉地方军务,去强迫薛承恩做什么……再说薛承恩是地方大员,岂能是他区区一个正六品骁骑尉、禁军教头能强迫得了的?!
他心里还抱着薛承恩协助他们追回劫银的念头,所以凤随来跟他商量何时出发的问题时,他当真有种挨了一棒子的感觉。
不想认命,又不得不认命……
钟饶纠结痛苦得肠子都要打结了。
“我知道你不想就这么走。”凤随坐在他的对面,语气神情都格外从容,“但劫匪来无影去无踪,连一点儿线索都没有,咱们两千多人难道一直留在涿州等消息?”
钟饶痛苦地抱住了脑袋。
“我知道你想借薛将军的兵力追查。”凤随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两天的事情你也知道了,萧有德心思不明,蔚州蠢蠢欲动。你要是薛将军,你敢不敢把手下的兵都撒出去打听劫匪的消息?”
钟饶颓丧地抬起头,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凤随,“那,那就这么认栽?”
“不认栽又如何?”凤随反问他,“辽人这边给我们打埋伏,那边银子就被人带走了……你相信他们与这事儿无关?”
钟饶也不相信。
凤随又给他添了一把柴,“所以还是尽快带着证据去给耶律云机看看吧。时间拖的久了,辽人还不知会编出什么花样来。若是倒打一耙……”
钟饶一个激灵,顿时想到了更加糟糕的后果。
岁币丢了,他固然要被问责,但若是辽人给他扣一个“监守自盗”的罪名,他的命还能不能保得住?!
钟饶陷入思索,脸上的肌肉也跟着一跳一跳的。
站在凤随身后的司空看着这一幕,简直都要同情起他来了。
钟饶这人本身的能力还是有的,但他在禁军中呆的久了,缺乏实战经验。所以在白鹿峡的时候,辽人一打过来,他虽然作了部署,但说实话,无论是他自己还是他的手下,都有些慌了手脚。
否则车队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人劫走了。
等钟饶跟凤随开始谈到了证据的问题时,张世良带着外孙过来了。
张世良人老成精,狐狸一样的心性,一进门就来了个先声夺人,一脚踹在韩云生的膝窝里,将他踹的跪了下来。
屋子里的人都被吓了一跳。
韩云生幽怨的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外祖父,就算要来点儿苦肉计,也该事先跟他打个招呼啊。
凤随沉默不语的看着这老东西演戏。钟饶却有些坐不住了,连忙起身说:“张大人,你这是做什么……有话起来说。”
张世良满脸的痛心疾首,“老夫昨日才知道,这混账东西还隐瞒了重要的消息……唉,年轻,没经过事,就有些吓住了,要不是看老夫病的七死八活的,他还打算继续瞒下去……”
凤随低头喝茶,嘴角却微微挑了挑。
这老东西可真会说话,韩云生刻意隐瞒消息不是心怀叵测,而是年纪小,没经过事,所以被吓住了。
能跟三教九流的人来往的人,原来胆子这么小的么?
韩云生开始结结巴巴的讲述他那天看到的情形。他当然不会说自己也对岁币抱着什么目的,而是说看到有不明人士劫走车辆,见义勇为,带着同伴冲了上去,结果被训练有素的劫匪们给打退了。
凤随放下茶杯,眼神锐利的看了过来,“这些人都是什么模样?你可看清楚了?”
韩云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他们都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凤随思索了一下,“他们穿了什么,有没有说什么话?”
韩云生也说不好为什么,面对凤随的时候竟然会感觉到一种……压迫感,这是面对钟饶这样的武将都没有的。
韩云生不自觉的紧张了起来,“让我想想……”
张世良端着茶杯,不动声色的瞥了凤随一眼。他把外孙带过来,可不是当真让什么阿猫阿狗来审问的。
凤随没有理会他的反应,一双利眼仍然盯着韩云生。
韩云生更紧张了,“他们没说什么,不过彼此间配合默契,训练有素……还有,他们给某的感觉不像是辽人。”
他说不出什么具体的证据,但那种感觉还是很鲜明的。
凤随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又问了一句,“跟他们有勾结的匪徒也都是我们自己人,你再想想,这些人可有什么易于识别的特征?”
韩云生被他说的愈发紧张,额头都冒出薄汗来。
张世良咳嗽了两声,慢条斯理的说:“这些事要不要请了薛将军来听听?”
凤随侧过头扫了他一眼,神情中带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意味,“韩掌柜什么也没看见,也说不出这些人身上有什么特征,就算请了薛将军来也无用。”
张世良,“……”
韩云生没有注意到他祖父和凤随之间的唇枪舌战,他思索了一会儿,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对凤随说:“这些人都很谨慎,某确实没有看出什么来。”
凤随点了点头,“没看出什么也不要紧,韩掌柜不必自责。”
钟饶也不想让他们之间的气氛搞得太僵硬,连忙附和说:“贼人有备而来,禁军尚有失误,韩掌柜能想到要尽一尽心意,已属难得了。”
张世良也顺坡下驴,点了点头,感慨的说:“薛将军既然答应会留意易州一带的动静,想来这件事很快……”
凤随打断了他的话,“张大人,今日请你过来,就是商议这事。”
他像是没有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不相干的韩云生,十分自然的说道:“如今车队被劫走了,我们手里有辽人打劫的证据,正该找辽人好好理论,要一个交代。我和钟大人都觉得,继续滞留涿州有些不妥。”
张世良一愣,“那贼人还没有抓到,车队……”
凤随摇摇头,“若是车队已经落进了辽人手中呢?”
张世良在听了韩云生的一番描述之后,已经认定岁币落进了广平王残部的手中。如今凤随又说他们手里有辽人打劫的证据,他一时间也有些迟疑起来。
其实做官做久了,有些事是要装糊涂的。
就好比岁币被劫,到底是谁劫走的,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是要有人背锅,要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去承受官家的怒火。
既然凤随声称有辽人打劫的证据,那也不是不可以。
要是以后能有机会找到真凶,而真凶又不是辽人……那也是贼人奸猾,诡计多端,把大家都蒙骗了过去。
关他什么事呢?!
张世良很快拿定了主意,抬头问道:“不知凤大人所说的证据……”
凤随扫了一眼起身站到张世良身旁的韩云生,笑了笑说:“证据确凿。张大人,您是文臣,又深得官家信任,在朝中德高望重,到时候,我们还要靠您跟辽人周旋呐。”
这些人里头除了张世良是文臣,其余都是武将,跟辽人谈判的事情确实非他莫属。但张世良听他这话,总觉得里头有什么嘲讽的意思。
他打量凤随的表情,平静、从容、眼神恳切。
难道是他想多了?!
凤随又说:“耶律云机如今在燕州城外,等待接收岁币的官员应该也在那里。张大人,您看我们是不是快马加鞭,带着证据去跟他们理论?”
钟饶也连忙附和,“正是,时间久了,还不知他们又有什么说辞。”
张世良这个时候也反应过来了,他们所说的证据,应该就是那日在白鹿峡短兵相接的时候抓获的俘虏。
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真是毛头小子不稳重,拿着鸡毛当令箭。像这样的证据,有脑子的人想一想就会知道了,有什么不好说的?
还故意防着他的外孙……
谁稀罕似的。
第158章 冤家
掌灯时分,被凤随派出去问话的属下陆陆续续都回来了。
司空被验过腰牌,放进营房里的时候,陈原礼正在向凤随汇报情况,看见司空进来也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打断自己的叙述。
“……韩云生也不傻,见自己这边的人实在打不过,只能撤退。”陈原礼说:“他说那些人手里有弓弩,他们并不敢追上去。”
凤随问他,“什么样的弓弩?”
陈原礼摊手,“没说。估计也没人注意这种细节。”
凤随点了点头,“还有什么?”
陈原礼摇了摇头,“这些人说辞都差不多,觉得对方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很多人都猜这些劫匪是广平王的残部。”
凤随没有说话。白天商议行程的时候,张世良也是这么猜测的。
对这老东西来说,劫匪是广平王还是辽人,唯一的区别就是推到广平王头上的话,辽人那边的谈判会更为被动,他自己的压力也会大一些,搞不好又要答应辽人一些过分的要求。如此一来,回京后,官家那边又要落下埋怨。
凤随对陈原礼说:“韩云生这些人,你给我盯住。”
陈原礼点点头,“林华云呢?”
凤随嘴角微微一挑,眼神冰冷,“这老东西就不用放他在外面瞎蹦跶了,找个机会,抓回来。”
陈原礼答应一声,下去安排了。
司空听了他们这几句话,就猜到凤随要对林华云下手了,他有些不放心的问道:“林华云身边,应该有别的帮手。”
毕竟从常理上推测,不论是他还是太华,都不可能只带着一两个随从就上路。
凤随却不当一回事儿,他望着司空,双眼灼灼有神,“若是太华还活着,我倒是会忌讳林华云三分。不过太华已经被你杀了……不论林华云手里还有多少帮手,都不足为惧。”
一个戏班老板,在广平王面前能有多大面子呢?再说广平王如今战局不利,已经被贺望知和庆保联手逼进了兴元府边境处的一处山沟里,想来捷报也就这几日就要传回西京了。
司空迟疑了一下,小声说:“大人,我总觉得太华死的太容易了……”
死的容易,会让人觉得这里头是不是有诈。
“他确实死了?”
司空点头,“确实死了,尸首是我亲手检查的。”
“那就不怕。”
凤随走过来,抬手按住司空的肩上,“我知道你心细,但也不必想太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司空点点头。
这样近的距离,让他立刻就想到了一些……不太正派的事情,于是脸颊红了,眼神也有些躲闪起来。
凤随看的想笑,“还有别的事要说?”
“没了。”司空听出了他话里的笑音,怀疑自己那点儿隐秘的小心思被人看穿了,顿时就有些心跳加速,掩饰的说:“后日动身,明日我想去看看师父。”
凤随看着他脸上的薄晕,目光柔和,“好,明日放你一天假。掌灯前归营即可。”
司空胡乱点头,觉得凤随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都有些发烫,忙不迭的就想后退,“那……那我……”
凤随脸上笑意加深,他用另一只手托住了司空的下巴,嘴里却说着一本正经的话,“出发后这一路上你们都要警醒些。看看韩云生身边都带了什么人。”
司空条件反射的应道:“是!”
凤随的手指在他的脸颊上轻轻挠了挠,语气依然正经无比,“你师父那里要是有什么消息,你也记得告诉我一声。”
司空的脸快烧起来了,含糊的应道:“好。”
凤随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凑到司空的耳边,轻声问道:“司空,你在纠结什么呢?”
司空,“……”
也是哈。
上次他狼性大发的时候,主动朝着上官伸出了不安分的爪子,这会儿为什么又开始害羞了呢。明明脸皮那么厚的……
司空挠了挠脸蛋,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发烧。
他抬起头,看看凤随。凤随脸上带着笑,一双眼睛好像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这是一个没有攻击性的凤随。
而不是凤大人。
司空的胆子好像又回来了,他伸出爪子捧住凤随的脸,飞快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色厉内荏的抱怨一句,“谁纠结了,我根本没有……”
凤随笑出声,目光温软地凑了过来,“嗯,我说错了,你没有,纠结的人是我。”
他一直在纠结要不要亲他一下,眼看正经事都说完了,再不下手,这小子就要告退了。
他在司空的嘴唇上吻了吻,心满意足的轻声叹息,“司空,怎么办,我根本不想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司空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自然也觉得耳鬓厮磨的感觉颇引人迷恋。但他没想过凤随会有这么黏糊的想法,什么不能离开视线的话……感觉应该是渣男骗小姑娘用的。
“我还好。”司空蹭了蹭他的脸颊,实话实说:“忙了一整天,我其实没怎么想你……”
凤随,“……”
凤随又好气又好笑,忽然觉得戏本子里那种“冤家”的称呼简直契合到了他的心坎里,肯定有一个人,跟他有过一模一样的心情,才能发明这样让人又爱又恨的称呼。
他低头吻了过去,决定不再跟司空废话了。说多了,气得还是他自己。
营房外,邹先生带着凤勉与贯节对峙。
凤勉是意外,贯节一个平时看起来很是乖觉的书童,怎么今日竟然这般硬气,连通报一声都不肯,只说大人有吩咐,不让人进去。
“让不让进,你先问一声啊。”凤勉觉得贯节简直死脑筋,“我跟邹先生又不是闲来无事,跑来找他喝茶的。”
明明还只是春天,一入夜还挺冷的,贯节却生生被急出了一脑门子汗,他不停的冲着两位作揖,“邹先生,三郎君,当真不是小的自作主张。大人发话了,小的但凡差事上有错漏,是要把小的发卖到军中为奴的。”
发卖到军中为奴,那可就不止是干点儿重活这么简单了。不光是他,还有他的儿女,世世代代都要留在边城做最下等的奴隶了。
邹先生摆摆手,示意凤勉别再勉强这小书童了。小书童的焦躁不是假装的,何况他一个做下人的,要不是凤随下了命令,哪来的胆子拦着他们。
邹先生脑子里转过几个念头,忽然问道:“营房里还有谁?”
贯节不是很想回答,但想想这两人就在这里候着,等下营房里有人出来是一定能碰见的。他在这里遮掩反而引人怀疑,便有些勉强的答道:“是校尉司空。”
邹先生恍然大悟,“哦,是他。”
贯节眼巴巴的看着他,心想你哦什么哦,到底是看出什么来了?!
凤勉还糊涂着,但邹先生是他爹安排到身边来帮助他协理庶务的人,他自然事事要听他的意见。
邹先生不出声,摆出一副耐心等候的架势,他也只好在旁边乖乖等着。
不多时,营房的门打开,一道挺拔的身影快步走了出来。
凤勉倒也不意外,大大咧咧的打了个招呼,“司空,我二叔白天的时候还说要找你呢。你见了他没有?”
司空在台阶下收住脚步,停下来给两位行礼,然后答道:“屠老派人来传了话,让属下明日过去。”
他跟凤勉一问一答,邹先生就在旁边暗中打量他。他想这青年确实生的好,相貌好,更难得的是气质也好,清隽如竹,不骄不躁。
难道凤随就是看人家长得好?!
邹先生思索了一会儿,再回头时,司空已经走远了。
这孩子个头高高的,身形挺拔,走路的样子也充满朝气,让人远远看着,就生出一种年轻人无所畏惧的感觉。
确实挺招人喜欢。
邹先生觉得,要是他有闺女,也乐意招个这样的女婿。
但好端端的,跟凤随牵扯上,以后保不齐前程都会受影响。凤随这小子血气方刚,行事无所顾忌,怕是也没想那么长远……这可真是作孽。
邹先生的脑洞在拐了一个大弯之后,神奇的跟贯节重合了。
邹先生走进营房的时候,心里还有些纠结。但他毕竟不是凤随的长辈,这种事,不好指手画脚的。
凤随脸上带着笑容,满面春风的亲手给邹先生捧过茶水,说话的时候语气都比平常轻快,“这大晚上的,先生亲自过来,是有什么事?”
邹先生收了收神,表情也严肃了起来,“刚才老薛让人给我传信儿,说他那里有旧友来访。”
凤随直觉这旧友怕是没那么简单,“什么来头?”
“当年跟他一起考武举的同乡,姓童,叫童铭。如今在尚书省做右司员外郎的差事。”邹先生微微皱了皱眉头说:“老薛说,这个童铭跟林太尉的干儿子来往密切,还做了儿女亲家。”
林太尉就是官家面前的红人林玄同,在内侍省任供奉官,与丞相左光书交好,曾在左相的举荐下,出任西北监军之职,人称林太尉。
凤随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这阉人……”
武将都厌恶阉人弄权,尤其林玄同还掌着北大营的兵权,对京畿防卫也颇多指手画脚之处。凤随在西京任职,搜索人犯的时候,没少被这阉人趁机刁难。
凤随收住后面的话,思索片刻,问邹先生,“薛将军怎么说?”
邹先生也有些无奈,“老薛烦得要死,又怕这些文臣在他面前耍花招。他说明日要在宅子里宴请童铭,让咱们都去看看热闹。”
凤随点点头,“那就去吧。”
薛承恩的心思,他也能猜到。身为虞国公的老部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明里暗里的挑拨他与凤云鹤的关系。
薛承恩不胜其烦。
他这边有人说闲话,凤云鹤耳朵边一定也有人说他的闲话。薛晨恩不能不解释,但解释多了也会起反作用,会给人一种欲盖弥彰之感。
再好的交情也架不住这样破坏。
凤随觉得,薛承恩大约就是觉得他说太多没意思,还不如凤家的人自己来听一听——
作者有话要说:
二郎还不知道自己在邹先生面前露馅了。
第159章 认亲
转天一早,司空洗漱之后先去见过屠老。
两个人就火枪的使用问题又做了一番探讨。然后屠老就问起他对地雷的看法。当然,地雷是司空的叫法,屠老说的是“土弹”,意思是埋于泥土之中的霹雳弹。
司空跟屠老提到了钢轮发火的概念。
其实昨日的一场小规模战争,让司空对地雷的使用和改进有了很多想法。辽人擅长骑射,北方作战也多是开阔的地形,在这种情况下,人工引爆的方式其实并不实用。
前世的司空曾在博物馆里看到过明代早期的触发式地雷,外层是用砂陶作为载体。这种地雷的体积有足球大小,外形有些笨重。后来的改进版本用铁壳取代了砂陶外壳,采用钢轮压火击发引爆。
当时明朝的陆军广泛配备了这种制式的地雷,在江浙地区重创了进犯的倭寇。明朝名将戚继光在驻守蓟州的时候,使用的就是钢轮发火的地雷,当敌人踏动机索,钢轮转动,与火石急速摩擦发火,进而引爆地雷。
这是人类历史上首次在实战中使用非人工引爆的触发式地雷,类似的武器,西方直到十八世纪以后才出现。
不过这并不是最早的地雷。最早的地雷可以追溯到金兵南下的时期。当时宋兵使用一种埋设于地面之下的铁壳的“火药炮”,对金兵予以重击。
这种“火药炮”与目前屠老的构想是非常相似的。
司空在详细解释了钢轮发火的原理之后,留下一堆图纸,让屠老自己去琢磨了。
他或许有更超前的想法,但屠老和他手下的匠人对于这个时代的材料的了解和运用,是司空无法相比的。
而且火器局内部的工作,也确实不合适让司空一个外人涉入过深。
凤云池给他设定的身份是顾问。司空觉得,他能完成“顾问”的职责就可以了。
回到营房之后,司空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跟陈原礼报备了一声,就动身去驿馆见他师父。
他自己没有太多行李,反而他师父那里给他准备的东西要多一些。这会儿也不知道收拾的怎么样了。
出门的时候,司空把前些天凤随分给他的战利品也都带上了。有一把刀鞘上嵌着宝石的匕首,还有几件金饰,其中还有一件寸许宽的金镯子,上面雕刻着狼头的图案,栩栩如生,应该是辽人的东西。
司空把这些东西裹在一个包袱里,一起带去给李骞收着。
驿馆里忙忙碌碌,几辆马车干脆就停在了驿馆的大门外,有人出出进进的往车上装东西。
驿馆的门口有钟饶的禁军守着,出来进去的人虽然挺多,看上去却是忙而不乱,显得颇有条理。
司空给守卫验过腰牌,拎着包袱进了驿馆。
李骞住的小院里也是一番忙碌的景象,小鱼正挽着袖子指挥几个护院往马车上装东西。一抬头看见司空进来,顿时流露出一个有些紧张的表情。
司空,“……”
司空心想这小子吃错了什么药了,一开始见他总像不服气似的,后来消停了一段时间,最近又有些故态复萌。
司空上下打量自己,墨蓝色的圆领长衫,还是李骞给他做的……有什么问题?
小鱼回过神来,有些不安的往身后看了看,又转过身,干巴巴的冲着司空笑了一下,“你今日怎么过来了?”
看看,打招呼的话也说的这么不自然。
“到底怎么了?”司空不耐烦跟他打太极,“师父有事?”
小鱼脸上就露出一种纠结的神色,“先生说了,如果你过来了,让你在外面先等等。”
“有客?”
小鱼点点头,继续纠结,“要不上我屋里坐坐?”
司空没搭理他言不由衷的邀请。他抬头望向主屋,门是阖上的,站在这里听不见屋里有什么动静,不过,若是站在门外的台阶上……
司空转头望着小鱼说:“师父不让我进去,但他没说不让我在门口站着吧?”
小鱼,“……”
小鱼的眼睛都瞪圆了,心想这小子脸皮真厚啊,这样的话都能说的理直气壮的。
“那就这么定了。”司空愉快的一笑,“要是有人欺负师父,我也好及时地进去打人,你说对不对?”
小鱼,“……”
他能说不对吗?!
司空没有理会他,他脚步轻快地穿过院子,三步两步窜上了台阶。然后他就听见屋里传出一阵压抑的哭声,悲切、柔和、略带沙哑。
似乎是上了年岁的妇人的声音。
司空心想,难道是师父的桃花债找上门来了?!
小鱼吭哧吭哧地追了过来,犹豫地伸出一只手想把司空从台阶上拽下来。但司空是武人,从小学的就是下盘要稳,别说小鱼这慢吞吞的动作,就是对敌之时,他也不会轻易让人把他拽倒了。
司空反手抓住了小鱼的手腕,轻轻巧巧的将他提溜到了台阶上,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鱼,“……”
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关键是大兵根本不会听你讲理。
小鱼忿忿的瞪了他两眼,脑袋朝着窗户凑过去一点儿,开始一起听八卦。
屋里,妇人的声音还在呜咽。
司空和小鱼对视一眼,心想怎么没听见师父先生的声音?
正想着,就听李骞很冷淡的说了句,“没有别的事,你就带人回去吧。千里迢迢地追到边关来,万一让人误解慎国公府窥探军情就不好了。”
司空觉得他师父嘴里的这个慎国公府有些耳熟,是谁来着?
妇人哀哀哭道:“大郎,这么些年来,姑爷一直在到处找人……”
“别提姑爷,我们李家可没有这么体面的姑爷。”李骞的声音冷冰冰的,“你们爱找就去找吧,跟我有什么关系?丢的又不是我李家的孩儿。”
那妇人哭道:“求您让我见小郎君一面。”
李骞一口拒绝,“我这里没有你们府上的小郎君。”
司空听的一头雾水,冲着小鱼做了个口型,“谁家丢孩子了?”
小鱼翻了个白眼。
司空一把捏住了小鱼的细脖子,五指用力,开始往里收。
小鱼,“……”
小鱼这回真的开始翻白眼了,喉咙里呼哧呼哧的,手脚都不自觉的抽搐了起来。
司空松了松手,又问,“谁家来找孩子?”
小鱼面色惨白,哆哆嗦嗦的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司空的胸口,“你。”
“你找打吧。”司空以为他在调侃自己,手上正要用力,脑海中忽然一道亮光闪过,他一下就反应过来了。
司空放开小鱼,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推门走了进去。
小鱼想拦,犹豫了一下又把爪子收了回来,自暴自弃的想,反正他也打不过司空,人家可是武将呢。
现在都有品级了。
门一推开,屋里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看了过来。
李骞坐在上首的暖榻上,膝上搭着一块薄毯子,眉头皱着,满脸都是阴郁之色。在他身前的地上,跪着几个人,青壮年的当是护卫,跪在最前方的是两个婆子,一个四十来岁,还有一个年龄更老一些,头发都花白了。
这两个婆子都哭哭啼啼的,刚才出声的应该就是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妇。
司空一眼扫过,脚下不停地走了过来,嘴里说道:“师父,怎么回事儿?是有人捣乱吗?要不要我喊人进来把他们赶走?”
李骞神色有些复杂的看着他,叹了口气,“算了,他们这就要走了。”说着,他转头望向那老妇,冷冷说道:“行了,我还有事,你们回去吧。”
老妇却像没听见他的话似的,跪着没有动,一双眼睛怔怔地望着大步流星走进来的俊美青年,片刻之后,忽然像被电打了似的,一嗓子喊了出来,“琛哥儿,你是琛哥儿!”
司空淡淡瞥了她一眼,“这位嬷嬷,你贵姓?”
老妇像是忍了许久的委屈,再也忍不住了似的,捂着嘴嚎啕起来,“老奴姓李,是大娘子的奶娘……”
司空听的有些糊涂,转头去看李骞,见他眼神冰冷,似乎已经动怒,却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司空便又问道:“琛哥儿是谁?你可别说是我。”
李嬷嬷一双泪眼婆娑的眼睛殷切的看着他,“郎君右手虎口处可是有一枚元宝状的胎记?”
她紧盯着司空,想从他脸上看出些许的波动。
然而司空的神色却始终波澜不兴。他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你说的是我啊,那你可认错了,我爹娘都死绝了,从小没人要……大娘你认错人了。”
李嬷嬷的眼泪又扑簌簌掉了下来。
司空没理她,转头问他师父,“这人谁啊?”
李骞冷冷说道:“她是慎国公府的管事,受主家指派,出来认儿子的。”
司空颇有些扫兴的“嘁”了一声,“认儿子也只打发个下人出来……可见这儿子在他心里也不值钱。还好不是我。要不然摊上这样的爹,还不够晦气的。”
这老婆子说他是大娘子的奶娘,这话听着,应该是指她是司空母亲的奶娘,但李骞却说她是慎国公府的下人。这里面的意思,品一品还是挺微妙的。
李嬷嬷膝行两步,急着要辩解。
司空却十分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说:“大娘,我们这里没有人要认爹。你走错门了,赶紧回去吧。你要是不走,我就找人来抓你们了。如今辽人那边派出来的探子多得很,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呢?
第160章 奶娘
听到司空说这里没人要认爹,李骞烦闷的心情倒是放松了一些。
其实对于司空要不要认爹的问题,他自己也是一直在犹豫。司空是武将,慎国公也是武将世家,有了国公府的出身,司空以后的升阶之路肯定走的顺畅。
但是……
但是李家已经与虞道野一家反目成仇,司空认了回去,他该如何与虞家相处?虞道野的那两个儿子也不是省油的灯,李家纵然豪富,但对上国公府,似乎……也帮不上司空什么忙。
李骞思来想去的时候,司空已经很快理清了思路。
他想,他绝不能在这几个心怀叵测的下人面前流露出什么破绽,不能让他们看出他其实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想知道详情,等下问师父就行,何必听他们讲?
司空问李嬷嬷,“你们是怎么找到我头上的?”
李嬷嬷忙说:“宋老在青羽卫大营见过小郎君一次,小郎君与大娘子相貌极为相似,所以宋老就起了疑心……”
后面就是宋老如何如何调查司空的背景。
司空回忆了一下,隐约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儿。他带人去青羽卫大营把谢六郎给接了回来,在门口的时候,是遇见过一个面孔清瘦的老人家。
“宋老是什么人?”
李嬷嬷把司空的询问当成了他想对国公府有所了解,仔仔细细的回答他说:“宋老是老国公爷的师爷,老国公过世之后,公爷就将他留在身边。”
那就是虞道野的幕僚了。他能知道虞道野的私事,想来跟虞道野交情不浅。
司空就摊了摊手,“你们是堂堂国公府,手下无数,公爷还有自己的私兵吧?这样的家世,真心想找一个人,没有找不到的道理——你们的国公府在西京城里,我呢,从小在城外的寺庙里长大,这才相隔多远?真想找,怎么会找不到?所以说,你们国公府也不稀罕丢了个孩子。”
李嬷嬷急的脸都白了,“不是……”
司空看到李骞想说什么,他伸出一只手按在李骞的手背上,示意他别说话。然后他很和气的冲着李嬷嬷笑了一下,“你是大娘子的奶娘,大娘子出事的时候,你在哪里?”
李嬷嬷一下卡了壳。
司空猜测,“被虞道野扣下了?或者被他老婆给扣下了?你这叫背主……如果我真是大娘子的儿子,我一刀戳死你都名正言顺。所以……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谁打发你来的,你回去告诉他,桥归桥,路归路,以后谁也不认识谁。”
李嬷嬷身形发抖,却还想要辩解一二。
司空觉得,这老婆子大约是觉着自己是国公府的下人,司空一个低平级的军官不敢拿她怎么样吧。
但司空是不想听她说话的,他从腰上解下腰刀,横放在了自己的膝上。
李嬷嬷,“……”
司空微微俯身,一双漂亮的猫眼里杀气凛然,“我能在三百步外取人首级,从无失手。你看看你跟我之间相隔多远……我要杀掉你们这些人,连帮手都不用叫。李婆子,你再出现在我眼前,我一定杀了你祭你的旧主子。”
李嬷嬷的脸色终于变了。
李婆子带着人走后,司空一脸扫兴的问李骞,“咋回事儿?合着我还是个庶子?要不就是奸生子?我娘这么瞎的吗?”
还有,这个虞道野也太会膈应人了。他好端端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竟然要给他扣上这样尴尬的一重身份?
“我记得凤大人提过一次,说虞国公他娘是个公主?他老婆是胡家的小娘子?那我娘是怎么回事……”司空搜搜记忆,无奈当时只是随意听了一耳朵,压根没往心里去。
李骞气得在他脑袋上扇了一巴掌,“混账!”
司空揉揉脑袋,哼哼唧唧的抱怨,“到底谁混账啊?说说吧,师父,免得再有人不开眼的找上门来蒙我。”
李骞叹了口气,“这事儿都怪我。”
司空一口否认,“不可能。”
李骞被他逗得一笑,又叹了口气,“是怪我。”
“李家是陇右富户,”李骞接过小徒弟递过来的茶杯,缓缓说道:“我父亲曾做过相州司马,后来得罪了上司,被贬官了。他无心做官,带着家眷回了老家。他官场失意,对我的学业也没什么要求,就这么的,我就成了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
“师父你不纨绔。”司空及时地拍了一记马屁。
在后世,多的是专心搞创作的艺术家,在司空的观念里,肯专心研究一项学问,就不算虚度人生。
李骞莞尔,“我六岁的时候,我娘有了身孕,临到分娩的时候,跟我父亲的侧室拌嘴,结果动了胎气,折腾了两天两夜孩子也生不下来……”
李骞面无表情的看着手里的茶杯,摇摇头,“后来孩子好容易落地,却已经没了气息。我父亲那时内疚得不行,把府里的几个侧室都送走了。他怕我娘醒来受不了,就找了外面的人牙子,买了一个小女婴。”
司空“啊”的一声。
李骞点点头,“就是你娘。她的父母是什么人,又为什么要卖掉她……这些我后来也找人打听过,不过时间太久,都查不到了。”
司空对生他的女子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我父亲怕我娘看出什么异样来,将孩子抱养在其他地方,只说孩子体弱,交给郎中在调理。就这么的,直到孩子满月,才抱到她身边……她始终没有起疑。她叫持盈。”
司空点点头,名字很好,寓意也圆满,一听就饱含了父母长辈的期待。
“持盈哪儿哪儿都好,就是被父母娇养得有些任性。”李骞叹了口气,“她认定的事,就一定要做,谁劝都不行。”
司空挑眉,“她看上有妇之夫了?”
“话就说回来了。”李骞的眉头皱了起来,“我那时已经拜了李岐山为师,跟着他到处玩……咳,咳,游历。”
司空抿嘴一乐,“您是大家,要见多识广,眼界开阔,才能弹奏出打动人心的曲子……我懂的。”
在后世,这叫采风。
李骞也笑了,“总之就是各处走走,跟着师父会会他的老友,互相切磋。那年年底,我请师父跟我一起回陇右过年,到了金洲的时候,在客栈里救下一个病的七死八活的青年……当初真是吃饱了撑的,唉。”
司空点点头,“救了虞道野?”
“他说他叫李道,家里没人了,出门投奔亲戚,结果亲戚也搬走了。”李骞说着又叹气,“他演的可像了,说自己举目无亲什么的。”
司空诧异,“为什么?”
李骞懊恼不已,“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跟他娘闹脾气,所以离家出走了。他娘是个疯婆子,儿子放个屁都要管,儿媳妇、孙子也是大事小事都要插手,虞道野估计快被逼疯了,就留下一封断亲书,带着自己的私房钱,走了。”
司空,“……”
这都什么人啊。老婆孩子都有了,还这么不成熟吗?!司空可记得他师父说过,虞道野的长子比他大三四岁呢。
司空也学着师父的样子叹了口气,“那时候他多大?”
李骞想了想,“跟你现在差不多大……谁知道他们有钱人家成亲这么早?!他说他没有亲人,也没成过家,我们就都信了!”
“那会儿我父母正在琢磨给持盈招个上门女婿,这人不是正好合适吗?我就把他带回去了。”李骞悔不当初,“虞道野长得人模狗样的,也有些学问,跟我父亲也谈得来,然后我父母就同意了。跟他一提,他也一口答应了。”
司空,“……”
他想一刀戳死虞道野。
“聘礼什么的,都是我家张罗的。正好姓李,姓氏都不用改了。”
“后来呢?”
“后来还能怎地,就在李家过起日子来了。”李骞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再后来陇右闹时疫,我父母都染了病,没多久就先后去了。再后来,我师父也过世了,我赶去扬州奔丧……等我回来,家里就只剩下一堆管事护院。”
“虞家人找来了?”
李骞冷笑,“虞道野以为留下一封断亲书就能跳出长荣公主的手掌心,那不是做梦吗?”
“我娘呢?”
李骞的眼圈红了一下,“不知道虞道野是怎么跟她说的,反正,她也被长荣公主一并接回了京城。有慎国公府出面打点,官府很快判了李家的婚书无效,她要想留在虞道野身边,只能做妾。她不肯,长荣公主就把她关在一个小宅子里,对外说她是虞道野养的外室。”
司空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怒火。
祸是虞道野闯下的,承受后果的人却变成了李持盈。
“长荣公主知道持盈已经怀孕,就让人看着她,她的奶娘也被公主笼络了过去。持盈那个时候,大约就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吧。”
“再后来,持盈生下孩子,长荣公主让持盈的奶娘把孩子给她抱回国公府去。持盈就在身边丫鬟的掩护下,摸着黑逃了出去……丫鬟是李家的人,这些事也是她后来告诉我的。那时候,她从李家带去的人,已经不剩几个了。”
司空心中已经生出了不祥的预感,“她带着我上了岁寒山,将我放在孤云寺的门外。然后呢?”
李骞惨然一笑,“她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又回了那个小宅子。长荣公主带着虞道野过来逼问孩子下落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吊死在了房梁上……房门外有人守着,就是那个李婆子。”
司空愣了一下,只觉一股怒火从心底窜上了头顶,一瞬间只觉得脑袋都要涨裂了。
司空一言不发,抓起长刀就往外走。
李骞怔住,紧接着反应过来,连忙从暖榻上跳了起来,扯着嗓子喊小鱼,“人呢!给我把他拦住!”
小鱼也大惊失色,他刚才就觉得司空精神状态不大对,还掐他脖子……听说从战场上回来的人都有些不正常。
小鱼连忙喊人,但这个时候,司空已经出了驿馆,他们哪里追得上呢。驿馆门外人来人往,哪里还看得到司空的人影?
李骞急的直跺脚,“去打听,慎国公府那些人都住在哪里……小鱼你去营里找凤大人,无论如何也要见到人!就说司空出事了,让他去救命!快!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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