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那一阵秋雨,一下就下到了十一月。
十一月的演出早就已经安排好了,剧团的事情基本上已经步入正轨,林渡却以为家里的事情要会一趟岭南。
兰烛距离下次演出还有一段时间,这几天比较空闲,就送了林渡去机场。
林渡拿着机票,嘴里依旧喋喋不休的安排事情“秦老板那边的那几个场次可以接,但是价格呢还是要压一压,这样的价格想打包个五场,想屁吃呢?”
兰烛不得不感叹外表真是个好东西。
她和林渡越熟,就越知道这家伙的从前还是伪装太多了。
兰烛“我知道,都是我的人,我也心疼,这个价格,我会让他另请高明的。”
林渡“你既然自己当了老板,就少演几场,戏班子里别的活还得你计划着做呢,那些个经纪上的商务上的,小芹能搞定的就让小芹去做,她要是搞不定,就等我回来做,酒桌上那一套,不合适你,听到了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兰烛推着人往前走, “这些话你出发前已经说过两遍了,林渡,你不就回去一个月吗,很快就回来了,你说的那些事,我能做的就做了,不能做的等你回来做好吗?”
"唉……"林渡还是有些不放心,"要我说,阿烛,你临城的那场演出,还是别去了,你跟我回岭南算了,刚好叔叔那边也一直问我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回岭南演出。”
“你看你,你叔叔特地跟我交代了,这次,务必要亲眼看着你上飞机,林渡,你回去,是替你父亲代表出席公司会议的,我虽不懂商业权衡之术,但也知道其中的轻重,涉及到的利益,怎么能拱手让人呢”
“你看,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些。”
兰烛笑笑“你这话说出来,就有些不知好歹了,多少人想要这些都还没有呢。”
林渡皱了皱眉头“我总觉得这次回去,会出什么幺蛾子,那帮公司里的老家伙,不知道会想出什么招数为难我。”
兰烛“这些明争暗斗,你要是不喜欢接触,多可以问何你叔叔,他总归比你有经验。”
林渡点点头,“知道了,明明是我在嘱咐你的,怎么反过来成了你嘱咐我了。”
林渡最后拍了拍兰烛的肩膀∶“阿烛,你可别忘了我们的约定,虽然我来槐京,是因为叔叔和你有约定在先,一切照拂皆因为你和他是一条船上的人,但是我们两个——我们从零开始并肩战斗到今天,是永远的搭档。”
兰烛有些受不了他, “知道了知道了, 好肉麻啊你, 不就是回个岭南吗, 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
“呸呸,不许这么说。”林渡当即就打断兰烛说话。
他低头,对上兰烛清冷的眉眼,向前一步,搂过她在怀里。
兰烛被他的动作惊到,一时间瞳孔震惊,她呆若木鸡,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好。
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淡淡的味道,她从前空的时候研究过香料,知道这个西方的香水好像叫潘海利根的牧羊少年。
他搂的实在是太紧,兰烛甚至都能听到他胸腔里的心跳声。
他的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梢里,轻声说到“阿烛,要信守承诺,等我回来。”
兰烛跟个布偶娃娃似的站在原地,不知道如何反馈他。
他感觉到怀里人的僵硬,这才放开她,见到兰烛呆滞的样子,笑笑,“西方礼节而已。”
兰烛僵硬的嘴角这才微微动了一下,她笑着回复他,“差点被你整不会了,你平日里,就是这么撩西方妹妹的。”
林渡挑了挑眉“你知道的,我没谈过恋爱。”
"行吧,男德班班长,快走了,要赶不上飞机了。"
“那我走了。”林渡拿起自己的行李。
“好,一路平安。”
“到临城了给我个消息。”
“知道了。”
送走了林渡,兰烛回头,顺着自己的呼吸。
她果然好像不太习惯被别人拥抱呢。
林渡走后,兰烛也收拾了东西,往西南方向走,去了临城最西南边的城市——南妄城。
南妄城周围都是崇山峻岭,但这儿的人闲适自由,对京剧也是十分欣赏和热爱。
兰烛这次接的是一个蛮大的场子,排了五场戏,她占了其中的一场。
临城附近的洛城,江昱成参加完晚宴,坐在酒店的套房里,面容阴郁。
林伯小心翼翼地说到“二爷,老爷子那边的意思是,这项目必须拿下。”
江昱成脚下俯瞰着洛城市中心的璀璨星火,手指骨节交错间青烟缭绕,“他说的倒轻巧,这项目搞了一个多月有余,虎口夺食,哪有那么简单。”
林伯从落地窗的倒影中看到江昱成紧皱的眉头,欲言又止。
江昱成“您说吧,他还有些什么指示。”
林伯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老爷子说,您要是觉得有困难,不如回头求他,也给人赵家赔个不是,这事,他能让里面的人伸出援手。”
江昱成从喉咙里哼了一声,“他倒真不怕丢人,我在订婚现场都能掉头走了,他赵家还能容得下我吗”
林伯“您要是回头,自然是跟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毕竟,赵家有您撑腰,往后三代,能保一世荣华。”
江昱成灭了手里的烟,回头看林伯。林伯对上江昱成的眼,闭了嘴。
见江昱成把头转了过去,林伯抓了抓自己的裤子缝,想到了些什么,立刻说到,“二爷,阿烛姑娘,最近在临城,你要去看看吗”
她在临城吗
江昱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外,下意识地扯了扯自己的领带,想起那天雨里,她的那一步往下的台阶,闭了眼。
“不了。”他出声,“先搞眼前的事吧。”
他周围的烦躁事太多,想等都解决了,再去看看她。
或许等他解决完这些事情,他能好好找个机会,跟她心平气和的好好谈一谈。
从前的许多事,是他做的不好。
林伯表示知道了,他点了点头,正要出去,突然觉得脚下的步子不稳,屋子有大约两秒的摇晃,他反应了半秒,惊愕地抬头看江昱成,却发现江昱成也在看他。
两人一确定,连忙出了房门,从安全通道里一路向下。
等他们到了楼下,屋子没有在发生摇晃了,可这刚刚隐约的震感还是把周围的人都吓下了楼。
林伯去打探了情况,急匆匆地走了回来。
江昱成“怎么回事”
林伯面色慌乱“有震感,不过洛城距离震中远,无大碍。”
“那就好。”江昱成点头。
“二爷——”林伯再一张口,就是遮盖不住的慌乱,“震中是临城,7级。”
江昱成顿时听到自己心跳的异样,像是负载几吨的卡车,从自己身上压了过去。
K
江昱成一行人当即往临城赶。
越往南,天色越暗,无边的黑色乌云滚滚而来,像是要覆灭一切。
江昱成心烦意乱,他试图联系过兰烛,却怎么也联系不上。
车子最后在高速口被拦了下来,林伯下车去打探情况。
“二爷,交通管制,路上坍塌太多,车子过不去了。”
江昱成看着来来往往掉头的车辆,眉头紧皱。
江昱成打开手机地图“物资和救援是怎么进去的”
林伯∶“那是山路,只会比高速更危险,二爷,南妄城是震中,越往南走,余震越多,您是在没必要冒这个险,我已经让人打听了,最快明天早上会有消息的。”
“明天早上”江昱成摇头,“不行,我一刻也等不了。”
"二爷————"司机也来劝,"从这儿去南妄城的山路我曾经开过,南妄城崇山峻岭的,平日里都难走的很,更何况是现在这种时候,您说要是路上有个塌方,突然有个余震,那从山顶上滚落下来的石头哪怕跟我们的车擦肩而过,一车人的命都保不住啊。”
江昱成二话不说,解开自己后座的安全带,“你们就不用去了,我一个人去就好。”
他说完,就从驾驶座后面的位置下来,绕到前面驾驶座旁,开了驾驶室的门。
开车的司机没松开方向盘,劝到,“不可不可,二爷,您一个人去那就更危险。您说您要是出了点问题,您让我们回去怎么交代。”
"是啊,二爷,往南走的山路一定多有坍塌,您一个人开车去,四五个小时的驾驶时间,真的不安全,带上我们吧,我们多少还能看着点路。”
"下来。" 江昱成不由他们分辩,下了命令。
司机只得把方向盘交出来,把驾驶室的位置给江昱成让出来。
“二爷——”林伯还想劝。
江昱成系好安全带,抬头用眼神阻止林伯,“您回吧,这趟,我必须去,我得把阿烛带回来。”
林伯望了望南边阴郁的天, 想到他从那些新闻里看到的满城颓败和毁损, 垂落的手微微动了动,他只能看在那儿,看着江昱成发动了车子。
“二爷,您当心。”
南边一场灾难,所有人都在避之不及地掉头,唯他一个,孤身没入逆行的车流中。
第52章 第 52 章
南下的路,比江昱成想象的更难些。
他开过山谷和丘陵, 见到那诡异湍急的河流; 开过平原和村庄, 看到那断裂的桥梁和坍塌的房屋;开过破碎的山路,看到防护栏下坠落的车辆。
原先的色彩世界好像只剩下一片灰白,像是被土崩瓦解后的水泥罩住,人们阴郁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生的神色,只有呆滞和重复的挖掘、运输、扼腕叹息、哭天抢地……
他周身的五官感知开始变弱,开始听不到林中的鸟叫,开始看不清前方的路,甚至感受不到胸腔里自己的心脏还在不在跳动。
他距离那震中越近,这样恐怖的感觉越严重。
直到五个小时过去后,才进了临城南妄市。
等到他正的踏进,才发现,这儿,远比新闻播报的严重多了。
出入南妄市的主干道已经全部被塌方堵死了,救援的大巴车进不来,空投的救援还在路上,除了洛成这样遭受灾害不严重的地方还能从山路派增援以外,别的临近的城镇已经自顾不暇了。
车子没法再往前开了,江昱成停下车,从车上下来。
他来过南妄市,这儿是个闲适的小山城,城市中心在环山的盆地上,人们的休闲娱乐都集中在这不大的市区上。来时是夏天,每每等到天色暗了下来,古城里的人们拿着菖蒲扇赶去南妄剧院,那儿隔三差五的会请一个传统艺术表演。
这儿的人都很古朴,原先南妄剧院还是露天剧院的时候,一个长板凳,一块西瓜,一把凉扇,人们夏夜坐在那大榕树下,拿起竹竿子赶走聒噪的蝉鸣,起身给台上表演的人连连叫好!
江昱成如今踩在灰扑扑的砖块瓦砾上,已经分不出来哪里是哪里了。
来往的路人匆匆,他拦下一个,"请问南妄剧院,往哪儿走?"
“南妄剧院”来人打量了江昱成一番,“你去哪儿干嘛”
“找人……”
“哦,我知道,你也有家人朋友去听戏了是吗?唉,要不说命运难测呢,听说来了个唱功好扮相美的角,好不容易想享受一下听觉盛宴,城里镇上爱好京剧的,都出来听戏了,你说这天灾人祸的,那剧院几百号人,谁能想到有这样的结局呢,这剧院抗震能力怎么就这么差呢,就轰然倒塌,我怀疑这就是豆腐渣工程,只是可惜了这里面的人啊,到现在为止,是一个活的都没有……”
江昱成原先衰弱的五官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感知, 颅内外的气压不平引得他鼓膜一阵疼痛, 再后来,就是长达许久的蜂鸣般刺耳的声音。
他是明显的,感觉到了自己呼吸不畅,整个世界的真实感知与他的精神世界开始脱离开来,那种感觉,就好像是灵魂出窍了一样。
他迟钝的身体反应在他思想的驱使下几步朝着那剧场所在的地方跑去。
“哎我说这位爷,别去了,那儿都清理的差不多了,没一个活下来的了,要认人得去医院……”
江昱成忽视身后传来的声音。
他抑制着从胸腔传来的一阵一阵汹涌的反胃,他不相信。
就像他到现在为止都不相信兰烛会离开她一样,他更不允许,她会如此不告而别,死在这种尸骨无全的地方
直到他几步跌撞走拼命往前走到一个巨大的坍塌建筑面前,他才看到那城中心堆砌得高高的石砖断梁,断壁残垣间还剩下“剧院”两个字在阴暗漆黑大雨将至的半空中飘荡。
那本该是人头攒动,座无虚席的剧院——真真实实地坍塌了。
塌到戏台子的横梁都找不到了。
剧院已经看不出来从前的任何样子了,救援队已经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了
现场只剩下几个人了,做着最后的扫尾工作,拉着明黄色的横幅,像是要把这里隔离起来。
一场大雨随之而下。
江昱成看到了混着泥土砂石,落在地上的被碾碎的戏衣,华美的珠串落在脏污不堪的泥水里,生生地刺痛着人的眼。
他扯开那隔离带冲了进去。
身后有人在喊。“没人了”“没有生命迹象了”“快走”
江昱成什么都听不见,他跪在地上,在大雨磅礴的里,翻动着那些覆盖在戏衣上的石块。
这一块下面,没有。那一块下面,没有。
他半跪着迫使自己往前挪了两步,膝盖直接划过那脏污的泥水,双手撑在那断梁上面,盯着那碎石下面。
他敲着石头,喊着兰烛的名字。
“危险! 雨太大了,城里的防洪基础一般,这儿太危险了!”
“你不要命了,等会余震来了你就会死在这儿的!”
……
江昱成感觉到身后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甚至直接上手阻止他。
他们再阻止他找到阿烛。没人可以阻止他找到阿烛!
他挣脱人群, 头也不回地继续跪在那废土中, 他推开顽石, 刨开砂砾, 不管不顾, 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到她。
阿烛在等他。
是他来的太晚了,是他发现的太晚了,那些什么所谓的自尊和骄傲,跟她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他总觉得自己还有时间,还有很长的时间。
他真恨自己,为什么与她僵持,为什么不能直接去找她,为什么还觉得自己能离开她独立地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他不能,他根本就做不到,他才发现,在面临真的要失去她的时候,那些东西根本就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
他只想要阿烛永远永远地在他身边。
周围的人根本拉不住他, 江昱成疯了一样, 跪在那废墟面前, 不知疲倦地, 叫着兰烛的名字, 哪怕碎石划破手臂,砂砾砥伤指缝,他也毫不在意。
他像一只毫无感受的疯狗,疯魔如此,旁人迟迟不敢靠近。
江昱成麻木地驱使着自己的躯壳做着这同一个动作,他的灵魂早就泣不成声,他仍由感官在他身体上再次流失,仍由心脏逐渐衰弱,甚至仍由它哀求死去。
直到一声”二爷。”
江昱成的动作一滞,耳边像是有了一阵幻听。
“二爷。”
这一声更清晰。
她的声音,他不会认错的。
是他几番梦里多次出现过的存在,如同现在一样,梦幻又真实。
他脊背上顿时寒毛倒立,紧接着五官开始有了感应,周围的东西开始清楚澄澈起来,他缓慢地回头,雨大的他睁不开眼,从迷糊的视线中,他依稀看到身后站了一个女子,她打着伞,身上沾满了尘土,面上灰扑扑的,都是脏污。
她站在雨中,唤他一声。
江昱成连忙起身,奈何蹲了太久,他有些稳不住身子。
他确认再三。是她
随即他几步过来,把她紧紧地搂入怀中。
他抱的很紧很紧,像是这样,他胸腔里的心脏才有跳动的动力,连接心脏而出的,一切生命力才开始逐渐恢复。
兰烛感受到他抵着自己的头发,那种熟悉的依靠感再度袭来。
他的声音喑哑难听。他说“阿烛,我来晚了。”
+
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让兰烛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临城的南妄市的这场演出,一个月前就已经定下来。
与兰烛一同前往的大多数人,从她在浮京剧团的时候就跟她一起演出了,三年的时光早晚相对,朝夕相处。
他们都是苦出身的孩子,兰烛自己创了剧团后,大场小场,走南闯南,没有抱怨过一句。
剧团最难的时候,他们宁可不要自己的出场演出费都要帮她一起把兰家剧团撑起来。
因为他们信她。
南妄市的这一场演出,是兰烛亲自谈的,是她张罗着要来,也是她定的这个日子。
前一秒,她还在帮着剧团里的整理着装,打理着演出场地的大小事宜。
如果不是出来接了一个林渡的电话,此刻的她应该会跟她们一样,埋于地下。
她挂断电话的一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下意识地要跑回剧院门口,却见那剧院的门楣跟纸糊成的一样,在她面前轰然倒塌。
剧院里,整整百来号人!
她朝夕相处,共同奋斗的伙伴们,在这一场任何人都意料不到的天灾里,被永远地埋在了那废土下。
她在余震中苟活,眼见他们一个又一个地被救援的人员从地下抬上来,一个也不少地排列在地上,排列在她眼前。
头面珠翠散落,戏衣被脏污染透。
她不知道怎么整理自己的表情,有人给她披了一件外套,她想说谢谢,张了张嘴巴,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像一只流离失所的孤魂野鬼,麻木地看着人来人往。
直到她在拥挤不堪的剧院门口,看到水泄不通的人群把那儿堵了起来。
她以为剧院发现了其他的幸存者,几步颠簸着跑了过去,推开人群后,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失神地站在那儿,一瞬间,倾盆大雨落了下来,她干涩的眼角随之像是得到了释放,那一刻,她发现自己能喊出声来。
喉头的血丝带来的黏合感不再,她开了口,如同三年前风雪夜的那一场相见。
“二爷。”
他们最终拥抱在坍塌的废墟面前,两个孤独的灵魂终于不再游荡。
第53章 第 53 章
江昱成带着兰烛回了戏楼胡同尽头的浮京阁。
兰烛身上还有些擦伤,敷了药之后像一只离家许久的流浪猫,困倦地只剩舔舐自己伤口的力气,其余的时光,都是睡觉。
江昱成开着车,一路从南妄市出来,往北走。
他时不时看向缩在副驾驶上的人,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未有持续许久,又被一阵恐怕再失去她的不安所代替。
南妄到槐京,十几个小时的车程。一路上,他没有停下休息,直接把人接回了戏楼胡同的浮京阁。
林伯得到消息,早早地就带着人在门口等着。看到江昱成的车回来,连忙让人上去接。
江昱成开了驾驶室的门,阻止了林伯他们碰在副驾驶的兰烛,“我来吧。”
他一身狼狈,但开副驾驶的门的时候,依旧动作小心轻柔,他靠近兰烛,解开她的安全带,单手揽过她的腰,在她耳边轻声说到∶“阿烛,我们到家了。”
她眼皮动了动,轻轻地嗯了一声。
江昱成轻轻抱起她,手上控制了力道,又怕自己的动作会略到她,于是让人拿了条毯子,包着她把她往房里抱。
他没有把她送回她从前住的那个小阁楼里,径直去了他的房间。
把人安置好后,他在她耳边压低了嗓音,柔声问道,“阿烛,饿吗,要吃点东西吗?”
被子里的人困倦出声“我想……我想睡一会。”
“好,你先睡一会儿,晚一点我们再起来吃饭好吗”
被子那头的人没了声响。
江昱成把窗帘拉上,把外头的天光隔绝,只留一盏暖黄色的床头灯。
直到安静的屋子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才从里屋出去。
他抓了一件浴袍,去了后院的温泉,把自己全部浸泡在水中,感受着水带来的失重感。
他闭上了酸胀的眼。
眼前开始一幕一幕地浮现他去南妄的所见所闻,当生死横亘在离别之前的时候,他才发现,什么对自己来说,是最重要的。
他沐浴完,换好清爽的着装,坐在客厅的长桌上。
林伯站在旁边,终于是送了一口气,他递着湿毛巾,“二爷,您终于是带回了阿烛姑娘。”
江昱成未说话,没有表情地吃着饭菜。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原本均匀的节奏突然一乱,玉筷被置放在桌边,他拿过湿毛巾,擦了擦手,“今天开始,让人把浮京阁的每个房间都装上窗帘,尤其是我那儿,原先的透光材质都换了,换上遮光性最好的。”
林伯想到兰烛困倦乏力又苍白的脸,应声∶“好,我这就让人去做。”
“还有——”江昱成出声阻止到,“浮京阁从今天开始,不接受任何人的打扰,四个院门连带着古戏楼台,也都关了”
“这…”林伯有些犹豫,“二爷,您外出的这段时间,老爷子几次差人来问过,若是您锁了浮京阁的大门,怕是……”
“有什么后果,我担着。”“是。”
“让阿诺把我后面的安排都推了吧。”“好。”
安排这一切,江昱成才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整个人缓和下来,不再对着无味的饭菜咀嚼,这才抬头对林伯,像是接上他刚刚的话茬∶“是啊,她终于是回来了。”
“这次,我不会让她走了。”
兰烛是在半夜醒过来的,她觉得自己口舌干燥,起来想找点水喝,只是她刚醒,眼睛还不适应这昏暗的光线,不小心碰到窗边的柜子,差点摔倒在地上。
“小心——”幽暗的灯光下,她对上一双眼。
兰烛这才想起来,她跟他回了戏楼胡同。
眼前的陈设与她走时并无不同,但眼前的男人眼里却比从前更为复杂和难以洞察。
他扶着她坐会了床上,柔声问道,“阿烛,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兰烛麻木地点点头。
她像是一个宕机的处理器,失去了对于复杂感情的处理和判断,只会遵循本能去传递自己的感受。
“你一定饿了吧,起来吃点东西好吗”
他说完后出了门,不一会儿,端来一晚热气腾腾的燕窝粥。
他舀了一勺,粗心地往兰烛嘴边送。
那燕窝的热气还未到嘴里就烫到了她,她不满地扭头过去。
“抱歉。”江昱成拿着勺子,笨拙地收了回去后,又仔细地对着勺子吹了吹,端送到兰烛嘴边。
兰烛这才尝试了。
见她吃了,他眼底不由地蔓延开一阵喜悦,“怎么样,算不上很难吃吧”
她摇摇头。
江昱成才安下心来。
他临睡前,本来拜托王婶小厨房里炖着燕窝粥,又怕王婶疏忽了,没有用小火仔细地熬着保温,半夜要是兰烛醒了,吃不上热乎的了。
他于是就走到厨房,打算自己来。
他往厨房一站,原先不大的后厨就变得有些拥挤。
王婶连连惊恐,摆手说那哪是二爷能来的地方啊,更别说他要洗手做羹汤,煨粥饭了。
她劝说着他回去休息,这点小事,交给她来做就好了。
即便如此,江昱成虽然最后虽然未脱离她的指导,但大部分步骤也是他自己完成的,时不时添火加料的,等到燕窝粥熬好了,他才回了兰烛的房间。
到底是第一次下厨,他没经验,心里也没谱,王婶说不难吃,但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敷衍着自己。
如今看阿烛喝完了大半碗,他的眉头才舒展开。
“外面是什么时辰了”兰烛问道。“凌晨两点。”江昱成回到。
“明天,我不演出了,我想再休息几天。”她呆滞地看着江昱成。
江昱成抬头对上兰烛的眼,想到那天在南妄城的废墟里,见到她的场景。
她披着一件陈旧的衣物,在人群中茫然无措地叫他。
她失去了许多,此刻的内心一定伤痕累累。
他不由地心下一疼,用手拍着她的背,“好,你想休息几天就休息几天。”
他没说,兰家剧院一团乱,她哪还有什么演出。他不说,她想她也一定知道。
即便如此,那他们就心知肚明地假装不知道外面的天下大乱吧。
反正,浮京阁的大门,已经被他锁上了。
就让他们,在这深幽的巷子里,再做半场梦吧。
第54章 第 54 章
戏楼胡同那灰白色的门被锁死,高大的古木柏树之间,飞不出一只麻雀。
外面的世界再怎么变化,浮京阁夜里的光依旧安静绰约,金砖倒映着窗台上的霜月,那影又随着细微难以察觉的尘埃,萧条地落在院落里的姑娘身上。
江昱成远远地看着坐在院子里的人,叹了口气,拿了一条毯子,盖在了她身上。
兰烛也不转头看他,只是直直地望着从这儿看出去的漆黑的夜空里掠过的几只飞鸟。她来了这儿之后,甚少讲话,大多的时候,总是放空,看着飞鸟,做着无意义的事。
“阿烛,天凉了,回去吧。”江昱成劝到。
她依旧一动不动地对着天空,双手撑在地板上,仰着脖子,眼底倒映着浮京阁里的灯火。"下雪了,江昱成。" 她突然说到。
江昱成长身玉立,站在她身边,听到这话,伸出一只手。
他的手心,慢悠悠地飘扬进来一片弱小的、瘦骨嶙峋的雪花。
他抬头看向从密密匝的古树丛中投出来的唯一的那片天,看着那些雪花从树木中间纷扬而下,穿过他,落在兰烛身上。
他低头,看到她的发梢上,已经逐渐泛白。
江昱成蹲下身子,站在她面前,试图用手扫过她发梢上的雪花,“仲冬将至,今年的雪下的早,再过些天,浮京阁里到处就是白雪皑皑了,阿烛,你记得你种的那些红梅吗,三年了,他们今年一定会开的。”
"下雪了,南妄城的那些人怎么办?"她对着江昱成的眸子,真诚发问到。
江昱成的手微微一愣,凝固在半空中大约两秒,还是不厌其烦地抹着落在她额间的雪花,“南妄城的那些人都已经回家了,你别担心。”
“李然无父无母,他在福利院长大的,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儿,还有齐料、小墨……他们从小就来槐京了,没有家,该怎么办?”她眼尾抹上淡淡的哀思,眼底的流光比雪花还要晶莹些。”他们的墓碑会留在南妄城, 阿烛, 你去过南妄城, 你知道那是一个鸟语花香, 四季如春的地方,对吗”
兰烛原先飘荡的眼神落在江昱成身上,她抿了抿嘴唇,轻轻地点了点头。
“人人都知,南妄城的剧院富丽堂皇,那儿的民众热情好客,场子出一场卖一场,槐京其余的二十四个剧团,争先恐后地想去南妄唱一场排了,却许久都排不上队伍,可是你做到了,不是吗?”
“短短半年,你就带着他们,去了大家向往的大剧院——”
“可是我没有把他们带回来……”兰烛终于是没有忍住,哽咽地说到,“都是我的错,本来演出还要提早几日,我为了让座位票售卖的更多一些,延后了时间,如果不是我改了时间,这一切,都不会发生,都是我的错……”
她低下头,双肩忍不住地颤抖,长发挡住她如今虚弱不堪的眉眼。
江昱成心下一痛,他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低下头,试图对上她湿漉漉的眼睛∶“阿烛,听我说,那不是你的错。”
"你的一切安排都是为了他们,为了你们共同打拼下的剧团的事业,你没有错,那只是意外。"
“是一场意外,阿烛,人生当中有许多事情,是人没法控制的,比如这场意外,比如这样的离别,比如这样的无力感,意外之所以为意外,是因为它自带毁灭性,且无法挽救,但这样的意外,不是你造成的。你还记得,你宣布成立兰家剧团的时候,在二十四家剧团长前是怎么说的吗?”
兰烛麻木地抬眼。
“你说, 槐京城有你一口饭吃, 就一定也有他们的一口饭吃。”
“你记得你刚来槐京的时候吗,那个时候的你天不怕地不怕,你吃了许多的苦,也忍受过许多的不公,但你从未放弃过和命运、和意外做过抗争,那个时候,你才十九岁。”
“我从未想到过,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可以用台上一曲,引起整个槐京戏曲界泣不成声。”
他一边说,一边慌乱地用手背揩过她眼尾的泪,“你瞧,说起来,你是不是传奇?”
兰烛怔忆地看着他。
他的声音出奇的温柔。“他们虽然都留在了南妄城,但他们绝对不会怪你的。”
他把人往自己的怀里带,遏制住胸腔里的起伏,任由她把头靠在自己的胸膛上,闻着她发梢里的暗香。
“他们会庆幸,庆幸你依旧好好的。”
“庆幸还有人代表他们,在槐京城里,好好地活下去,依旧精神抖擞地继续在台上演下去。”
或许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冬天会过去的,白雪会把南妄城的一切都覆盖,那些死去的人不会被遗忘,他们的墓碑上,会刻着活着的人的无限哀思。
灾难击溃了城市,但不应该击溃人心。
那日以后,兰烛比之前好了一些。
江昱成为了分散她注意力,特地把她往常在小阁楼芭蕉下研制香料的桌子搬到了屋子外面的院子下。
芭蕉已谢,银杏全落。
他先是坐在那银杏叶下仿古的木质纹理长桌上,帮她隔水煮着玫瑰花瓣,抬头见她托着腮,只知道呆地看着桌面上的掉落的一片玫瑰,他出声到,“阿烛,你帮我看看,这样的温度,合不合适"
兰烛这才挑眉缓缓地看了一眼,她见着玻璃器皿里玫瑰随着水液翻腾,她回到∶ “再过五分钟,这水就可以了。”
“那你能帮我捣碎这风信子吗”
江昱成将一个玉石研钵递给她,带点央求地看着她,“我第一次做,手忙脚乱。”
兰烛移开托着腮帮子的手,接过江昱成递过来的研钵,一下一下地重复着,捣鼓、碾碎……
“你留下的熏香, 要用完了。”江昱成关了火, 来到兰烛身后, 见她有气无力, 玉石研钵里蓝紫色的花叶纷飞,落了满地的紫碎,他抓过她的手,稳住她的动作,“再做一些给我,好不好”
屋内的一角,幽幽地点着春日来信。
那样的味道,让人心安,让人沉醉,让人忘记世界繁杂和熙攘,只听到风过叶留下的沙沙声。
兰烛抬眼,眼神最先扫过他的眉眼,那眉眼有一瞬间让她觉得有些陌生,她从前从这双眼睛里看到的,更多的是他眼里幽深的黑色,本该如水一样清澈的瞳孔里布满了沼泽里的淤泥,是不带任何鄙夷的,天然的高高在上。
如今他的眼里,什么都没有了,好看的古典桃花眼就只是一双桃花眼而已,褪去了所有警惕和伪装。
她再往下看去,发现他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她的手,看到他掌心完全地包拢着自己,兰烛才感受到从他掌心里蔓延过来的温度。
他从前,分明周身冰凉。
温度由她指腹的神经传递到她的心脏,她全身上下的静脉上像是铺好了燃料,小火苗引起漫天大火,像是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都烧个透。
一瞬间,往事在大火蔓延中重重上演,她看到记忆里的江昱成背过身去,淡淡地说到“我身不由己”。
兰烛下意识地挣脱他的手,缩了回去。她退半步的动作像是伤害到了他。
江昱成有片刻的发愣,手指动了动,终于是没有再抬起来,也没有再握她的手了,“抱歉。”兰烛摇摇头,抓过玉石捣药棒,依旧研磨起来。
江昱成岔开了话题“去年你酿的荔枝酒,算起日子,也到了开封的时候。”
兰烛眼底难以捕捉到的一道微光浮现。
那微光即将消散之际,江昱成起身,问她,“阿烛,酿酒我不懂,我怕开封的时候,散了酒香,你可以,与我一起去吗”
兰烛抬头,他一直看着她,在等她的准许。
她也起身,站到江昱成身边,江昱成伸手替她摘了头发上落下的红叶,带她去了后院。
土坛启封,酒香四溢。
淡金色荔枝酒落在白玉青瓷碗里,一瞬间整个院子,甜腻的酒香四溢。
兰烛虽不言不语,但是江昱成从她的眼神里,还是看到了微少的悸动,她盯着那酒坛子,很明显,是馋了。
江昱成不由地嘴角一弯,心头一畅,“阿烛,你记得这荔枝吗?”兰烛没回答,盯着碗。
"你说这是岭南的白糖罂,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说的就是这个。"“你说贵妃醉酒,醉的就是这荔枝酒。”
“你做好了,我便日日让人看着,真怕你偷喝,演贵妃醉酒的时候,真的醉倒在台上。”他开着她的玩笑。”台上哪能真喝酒。”兰烛小声地顶了一句。
"一年多了,想来也应该成了,尝尝味道。" 他舀好一碗, 递了过去。兰烛接过碗, 抿了一口, 酒入喉头后, 她的眼睛不自觉地微微上扬眯了起来。
江昱成知道,她这是享受的表情。
果然,她的心情似是变好了,眼睛依旧弯着,抬头望着他,“江昱成,好喝唉。”“嗯、”他嗓间低低地带着笑回应她。
他也倒了一盏。
只是这酒还未入喉,就被外面一阵嘈杂的声音侵扰。
外面像是来了几个人,先传入耳的,是林伯手下的人的劝阻声,“费老,二爷不见客。”
“不见客? 好啊,免崽子。在里面当缩头乌龟是吗?”外面的声音像是一个五六十岁的人在说话, “他江昱成以为把浮京阁的大门一锁,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了是吧! 我告诉你江昱成, 你就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你骄傲自负,任意妄为,赵家这么大的肥油田不要,如今出了事,你不想服软,就连江家同条船上的人都不保,你真让我们这些为了江家卖了一辈子命的人寒心!我费老今天哪怕是一头撞死在浮京阁的大门面前,我也要问你们江家祖孙二人讨个说法!”
那些话,一个字不漏地清楚地传到院子里。
林伯慌慌张张地跑进去,“二爷,费老在门外,说要见您,赵家那侄孙郎官,把手伸到费家了,想找您求个情,救一救。”
江昱成面不改色地抿着酒,挥了挥手,示意他禁声,而后慢条斯理地把酒放下来,这才带了点苛责的意味说到“林伯,你吓到阿烛了。”
林伯这才看向桌子对面的人,只见兰烛皱着眉头,手紧紧地攥着杯子,眼睛瞪着有些大,愣愣地看着他。
林伯想起医生的嘱托。
兰烛的母亲的病情遗传的可能性虽然不大,但兰烛这次因为南妄城的事情,惊吓过度,忧思过虑,需要好好休养,他实在不该这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抱歉,阿烛姑娘,”林伯欠了欠身子。
江昱成起身,拿了那酒盏,斟满酒,递给兰烛,单膝跪在地上,与坐着的她一般高∶“别怕,阿烛,就是些商场上的事情,没什么要紧的,你知道的,现在的人,不夸张点做事,不夸张点说话,好像就不会表达一样。不过就是为了些虚荣的利益,争抢得头破血流,得利的一方趾高气扬,失利的那方,就在门外捶足顿胸。”
“不打紧。”
外头还是大呼小叫,隔着墙壁,能听到许多难听的字眼,那费老以头抢地地数落了江家的祖宗十八代,骂他有娘生没娘教,骂他这辈子都是江家的一条狗。
江昱成全当没有听见,外头的勾心斗角和利益争夺,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他只是把自己手腕上的那根简陋的红色玛瑙串拿下来,仔细地套在了兰烛的手腕上。
他绕了一圈,温柔地打了个结。他会心一笑。
菩萨显灵,他要她生生世世。
第55章 第 55 章
十一月下旬,槐京已完全入冬,距离南妄城的那场灾难,过去已有半月。
兰烛身体在好转,虽然精神一般,但脸色不再那样煞白。
江昱成拜托吴团去了一趟南妄城,把那几个学戏的孩子的遗物接了回来,在槐京简单地安置了一个衣冠冢。
这事,他没打算瞒兰烛,问了她要不要去祭拜。毕竟,这事,她有选择的权利。
兰烛点了点头。
不过他存了点自己的心思,没让她见剧团里的其他人,而是,等人都回了,才上了西山的公墓。
公墓处理的干净简单,江昱成带着兰烛站在墓前,他打眼望去,照片上的人很青涩,爽朗的脸上没有一丝阴霾,想来也是心思干净的孩子。
他把随手带来的花放在墓碑前,站在兰烛身后。
兰烛也未多说话,深深地鞠了一躬,就从山上下来。两人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天空中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雪越下越大,下山的路湿滑难走,江昱成带兰烛进了半山腰的一个亭子躲雪。
兰烛走在前头,刚踏进亭子,掸了掸身上的雪,抬头却对上了一双眼。她停留在原地,几乎有半秒的眩晕。
亭子里的人也在看她,原先清爽阳光的青年眉眼下多了许多的憔悴感,他穿得板正,一身剪裁得当的西装, 立在风雪中, 比起从前, 少了一些诗书文人气, 多了些名利场沉浮的阅历和老练。
江昱成收起伞,从外面进来,“这外头的雪实在是太大……”他话还未说完,就看到了亭子里的人。
是他,从前兰烛身边的那个小子。
将昱成欲迈步过去,站在两人中间,林渡却先他一步走了过来。他似是很激动,微微弯腰,双手搭在兰烛的肩膀上,对上兰烛的眼睛,"阿烛,你去哪了,我问过剧团里的人了,都说没有人联系得上你,我差点以为,今天的衣冠冢里,有你,你吓死我了。”
兰烛在南妄城,丢了手机,从那儿出来后,她心如死灰,没想到要联系任何人。
兰烛抬头看向对面的人,她的意识依旧钝钝的。
“阿烛”林渡柔声唤了她一声,“我是林渡啊,你忘记我了吗,我们一起招兵买马,一起去找的曹老师,一起创立了兰家剧团,一起对抗来剧团闹事的小混混,一起去的杭城,灵隐寺、月兔灯、月落秋水,人圆树下……你忘了吗”
他每说一句,站在后面的江昱成的心就更疼一寸。
兰烛怔怔地看着林渡,她麻木的眼神在听到林渡说那些话的时候,却意外地像是冰封的霜雪开始融化一样,她喃喃自语“林渡……”
“对,是我!”
江昱成清楚地看到兰烛眼睛里那层笼罩的雾逐渐散去,从前他熟悉的神采慢慢填充上她眼眸的底色,她由原来的不安和麻木,逐渐变得清晰和明朗,甚至语气都开始有了明显的变化,“林渡!你回来了”
林渡惊喜于兰烛的改变,他点了点头,"嗯,阿烛,我回来了,对不起,阿烛。我不应该那个时候离开你去岭南,南妄城的事情,是我不好,留你一个人去面对,如今我回来了,现兰家剧团,都在等你一个呢,阿烛,你要不要,随我回去……”
他还未说完,便被走上前来的江昱成出声打断了,“抱歉,林先生是吧,阿烛身子弱,不适合站在风雪天里,与你说这么久的话。”
林渡看到江昱成下意识地拉过兰烛的手,把她护在身后,原先迁就她身高而弯的腰挺直,他看了一眼在江昱成身后的人,又直直地接过江昱成投过来的警惕的目光, “江家二爷是吧, 想必这段时间,是您替我照顾阿烛,多谢。”
江昱成毫不客气∶“不必谢,那不是替你。”
林渡绕过江昱成话语间的锋利,伸手给兰烛,“阿烛,我们走吧。”
“林先生这是要带我的人走”江昱成高声问到。
“她是自由的。”林渡回到,“您哪怕是江家二爷,也限制不了她的人身自由。”
江昱成“我与阿烛有三年的情谊,从前是我做的不够好,往后我会做的更好,林先生跟阿烛合伙做生意,是她得力的帮手,与她走的近些自然是没问题,不过她住哪儿,跟谁来往,那都是她的私事,您过问这些,就有些不妥当了。”
林渡“您也说了,那些情谊,只是从前,现在和往后,您不能一个人说了算,既然您也说了,那是阿烛的私事,那便让她自己说。
林渡往前一步,绕过江昱成∶
“阿烛,满剧团的人都在等我们,都在等他们的主心骨回来,你说过的,只要我们两个齐心协力,剧团一定会蒸蒸日上的,如今小然他们的事情一出,剧团上下人心涣散,成立不到半年的兰家剧团,叱咤风云了半年,你也不忍心最后落得个人丁凋零。跟我走吧,他们都在等你。"
林渡的这一番话点醒了兰烛。
是啊,南妄城是她坚持要去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她没有第一时间回去整顿旗鼓,反而逃避地躲进浮京阁的梦里,她实在是太没有一个剧团长的样子了。
他走之前说,她要信守承诺,等他回来。
江昱成感觉到兰烛原先被他握紧的手一松。
他心下一疼,回头看兰烛。
只见她的眼神已经完全恢复了澄澈,她看了江昱成一眼,眼中跟从前一样,甚少有明显的情谊流落,只是弯了弯身子,表示抱歉。
“谢谢江二爷,这段日子,我过的麻木且潦草,甚至自暴自弃,谢谢您收留我,也谢谢您对我的照顾和鼓励,如今,林渡回来了,我该听他的,与他一起,把剧团重整起来。”
江昱成站在原地,原先伸出的手悬浮在半空,他明白,她只有在混沌麻木的时候,才能容下他。清醒的时候,还是跟从前一样,隔绝他,万里之外。
也只有见到林渡,她眼里的大雾才会消散,对生的意识才会再次燃起。
浮京阁的半个月,果真是一场黄粱大梦。
“如此,便多谢二爷成全了。”
江昱成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应声一个“好”字。
林渡撑起伞,欲带着兰烛走。
“等一下。”
江昱成快步走到兰烛面前,“阿烛,还有件事……前些日子的香,还未研好,或许能耽误你三四天的时光,就算是这些日子,住在浮京阁送我的谢礼。”
兰烛犹豫了一下,终究是点了头。
她转身对林渡说到,“林渡,等我三天,三天后,我回剧团。”
兰烛既然已经这样说了,林渡也不好阻拦。
他应声“好,三天之后,我来接你。”
兰烛当天与江昱成回了浮京阁,只是才刚进了门,她便匆匆走到她往日研香的那个房间。
江昱成站在那古树下,没跟上她的步伐,只是透过那敞开的窗户,往里头看去。
她脊背挺直,专心致志。
只是去见了林渡一面,她便恢复如常,神气清爽。他守了她这么些天,也未有让她展露过半个笑脸。那个人对她来说,真有这么好?真有这么重要?
他站了许久,直到林伯过来,出声唤了一声"二爷",江昱成才反应过来。
“赵家那侄郎官自此三番都派人来我们的中医诊所闹事,虽表面上来看只是因为对您对赵家的退婚不满挑衅,但实际后面的狼子野心,不容忽视。”
江昱成缓缓说道“沈家那个从外面找回来的私生子,可用吗”
“那年轻人不好驾驭,年纪轻轻,手段毒辣。”
“手段毒辣才好驾驭,他知道自己现在最想要什么,不如借了这江家的力,送他上槐京的圈子。”
“您说的是。”
林伯看着神情难猜的江昱成,低声说补充道“岭南那林渡林先生,回槐京了。”
“知道了。”江昱成依旧看着窗台边碾花焚香的姑娘,“今儿在西山公墓上,遇见了。”
“那……您让安排的事,是不是也可以做了。”
江昱成手心微微一紧,看到兰烛放下了手里的动作,托着腮等着那水翻滚起来,眼里神情安静却又充满希冀,他话到嘴边有半刻的犹豫,最后还是转过身去∶
“去做吧。”
林伯得到了准许,点了点头,步子却没动。依旧站在那儿。
傍晚的天空开始飘起来雪。
江昱成兀自说道“您不必劝,我已经决定了。”
“爷,可是、您这么做,若是阿烛姑娘知道了,会不高兴的。”“我知道——”
江昱成抬头望着天,按照兰烛的性子,她知道了,一定会恨他。可是他没办法允许她再度离开了。
比起那些,把她牢牢地锁在自己身边,才是最重要的。
等到吃饭的时候,兰烛才从房间里出来。
清醒一些之后, 她越发越觉得从前意志脆弱, 依靠江昱成的那些时光, 有些荒唐和抱歉。
她周到地布置着碗筷,忙碌地帮着王婶他们来回地端菜,江昱成懂她的意思,没拦着。
最后到饭桌上的时候,兰烛将那坛前些日子拆封的荔枝酒拿了出来。
她给江昱成倒了一盏, 递给他, “外头冷, 这酒我刚刚热过了, 二爷试试, 暖暖身子。”
她轻声慢语,很难不让江昱成想到从前的日子,她也是这样,或许是一壶酒,或许是一盏茶,或许是一份曲谱,一次焚香,她心细手巧,做的东西,都是外头买不到的,但每次做出来了,都能叫江昱成先来尝尝。
从前是她愿意做,那些笑容和期待,是真真实实地给他的,他从前不觉得有什么别样的感觉,只当是有个人解乏,如今,这点笑意,却成了弥足珍贵的东西,只不过,怕不是他带给她的吧。
江昱成拿过酒盏,未入喉,看着她,慢声说道,“阿烛,你这一番动作,倒是有点与我诀别的意思,像是戏文里说的,一醉方休,冰释前嫌。”
兰烛微微一愣。
是啊,江家二爷眼明心亮,她那点小心思在他面前,昭然若揭,完全都掩藏不下来。
饶是如此,她也笑到"槐京城虽大,但过几日,我回剧团了,往后在这一行当,少不了是要与您见面的,您说诀别,用词就有些过了。”
“不过冰释前嫌倒是很合适。”她举起酒盏,“二爷,南妄城一事,阿烛感激您,若没有遇到您,我或许连活下去的意志都没有,这一局上来说,阿烛还不清……”
江昱成不由地觉得眼睛酸胀,他十分抗拒那种情绪在心头蔓延,他知道,那种情绪再蔓延下去,眼角就会变得湿润,画面就会变得模糊,咸涩的泪珠就会掉下来。
他与她僵持了那么久,他终于是赢了,赢得她说一句,她还不清。
她终究是承认了她还不清。
兰烛把自己的小口酒杯碰了碰江昱成的。安静的房间里传来清脆的碰撞声。
她说“江二爷,既然还不清,那就以酒谢过,一醉方休。”
江昱成抬头看她,只见兰烛一杯一杯地往自己的酒盏里倒着。
他看着她劝酒熟练,应对得当的样子,心中微微感慨,不过半年,她倒是学会了怎么与他人周旋,怎么应酬,想必这半年的时光,为了手下的人能吃上饭,没少让自己受委屈吧。
只是她酒量尚浅,没几杯就醉了,没过一会,她双颊就开始发红,笑意连连,脚步轻浮。
"阿烛,我问你一句。" 他舔了舔自己苦涩的嘴唇, "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兰烛红着脸,眼底笑意连连,“二爷,过去对阿烛来说,可不算美好呢。””我知道我做的并不好——”江昱成垂头看向她,“如果我能把那些……那些你在我身边的时光,做的更好一些,你是不是就能,心里有我。”
“那有那么多如果……”兰烛往桌上一趴,杯盏中的荔枝酒渍溅落,她撑不住厚重的眼皮,“二爷,人要、要往前看。”
江昱成看着她靠在桌上,安静地一句话都没说,他起身,把人抱到她的房间,坐在床榻上看她。
她双目紧闭,毫无防备,像极了过去在他身边的样子。
他不由地靠近一些,好像要把她看的更清楚一些,鼻尖差一点就要触碰到她每一个五官,是眼,是鼻,唇———
唇珠上还沾着甜腻的荔枝酒,阵阵香味勾、引着他俯身。
他用手撑在床边,不忍再继续看她,克制着自己的反应。
只有等她闭上眼睛,他才敢如此看她。最后,他只能淡淡地在她额头上留下一吻。
第56章 第 56 章
接下来的几天,江昱成像是有什么要紧事,没怎么来兰烛的房里。她没多想,按照从前说好的承诺,这三天专心给他配着熏香。
从前他身上的味道,没有这么浅薄,是一种类似古松木的味道,但一般的社交距离,几乎是闻不到的,只有靠的很近很近的时候,才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如冬日的深夜一般,散不开的厚重。
自从她换了这一款春日来信,他身上也就随之换了味道。
兰烛特别爱这个香气的名字。
西方制香,往往用物体的名字命名,具体到每一种香气的名称∶花香、果香、甚至动物香……中式的熏香不一样,往往更意象化。
鹅梨帐中香、踏雪寻梅、雪中春信……每一个名字后面扑面而来的都是满满的诗意。
兰烛尤其爱这一款雪中春信,这淡而沁人的味道等人一入厅堂,任凭外头的雪再大,屋子里也都是春天的气息。
那代表了重生和希望。
她将研制好的熏香一个又一个地放入香粉盒子里,把林伯叫了过来,嘱咐着他这香的保管、焚烧、处理,甚至还把研制的方法写了出来,最后才算安心,对着窗台看着外头纷纷扬扬的雪花,心里盘算着,今天,就是第三天了。
她没找回来通讯设备,也不好问江昱成要,想来也不打紧,与林渡说好了三日后的,他会准时来的。
只是冬日慢慢悠悠, 她从天明等到天逐渐暗下来, 也没有听到外面有一点的声响。
等到临近旁晚,屋外终于是传来声音,兰烛起身去看,原是林伯让人在修整花草,她讪讪地打着招呼,问道“林伯,林渡来了吗”
林伯恭恭敬敬地过来“阿烛小姐,还未呢。”
他看了看时间,“哟,现在已经五点了,天色已晚,想来林先生,怕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外头天气冷,姑娘还是回屋吧,或许晚上,他就来了。”
这样吗
兰烛有些狐疑,认识以来,林渡从未失信过她,说好了三天后来的,照例来说,是不会失约的,只是今天天色都要暗下来了,却一直没有动静。或许真像林伯说的,他有事耽搁了。
外头风雪交加,她只能回去等。等到晚上的饭菜都上桌了,兰烛才听到院子里传来声音。兰烛连忙跑出去,却见到进来的人是江昱成。
江昱成收了伞,踏进温暖的屋子的一瞬间,看到来不及收起失望的眼神的兰烛。
他没流露出任何的情绪,只是慢条斯理地脱了外套,坐在长桌的正位,“阿烛,先过来吃饭吧。”
兰烛只能过来,她怀有心事,坐在长桌前面,对着满桌子丰盛的饭菜,最终还是拿不起筷子来。她礼貌问道“二爷,您今个,见到林渡了吗”
“林渡”江昱成给兰烛的饭碗里夹菜,“没见过,你怎么突然问起他来”
“那天我们不是说好了三天后,我给你做好香料,他来浮京阁接我的嘛?”兰烛有些着急,她实在是受不了好像全世界都忘记这件事一样,就她一个人七上八下地着急上火。
江昱成眉眼一抬,像是才想起来,“哦,你说这事啊,兴许他忘了。”“不可能。”兰烛一口否认,“他不会忘的。”
江昱成听到这儿,放下筷子,“阿烛,别人说的话,不一定能全信,你和他认识不过半年……”“我了解他,他从未失约。”兰烛从椅子上起来,拿起自己的行李,“二爷,我得去他的住处看看,或许林渡出了什么事,他需要我的帮助。”
“阿烛——”江昱成起身叫住她,“入夜了,外头在下大雪。”“无妨,剧团不远,我能在外面打个车……”兰烛正要开厅堂大门。
"阿烛———"江昱成挡在她前面,阴拢的身影挡住她面前的半道光,把她笼罩在黑夜里,他轻声哄道“你要是走了,他找过来,你们不就错过了吗”
兰烛有些动摇,疑惑地看着江昱成。
江昱成说道“他有事,过两天再来接你,你再住几日。”
兰烛一愣,看到江昱成没有表情地站在半道光下面,她皱了皱眉头,而后不可置信地摇摇头∶“你撒谎,你刚刚明明说你没见过他,他又是什么时候跟你说他有事的。”
“我——”
“你撒谎!”兰烛推开江昱成,往风雪中跑去。
“林伯——”江昱成在身后出声,话引都未落,林伯从风雪夜中走出来,推着内院的院子大门。在她诧异的眼神注视下,那重如铁石的内院大门在黑夜中发出沉重低哑的声音,像是炼狱里被镇住的恶龙发出痛苦的低吟。
内院里的光,一丝都露不到外面。
兰烛转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江昱成∶“江昱成,你这是干什么?”他面对着兰烛,抱有歉意∶“阿烛,你不能走。”
她微微后退,手扶到桌角,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江昱成∶ “江昱成,你疯了? 林渡怎么了?”“他无碍。”
“那他怎么没有来是不是你从中做了手脚,江昱成,我和你的事是我和你的事,林渡有什么错”
兰烛死死地盯着他,那目光在江昱成看来,不解中甚至带点恨意,她为了那个男人咬着牙似乎帮他当仇人!把他当成完全的对立面!他心里愤怒大于愧疚,上前一步,高声回她∶
“他有什么错?他错在能让你为了他和我粗脖子瞪眼,错在能让你恢复澄澈充满希望,而我不能,他能让你护着他,不惜与我翻脸,我不能!他能与你朝夕相处,我不能!”
"你听明白了吗兰烛?他有我羡慕的所有东西,你知道的,只要我想要,我一定要得到。所以今天,我不能让你出这个门。”
他抓过兰烛的手,一狠心把她往里带,连厅堂的大门都关上了。“江昱成你疯了”兰烛扶住椅子,回头睁大眼睛看他。
他朝着兰烛所在的方向过来,附身下来,单手用虎口掐住她的下巴,逼迫她看向他∶“是,我疯了"
“南妄城一事之后,你知道我多害怕失去你吗?我告诉你,兰烛,我疯狂地想要占有你,我见不得你对他笑,你跟他说话,你站在他旁边,他甚至还想要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我恨不得他去死!”
兰烛用手撑住他,控制着他手里的力道,失望地摇头∶ "江昱成!你真的……变成了我完全陌生的样子。”
她的脸色开始发白,声音有些颤抖。
江昱成连忙放开她,眼底止不住地流露出心疼,手微微发抖,藏于袖口下,压制着嗓子嘶哑地说道“我从未变,我一直都是这样。”
“没人可以在自己底线被触碰的时候保持冷静,阿烛,你是我的底线。”
兰烛咬着嘴唇,死死地盯着他。
他伸手轻轻拂过她额间的头发“阿烛,别恨我,从前是我蠢,让你离开我。你知道没有你的夜晚,我有多难熬吗?你一定是老天爷派来折磨我的,如果你要折磨我,那你索性留在我身边,每天折磨我好不好”
"你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你想要自己开剧院,我让二十四个剧团老板都受你差遣,你想要成名成角,中大剧院常年驻场你随时可以去,你想要拥有自己的事业,我也可以一起陪你打天下,用不着他的,阿烛……”
兰烛下意识一躲,避开他的手。
江昱成手边一空,他心下一疼,往她身后探去,攥紧她的双手,不给她后退的余地。
“阿烛,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可以做的比从前更好。”“阿烛,求你,爱我好吗?”
第57章 第 57 章
他今夜说的话,每一句都让兰烛陌生。
她离开江昱成,以为自己险胜了一局,却忘记了他是谁。
她甚至差点忘记了他是怎么样在她面前处置了郭营的,是怎么不经意间流露出他的过去的,是怎么样让二十几岁的自己走到槐京城如今这个位置的,她怎么能觉得他在自己面前稍微和平友善,气势低伏就忘了他是黑夜里的一只疯狗呢
他真的狠绝起来,她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即便如此,兰烛也不想输,她直直地回望着他,就像第一次雪夜里踏进他的厅堂卧室的时候一样,克服全身止不住的战栗,冒死地回望他。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江昱成,你困不住我的。”
她眼底满是不甘,甚至全是挑衅,“你根本不懂怎么爱一个人,从前不懂,现在你也不懂。””我懂!”他高声说道,“不许说我不懂爱,我懂,我太懂什么是爱了,不懂爱的人是你,兰烛!"
兰烛“你的爱,就是违背我的意愿,牺牲别人的利益,达到你的目的吗”
江昱成∶ “比起你规划三年头也不回地离开,比起你那颗我捂不热拦也拦不出奔赴别人的心,我的爱,比你多多了”
他说完,像是想到了什么,摹地一下转过来,脚步慌乱,弯下身子,直直地看着兰烛的眼睛,眼里满是渴求"阿烛,你说一句实话给我,你是不是,从未爱过我?"
兰烛微微抬头,她第一次看到他眼底出现那水波一样的易碎感,他锋利的眉眼耷拉下来,窄窄的眼眸下映着冬日雪里的灯。
兰烛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
她和江昱成曾经那畸形的关系里,自己对他的是依靠多一些,畏惧多一些,还是爱,更多一些。
她不想做第二个乌紫苏,也不想做第二个兰庭雅,她踏出浮京阁大门的那一刻,就对自己说了,那一场浮京一梦,就当想不起的前尘往事了,爱与不爱的,探究那些,还有什么必要性呢?
她最后回避了回答他,只是叹了一口气∶“江昱成,我和你是我和你的事情,与林家无故,与林渡无关,再怎么样,你也不该为了我们的事,迁怒别人。”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他对你安的心思吗?阿烛,事到如今,你心心念念在意的,到底是什么,他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
兰烛理智客观地说道∶“二爷您误会了,我和林渡没有那样的关系,但是他对我来说,很重要,兰家剧团不能没有他,我也不能没有他,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剧团,也没有今天的兰烛,您折损了他,就是折损了我,我的老师常教导我,义大于天,恩比水长,如果是因为我的事情无辜牵连到他,我会日日难安,夜夜难寐。”
“好一个日日难安、夜夜难寐!果真是你,兰烛,你真是长了个好脾气,好一个心高气傲的脾气!你不是想救他吗,好啊,我告诉你办法———”
江昱成脸色铁青,坐回正厅的霜花对月图下面的罗汉椅上,“用你————来换他。”兰烛微微一愣,抬起头颅∶“如何换”
“如何换”他冷冷一笑,“你从前,是怎么从我这儿,换得那些东西的,你就怎么,换他。”
兰烛想起除夕的那天晚上,她衣衫破褛随兰志国等在在灰黑色的门下面,从那门缝里看到里头的华光溢彩,闻到那悠悠的食物香气充斥着自己饥肠辘辘的脾胃,耳边听到高楼亭台上,多的是像她这样的女子,巧笑打闹,曲声婉转。
一扇门之后,是与她截然不同的世界。
随他进了他的屋,她闭上眼睛害怕的发抖,想到他眼里对自己的蔑视,想到自己几乎如溺水般的难以呼吸,想到自己抛却的自尊和骄傲,近乎半跪在他面前,只能看见槐京长长的夜和漫天的雪花,还有如那天夜里见到的陌生的让人不寒而栗的他。
她甚至都有那么一刻,恍然间又来到了三年前。
好像这三年,从未有发生过那些让人怅惘恍惚的梦,有的,只是这赫然醒目的云泥之别。
兰烛突然,就没了抗争的力气,她原来攥紧的手缓慢地松开,垂落在凳椅上。
"您说话作数?"她耗尽最后一点力气抬头望向江昱成,浅浅说道,"拿我,换他。"
江昱成一抬头,他本该是高兴的,她同意了,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知道兰烛的性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但是当他再次对上她那对疏离淡漠的眼时,分明看到了她眼里的淡漠、失望甚至怨恨,他拼命矫正这一切想让这一切回到最初的原点的时候,却发现,兰烛眼睛里,已经没有那年除夕夜他见她的东西了。
他不相信,他坚信的是只要她留下来,一切是可以回到原点的。
他最终逼迫自己挪过头,看向外面纷纷扬的风雪里已经冻出的松柏冰叶,如针尖一样在漆黑的夜里清晰可见。
“作数。”
“你留下来,我就放过他。”
槐京剧团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半年来风生水起的兰家剧团一下子没了两个主心骨。
兰家剧团的最后一场演出,是在南妄城,本来是件好事,谁知遇上那一场地震,剧团里的半数台柱子,折在那儿了。
就连声名鹊起一票难求的兰大青衣,据说,也在那场天灾里消失了。
自此以后, 槐京城, 就再也没有人能唱的出那一场惊为天人的《白蛇传》了。
人们感叹天妒英才流年不利的时候,想去兰家剧团捧捧场,却见里头人丁稀少,才知道,就连岭南来主事的林合伙人,也不见去处了。
后来听去岭南做生意的贸易商说起来,林家在岭南也是垄断港口生意的贸易商,先是林家叔伯之间起了争执,林渡父亲的股权岌岌可危,再是不知道为什么,出口的一批货物遇到些麻烦。要说大家都是做生意的,其实很多东西都心知肚明,在边缘上游走的事情,多少也是有的,林家往来生意出口这么多次,要说这一块的问题,肯定是有的,但原先也没人查。这次却不知道为什么,货物在港口被拦截了下来。这麻烦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若是处理不好,只怕是有牢狱之灾,那可是牵连许多人的大事,林渡哪还有心思和时间,来处理这兰家剧团的事情啊。
兰家剧团一时间少了两个主心骨,形同虚设,江河日下,人人经过都不禁感叹一句,眼见他高楼起,眼见他高楼塌。
这才感叹还得是槐京的几大家族稳固,百年的地位竟然到了今天也无人能动的了。
嘉立在雪地里的浮京阁,楼台里传来曲艺的声音。
吴团长微微弯着身子,一脸发愁却不敢有说法,只得讨笑着,“姑娘,今儿都看了十几个了,您有看上的嘛”
兰烛在院子里摆了长罗汉床,靠在那竹木藤编制的美人靠枕上,闲散地说道“挺好的。”挺好的又是挺好的。吴团长苦涩摇摇头。
江二爷前几天连夜把他叫过来,说要给兰烛重新开一家剧团。他听到消息的时候,嘴巴一晚上都合不上。
啥玩意?又要再开一家剧团,这剧团是说开就开的吗?这里面投入的物力、人力、财力……哪一个不是要人命,更何况,兰家剧团都还在呢,兰烛又开一个剧团,这不是,开玩笑嘛呢,小孩子过家家也不带这么玩的吧。
只不过吴团长刚表示了略微的迟疑,江昱成就铁着脸说,干不好他就滚蛋。
吴团长只能安排了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演,给兰烛挑着,兰烛却慵懒着眉眼,见一个都说一个好,这不摆明了不走心嘛,她能每一个都说好,他能每一个都要吗?
吴团连连摇头,斟酌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还有吗”兰烛打打哈欠,转过来问吴团。吴团连忙回复“还有几个,都在外面呢。”兰烛"哦,那就把他们也留下吧。"吴团长哈
未等他再发言,兰烛就起身,“就这样吧,我乏了,我午睡去了。”吴团长未来得及留人,兰烛就一头钻进了东边的正厅。
吴团长出了内院,只得战战兢兢地走到外院,找到林伯,倒了一肚子苦水。林伯摇摇头,宽慰着吴团长,今时不比往日。
"阿烛姑娘,怎么好像变了一个人?"吴团望着内院也摇头。林伯“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是吧——”吴团看向林伯,“总觉得好像——”“好像什么”
“说不上来,总是有点不安。”吴团回头,对林伯说,“对了,您得空了劝劝二爷,总这么锁着大门,拒不见客可不太好,江云梳江家大公子,前些日子都找到剧团里来了,也没找到二爷。”
“嗯。”林伯点头。不过他又叹了一口气。
二爷走这条路前,他何尝没劝过呢。他和吴团都看得出来的局势紧张,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只不过他执念太深,根本不想管江家别的事,一门心思的,只想着让一切都归为原位。
谈何容易啊。
入夜,兰烛趴在柔软的床上,听到外面雪压松木折断枝丫的声音,听到住在浮京阁里那些近乎隐形的人在屋檐下小声说话,甚至能听到关灭灯火的时候钨丝里传来的不舍啸叫,直到最后,她听到锁着恶龙的铁门沿与地砖摩擦发出的低吟声,便知道,江昱成回来了。
如往常一样,他沐浴完出来,坐在她床边,知道她没睡,他似是擦着头发,黑夜中传来毛巾摩挲的声音,“听吴团说,那些给你选的人,你一个都没有看上。”
兰烛回到“怎么会,不都留下来了吗,我全都要了。”她这话没过心,像是应付。
江昱成停下手里的动作,十足地充满耐心地说道∶“阿烛,你认真考虑一下,选几个合适的,我给你再建一个剧团好不好,地址我都选好了,东边的古城楼底下,有一方四合院,雅致古典,风水不错,还有个戏台子,挺独特,不然,明天我带你去看看。”
“那怎么行。”兰烛悠悠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那儿离您的浮京阁这么远,您怎么能允许我去那儿呢,您不是就连浮京阁的门都不让我出吗”
江昱成习惯了这几天兰烛这样的明讥暗讽,他压了压自己的脾气,讨好地说∶“不如明天去看看,开在那儿,你的事业一定会蒸蒸日上的。”
兰烛转过身子来,眼里含笑,却笑的凉薄,“有劳二爷了,不过,若是没有您的话,我的事业现在一定如日中天。”
江昱成后槽牙一痒,而后恨恨地说道∶“如果你不想去看四合院的话,那就陪我去酒局。”
他想让她知难而退,谁知她却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她靠近,淡淡的暗香袭来,长长的头发瞬间就像是生了触角的一样攀附上他的肩头。
她故意趴在他肩头,用一种极度暧.昧带有暗示的话说道“好啊,二爷,你知道的,出入这种场合,是我擅长的领域。”
她故意挑衅着他的权威。
但明明是挑衅、是抗争,但只需轻轻一句,附耳攀谈,鼻音缭绕,他心底顿时感觉被密密麻麻的肿胀感填满,
她笑的如妖孽,根本不动情,他却根本招架不住。
半年以来,她是第一次如此靠近,如此接近从前的美好,如此让他这样地渴望,如此地想用醉生梦死来形容他这半刻混沌的人生。
月光散落一地,混着床毯像是海面上轻浮的荡漾,他近乎是哀求到∶“阿烛,给我。”
第58章 第 58 章
那鲜少的欢愉最后化成窗外融化的雪水。
只是她始终没有动情,锋利的齿贝钻进他肩胛骨的肉里,咬得他闷哼一声,江昱吃疼,却也不撒手。
那样的痛感却一瞬间让他感觉到了他真实地还尚且活在这个世界上,不用为了心中那些不安和烦躁恼怒。
毕竟他现在,离她那么近,她虽迟迟不为自己欢愉,但那样的肿.胀感让自己深深迷恋并且为此发狂。
两人最后汗涔淋漓地四面朝着天花板,渡着同一支烟。
兰烛声音没什么起伏,淡淡地说道∶“江昱成,你说我跟了你,你就放过林渡。”
他胸膛起伏不定,听到兰烛这话,呼吸的节奏一乱,揿灭了手中的烟,抓过手边的黑色绸感衬衫往身上套“兰烛,你当真是一刻都等不了的要救他。”
兰烛笑笑“你和我的这种关系,需要绕弯子吗,想来也是亏,要是我从前跟你每睡一次,就问或许要一样东西,或许要一条活路,那槐京城的人往后就不用去南山寺求神拜佛了,直接拿着贡品来求我,岂不更省事。”
“行啊,兰烛。”江昱成最后连腰间的皮带都系上了,“明天槐京饭店的饭局,你去了,自然,就见到你的情郎了。”
兰烛脸上带着点看不出真实情感的笑容,“好啊~”
除夕夜前京圈小聚定在槐京饭店,槐京饭店一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毕竟今晚,名流绅士,财阀权贵,都将聚集在这儿,一丝都马虎不得。
五点开始,来往的客人陆续都到了,槐京饭店门口拉起了长长的红毯,沿途驱散了所有的游客,黑色的安保整整齐齐地站满了两列,从远处缓缓开进的车子最后都停在槐京最高档的饭店门口,从里面下来的人,非富即贵,举止谈吐优雅,气质矜贵。
夫人小姐们衣着华丽,身穿高定,裙摆恨不得比那红毯还要长,镶钻的华丽水晶鞋落在地上,优雅大方地相互攀谈。
这样的入席场面维持了两个小时,等到酒会快要开始的十几分钟,维持会场的大堂经理却意外发现,江家二爷还未来,他急匆匆地去找经理,经理倒是不徐不疾地说,“二爷一般提前十分钟才到。
*
话刚说完,门外低调的奥迪连号到了。
车停稳之后,先下来的是司机,他打开后驾驶室的门,一身矜贵的男人纽上了西装最上面的扣子,但没直接走进来,反而走到了车子的另一边,开了那门,低头,似是对里面的人说什么。
屋子里面的人踮着脚把脖子伸的老长————什么情况,江二爷带人来了。总不可能是女人吧
在座的富家小姐有隐约的不安,齐刷刷地抬头看向车子里出来的人。
纤细的脚踝,白皙胜雪的皮肤,水蓝色的一身旗袍,头发做了简单的盘发,盘发扣中插了一只蓝色的点翠蝴蝶。
一时间,屋内太太千金一身繁重的打扮倒是显的有些冗余。
大家都只知道红毯要配礼服,为了今晚的宴会盛装出席,恨不得把所有好看的都穿在身上,她却好似根本不在乎是什么地方,那衣服根本就不是特地准备的,好似她平日里就这么穿。
古典美人,大约不管在什么场合,都是这样气质出尘吧。
江昱成微微俯身,伞面朝着她那边倾斜,显然是十分在意她。她出来的时候眉眼寡淡,神情忧伤,一对上满屋子的人,顿时涤荡出一抹游刃有余的笑。
在众人的注视下,兰烛跟着江昱成往里走。江昱成低头对兰烛说道,“挽我的手。”兰烛没顶嘴,自然地搭上,走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下。
等到深入酒会后,原先聚在一起的人见状都过来,举着手里的酒杯往江昱成所在的方向涌去。
唯有独有坐在宴会厅里面的人,微微抬眼,看到外面的人迹动向,便知道江家二爷来了。
他抿了一口酒说,对与他一起坐在方桌上的人说∶ “还以为他不来,只知道醉死在温柔乡里了。”
外头熙熙攘攘的,他抬头,看到江昱成身边带着的兰烛,朝坐在那儿的人抬下巴∶ “看到没,那就是江家二爷的软肋。”
兰烛得了清闲,举着酒杯在那儿,听他们聊着声音不算小的八卦。
“不是吧,二爷真把人带到这种场合里来了啊,这么多年了,他身边女人一直换,也没见把人往京圈的带的,这会是头一次,该不会,是要官宣吧?”
“是啊是啊,江家二爷,不会真要娶这位姑娘吧,据说二爷退婚,可是为了她。”
"怎么可能啊,你当赵家是吃素的,江家二爷从婚礼现场一走了之,赵家要是不堪其辱完全可以直接跟江家一刀两断或者直接让赵录嫁给别人,一直没有动静,这不说明了,两家根本就没放弃这事,总是合谋着有一天,把这事办了。”
“是啊,你就说江家老爷子那脾气,能让这样一个人入的了江家的门槛。”
“那江家二爷今晚带了这姑娘来,是怎么回事?”“那姑娘你们不认识吗,很有名气的,兰大青衣。”“兰大青衣不是据说在南妄城已经……”
“我参加过她的戏迷见面会,她与江家二爷,还有一段风月往事呢。”“那如今,走的是破镜重圆的戏码了”
“什么呀,一个唱戏的,能来今天的场地,真是抬举她了,摆明了就是外面混不下去了,又回来找江家二爷了。”
“我赞同你说的,我可听说了,原先的兰家剧团靠的是那林家的公子哥们,这不林家有难了嘛,她眼见着自己背后的大树要倒,赶不及地就回到了江家二爷身边,就这点能耐,依附于他人生活的菟丝花,也配站到今晚的酒局来。”
“小声点——”一旁的人提点着,扯了扯正在说话的人的衣袖,示意她看斜对角。
一行人才看过去,兰烛站在白色牡丹花簇的后面,坐在白色的椅子上,抿着香槟。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聊天的人面面相觑,“应该没听到吧?”"管他呢,有本事她去跟二爷讲啊,我才不怕。"“得,你不怕你问问你老爹,怕不怕江家二爷。”
那姑娘才闭了嘴,一行人才拾掇着远离兰烛所在的地方。
兰烛笑笑,槐京城的富人圈子,也这么爱嚼舌头啊。
她不在乎,她知道她回到江昱成身边后,她身上就会被打上那样的标签。
他们说的没错,她的确是曾经依附江昱成而生,如今是不是,对她来说也不重要。
只要江赵两家不清不楚的存在这么一天,她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所以她从未有任何幻想过。
江昱成把她带过来是什么心思,她不清楚。
但是她真实的感受到的,从前她在暗处,在浮京阁里的时候,遇到过许多跟她一样,被他们这些富家子弟待在身边的姑娘,他们同病相怜,甚少讨论金主对他们的态度,也甚少听到别人对他们的评价,换句话说,在这场心知肚明的交换中,交换者和被交换者,都不评判这里面的是非。
而今天她被江昱成拿到台面上来了,她要承受的就是比从前还要明显的轻视。
人们大抵会探究她的存在,安置着她的身份,很从前一样,她又回到这样的圈子里了。
兰烛苦涩笑笑,正要再添一杯酒,却听到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阿烛”
兰烛回头,看到了许久不见的林渡。
他比一月前还要再憔悴些,站在她面前,眼下有淡淡的隐绰绰的一道乌青,笑的勉强,跟她打着招呼。
“你回来了。”兰烛笑着望向他。“我……”
“你不必说,我知道你为难,我没有怪你没来找我。”
“阿烛——”林渡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林家的事,我无法意料,实在是抱歉。”
“你不用觉得抱歉,说抱歉的人是我。”兰烛神色平常,“阿渡,谢谢你,兰家剧团从零到有,你帮了不少忙,”
“你别这么说,林家的事,已经处理完了,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共事啊,哪怕你,哪怕你如今,是跟江家二爷……”
他不忍再说下去,“阿烛,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没有。”兰烛托着腮摇摇头,微微仰头,逼退眼里的酸胀感,不让那酒店高级的水晶灯浮现在自己眼底的晶莹里“我能有什么苦衷,不过是做剧团太累了,休息段时日。”
“那等你休息好了,你记得要回兰家剧团啊。”
"嗯。"兰烛应下了,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休息好了",江昱成还会用怎么样的方式,控制着她的决定。
“那就好。”林渡终于是松了一口气,“我就说嘛,你和叔叔的对赌协议还在,你要是消极怠工了,可是要给他白唱五年呢。”
他轻松地开着合时宜的小玩笑。
兰烛正要回话,却听到一道冷如霜月的声音传到自己的耳朵里,她拿的酒盏瞬间不稳,撞上了手边的玻璃装饰品,顿时就缺了个口子。“谁说她要白唱五年了”
江昱成走了过来,首先牵起的就是兰烛的手,把她搂过来,靠近自己的胸口,“今天请林先生来,就是告诉林先生,您叔叔那儿,违约协议和赔偿款,我已经给他都送过去了,往后兰家剧团,姓林了,您若是觉得槐京好,您就继续待在槐京吧,您若是觉得槐京人心险恶————”
他看了一眼兰烛,继续说道∶“——美人无情,那您就收拾东西回岭南吧,岭南水土湿润,四季温暖,适合您这样的富贵公子哥,往后阿烛,跟你不再是合伙人的关系了。”
林渡杵在原地,似是有一瞬间的失神,原先平淡的眼眸里的瞳孔肉眼可见地放大,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兰烛,问道,“阿烛,这是真的嘛”
兰烛听着江昱成一字一言地说着她都不知道的决定,她指甲把自己掌心掐的几乎要出血来。
那是她的兰家剧团,一步一步是靠她自己走出来的路,他凭什么毁掉约定!他凭什么可以做主她的人生,掌控着她的决定!
他凭什么!
指腹扣在那玻璃杯缺口上,她手上的血涔涔地往外冒,她全然感觉不到疼。这点疼跟她心里的疼比起来,差远了。
她手上血渍淋淋,脸上却一点变化都没有,只是笑着回答,“既然二爷已经替我还了违约金了,那就多谢了。”
她把手伸到后面,藏在背后,对着林渡笑笑,“如此,只能跟林渡先生,说一句抱歉了,兰家剧团,往后,就是林家的了。”
她说完,兀自转身,朝着藏在人群后面的无边夜色,快步奔去。
江昱成心下一慌,随之快步跟了出来,他眼见她站在光与暗的交接处,下一步,就要往无尽的黑色深夜中走去,他慌忙伸手她的手的时候,却忽然感觉到一阵湿凉,他低头一看,她的手上全是血,触目惊心地直冲自己的脑袋。
“阿烛”他慌忙叫了一声。
兰烛感觉自己五官迟钝,踏出门的一瞬间,眼前一黑,耳边最后能听到的,就是江昱成叫她。她没撑住,晕到在雪地里。
“医生医生”
酒会里的人听到外面撕破喉咙的叫声,酒店的经理带着人推开人群,带着备用医生不顾一切地往前赶。检查、包扎一套判断下来,医生宽慰到,"她只是气郁攻心,手上的伤没有大碍,回去静养就好了。”
在酒店上百号人的注视下,江昱成蹲下来,一手揽住她的腰,一身托着她的腿,皱着眉头,满目担忧,却又动作轻柔地将人抱上了车——消失在除夕的槐京风雪夜里,不在名利场下再停留一秒。
江昱成眉头紧锁,看着兰烛被划破的手。
看到那满目猩红的时候,他心痛的要死,恨自己怎么没有发现,他不是明显了解她的性子吗?她越是无动于衷,越是表明风平浪静,其实对自己越狠,也越恨他。
他用她最不耻最讨厌的方式,把她留下来,她咬着牙说好啊,转头却用这种的方式折磨自己。
她脸色苍白,眯着眼睡着了后的疲惫感毫不掩饰地爬上她的眉梢,整个人易碎感浓重。
江昱成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手指摩挲过她手上缠绕的一条条绷带。他现在,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他越要这样做,却明显把她推的越远……
车子开到浮京阁的门口,巷子口被一辆黑色的车堵住了,司机看清了来人,难以处理,难安地转过头来"二爷——”
江昱成这才抬头,看到堵在他车子前面的人,也看到了站在那个人后面的林伯,说道"知道了,就到这儿吧。”
说完,他把兰烛从车上抱了出来,把身上黑色的羊绒大衣一脱,盖在兰烛的身上,径直走向把黑夜照的跟白昼一样车灯前头。
江寰背着手,看到江昱成怀里抱着的人∶“不像话!”
江昱成将兰烛交给林伯,示意一旁的助理打伞送回去,自己忍着脾气∶ "您若是无事,还请您让开,这儿,是浮京阁。”
江寰当即就恼怒到“江昱成,我是你爹你亲爹”
"您今儿来这儿,就是为了强调这事,我不是早跟您说过了吗,我姓江,但跟您的父子关系,早就断了。”
“你以为我愿意来吗,要不是你祖父让我过来,我才不愿意过来,江昱成,我只说一遍,你给我听好了,赵家那位侄郎官,是个厉害的角色,赵家有了他之后,表面还风平浪静,实际背地里已经开始有动作了,往前赵家百年被江家压一头的日子,他们怕是不想过了,江昱成,都这个时候,你瞧瞧你在干吗,你真让我们江家人失望,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结亲才能化干戈为玉帛,结亲才能解决现在的一切囫囵困境,而你在干什么!陪着一个戏子守在这院子里,荒唐极了!我从小是怎么教你的,大丈夫要拿的起放得下,尤其在女人身上切不可花费太多的时间和经历,女人如衣服,有穿有换,你喜欢归喜欢,不耽误你跟赵录结婚啊。”
江昱成长身立在风雪夜里,眼里全是鄙夷∶ "您也是这么看我母亲的对吗?"江寰一时失语。
江昱成∶ “您这失败的人生经验, 还是留给您年老迟暮的时候, 哀怜后悔吧, 我跟您不一样, 很不一样,甚至,我都希望,我非您所生,这样的话,您今天拦在路上,我可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从您身上压过去,这样,我顶多是个过失杀人,而算不上是个谋杀亲父的罪名。”
江昱成说完就往里走,不顾后面已经气得跳脚的江寰。
他指着江昱成的脊背破口大骂“我真是信了你祖父的话,觉得你还有挽救的余地,我跟你说,江昱成,你以为你当江家的主事人这么好做吗,你别忘了你的软肋,他江云湖今天让我来劝你,就是他的最后通牒”
江昱成毫不犹豫,一脚踏进了浮京阁的大门,把身后的那些话隔绝在外,放眼望去,阁楼里灯火通明。
江寰在后面歇斯底里“你可别忘了你的母亲”江昱成的脚步一顿。
他看到兰烛醒了,长在长廊下,他朝那儿走了过去。
浮京阁的灰黑色大门要阖上之际,江寰的声音依旧从外面传来∶“你就躲吧,你就躲着每年的除夕吧,你以为你躲,除夕就不会到吗?江昱成,你躲不了,你躲不了!”
那声音被隔绝在外面之际,天空中传来礼花爆裂的声音,那起此彼伏的响声如同一场巨大又唯美的落幕赞歌。
兰烛抬头,江昱成朝她走了过来,低头检查着她手上的伤。
他的眉眼在烟火下忽明忽暗,手上动作细致温柔,好似刚刚在酒会上那个一心要斩断兰烛翅膀的人不是同一个。
院子里又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她听到除夕夜里爆竹轰鸣,听到院子外面传来的鸡飞狗跳,他成功地又和他捆绑在一起,度过又一个寂冷的除夕夜,他不是最害怕除夕夜,不是最讨厌这万家团圆的日子吗,她恨恨地说∶
“江昱成,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第59章 第 59 章
兰烛往江昱成的伤口上撒盐,她以为江昱成会想从前一样,恼羞成怒地用虎口抵住她的下巴,一字一句地说“好啊,那你便跟我岁岁年年,都一起守在这人间地狱吧。”
但是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窗外的烟花还在绽放,从地面升腾而起的光划破黑暗,冲上云霄后,炸裂成五光十色的火花,那些火花的光在江昱成脸上出现又消失,只是任凭那些光再怎么热闹跳跃,他只是站在她面前,轻轻地用手摩掌着她手里的绷带。
兰烛把自己的手收了回来。
“江昱成,毁了我,对你来说,到底有什么好处。”
“我没有。”江昱成抬头看她,“阿烛,我只是想你,留在我身边。”
江昱成看到兰烛扭过去的半张脸,重新把她的手住抓过来,缓缓开头到∶“阿烛,你记得你曾经说过,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是不会拒绝一束光的邀请的。你说你是黑暗里的人,而我,是你往上走的一束光,其实恰恰反过来,我才是那个在黑暗里的人,你才是我从前麻木人生中照进来的光。那光刚刚渗进窗沿的时候,我觉得太刺眼,太过于独特,不适的感觉让我在抗拒,但同时,我却又发现,我被你致命的吸引。我从来不敢承认这束光的存在,直到在南妄城,我对着那堆废土,脑袋里想的就是如果你不在我的生命里,我简直是生不如死,我从未想过,一个人离开一个人,会有生不如死的感觉,我从来都觉得,我不需要依赖别人,也绝对不会因为谁的离开让自己的人生失控,所以我做不到再让你远离我。你记得我们从南妄城回来的路上吗,漆黑的公路上,只有我们一辆车,车灯时好时坏,车子抛锚在雨夜里,我下车推车,你透过窗花看着我,眼里明明全是担心和不安;我们一起在院子里研香,一起酿酒,你虽心伤话少,但那忘却过去和现实的时光,不也自得其乐,阿烛,你相信我,我能给你那些时光,我能重新把那些时光留住,阿烛…我从未爱过一个人……”
“用林渡威胁我,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擅自帮我做决定,这样留住我,就是你的爱”兰烛摇摇头,“那我宁可你不要爱我。”
兰烛把自己的手再度抽了回来,江昱成感觉到自己的手一空,只能起身,唤她∶“阿烛——”
“江昱成!”兰烛蹭地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直视江昱成的眼睛,她盯着不过两秒,眼睛顿时通红,仰着头,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到∶"江昱成,那是我兰烛,一砖一瓦,一步一步靠自己盖起来的兰家剧团,你凭什么帮我解约,你有什么权利,可以帮我决定,江昱成,你很讨厌你祖父对吗,可是你知道吗,你跟他,简直一模一样,他控制你,你控制我。你别说你爱我,你根本不懂爱,你这是占有,你这是偏执,你只想一个人牢牢地把这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里,好啊,如你所愿,我在你身边,我一辈子都在你身边,但是你说的爱,你想要的爱,你想要我爱你,你做梦!”
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落在浮京阁密不透风的金砖红瓦上。
江昱成的眼前只剩下她悲怆的表情,她那恨到极致的扭曲感,她如一只小兽一般齿牙咧嘴的呵斥他。
她说她这辈子,都不会爱他。
他知道她说到做到。
她竟然敢说一辈子。
没有她的一辈子,她知道到底有多长吗?
江昱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屋子的。
他只觉得这黑夜,到处长满了针脚,任凭他往前走一步,四面八方传来的刺痛感,让他无处可逃。
他甚至都不敢回头再看那屋内的烛火一眼。
只敢等油尽灯枯的日子一点点熬走他的怯懦。
直到等到那屋子的灯火灭了,长长的夜下结满霜雪,他才踏入兰烛的屋子。
他看着她的睡眼,月光下还带了点微微的红肿,他知道她睡前,一定流了不少眼泪。
他于心不忍,只能坐在她床头,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不仅让她憎恨自己,还让她心神黯然。
江昱成知道自己这么做,兰烛会恨自己,可是他只想留住他,在让她恨他和留她在身边的抉择下,他选了后者。只是如今她不光是恨她,还伤到了自己,他对着长长的月光发呆,自己这样做真的是在爱她吗
第二日清晨,江昱成端了清粥小菜,敲开了兰烛的门。
他知道她日日晨起练习,寻摸着那个点,来到她的房里,推开门,却发现空无一人。
他放下碗筷就让林伯去找人,急匆匆匆惊动了一屋子的人,浮京阁上上下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人。
后来,还是江昱成看到屋檐下坐在那儿一直仰着头一动不动的貔貅,才看到那巨大的古柏树上躺卧着一个人。
那棵古柏树穿过围墙蔓延到外头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柏树上挤满厚厚的雪,树杈中分之中,有个穿着黑色绒裙的姑娘,提着那仿古的荔枝酒坛,懒散地趴在树杈上,另一边的裙摆垂落,右手上还缠着一串绷带。
江昱成差点忘了,她戏曲基本功好,上这树,对她来说不是难事。
从那树上,一步就能踏入灰砖红瓦下的自由人间去。
江昱成只能稳住兰烛,“阿烛,你能下来吗”
兰烛听到声响,清冷的眉眼一抬,懒散地说到∶“二爷找我。”
江昱成知道,她越是不提昨晚的事,就越是对这事计较。他压着心中的慌张,轻声哄到∶ “对,阿烛,你肚子饿吗,我熬了小粥,配点小菜,来吃吗?”
兰烛掂了掂手里那个灰黑色的陶瓷罐,“不了,我有酒就行。”
"早上喝酒对身体不好。" 江昱成往前一步,伸出手想去接她∶ "阿烛,下来吧,我们还要早上练功呢。”
“练功”她慵懒地转过头来,笑的百媚生妖,“二爷您忘了,昨个您帮我撤了契约,我如今,已经无戏可演了。”
“阿烛——”
“所以我打算往后,不唱戏了,就住在你这院子里吧,不愁吃不愁喝……”
江昱成“阿烛,往后的事往后再说,你先下来,吃饭好不好”
兰烛仰头喝了一口荔枝酒,笑着挥挥手,原先倚在树杈上的脚一松,半片裙摆动了动,差点就要摔下来。
“阿烛!”江昱成心下一惊,慌忙过去接。
谁知兰烛转了个身子,轻巧地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在地上后,轻轻地趴在江昱成的耳边说,“二爷是怕我走吗”
“您忘了,我昨个说,我会留在您身边一辈子的。”
江昱成恍惚,他想起昨晚,她说过的,留在他身边一辈子,一辈子休想得到她的爱。
兰烛先于他回了屋内,倒是对着白粥小菜,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江昱成坐在她面前,未动碗筷。
等到她吃完,江昱成拿来了药箱。
他拆开兰烛手上的绷带,用酒精棉仔细地擦拭着,还好伤口不深,他松了一口气。他偏头看兰烛,却见她笑靥如花,抬起未包扎好的手,“谢了。”
“还没好。”江昱成把她的手按回,一圈一圈地用新的纱布包扎着。
“昨晚的事,是我的错。”江昱成出声道歉。
兰烛一愣,笑着讽刺到∶“二爷说的,是哪一件?”
江昱成停下手里的动作,“阿烛,你为什么,不肯再给我一个机会?”
“机会”兰烛抬眼,“您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吗”
“坦率的说,我以为我知道。”
“您看,您连我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就试图说爱我。”
"阿烛————你能告诉我,除去我强留你在我身边外,为什么,你还是一直不肯原谅我,不肯再给我个机会。”
兰烛仍由江昱成还握着她包扎的手,用另一只手托着自己的头∶ “好啊,二爷,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和你好好说说。”
“撇去我和你的相遇不说,那是我自愿为了兰家来与你这样我生平够不着的人物,做的一场交换,这场交易中,我们的人格本就不平等,你是施舍者,我是牺牲品。
江昱成“我知道,但当日戏台一场演出之后,我从未把你看做是,低人一等的牺牲品,也从来没有觉得,你是轻浮可辱,你我在感情上,平等。”
“平等吗?你是如何介绍我的,如何定位我的,我在你身边,不过是一样附属品,你笃定了我离不开你,你笃定我没你不行的,旁人用心知肚明的眼神看着我的时候,他们认为我依附你而生觉得不用对我高看一眼的时候,若你出头了,说话了,端正了我的位置,那我与跟你关系的定位,也一定不是一场交换,对吗””是,这一点上,我承认,我从未在你的立场上思考过这个问题,也从未给我们曾经的感情,一个光明正大的宣告,这样的感情是畸形的,是不对等的,我知道,这一点,是我做的不够好,我往后,会做到更好,往后你与我出入,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看重的人,凭谁也不敢再对你有任何的非议,对我们的感情有任何揣测。并不是你没我不行,而是我,没你不行。”
兰烛摇摇头“不,江昱成,你做不到的。”
“我无法说服自己去接受这样的一段感情,我没法说服自己,不保持对普通爱情的向往,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开的,我没法在你身边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没有见不得光, 没有什么地下情人, 阿烛, 我没有去订婚现场, 我后悔了, 我只想掉头找到你,我没法说服自己,去接受这样的安排……”
“可是你身不由己, 对吗?”兰烛抬头, 盯着江昱成的眼睛, “直到今天, 你也身不由己, 往后再遇到如同昨晚那样的局,你该如何介绍我,就像昨天一样,我还是坐在角落里,让别人猜测你们江家和赵家的关系吗,听他们说着,两家迟早会因为捆绑的利益,迫使这一段订婚,成为事实,而我,终究要横亘在这一场利益交换中,江昱成,被牺牲掉的感觉真不好受,我不想再体验任何一次了。”
兰烛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她把压在自己心头的那些话尽数说出。
“二爷,您知道,兰志国待我,并不好,但我为什么甘愿为了解决他儿子的事情,来到槐京城,毫无尊严地踏入你的屋子吗”
“我母亲是槐京人,她命苦,没读过多少书,从小就卖命在剧团生活,那个时候京剧行业如日中天,剧团竞争也比现在激烈很多。她身段好,生得美,唱功好,自然比一般的演员更得到别人的青睐些,也有许多男人,想殷勤地递出橄榄枝,她周旋回绝凭着自己的能力得到了很好的发展机会,可惜后来遭到同行妒忌,诬陷她偷了同行的一套首饰,她心高气傲,为此事耿于怀,终于在一场重要的演出上,从舞台上跌落,从此,再也没有勇气踏上舞台过一步。她成了剧团里的废人,被剧团老板,赶出了槐京。”
“那个时候的她,才二十岁,她虽然被人诬陷,却因为脾性太高,不屑于那些小人为伍,但又痴迷于京剧,她一生所求,就是能回到槐京,回到戏台上。但是她又怯弱,又不敢,从舞台上摔下来的那天,她知道,彻底把她的梦摔碎了。”
“她日思夜想,终于是让她想到了一个办法。她遇到一个从槐京一起回来的男人,男人风雅知趣,她几杯凉酒,灌醉了他,终于是如她所愿,她有了一个女儿,可以继承她的全部理想,可以带着她的仇恨活下去,而她自己却活的很割裂,一方面,她带着对他妻儿的亏欠觉得自己不应该插足别人感情,另一方面,又拼命鞭策我有朝一日,一定要回到槐京去。在她眼里,无论兰家对我们再怎么苛刻,我们都欠着兰家,我母亲也总说,我们欠着兰家,有时候我真的很想知道,我到底欠兰家什么了,难道就是因为我的生来,就被打上的杂种的标签?你也知道了她的结局,住在康复医院里,三年来,我去看她的次数,屈指可数,可能是因为我也在逃避,逃避成为和她一样的人,但是江二爷,若是与你在一起,我就会变成了与她一样,日日怀着愧疚而活,我更不想往后我的孩子,也会面临这样的遭遇,我知道你身不由己,我不恨你没有办法为了我去舍弃你要承担和背负的一切,人人都不是为自己而活的,但是二爷,我想为自己而活一次,不想因为那些东西,再委屈自己了,所以,我没法回头,因为我知道你,也没有办法做到脱离你身后的人的全部桎梏。”
她说的理智且清楚。
原来他试图瞒住的那些、不想在她面前提起的“身不由己”,她都知道。
她这一生, 从小就被教导要怀着感恩和歉意而活, 但实际上, 她根本不欠任何人。
就像她说的那样,他根本就没有办法能脱离身后的那些沼泽,又何谈能够光明正大地给她一个合理合法的身份呢,这些,不是他江昱成,靠把浮京阁的大门锁上,就能解决问题的。
他一直在努力,脱离江家的桎梏,脱离祖父的拿捏。
可是如今……
在听完兰烛这番话之后,周身涌上的无力感迫使他最后站在了屋檐的霜月下。
他对着那月亮出神。
林伯走过来,恭敬地说到∶“二爷,您母亲的信,到了。”
江昱成接过信,打开信封,引入眼帘的还是那熟悉的字眼。
每年除夕,这信都会如约而至。
除了往常的一些问候,还有一些日常的、絮絮叨叨的叮嘱,自然还有期盼,期盼他能做的更好,早一天把她接回槐京,早一点让祖父承认他们的存在。
但无来信地址,也无再寄回去的可能性。
江昱成看完,折叠好放在手里,长身立在那雪夜下,他缓缓出声∶ “林伯,若是有一天,我不姓江了,搬出浮京阁了,您还会跟着我吗”
林伯微微躬身,“二爷,我跟的,是住在这浮京阁的主人。”
江昱成轻讪“我早就知道你是这个答案,毕竟,你是他的人。”
林伯在雪夜里依旧保持那个姿势,从未直起腰∶ “不管您如何反感, 您姓江, 这是事实。”
“若我不想要这个姓氏了呢”
“那您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第60章 第 60 章
东郊的江家,酒香屋暖。
江家的曾孙————江月梳的儿子满月,江家为此摆宴三天。
江昱成没有出现,只是让林伯送了贺礼去,问了江云梳和嫂子的好,大方地给满月的侄子送了对跟孩子一般高的金虎。
林伯回来后,照例禀报了一些江家人的近况,忧心地说到江月梳比从前更憔悴些,江老爷子那儿又给江昱成手下的人施压了。
江昱成彼时坐在院子下的长椅上,依旧读着母亲寄过来的信。
信中提及的最多的,还是让他早日能接她回去,能让江家早日承认她的存在。
这么多年,他从始至终遵从的都是,早日接她回来,但好像根本就没从源头上,想过这个可悲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他母亲名动槐京,却因为出身不够,被祖父拒之门外,父亲懦弱,只当是桃花流水一场相逢,忌惮于赵家的势力,即便是在江月梳的母亲过世后才遇上的他母亲,也不敢给她一个名分。
后来,祖父知道他母亲怀孕了,态度做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把他母亲接到了浮京阁。江昱成在浮京阁出声,在浮京阁长大,六岁之前,江家祖父不允许他们踏出浮京阁半步。外面的世界,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只有寂静的院子里那些古老的树木陪他长大,他们沉默不语,他也安静反常,唯有母亲,最懂得他对外面的向往,往往穿着戏衣,在浮京阁留下的那个古戏台上给他演他看的懂的、看不懂的人间故事。
他常常觉得黑夜乏味,向往外面的世界,她却温柔地抱着他说∶ "阿成,外面的人有外面的人的人生,往后你长大了,不要问为什么你的成长、你的人生跟别人不一样,莫要跟别人比较,你这一生才能活的潇洒长久,知道吗”
六岁那年的除夕夜,他与母亲跟往年一样,在院子里放烟火,祖父背着手来到浮京阁。院门紧闭,他和母亲在屋里攀谈许久后,一辆车在大雪夜里把母亲接走了,他永远忘不了母亲最后回头的那个眼神,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小成,照顾好自己。”
他在风雪夜里跪了一夜,求祖父把母亲还给他,祖父只是背着手站在他面前,未弯脊梁半寸,说江家的后辈,不能掉眼泪。
他告诉他,只要他达到江家的预期,母亲,会回来的。
往后的日子,他奉为圭臬地接受祖父的各种安排,为了让他变成江家最好用的“刀”,祖父甚至不近人情,狠心断绝,不把他当孩童对待,提出的要求越来越高,做的事情一件比一件卑鄙,他毫无怨言,只想离自己的目标再近一步。最后,他长的畸形、扭曲、冷漠……
每每想起母亲的嘱咐,他总是愧意连连,总觉得他没有如她所愿的那般,一生过的潇洒长久。
他从来都是如此,从不质疑自己的决定。
从不质疑地做到最好,为的就是不想年年在除夕的时候,只能收到一份信了。
唯有在赵家婚约上,他不想屈服.
若是三年前,有人跟他说,他江昱成有一天,会为了一个女人,抵抗江家祖父的命令,他一定会觉得他在说天方夜谭。而现在,他却发现他麻木的心真的动了情,他想为了她,去斩断那些可以在背后操控自己的傀儡绳。
他应该给阿烛一个清明人生,而不是陪他一起,住在这他永远踏不出去的浮京阁里。
第61章 第 61 章
浮京阁的院子里,林伯买了许多的烟花棒。
这东西,从前二爷有命令,是不能在浮京阁出现的。
只是兰烛对着窗户外头,看到路过的小孩手里都拿着五花八门的烟花棒,一时兴起,就差遣他去买的时候,他是在是不好拒绝。
二爷说了,兰烛姑娘最近心情不好,要养病,除了要出门以外,其他的要求都可以满足他。
他于是差遣了人,买了各式各样的烟花棒回来。
兰烛让他手下的人都点上了,在院子的雪地里挥着手臂转圈圈,一时间滑稽的很。
林伯看向笑的没心没肺的兰烛,心中微微苦涩,怕姑娘,也不是真的开心。
外头院门传来阖门的声音,内院里的人听到声音,连忙把自己的手放下,原先绚烂的烟花棒此刻只能垂落在地上,发出微弱的苟延残喘的光芒。
外头的人进来,收了伞,看到内院站了一群人,地上的烟火还未灭,冒着青烟。
林伯连忙上前道歉“二爷……是我、是我让他们买的……”
江昱成摇摇头,反而从地上捡起一根烟花棒,走到兰烛身边。
兰烛看见人过来,慵懒地远远地就招呼到“二爷回来了。”
江昱成眼见她穿的单薄,脱了自己外面的羊绒大衣,套在她身上,“在屋外玩也不知道加衣服,当心着凉。”
兰烛没回他,任由他把衣服披在她身上。
他低头,从兜里摸出来一把火机,捻出一团蓝色的火焰,那火苗瞬间就跳跃燃上了灰黑色的烟火棒,一瞬间,光亮跳跃。
江昱成将烟火递给她。
兰烛没说话,接过,伸手,对着天空画着她那无聊的圈。
江昱成抬头看她,她眉眼寡淡如水,看不出情绪。
他想起他来之前刚刚那一场在江家抵死顽抗得来的“两全之法”,心中微微苦涩,透过她手里烟花棒的浅浅光芒,看向她的脸∶“阿烛,你从前,自由吗?”
“自由啊。”兰烛没回头,懒散地说,“不在你身边的每一天,都很自由。”
周围听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四周只剩下烟火棒火星四散噼里啪啦的声音,没有兰烛想象的,她挑衅他,他恼羞成怒的态度,他只是从地上又捡了一根烟火棒,递给她。
再度捻火, 燃烧, 火光四射, 他在那样安静又渺小的光里看到刚的画面。
他去了江家,和想象中的一样,恼怒、争吵、破口大骂,一片狼藉。
祖父说,路只有一条,江家两兄弟,他必须要保一个。既然他江昱成不想再为他所用,那江月梳的命,总要保住的。
其实也不难理解,江月梳一世安稳,从不沾染江家脏污,是祖父护在心间上的亲孙子,他江昱成对江家来说,只是一条狗而已。
既然他不愿意再为江家卖命,那他身上的最后一点价值,他们也是要索取完毕的。索取完毕之后,他应该也自由了吧
江昱成在如星光银河般的烟花丛中听到兰烛的答案。
真好,江昱成心里想的是,她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至少还能感觉到自由,自由,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兰烛未见他回话, 呛他的话哽在喉头, 说不出来, 她只能回头看他。
只是那一瞬间,他揽手过来,从背后抱着她,头轻轻地、脆弱地抵在她的肩膀上。
不似像从前那样抱的让她喘不上气来,也不像从前充满了他横冲直撞的占有欲,他甚至还能给她留下她拒绝的空间。
兰烛动了两下,想要挣脱,却听到江昱成开了口。
他的声音甚至有些颓丧,并且有些无力,她听到他缓慢地说到,“阿烛,让我再抱一下。”
金色的烟花棒还被她握在手上,火光带来的暖意,映得他的脸如梦境一般虚幻。
虚幻的夜后,江昱成站在康宁医院的门口。
他独自坐在黑色轿车上,抽完了一根烟后,直到放置在一旁的手机响了,他才灭了烟接了起来。
“爷,里头安排好了,医生说情况稳定,您可以进去了。”
江昱成挂了电话,随即从后座椅拿了束花,对着玻璃窗倒影摆正了自己的西装领带,把自己倦怠的神色收了起来,这才踏入医院的大门。
医院里出奇的安静,冬日覆盖在路上的雪被扫到一边,藏在灌木丛下的小音箱放着让人舒缓的音乐。
护士带着他往前走,来到后面的住院部,把人带到了之后礼貌地说道∶ “江先生,兰女士就在里面了,她现在情况良好,适合探视,您尽量跟她说一些平和一些的话题,避免刺激她。”
“嗯。”江昱成点了点头。
他站在门外,从外面望进去,里头的房间开着门窗,空气形成的对流把一旁白色的纱窗吹的起舞翻飞,坐在窗边年约四十的女人,拿着一本书,书上密密麻麻写了许多繁体字,像是一本手抄的戏本。
她侧身对着她,大冬天的日子里只是单薄地穿了一条羊毛的改良旗袍,整个人从头到尾,都打扮的干净整洁,不像是糊涂自语的精神病患者,反倒像是书香世家的太太。
江昱成敲了敲门,他正斟酌着要怎么开口,对方却比他先开了口。
“你来了。”
她没抬头,眼睛依旧落在那泛黄的书页里。
江昱成微微有些讶异于她熟稔的口吻,往前踏了一步进来,轻声说道“您认识我?”
她依旧没抬头,“你身上有阿烛的味道。”
江昱成有半刻的失语。
兰庭雅终于是缓缓抬起了头,她看了一眼江昱成,把手里的书放下,“春日来信是我教她研的,她倒是挺有进步的,能模仿得我八分像,就是不孝顺,不来看我。”
那脸抬起来的时候,江昱成于是知道了,兰烛这一身气质,是怎么来的了。
他甚至觉得,兰庭雅年轻的时候,应该比兰烛还要再倔强一些。
江昱成对于兰庭雅的单刀直入微微有些无措,他耸了耸肩,微微一笑,解释道,“阿烛剧团忙,我回去一定替您带话到,让她多来看看您。”
“罢了。她不来看我,你来,也一样。”兰庭雅拉出一张椅子来,“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这话杀得江昱成一个措手不及,他连忙说,“马上就可以。”
兰庭雅啧了一声,“原来是还没有追上。”江昱成被识破,只得缓声说∶“是我做的不够好。”
“嗯、这孩子,有自己想法,又记仇,你一定是哪里惹到她了。”江昱成“是,我……”兰庭雅“我太了解她了。”
兰庭雅“这样,你也不用让她来看我,我知道她演出忙,我年轻那会,也像她这么忙,女孩子嘛,有事业心是好事,毕竟她要强,京剧底子是我一天天教出来的,哪怕是生病发烧到四十度,我也没有让她落下过一天的训练,你这样,你等等——”
她从桌子的的橱柜里拿下一个保温盒子,“你帮我把这个给她带上。”
江昱成接过,“这是什么”
“这是阿烛最爱吃的糖藕。”
她最爱吃的
江昱成从前常带兰烛去吃江南菜,他知道她好甜,但是唯独这一份糖藕,是她从来不点的。
见江昱成有些疑惑,兰庭雅轻笑了一声,“一看你就不知道我做的这东西的好,阿烛从前很要吃的,但是你知道的,小孩子甜食吃多了容易忘记生活的苦,忘记生活的苦那行啊,那成不了才的,所以我从前啊,都管着她,不让她吃。你也知道阿烛的脾气,她虽然看上去寡言少语的,但是叛逆起来的性子倔强的很,她趁我不注意,三番五次馋嘴偷吃,我说了她很多次,可是她就是不改,后来我就想了个办法,我把糖藕里的糖换成盐了,她那天就哭着跟我说她再也不偷懒了,其实我挺愧疚的,做母亲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你说她才那么点大,我也不忍心每天让她那么辛苦。好在她现在出人头地了,他们问我要不要去看阿烛演出,我说不用,我女儿的舞台,我不看我也知道,她出色的很,她一直给我长脸,反倒是我,不敢去看,怕给她丢脸……”
她自管自地说着,也不管江昱成在没在听。
江昱成觉得心下有些酸涩,她从前讲过些她小时候的事,但说的都是自己的小趣事,从不说自己从前吃过的苦,但其实他也一直都知道,她不说,不代表她忘记了。
“你尝尝不”兰庭雅递了双一次性筷子过来。
江昱成接过,打开盒子,夹起一块,毫无防备地咬了一口。
咸得发苦。
本能的反应让他一瞬间很抗拒,但一想到她也尝过这样苦涩的童年,他便咀嚼如常,未置一词。
最后,他拿着那打包好的便当盒坐在车里。
他手指敲了敲方向盘。而后打开盒子,一言不发地把剩下的,咸涩发苦的藕都吃完了。
吃到后来口舌麻木,感受不到苦意了,他抽了后座底下的纯净水,大口大口地灌着。
未了,他又对着那空空无一物的盒子,出了神。
第二天兰烛起来的时候,发现屋子里比平日里明亮了很多。
那些遮光的、厚厚的窗帘都被拆掉了,换上从前白色的纱布窗帘,外头的雪光映照进来,她能看到空气中许久不见的浮光飘动。
雪停了。
她几步来到了院子,却发现内院的大门开了。
她站在屋檐下,能从里看到外面,里院、外院的大门,全都开了!
她往前再走一步,看到江昱成站在院子的阳光房里,他穿着清爽,晨起发梢微塌,周身的戾气已除。
原先的一身黑衣被他换成浅米色,他在那冬日调零的槐树下摆弄着石桌上的碗筷,周围还有生着一个火炉,香气袅袅,颇有一幅烟火人家的味道来。他见到兰烛起来了,满是欣喜地朝他招手,“阿烛,过来。”
兰烛揉揉眼,她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这样的场景太像她从前没有离开江昱成时常常做的梦了。
梦里他也像现在这样,站在树下,一袭清风,徐徐秉之,手里做一些闲散的活,他长相古典,浅笑的时候极为多情俊美,眼里却只有她一个人。
兰烛觉得这像极了一场梦,可偏偏一脚踏下去,却真实地感受到了脚下的鹅卵石的存在。
她不明所以地站在那槐树下。
江昱成见人来了,放下手里白色的陶瓷勺,走到兰烛身边,拉着她往里走,“本想做好了再叫你,谁知道你就已经醒来了,看起来你肚子里的小馋虫名不虚传,早就闻到味了。”
兰烛许久反应不过来,只是被他拉着往那石凳子上坐。
院子在室外,树下生着冬日里特有的火炉,烤得她脚边暖意洋洋的。
江昱成从另一个炉子里用那陶瓷勺舀上来些什么,他背对着她,面对石桌,捣鼓了一会后端着一个白色的玉碟子过来,放在兰烛面前。
“阿烛,尝尝,新出锅的糖藕。”
兰烛看到糖藕,下意识地推开,“我不吃糖藕……”
江昱成不由分说,用筷子夹了一块,哄道∶“你尝尝,很甜,真的很甜。”
兰烛看了看白色盘子里的糖藕,一段糖藕被切成一片一片,藕粉色的藕洞之间被松软的糯米填满,码列整齐的糖藕上洒了一层桂花糕蜜,很地道的做法。
他是怎么学会的
江昱成试图再往兰烛嘴边送,他带着期盼看着兰烛,眼睛干净的好似初春新落的雪,兰烛甚至那一刻生出点不惹拒绝他的想法来,她尝试着咬了一口。
“怎么样”他急于求得她反馈。
入口软糯,甜而不腻,满口桂花香。是她许久、许久、许久,未曾尝过的味道了。
那一年发烧后吃过以后,她觉得世界上所有的糖藕都是劓咸要命。
只是有了那次母亲严厉的教育后,即便再想吃,一想到那咸的发苦的发烧的夜,就再也不想了。她也从来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起过,她爱吃糖藕的事情,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糖藕要做到如此软糯,怕是要提前炖上两个小时,这才清晨,他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些东西的呢
“还可以对不对”江昱成出声打断了兰烛的思绪。
“嗯。”兰烛放下筷子。
江昱成这才像是如释重负,他轻轻抓过兰烛的手,握在掌心里“阿烛,人间五味,各有各的口感,对吗”
他的话别有深意,像是看透她心里那沉积的别扭。
“若是你再想吃了,我让林伯,给你送来,好吗”
“送来”兰烛抬头问道。
“嗯。”江昱成转头,看向大门,“你瞧,浮京阁的大门又开了,从里到外的三头大门,边上的月牙小门,后面的后院门,都畅通无阻,阿烛,你可以走了。”
“我…”兰烛立刻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那灰黑色的铁门下,望向那朝她而开的大门,有些不确定,“我真的可以走吗”
“走吧。”江昱成起身,站在她身后,背着手,缓缓说道,“阿烛,我知道你想回剧团,剧团的所有人都在等你,槐京城的白蛇传,许久不演了,阿烛,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去成名成角,槐京城的人们,许久没有听到,正宗的京腔了。”
兰烛回头,唇峰竟然微微发抖。
“阿烛,我终究是欠你一句抱歉。”江昱成神色平淡,站在那台阶上,嘉立在长风里,“对不起,阿烛。”
“愿你往后,自由如风。”
兰烛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是半只脚踏出了浮京阁。
第62章 第 62 章
晨间大雾弥漫,兰烛一脚踏出浮京阁,再回头,巷子尽头的景物已经一片模糊,那屋檐的棱角都分辨不出来,四周安静地听不到一点声音,这飘渺的离世感让她蓦然生出点重回人间的感觉来。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就连那只终日黏着她的黑狗也没有出现,最终她面前只有一条路,就是朝着光亮清晰的地方走去——远离这场大雾。
她走出巷子口,站了好一会儿,拦下车,打车去兰家剧团。
她在车上整理这思绪,迫使自己专注地想一会要见到的人,也不知道小芹他们怎么样,其他人怎么样,林渡怎么样。
她纠结不安地坐在车上攥着手,眼见着车越开越近,终于是看到了兰家剧团的牌子,她从车上下来,靠近门,扣了扣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来开门的是个小师妹,她看到兰烛,兴奋地说到∶"兰角,您回来了!"
她高声一叫,吸引了许多人来。
熟悉的脸庞——出现在兰烛面前,七嘴八舌的,兰烛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和谁说话好。
小芹慌慌张张跑出来,“阿烛!阿烛!”
她一把抱住她。“你可回来了。”
她抱着她左看右看,像是在确认她身上有没有事,而后,又往她的身后小心翼翼地看去,“你是一个人回来的吗”
“嗯。”兰烛点点头。
小芹小心翼翼地问到“二……二爷、他、他肯让你回来了”
“是。他让我回来的。”兰烛如实说。
“阿烛——”小芹身后,快步走过来一个男人。
兰烛微微惊讶到“林渡你还没有走吗”
协议没了,他应该带着林老板的那些人回去才是。
林渡“我怎么能走,我说过,我会在兰家剧团等你的,我当然不能走。”
“太好了!”院子里围着的一群人欢欣鼓舞,动情的说话间都带着哭腔,“兰角,南妄城的事情,我们都没有怪你,你又何必要怪自己,你怎么可以狠心几个月都不回来看我们呢?”
兰烛应付之间看了一眼林渡,林渡朝她点点头,想来,应该是林渡扯了个她愧疚难安难以回来见他们的谎,圆了过去。
她用眼神道了声谢,回头对院中的人说,“从前是我做的不好,是我太脆弱,让大家替我担心了,实在是过意不去。”
“好了好了快别说这些见外的话了,如今您和林先生都回来了,一切都回到了曾经美好的日子,林先生,先说好了,今天晚上,您可不能再拦我们了,我们可是要喝个不醉不归,至死方休!”
林渡站在亭院长廊下,背着手摇摇头,“行,不拦你们。”
而后,他往前一步,张开怀抱,“阿烛,欢迎你回来!”
兰烛一愣,反应了一会,终是微微一笑,回应了他这个拥抱。
他靠近,在她耳边说∶“阿烛,辛苦了。手好些了吗?”
兰烛松开手,离到和他半米远的地方,把自己的手拿出来让他看∶ “让你担心了,小伤。”
“那现在,伤口愈合了吗?”他问这话的时候,没看她的手,反而是看着她的眼睛。
不得不说,林渡是兰烛遇到过的最有分寸感的人。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问,却好像什么都问了。
兰烛点头“愈合了。”
林渡“往后,还会复发吗”
兰烛一瞬间想到消失在大雾里的江昱成,淡淡一笑,“不会复发了。”
她知道,他是一道开在她心口的伤疤,不管怎么样,伤疤最后都会愈合,她看着周身逐渐消散的雾气,想来刚刚那场大雾应该已经抹去了她心口这触目惊心的伤疤吧。
"好了好了别都愣着了,咱们把后院收拾一下,今晚上啊,雪中赏月,雪中对酒,喝它个不醉不休”
周围开始忙碌起来,后院的石桌上添置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兰烛又回到了自己的剧团,从前,他们也会像今天一样,坐在一起,讨论同一个爱好,钻研同一个行当,说到兴头上,就拿着酒杯碰盏,体会着人生的百种味道。
兰烛再度坐在那石桌上,听他们讲起人生来,却突然,多了别样的感觉。
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样的感觉,要说的具体一点,就好像看到一朵春花死在万物生长的谷雨季节里,一只大雁在南归之前奄奄一息,一群骆驼瘫倒在临近的水源边上……
多了一些本可以,本应该,但却服于命、服于世界的宿命感,少了一些向外的锋利和不甘。
重获自由,重新回到自己喜欢的事业中,身边的朋友笑容灿烂,彼此信任,这本来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总是微微带点遗憾。
“阿烛,你发什么呆呀”小芹用手肘支了支她,“你瞧瞧,你最爱喝的荔枝酒,专门上街给你去买的。”
“来啊,让我们庆祝新时代的到来。”
小芹把那荔枝酒倒满,所有人把那酒杯拿的高高的,朝着那安静的霜月,朝着充满希望的明天。
兰烛拿过酒杯,手上的红玛瑙串碰到了玻璃浅口杯,发出轻轻的一声响。
她有半刻的恍惚,而后也把手中的杯子举起来,像其他人一样,碰上大家手中的杯子,“来吧,让我们,庆祝新时代的到来。”
京西郊的独栋别墅院落是赵家老爷子送给侄女赵昭昭和侄郎官钦书的新婚礼物。
赵昭昭身体柔弱,西郊风大,她不爱往这儿跑,这别墅院落就成了钦书和几个赵家的门客往常商议事项的地方。
鹅软石铺就的院落里站着一个面容儒雅、身形偏瘦的男人。
身旁的另外一个人,压着嗓子说到∶“钦老板,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钦书对窗外,没回头∶“他江昱成,同意了?”
“是,那晚,江家老爷子和江二爷的谈话,我都听到了。”
钦书对着窗外,嗤之以鼻,他就为了个女人,竟对自己下得了如此狠的心。
站在钦书面前的男人继续说道“这老头,倒是真狠的下心,俗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到好,偏袒的如此明显。”
“要不说江家大公子风霁月明,江家二爷日人人怕之呢,江二爷的生母……说起来也没有被江家老爷子承认过,江月梳的母亲,才是江家老爷子满意的赵家的人,更何况,江月梳也是江家老爷安排在里面的人,地位举足轻重。他江昱成,看似掌握了江家整个命脉,实则被江家老爷子,吃的死死的。到底谁是亲孙子,已经很明显了。”
钦书淡淡一笑∶ “所以说, 驯化一匹狼, 最好的时候, 就是在它幼时。不过他要反, 我倒是没想到,这对他来说,是百害无一利的事情。””看起来江家二爷这是铁了心,要与江家撇清干系了,钦老板,依我看,这是我们的好机会。不如我们动了那些安插在江家的内应,杀江家老爷子一个措手不及。”
“江家可以一口一口吃,江昱成再反,要的不过是不让他祖父拿着他母亲的事□□事压迫他而已,江家百年基业,他不会坐视不管的,只要他还会伸出手来,我们的事情就很难办,眼下最关键的是,怎么能在这场局面中把江昱成淘汰了。”
“这…”对面的人显然倒吸一口冷气,他知道赵家这位侄郎官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听他的意思,是还想对江家二爷下手?他只得惴惴不安地回到∶ "钦老板,再怎么说, 江家老爷子这么做, 也不会要了江家二爷的命,只是据医生说,他这体格免疫力过强,反应会更强烈些,虽说不怎么适合做这个手术,但也只是休养的时间会长一些,往后的不适感会多一些,对性命应该是无虞的啊……”
“真是因为对性命无虞,才不行。只要有他在一天,江家就倒不了,江昱成再怎么恨他父亲,恨他祖父,也不会对整个江家坐视不理,只要他还能恢复,我们就吞不下江家,除非,江昱成彻底对江家死了心。”
“那您的意思是——”
钦书勾了勾唇角,“他江昱成不是很想知道,他母亲在哪儿吗,那就把真相,告诉他。”
那人弓着背,听完这话,牙齿忍不住颤动,他哆哆嗦嗦地说,“钦老板,高见……”
“慢着——”
"他为了一个女人,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找个机会,试试那女人的心思有多深。"
“是。”
浮京阁的东边正厅,江昱成拿着狼毫笔,在宣纸上泼墨写意。
林伯进来,看到落笔的几个道劲的大字,恭敬地说到“二爷,阿烛姑娘已经回了兰家剧团,一切安好。”
“好。”江昱成放下手里的笔,“既然这样,那我们收拾东西吧。”
江昱成转身打开自己的衣柜门,找了些轻便的、舒服的衣料服饰。
林伯为难地看了一眼江昱成,欲言又止。
那晚,他陪他去的江家老宅。
江家老爷子勃然大怒,说他江昱成想斩断江家而活是绝无可能的事。
江昱成说,有一样东西,他愿意换,只要江家祖父肯放母亲回来。
江云湖有微微的发愣,这才偃旗息鼓,“原来你都知道。”
江昱成“您这些年,想做的事情,不就这一桩吗,您不知道如何对我开口对吗,您不是怕伤了和我的感情,而是怕我不再为您所用了是吗但您知道,这事吧,兜不住。”
“祖父,总有一天您要说的,不如现在,我们把这事交代清楚了,自此后,江家的事,与我就再也没什么关系了。”
……
江昱成等了许久也没见林伯过来,回头说道“愣着干什么,过来帮忙啊。”
林伯咬了牙,扑通一声跪下来。
“林伯,你这是干什么”
“二爷,您不能答应啊,您的身子情况您又不是不知道。”
“林伯,检查结果早就出来了,我是最匹配的。”“二爷! 江老爷子还有别的选择的, 不是非你不可啊。”
“找别人,他要欠情分,找我,就不一样了,他不用欠任何人情分,这是我作为交换,要付出的代价。”
“可是……”林伯痛苦万分,江昱成以为自己用了这样的交换之后,就可以换回他母亲了,可是他,可是他根本就不知道这背后到底是什么。
“林伯,你怎么是这样的表情,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今晚一过,母亲能回来,我也不用再遭受桎梏,往后我的人生怎么活,我自己说了算了,再也不能有人,用那样的话去伤害阿烛,我终于能获得自由了,你怎么不为我感到高兴呢。”
江昱成把林伯扶起来,宽慰到∶"我会以全新的面貌去遇见阿烛,像一个正常的男人一样,察觉她的喜怒哀乐,做她需要时候的依靠,再有,可以偷偷地把戒指藏在花里,藏在蛋糕里,藏在我从前觉得烂俗到极致现在又浪漫到让我羡慕的那些桥段里……那样的新篇章,是不是听起来,就让人欢欣雀跃。”
林伯一把年纪了,此刻却是泪眼婆娑。
江月梳的病,从娘胎里就有了。
江昱成出世后,江家老爷子连夜赶过来,戳了他半罐子血。
再大一些,这样的适配测试也一直陆续进行的,那个时候的阿成只是仰着头问祖父,“这是干什么"
祖父淡淡地回到“有用。”
“阿成有用,祖父就会来看我们吗?那父亲,是不是也会来看我们?”
江家老爷子拿着针管,回头望了一眼,没说话。
他从来就打算好了江昱成的路。盘算好了有这么一天。
哪怕江昱成不作为交换,他的路也早已经铺好了。
这跟他能不能换回母亲没关系。阿成,是这条路上,唯一的牺牲品。
林伯自小看着江昱成长大,太明白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了。
十八年的真相,实在是太过于残忍,埋了这么久的秘密,即便他总有一天会全部知道,但是现在……哪怕有一丝瞒他的可能性,他还是得瞒住了!
林伯终于是没有说出口。
反倒是江昱成宽慰他,像是一个普通的晚辈宽慰一个心事重过于忧心的长辈一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伯, 只是半个肝脏而已, 能长回来, 再说了, 大哥平日里待我不错, 我不亏的。”
他眉眼一松,整个人少了许多曾经的冷峻,轻松地说道∶“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
林伯最后陪江昱成坐在医院尽头长长的椅子上。
挂壁上的钟一分一秒地走着。
护士来叫人。
他换上病号服。
临行前,江昱成还是拍了拍林伯的肩膀。
影子消失在医院窄窄的通道里。
上一秒,上麻药。
下一秒,世界,混沌无知。
第63章 第 63 章
剧团重新开展倒是挺顺利的,倒是小芹急匆匆赶来,说林渡的车,在回来的路上,出了意外。兰烛火急火燎地往医院里赶。
据说是在一个监控盲区,行人穿过,司机停车让人的时候,后头有辆大卡车疲劳驾驶,撞了上来。
本来今天这场局,是兰烛自己去参加的,林渡说那个客户十分难缠,怕兰烛应付不了,才说不如自己走一趟。
兰烛听闻消息后慌忙感到医院,直到闯到急诊室里看到坐在那儿包扎伤口的林渡,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怎么样林渡,你伤到哪里了?"她掰着他的手检查了一圈。“哦,没事,阿烛,擦了点皮外伤,你瞧,已经包好了。”“怎么会这种事,大白天的疲劳驾驶有没有别的问题。”林渡摇摇头,“应该没有。”
“我报警了,警察说这司机开了一天一夜了,是疲劳驾驶。””幸好人没事。”兰烛松了一口气,但总觉得有些隐隐不安,“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帮我坐那个车的。”
"什么对不起,还好我没让你做那个车,你说你要是万一再出点什么事,你让我怎么办呢?"
他从来往的急诊室外见到她超自己跑过来,从来淡漠清冷的脸上出现了让他动容的担忧,那一瞬间,他倒是有些庆幸,庆幸坐上这辆车的人不是她。
他一只手还扎着包带,动弹不得,另一只手轻轻揽过兰烛,他坐在急诊室外面摆放杂物的桌子上,揽过她,刚好能把自己到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
兰烛微微抬眼,她本能地反应是想要往后撤退。“阿烛,给我两分钟,好吗?”他单手抱着她,轻声说道。
她站在拐角,看到的,是医院长长的走廊,四周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她的手无措地在摩挲。她面前的男人,干净,清朗,彬彬有礼。
“阿烛,我想跟你说点实话,想捅破这层窗户纸,除了做你的搭档以外,我不怀好意地还存了其他心思。”
她很难反应,只是木讷地看着走廊的尽头。“你要不要考虑,跟我交往看看”
交往
是谈恋爱的意思吗她要跟林渡谈恋爱吗她爱他吗爱是什么林渡好吗……
林渡很好。可是……
"阿烛,可以不用着急拒绝我的,就当给我个机会,让我们换一种方式相处试试?或许,我们会很合拍。”
他眼神真诚,满脸耐心地等着兰烛的反应。
换做一种方式相处吗她试一试,自己爱不爱他?
林渡各方面都很出挑,走在路上,绝对是女生都会多看一眼的存在。
况且就像他说的那样,他们很契合,剧团上的事一直相扶相依,彼此都很了解,也互相依靠,或许她也该接受一段平等开始的关系了,一段健康的、彼此信任、给与彼此空间的关系。
她可以试着接受一段新的感情了吗可以了吗
……
兰烛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抬眼,有半刻的恍惚。
林渡他从桌子上下来,微微俯身,吻在兰烛的额头上。她这次,没有反抗,也没有抵触。
她尝试接受另一个男人身上的味道,没有如夜雾浓重难以散开的松木味,没有如霜雪一般袭上几天都挥洒不掉的清冷感,而是一种清新的、淡淡的味道。
她被他抱在怀里,有一瞬间的恍神。她要开始爱别人了吧
兰烛看到医院的白色的长廊上来来往往面容倦怠的病人,看到未抹干泪互相搀扶慰藉的家属,看到走廊尽头的电梯开开关关,走出来一些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的人。
她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忽然在那人堆里,对上一双眼睛。
古典狭长的眉眼下全是倦怠的神色,原先入墨般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被一层薄薄的灰翳笼罩着,他被镶嵌在医院蓝白条纹的枷锁里,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尸壳,只能凭借那长长的输液瓶绳勉强地立在那儿,好像只要有人经过,那走路带来的风就能把他吹到一样。
错愕、震惊、疑惑,一瞬间都充斥在兰烛的脑海里,她甚至还在想,刚刚林渡的那个吻,是不是也被他看到了。
被他空洞的眼神反应到他大脑里了。
那是她不曾见过的江昱成,脆弱的只要一阵风,他就能碎成碎片。偏偏他还站在那儿,动了动嘴唇。
兰烛分辨着他的唇形,却一个字都读不出来。
电梯里又下来一帮人,他们如潮水一般翻涌而过,兰烛眼睁睁地看着他,落入人潮中,随之飘荡、溺亡。
“走吧阿烛——”林渡拉着兰烛远离这过来的人群。兰烛再要回头,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初春化雪,林渡的叔叔林老板来了一趟槐京。
林渡带着林老板逛了逛槐京城,林老板走之前,从包好的信封里拿出一对耳坠子,说那是从前乌紫苏在他那儿演出,留下的东西。
那耳坠是对珍珠,模样精致小巧,兰烛接过后,想来想去,还是送给紫苏姐姐从前最在意的人吧。
她收拾东西,让林渡陪她去了一趟边城。
大半年不见,边城换了个样式,接连不断的新楼拔地而起,唯有绕过那高楼后面的有一块独留的小田野地,篱笆上还有入冬凋零的藤蔓,彰显着那儿曾经在夏天开过紫色的一篱笆牵牛花。
兰烛推开院门,听到里头嗒嗒的脚步声,循声望去,果然就看到了拿着"金箍棒"跑出来的小猴子,她举着棒子对着她,“何、何人!”
等到看清兰烛的脸的时候,她把棒子收了回去,啊啊啊地叫着跑了回去。
不一会儿,门里就出来个围着画布围裙的男人,他手里还拿着颜料盘,看到兰烛,微微一愣,随即荡漾出一个微笑“你来了。”
他忙邀请人往里走。
屋内跟从前一样,煮着茶水。
林渡给了他们空间叙旧,带着小猴子去了后院。
兰烛“小猴子怎么在你这,福利院不去了吗”
白兖“去的,不过一周回来一次,学画画,你知道的,她画画很有天赋,我就想着自己带,或许真有一天,她就成了个天才画家。"
兰烛笑笑“也就你有耐心,人家的理想明明就是成为天才猴子齐天大圣。”
“小猴子已经好多了。”“真的吗”
“是啊,那福利院对接了一家专门治疗儿童自闭这方面的机构,效果不错。她的脾气好了很多,说起来,还得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
“不是你专门让人找来这家机构的嘛福利院院长对我说的。”
兰烛一愣,想起来了,她那个时候为了乌紫苏的离世郁郁寡欢,江昱成说他了一家机构能帮他们。她从前也就听听过,没放到心上去,没想到江昱成还真的说到做到了。
“原先要拆这儿的开发商说,我们能留下来,是因为江家二爷买了这,我试图联系过他的人,可人家就说,让我们安心住着就行。我一直也没有找机会说声谢谢,你说非亲非故的,哪能随便承人家这么大个恩情……对了阿烛,你不是跟江家二爷很熟吗?能帮我安排一下让我当面跟他说声谢谢吗? ……奥或许人家很忙, 这样吧, 我这儿有几幅珍藏的画作。你帮我替他拿回去, 就当我的一点心意……阿烛阿烛”
兰烛被白兖轻拍肩膀,才从自己的思绪中请醒过来。原来那个留下小猴子家园的人不郭营,是江昱成。
兰烛想起那段时间,江昱成为了边城的事情时常被江家刁难,莫不是因为保了这块地?
这地…是她求他留下来的。
她一直以为他不会为了她去做这样的决定的,即便是求他,也是于事无补。
可是他真的这样做了,做了就做了,做了也没有因为这事,来讨得她的半分好。
兰烛叹了口气“白先生,这事,我帮不了您,我跟江家二爷,已经不来往了。”“哦、这样吗”他喃喃自语,“是我唐突了。”
兰烛回神,最后拿出包里信封里的那对珍珠耳坠“希望小猴子能好起来,这是紫苏姐姐的东西,她是紫苏姐姐生前最在乎的人,还请您帮她保管。”
白兖看了看那对耳坠,虽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没拒绝,收下了。
兰烛走到院子门外,看到林渡坐在那儿,陪着小猴子在地上的雪堆里画画,她笔下潦草写意,却莫名带点墨色山水图的雏形出来,想来真的像白兖说的那样,她在这方面,确实是有天赋的。
兰烛不由地想起她曾经问过乌紫苏,如果以后她有了自己的孩子,还会不会让她继续学京剧。她当时毫不犹豫地说,当然会。
学京剧的人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少,她上不了台做不了刀马旦,但这行,可不能没人学了,不管怎么样,她都希望她的孩子能拿起她的红缨枪,耍刀剑,杀四方,开嗓呵退三军。
如今闲庭信步遇见小猴子画在地上的这副写意派的山水图,倒是别有一番难言的头绪。
紫苏姐姐这么聪明,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保小猴子他们的是江二爷而不是自己呢?
她那天充满希冀地想从兰烛这儿获得肯定,说她是不是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本质上是想获得自己的一种救赎对吗
所以江昱成不是不懂人情冷暖,而是太懂了,所以他才没有戳穿,才让紫苏姐姐满意地做了这一场梦。
他永远站在暗处,静默、思考、不语,必要时出手,却不留痕迹。……
林渡撑伞过来,“阿烛,我们走吧。”
小猴子站在他旁边,乖巧地出声说到∶“再、再见”
兰烛看到她脖子上带着的虞美人,蹲下身子来,站在她面前,想要拿起来看看,谁知小猴子退了一步,用手护住脖子上的东西,着急地说∶“姨、姨、”
兰烛知道,她说的是乌紫苏。
她站了起来,忽然就想去乌紫苏墓前看看。
踏着薄雪,她逛遍了槐京的花圃,最后买到了一小束,刚刚培育出来的,生机勃勃的虞美人。
她没让林渡陪着,而是自己带着些淡淡的桂花酒,上了西山的墓地。
陵园偏僻,乌紫苏走的仓促,未剩好位置,只有那行走不便,地势多有遮掩的一块空地,还未有主人。
她简单地把乌紫苏的墓前收拾了一下,把那束虞美人放在墓前,却见石碑下,有一束枯萎的虞美人躺在那儿,她有些疑惑,除了她和白兖以外,无人知道她的墓地在那儿啊,又是谁送的花呢?
她对着石碑上灰白色笑颜依旧的人嗔怪到, "瞧, 紫苏姐姐,你活着的时候,一双桃花眼就颠倒众生,现在走了,还有爱慕者给你送花,你倒是不孤单啊。”
兰烛把桂花酒拿出来, "知道你爱喝洋酒, 可惜我不爱, 就带了桂花酒, 你别怪我, 你知道我的脾气,任性妄为,执著自我,但没办法,你从前宠我,随着我脾气来,每次都喝我带的桂花酒,现在还是这样,免得以后你见了我,说我变了。”
兰烛兀自仰头,酒盏中成色清澈的小酒一饮而尽,“也怪我,许久没来看你了,紫苏姐姐,你离开的快一年的光景里,发生了好多事情啊,哦,忘了跟你说了,我离开浮京阁了,你意不意外?”
“你跟我说,不要成为第二个乌紫苏,我牢牢记在心里了,你瞧我现在,自由又潇洒,紫苏姐姐,你有爱的人那就是有弱点,这弱点,真致命啊,你瞧,阿烛我没有爱的人,阿烛冷血心肠……"兰烛说着说着感觉到脸上滚烫,手背一擦,竟然掉下泪来,“我比你有出息多了对吗?”
"世界上能这样坐下来聊聊天的朋友,好少啊,从前江昱成算一个,不过他只会安静地听我说,一句话不插的样子,跟你现在一模一样。哦,对了,我要跟别的男人交往了,我知道,你要皱眉头了,从前我说我要偷偷在江昱成脚背上画乌龟的时候,你也说不妥,在你看来,阿烛总是要做些离经叛道的事情,所以我做什么事之前,你总是劝我,不要冲动,不过这次你放心,他叫林渡,挺好的,紫苏姐姐,早知道从前,不要一门心思地想着怎么在槐京出人头地了,还是早早问你,爱一个人的具体感知,到底是什么样的,想起来痛彻心扉的那种,肯定不是爱,对吧?”
“你瞧我,自顾自地跟你说了这么许多,告诉你个好消息吧,小猴子过的挺好的,她越来越好了,至于你的亲生女儿……流年岁月颠簸,还是得再费些心思,你若是等不及了就托梦给我,带点她的消息给我,我好替你去找她,只不过找到之后,我要如何跟她说呢,说她母亲安静地躺在这里了,再也见不到她了那真是好消息后面最大的坏消息了,要不,我们不找了”
“我逗你玩的,还是得找是不是,我会努力的,紫苏姐姐。”
兰烛絮絮叨叨,本来还想说关于钦书的事情,可是一想到,人家飞黄腾达,娶了富家小姐,就差掌握赵家主权了,这日子过的比从前还要好,说他干什么呢,徒增不开心罢了。
要是紫苏姐姐真有办法,她早就拖他去地狱了吧。
“说了这么多,天色也不早了,我该走了。”
兰烛起身,收拾了墓前的东西,眼睛余光瞥到在乌紫苏的墓碑旁边的那个更为不起眼的墓碑。
坟冢上分不清季节放肆生长的草被薄雪压弯了腰,一旁枯倒的细枝树木半截身子挂在那墓碑上,陈年的蛛丝绕成一圈一圈细密的网,藏在最不起眼的西山一角。
想来,这墓,应该许久许久,没有人来扫了。
兰烛随手把那枯木树枝扶起来,当做工具绕开那蛛丝网,又顺手把那坟冢边上的杂草整理了一番。
整理完,她又想到,擅自动别人家的陵园太过于打扰,想看了一眼墓碑的主人名号,给他老人家道个歉,只是向上看去的时候,却发现那墓碑上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刻。
无名无氏,无亲无故。
第64章 第 64 章
兰烛从西山回来后不久,兰庭雅医院那边就打电话过来,说她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嚷嚷着要出院。
兰烛这三年来,看她的次数寥寥无几,私立医院那儿,只要钱给够了,没什么必要的事情,也不给她来电话。
这倒是头一遭。
兰烛随即赶往了医院,见到兰庭雅后,她倒是神色正常,清醒自知地忙拉着兰烛就往外走,“阿烛,我要回杭城去。”
"您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回杭城去干什么。"
“如今你是快有家室的人了,我不能在这里给你丢人了,我可不想让我的女儿被别人说有个疯疯癫癫的母亲。”兰庭雅拉着兰烛往外走。
兰烛惊讶于兰庭雅的清醒,回头看了看林渡,难道是林渡的出现,让兰庭雅以为自己要有伴侣了?“妈,您说什么呢,您怎么会给我丢人呢……”
“你快点的,给我买回去的火车票,我现在就要走,你要是不把我送走,我就自己走。”“妈……”
“啊呀!我不过是要回个老家,为什么不让我回去,我住在这种地方干什么,烧钱烧死,我回家不行吗,我有手有脚的,不能伺候自己吗!”兰庭雅越说越激动。
护士医生涌上来一大堆,七手八脚地就要给她上镇定。
林渡把兰烛拉到一边,“阿烛,阿姨现在的情况,不如她的意可能会更严重,剧团最近的演出也宽余了很多,不如,我陪你带她回一趟杭城吧,先稳她几天?”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兰烛只得先带着兰亭雅往杭城走,她状态时好时坏的,这会看状态还可以,但兰烛不知道这好的时间能撑多久。
她带兰庭雅回杭城,本不想劳烦林渡来陪,但林渡说,她怕是忘了她答应过的,对于他们感情的进一步改变的尝试。说这种时候,如果自己不能陪在她的身边,会让他感觉自己很失败。
兰烛最后同意了,三人回了杭城,兰庭雅还嚷嚷着一定闹着回到原来的老房子住。
老房子三年未住人,兰烛费了老大力气才收拾出来,邻里街坊看到兰庭雅带着女儿回来,身边还跟了一个才貌出众的青年,打着招呼到,“哟,阿烛回来了,这是你男朋友吧,长的真帅!”
兰烛讪讪地笑了笑,看了一眼林渡,正欲解释,兰庭雅却先行回了话,“是啊,这我未来女婿,怎么样,帅气吧。”
“可不吗,小伙子一表人才, 和阿烛站在一起, 也是郎才女貌, 登对的很!”林渡笑着道了谢。
兰烛用嘴型说着不好啥意思,林渡用嘴型回了她一个“乐意至极。”
K
晚饭后,兰烛陪兰庭雅回了房,她想起白天街坊邻里说的的事情,还是嘱咐道“妈,你以后必然跟别人说什么未来女婿了,这事还没定呢,你不好乱说的。”
兰庭雅铺着床回头数落她, “你这孩子, 我也不是第一次跟小成见面, 我看小成挺好的啊, 你为什么不给人家一个机会啊。”
兰烛有些无奈,“妈,我跟你说了好几次了,人家姓林,不姓陈,再说您什么时候跟他见过面了。”
兰庭雅“这我就不跟你说了,总之啊,我就住在这杭城就好了,槐京啊,我就不跟你回去了。”
“为什么啊”兰烛百思不得其解,兰庭雅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回到槐京去,怎么突然一下子就说要回杭城了呢。
“妈,你让我怎么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呢。”
“那女儿大了要离开家,离开妈妈不是很正常的嘛?你总要成家的吧,哪有人成家,还把自己母亲带在身边的,哦对了,说起成家,还有件事。”兰庭雅低头在房间里忙碌起来。
“您找什么呢”
“我放哪里了,我记得我就放在那衣柜子底下的抽屉的。”她捣鼓了几个抽屉也没找到,逐渐开始焦躁起来。
“妈,您找什么啊,您别着急,您跟我说,是什么东西,我来找。”
“你外婆留下的一对翡翠手镯,我就藏在衣柜下面的抽屉里,这怎么没有了?”
“或许您忘了,您别急啊,我找找。”兰烛翻了一圈柜子,没找到她说的手镯,疑惑的看了一圈后,来到床边,趴下来看到床底下果然就放着一个箱子。
她把那东西拿出来,兰庭雅一看到那箱子,眼神立刻聚焦∶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她细致地用纸巾抹干净了那盒子,小心地打开,兰烛一看,里面真的是一对翡翠做的镯子。兰庭雅用手巾包裹着拿起其中一只,即便是在昏黄的灯光下,那镯子也分明透亮。
“把手给我。”兰庭雅回头对兰烛说道。兰烛伸手,镯子扣在手环上,很是和谐。
“这是你外婆留给我的,说是让我结婚的时候带,你知道,你妈我这一辈子,没结过婚,也就没有用上,如今,你也找到了爱你的人,这对镯子,就归你了,你妈我没什么用,这些年来,也没攒下什么钱,不能帮你置办丰厚的嫁妆,也就这么一对镯子……”
兰庭雅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柔和下来,“好在我们阿烛,懂事,勤奋,能给自己争得一片天来,我也好安心让你在槐京生活。”
她说这话的时候,让兰烛觉得她说她要从槐京回来,不是在清醒和混沌时的一时冲动,而是早就想好了,是清醒时候的决定。
兰烛眼睛酸酸的,兰庭雅太清醒了,清醒到让兰烛有些难过,她该早点去看看她的,而不是总是一如既然地老是把自己困在旧时光的桎梏里,自以为是地认为所有人都没有变。
她一头扎进兰庭雅怀里,她身上已经许久未现的淡淡皂角味道传来,兰烛有些哽咽地说道,“妈妈,你不是说,我要努力去槐京,努力上台去唱戏的吗,那不是你这辈子对我的最大的期待吗,如今我在槐京了,为什么你却要走了,是我做的不够好吗?您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不就是回到槐京去嘛”
"傻孩子,你做的够好了,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你啊。从前对你严苛,是盼你成才,如今你已经在槐京站稳脚跟了,我也该回来了。”
“您就不能跟我一起在槐京生活吗”
“你怎么总是说小孩子话,你如今也是快有家室的人了,小成的人品我信得过,但是槐京城大,你管不住别人的嘴,有我这样一个母亲,憋人会怎么想你呢,我可不想让我的女儿被别人非议,你不用担心,我就在这儿住几天,我不是不知道我的病情,过两天,我就住到杭城的康复医院去……”
“妈……”
“好了,别再说了,你老实跟妈妈说,小成待你,好不好”
兰烛抬头,想到寒冷时林渡添衣,困倦时林渡侧肩,她出声∶“他待我,挺好的。”“那就好,我就说我没有看走眼,对了,后来,他给你做糖藕吃了吗?”“糖藕”兰烛一脸诧异,“什么糖藕”
“就是那次,我教他做的糖藕啊,他那三日啊,日日都来,都说要向我请教一二,一个大小伙子,做事还挺细致的,我说的那些注意点,一字不差地都记下来了,一次做的比一次好,等到最后的时候,我都跟他开玩笑说,以后你跟着他,不管发生什么事,好歹他还学了门做糖藕的手艺,还能上街摆摊去,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
兰庭雅笑笑,看着兰烛,脸上全是温柔的神色,“他说啊,上街摆摊是不可能的,他谁也不卖,谁也不做,说这糖藕啊,只为阿烛一个人学的。”
……
兰庭雅絮絮叨叨还说了许多……小陈不是小陈,原来是小成……是江昱成啊……
那日清晨,他守着一方烟火,那样期待地看着自己给的反馈,原是找了兰庭雅,学了这些天,试验了一次又一次。
甜而不腻,松软糯口。
他不言不语地在那槐树下看着她,笃定地告诉她,“很甜。”
想来,他见过兰庭雅,应该知道了她心里埋藏过的秘密。
未揭露,未开口,也未索取报酬,带给她这份甜后,只是把浮京阁的大门打开,与她说一句抱歉。……
兰烛心里泛起点点涟漪,她阖上了兰庭雅的门,坐在自己的院子里,听着春日到来时雪融化的声音。
村子里传来狗叫声,外边传来踏雪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最后,兰烛听那脚步声停在她家的屋檐下。她朝院子外的门看去,听到外面有人敲门,于是回了一声∶“谁”
外面的声音传来"阿烛姑娘,是我。"兰烛听出来人是林伯,疑惑,他怎么会来这儿?
她连忙打开门,林伯带着把伞,带着几个人,恭敬地站在风雪门外。
“林伯”兰烛忙开门,“你怎么来了,进去说。”
“不了。”林伯推辞到,“阿烛姑娘,我在外头就行,您方便吗,我想跟您说几句话。”“您说。”兰烛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
她在浮京阁三年,不管江昱成去了哪里,林伯都不会离开浮京阁,而他这次,却千里迢迢地来到了杭城, 槐京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风雪下,来人低声,兰烛屏气,湿寒难捱,她听到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声,耳边放大着春雪融花的声响。
最后,她目送来的人又消失在风雪小路的尽头,仿佛最后,能听到林伯长长的一声叹息。
她藏在绒衣袖子下的手动了动,最后,关上了院子里的门。
风雪一夜,她辗转难眠。
第二天如约,兰烛早起跟林渡上灵隐寺。
今日上灵隐是之前就说好的,林渡未在灵隐求得一圆满,听说灵隐的十八籽菩提很出名,早早就带着兰烛上山了。
香客往来,十八籽菩提排了很长的队伍,兰烛混着人群里,对着晨间还飘荡的雪花出神。
林渡看出来她心思游离,把手里拿着的另一把伞递给她, "阿烛, 你去逛逛吧, 我在这儿等着领就好。”
兰烛才意识到自己在走神,她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啊,我昨晚没睡好。”
“没事。”林渡摇摇头,“这儿等着也是无聊,刚刚上来的路上,我见那山间雪落的极美,你可以往那个方向走走,当心路滑。”
“嗯。”兰烛接过伞,撑开伞走出了那个屋檐。
她心下难安地回头看了林渡一眼。
他仪态出挑地站在人群中,是一道让人难以离开视线的风景线,可是她偏偏,心不在焉。
她的脑子里,想的全是那天在医院看到江昱成的样子。
她选择性地忽视那天她明明看到的场景,看到他薄如纸片的脆弱,偏执并且病态地告诫自己,不要回头。
就连昨晚,林伯如此为难地来告诉自己,江昱成的近况,希望她能回去看一眼,她都没有答应回去看一眼。
江昱成说的没错,她的心,当真是铁做的。
兰烛循着那台阶往下走,出了那偏殿后有几个解签卖符的江湖神棍的摊子,破破烂烂地支在那儿,鲜有人迹。
再下一步,她感觉到自己手腕上像是什么松了,耳边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低头一看,原先绑在自己手环上的那根红绳玛瑙,掉落了一地,顺着台阶,一颗一颗地滚了下去。
兰烛有一瞬间的出神。
她恍然想起南妄城一事后,江昱成把她从土崩瓦解中接回来,她木讷地坐在浮京阁的院子里,听到外面的人骂江昱成是有娘生没娘教的杂种,他却毫不在意地蹲在自己面前,在她的手腕上绑上这粗粝的玛瑙串。
她想到林伯说的那个所有人瞒了他十八年的秘密,看着那血红的珠子在青砖石板的雪水中滚落,心下一疼,连忙追着那珠子跑了下去。
她慌乱地从雪中捡起那散落的玛瑙串,台阶上出现一双鞋,兰烛抬头望去,对上一双陌生的眼。
那人一副神棍打扮,帮她捡着地上的玛瑙串,他见兰烛抬头看他,把手里捡的递给了她,“姑娘,这姻缘串断了就不灵了,捡起来也没有用的,你得重新再求一条了。”
他一看就是来揽生意的,兰烛没理会他。
“真的,你这珠子,是我家产的,我家有一模一样的,我给你打个折。”“胡说八道。”兰烛没理他,专心捡着草丛中的珠子。
这是江昱成的东西,他在槐京,怎么会来杭城灵隐寺买这一串手串的。
“我没胡说。”那神棍跟她认真了,“你看看,你看看那珠子内壁,是不是有我家的标记,那是我家的手工招牌,专门为了客人刻上去的,求的人姓什么,刻的就是什么,我家的东西,我自己的手艺,我还看不出来。”
兰烛随即把那珠子翻了个面,果然在隐约处看到了一株兰花。
"您瞧,刻这姓的人少,我还记得是位身姿绰约的爷,从菩萨面前,求了个下下签,我说有解,他不信,转身就走了,我就在我那旗子下头等他,果然,我就知道他会回来,这位爷,看命相就是个执念很深的主,啧啧。”
兰烛杵在半道上。
所以那天不是她看错了,江昱成真的来过杭城。
她在人海浮尘里看到的人,的确是他,那天晚上递给她兔子灯的人,也是他。
说着不信神明的人是他,求神明庇佑听信神棍求这么一串粗粝的玛瑙串,破解爱而不得困局的人也是他。
如此想来,江昱成果然如林伯说的那样,不懂怎么爱一个人,不懂怎么破这个局,才做了这许多荒诞却又合乎常理的事情。
如此看来,他们果然是十分相似的人,一样的不懂怎么放过自己的人,一样的执拗不松口…
“如今这红绳断了,怕是有什么不好的兆头了,我倒是能再卖你一串,但咱做生意也尊重神灵,既然菩萨都觉得有缘无分了,您再买一串,咱也不敢保证这事就一定能挽回,只能说尽量哈,尽量争取,您这么着,您再买一串,总比什么都不做强吧……"
兰烛看着手里的红玛瑙珠子,想到林伯昨晚说的二十一年前的事情,说到他是用什么样的代价再也不让江家左右他的人生,说到他上手术室前是怎么分淡云轻地说要给阿烛一个清朗人生……
说到他祖父是怎么铺好他人生的路的,又是怎么压榨完他最后的利用价值的,直到那半个肝脏切了以后,他从手术室出来后,又是怎么在拥挤的人潮中看到她和林渡的那个吻的,怎么"意外"地从有心人的嘴里,听到关于从前的埋藏了十八年的故事的。
但真相浮出水面的时候,一切变得毫无意义。
他脆弱地如同一个纸人,面色煞白地把自己关在浮京阁厚重的门里,整日对着屋檐下死去的芭蕉树发呆。
她想到那天除夕夜,她站在屋檐下,恨恨地对他说,祝他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那明明是他记忆里最不想想起的日子,她却…
她心下猛然一疼,仓皇回头,顺着台阶一路奔走。
后面神棍还在喊道“哎,哎。姑娘,你怎么走了,姻缘绳断了,菩萨说了,有缘无分,有缘无分啊”
兰烛不顾一切地往回走。
那一刻,她知道了,不管姻缘绳断没断,他成功了。
他成功地困住了她生生世世。
第65章 第 65 章
兰烛跟兰庭雅到了别,找了一个家住护工照顾兰庭雅的起居生活。
她满是愧疚地站在林渡面前,千言无语堵在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林渡微微笑,“阿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道伤疤,其实一直都没有好,对吗?”兰烛不知自己是否该点头。”我知道,我也一直在欺骗自己,我觉得,只要我努力一点,他在你心里的位置,就能更淡一点,如今看来,爱情上的努力,是最没有用的东西。””我……”兰烛不知如何应对,“实在是抱歉,我自己,我自己没想明白,那天在医院里,我不该……”
“不该答应我试一试对吗”
林渡微微弯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傻丫头,你试过了,发现心里还是有他对吗?”“对不起。””别说对不起,我知道你,我了解你,说实话,我很羡慕他,你们在一起,有吸引、有恨、有埋怨、有抵抗,有许多复杂的情绪,那才叫□□,在我这儿,你只有感谢和尊重,那的确,算不上爱,我给不了你这种充满力量的情绪,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林渡——”听林渡说这些话,兰烛不由地有些难过,她眼睛一下子红了,立刻用手背擦着眼角要留下来的泪。
“好了。”林渡往前一步,把她搂进怀里,拍了拍她的脊背,“阿烛乖、你只管遵照你的心去做事情就好,别说抱歉,别说对不起,这次,我就不在你身边了,不陪你回槐京了,我要回一趟岭南往后,不管怎么样,我是你永远的合伙人,这点,总归是动摇不了的。”
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直到兰烛把眼泪憋了回去,他才放开她,与她告别。
兰烛挥手,转身,往前走,直到他身边那熟悉的西式牧羊少年的味道彻底消失在她的四周。
………
兰烛登机后,对着狭小的玻璃窗,收拾着自己的情绪。
一切流光溢彩都在倒退,她随着大气流盘旋在城市的上空,下一站,她又回到了槐京。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去槐京的时候,坐在绿色火车窄窄的卧铺,看到湿寒的雨夜被纷扬的大雪代替,看到丘陵和盆地被一望无际的平原代替,直到到了槐京北站,她哆嗦着身子发现吐出的寒气在繁华的街上凝成霜花。
她听着兰志国和黑色小毡帽的谈话,随他们来到浮京阁的大门下,从帐暖烟缭的珠帘串子后面看到拿着戏折子的江昱成,他缓缓说道,她真是废了这十几年的功夫。
再到后来,她内心伤痕累累地主动地站到江昱成起居室的门外,在晨间大雾里问他他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他拿着毛巾擦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跟她说,在他那儿,疼不必忍着。
她不服气、不服输、一心要在这槐京城唱出一番天地来,直到后来,她沮丧地问他说,若是命运就没有给她写好关于她的剧场,她要怎么办?他笃定地说,如果没有,那他江昱成就硬要在这里,造一个她的剧场。
她总是觉得,自己的路是靠自己走出来,自己有今天这样的成就,是靠自己一砖一瓦做起来,其实她不能否认的是,江昱成从始至终在做的,是让她变成了更好的自己。
命运早就写好了那些恩恩怨怨。
说好的一场交换,先动情的人到底是她,还是江昱成?
K
一下机场,林伯就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他拿着一件外披的羊绒斗篷,“阿烛姑娘,天气凉。”“晚餐我已经定好了,您先吃一点吧。”
兰烛接过,披在身上,“不了,我们直接回浮京阁吧。”
她坐在车的后座上,单刀直入,“赵家那位侄郎官,是那个叫做钦书的吧。”“是。”林伯回头,“这消息,就是他让人透露给二爷的。”“知道这事的人多吗”
“据我所知,除我以外,只有江老爷子和他几个心腹知道。”
"钦书把手伸得够长啊,看来江家的心腹都被他收买了。"兰烛微微皱着眉头,"林伯,这卧底,能查出来吗,我们得知道这钦书,还知道江家多少事。”
林伯“二爷之前,怀疑过老爷子手底下的几个人,从前就派我在查,如今差不多能锁定了,就等着他露马脚。”
“好,别打草惊蛇了,他们既然想把这个秘密捅出来,自然就是想要这个结果,下一步,他们肯定会想办法蚕食瓜分江家的,这个时候,不管是谁上门求救,都不要管,就说浮京阁,已经自身难保了,二爷也管不了,让他们自求多福吧。”
“明白。”
“还有——”兰烛身子微微前倾,“钦书的野心,二爷应该早就察觉,应该早有布局吧,您既然把我找回来,这些事情,您应该如实告诉我。"
“是,阿烛姑娘,您猜的没错,他把人插到江家,二爷自然也把人插到赵家了,只是从前联系那位的,只有二爷自己,如今二爷……那埋好的炸药包,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我知道了,那我们先不用这个炸药包,先按兵不动,赵家如今内部多有不满,有说与江家撕裂的,还有倡导还是保持友好关系的,江家老爷子表面和赵家友好,但也不会允许钦书,把手伸到自己碗里,他口口口口,相信还能挡一会,这段时间,让二爷休养,够了。”
林伯听到这儿,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才勉强安定了一些,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从后视镜看看兰烛。
她表情自若,逻辑清晰,他不过是昨天才跟她说的这里面的家族纷争,这么短的时间她就能分清楚形势,冷静分析,比他这个当局者清醒多了。
她才二十二岁,理智冷静、杀伐决断,面对这些男人之间的争权斗势一点都不慌乱,跟三年前站在浮京阁面前的她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他就知道,这事,得找阿烛姑娘。
果然是二爷带出来的人,她和二爷处理事情的方法和态度,简直如出一辙。
车子到浮京阁门口的时候,风雪已经停了。
兰烛从车子上下来,一脚踏入浮京阁的院门的时候,林伯微微躬身,退下了。
跟从前一样,灰白的矮墙雕着麒麟抢月的奇异图案,红砖灰瓦的飞檐翘角依旧孤寂,房屋脊梁上头的脊兽神态各异,在雪光下遗世独立。
屋檐廊柱间原先布满的暖黄的灯色都消失不见了。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进来的时候,那暖黄色的灯光像是从龙鳞上借来熠州生辉的颜色,近乎是要把单调的黑夜撕开一个大口子,把浓烈的彩绘泼洒于天地。
如今,只剩几盏孤灯,在风中跳跃。
她之前以为这浮华的地方住着的人应近乎醉生梦死,应站在财富的巅峰上,俯瞰人生。
如今看来,那只是江昱成为了驱散这院子里漫天的死寂而打造出来的一场热闹的遮掩。
高大的古树把树杈交错进云里,遮天蔽日,老腐的躯干插进土里,树枝交缠处密地飞不出去一只鸟。
兰烛抬头,正厅正上方的匾上依旧用小篆写着的“浮京一梦”。
她轻声往偏厅的书房走去,门未关,对开的几扇雕花窗门也都往外敞着,对流的空气吹得屋内的帘子张牙舞爪的,站在那亭里,顿时觉得风从自己的衣袖里拼命地往自己胸口灌着,毫无遮挡地传来刺骨的寒意。
桌上,用砚台板压着泛黄的书信,大多数已经被吹落在地上,一阵一阵的风过来,原先落在地上的纸张又随着风卷动,像是进入了一个无限循环的碎纸机中。
兰烛弯腰捡起一张。
这些信,应该就是林伯口中说的,每年除夕他母亲寄回来的那些。
信中的内容都大同小异,开篇的嘘寒问暖简短,后面是长篇大幅的对于所处现状的控诉,最后的落笔诉求也很明确,让他早日达到江家的要求,早早接她回来,让祖父和父亲承认她的存在。
一阵苦涩逐渐从兰烛的心头蔓延开来。
局外人一看这信,就觉得有问题。
做了母亲的女人,心思细腻的应当比蚕丝还细,落笔给自己的孩子的时候,谁又会提那些苦难。听林伯说起江昱成的母亲,那样的温柔和柔软,她应该唯恐给自己的孩子施压,唯恐他背负压力过的不快乐,又怎么会在信中写那些让人喘不上气来的希冀和急不可耐的催促呢。
目的性这么强、诱导性这么大……这信,怕是伪造的吧。
兰烛都能看出来,江昱成难道看不出来吗?
还是说,他也在骗自己,一天一天地骗自己,直到真的骗过了自己。
活在殷切的希望和急切的敦促中,那或许就是他二十几年来的人生意义吧。
直到他最后知道了,这一切都是假的,全都是骗他的。
他母亲早在十八年前,就过世了。
他没见到最后一面,却一直认为她在等他带她回家。
所有人埋藏了这个秘密。十八年啊
第66章 第 66 章
兰烛放下那些信,抬头望去,风把她的发丝吹的凌乱,他看到一张靠椅,放在那窗台下,外头,是已经死了的几棵芭蕉树。
他背对着她,毫无动静。
如此大的风中,他却好像一座雕像一样,就连发丝都一动不动。
兰烛走过去,发现他手肘撑着脑袋,坐在躺椅上,身上盖着的毯子滑落在地上,嘴唇发白,闭着眼睛。那眼皮安静地连一根睫毛都未有颤动,不仅是眼睛,他像是把自己全身上下的感官都关闭了,如死水一般,躺在那儿,毫无求生的欲望。
兰烛叹了口气,捡起他掉落的被子,盖在他身上,轻轻地唤了一声"二爷。"躺着的人没反应。
兰烛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再叫了一声。
他的眼皮微微开始有了动静,首先动起来的是阔着的眼皮下的眼球。就像是春日里在地里微微松动的种子一样,不确定地想用睫毛先感知一下,是不是春日的微风细雨来了,是不是一切又可以重新萌芽了。
而后他的睫毛微微颤了颤,耳边逐渐开始清晰,不再是医院里各种仪器的电流声,他能听到雪在逐渐融化的声音,听见冬日里依旧热闹的麻雀声,听到有人在耳边唤他,那声音曾经一直出现在梦里,如今却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的耳边。
他睁开混沌的眼,看到熟悉的轮廓,看到她清冷的眉眼,看到她真切地在自己面前。
他动了动嘴唇,声带首先震动,却有一刻的延缓,声音没有随着震动发出,等到他说完了,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传到自己的大脑里。
他说“阿烛”兰烛皱着眉头看着他。
他想要伸手,她却出声阻止,“别动。”“你…”他犹豫了一下,才说到“你,回来了?”
当她看到由于他的到来,他脸上慢慢浮现的血色和神色的时候,她终于是理解了林伯口中说的,自己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嗯。”她把落在地上的毯子捡起来, 盖在他身上, 莞尔一笑∶ “我回来了。”
江昱成再次听到她的声音,确定自己经历的不是一场幻觉,他缓慢说道“你怎么回来了”兰烛把他的手放进毯子里,“想着在你把自己作死之前回来再看看你,再不来看你,怕是往后只能在黄泉路上,再见面了。”
江昱成脸色难堪,像是要皱眉头,但是又没什么多余的力气,脸色最后难看的凝在一起,“你说话好难听啊。”
说归说,其实兰烛自己也知道,他如今只字不提他母亲的事情,还能跟自己犟个小嘴皮子,已经伪装到极致了。
想来那些事,他不愿多说。
既然他不愿意多说,她不再多说,叫来林伯,把他扶到屋子里。
他最终是愿意卸下一身的疲惫,躺在床上,但眼睛却一直看着兰烛,兰烛叹了口气,坐在他床边,“再睡一会,好吗”他终于是把眼睛闭上了,兰烛托着腮帮子看着他。“阿烛——”他出声。“嗯。”兰烛应他。
“我和江家,终于是没什么关系了。”“嗯,我知道,这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他单薄如羽翼的声音传来的时候都有些空灵,语气里带着的孤寂让人汗毛倒立,“我早该……跟他们没有关系的…”
兰烛想到每年除夕他的不安和等待, 想到他在月光下反复品读的那简简单单的几行字, 料想支撑他往前走的信仰坍塌的时候,他的灵魂就被困在这无助的躯体里。
她把手伸出去,从被子里找到他的手,冰凉透骨。她轻轻地敲了敲他的手心。
那是他们说好的, 表示“无论什么时候, 我都会在你身边”的暗记。
他眉眼下的疲惫依旧驱逐不掉,下颌线更为锋利些,躺在那儿,感受不到他身上的气息起伏。
他如死水一般的孤寂感再次沾染上屋子的角角落落,一点点爬到兰烛的心头。
兰烛来到他的床边,掀开被子的一角,自己躺了进去。
她躲进他的臂弯里,脸慢慢地贴近他,直到鼻尖与之相对的时候,她最终是感受到了他均匀的呼吸的时候,她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她的行动惊动了他,他睁开眼,看到眼前的人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江昱成伸手,抚平兰烛皱起的眉头,“我没事,傻丫头。”
兰烛看着江昱成眼底下浮现的淡淡的光,晕着屋子里温暖的气氛,对着她的时候,温柔又缝绻,她想到她今天看到的那些散落在书房里的真相,想到他应该是反反复地看过了那些真相,心下就隐隐约约有些疼,她说,“江昱成,我收回那些话。”
“嗯”
她把下巴抵在柔软的床上,“我不想一辈子与你老死不相往来,也没法特别潇洒地看着你自甘沉沦。所以我今天就回来找你了。"
他依旧闭着眼睛, 重复着她那句话∶ “自甘沉沦……我在你眼里原来如此自暴自弃。”
“难道不是吗,动完手术的人一身不响地坐在风口,不是自暴自弃是什么?”
他侧了个身,伸手环过她的腰,靠近她的脊背,"我只是累了,阿烛,想要休息一下。"“嗯,我知道。”兰烛应着他,“江家的事,你要不想理,可以不理。”“他现在,应该嚣张的很吧”兰烛觉得江昱成说的,应该是钦书
林伯说,江昱成母亲过世的消息,是钦书带来的。
这件事知道的人非常少,能把这么深的秘密挖出来,他可真是下了不少的功夫!
"很嚣张。"兰烛点点头,手肘支撑着坐起身子,乌黑的眼珠子盯着他,"所以江昱成,你要快点好起来,我一个人,斗不过他。”
“你别消这趟浑水,阿烛。”江昱成伸手把她揽下来,把下巴抵在兰烛的发丝里,轻声地叮嘱到“他要什么就让他要吧,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兰烛用下巴拱了拱他下巴上密密扎扎的胡须, “这太不像你了江昱成, 哦, 我最近学了一个新词,我觉得形容你很到位。”
“什么词”“恋爱脑。”
“恋爱脑”他显然没理解。
“是啊,就是满脑子只有爱情,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恋爱上的人——”兰烛边说边用手戳着他高挺的鼻子,“我们就说他是个恋爱脑。”
"啊,是这个意思。" 他脸上不由地浮现一抹笑, 而后把她往自己的怀里带了带, "那这么一说,我还真是恋爱脑啊。”
兰烛撇撇嘴,“你很骄傲吗江昱成,这不是什么好词吧?”
江昱成没理会她的嘲弄,“放眼整个槐京,论恋爱脑,我排第二的话,应该没人能排第一吧?”
“那可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江家二爷,偏偏长了个恋爱脑,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硬是要为了一个姑娘悔婚、退婚、不要自己身后的靠山,甚至连自己的半个肝脏都不要了,你说你不恋爱脑,谁恋爱脑”
她虽然开着玩笑, 江昱成却想到他为此付出的代价和现在的狼狈样子, 他甚至要兰烛回来照顾他,而不是想料想的那样,他还了江家那些东西后,能够潇洒并且胜券在握地去找她。
如今,却要她来找自己。
“对不起。”他搂紧她的腰,靠得离她更近些,她如今真实地出现在他面前,说的话每一句都让自己心底涌上一阵一阵的生命力,“阿烛,我以为我能处理好的,我天真的以为,我这么做,母亲也不用再受那样的胁迫……”
“你已经处理的很好了。”兰烛眨了眨眼睛,手指一寸一寸地摩挲着他微微带有胡茬的下巴,"那不是你的错,现在,没有人可以再控制你了,也没有人可以再拿捏你的软肋了,江昱成,等你好起来了,你就无坚不摧了。”
江昱成更靠近了几分,鼻尖轻轻地地抵着她,“你错了,阿烛,我并非无坚不摧。”“你明明是我最大的软肋。”
“不。”她摇摇头,眼神与他眼里的柔光汇合,“江昱成,我要做你的铠甲。”
江昱成最终是卸下了那满身的疲惫睡了过去。他均匀起伏的呼吸声轻轻地回荡在屋子里。
兰烛望着他好看的眉眼,说实话,她今天对上他的眼睛的时候,没来由地怕了一下,她怕他眼睛里的野心和笃定都流走,怕他眼睛里那些澄澈跟从前一样,被颓败蔓延的战火所覆盖。
好在,她回来了。
她回来,驱赶着这场消杀里妄图吞噬浮京阁的大雾。
兰烛回来把王嫂忙坏了。
她在厨房里忙上忙下,从南到北的菜品就做了许多,端出来的时候,就连林伯都皱了皱眉头。“王嫂,您做些清粥小菜就可以了,二爷最近怕是没什么胃口。”王嫂手上的围裙还没有摘,听到这话一拍脑袋。
“啊嘀,我光是想着,您说阿烛姑娘回来了,二爷有胃口了,我着急忙慌地恨不得把整个市场的菜都买回来,我该死,我该死。"
“不要紧。”兰烛安慰道,“您平日里做的饭菜口味也挺清淡的,我看也适口。”“二爷您觉得呢”
"嗯。" 江昱成坐在桌前,神色跟从前相比,好了许多,"感觉今天王嫂做的饭菜,好似比从前看上去有食欲些。
王嫂受了夸,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不是我做的饭菜有食欲,是阿烛姑娘回来了,二爷整个人都活过来了,自然看什么都开心,看什么都好吃。姑娘,您是不知道,您没回来之前,小厨房经常是两餐都生不出一顿火来,你说我遵着医生的嘱咐,变着法的营养均衡、荤素搭配往二爷的房里送,那也得他肯吃才行,可哪次我怎么样送进去的,就是怎么样拿出来的…”
“咳咳、、、”林伯清了清嗓子,给王嫂一个眼神。
王嫂立刻中断了话题,微微躬身,“对不起,二爷,我话多了。”江昱成淡淡地说到“无妨。”
兰烛拿过江昱成面前的碗,给他舀了一晚清口的汤∶“原来你在家油盐不进啊”江昱成有明显的眼神躲避,他专心喝汤,回了一句∶ "阿烛,油盐不进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兰烛敲了敲江昱成的碗,“你管我怎么用呢,不吃饭的人,是不是你?”“是。”江昱成夹了一只鸡腿,放在兰烛的碗里,“我往后一定好好吃饭。”“那可太好了!”王婶抢先说道,“我这厨艺可算是有用武之地了!”
兰烛摇摇头,看向江昱成,“我算是知道了为什么林伯连夜来找我了,就你再这样下去,浮京阁上上下下估计都要怨声载道了。”
江昱成“是他们太过于紧张。”
兰烛严肃到∶“是你,太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了,日后,你要是这样让他们为难,我可是要为他们撑腰的”
“好了好了,知道了。”江昱成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笑着应下了。
听兰烛说道这儿,林伯的腰杆子都不自觉地硬了起来,他蓦然想起,那件日日让自己苦恼的事情,好像一下子有了解决的办法!
机关算尽,不如阿烛姑娘回来!
晚饭后,林伯在外面敲门,说到了吃药的时间。
兰烛开了门,见到林伯端来的一碗浓浓的中药,还有从那药罐子里倒出来的各色各样的西药。“要吃这么多”兰烛微微有些惊讶。
林伯没停下手里的动作,——地跟兰烛说着每样药的作用,“外用的主要是一些消炎的,医生说伤口凝固的不是很好,感染风险还是比较大,所以消炎的药剂配的是最多的。”
江昱成清了清嗓子,意有所指地跟林伯说,“你跟阿烛说这些干什么。”“阿烛姑娘是我叫回来的,我自然是什么事情都不能瞒着她。”江昱成“你……”
林伯看了一眼江昱成, 趁兰烛还在, 加重了声音打断了江昱成∶ “阿烛姑娘, 医生嘱咐说还得去复查,您看都过了复查的时间了,二爷也不去,您说这事,怎么弄?”
兰烛回头看了一眼江昱成“复查都没去”
江昱成眼神躲闪”……太麻烦了,挪来挪去的,我喜欢清静点……”兰烛“喜欢清静点那好,你明天一个人呆着吧。”兰烛起身,做要走的样式。
“哎——”江昱成攥住她衣角,“这不是在说以前的事嘛,你走什么。”“我明天去,我明天去还不行吗”
兰烛“这还差不多,连复查都不去算怎么回事。”江昱成“我真没那么娇贵,我感觉,我快好了。”
林伯插了一句“您是见着阿烛姑娘,觉得自己浑身来劲了,但您底子上,还是虚的,外强中干,不成气候……”
外强中干
江昱成盯着林伯,告诫他最好用词小心点。
林伯遇到江昱成威胁的目光,假装没看到,继续跟兰烛说∶“中药主要是调理维持的,养的是个根、是人的精气神,我们家这二爷啊,不怕疼不怕苦,就是怕喝中药。"
“我没有怕喝中药。”江昱成有些无奈,他对着兰烛解释道∶“阿烛,这事,你要听我解释,我自小就不生病,在吃药打针上没遭过罪,哪怕真有点头疼脑热的,睡两天,就恢复了。这中药,我觉得喝了没有什么效果,就是一堆草煮一煮,除了苦之外,一点实际的都没有……”
“快喝。”兰烛打断他的“解释”,把碗递到他嘴边,“哪有你这样的江昱成,这种时候你不听医生的话你自作什么主张,我跟你说,要是我今天不回来,你是不是就打算,这么作死的,要跟我去黄泉路上相见啊”
"喝就喝、" 江昱成悻悻地接过碗, "你说那么难听的话干什么, 什么死不死的。"
兰烛见他一头闷完一半,面容苦涩,递给他一杯温水∶ “江昱成,你前几天那个样子,跟要死了没什么差别了。”
他依旧嘴硬“我只是最近状态差一点,这是在休养。”
兰烛“休养哪有开膛破肚过的人,坐在风口吹冷风的,休的是那门子的养,往天堂的路上养”
江昱成缓声说“你说话真的好难听啊,什么开膛破肚,就是个小手术。”
"还小手术,你摸摸你肚子,你一半的肝没了。"兰烛气不打一处来,"既然医生说了你的体质不合适,你为什么要逞强呢,哪怕是做了,你也不该这么不珍惜自己的身体……”
“好了好了。”江昱成伸手拉过兰烛的手,撇撇嘴,“人还在呢,给我个面子嘛,要训夫,也关起门来自己训吗,给别人听去了,我还怎么当浮京阁的江家二爷了。”
“你少占我便宜还有半碗呢。”
江昱成看了剩下的还有半碗,心里暗苦,他看了一眼林伯∶“剩下的让他来就可以,你不是说要去洗漱吗阿烛。”
兰烛狐疑地看了江昱成一眼。
他拿着还没喝完的半碗药, “我会喝完的, 你都回来了, 我怎么可能不要好呢, 我肯定喝啊, 你放心吧,我今晚喝了,我明天就好了。”
“当真”“当真!”
兰烛“行吧,我先去洗个澡,等我回来,你最好已经都吃完了。”“放心吧,一定都吃完。”
兰烛勉强放下心来,她收拾了东西去洗澡,忽略了身后林伯求救的眼神。
“继续啊。”江昱成回头看向林伯,“告状是吧你这个坏老头,你等着!”林伯耸耸肩,“二爷,我有靠山,您如今对我构不成威胁。””啧、瞧把你给美的。”
"二爷您也不差,嘴角也咧到耳后根了。"
“有吗”“当然。”
江昱成摸摸自己嘴角的弧度,发现好像是有点过,他正欲掰回来,想了想,又随它了。
“罢了罢了,我恋爱脑,没的救了。”
第67章 第 67 章
兰烛回来后,浮京阁上上下下好似活过来一样,就连院子里说话的日也多了起来。
兰烛这段时间,让小芹打理着剧的生意,自己则住在浮京阁里。
兰烛陪江昱成养病之余,也注意着钦书那边的动静。
果然跟江昱成预判的一样,他开始从跟江家同一条船上的人下手,一个一个,船上的人个个被"脱了衣服裤子" 似的,全都丢进了汪洋的大海里。
原先寻求江家庇护的人,从江家老爷子那儿得不到援手,就齐刷刷地站在浮京阁门前,求着江昱成不要坐视不管。
那些人,有些兰烛还见过,从前与江家也是交好的,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家里头有宅院、有家室,在槐京也是说的上号的人,如今却被一位踩着别人尸体上来的新贵弄的哀鸿遍野的,眼巴巴地希望江昱成能伸手相助。
兰烛自然知道,江昱成有多恨江家那位老爷子,所以她也没让林伯跟江昱成说这个事,既然他和江家已经断绝关系了,那这些事,就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了。
只是如今看着钦书一步一步地朝着自己的目标越走越高,兰烛却坐不住了。
她当然知道自己在名利场里,不是钦书的对手,却也见不到这偌大的槐京如今却连一个牵制他的人都没有。
再者,江云湖骗了江昱成这么多年,凭什么他可以一分未损地说断绝就断绝了,江家这百年的基业,有一半是他江昱成创下来的,这些东西,在她的盘算里,是属于江昱成的,断不能轻易让别人拿了去。
既然从前她一无所有、意志消沉的时候,江昱成能为她遮风挡雨,那他尚且还未恢复如初的时候,她也不应该只是在他构筑的安全港里悠闲自得。
兰烛思来想去,琢磨了好几天,觉得钦书现在如此大刀阔斧地敢动江家的裙带关系,和赵家的纵容撇不开关系。
赵家……有了。
兰烛叫来了林伯,让他想办法,调查一下赵录。
林伯颇感意外,赵家小姐虽然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但其实也就是个单纯的小姑娘,履历背景跟张白纸一样,能调查出个什么东西来。
偏这一调查,还真给他调查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他收集好这些消息后,轻叩开兰烛的门。
兰烛听完之后,让他带了几句话,匆匆往城郊赵录的小院子赶。
等到了晚间的时候,兰烛乘着风雪,让林伯瞒着江昱成,夜访赵录那远离赵家老宅的小院子。
赵录显然不是很欢迎她,依旧懒散地玩着手上的电子游戏,连头也没抬,直接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兰烛是吧,我还没有找你呢,你自己倒是找上门来了。”兰烛神色未变,“赵录小姐,今天上门,的确是我的冒昧…”
赵录听了这话,扯下自己的耳机,笑的傲慢∶ “冒昧……知道冒昧你还来,你知不知道, 因为你,我在槐京就是个笑话,江家二爷为了你,毁我一次婚约,你知道别人怎么说我的吧,你还有脸,来我这儿”
兰烛自然知道,赵录会因为这个事情,不给她面子,她来之前也想象过,赵录会用怎么样的让她从前惧怕过的那些话语来说自己,不过她一想到,江昱成为了粉碎以后还被钳制的可能性,连手术台都敢上,她这点心病,又算得了什么呢。
兰烛正面回应她的问题,“赵录小姐,如果我了解的没错的话,您也不想跟江家二爷结婚,对吗”
赵录神色微变,转过头去,试探藏好自己的情绪。”若是结婚了,您跟您的心上人,可就是半年一次都见不着了,他这么要自尊的人,要自尊到在国外读书这么大的花销下连助学金都不肯去领的人,要是知道您跟别的男人结婚了,你觉得他,还会再跟您见面吗”
“你调查我!”赵录转过身来,一脸匪夷所思,“我瞒的这么好,你是怎么知道的!”
兰烛“你和二爷的婚事拖了那么久,一般人早就着急了,你却毫无动静,甚至他退婚了之后,你也只是谎称心情不好出去国外散心,偷偷去见了你的心上人,却并未对江家发难,在你看来,好像江家二爷越不愿意跟你履约,你好似越自得。你家族里的那些个爷爷叔叔伯都是大老粗,他们看不出来,我却能看得出。说到底,赵录小姐,还不是因为我跟你一样,也因为一些原因,不能承认自己喜欢的人是因为两个人之间没有未来发展的可能性。一边不甘心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一边却又想再抗争一把,所以活的撕扯痛苦。"
赵录原先警惕的眼神逐渐缓和下来,她叹了口气,“既然你知道了,你现在再来找我,是干什么"
“我来问问你,你想不想自己说了算”
“自己说了算怎么说了算我就是个女孩子,赵家重男轻女,我的叔叔伯们膝下都有男子,祖父虽然疼爱我,尽可能地想保全我,但他们虎视眈眈,我也不懂商城权利之术。”
兰烛“不懂不代表学不会。”
“赵录小姐,算我多说一句,既然赵家爷爷如此偏爱你,他肯定是希望能把赵家的大权交给你,如今你叔叔伯伯虎视耽眈……”
赵录“我自然是知道,旁系的叔伯的心思。但是我能力不够,叔伯殷勤些也好的,至少大家都是一家人,他们从小看我长大,往后,应该也不会对我苛刻。”
“一家人自然是好的,就怕这一家人里面,混进来一个别有用心的外人。”"什么意思"
“您想想,如今槐京城赵家翻天覆地的改变,是哪位新贵,在大刀阔斧地修整枝叶。”“你说的,是钦书”
赵录摇摇头,否认到“他是我堂姐夫,对昭昭姐也很温柔体贴,做的那一切,不过就是尽心尽力地帮赵家而已。”
“温柔体贴的堂姐夫”兰烛冷冷一笑,“那我真是要为我死去的姐姐道不公了。”“什么意思你说的是谁”
"赵录小姐应该听说过一个人吧——乌紫苏。"“那不是之前,跟着王先生的那个、那个女演员吗?”
"钦书从选角导演、经纪人做上的投资人,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紫苏姐姐跟他是老乡,也是他这场利益交换里的牺牲品,没有紫苏姐姐,他凭什么有今天这个位置。”
"可是乌紫苏,不是王先生的人吗"
“这就是问题,如果有一天,你在国外的那个心上人跟你说,为了让他功成名就,让你陪一个你不认识的老男人睡一觉,你什么感受?偏偏你还爱他,你还愿意,他呢,因为这样得到了好处后,一边说着爱你,一边继续让你帮他收集资源,最后,他有更好的目标了,一脚把你踢开,就连你死在风雪夜里,他都没有来看过你一眼!这就是你说的温柔体贴?”
赵录倒吸一口凉气,他不由得脊背发凉,“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你自己去查查就知道,如今放眼整个槐京,赵家,就是他最好的资源,他就是看中了赵家男丁稀薄,看到了赵家的重男轻女,看到了赵录你无人撑腰,跟你的昭昭姐一样,能轻易地受他哄骗。他的目标,可不是做一个侄郎官那么简单。”
“依你这么说,他当真狼子野心”
“赵录小姐,你其实很清楚,对吗,我理解你的出发点,觊觎赵家财力的人太多,你不想卷入这场洪流中,我可以理解,但是很多事情,不是假装不知道,就能躲过去的,我要是你,我一定把资源攥在自己手里,不管自己会不会打理,总归赚也是我的,赔也是我的,但交给钦书这样的人就不一样了,他现在依附赵家是想借赵家的手打压江家,等到他把江家吃下了,不光是你,就怕你的爷爷,也迟早有一天,要遭他的黑手,您当真,可以眼睁睁看着?"
赵录眉头越皱越深∶“我还以为他真心对昭昭姐好,哪怕这段时间,赵家的其他一些叔伯多有对他的怨言,我都忍下来,他要是真想这么做,我是不会允许赵家成为傀儡的,虽然我赵录志不在此,但赵家百年,我爷爷一辈子的积攒,不能让他夺了去!”
她说完要走,兰烛急忙拉住她,摇摇头∶
"他比你想象的复杂,别轻易动手, 找出赵家那些不甘于为他所用的人, 一起商讨, 别打草惊蛇,表明上,还是要驯服于他。”
"嗯。" 赵录这才点头,"我知道,他既然这么有手段,我也会小心行事的。"“好。”兰烛撑起伞,“既然这样,我走了。”
赵录看到伞下亭亭玉立的人,叫住了她,“那个——”“嗯”兰烛回头。
“为什么帮我”
她淡然一笑,“我是帮二爷。”
说完,她伞面微斜,随雪没入黑暗中。
赵录对着兰烛走的背影出神,她几言几语,把厉害关系给她讲的明明白白的。难怪,江家二爷,会为了他,连自己的姓氏都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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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烛刚刚出门没多久,林伯在黑夜中潜入江昱成的屋子,轻声说道∶“阿烛姑娘,去赵录小姐的住处了。”
灯火跳跃的温暖屋子里,江昱成改着兰烛抄录好的戏折子里的错别字,眯着眼睛抬头,“你倒是个墙头草,她走之前肯定嘱咐你了,别跟我说这事,你倒好,人前脚刚走呢,你后脚就来告诉我了。”
林伯讪讪”二爷,您说话,酸味越来越重了,怎么说,我也是您的人。”江昱成手里的小篆笔悬浮在半空,扫了林伯一眼,“这话、您自个信吗?”林伯不说话了,他心知肚明,这几天,拍阿烛姑娘的马屁,拍的是多了点。
江昱成见他不说话了,望着他手里拿着的扭七竖八张牙舞爪快赶上草书的“小篆体”自顾自地说道, “还说什么想在家好好练字,结果呢,大半夜的瞒着我跑出去……罢了,她就是这个性格,记仇的很,不把钦书弄断条腿,她是不会放过他的。”
林伯点点头“有您的八分样子了。”
"我可没教过她这些。" 他笑笑, "哎, 你说, 往后要不把我名下的那些产业给她打理算了, 这叱咤风云的,不纵横商场,也浪费奥"
林伯“那您是真不管了”
江昱成像是改好了那手抄本,看着手抄本上兰烛歪歪扭扭的字,觉得又气又好笑,“我本来是真不想管,可谁让我家姑娘愿意管呢……既然这样——”
“你随我出趟门。”
“去哪”“王家。”
林伯一愣,随即帮他把挂在衣架上的羊毛西装外套拿下来∶ “您还说不管? 您的棋都安排到这一步了……”
江昱成从椅子上起来,伸手,林伯帮忙穿着,他挑了挑眉∶“本来真没想管,谁让阿烛回来了,我总不能往后求亲的时候,两手空空吧。”
林伯:哈?
第68章 第 68 章
赵家郊区那小别墅院子里,钦书听着手下的人来报,说起赵家原先那些不满于他的控制的人突然开始抱团了,三天两头地往赵家老爷子那儿去,背地里可是捅了许多他的上不了台面的事。
其中有一位,就是赵昭昭的父亲。
赵昭昭的父亲之前偏看不上钦书,觉得他表面待人和善,实则是个阴险狡诈、唯利是图的小人,奈何昭昭一门心思地被他迷的神魂颠倒,根本听不进去他的劝告,他孤掌难鸣,哪怕有心阻止最后也抵不过女儿以死相逼。
倒是原先从来不插手赵家事的侄女赵录私下里找到他,说她想联合赵家几个叔伯,揭穿钦书的真面目,赵昭昭的父亲一拍即合,大刀阔斧地开始在各种场合里,反驳钦书下的决定,这让钦书很是头疼,当着别人的面,又不能公然反驳自己的老丈人。
来回报的人说了许多,敦促到∶ “钦老板,您得拿个主意啊,咱们在境外的生意的资金链就要断了,赵家一天不松口,这钱就一天没办法补上啊。”
“你让王先生先想想办法。”钦书手里把玩着胡桃盒的动作毫无章法,越来越乱,“咔嚓”一声,一个胡桃盘坏了,滚落在地上,转了几圈远去。
空气有几秒的安静,钦书幽幽地开了口,“据说赵家老爷子过两天要和江家老爷子去桂院去商量要事”
“是、江云湖最近很是忧心,毕竟他失去了江昱成这把刀,自然是事事都要自己上场,这个时候,江家老爷子自然是要和赵家老爷子走的近点。”
“钦老板,我可听说了许多赵家那些说你不好的风言风语,这赵家老爷子虽表明上没在意,说您都是为了赵家好,但是他这老狐狸诡计多端,您还是得提防着点,万一他来个过河拆桥,我们岂不是给他人做了嫁衣”
钦书眉眼阴冷,站在暗中,“给他人做嫁衣,就凭这两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也配?”
“我给赵家做了这么多,他想的还是去找江云湖这个老家伙,本质上不过是觉得我出身低贱,不配他委以重任。既然他们不仁,就别怪我不义。”钦书转过身来,淡淡一笑,“他们不是愿意去那个雅致的桂院吗,那就让他们有去无回。”
来人听的脊背发凉,“这……”
“钦老板,这弄不好,可是人命官司。”
来人不敢再出声了,遵循着说了一声“是”后惴惴不安地退了下去。
“慢着——”
钦书叫住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找个理由,让昭昭的父亲跟着一起去。”
“可那怎么说,也是您的岳父。”
“他也没把我,当成是他女婿。”
钦书说完,不带犹豫地转头往别墅院落的镂空楼梯上去。
既然赵家没帮他当做自己人,就别怪他心狠手辣了。
只是他刚刚往上一步,却在拐角,对上了赵昭昭的眼睛。
她披着一件外套,里头还穿着单薄的睡衣,脸色发白地看着他。
钦书一愣,露出伪善的笑容,把手伸向她,似是要扶她起来,柔声说∶“昭昭,你怎么醒了,又做噩梦了”
赵昭昭愣了一会,而后惊恐地往后一缩,不可置信地看着钦书“书哥,你要害我堂爷爷,你要害我爸”
钦书语气依旧温柔平和“怎么会。昭昭,你听错了,我是在安排人开车去接他们。”
“你骗人!”赵昭从楼梯上站起来,紧紧地抓着楼梯的扶手,整个人却向后侧身,摇摇头∶"看起来录录说的都是真的,你就是一个人面兽心的败类,你全都是骗我的?你按照我的喜好装扮成那样温文儒雅的样子,就是为了接近我对吗?你从前对我的好都是假装的对吗,就是为了借着赵家的实力实现你一步登天的白日梦吗”
她在楼梯口歇斯底里。
钦书原先伸出的手收回,温柔的神色顿时消失,只换上了冷冰冰的脸,死气沉沉地问道∶“赵录都跟你说什么了”
“她说你从来就没有真心爱过我”
仍由她说的再撕心裂肺,他也不动如山,只是站在那儿,淡淡地说到∶“我只爱过一个女人。”
赵昭昭有一刻的失神,而后讽刺地笑了笑,“乌紫苏对吗,你亲手送到别人床上的那个女人?”
钦书原先毫无表情的脸上的此刻肌肉微微抖动,难以言说的表情在他脸上迅速蔓延。下一秒,他俯身下来,一把抓过赵昭昭的衣领,抵在她的面前,咬着牙说道∶“谁让你提她的名字的?谁让你提她的名字的?你们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根本不配提她的名字!”
他说话间,双颊的咬合肌咯咯作响,双眼发红,她在他眼里的倒影里好似根本就不再是个人,他恨透了他们这样的“生物”,往常温柔克制的形象荡然无存。
赵昭昭这下是真的怕了,她慌乱地往后退去,小腿肚子撞上台阶,撞的她生疼,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来,她整个人几乎就被钦书拖了下去。
他拽着她头发,把她一节一节地往下拖,跟条发疯的毒蛇一样吐着毒信子∶“凭什么槐京城是你们说了算,凭什么我们这样的草根难以出头,凭什么你们生来高贵,你们堵死一个人的路跟踩死蚂蚁一样简单是吗?我费了这许多心思,替赵家争夺到如今的局面,就连江昱成在我面前,也不过是个脆弱的情种。槐京城,凭什么是你们说了算?”
他把人拖到楼梯底下,蹲下来,抓过赵昭昭的头发,迫使她抬头∶
"你们给我听好了,往后槐京,不是江家说了算,更不是你们赵家说了算,这个城,它往后,改姓钦”
二三月的槐京突然开始下起了冰雹。
兰烛看着这反常的天气,从屋子里拿了一件外套,刚走到院子,就看到林伯带着几个人进了院子。
几个人恭敬地站在屋檐下,微微低头,对着坐在躺椅上的江昱成说了些什么。
江昱成好似没什么表示,看着前方,也不打断,静静地听他们说完。
他们说完之后,林伯一脸抱歉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来人摇了摇头,只是相互宽慰着走出了屋子。
兰烛看到江昱成坐在屋檐下,听到外面传来的冰雹落地声,走近他身边的时候,感受到的是他周身悠长又孤寂的落寞感。
兰烛把外套盖在他身上,“二爷,天凉了,回屋吧。”
“嗯、”江昱成淡淡应一声。
他说完了,但是没起来,对着刚刚人走了的地方说道,“那几个,是我的亲叔伯,刚刚给我带来消息,说江云湖,危在旦夕。”
兰烛眉心跳了一下,她知道江老爷子身体还不错,怎么突然就危在旦夕了。
“他们想让我回去,说他想见我。”江昱成淡淡地说道。
“你想去。”她没有用疑问句,用的是肯定句。
兰烛握着他冰凉的手,“我陪着你。”
雪夜中,司机停好车,江昱成下车之前还握着兰烛的手,“我一个人上去就好,你乖乖在这里等我。”
兰烛拉了一把江昱成,欲言又止∶ "二爷……"
他用手拍了拍她的手臂, “没事, 都到了这一步了, 江家除了我以外, 谁也没有这个能力能再撑起这片天了,他们不会为难我的。”
兰烛听江昱成这么说,心里微微稳妥了些,又对着江昱成身后的林伯说道,“林伯,您陪二爷上去吧,二爷身体还没恢复,烦请您照顾了。”
“是。”林伯点点头。
江昱成脚步往下一迈,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对兰烛说道∶“阿烛,最多不超过半个小时我就下来,你就在车上等我,外面风大,别出来,好吗”
“嗯。”兰烛点点头。
江昱成给了她一个宽慰的眼神,温柔关上了车门,而后转过身来,往前走了几步,等到走到兰烛看不到的地方的时候停下来,抬头看向身后的医院的一瞬间,脸色恢复成之前的冷漠。
风雪中,他站在那儿,这才缓声问道“他怎么样”
林伯撑着伞,回到∶“三个人,就老爷子,还没有断气。”
“通知大哥了吗”
“嗯,早就去了,这会,应该快马加鞭地回来了。”
江昱成背着手,站立在风雪夜下孤独的灯光下,缓声说道∶“林伯,您为江家操心了一辈子,江家感念无比,只是如今,是到了抉择的时候,江家要易主了,您是姓旧姓,还是跟我姓新姓?”
林伯听闻后猛然抬眼,他看到雪中光下长身玉立的江昱成,他一身黑色,雪花纷扬却一片都不敢落在他的身上,他又成了原先浮京阁人人可畏的江二爷, 缄默地等待着自己的答案。
林伯微微退后一步,手中依旧帮江昱成举着伞,像往常一样臣服地躬身∶"是、二爷,我这就让人去阻止江月梳及时赶回。”
江昱成点了点头,往前走。
林伯忙把伞递上。
他手一挡,“不必了,这点风雪。”
第69章 第 69 章
医院外,江家的子弟姊妹哭成一团。
医生护士出来的时候都纷纷摇摇头,嘱咐他们做着最后的告别。
家里几个主事的叔伯背着手焦急地在房门外走来走去,一个个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婶娘姨们抹着眼泪哭诉着“你说这人好端端地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早上还说跟赵家的那位老爷子去桂院喝茶,晚上本来还安排了家宴……”
“是啊,一车四个人怎么就……赵家那老爷子当场就没了,我们家老爷子送过来的时候……就剩这一口气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抗住……”
众人乱成一团哭诉着,不知谁在人群中突然提了一句∶
“对了,老爷子生前财产分割了吗”
这一句,把在座所有人都惊醒了。“是啊,老爷子生前分割财产了吗?”
“没听说过啊,打电话叫律师,打电话叫律师问问。”
“打什么打,这还用问吗?老爷子生前什么都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上,迟迟不肯放权,怎么可能会立遗嘱。”
“这可怎么办,这偌大的家产让谁来打理啊”
“依我看,要不我们自己分了得了,省的几家几户地打理起来又是一地鸡飞狗跳。”
“我同意。”“我也同意。”
“分当然是没问题了,但是这要怎么分呢”
"怎么分,我看要按照各自家庭的生活质量来分,我们家受到江家老爷子的照顾最少,分的应该最多。”
"凭什么,江家有事,哪次不是我们出力搞定的,按照对江家的贡献度来说,我们家应该最多。"
“贡献啥啊贡献,你忘了前年你家老三跟人斗殴赔钱的事情了,还让江家为了这个事情折了里头的一波人,要按照这个算,功过相抵,只能拿个平均……”
“怎么就平均、怎么就平均了……”“怎么就不能平均了……”
“按照你这说法,我们家才应该要的更多,你忘了去年欠我家的人情了?”“人情亏你也好意思说,你那打肿脸充胖子的虚伪嘴脸也能配叫人情……”
“你怎么说话呢”“就这么说话了怎么了”
……
一堆人你一句我一句在医院走廊外面唾沫横飞,从原来的悲痛难捱变成互相埋怨,甚至开始大打出手。
吵闹之际,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二爷来了。”
所有人僵硬在那儿,朝声音的来源看去。
只见江昱成一手插着口袋,靠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上,一脸淡漠地看着他们∶“怎么不吵了,是我打扰大家的兴致了吗”
从前江昱成在江家的时候,没少给这些个堂表叔伯施压。
但江昱成已经许久不出席在有江家人在的场合了,他们虽不知道详细发生了什么,却也听老爷子说,往后江家的事,再也不要去劳烦江昱成了。
想必,是这爷孙两闹翻了,按照江老爷子的意思,往后,江昱成,就不是江家的人了。既然不是江家的人,那也管不了江家的事。所以他们这才大着胆子敢说分家产的事情,如今江昱成又出现了,这又是什么个情况
江昱成见他们不说话,轻笑一声,直起身子,“家产什么的,各位还是别惦记了,从前江家是交给谁的,如今往后江家,就还是交给谁。”
人群中的几位年长些叔伯的上前一步“昱成,我们可是听老爷子说,你已经跟江家没关系了,你这会,回来要家产,恐怕不合适吧”
江昱成眯了眯眼,“我和祖父意见不合的情况常有,他也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气话。”
“可是……”
江昱成走到说话的那个堂叔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即便我与祖父的关系再僵, 我往上还有个父亲,也轮不到你们来病床前抢吧?堂叔如果觉得我不配,那堂叔的意思是,不如交给江寰?”
几个堂叔伯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江昱成的父亲根本就不管这些事,但论起辈来说,他才是江云湖的亲生儿子,这是无法改变不了的事情。
四周安静的可怕,唯有江昱成有一声低笑,“您也觉得,交给他还不如捐给慈善机构呢,是吧。”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一脚要往病房里踏。
“江昱成!”一旁年轻气盛的堂弟出来拦住,“你凭什么这么趾高气扬,目无尊长!”
江昱成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凭你花的都是我赚的钱。”
表弟满腔的愤怒被堵在喉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这话一出,四下竟然无人敢拦他。
江昱成回头朝那坐满江家复杂家谱关系的回廊看了一眼,踏入了病房。
病床上,江云湖气若游丝,车祸造成的后果很严重,身上各处伤痕累累,内脏各处出血严重,面容扭曲,张着嘴巴,合也合不上。
江昱成走到他病床前,给自己到了一杯水,自顾自地吹了吹随之升腾起来的热气∶ “祖父,如今看您伤的这么重,我作为江家的后人,看着,可是真心疼,可我没有多余的肝脏,再给您了。”
江云湖看着江昱成的脸,艰难地喊着“阿成……”
江昱成“您说,我听着呢。”他长了长嘴,没发出任何声响。
江昱成∶ “您说您不甘心, 对吗? 那谁让您没人家心狠手辣呢, 这局早设了, 您自个往里头走,又怪的了谁呢”
"您说您这辈子, 费尽心思, 机关算尽, 怎么到头来, 折在一个曾经的无名小辈手里, 唉, 这往后的江家啊,注定是风云飘摇,动若浮萍了……”
这几句话像是戳到了江老爷子的痛楚,他狰狞地睁着眼睛,向前伸出唯一还能动的手,口中艰难地喊着“月……月……月梳……”
江昱成回到“大哥不会来了,江寰自然是不会来的,他跟我一样地恨您,恨您掌控他的人生,唯有大哥,还能守得住自己的清明人生,您是要把江家的担子,交给大哥吗?”
他轻笑,“他被你保护的太好,他哪挑得起这重担啊。”
转而,江昱成回头对江云湖说道∶“您自小把他的路铺好了,如今他在外头,也是风光的体面人,可惜您护不住他一辈子。”
江老爷子依旧摇着手,喊着江月梳的名字。
江昱成站在那儿,冷冷地看着他。
江云湖迷糊的眼有半刻的清朗,他从迷茫的眼前景物中捕捉到了江昱成的存在,一瞬间口舌都清晰了许多,“阿成,阿成,我求你,往后,你要善待月梳,你要保住月梳的位置,你要保住江家啊”
江昱成知道这是江云湖最后的回光返照了。
他未答复,江云湖着急地用尽全身力气像是要不服死地坐起来, “阿成,叫月梳、叫月梳来见我。”
江昱成冷冷地说道“他不会来了。”
“什……什么”
“我会与大哥说,您今晚情况良好,让他切莫舟车劳顿不停不休地往回赶。”“您骗我十八年,我骗他一晚,不过分吧”
“您也不希望他沾上泥污吧。不如。让他什么都不知道吧。”
“对了,还有一事,忘了跟您说了,医生的报告出来了,新的肝脏只能用三年,再有下一次,他可就没救了。”
江云湖听完,空洞无助的眼神怔怔地看着江昱成。
他的眼神穿过他的躯壳,落在江昱成身后,回到他的记忆里。
小梳从他那儿拿了糕点,悄悄地叫了被他关在院子里练字学习的小成,把那仅剩不多的糕点掰成两块,一块给了小成,一块,跑进院子里,给了他,坐在他的膝下,叫着他祖父。
他拿了糕点,训斥小梳,不要与别人分享自己有的东西。
小梳却说,那是他的弟弟。
耳边的声音开始混沌,时钟开始往后倒退,他如今仿佛又坐在那厚重死板的红木太师椅上,小梳坐在他膝盖下,仰头指着躲在柱子后面不敢出来的小成说,那是弟弟啊。
下一秒,他手里的力气一瞬间仿佛全都被抽走,手里的糕点再也握不住了,滚了几圈,落了一地的细碎,跟深秋过后被风霜降落的桂花蜜一样,泛着淡淡的金光。
他忽然听到外面所有人都开始哭了起来,而后见到一个穿着白衣服的人匆匆忙忙进来,跪在地上喊了一声∶
“江家老爷子,归天了!”
第70章 第 70 章
江老爷子的葬礼举办得声势浩大,江月梳回来的时候,能见到的只是安静地躺在棺椁里的老人。
江家上上下下哀痛不已。
江月梳回来后,来过浮京阁两次,江昱成都谎称养病,拒不见客。
兰烛听林伯说,江老爷子没跟江月梳说,自己的半个肝脏是谁的。
二爷也没跟他说。
兰烛虽然不知道其中的缘故,也只跟江月梳打过两面的交道,但他见到她的时候,站的笔直挺立,谦和地叫她一声“阿烛姑娘好”,料知他应该是个谦和儒雅的性子。
这样的性子,的确不适合在江家这样的深家大院中勾心斗角。
江昱成对江家的所有人都冷漠至极,唯有这位江月梳,还能让他恭敬地叫一声大哥。
想来江月梳,应该待他诚心。
若是让江月梳知道,自己的半个肝脏是江昱成,他或许会当机立断地说着不可,拼了命的要把它还给他的。
兰烛非常理解江昱成的心情,他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心情再去见江月梳,索性就闭门不见,江家的葬礼也不出席。
兰烛眼见林伯送了客,迈进屋子里看到江昱成站在那儿。
他手里已经带上了黑袖章, 整理着自己的着装,兰烛微微吃惊, “二爷, 您要去葬礼”
江昱成见到她进来,对着镜子系着自己的领带的手微微一顿,“阿烛,不是说去剧团吗?”
兰烛“我去看过了,剧团那儿挺好的。”
她走上前来,微微垫脚,闻到江昱成身上传来的淡淡的让人舒适的味道,接过江昱成手里的领带,熟练地系好∶"您要去哪儿?"
江昱成“我打算去一趟西山公墓。”
她系好了领带,站在江昱成面前,双手搭在他的胸前,“你是要去你母亲那儿?”
“嗯。”他点点头,搂过她的腰,“本来想瞒着你,偷偷去的。”
兰烛“带我一起吧。”
江昱成听到这儿,眼底闪过一道闪光的波澜,再次确定到∶“你要跟我一起去?”
兰烛点点头“当然。”
+
兰烛和江昱成上西山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山上路途难走,江昱成时不时地回头拉兰烛。
等到了地方,兰烛才发现,江昱成母亲的墓,就在乌紫苏的墓旁边,是之前她来过的那个无名无姓的那个墓碑。
原来之前那个她整理干净的墓碑,是江昱成母亲的。
江昱成站在墓前,把手里的花放下,对着墓碑发了好一会呆。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蹲下身,点了火,火苗窜上他拿出的那一封封的信,把信中的文字顿时烧成了灰烬。
“这是……”
“这是我曾经给她写过的信。”他垂眸,眼神落在火光里。
兰烛看到落笔有力,姿态风雅的文字最后随着那火焰化成青烟,她心中涌上淡淡的哀思。
白纸黑字化为灰烬。
江昱成站起来,背着手,站在那墓前,缓声说道∶“如今一切,都落幕了,您不用担心,我过很好。”
“阿烛——”江昱成伸手,兰烛把手搭上,随她来到墓前,他朝着那墓碑说道,“母亲,这是阿烛,跟您一样,学的是京剧,不过,比您唱的还好些。”
兰烛朝着江昱成笑了笑,说她没有那么厉害,而后点起一柱烟,插在墓前,以表哀思。
她看了看墓碑上一个字都没有,轻声说道∶“二爷,换个墓碑吧。”
江昱成摇摇头“不必了。”
他牵起她的手,沿途返回“别让别人来打扰她。”
……
兰烛随着江昱成从西山回来,才刚到浮京阁的门口,还未进去,就看到灰黑色的大门口,挤挤压压地堵了好些人。
一行人看到江昱成的车子开了进来,竟然齐剐刷地堆在角落里,都微微弓着身子。
林伯早在那儿等着了,迎着江昱成下来后,附耳说道,“二爷,原先赵家的港口乱成一团,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堆闹事的人,赵家的这几位后生,压了许久也压不下去,焦头烂额地堵在浮京阁嚷着喊着求您帮忙。看起来,那位姓钦的爷,是要破釜沉舟了。”
江昱成扫了一眼站得整整齐齐的人,回头兀自把兰烛接下来,牵起她的手,眼睛眨也不眨地往屋子里走。
“二爷!”屋外的人出声叫住他,“您不能见死不救啊,钦书近乎是要拆了赵家啊,赵家的那几个叔伯都逃到国外去了,还剩几个小丫头片子,在商场上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们不能看着赵家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啊。”
江昱成的脚步停留了片刻,冷漠地说∶“赵家的事,和我江昱成有什么关系。”
"二爷!二爷!" 来人几乎是要跪着拦住江昱成, "江家与赵家世代交好, 赵家老爷子一走, 如今,只能依靠江家了,只能依靠江家了。”
“与他们交好的是我祖父,如今他已经死了,或许你可以去问问我的那些叔伯,看看他们有没有仁慈之心,肯不肯愿意帮你。”江昱成说完,甩了袖子就往里走去。
来人身后的几个人一齐上来拦住江昱成∶"二爷,在我们眼里,江家永远是您主事,如果您愿意,您愿意帮我们,我们这些还能剩下的赵家人,往后只与浮京阁的江家人做朋友,其他姓江的,我们一概不认。”
江昱成听到这话,终于是停下了脚步,他低头,扫视了他们一眼∶“此话当真?”
来人一听,感激涕零,“当真,当真比真金还真”
江昱成听完,带着兰烛进了院子。
原先的人还想跟进来,却被林伯拦在院子外,"这事,二爷允了,诸位回去,等消息吧。"
站在外面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后反应过来,欢欣鼓舞。
院子里,兰烛歪着头,一脸狐疑地看着江昱成。
江昱成坐下,给自己到了杯茶水,抿了口,没抬眼,“问吧。”
兰烛“赵家不听钦书使唤了,赵老爷子有意想撤了钦书的权利,引得他狗急跳墙的连车祸这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你表面毫不关心,任由他大肆吞并,实则就是在等赵家的这些人的一句话,往后唯有对你马首是瞻,你才肯出手。江二爷啊江二爷,你藏的好深啊,你是不是早有准备。”
江昱成勾了勾唇角“阿烛,我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兰烛往前凑了凑“你打算怎么做”
“你等着吧,三日后,他必暴雷。”
年
果真如江昱成说的那样,三日后钦书在境外设的赌.场,暴雷了。
他这条线埋得极深,若不是特别信任清楚的人,是根本不知道他在国外,还有这样一笔生意。
这雷爆的,不是一般的大,如果不能及时补上,留把柄在别人手上,那下半辈子,估计是要在牢狱里度过了。
他之前做过许多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但都处理的干干净净,他有自信没人拿他有办法,只是没想到,国外的资金链断的这么快,他为了弥补这个窟漏,拼命地变卖了国内手上好不容易拿到的产业,动用了好多关系,东奔西走。
江昱成优先地在院子里喝着茶,兰烛抄着小篆练着字,写到一半,托着腮帮子看着他。
江昱成抬眼挑眉“怎么,又对我更崇拜了”
兰烛把头扭过去, “切, 我只是在想, 到底是谁, 能挖出这条线, 这钦书胆子是真大, 这档子事都能干,我听说那场子,乱极了。”
江昱成∶ “嗯、这种人偏执,只要能达到目的,他都会做的,那场子在境外的交界处,除了是个赌.场以外,在那儿做的,还是许多不能见人的勾当,国际警察早就在盯了。”
兰烛“如果只是被端了他应该不会这么慌张,他一定做了许多嵌套,把自己藏的深深的,除非,是他的某些证据,被人掌握了?”
“聪明。”江昱成伸手,倒了杯白茶递给兰烛,“所以,只要让他知道,有人能找到来指认他的证据,他就会慌乱不堪。”
“谁有他的证据”兰烛问到。
江昱成“你猜。”
兰烛“总不可能是你,你要是有,早就送到警局了,哪还能在这儿,陪我喝茶。”
“我是没有,不过王先生那儿,有一盘录像,还在洗,相信不久,就有结果。”
“王先生”兰烛回头,她记得,王先生与钦书的关系还不错,有段时间,她还把他们当做共同的敌人,为了乌紫苏的事情,都不跟王凉说话了。
兰烛站起来“怎么会是他呢”
江昱成见她惊讶到站了起来,放在手里的茶盏,伸手,握住兰烛的手,把她往自己的怀里带。
兰烛随之坐在他膝盖上。
他靠的很近,轻轻地说到,“阿烛,有的人爱的冲动热烈,有的人爱的克制隐忍。”
兰烛听到这话,想起她在乌紫苏墓前看到的那束虞美人,猛然抬头,不解地看着江昱成,“您是说,那位王先生,是为了紫苏姐姐,可是,可是他们不是……不是交换吗?”
“或许王先生自己,也不了解自己吧。王家是钦书往上走的第一把梯子,他漠视着乌紫苏把王家的资源朝钦书倾斜,漠视着乌紫苏跟钦书的私下往来,他心里笃定了这是一场交换,可是哪有这样的不对等的交换,能持续六年的?”
“境外的事情,钦书怕暴露自己,本就是让乌紫苏去布的局,钦书觉得,王先生只是图一个皮囊和利益的交换,对于乌紫苏给他的那些东西,王先生从来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就放松了警惕,这才让王先生有了跟进去的机会。”
“所以,王先生一直都在意紫苏姐姐他在给紫苏姐姐报仇”
“或许吧,不管怎么说,我们目标一致。”
兰烛若有所思。
槐京的人,人人都比自己想象的更复杂。
可能江昱成说的没错,有的人爱的冲动热烈,有的人爱的克制隐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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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兰烛听说钦书卷款携逃了。
赵家那些人有了江昱成的支持后,一鼓作气地不给他在赵家留一丝位置。
就连从前跟他交好的王家,都把关系跟他撇的清清楚楚。
钦书自知国外的事情就快要搂不住了,索性跑路为前,一夜之间,像是在人间蒸发了一样,好似槐京城就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一样。
王先生那儿,听说证据已经洗出来了,也就这一两天的事,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槐京的二十四家剧团老板聚会请了兰烛,兰烛应邀,她本来想一个人去的,谁知江昱成坚持要陪她去。
兰烛整理着东西,小声嘟囔∶“人家好意请我去聚会,您去算什么情况。”
江昱成“不是说,可以带家属的吗”
兰烛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头,“二爷,您是不是对自己定位不准确,您算哪门子家属。”
江昱成挑眉,反驳,“预备家属。”
“您别去了,回头那几个剧团长看到您,大气都不敢喘,一顿饭吃的惴惴不安的,还得说着您爱听的话。”
江昱成“我让人这么窒息吗”
兰烛笑了笑,把手勾上江昱成的脖子,"我以为,圈内风评不好这个事情,您自个心里有数。"
江昱成“一想到你要跟那帮老家伙吃饭,我就心里不高兴。”
“那总比跟一帮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吃饭好吧。”
江昱成失语,明白过来后微微歪头看着她,“好啊兰烛,你挑衅我?”
“好了二爷,我真要走了,否则来不及了。”兰烛拿起外套,连忙从江昱成怀里逃离。
"等等——"江昱成叫住她,"这样吧阿烛,我送你到聚会的地方,然后晚一点再来接你。"
“嗯、这样行。”
兰烛和江昱成才刚坐上车,车子发动的一瞬间,兰烛看到从远处跑来的林伯。
"等一下。"兰烛叫停司机,看向江昱成,"二爷,林伯。"
江昱成这才看向一边,他摇下车窗,林伯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说到,“二爷!二爷!”
他为难地看了一眼兰烛。
江昱成随即从车上下来。
林伯“二爷。王先生那边,出事了。”江昱成皱了皱眉头。
林伯“钦书在王家出现了,拿着刀进去的,走的时候,浑身都是血……能治得了他的那样东西,也被他拿走了……"
“什么”即便是江昱成显然也被这个消息震惊到。
“人怎么样”
“王凉小公子一直在国外没回来,就王先生在,救护车往王家赶了,恐怕您得过去趟。”“知道了。”江昱成点点头。
他回头望了一眼停在雪夜里的黑色轿车。他看不到车子里的人的神色,但却知道,她一定望着他这儿,担心忧虑。
江昱成收拾好情绪,走向车里,敲了敲兰烛的车窗,兰烛把车窗摇下来,“怎么了二爷。”
江昱成站在车外,没开车门,微微俯身,“阿烛,生意场上有点事,晚上,我恐怕是没办法跟你一起出席。”
“没事啊。”兰烛趴在车窗门上, 耸耸肩, “你去忙, 我跟他们吃完饭就回来。”
她一脸诚恳又轻松,江昱成放下心来,他伸手,扣过她的脖颈,迫使她抬头,自己俯身,另一只手撑在车顶,低头吻她。
“晚一点,我去接你。”“好。”
江昱成目送兰烛的车子消失在风雪里后,才连忙坐上自己的车,急匆匆地往王家赶。
王家一团乱,进进出出的人面色凝重。
院子里都是打斗的痕迹,王先生胳膊上腿上全是刀伤,江昱成半蹲下来,帮着先赶过来的私人医生一起包扎。
“你忍着点。”江昱成前脚刚做了心里铺垫,私人医生直接就切掉了一块王先生手上的一块伤口腐肉。
“嘶……”王先生倒吸一口凉气。
江昱成“报警了吗”
王先生“闹这么大,连一个帮我报警的人都没有吗二爷,我王某人的人缘,不至于这么差吧。”
“你还有功夫跟我在这儿说笑话。”江昱成皱了皱眉头,“你用的着跟他硬拼吗,这小子不要命的。他要的东西,给他就是,要是搭上你这条老命,怎么弄?”
“你说对了,不给他,我哪能活的下来。”
江昱成帮忙包扎的手一愣,皱眉,“你真给他了”
“您瞧瞧,果然是江家二爷,刚刚还说这东西没我的命重要,我一说把东西给了,就立刻变脸了。
"
王先生另外一只还能动的手,从自己兜里掏出来一个U盘样式的东西,“拿着吧,拷贝版。”
江昱成接过“算你这三十年的商业争斗没白斗。”
“我哪能真给他,你费了这么都心血帮我弄到的,他姑且是信了,我说我没有拷贝版,但是阿成
王先生面容凝重,“这小子恨毒了我们,他冲我来,只是为了拿回证据,但是我感觉,他知道我密谋的这一场里,有你的参与,你要当心,他下一个目标,或许就是你。”
“知道了。”江昱成拍了拍他的肩膀,“救护车来了,你先走吧。”
医生扶起王先生,上了救护车。
江昱成站在门外,看着手里的U盘发呆。
林伯过来“二爷,既然证据都已经收集好了,我们也是时候退出了,我让人把这东西,交给警方吧,自此后,不管天涯海角的,钦书最后也逃不了了。”
“嗯、”江昱成点点头,手上却依旧没停下来翻动U盘的动作。
孤灯雪夜下,他缓缓说到,“你说这事,有这么容易吗?”
林伯“他以为自己拿到了证据,自然忙不迭地跑了。”
江昱成“按照他的性格来说,就这样相信了王先生手里这份这是最后的证据,会不会太轻易了"
江昱成话音刚落,两人陷入了一段时间诡异的沉默中。
时间有一帧的暂停,雪花有片刻的凝固,而后,两人四目相对,近乎是一齐出声∶
“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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