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绝境生情4
去寻客栈投宿的路上, 两岸河道旁已经有零星人家开了门,天上繁星明月请冷冷地映在河水间。
俞家老宅在邬埕最北郊,他们一路骑马往城中去,路过一座石桥时, 但见一个老翁拄拐颤巍巍地跨着一篮子锡纸元宝。
那老翁远远的在桥根旁席地坐定, 翻出一叠锡箔纸, 手指灵活地继续朝篮子里折元宝。
见赵冉冉多看了两眼,段征便翻身下去, 前马过去问:“老人家,这才四更天,您坐在这儿折这个为何?”
那老翁指指西天边将满的明月,打了个哈欠,手上动作不停, 用吴语答说:“今儿不是十月望么, 要祭水官大帝生辰么, 我早些来也好揽笔生计。”
这老翁抬起脸时,便能看清那满面的尘霜疲乏, 他虽看出他两个不大会买元宝, 说话时也是耐着性子和气温吞的。
“阿太阿太!”远处忽然响起孩童的唤声, 但见河岸旁的巷子里, 一户有些破败的人家开了门缝, 那孩子只六七岁模样, 哒哒哒踏着石板路快步跑过来, “阿娘没醒,我同阿太一起叠元宝。”
“回去守着你阿娘吧, 大冷的天, 你这孩子也不看看这才几更, 小娃娃不睡觉,当心长不高。”
老人心疼苛责的话勾起赵冉冉心底一些热闹往事,她眉目和煦地望了望水波缓缓的桥下,便从怀里摸了支暖玉发钗,下马的时候段征伸手扶抱了她一把,她也就顺势用在双肩借了些力。
待双脚轻轻落地之际,她莫名有些恍然,原来他两个已经默契到了这等地步。
“小阿弟,家中可还有多的篮子,你阿太这些我们都要了。”她蹲下身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见那孩子点点头一溜烟地朝家跑去,才又将那玉钗递给老者,“出来的急,突然想拜拜水官大人消解个灾厄的,只是忘带了银钱……”
那老翁有些明白过来,连连摆手:“你是哪家阿妹,恁般胡乱用钱!四十五文,连篮子一并都拿走。”
赵冉冉懊丧地哎呀了声:“这钗子买来二百文,当的话也未必有四十,倒是买不成了。”
听她这么说,那老翁停下手里活计,他抬起须白的眉毛,朝赵冉冉脸上正色打量了下,便捧起地上的元宝朝已经满了的篮子里压了压。
“哎,孩子他娘,我孙媳妇病着,才二十三的年岁,眼见的治不好喽,就算我换你这钗子叫她也难得高兴高兴。”
跨马走前,赵冉冉状似无意地又朝那老翁说了句:“阿伯,城北竹烟街那家当铺公道,您若要换钱,就去那儿换。”
离着石桥远了,听的方才那幼童提着空篮子又跑出来时,她心下不忍,回头朝那破败院落又望了眼。
到客栈后,段征自是只要了一间上房。不过他同掌柜的另要了铺盖被褥,就挨着拔步床的脚踏睡。
一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赵冉冉才被一阵压抑的咳喘闹醒。
床角边的被褥业已收了,更漏滴在巳正时分,隔了道珠帘,段征压着咳嗽正在铜盆前洗漱。
“起来了……咳。”他转过水淋淋的一张脸朝她笑了笑,继而一连剧烈干咳了好一阵,像是要将肺也一并咳出来似的,“方才我问了掌柜的,祭水官要在正午前,晚了不吉利。”
两个出客栈寻了处河道边的空地焚了元宝,便朝城东去寻了俞家从前的大掌柜俞番。
因和乳母戚氏一家相类,这大掌柜也是三代上落魄时就跟着俞老太爷的,待见了赵冉冉,自是感慨怅惘,一家人将他两个奉若上宾,薛稷走时留下的田产地契,一样不少地都叫他藏在一个宝盒里,非要当着赵冉冉的面一样样清点干净。
末了,还将这一年旁支亲眷来告官分田宅之事说了个详尽。
"就是这么着,他们赖老朽图谋俞家祖宅,我一气之下叫人锁了院落,搬了出来,只留了几个门房看着,如今小小姐回来了,这两日我就叫人去把宅子扫洒出来。"
大掌柜俞番同赵冉冉的母亲一起长大,唤她母亲作大小姐,习惯上就总要叫她小小姐。
说到动情处,大掌柜嗓子哽了哽,一双世故精明的眼里闪过老迈追思,时不时便看着赵冉冉提两句她生母:“小小姐不像赵大人,还是偏像些你母亲,你母亲心地好这世上都难寻的。”
因是知晓自己留不久,赵冉冉也就没叫他遣人去洒扫祖宅,只是问他要了宅院的钥匙,说去凭吊一回也就罢了。
当她抱着一大串铜钥匙叮铃镗锒地打开主院后花园的紫檀木门时,对着那满池枯败残荷,不由得沉沉颤出一口气。
太湖石,白玉雕,七曲虹桥,还有那三棵已经落尽黄叶的千年银杏。
旧人不在,景物宅院尤存,那荒凉空寂自是愈发真实到凄厉。
满地金黄踏碎,段征立在一株长寿松盆景边,忽而俯身去触了下那汉白玉大盆上的仙鹤浮雕,直言道:“外头瞧着不起眼,这里面一景一物可比王府里的还好些,俞大掌柜难得,我若再早生些年,倒是想结交你那位太外租。”
赵冉冉回神瞧了他一眼,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头那愁闷就散了些。
她长叹着释然一笑,掩下悲酸打起精神带着他好生介绍起那些园景来。
坞埕是处水乡,俞家这座祖宅便也造不大,纵轴上不过算是两大进六小院的格局,是俞家百年前第一代来坞埕时买下的地,后来虽是盛极一时,此处祖宅也从未弃过。
景物别致错落,人家在府外将南北二门走过,至多也就半个时辰的功夫,可里头小院一处套一处,别有洞天,甚至东南一所偏院还设了当世罕见的七层复廊环绕,在复廊壁间一路凿了百百十个造型各异的透窗,任何一个透窗看出去,框起来的园景都是不同的。
那七层复廊环悬曲折,绕那小院竹林湖景一大圈,造园的匠人一共在复廊内外留三十六处木梯石阶供人进出。
她曾听太外祖亲口说过,若是两个人有夙世业缘,便来这七层复廊,从不同的木梯上去,能遇上的人,那才是真的难得。
因了这个,幼时她只要回俞家,必要来此贪玩。好几次小薛稷偷偷跟着她来玩,可也不知怎么的,不管试上多少次,他两个都是筋疲力尽也遇不上一次。
听她说完这事,段征眉梢微动,他仰头将这七层复廊看了遍,而后只说:“大掌柜不是说酉时开宴吗,天色晚了,先回去吧。”
这一顿家宴摆的都是坞埕寻常的菜色,一同吃饭的只有大掌柜的一妻一妾,他家还是一贯的省检寒素,两女一子都在外经商。
一张丈宽的圆桌上,便只围坐了他们五人。
俞番问了两句段征的身份未果后,也到底沉稳,没了话。而段征只单调客气了两句,便埋首吃起了菜。
倒是大掌柜的那一妻一妾瞧着关系极好,两个都是话多爽朗之人,她们对俞家感念,自然对着赵冉冉这么个独苗嘘寒问暖起来。
坞埕毕竟不是州县治所,战火也从未波及过,她们又常在闺中,自是对时局一无所知,连赵尚书同桂家的结局都并不清楚。
便一会儿问年岁多大了,一会儿又埋怨桂氏无能,竟到女儿廿二岁了,纵是改朝换代,也不能晚了女儿的终身大事呀,到最后,那年轻些的妇人酒意上头,索性叹了两句:
“老太爷当年就是一棵树上吊死,才三代零落,但凡你母亲有个兄弟在,那些个远亲也不至于要将我家当家的告上公堂了。小小姐,生儿育女本就凶险,姑娘家年岁大了更要遭罪……”
说着话,被大掌柜借喝茶的空狠狠瞪了眼,那妇人竟一下怒了,抬肘毫不留情地杵了大掌柜一胳膊:“嘿!我说当家的,你要么赶紧去商户里挑一个,如今这世道为官,还不如真金实银的家底牢靠,呀!前儿你不是说有个南海来的客商…”
俞番终是忍不得,正开口要斥责之际,未料一直安静吃饭的那位突然打断道:
“其实,冉冉肚子里已有了我的骨肉。”
一句话瞬间平息了两个女人的聒噪,然而下一刻,连着俞番在内,三人几乎同时朝他看去。
赵冉冉脸色有一瞬扭曲,在那三人欲言又止的探究目光里,她因着没法解释,便想着索性也留不了几日,也就垂首默然起来。
短暂的沉寂过后,那年轻些的妇人连忙唤来仆从:“快!让厨房夜里熬些安胎的羹汤,还有,东厢暖阁里再添副寝。”
然而家宴散后,当他两个同仆人到厢房要安顿时,却见东厢暖阁里依然只有一副寝具,段征看了眼带路的丫鬟。
那小丫头仰起脸严肃道:“这位公子,我家大夫人说了,院子里地方尽够,您还是同小姐分房的好。”
那小丫头不过十岁上下,说起话来却将大人神色模样学了个活灵活现,赵冉冉有些好笑地看了眼身侧无话应对的男人,刚要闭门时,段征却一脚也跟着踏了进去。
收拾停当,赵冉冉靠在拔步床的围栏上看他打地铺。
见他穿着素白绸衣,弓着略显瘦削的脊背,将褥子垫得又快又齐整时,耳边莫名就响起了晨起时在客栈里听的那阵扰人干咳。
“方才大掌柜说识得一位名医,等这两日,叫他来同你诊脉看看。”
地上人背着身子顿了顿,沉默了许久后,只淡淡点了点头说了个‘好’字,而后他铺被子的速度慢了许多,整个人瞧起来似是忽然沉闷不快起来。
也不知怎么了,她扶着床栏朝前坐了些,鬼使神差地脱口说了句:
“这样不行,你还是上来睡吧。”
? 72、绝境生情5
听得她这一句, 段征背着身子着实沉默了许久。
末了,他两手一用力铺平了被褥的四边,简洁明了地回了句:“不必。”
不笑的时候,他本就过于肃然冷厉, 若是再刻意说些重话时, 那就更给人不容置喙的余地了。
眼看着他吹熄灯烛就地躺下, 侧靠在床架旁的赵冉冉不由得蹙起了眉。
回了坞埕,那些过往斑驳记忆本就缠得她神思凌乱。此刻, 月色透过绢白窗纸,照亮了暖阁墙角的桌案塌几,却唯独,略过地上那具欣长模糊的身影,独留他一人置身阴翳。
这样一个人, 出身时贫贱落魄, 年幼时母兄皆丧, 在这乱世里,单枪匹马靠一身血肉一步步搏得如今功业。他手中的刀不知沾染了多少亡魂, 自己身上亦不知落下多少骇人惊险的伤痕。
这样一个人, 却会同她这么一个优柔无用之人纠纠葛葛痴缠到现在这个地步。
人皆说他是恶鬼修罗般的存在, 他却甚至也曾对她说过‘怕’。
生死面前, 他也是会怕会痛的。
她慢慢侧躺下去, 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过地上假寐之人。
视线停留在他微长的鬓角旁, 赵冉冉忽然觉着有些可笑。分明他两个是全然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世界的人, 冥冥之中却又牵扯至今。
更可笑的是,她分明是畏他惧他的。可如今怎么, 一想到白日晨起时的咳嗽, 她就觉着辗转难安起来?
不过是十余日的善待, 他不过是说了回喜欢。
难道,历经乱局战火后,她竟比从前还要心软了?
眉间愁容不安更深,她撑着胳膊略略支起些头,好偷偷将他看的更清楚些。
虽然并不知他怎么就得了咳疾,可他不愿上塌又不肯走远的因由,她却是清楚的。
整整一刻的光景里,地上人一动不动,连翻身都不曾有,月影偏斜,在他半面洒落清冷光晕。阖着眼时,才显出他的面容年轻来。
下一瞬,赵冉冉咬牙翻身坐起,因那地铺就挨着拔步床,她只消扶着床栏,两下就从萱软高阔的床塌上滑坐到地上。
她平复着呼吸小心留了些空儿,便挨着他躺了下去:“暮秋本就干燥,你身子不好,最忌受了地上寒气,还是……”
话音未落,忽觉腰间一重,她不由得低呼一声,睁大眸子看着突然暴起压在上方的男人。
“我身子不好?”
月色下,方才还安然假寐的男人此刻声调压抑发寒,眼中是毫不掩饰的侵略。
在看清了她的慌乱局促后,那双皎若阳春的眸中更多了三分欲念情热,连呼吸都颇清晰地粗重急促了许多。
他一手缚在她双腕上,另一只略略战栗着,从她眉角一路流连着抚到耳垂后颈,又慢慢游弋着到她肩侧揉捏。
想来也已经素了月余了,小别胜新婚,若非是顾忌着她的意愿,他又如何会旷了这许久。
可如今她自个儿下得床来,夜深无事,这么温香软玉挨着,他若再忍便实在说不过去。
想起前月她夜里喝了甜羹的情状,他不由得心若擂鼓,再不犹豫,指间微一用力将那薄软绸衫扯开,微微偏了头,眼底燃着幽火,竟是调笑了句:
“我身子好不好,一会儿就叫阿姐知晓。”
那一笑间,月色恰好散落在他半张脸上,扬起的右侧眉睫眼底,幽火化作炽热眷恋,那只眼灿若星辰般,看的赵冉冉骤然失神。
片刻后,当周身凉意袭来,属于男子的气息侵入眼前晃过一些并不舒服的回忆,她试着动了动手脚,发现毫无自主的可能后,黑暗中,更为不堪的场面涌入脑海。
“地上凉,我只是见你早上…咳得那般厉害,所以……所以才想换你上去睡。”
推拒挣动只换来更厉害的压制,腰间被握到微微发疼,耳边传来男人压抑讨好的哄慰:“难受的紧,我轻些,不伤你。”
这么说着,手下倒依然失了耐性,是急促多过温柔的。
可偏他语调里罕见的掺了分带着咳音的荏弱无助,赵冉冉蓦的得愣了愣,再回神想制止时,他两个已然手足相贴交缠,她连动一下胳膊都已是奢望。
想要开口阻止,下一瞬,檀口被封,仿若要溺毙似的吻毫无间歇地袭来,不让她有说话的机会。
其实也没什么的,赵冉冉有些呼吸不畅,试着说服自己,又不是没经过。
然而下一刻,双手被高举着压过头顶,看着男人滴水墨发下的那双眼,她忽然觉着心口被刺了一般,疼到皱缩。
过往种种乍现,心头被无明念头充斥着,泪水不断落出,整个人渐渐发起抖来。
身上人觉察到后,立时一僵,似是费了很大努力,段征才克制住动作,他睁着双微红水色的眼,呼吸粗重地抬起头看向她。
四目交织,他眼中顿时亦生伤痛悔恨。
不过迟疑了片刻,他立时松开人,起身快步朝外行去。
还不待她躺着回神,便听见珠帘凌乱拨动,很快外间又传来铜盆落地的闷响,等她胡乱拢好衣衫扶着床架半坐起身时,便恰好瞧见他一身水色撂帘进来。
墨发湿透,滴滴答答的冷水顺着衣摆滑落,赤足在地上落下一串水痕。
睡衫紧贴着肌理,未熄尽的炽热交织着无畏无惧的冷漠,他无声走到窗下的一张罗汉围塌边,一言不发地缩着身子躺了上去。
水珠顺着围塌淌落至地,他仿佛没有知觉般地就这么和着湿衣躺了下去。
赵冉冉靠床平复了会儿,见他依然那么躺着,寂静中她怯怯开口:“我让人去净房烧些水,你泡一泡再睡。”
刚要起身时,窗下幽幽飘来句:“再多说一个字,我不保证自己会做什么。”
握着床栏的纤手一紧,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领,倒是真的没敢再说话。
然而静默了片刻,见他依然固执地浑身湿冷地缩在那罗汉塌上。
想着他右胸上还在洇血,赵冉冉短叹一口气,忽的从床上跳下来立在方才地铺上,无措忐忑外,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顿时油然而生。
是,的确是她,偷了王府的印鉴,仿了他的字迹,作了他君臣离心最后的推手。
思及此,她踏着月色缓步过去,蹲在罗汉塌前盯着他半湿的后背:“抱歉,要是有甜羹,我倒能陪你一场。”
塌上人玉雕似地蜷紧了身子,并不动弹。
她凝眸瞧了会儿,转身就朝外走去,先唤人去烧热水,又悄悄叫来个小丫头,与了她一些银子,遣她避开人去地窖偷偷拿一壶烈酒来。
等外间木桶置备好了,她撬开壶封,隔着热气氤氲的水雾晃了晃酒壶,想明白了,她一手抱着瓷壶,再次到塌前一手轻轻按在他肩头。
触手湿冷冰寒,仰首饮下半口酒液:“我陪你一同洗。”
腕间一紧,酒壶被人劫下,段征满头满脸都是水,一双眼清冷深思着盯着她。
一连数串水珠从他额角滑落,顺着眉峰挂上鬓角,更有一滴从眉心坠下,贴着鼻骨横贯而过。
那双眼睛里的清寒渐渐转作深情,他嗅了嗅壶里的熏人的酒气,翻手便将壶口朝下,在赵冉冉说话前,便将还壶口又翻了回来。
在她赶忙接过酒壶查看之际,男人就已两步越过她,半湿的衣衫解落了一地。
壶中酒液只剩了十之一二,他两手搁在桶沿上,声调显着有些飘渺:“过来说说话。”
、
一连大半个月,他两个同吃同睡,白日里不论是去见俞家旧日的那些大小掌柜,还是在坞埕的巷口桥头四处闲逛看景,段征都始终挎着那把长刀陪着她。
有好事的便向俞大掌柜家打听,大掌柜家的那些婆子丫头初时还受夫人约束,只说那是主家大小姐外头捡来的一个护卫。
后来俞夫人有一日陪着他两个去老宅整理回来,意外间瞧见他两个去了那处七层复廊,俞夫人同那妾室立在隔壁庭院的一座高阁里,亲眼见那两个人每回都能走到一处去。
打那日回来后,俞夫人拉着赵冉冉的手,也顾不得忌讳冒犯了,径直就开口将段征家世文墨等等一一问过。
因他两个只是来此暂留,他的身份也并不大好对外说,赵冉冉只是敛下眉,用一句话正经答了她:“若非是他,或许我早不在这人世了吧。”
自那日后,俞家上下人等才皆改了口,照实对外说了主家小姐已有婚配之事。
倒只是俞大掌柜并不改口,他私下寻了个医女扮作府上丫鬟,借着送果子饭菜的档口,暗暗替赵冉冉诊了次脉,结果不仅探的了她腹内空空,更察出了体内残存的一股寒毒。
俞大掌柜暗自留心,只着人速速去探听些懂疑难的名医。
半个月后,段征在俞家老宅的僻静处收到了阎越山从南边飞鸽传回的一张条子,条子上只说自己在京中的暗桩探的了尉迟锦的底细,原来他早跟着陛下征战历练,用兵如神,绝不是段征所形容的庸碌草包。
条子上寥寥数句,只说了尉迟锦的几桩战绩,至于应对之策,仿佛是怕碍着他的判断,阎越山并未给出只言片字。
得知此事后,段征心中觉着古怪,便决议启程回云沛山去。
可巧的是,俞大掌柜寻的两个医者到了坞埕,那两人皆是出自医官世家,其中一人云游多年,颇擅制毒解毒之法。
这一日下午,两个医者给赵冉冉诊过脉,那个年老擅毒之人当即拍案叹骂:“何人如此歹毒,竟会给孕妇婴孩用这等阴损之物!”
那老医被众人围着,遂头头是道地讲起了这胎毒的由来,被人恭维时,又谦道解毒之法并无高下之分,实在只是他恰好曾遇着过这种寒毒。
待言明了七日就可将赵冉冉的毒尽数解去后,她连忙先制住老医开方的动作,叫他们先看看段征的咳疾。
未料两人看过后,尽皆是默然不语起来,段征似是早有所预料,见他们束手无策,他倒是尚算坦然地轻声说了句:“无妨,歇好时倒也不是一直发作。”
老医踌躇了番,摇头道:“哪里是歇不歇好的缘由,你这病其实已经医无可医了,便就是受不得干冷燥火,说起来,只要永不过秋冬二季,病灶温养着,也就当没这病了。”
这话一出,连段征自个儿都显出些吃惊神色。赵冉冉立时想着了什么,只略一犹豫,便直截了当地问:“按先生的说法,岂不是南洋诸国,最宜养此病?”
老医点头,落笔留下张治寒疾的药方,临行前忽然掷地有声地提醒道:“老朽有句话不中听,这位郎君莫存侥幸,最好今岁冬季就南下。你原先的毒虽解了,可若执意不迁,寿数大抵难过不惑。”
、
往后的七日里,老医便按时为赵冉冉施针抓药。而原本急着回云沛山的段征却也不提回去的事了。
到十一月初四那日,天空中飘飘悬悬地落起雪来,段征靠坐在一侧明窗前,等着里间的最后一次施针。
他望着庭院中初雪,颇为难得的起了纠葛思量。
平心而论,他没能像阎越山那般辞官辞的干脆,说到底,一则是自己手握江南重兵,若是未得圣裁就擅自隐遁的话,恐怕底下将官没法交代,到时一朝天子一朝臣,像尉迟锦这样的新将一来,闹的不好时,军中怕是不知又有多少人头落地。
二则,从一介孤苦贫儿走到今日,其中苦辛筹谋不知几何,算来是一步也不敢错的。搏命换来的功名富贵,他再善战,也是到了极限了。
只要陈璟还记得他的救命之恩,兵权交接又平稳的话,想必即使贬他去岭南作个闲人,也绝不会要他的命。
是以,先前他说要归隐的话,只是一种设想权益,绝非是真的想走那条退路。
‘寿数大抵难过不惑。’老医的话再次回响。
朝夕之间,情势就再由不得他了。
推开窗,飞雪扑面,他伸出手接下半掌落雪,眼看着那些莹白冰花渐渐消融,他面上闪过一瞬落寞,清寒气息涌入,禁不住一下子就重重咳呛起来。
一只手突然越过他身侧,卸去支木将明窗放落。
“你若真心辞官卸甲,留书一封,过两日咱们就随船出海去。”
他掀起眼皮飞快掠她一眼,而后边咳边背过身去,只说:“算时日京中使节也该到了,明儿再陪你去趟祖宅,该回去了。”
看着他愈发咳得历害的背影,赵冉冉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到底知道是无用,便只是蹙眉思量起来
第二日同俞大掌柜一家用过午膳后,在众人再三劝告挽留无果后,大掌柜便将赵冉冉独自拉到廊外说是作别。
然而他对赵冉冉说的,却是当初赵尚书年轻时过坞埕赶考,如何同她母亲生情之事。
言下之意,不仅是对当初那桩并不门当户对的婚事的痛心疾首,更暗暗指斥她不该再拿自己的婚事作儿戏。
赵冉冉看出了大掌柜同母亲垂髫总角的情谊,她不忍叫他知道更残酷的真相,便刻意笑的轻松哄慰道:
“父亲待母亲也算是真心,至少他身居高位之时,也从未想过来动俞家的家业。大伯伯,冉冉不过是爱出外游历,就坞埕这些我也懒怠接受,还得全仰仗您。”
“小小姐也实在是玩心重,老夫说到底还是个外人,本想着你在坞埕寻一个知根知底,门楣相当的,待有了后人,老夫也好慢慢教他,哎。”
好一番惜别后,赵冉冉才从大掌柜家脱出身来。
她同段征一路缓缓牵马走过热闹街巷,坞埕的小桥流水百年深宅勾勒出一派鱼米之乡的繁华绮丽。
她绝不会想到,不过四、五个时辰后,这个江南豪富云集归隐的第一等富贵温柔乡,竟就会沦为同当年京师一样的人间地狱。
酉时才过,当擦黑的天际上炸开第一朵绚烂烟花,正在俞宅主院外候着的段征心头一跳。
今夜是坞埕人祭祖先娘娘的日子,此地巨贾豪富颇有,是以每年十一月初五日就会由数家集资,提前准备采买烟火爆竹,初更一到,天上就要断续燃上一个时辰的烟火,商贾小贩今夜会占满了石桥长街,乃至城外之人亦会来凑一番热闹,且都等着二更末那一次天际骤明的烟火压轴。
明明赵冉冉曾同他说过今夜盛事,可他的心就是没来由得剧烈不安起来。
数朵烟花过后,硝烟未散的寂静夜空中,赫然飞来一只翅膀洇血的信鸽。
“闽人十五万已由东南二侧合围,将军速归。”
纸条末端还有他三个部将的印鉴。
“城南夜市开始了,你说没吃过荸荠圆子,今夜里就多吃些去。”
因是临行前又觅得了小时玩过的一盒琉璃珠子,赵冉冉的脸上难得的笑的有些孩子气。她步伐轻快地抱着木盒朝段征小跑而去。
下一刻,腰间被人托抱起来,段征直接挥刀斩断了栓马缰。
“不必了,先出城再说。”
马儿吃痛如箭一般地越了出数丈,她回头灌了一大口风,颠簸间手上一个不慎,那木盒‘哐’得滚落下去,十几颗色泽各异的琉璃珠子顿时散落如雨,她想要伸手去拦下时,却被他重重朝怀间一按。
? 73、绝境生情6
马蹄高高扬起的那一瞬, 眼见的她急急弯腰要去够那些散落如雨的珠子。
迟疑也不曾有,他一手将她托正,自己一个凌空半边身子都落出鞍去,扬臂捞了, 翻身回来夹了马身就朝西城处疾驰而去。
整个动作, 弹指间若行云流水。
待他重新落稳, 摊开手掌时,但见掌间躺着两颗琉璃珠, 鸽蛋大小,流光溢彩的,恰是一赤红一莹白。
这是幼童儿时玩耍用的弹珠,段征亦玩过,只不过他当年同兄长连木珠也用不起, 用的是泥巴搓的, 大小不一, 也不一般圆。
可即便那样,兄长当时也寻了个破木匣子, 那一匣泥珠, 他宝贝似的收了许多年。
幼时的小玩意儿, 却意义深重。
段征望着那一赤一白的两颗琉璃珠, 忽然笑了笑, 似是浑然忘了目下十万火急的处境。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你仗着身手好, 总要去做些涉险的事。”
赵冉冉从他手里只接过了那枚莹白的珠子,她将珠子收好, 又似随口补了句:“人总比物件珍贵。”
身后人没应声, 只是控着缰绳将她护在怀里, 低喝了句:“坐稳了!”
明明老宅就贴着北城根下,半月前他们下山入城时,也是从北边山道下来的。
等马儿拐到东西昌明主街,就要一路朝西门疾驰时,赵冉冉突然按上他挽缰的胳膊,蹙眉试探问:“一年就这么一回,就算夜市不去了,取道西山绕回去,又何苦奔命一般?”
身后人沉默着,只是又重重挥了下鞭子。
“告诉我实话。”预感越发不好,她探手下去覆在了他手背上,语调也愈发肃然,“何等军务这般着急,还要舍近求远,连北城都不敢出了?”
因是边地情势,先前赵冉冉都是知晓的,她又聪慧通谋算,因此,段征凝眸想了想,知道自己实在没有堪用的说辞。
迫于无奈,他便将闽人来攻之事据实相告。
“云沛山的五万人尽够了,不必忧心。”
“你回云沛山,放我下去。”
又一枚烟火在夜空中爆开,猎猎夜风中有远近人家欢聚笑闹的声响。
天幕火光散去之际,一直未再出声的赵冉冉不知从何处来的气力,突然撑着马身朝下坠去。
“发什么疯!白松素来军纪严明,不伤百姓,他们至多是纳些钱财,伤不了性命。”
“不行!万一带兵的是表兄,俞家从前轻视欺辱他的人颇多,他又那般心气小。”
青白赤蓝的烟火微光映在女子浅褐的半面上,她睁大了水色眸子,竭力偏过头哀求着看向他:“你先走,让我回去一趟,或是想法子遣个人回去,你自回去布防,我安排了人,便会回来。”
一席话说的凌乱,正待她绝望之际,马儿嘶鸣一记,身后人调转马头,冷声道:“你表兄心量小,我倒是还砍了他一只胳膊。邬埕没有屯兵,先说好了,外头炮火一响,我就掉头。”
俞大掌柜家在城东,二刻后,当他们才奔至一户旁支门前时,一簇烟火里,便有一下极为耀目的明黄色火焰燃过半个天幕。
这是探子惯用的,段征只是仰头扫了一眼,在它还未燃尽之际,就用长刀一下砸开了主人家的门。
因他砸门的气势颇为骇人,主人家出来三个男人,刚要质问,就见他同主家小姐共乘一骑颇高壮的战马,只丢下句‘亥时城破’,便勒马朝西一路疾奔而去了。
这一夜,水乡的许多人家多去了城东南,这一户人家也是因家中有人病着,才会错过这样难得的盛事。
主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弹指间骏马就飞掠过两座石拱桥。
这一次,不论赵冉冉怎样哀告叫嚣,他都没有应一句的,只顾神情凝重地不住挥鞭。
一直到远远瞧见西城门了,段征胳膊上挨了她一口,他连退避动弹都不曾有,只觉着心里头莫名被刺了记,不由得冷笑着问:
“你要救他们,难道就一点也不怕,我今夜会逃不出去吗?”
勒缰一提,他手上动作没有丝毫含糊,控着马首一个飞跃箭矢一般跨过城门下的拦马障。
在几个老兵衰残渐远的喝骂声里,他俯身在她耳畔轻笑:“还是说,阿姐盼着我落在那位手里……不知你那位好表兄,是会将我削作人彘呢,还是直接让人把我五马分尸?”
这般血淋淋的话,他却说的轻巧,甚至刻意放低了声调,带着些冷气森森的恶意。
应景似的,极远的东边天轰然炸开一道惊雷,听着绝不是爆竹一类能发出的声响。
“别说了!”赵冉冉只觉着后背心出了一层冷汗。
她原本就没想留他一起去报信,闽人骤然发难,其中的危机险处她何尝察觉不到呢?
只是,坞埕今夜祭祀祖先娘娘,并非江南各地通俗的节日,其日几家行会巨贾的领头人都会去城东南坐镇。
虽是坞埕人的盛事,南边的州县许多都不曾听闻过。而闽人特特在今夜来袭,实在让她不由得要多想。
她十五岁那年最后一次回祖宅,恰赶上那回祖先娘娘诞辰,彼时陪她逛长街至中宵的人,正是俞九尘!
偷溜回去时,乳娘戚氏迎着风坐在门槛前,大掌柜家的夫人竟也陪坐着,两个妇人都是暴烈性子,当着面‘提点’了表兄许多,都是些极难听的话。
南边天炸亮的惊雷,同城外山头上的烟花一并,衬着往事历历,她忽然就觉着心口里堵得厉害,无可奈何,也无措愧然。
就这么眨眼的功夫,东南二处攻城的炮火声赫然密若鼓擂。
心知再无回头救援的可能,她望着北边黑黝黝的苍茫山势,极快地揩去面上泪水,沉声回道:
“你只管放心对敌,即便……”咽下不吉利的话,她思索了下,还是将留给自己的云沛山北麓水道说了出来,“到时候你跟我走。”
马儿沿山道疾驰,夜风愈发凌冽,段征有些意外地蹙眉看她,山势愈发狭窄陡峭,他不敢多分神,只是胸怀里温热酸涩,凝神又转过一处窄坡,他才郑重点头说了声‘好。’
、
篝火衰残的营地前一片狼藉,泥地上的鲜血还有未被冻住的,昭示着不久前的混战。
赵冉冉跟着他沿各营查看,却始终未见的他的三名心腹将领,段征在各营间巡查清点,一言不发的,默默记下了被留下的人数。
地上散落的尸首间,夹杂着许多闽地惯用的短刀,他俯身随手捡了把起来,正细细查看时,一个先锋过来拜见,递上了尉迟锦的留信。
他毫不避讳地展信与她同看,只见上头字迹潦草,似是慌乱中随意写的,只说了闽人奸细忽然作乱,他要往北去调兵之事。
看过纸条,他突然朝她问了句:“你觉着尉迟这个人如何?”
赵冉冉疑惑地望了眼他,便垂眸照实说出了心中所想:“太过刻意了,应当……是深藏不漏,有过人之处的。”
段征颔首接口自语:“若无过人之处,真像他表现的那样是个怯懦嗜杀又好男风的草包,交接兵权这般天大的事,陛下就是同他再亲近,也断不会将此等事托付他。五万人在山上,易守难攻,要挡闽人十五万人,并非是难事……”
分析至此,段征忽然面色骤变,他一下扯过她的手腕紧握着,一面让赶来的两个参将继续去清点,一面疾步拉着人朝主帐而去。
还不待赵冉冉开腔,迎面过来个他平素信得过的小将,他当即拦下那人,同他耳语交代了两句。
见那小将按吩咐去了,他突然松了手,冷着脸道:“方才那人叫周荥,是瞿副将捡回来的养大的孤儿,你一会儿同他走,他会送你到松江府口岸。”
她睁大眼惊异地瞧着他,好像一时之间有些回不过神来。
直到他进帐抱了个包袱出来,甩到她怀里。
“等周荥带几个堪用的人来,你只管跟着走,一刻也不要耽搁。”
她抱着包袱愣了愣,就见他同几个匆忙赶来的属将们进帐议事去了,她立在帐前,不断听着里头有紧张高亢的喝骂争辩声传出来。
布防还未商议出来,那个叫周荥的年轻小将就带着十余名军士走了过来。
周荥年岁轻人却老成,多的话一句也无,只是随意拱了拱手,就朝东边山路作了个请的姿势。
那不正是半月前,她偷溜下山时走的路。
冥冥之中,她觉出了不对,望着那条山道,想着松江府口岸,一颗心不住得狂跳起来。
却跳的让她有些难受。
天色正是最浓黑如墨的四更,也不知是怎么了,才迷迷蒙蒙地随着周荥走出了数步,她忽然说了句“你们等等。”,转身就朝主帐疾步行去。
见那几个属将刚好散了,她不由得小跑起来,直冲到营帐门前,噗得同要出帐的人撞在了一处。
段征也是走的有些急,这一撞竟没留神,直将人撞得跌出数步,连人带包袱一屁股坐进了泥地里。
油纸包从包袱里落出来,数块形状精巧的糕点从里头滚落散开。
看着他两步上前,蹲下身一把将自己拉起来,又拉过她的手一一拍去尘泥,那种用心紧张的神色做不得假。
原还在纠结迷蒙中的赵冉冉突然翻手交握上对方手掌,拉着他就朝帐子里去。
待进了帐,她也顾不得身上污泥,直截了当地低声道:“你换身衣裳一道走,到了南洋,再想法子去运观音山里的物件,若是运不出来,靠我买的两只大船,也能叫你衣食无忧。”
段征眉目冷肃,只是迟疑了一瞬,便重重甩开了她的手。
“往日比这凶险再多的都有,我只是怕你拖累罢了……再者说,两军对峙,我这主帅不到迎敌就跑了,不叫天下人笑话。”
什么两军对峙,纵是有山势可依,被尉迟锦带走了二万人,只余不到三万去苦守十五万。若仅是如此也就罢了,她总有种更不好的预感。
“不必同我作戏。”焦急中她转身到他面前正视,“功业再重,重不过你的命,观音山的物件隐蔽,时局也总有安稳的一日……到时候,那些东西我尽让与你,也没什么…”
腰间突然被人揽紧了,眼前一个飘忽,她便被压在了营帐的毡墙壁上。
额上一热,便对上一双似笑似狂的眸子,那双眼睛里亦有不耐轻蔑。
只听得耳畔幽幽传来句:"原来江南首富俞家的本家小姐,心性竟软和到这等地步。"
唇畔贴挨着,若即若离的,段征忽然歪了脑袋轻佻地朝她唇上咬了口,手上也不客气地揉捏起来:"不过装了这么几日,就叫大小姐动了心肠,可惜我如今没那闲心来留你了,你要是舍不得,临行前再好一场也使得。"
说着话,他手上动作愈发不安分起来。
可预想中的惊惧厌弃不在,她像是浑然未听得般,一下扯开他手掌,甚至两手拢上他的脸。
在他失神诧异的瞳孔里,赵冉冉清晰地瞧见自己凑近放大的一张脸,她从未有过如此强势严肃的时候。
“要么说实情,要么跟我走。”
她将段征那张轻佻怔愣的脸捧得略略变型鼓起,男人眉目潋滟琼鼻挺秀,被她这么拢着脸颊,便愈发显着年轻俊秀,隐隐的还有些可爱滑稽。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同他再分辨,忽然间,就见眼前人笑了下。
那般神色叫她看愣了瞬,待要再说话时,后颈微微一麻,眼前就渐渐模糊起来。
陷入混沌前,她将他最后那一刻的神情映入心间。
她从未见过人这样笑。
似喜复悲,那眼底里恍然中复又带了懊悔。弹指瞬息间,叠尽情意周折,九转变幻,只是他面上始终笑着,始终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就像是……
就像是最后一眼。
? 74、绝境生情7
耳边隐隐听的水流奔腾之声, 赵冉冉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在一所小舟上,他们刚刚荡出长长的芦苇丛,正朝远处一座画舫靠去。
“这就醒了呀。”
一道极为熟稔的女声凉凉响起。她略略仰头朝船蓬外瞧去, 就看到霍小蓉一身劲装, 矮身就进了船蓬里。
“大当家的下手也真是轻。”霍小蓉脸上挂着讥笑, 倒不似上回那般剑拔弩张了,‘哐’得一下放下手里的碗筷:"快些吃了, 二刻后换船。"
她自是无心去吃,撑着身子强自靠上船板,一面平复着一面去问她外头情势。
原以为问不出什么来,谁知霍小蓉实在不愤也是忧心,不用她追问, 小姑娘絮絮叨叨就将云沛山的险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听着这些自己本就有些知晓的情形, 赵冉冉却觉着, 一颗心莫名吊得难受,她知道像这样的险境, 段征从前九死一生, 绝不会没有历过, 可就是控制不住的, 沉默到气息滞涩。
“要不是被你害的伤了肺腑, 我还倒没那么担心大当家的……”
“你…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霍小蓉愕然得看着自己被扯住的领口, 她从未在一向荏弱温和的赵冉冉眼中看到这般神色,一时间竟忘了要挣脱, 只有些不愤地重复道:“大当家的那般不世出的刀法, 可都叫你一味药毁了, 你自己用香炉同酒液混着下的剧毒,也就一年功夫,就忘了不成?!”
后面的话像是蒙了层纱似的,赵冉冉松开她的衣领失魂落魄着晃着身子退了两步,是一句也未再听清了。
撕心裂肺的咳喘在她耳边响起,那张苍白俊秀的脸,暴戾的明媚的冷厉的温柔的,相识以来诸般种种走马灯似的在神识里重演。
最后停在昏睡前的那一眼里,她闭了闭眼,那个似悲似喜的笑,像挥之不去的梦魇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阿姐,你可知我的心有多痛。”
“从前都是我错,往后必好生待你。”
“厌我手上的血腥气吗?有些人生来就如此,倘若我不去搏杀,这样的世道里,活不到如今。”
睁开眼时,她只觉胸肺间酸涩痛楚到要裂开一样,自个儿也控制不住,只好扶着船壁大口喘息。
“你怎么…怎么哭了?”
“你们走,留下这只船,让我回去。”
被她神色里的痛楚骇到,霍小蓉隐约有些猜到了什么,刚想起自己此行的任务,要过去将人制住时,赵冉冉率先缓和过来,她扬手拔下发簪,将尖锐处死死抵在自己项侧。
……
天光朦胧之际,在闽人十五万大军将云沛山几条主道皆围住前,一叶小舟飘荡着隐入北麓一处不起眼的芦苇丛。
当第一批探子将暂时没有援军的噩耗传至主帐时,周荥带着那队人马跪在了帐外。
段征分派了布防,一掀帐门出来,立时整个人如被泥塑,钉在地上似的,不敢置信地望着周荥身后冷的有些微微发颤的女子。
她面有疲态,立在一地霜冻上,只是用一双泛着水色又固执的眼眸望着他,就足以叫他动容惊异到语塞。
遣退了从人,他阔步上前,一把扣在她肩头,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我欠你的,得回来还了。”
气氛实在肃杀,赵冉冉强自笑了下,她朝北山看了眼,故作轻松地说:“走不了了,早知道,就该我打晕了你抗去船上。”
段征却不理她,只是失神地垂眸看她。气氛再次冷过霜雪,便叫她的玩笑话显得有些尴尬。
饶是大战在即,赵冉冉改不了脸皮薄的习惯,被他这么没言语的盯着看,竟是有些不合时宜地脸红起来。
她素来只知自个儿容貌有陋,甚少揽镜自照,从来不知自己笑起来温良纯善,也是澄净美好到能惑人的地步。
段征心里头一暖,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回见她时的场景,她好像从来没有变,总是那么容易同人示好,看懂世间一切,却似个漏斗一样,不留戾气阴暗。
这样琉璃般剔透的心境,他在母亲和阿兄那里也见过,生死场里滚过千百遭,其实他最想要的,并不是功业富贵,而仅仅只是想再逢着这样一个人,虽无血缘,亦能交托一世。
眉宇间柔情转过几番,他解下外袍披到她肩头。
一时情意触动,反倒语塞,不由得苦笑着叹了句实话:“便是能走,难不成就将这三万将士丢在山里,我便真是阎罗转世……要丢下这些随我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也实在不能。”
尉迟锦没要这些人,而他们多在江淮一代有眷属,两国和谈不成,倘若直接降了,依陈璟的性子,怕是又要大开杀戒一场了。
所以说,他一早便想好了,此番便是再险,也不会独自退避,叫这些部属任人鱼肉。
听了他这场剖白,赵冉冉颇意外地抬眸去瞧他,见他眉宇坚毅俨然,她不由得明白过来。
其实赵冉冉不过是有些文人气节,感慨同袍之泽,他竟也是有的。直到四十余天后,她才真正明白,这一点情谊,究竟意味着怎样的代价。
“十五万人足够围死此地,赵冉冉,你回来是送死,还是来……乱我的…军心。”
动容过后,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恐惧铺天盖地般的,几乎要将他淹没。
言辞凌乱,再没了往日的笃定肆意。
话出口的一瞬,段征自个儿也意识到了,只是也不愿掩饰。多少年来,他再一次将无措忐忑表露人前,好似回到年幼时,贫寒难度的岁月。
凉冷却绵软的指尖抚上他颊侧,触了触他泛青的胡茬。
赵冉冉观他神色,看懂那鲜少辗转曲折的心思。她蹙眉思量再三,忽而踮脚凑到他耳畔,低声说了句:
“莫乱想,你若败了,就凭我从前待表兄的情分,我不过与他为妾,也能留一条命在。”
听了这话,段征一把捏上她手腕,难得骂了句粗话:“做他.娘的梦去。”神色不善地晲了她片刻。及至他反应过来,心中惧意便早已扫荡空空,遂长叹着笑了笑,俯身忽然将人横抱起来。
视线陡转间猝不及防,她仰面看他,在他头顶,东边旭日初升,薄金喷涌着,红彤彤万里长空明彻。
她也不挣动,只是语意认真地捏了捏他的脸,又一反常态地同他玩笑:“小征,你只管放手去做,世间事本无定数。到头若你败了,我不会同你赴死,是当真要去做妾的,早说与你,也好叫你安心。”
俏皮话过了,便是一场没有回头路的恶战。
……
一个月后,十二月初五,云沛山纷纷扬扬地落起了大雪。
山里的三万将士剩了三千,外头围杀的敌军更是折了伤了整整四万人。
到底还是有险可守的,抛去没不顾家眷弃国投敌或是趁乱逃亡的,大楚这方,将能用的地势陷阱并火油箭矢几乎都用尽了,在伤亡方面,其实已经达到了以一换十的地位,史所罕见。
就连敌营中一些将领都开始私下议论对方鬼才一般的布防和战绩时,山里头那三千人迎来了更艰难的境地。
他们开始断粮了。
粮草之于军旅,无异于命脉。而这粮草断了的时机,又恰恰在数九寒天的严冬里。
纷纷扬扬的落雪天,山路险峻难行,闽人攻势暂停,楚军便纷纷躲进了山洞中,各自生火整休取暖。
赵冉冉缩在火堆旁,看着段征架锅下米,煮着最后一顿米粥,那粥汤稀的直能将人的影子照出来,被他撒一把搓碎了的干瘪野菜末后,才勉强有了些羹汤的模样。
留下的三千人多是年长的,因着妻儿在军籍,并不好私逃了事。他们比年轻的能吃苦,从半月前,上头允了私逃的活路,他们没走,愈发凝成一股绳抗敌挣命。
沿着山峦排摸出的这些涵洞,便是他们自发趁夜搜索的,留了最暖和避风的一所,单单留给了主将。
粥汤才滚了三四趟,段征就推醒了她,一骨碌翻身过去,拿汤勺先给自个儿舀了几大勺,才又隔着衣袖端起整个还烫着的锅边,尽数倒在另一只破碗里。
头一回见他这么干时,赵冉冉还会上前制止,唯恐他烫伤了自儿。
而今连着饿了十来日,她只是瞧着他将两只碗小心端来。
这一回,她笑着指了指他那只尽是稀汤的碗,毫不含糊地说:“换一碗,不然我一口都不会吃。”
段征默然看了眼两只碗里的差异,见她有些动怒,忙躺过去朝她脸上轻啄了记:
“再过些时日,倒不必这么每日假意让着了,只怕我得割肉喂你了。”
援军不会来,这一场搏杀无谓到可笑,原就是天子设计,要他们尽忠而死的。
前路已然是山穷水尽的绝地,然而段征心里只刻意忽视那些颓败丧气的死念,有时候,他觉着自己或许是被困饿折磨得有些疯癫了,偶然见她在雪地里拾柴,竟隐隐生出种岁月静好的温热来。
何其荒谬。
正自迷乱间,一双清明温和的眸子看过来,她将剩了大半碗的粥汤递到他面前,软声道:“你要想法子挣命,我每日只多躺躺,半碗尽够了。”
同她对视良久后,他仰头一气饮尽残粥,起身头也不回地朝洞外行去。
天地苍茫,除了下山的主路外,四处皆是白皑皑的山崖峭壁。
既然已是死局,他索性安下心来,同袍之谊尽够了,不过心尖上的那人,便是没路,他也总得凭空捏一条出来送她脱险。
可是四野寂然,他亦走到穷途末路,又哪里能护的她的平安?
视线停留在北麓一处山巅,段征骤然醍醐,想起了数月前围剿那些豪绅的场景。
……
腊月廿九,楚军断粮半月,将山间的果子尽数吃完。
东麓山头赫然亮彻,有箭矢火油不断朝山下放去。
正领着闽人合围的俞九尘驻足片刻,他左手不甚娴熟地握紧了宝剑,只略想了想,便交待从人道:“强弩之末罢了,传令下去,撤回南北精锐来援,今日天黑前务要攻灭楚军!”
? 75、绝境生情8
中麓山脉被火油浇过的地方燃起熊熊烈火, 暗夜里冲天连绵的火势在山坳里织成一道屏障。
屏障后楚军万箭齐发,毫无保留地用着最后一丁点军备。
如此攻势,天明之前,他们会真正的弹尽粮绝。
这一招障眼法果然奏效, 闽人上山冲锋的两万人终未能在这夜结束战事, 他们只以为误判了楚军的实力, 因怕中了埋伏,是以暂时在中麓山坳外扎营下来。
对峙断断续续地一直到了除夕前的黎明。
一处暂作主帐的山洞里, 赵冉冉靠坐在石壁上,听着瞿副将来报。
北麓那处悬崖下有一涵洞,曲折幽深,却能直通钱塘江边那一大片芦苇丛。
因那处看似绝地,江边的出口也极为隐蔽, 是以一直未被闽人发现。
他们刻意将围剿引至中麓山脉, 便是为了遣人去摸索这一条密道。
如今生路已通, 军中仅存的两千人里,也自发分作了数类, 那些家眷在两京的, 已有百余人借道山崖逃了出去。
“将军, 今夜您就跟周荥走, 老夫反正孤寡一个, 明日我领着人去降。”
段征扫了眼石壁旁靠坐的人, 黯然颔首, 又虚着声同他商议了番,末了, 瞿副将似是哽了声, 郑重抱拳领命而去。
外头山火还未熄尽, 一股子冷风混着焦木的气味被吹进洞里。
“去外头透透气吗?”她扶着湿冷洞壁起身,温声朝他一笑,便当先稳了下晕眩迈步出去。
段征点头,他体质好动作倒还利落,当下跨好长刀,两步跟上前就去握她的手。
就这么四十来天,她同他笑的次数,倒比这三年加起来还多些。
两个人在洞门前挨着立了会儿,约莫是四更末的样子,天边若隐若现地起了一丝儿光亮。
他忽然说:“前头山崖上看日出最好,你倒还没见过,管他明儿如何,离着不远,我带你去瞧瞧。”
两个到的那处山崖时,那一线光亮便连成了莹蓝的一大片,幽冥粲然,倒已是十分壮观了。
碧空无云,崖边虽冷只没多少风。赵冉冉同他寻了处巨石面朝崖下苍茫而坐,她拗不过他,仍是多披了件他的军袍。
“好冷啊,听说南洋没有冬天,只分了雨季旱季两时,瓜果尤其多……你这样聪慧,到时我教你经商,你若不喜欢,开一家酒楼也好。”
“听你说的那两句南洋俚语,饶舌得跟鸟语一样。阿姐,到了那处,我就只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了,连话也说不好,你要怎么对底下人说起我呢?”
絮絮说着,赵冉冉苍白的脸上浮出些稀薄红晕。这一场劫难里,她受了他无微不至的顾念护佑,其实心防早已经撤了,不过是时局不对,尚未及点破认清罢了。
段征说了两句,倒也就安静下来,他一反常态地缩了身子去她肩上,他身量高大,却好似雏鸟般硬是要缩靠到她肩头,便有那么两分好笑。
可是他两个谁也没笑,只是依偎着去看崖下渐明的林木沟壑。
就那么静默了二刻,段征忽然起身朝一丛矮灌边走去,一面走一面疑惑道:“那像是山药的苗叶。”
果不其然,在天光乍亮的一瞬,他‘镗’得一声扔下匕首,回身颇欣喜地将一株带泥的山药根举了起来:“竟真的剩了一株。”
碓石架木引燃,他手上动作娴熟,一会儿的功夫,被串在枯枝上的山药便被烤得散出食物诱人的清香来,不过小半截的样子,肉质却瞧着粉糯洁白。
看着他弓着脊背,小心翼翼地转动枝干,赵冉冉也去那片灌木丛边寻了寻,一无所获后,她起身朝崖边走远两步,声音有些飘渺:“这些事,你从几时会的?是你阿娘教的吧。”
“也记不清了,小时候好像阿娘一直忙着接缝补活计,昼夜都要赶活做,那生火造饭不挣钱的事,自然就得会做。”
挪开山药棍看了眼色泽,他像是想起了些什么,有些好笑般地又随口说了句:“真要论起来,我那时候,人还没灶台高,垫个破马扎,就能扑在锅前添水下面了。”
赵冉冉沉默,及至微烫的山药隔着衣襟递到眼前时,她忙摆手坚决道:“这两日你比我吃的还少,仔细夜里出差错。”
“我饿惯了,有分寸。”他冷着脸,比她更为坚决,略吹了吹山药便递到她嘴边,“今日分最后一次吃食,到时尽够我吃的。”
她并不信,只将口鼻都紧紧闭着,尽力不去看近在迟尺的食物。
僵持了一会儿,他忽然佯怒着起身作势欲扔:“瞧着像有些微毒的品种,稳妥些还是算了。”
她赶忙拉住,从他手上抢过山药,就那么胡乱朝嘴里塞去。
“慢些吃,里头芯子还烫着。”
旭日照彻长空,又是一个无云的晴日,往回走的时候,便瞧见本该积雪含霜的中麓山脉,了无生机的是一大片焦黑。
脚下山路崎岖难行,走着走着,赵冉冉便有些力不能支,连着歪了数次身子。
“上来,我背你回去。”不容置喙的语气,他在她跟前蹲伏下去,觉出她的迟疑后,又背着身子说:“出来的久了,该快些回去。”
因恐误事,也是实在有些力竭,赵冉冉叹了声还是依了他的话。
似是觉出她心绪沉重,过一道窄壁时,段征指了指天上:“阿姐,你瞧西天边那朵云,像不像一条游龙。”
到底是饿的久了,话音里也透着虚弱,只是托着她的手始终极稳。
抚着他项后碎发,赵冉冉瓮声瓮气得轻轻嗯了记。
在他瞧不见之处,她紧蹙眉角,竭力克制着目中水色。
天寒地冻的山涧里,四处透着血腥焦木气。
她不再说话,伸手环上他瘦削宽阔肩颈,侧脸贴上他嶙峋脊骨时,终是不慎,没克制住情绪。
项侧觉出湿意,他足下微顿,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时,撇见下方深不见底的山势,心口一痛,也就只是紧了紧手,一言不发地继续朝前走了。
天亮之后,攻势又起消了一回,到午时暂歇,段征胳膊被箭矢擦伤回来,赵冉冉去外头拿伤药顺便等着放饭。
当周荥端着两碗野菜过来,告诉了她昨夜其实是最后一顿杂米糊糊后,她垂着脸回到洞中,先是默然替段征上药,又看他三两口羊一样嚼吃了那些杂草野菜。
她忽然跪直上身,一下子用力将他拥尽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男人就维持着端碗的姿势,长眉纠结着聚散数回,他眼眶终还是红了。
平复了许久后,他伸手拿过地上另一只未动的碗,低声哄道:“我把你那碗一并吃了,别哭了。”
赵冉冉抽噎着止了大哭,附到他耳侧:“今夜你定要同我一起走。”
男人只略一停顿,便郑重点了点头。
、
这一日战事再未发起过,申初暖阳还高悬着,赵冉冉便同换了寻常军士外袍的段征,领着两队人马悄然朝北麓山巅行去。
还差一刻脚程时,段征只说自己先在前头探路,便将她安排给周荥带着,两队人马就一前一后,隔开了一点距离。
申正的日头转弱了些,却依然能将脚下崎岖残雪的小径照的清晰。
她一面仔细行路,时不时就抬头去瞧一眼前头那对人的距离。两队人约莫有二百余人,她走在后头那队的正中,隐约能瞧见前头那队人的尾巴。
日头渐渐黯下去,足下冻土湿滑,鼻息里开始能闻到随风而来江水青苔的青蒿气,离着江水愈近,心里头阴翳莫名浓重起来。
远远就瞧着段征领着人攀上一处高崖,她跟着队伍正巧行至一处隐蔽洼地。终年常青的松柏密林遮挡下,周荥熟稔上前拨开一大丛藤蔓,仅供一人通行的矮洞露出,他们这一队军士立刻一个接一个地鱼贯进去。
饮风吸露过了这么四十日,这些军士们原该饿的行路都不稳了,此刻却列队整肃地一个个快速通行着,连脚下枯枝的折断声几乎都没多少。
赵冉冉怔忪一瞬后,先是犹疑茫然地去瞧周荥,接触到对方视线的那一刻,她似是将一切都想明白了,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朝前疾行数步,惨白着一张脸去瞧前头山崖。
走出密林的那刻,她一眼看清了山崖上的光景。
段征身边不知何时只剩了十余名死士,而从另一侧将他们团团围住的赤衣闽军,乌泱泱多到数不清。闽军当中,立着一个玄青常服的男子,战地之中,他墨发半散着仅用一只子午簪虚虚挽着,好不惹眼。
而更令赵冉冉心滞的是,那人宽袍广袖之下,右侧手肘处空空荡荡,风一吹拂,便显出那异于常人的残缺来。
“太近了,姑娘快回来!”两处本就只隔了没几步路,全赖山势周折起伏巧妙遮挡,此刻山崖上隐约有交谈声飘过来,而赵冉冉整个人就那么站在日阳下,骇的周荥礼数都不顾了,压着她的肩重重将她扑回到树荫下头的冻土上。
后背磕在冻的冷硬的碎石上,似是被划开了一般,火辣辣得疼。可她只是极快地翻身起来,颤着唇角一双眼赤红着去看周荥。
“将军说…他得为兄弟们…挣一回命试试。”周荥言辞闪烁,一向板正铁骨之人,半跪在泥地里,不敢去接她的视线,“他说,自己或许有法子活。”
有交谈争论声从上头传来,她忙从地上撑起,慌乱无措地朝一株松柏旁跌去。
在那清晰可辨的声线里,她一手死死抓在树干上,指甲缝里缓缓有鲜血沁出。
一番凝神后,她终是彻底听明白,原来他是要闽人收编已然山穷水尽的那两千人,而对外要他们宣告楚军尽皆战死的消息。如此,可不累上万军士家眷。
闽人此番死伤众多,这本该是一场颇有希望的和谈。
她屏息看着,忽而睁大了眸子,一颗心狂乱生疼地乱撞起来。
但见俞九尘拨开从人上前,随手将一把钝剑丢去地上:“你输了,留一只左手吧。还有……告诉我,她在哪儿。”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分明瞧见段征垂眸温柔妖诡得笑了笑,一片斜阳中,她看着他缓步朝那柄钝剑行去,便下意识地急急摇首,起身就要步出密林之际,肩头一紧,就又被周荥拦在陡坡下。
视线才断片刻,上头就响起兵器相接的交战声。
掣肘的手松了些,她立时挣扎着仰头去看。
“俞尚书,暂留下他的手,本侯可还同段将军差一场比试呢。”
人群之中,尉迟锦抽剑而出,方才正是他的人逼停了动乱,他也不同俞九尘虚礼,只一扬手,丛人迅速在崖边隔出块战圈。
“皇兄说了,你死后,加亲王礼厚葬泰陵。将军一生,入国史忠烈。”这一句说完,剑势汹涌逼刺而去,步法迅疾瞧着与上一回大不一样。
须臾后,护卫的军士皆入密道撤的差不多了,周荥却还没走,始终制着赵冉冉,皱眉肃然地同她一道看着崖山交战。
短短百余招里,尉迟锦肩肘上挂了伤,虽不致命实则胜负已分了,在他不远处,段征拄刀喘息着,半弯了腰神色极为虚弱,可硬是接下了他每一记攻势,周身片叶不沾得干净。
“把□□给我!”尉迟锦恼羞成怒,忽而连退数步,亲自抢过一弯□□,机括按下,一连三支铁箭飞射而去。
她齿关咬紧了,看着几个死士帮着他一同挡下箭矢。可下一瞬,崖山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喘,泪水倏然坠下,她睁大眼睛见他险险跃过一簇飞矢,而后力竭般得半跪至地。
“放开我!”
低吼的话还没说完,周荥死死按在她口鼻上,他一面用尽全力制着她,一面悄声哽道:“将军不让您过去,说是军令。”
箭矢破空的啸音不断,她疯了似的挣扎起来,气力大到让人心惊,甚至周荥竟好几次被她挣松了手肘。
“姓俞的!胳膊我段某人还不了你,今日我把这条命还你!”几近癫狂的朗笑后,骤然响起一阵混乱的杀伐声。
浓烈的血腥气裹着山岚传来,待她拼命仰了头去看时,但见那十名死士同时发难,已然连杀了二十余人,却是专挑尉迟锦带来楚军下手。
而段征右腹中箭,长啸一声,仿若不见四周乱势,只拼尽全力举刀朝尉迟锦劈去。
本是天子辜负大错,他又何须再守什么立场。这最后一场围剿,闽楚双方本是各带了势均力敌的精锐同来,如今被段征同死士们瞬息间一连杀了二十余名楚人副将亲随,均衡局势打破,俞九尘立时明白过来,他所谓‘还他一条命’是何意了。
闽人听令发难,一时间,崖山往北麓山脉喊杀声撼动天地。
而山顶上的闽人将领很快收拾了身侧残存的尉迟亲随,围着俞九尘仍空出一块无人的战圈。
他们就这么看着,段征同尉迟锦最后的生死缠斗。
残阳如血,他身中数箭,握刀的左手已然在脱力地微颤,交战对峙的间隙里还在难以克制得剧烈咳喘。而他对面的尉迟锦,虽是中了多处刀伤,只是瞧情形气力,分明已占了上风。
闽地那几个将领看的动容,甚至有一人抽了兵器上前,却被俞九尘拦了回去。
眼看着他被逼着愈发离崖边近了,赵冉冉哑着嗓子长哭一声,她一口咬上挡着自己的手掌,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转身狠狠将周荥推去一道渠沟里,而后她手足并用,在冰雪积覆的山道上不管不顾攀爬而上。
尾指在一处碎石上刮得断裂,她呼吸一抖,不由得抬头朝那处眺望。
彤云照彻西边天际,长刀倏然划过颈项,赤红光晕同喷洒如柱的血色相融,她瞧见尉迟锦怒睁着不甘的双目,倒地的最后一刻,他手中利剑朝前软软一刺。
便是这么轻缓无力的一击,段征却没能躲过去,剑身直直沒入他左胸,他鸦睫轻颤着退了两步,一张脸上空茫失色,一面退,一面不住得有鲜血从口鼻间溢出。
颤着的手掌终是松开长刀,瞳眸光彩不在,只是逡巡般地朝山脊边望着。
剑尖染血而出,他身子剧烈晃了晃,力竭中一个踏空,仰面跌了下去。
在那一刻,失重感如千钧巨石,压得赵冉冉一下子从地上挣爬起来,天地仿若颠倒过来的沉闷,她看着他像一片枯叶坠下,触目是霞光漫天的血红。
她哑着声想要喊,却又似时空凝固了般,一丝儿声气也发不出来。
心口裂痛到麻木窒息,只是再朝前迈了步,她的世界顿时陷入一片虚空黑暗。
? 76、终章1
“世事漫随流水,
算来浮生一梦。”1
两年后,吕宋首府马尼拉北部巴坦主岛。
椰林深处,一座五层砖石结构,占地百亩的庄园里, 来往仆从如织, 时近农历除夕, 一件件从北地明国运来的珍玩物件络绎不绝。肤色黝深的仆从们皆是面带喜色,为这庄园的主人每年年节下的慷慨。
中西融合的庭院里, 各色花卉盛放,大掌柜俞番正引着一名红发碧眼的洋人,一路鸡同鸭讲的朝内院过去。他两鬓斑白,却精神矍铄,显见的是知道这单生意的分量的。
会客的花厅里, 大丫鬟思巧早早着人布置了香瓜鲜花, 又一遍遍地去备那热茶点心, 她候在外头的喷水池旁,一面等着贵客, 一面心神不宁地频频朝花厅里瞧。
今日事关两条航线的去留, 而自家主子倒从晨起就抄经饮茶起来, 那混不在意的世外模样, 叫她实在是看的着急。
虽说跟着主子不过才两年, 可主子待她用心回护, 连家人病痛喜丧亦主动关照。扪心说句冒犯的话, 思巧早已将主子视作生身姊妹,知道主子苦心经营域外贸易, 在吕宋立稳了脚实不容易, 此番契机实在不容错失了。
“快快!布朗先生到凉亭那儿了!”
思巧急忙催促两个小仆再换温热香茶, 自个儿提了裙摆一溜烟地就朝花厅内室跑去。
她亲自将内室屏门大开,又小跑着去打落屏门上头的薄纱珠帘。
“小心慢些,忙乱成这样,没个体统。”一道如鸿蒙漱玉般的柔和嗓音响起,思巧被来人轻轻拉到了纱帘后头。
转身瞥见一双明澈淡然的眸子,思巧微微一愣,她总觉着主子虽温柔和善,那眼睛里却似永远蒙着一层灰,似悲悯又似豁达。
思巧俏皮吐舌一笑,妄图从她眼里瞧见别的情绪:“大掌柜说了,布朗先生如今缺钱,船队也散了,去弗朗机的航线九成定给咱们的。”
“嗯。”女子一身交领浅灰襦裙,闻言亦只是浅淡嗯了声,继而自顾自又坐回了茶台前。
思巧心下发闷。旁人看她家主子常觉着菩萨般深沉豁然,可她觉着她是定是从前经历了什么,似是从没有真正开心的时候。
或许拿下那两条航线,她就能开心一回?
是以当布朗先生同大掌柜一并进来时,思巧转身掀帘,赶在里头开腔之前,当先迎了出去。
她替过小仆,红裙微旋,巧笑嫣然地就为那红发的洋人斟起茶来。
薄纱后头的赵冉冉见状,不由得便蹙了下眉。
吕宋自三百年前有汉人迁来,民间崇儒,男女大妨,对女子的礼教甚至比汉地更要看的重些。
也就是近年西洋人来的多了,有些自立门庭的女户一并做起了外洋生意,才有在贸易接洽时,女子着帷帽同外男约见的。
赵冉冉自个儿并不在乎这个,只是入乡随俗,姑娘家但凡抛头露面叫人瞧见了,将来说亲便要成一重障碍。因这个,她外头行走,便有心叫思巧回避。
隔着纱帘,她细细打量了番外头景象。
但见布朗先生高鼻深目,眼珠子碧莹莹的同从前京城里见过的波斯猫似的,他约莫三十余岁,海浪里走惯了,肤色倒不似洋人那么白得离奇,整个人高胖壮硕,胡子拉碴,一双碧眼骨碌碌,毫不避讳地上下看思巧。
思巧祖辈就来了吕宋,平日也会说两句洋话,小姑娘竟一面剥果子,一面同他攀谈起来。而俞大掌柜从来只与汉人交接采买,倒是被晾在一旁插不上话。
听了两句,眼见得布朗那熊一样粗壮的胳膊就要挨到思巧身后,赵冉冉再也坐不住,她也不戴帷帽,随手端起盏竹蔗水,就这么径直掀帘朝三人行去。
“雨季天最多变,早上还有些凉的,这会儿子倒又闷热起来,大伯伯不如喝盏竹蔗水。”
说话间,她抬手换去俞番面前的香茶,视线撇向布朗时,只略淡淡颔首,在对方热络生硬的汉话响起后,她回身安然落座,用一口流利的佛郎机话客气疏离地同他对答起来。
盏茶过后,但见布朗先生情绪颓丧,显见的是落了下风。他忽然怒目嘟囔了句俚语,赵冉冉眉间稍纵即逝地紧了紧。
“他说拉达港的口岸,近来不太平,已经死了好些守港的人?”
“嗨呀,小小姐呀!这洋人可都没说全呢。就是方才的信儿,拉达港的口岸叫一伙儿新来的占了,那原来守港的可也不是吃素的,往后说不得得乱一阵子。”
原本掌管拉达口岸的陈氏根基匪浅,去岁年节她还曾亲去拜会过一次。并不为大家都是汉人的缘故,只是那方口岸位置太过重要,不论是去明国运瓷,还是往西洋运丝,俞家的船都得从那口岸卸货载物。
布朗有西洋销货的渠道,他承诺只要俞家能定期从拉达港起锚,就愿同俞家签契十年。
送走布朗先生后,俞大掌柜一拍大腿,豪言道:“老夫去会一会那个新来的,管是哪个拿着口岸,总不能不放船出港吧。”
再有七日便是除夕,她心里头孤清空忙一片,想着要在园子里祭那人,略一犹豫,也就点头应了。
五日后的清晨,她正捏着琉璃珠,在佛龛前出神之际,思巧领着两个日常跑船的汉子火急火燎地奔将进来。
“大掌柜被扣在拉达港的水寨里了,他们说了,叫您除夕夜前过去赔罪,晚一日,就断他一根胳膊!”
捏紧琉璃珠,她豁然立起道:“备逆风四桅大船,带足三船人。思巧,你留下,去宫中替我向萨拉公主递句话。”
近日去拉达港风浪大,行船十分不便,然而两日后除夕清晨,俞家的船队便抵达了港口南湾的水寨外头。
说是水寨,实则是半陆半水的吊脚楼群,守着拉达门户绵延有三四里。此寨虽是战略要地,却并不适合居住,那伙人劫了陈氏的口岸,却只住在这湿潮霉变的水寨,可见原本应当是没根基的。
这是穷寇的做法。
雨季的海岸时常阴沉,赵冉冉看着水寨吊桥缓缓放下,一声‘嘭’的拍击水面的巨响过后,她忽然莫名得心念触动起来。
寨门后头的那些守卫,衣衫褴褛,瞧着困窘可一个个执刀提棒,眼神里满是凶恶戒备。
或许是这些人的处境,叫她觉着熟悉。
蓦然胸腹间绞痛起来,是久违封存的悲酸滞涩。
云沛山里,两年前除夕黄昏,天地遍染血红,崖边凛风冻土。
齿关紧咬着,呼吸急促,她眯着眼一手重重按在胸前。
脑子里不可遏制地想起那艘飘零晃动的商船上,昏黄惨淡的油灯,她睁开眼看到老秀才同柳烟在说话,他们告诉她,楚兵没来得及运出他的尸首。
那艘船在海上飘了不知多久,长的像是过了好多年。
整整四个月,她终日枯坐在吕宋旱季的烈阳里,对着棕榈椰树痴痴望海,没有说过一句话。
观音山那些物件原来早就被运了出来,霍小蓉同阎越山带着亲信将那些珍宝一件不落地运了过来。再后来,眀国一统,柳烟与阎越山要回去,那丫头便也一并离开了。
再后来,她们从江南递了信来,也送来了俞番一家。
赵冉冉清楚地记得,那一日,她扑在俞夫人怀里,天昏地暗地大哭了一场。
两年里,那是她唯一一次,能掉的出眼泪的时候。
水寨里鱼贯出来十余个持刀的汉子,各个寒刃耀目,船队里的亲随亦立刻抽剑护了上来,气氛立刻剑拔弩张起来。
她却瞧着那些寒刃出神,在那些人逼近的时候,不仅没有半分惧意,相反的,心里头怀念钝痛。
区区十余人,那日黄昏,他不也是就带着那么区区十人,却敢赌命。
“都退下。”她扬手挥了挥,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各位不必紧张,俞家只是一介商户,不擅动粗。”
对方汉子见她不过一介女流,亦为她淡然所感,倒是也收了刀剑,主事一人上前:“姑娘是来赔罪的,便一人进去。”
“可。”在亲随反驳前,她只轻轻应了声,还不待众人回神,便款步踏上水桥。
当水桥收拢,水寨里头陷入一片森然阴翳之中,她心口一跳,在幽暗的火光里,终是有些凝重惶惑起来。
大掌柜被扣一事,俞夫人同两位姊姊还并不知晓,利害得失在脑中飞速转圜,她已经想好了数条退路,无论如何,她绝不能让这伙无名匪人伤了大伯伯。
水寨的路越发森然潮热起来,两边的地势似也在慢慢下沉,通道一点点变窄。
当半陷海水中的地牢现出时,她眸中紧了紧,还是超出了原本的预计。
地牢不大,只是两间房的大小,几乎半截全浸在海水里。
肩上重重挨了一拳,她被推上一方竹筏。
地牢行房渐渐清晰,在火把的照明下,是数不清种类的各色刑具,仅有的两个绑人的柱子上,斑斑驳驳的,俱是陈年的血污刀痕。
触目惊心的,她才垂首移开眼,便有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
他自称黄二爷,一见赵冉冉也不说港口争夺的事,竟是直接狮子大开口,开价三万白银,叫她买大掌柜的命。
赵冉冉蹙眉,心想着这伙人还真是不要命,竟直接改作了绑人的生意。而他们敢开口要这么多银钱,势必也是暗地里打探过俞家的。可一伙未立稳脚跟的流匪,就敢这么四处树敌,直接勒索巨贾,实在是在刀尖上搏命。
应对这种亡命之徒,便不能惹恼,得以未来的盈利得失徐徐诱之。
她耐着性子同黄二爷攀谈起来,不稍两句,对方果然语气上松动起来。
“只要你我将布朗先生这两条航线稳下,走几个熟趟下来,那陈氏即便蓄力再发难,西洋人不也认准你们了吗?”
“那往佛郎机运丝,一趟能有多少银钱?”
她伸出二指,和煦一笑,刚想随口说至少二十万白银,脚下忽然重物砸来,垂眸一瞧时,连忙便蹲下身去扶人。
“小…小冉,我…我瞧见……”
俞番抖着手一句话没说完,远处一道声响骤然再她耳畔炸开。
“三万两怕是太少…黄二,把人先绑了。”
那道声音遥遥迫近,一字一句,似针亦似重锤,密密匝匝地直要将她的心揉碎。
不及她出言,便有两人上前,出手极重地推搡着将她捆在了刑柱上。
她连反抗也忘了,只是睁大眼睛朝光亮处望。
木筏撞岸,那人身姿翩然而落,挎一把长刀,当他整个人完全走入火把映照的范围后,她的身子开始不住得发颤起来,气息紊乱心跳窜动,一双眼只是一错不错地死死看住他的脸。
“老东西失心疯了,非说认识爷。”他踱步到墙侧,试了试挂在壁间的一柄铁鞭,桃花挹露的眼底冷漠生寒,不带一丝感情地看过去,“俞家的主事人?女人精贵,这个就要十万两罢。”
俞番忽然从地上去拉他衣摆,颤颤巍巍地要说什么。
“行了,堵了这老头的嘴带下去,我亲自同他们主事的谈谈。”
铁鞭重重仰空一挥,他伸手握住,终是回头正视眼前的女子,目光中闪过稍纵即逝的困惑。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李煜的词
还有三章结束,酸酸甜甜不会虐女主的
? 77、终章2
粼粼水光合着幽暗火焰晃在两人脸上, 半陷海水中的地牢实在过于黯淡,只能依稀照亮些方寸之地。
有初生的旭日,从海面遥遥斜照进来。
黄二压低了脑袋,精明的鼠目在他两个身上各自飞略了番。
他嘿嘿笑了两下, 拎起地上被堵了嘴的俞大掌柜, 便招呼众人登筏要走, 经过段征身侧时,咧着牙摸了摸鼻子。
“大当家的, 莫忘了正事,这个…”他又干笑着瞅了刑柱一眼,附耳悄声补了句,“这都算不得女人,往后, 兄弟给您找好的。”
听了他这话, 但见段征当真认真打量起面前人来, 继而咂咂嘴,露出个有些嗜血的冷哼来。
侧身时, 他略为有些不耐地呵斥了句, 那黄二当即笑哈哈地受了, 拍了拍他的肩膀, 自带了人去了。
寂静的水牢中, 便只剩了他们两个。
无人说话, 只余海浪潮起潮落, 拍岸岑岑,重复着万古不变的调子。
眼前的女人是谁?
右脸上那么明显的一块褐色胎记。
眉目却生得尚算不错。
她就是近两年在巴坦岛垄断了生丝贸易的俞家主事人吗?
一个女人, 便是生得再丑, 也该有顾忌就这么抛头露面执掌家业了?
还敢单枪匹马进他这水寨, 天王老子给她的胆儿?
女人又如何!
他叫白松那厮给害了,只身一人流落到此年余,千难万险才又拉起这支队伍,还得时时防着黄二,与他装傻充愣的。这一回,他不仅要陈氏的拉达港,还要从眼前这肥羊手里榨笔银钱出来。
男人垂眸勾唇:“十万两,一文不减。不必拿权势压我,因为……”指腹触过铁鞭上锋利倒刺,“在我死之前,你一定会先死。”
他并不是在玩笑,若非这股不怕死的疯劲,这会儿只怕还在码头上给人做苦力呢。
可眼前女人似乎并不怕,只是始终大睁着眼睛望着他。
那双眼睛水雾恹恹的,像是有千言万语蕴着,却又无从说起一般。
气氛着实怪异,他实在是不喜欢被人这样瞧着。
两步上前,高大的身影拢在她面前,他翻出铁鞭上的利刺,将那锋利的尖处贴上女子的喉咙。
却依然未见她变颜,他懊丧了一瞬,很快被勾起了浓烈而邪崇的兴味来。
按着那利刺一寸寸贴着她的颈项朝下,并没有顾忌着她是女人,利刺游走过的地方越发隐秘起来。
南洋终年湿热,饶是这两月罕见的起了些温凉海风,那身上的衣衫依旧是单层的。
利刺最终停在了女子小腹,触感绵软若云,他掌下顿了顿,原本想要见些血的念头,不知怎么就是按不下力道去。
遂冷声悄然到她耳畔:“问你话呢,十万两,少一文,就叫你好死也不能,肠穿肚烂还是千刀万剐,掌柜的,你自己选……”
眼前人骤然疯了似的闷笑起来,肚腹震颤间,不由得就被利刺扎了寸许,可她竟不知疼一般,仰起脖子,望着他就是笑,笑着笑着,那双始终望着他的眼睛里,顿时泪若雨下。
“你干什么,朝我哭干什么。”指尖不受克制般得一松,撤回的利刺上带了血,他心头莫名起了烦闷酸涩,耐性也终是没了,“十万两,您快给个话。”
马尼拉近来王权隆盛,商户之间虽各自豢养武士,可像他这样的流匪实在还是少见。倘若此番不能成功占稳港口,那劫掠陈氏的地盘,恐怕就是要掉脑袋的罪过。
正恼恨间,女子有些疯癫的笑声止了,幽冥中,耳畔传来句柔和沙哑的低语:
“大当家的…你把六百万财货苦心送了我,如今却只来要这一点吗?”
声调哽住,她抿唇颤额,看得出来是在强忍着什么。
男人怔忪着却仍未收鞭,只怪异地盯紧了她,略想片刻后,嗤笑着反问:“我不过是汉地流窜过来的匪盗,说白了,天生烂命一条的泥腿子,何曾能有六百万财货,还要将它们拱手送人?!掌柜的,你编这故事起了头,要怎么圆呢?”
“小征……”哽咽声终是化作大哭,只见赵冉冉哭哭笑笑的,泪水纷落间,听起来倒是笑意更盛,若再细听时,倒更像是欣喜若狂的模样了。
骤然被唤了名字的人,略略晃了晃脑袋,而后戒备地盯着眼前哭得厉害的女子。
水牢中,顿时又沉默下来,只在海浪声里夹杂了一个女子怎么也停歇不了的压抑大哭,她想要停下来,可肺腑间沉压了两年无人诉说的悲绝伤痛决堤一般,容不得她片刻喘息停歇。
本是警惕犹疑的男人,在盯着她细究了良久后,原本的谋算狠戾也不知怎么的就纷纷从心海间逃窜无踪。
想要稳住心神留住那些谋算,眼前却只剩了女子哀泣苦笑的眉眼。
分明只是个容貌有陋的,他却越发瞧出了两分梨花雨落的衰残柔婉,慢慢的,就有些看痴了,眼中竟只剩那颤动的眉睫,菱花一般微微嘟起的委屈唇角。
一股子难以遏制的热意自胸腹间腾起,他忙收回视线小心吞咽了下。
可移开了眼,那咿咿呀呀的声调竟更似猫爪子一般,挠得他呼吸都略略急促起来。
不由得暗骂一声,他垂低了脑袋退开半步,粗着声气呵道:“哪来得这么多眼泪,喜欢哭就先哭个够,爷晚些再来。”
“姓段的!”
才转身之际,身后女子骤然抽噎着怒喝了声,因着嗓子沙哑绵软实则没有丝毫威慑,可听在段征耳里,却犹如隔世眷侣呢喃相唤,他迷惑回望,莫名没了底气,轻声回问:“干什么?”
女子洇红眼尾带笑,眼中情志没有掩藏分毫,柔媚中竟是志在必得般的坚定。
赵冉冉终是从崩裂的情绪里找回了些神志,已然将对策前路都想了明白。
“区区十万,也值当计较?”她泪眼朦胧地笑望着对方:“大当家的该同俞家做个长久生意,不如…先与我松绑如何?”
不是商谈祈求,她语气里的笃定命令,叫他不由得挑眉抬首。
? 78、终章3
到底是俞家的掌事人, 虽说这女人怪异,可也算不上敌对的态度。暂且解开她看看,但看她又能使出什么花样来。
因着事先就探过赵冉冉的底细,知道她不过是仗着俞家的财力, 本人还是个文弱闺秀。
未料绳索解开的瞬间, 她便一头跌进他怀里, 伸出两只手去,垫高了足, 牢牢将他颈项环住。
他蓦得扬手去击,掌风袭到她后背时,心头又生起那种熟悉至极的酸涩感,便是无论如何都使不出力去。
耳后有湿热气息吹拂,渐渐的, 他觉出了拥在身前的温香软玉, 一张俊脸上微微红了, 除了戒备外又生起了两分犹疑温柔。
记忆中,自母兄故去后, 他是个常年刀尖舔血的, 一直未曾招惹过什么女子, 更不必说同人这样亲昵相拥了。
他几乎是有些震惊无措了。
然而姑娘家投怀送抱, 他又绝不好把这等无措表露出来, 倒显得自己扭捏不似个男人。
“掌柜的这是何意啊?总不会要说, 头一回见就瞧上段某了?”他夸张地高举了双手, 一双眼没有分毫离开过身上人,想着只要她有异动, 自个儿也绝不再手软。
赵冉冉才略同他分开些, 语出惊人:“待过了正月, 咱们成亲罢。”
她笑着对上那双惊异愕然的眸子,赶在他开口前,竖了根指头轻轻按去他唇上。
……
一刻后,段征眉宇纠结地摩挲着手上两颗赤白琉璃珠,狐疑又茫然地讷讷道:“你我当真定过亲?”
因为发现他的记忆是从五年前大齐京师城破开始中断的,而往前十七年的几乎便没多少缺失的,她便没有将二人繁复周折的三年经历尽数告诉他。
一则怕他不信,二则她也不愿从头再述一遍,徒增伤痛。
便单捡着他年幼时的事来证明,又打着阎越山霍小蓉等旧人的事迹,只一口咬定了,他重伤后将她忘了个干净。
而她意外认回俞家门楣,机缘下竟能越洋渡海地同他在此域外重逢。
她把故事说的滴水不漏,便好似真个同他幼年时就相识一般。
从他儿时孤苦说到后来历过的劫难,一件不差。
“那日你身中三箭,右腹这里被利剑贯穿。”
葱玉一样的指尖虚虚地按上他右腹,上下来回地描摹着那日尉迟锦刺下的最后一剑,是几乎要了命的伤势。
“还有咳疾,如今可有缓和些了?”呢喃间,泪水又一次坠落,有两滴不经意坠在他掌背处,男人长眉深蹙。
不过是三两句话的功夫,他瞧她的神色已然不同。
再缜密的谋算,也无法将一个人的幼年合盘刨出来,况连他身上伤处的位置都能指的分毫不差。
他一没妾室相陪,二无小厮服侍洗漱。
退一万步说,他如今不过一籍籍无名之辈,对付他,又何须费心到这等地步。
“还是有一处说不通。”拂开她的手,他朝后退了两步,面无表情道:“那我为何偏生会忘了你?”
见对方被问住,他忙清咳了记,板正道:“是与不是先不论,十万两掌柜应是不应?”
赵冉冉收泪,上前轻拉过他手,诚恳正色:“那是自然,只是眼下还需放俞伯伯回去打点。”
他抽开手,联敛眉问:“那你呢?”
“我自是同你一处的。”
说完这一句,她就凝眸仰首静静看他。
外头水面日头大亮,斜斜的有耀目的日阳反射而入,便越发显出水牢的局促阴森。
男人被她瞧的不自在,就那么杵在渐渐被潮水浸没的地上。末了,他两指入口,极清亮地吹了声哨,远处木筏晃过来后,他才背着身勉强开口:“去上头随意挑一间,委屈掌柜数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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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随意挑一间,赵冉冉却哪处都不去,偏要跟他一间。
在这件事上,她坚决没有退让。
段征打心底里还是不愿相信她的故事,他素来将立业奉为第一要务,视女色为刮骨钢刃。
陡然冒出这么个未婚妻来,他辨不了真伪,却从心底里不愿接收。
可看在十万两银子的份上,寨子里人多杂乱,他亲自看着人,倒也更稳妥些。
从拉达港去巴坦岛来回最快也要四日半,外加筹钱所费,一连十余日,赵冉冉都宿在了他外间的小塌上。
这期间,她只是一味痴缠他,虽是安安分分,却是吃饭穿衣巡查闲逛,不论段征去哪里,她都非要寸步不离地跟着。
水寨里的人也看出端倪,私下里便说大当家的像是绑了条尾巴回来。
索性就寝如厕,她还与他些方便,没有一跟到底。
南洋天热,几乎日日都要沐浴也。有一日段征同人切磋刀法回来,热的夜饭也先放了,打了两桶冷水,两下褪了衣衫,就在屋中冲起凉来。
寨子里放饭,赵冉冉正领了自己那一份,推开门端了进来就要与他同吃。
门一开,她当即立住。
他的身子像是养好了许多,四肢是流畅结实的线条,宽阔厚实的胸膛肩背处有陈年的浅疤,被日阳晒得有些麦色的身躯,似乎是比初见时更壮实了些,彻底褪去了最后一点少年人的青涩稚气。
视线下移,她蓦得惊醒,才红着脸要退出去时。
前头传来愠怒的嘲弄:“这么想看,今夜不若一同来睡?”
原以为能将人吓退,未料女子只是半红着面,抬头幽幽瞧了他一眼,遂轻轻颔首:“晚些我过来。”
缴帕的手一顿,他忽然后悔起方才的话来。
那日夜里,自是什么也未发生。
因着他,提前用矮柜抵住了内室的门。
第二日一大早,为了避着她,他是翻窗出去的,并且径直冒险去城内闲逛了一日,以解心乱。
而他前脚刚走,赵冉冉后脚便亦出了门。她去找了水寨的另一位头目,也就是那日的黄二爷。
……
三日之后,当陈氏的五百家奴列队再一次攻寨之前,俞番带了从宫中借调的一千精兵及时赶来。
陈氏自不敢与国主交锋,可也绝不愿就这么拱手失了水寨和港口,他们颇为守礼亦硬气得退避入城,却同王军明言,只待俞家掌事安全离开,他们便会同流匪一战。倘若败了,便是天命,亦绝不会同国主求援。
就在段征往麻衣外罩甲之际,他顿觉一股子无力,周身四肢的气力瞬息间被抽去了大半,长刀落地,不由得转头去身侧人。
见她面色笃定,他眼中顿时由戒备转作不甘恨意。
“小征,这里是吕宋。”赵冉冉并不惧,快步过去扶了他,声调谦然,“国主声势正隆,又得民心,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你不必再过。”
肩头被反手一推,她被他带着摔去地上,咽喉处被他三指成钩捏住要害,即便是只剩了这么点力气,他亦能在瞬息间要她的命。
“我说过,在我死之前,一定先要你陪葬。”
咽喉被扼到生疼,几乎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
两人贴的极近,她连挣动辩解都不曾,只是在极端窒息的痛苦中,一面剧烈地喘息,一面抖着手,细细去描摹上方的眉目。
指尖细针探出前,空气一下子又涌了进来,眼前人颓丧脱力地靠坐起身,唇边挂着讽刺的苦笑。
“大齐礼部赵尚书嫡女,如何在六七岁时,同我这一介贫儿相识。我豁出命去要从陈氏那儿挣一席之地,俞家主事人,究竟是什么,劳动您如此大费周折,要来算计我这等人?”
屋门被一脚踢开,黄二领着水寨另几个头目跟着王军闯了进来。
领头一人,平日最受俞番照应器重,一进内室,当即从腰里抽了马鞭出来,上前骂着就要动手。
“住手!”赵冉冉上前拦下,环顾一圈后,凝眉郑重开口:“这位段公子,往后,便是俞家的姑爷了。”
众人惊异的视线纷杂,她恍若未见,只转头迎上那人灼热眼眸,她背对着众人命道:“我亲去见陈家主事,黄二爷,劳烦你就按我那日说的话,去问一问兄弟们,愿跟着哪一边。”
………
两月后,巴坦岛主院按明国风貌布置一新,门楼庭阁间,四处是一派喜庆意向。
试好新妆喜服的赵冉冉提了裙摆朝竹苑快步小跑而去,跨进小院的门槛时,前一刻还澄澈的晴空,登时呼啦啦骤雨如注起来。
南洋地热,人皆穿的轻薄,亦不畏雨。索性淋了雨也是干的快,她脚步不停,就这么不躲不避地朝竹苑跑去。
穿巷入园,她一连跨过重重门槛,掀过内室垂帘,便见一人同样身着眀国喜服,气宇轩昂的背影,待他侧首来看时,那眉目俊秀如画,无端得摄人。
只是,顺着烫金红裳往下,他欣长身姿下,一道铁锁蜿蜒而出,一路拖在地上,另一头扣在了床栏上。
见了她,男人倒没有囚犯的自觉,只是闲闲凉薄一笑,快步过去,将她逼到门扉旁,歪了歪头,挑眉问道:“怎么,天还未黑,便提前过来……”
后面的话叫她脸上乍红,连忙垂首躲了,正色道:“布朗先生的航线谈成了,这两日,王军也接连剿了两处流匪,往后你若得闲,便带人去护航也罢。”
“跟船走航运么…”他抬脚晃了晃锁链,哼笑道,“带着这玩意儿?”
“自是不会。”她倾身想抱一抱他,却被躲开了,当即便红了眼眶,忍着泪偏执地一头扎进他怀里,拱了拱颇有些无赖般地轻声哄道:“过了今夜,就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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