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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性情大变


    冲天的火焰倒映湖面, 映出一座煌煌惑惑的海市蜃楼,远远瞧去,倒让人生出一种灯火节里万家喧闹的假象来。


    然而远近迭起的嘶喊杀伐顷刻便冲破了这一场幻境。


    骆彪坐船赶来之时,已经有微弱的火舌卷上他的衣角, 只是湖边人自己浑然不知罢了。


    从确认了她的死亡后, 他便跪坐在她身旁, 好像被定了身,时而看看湖面火光, 时而垂手去抚一抚她湿漉冰凉的额角鬓发。


    “王爷快走!府里的人要挡不住了。”骆彪一脸灰黑,喘着粗气,两脚踩灭了主上衣摆的火焰,见他没有反应,也顾不得, 遂逾礼去扯他起来, “真的等不得了, 她既是自戕,就由她在这儿吧。”


    听了这话, 段征一张茫然怔忪的脸上闪过一丝清醒, 转瞬即逝的, 在心防彻底溃散之前, 他甩手将骆彪一把挥开, 丢了长刀, 将人揽抱到腿上, 压着嗓子喃喃道:“再胡说…我就要了你的命,他们都骗我, 阿姐只是睡着了。”


    骆彪撑起身子, 望了眼周遭散落的仆从尸首, 侧着身子,一双眼里闪过复杂神色,着力饰演出的焦急不在。


    袖中淬毒的匕首捏紧了,他立起身,站得离殿宇爆裂出的火星远了些,神色纠结肃然地瞧着地上两人。


    他看到自家主上摸索着按上死尸的右脚,絮絮自语着,将她右脚踝上的筋脉按痛。


    真是疯了,替一具尸首治伤。


    人往高处走,可主上毕竟对他有恩。


    反正这人也是活不过今日的,又何必由他来下手邀功呢。


    这么想着,骆彪收起匕首,也不管地上人听不听的进,知道是最后一回了,他倒也不隐瞒,神色凝重地将刺客的攻势一五一十地禀报了。


    噼啪作响的火声里,高大的木梁长啸般得轰然倒塌。


    “怕是姑娘的身子葬不得,至多一刻他们就该退守此处了,王爷若是不放心,就由属下看着此地,您带人先杀出去…”


    尾音未完,长刀寒光闪过,骆彪睁大不可置信的眼睛,掌间匕首‘铛’得落地,弥留坠入水中的最后一刻,他好似听到一声极低的哀鸣。


    惊诧同对死亡的恐惧交织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瞬。


    原来,这个阎罗般的男人也会哭。


    ‘


    处理了内奸,段征收回手,他几乎未曾挪动过身子,肺腑喉头溢出些哀鸣,怎么也压制不住的,剧烈地咳喘起来。


    只觉着心肺间油煎火烹般得痛,一阵又一阵,迭起反复着,碾得他一颗心就要碎作千万残片。


    “不该吓唬你的,是我不该…”翻来覆去的,他像是被困在一个封闭的轮回处,“阿姐,你的腿是好的,快些睁开眼来…”


    今夜忽有百余名刺客围袭,王府原本也有亲卫百余,该是足够应对,未料那些刺客装备精良,一番交战下来,府内众人才惊觉这些绝非普通刺客,一个个皆是训练有素的高手。


    不过是两个时辰的功夫,大半府邸沦陷。


    ……


    天光熹微,待侍卫长领着最后两个残兵退至东门底下,就要束手领死之际,身前寒光闪过,血沫飞溅遍身,围堵他们的三个刺客依次轰然殒命倒地。


    然而身后那人的背光的浴血模样,却让侍卫长露出了见鬼的神色。


    但见他们主上背后背着个女子,那女子面色灰败惨白发间凌乱湿透,被他用数根衣代牢牢捆缚在背上。


    饶是隔得远,侍卫长也一眼便瞧出了那是个死人。


    “王…王爷。”他长大了嘴,一时间死里逃生也忘了顾忌,差一点就要问出怎么为了护个死人弄得一身伤的话。


    触到那双冰寒无神的眼底时,侍卫长一个激灵,从来只知道这位刀法无双战功彪炳,可他们没跟着上过战场,根本想象不到,他是如何护着一具尸首,以一己之力拼杀至此的。


    是九死一生,亦或是根本就不在乎生死?


    那双眼睛里,好似覆上了万古冰川的霜雪,连他们这些习武之人瞧着都胆寒。


    不过是对视了一瞬,侍卫长忙移开眼,才要行礼时,对面人摆摆手,哑声开口道:“去城北季国公行馆,再遣人去寻阎将军。”


    说完这两句,他朝前踉跄了步,赵冉冉的脑袋一晃,冰冷的脸颊恰好贴上他的,这般残酷的提醒彻底抽去了段征最后的心气。


    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咳喘后,他眉眼终难掩悲怆,才朝前行了一步,一大口鲜血喷在朱漆七路浮沤门钉上,整个人终是轰然昏死过去。


    、


    阎越山进门的时候,并不说旁的,火急火燎地只是带来了安和郡主季云阳失踪的消息。


    灵堂上的人却连一个眼神都未给他。


    三日前,段征从昏迷中醒来后,便令人取来城内最好的棺椁,他终是接受了赵冉冉的死讯,一时间竟又不敢再多瞧一眼她的面容如生的尸首,只令人封了棺木并不钉死。


    醒来后,他只是与帝京写了一封信,便不吃不喝地守在殿宇空阔的灵堂里。


    佛道来了一批又一批,阎越山进来的时候,正有那鸡鸣寺的僧众唱诵经文。


    耳边听的“心无挂碍…无爱亦无怖…”


    段征眼中触动,抖着唇角只觉着肺腑间似溺水之人,疼的要炸裂开,急着便要寻一处浮木攀附稍缓。


    他一抬头,一双布满血丝的赤红眸子才正眼去瞧蹲在身前的人。


    分辨出是阎越山的一刻,他喘息着重重抓在对方臂间,一张俊脸扭曲着掩下眉睫:


    “人活着,如何会这样苦…阎越山,有些事情上,我的确是不如你。”


    阎越山烦躁无奈地重重叹一记,想了想避开他的视线,随口苦笑着答了句:“大哥这是骂我无情无义。”


    他浓眉半皱着逡巡了一圈灵堂,忍着冲过去将尸首扒拉出来的强烈念头,在听底下人说到天亮后‘会令阖城为夫人服丧’,阎越山终是爆了句粗口。


    仰天翻了个白眼,他蹲下身一掌拍上段征肩头,像是要与他依靠般紧紧靠着,语重心长道:“百余名刺客无一活口,这事便不是上头所为,只怕也说不清了。咱们该早拿主意,安和郡主也得快些寻回来,大哥…阖城服丧之事,不妥。”


    段征听完原本想说些什么,只是最后一句狠狠拂了他的逆鳞,他收起满怀痛楚悲怆,一把挥开阎越山沉声道:“拿什么主意,江南那些人你也都不识得,陛下那里我已去了信,你只管整顿好部将,随时等我的信。”


    眼见的出殡一事再无缓和,到底也不过是授人话柄,也并不真的会影响大局的,阎越山想着自己还在追查的事,也就不再耽搁,复叹了口气跨步离去了。


    、


    原本喧闹繁华的秦淮河两岸,这一日秋阳高照,河岸边主干道旁站满了服色灰白的百姓,他们面色肃穆只是人挤人地立着,并不敢如平日上街一般高声喧闹谈论,可因着丧仪规格之高,着实令人开了眼界,有胆大的好事者们便偷偷聚到一处,四处打听着出殡之人的来历。


    深紫色的檀木棺椁直占了三开间的宽度,说是棺椁,直比那二层的民房还要高阔,是以拉棺椁的车架用的是军中运投石机的巨型铁车,足足套了十二匹骏马同引。


    “那披麻行路的便是率破闽地的镇南王?那棺木里的便是王妃了吧,瞧咱王爷好生俊秀,竟真的是武将?”


    “咦,哪里是什么王妃,王妃不是季国公府的郡主吗,那里头的啊,应该是个妾,那告示上不是写了,是江南首富俞老善人的外孙女嘛。”


    “呦!俞老的后人,竟也给贵人做妾?”


    百姓絮絮的议论渺远重复着,落在段征耳朵里,但觉出一种被世人见证的微末快慰来。


    他一身麻衣,连头发也四散着,头脸上甚至还有那一夜砍杀时留下的血点污迹,就这么在日头下一步步跟着棺椁前行着。


    一连朔风吹了多日,今日是个难得秋阳高照的好日头。


    日阳照彻,不留隙沤的,仿若能洞明这世间一切的悔恨阴暗。


    他摊开手掌,盛满一手秋日和煦,碎金般的暖阳炽热,昭示着人间的美好,而此刻,却愈发叫他心中刺痛。


    马声嘶鸣,车架倏然停了下来。


    领头的侍从小跑折返,行礼后小声禀道:“王爷,车架太宽,过不得东华门。”


    段征举目望了眼巍峨城门,顿首片刻后,他扶椁仰天叹了句:“东华门太窄,那便…拆了罢。”


    ? 62、开棺


    “拆…拆城门吗?”领头的以为自个儿听错了, 惊诧中不由得抬头去瞧自家主上,仿若傻了一般磕磕巴巴地反问。


    朔风混着秋阳拂过。


    一丝染血般的笑意浅淡得在他唇边漾过,他将额角抵在椁木浮凸的松柏纹理上,转过脸一错不错地盯着反问他的将领, 重复了一遍命令。


    “去府库调一箱震天雷, 再拨三百工匠, 一百马匹牛骡。”


    这一回,他声调洪亮了些, 连拆城门的需索用度都安排了。


    城门高阔幽森的甬道下,原本看热闹的百姓霎时间鸦雀无声,一股子带着压迫的死寂在人群中涌动着。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离着近的一些妇孺,他们只觉着这位贵人疯了,唯恐被波及, 便骚动着想要离开此地, 却被军士依例拦下。


    一群人便几乎同时跪地哀告起来。


    段征不明所以地望了眼, 反应过来后抬抬手,示意军士放行。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 城楼下数百民众如获大赦般作鸟兽散。


    还不及左右将领来劝告, 便有那离着远的人群里, 有胆大的开始窃窃议论起来。


    一些话越说越露骨大胆, 段征分明听着了, 却只作未闻, 只用一双厉色苍凉的眼去看几个部将。


    部将知道他的脾气, 自是不敢直言,嗫喏了两声也就咬牙领命而去。


    从东华门往军械府库总要一二时辰, 眼见得朔风愈大, 部将一走, 段征看了看日头,想着百姓也该谋生计生火造饭去了,到辰末时分,觉着也算是叫这满城的人见证过了,便下令叫百姓皆散了归家去。


    “东华门是咱应天门户,四百多年了,这可是要毁家灭国,是昏主所为啊!”


    未料百姓归家者寥寥,倒是尽皆远远聚着,三五成群地议论起一会儿要拆的东华门。渐渐的,议论的人多了,眼见的棺椁旁的贵人披头散发的只是安然坐着,并不反应,就有一些颇有骨气的士绅读书人不怕死地高声叫嚷起来。


    法不责众,很快这样的言论就如星火燎原般,一些人就越发没了顾忌。


    绵针如雨,终是叫段征觉着不舒服起来。


    耀目的日阳下,他撑着长刀静默无声地从地上撑坐而起。


    微眯了眸子好奇地四处逡巡一圈,而后他随手将长刀横去肩上,认准了一个方向,缓缓朝人群行了过去。


    他一身白衣,衣摆随风猎猎扬起,身形里蕴满武将的挺拔杀伐,而又姿容绝艳,清瞿如玉的面容上,一双眼尾殷红的桃眸,眼中除了悲怆更多的也是茫然。


    行至方才叫嚷最响的几个男人面前,只一眼,他就从这几人华贵的穿戴和惊慌的神色里,辨出他们该是富贵人家养出的书生。


    长刀出鞘,就在众人皆以为这几人性命不保之时,刀尖险险停在其中一人的鼻尖前,但听他神色寥落不带感情地令道:


    “几位既如此忧国,不如就从军去吧。”


    那几人瞬间脸色剧变,一人竟是泫然哭叫着求饶起来:“我不要从军,本公子乃是江东崔家的族亲,我不想上战场啊。”


    周遭百姓尽皆小心又不屑得避了开,而前头下令的那人,却置若罔闻,听到崔家之时,连步子都未曾顿过一下。


    、


    不知是将士拖延还是府库调拨费时,一直到了午时,工匠们才将那几十枚震天雷排布妥当。


    虽说为了丧仪要拆城门是亘古未有的荒唐事,可看热闹的百姓一则熬不住时辰,二则也终究惧怕,到午时前已然散去了九成,只剩下些实在好奇和游手好闲的远远瞧着。


    “火线引子都布防妥当了?”


    “回王爷,老工匠说火线湿了一截,怕到时候塌一半不好收拾,此刻要回府库再申领一截。”


    推辞拖延的话已经是过于明显了,段征看着这人频频朝城外观望,一颗心里明镜般透亮,他从部将手里夺过火折子,两步走到马墙边的起燃点旁,躬身点燃火线,只淡淡说了句:“只有一柱香的功夫,退远些。”


    紧随的几个将领知道震天雷的厉害,只怕算法有误,连忙便招揽着众工匠军士尽可能再退到远离城楼的河岸边去。


    然而等他们小跑着躲至河岸旁时,再一回头,却惊觉自家主上还在马墙不远处立着。


    引线明灭火光游走,眼看着就要分作几路朝各处墙砖下燃去。


    而段征就那么立在马墙下,仰首远眺,不知在想些什么。


    虽说那处马墙并不在拆的范围内,可震天雷威力巨大,有撼动天地之势,一旦东华门主体倒塌,未免也有乱石崩裂而出,一个不慎,叫随便一块碎石砸了,也是能要人性命的。


    一时间,几个参将心急若焚,想也不想地便同时朝原路折返回去。


    情势危机之际,一队快马疾驰而至。还未待战马彻底停下,阎越山便从马上一个鹞子翻身,几乎是整个人从马上飞跌下来的。


    他阔步疾走,一张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怒气愤慨,将手上马鞭随手一掷,赶到段征身旁时,竟是毫不留情地一脚将他朝马墙下踢去,继而不敢停留地,飞身沿马墙而上,终是赶在火舌分散之前,将总火线碾灭了。


    “姓段的!你他娘是疯了吗?”确认过城楼上彻底安全后,阎越山怒气喧天地奔下石阶去,拽起地上人的衣领就谩骂起来,“为了个女人软了骨头,看看你现下的样子,比我当初在寨子里救下的那小狼崽子还要落魄!”


    多少年了,自从这狼崽子领着他们杀了匪首立足称霸,在他们这群弟兄眼里,这个人便即是煞神也是主宰者一般的存在,是他们立誓跟随不容僭越的。


    骂完这番话,阎越山压下心虚,迫着自己将人扯着按在墙垣冰冷粗粝的砖石上,他定了定神,说起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疑虑。


    从薛稷能孤身逃走,到崔家联络浙东豪绅的一系列举动,再到安和郡主的突然失踪…


    段征被他压在城墙上,修长的颈项朝后略弯出颓丧的弧度,脑袋朝后仰着,一头青丝如瀑随风垂散在石墙上。耳边听着条理清晰的陈述,眼底里是颠倒荒漠的城外郊景,太阳几乎是直射进他后仰的眼眸里。


    他始终没有反抗,像一个破布袋子,虚弱绝望无路可走。


    “你自个儿好生想一想,这两月来,她就没有什么异样吗?”


    这一句话像是触动了机括,叫他的眼底微微显出了些光亮。阎越山没有察觉,手上动作收紧,自顾自地赘言下去。


    直到一片阴云遮蔽了日阳,霎那间万顷碧空如洗,湛蓝无垠得映在他放大的瞳孔中。


    阎越山顿觉手上一阵剧痛,但见一只手不知何时掐上了他虎口处。


    “今日是吃了炮仗不成。”熟悉的森冷语调响起,那只手轻轻一拨,便将他推开了半丈远去,威严凉薄的嗓音一字一顿地唤出他的名字来。


    虽说知道这位对自己素来不大一样,可阎越山仍是不由自主得心中一凛,立即再朝后退开一步,跪地行了个军礼高声道:“事急从权,大哥恕罪。”


    阎越山出气如牛,刻意喊的这一嗓子,一刹那间似乎冲破了最后的迷惘晦暗。


    犹如醍醐,段征突然歪过头,睁大了眼睛去睨河边车架上的巨大棺椁。他没去看地上请罪的人,一言不发,整个人翻过城墙,竟飞身从六七丈高的墙垛上翻了下去。


    在众人的惊呼声里,他贴着垂直的墙体俯冲着重重跌撞在地,而后忍着疼阔步朝河边行去。


    离着近了,步子却越发沉重缓慢。


    到了近前,一股子浓烈的檀木香气从椁木上沁出来。段征齿关咬紧了,薄唇颤了颤,好像是无法呼吸了一般的沉沉叹了一口气,阖目喝令道:“开棺!”


    部将们再一次不可置信地面面相觑,只是这一回不涉要事,只稍惊异了下就有七八个人一齐踏上车架,数声吆喝后,便将重逾千斤的椁顶,木色暗淡醇厚的棺盖依次小心得挪了开去。


    当十字莲花纹的棺盖缓缓移开,段征原本苍白漠然的一张脸上状若癫狂,待反复确认过棺底实实在在是无人的,他跳下运送投石机的高高车架,嗤笑着不住后退。


    开棺不过转眼的功夫,他却判若两人,从一个世界走到了另一个世界里。


    待阎越山过来时,但见他已然是笑着大咳着有些立不稳了,全然没有去顾忌自己这副痴狂的样子,瞧在底下人眼里该是怎样的心思。


    阎越山忍住骂娘的冲动,用蒲扇般的大掌上前重重撑了他一把,转头朝着几个参将喝道:“都杵着还等发丧呢?还不快他娘的去收了那些个铁壳瓜瓜!”


    一群人亦是如梦初醒般连声应是,却还不等他们动手,但听身后人幽幽说了句:“本王何时说不炸了?”


    阎越山‘啊’了一声,回头瞪眼去瞧他,但见他眸色悠远,粗着眉面色妖冶并不似玩笑。


    、


    三日后,赵冉冉是在一阵喊杀声血腥气里被颠簸着吵醒的。


    她睁开眼,坤着遍身的无力酸痛强撑着坐起身。


    头晕目眩的脑袋昏沉着,伸手一片漆黑,耳边也并未如预料般的传来柳烟或是薛稷的说话声。


    刀剑交锋的金石杀伐声愈重,好容易平复了晕眩,她伸手刚想着去攀车轿小窗上的帘子,耳边蓦然传来一个沉郁苍老的声音:“世侄女留的好信,害的我崔氏百年荣光不复。”


    黑暗中,这突如其来的恶意叫她一颗心差点没跳出嗓子眼去。


    无暇去答他,赵冉冉手上动作不停,车马颠簸中,她一把扯开小窗垂帘。


    山岚冷冽,彤云暗淡,在不知是日出还是日落的壮阔崖景上,她瞧见了一个衣袂猎猎横刀立马的身影,倒抽一口冷气的捏紧了垂帘,无法置信的慌乱灭顶般的惧意,叫她顿时脱力跌坐回去。


    ? 63、重逢


    帘外铁蹄逼近之际, 崔克俭一把将人扣在身前,手上力气颇大地掐上她颈项。


    扼颈的窒息感中,淬毒老迈的破碎嗓音沙哑,显出些老者的气弱:“老夫平生好戏, 没成想自个儿也有唱悲角的时候, 姓段的小子倒是个‘情种’, 只是我瞧你也承不住这等深情。”


    马鞍碰撞,车轮戛然, 听着外头人落地声,他急促地用虚音胁道:“幼时见你老夫便喜爱回护,也替你在桂氏那撑过腰,便是我一生为权位做下过许多阴损事,自问从未害过你。小冉!你助世伯过这一劫, 老夫带你去南洋……”


    刀尖刷得挑开垂帘, 斜照山色霎时晃得二人条件反射地眯了眼。


    崔克俭到底是文官, 况又年迈,方才说话时设想的笃定, 待被这山色寒刃一晃, 才要哆哆嗦嗦地将掏出匕首来, 腕间一疼, 他整个人就被掌风重重袭去了轿底, 不过是来回愕然吞吐着说了几个“你”字, 就彻底失去了主动权。


    这样的顺利, 是连段征自个儿都没有料到的,失而复得, 他出神地望着眼前人, 眉峰浅浅皱成一弯似怨似悲的褶, 一双眼睛清泠泠的若秋水潋滟,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然而看在赵冉冉眼里,却只见他容色惨白如雪,一双眼睛血丝凌乱,依旧是微微上扬的眼尾只似少了些活人的生气。


    事不过三,何况这一回她金蝉脱壳,不仅仅是假死,还替江南豪绅一党送上了或许足够置他于死地的密信。


    前事历历,顷刻间,冷汗沁满脊背。


    在折磨来临前,求生的本能让她抬起头,眼神闪烁地试图去窥探他眼底的决定。


    可这一次,她在他脸上寻不出任何缓和的可能,相识至今,她从未在他面上见过这难辨悲喜的神色,心跳就要快到顶点,忽然一声嗤笑自她唇边溢出,万念俱灰般的,她敛下所有心绪阖目垂首。


    轿内气氛静默古怪,被掌风重伤的崔克俭自知了无生路,亦是缩靠在远离二人的地方,默默数着仅剩的光阴。


    “崔大人……”段征忽然开口,语调艰涩地直视地上的崔克俭,话却是说给赵冉冉听的,“他可有伤过你?”


    崔克俭屏住呼吸,待赵冉冉摇头,耳边传来男人掷地有声的一句:“既是未伤过她,崔家也没了,老大人与段某从此也没了关联,你我桥归桥路归路,请便吧。”


    车帘掀起的那一刹,崔克俭便想也不想地扶着车壁朝外跳去,直到他踉跄着摔在地上,回头去看时,才终是从那人眼底看明白,这个素来心狠手辣同自己对立的政敌,是真的决定要放过自己。


    垂帘落下之前,崔克俭忽然回头仰首,老泪盈眶,熹微山光映在他沧桑端正的脸上。


    也不知是否心有所惑,段征竟然奇异地没有进去,亦垂眸瞥向他。


    四目相对,但见老者郑重拱手。


    “天家无情,荣华权势如云烟。此番平乱过后,务以筹谋自家后路为首务。”


    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警言后,他便跨马朝着东方山道而去。


    “主上,再行二十里就到云沛山营帐了,可要遣两个信的过的先将姑娘送回金陵?”


    犹疑之色只是一晃,段征便摇头沉声只说:“从早先北边寨子里跟来的弟兄里挑二百人,这回平乱他们就不必去了,晚些来营帐我令有他事交代。”


    轿帘落下,遮蔽了外头如画的山景,他抬手燃起壁上的一盏莲叶风灯。


    车辙晃动,山路难行,此去大军扎营处尚要一个多时辰。


    挂好莲叶灯后,段征朝着一侧铺着兽皮的萱软条凳坐了。


    大战在即,对着眼前死而复生的人,他好像一时之间还未能从三日前的那种悲寂的绝地里走出来。


    柔和暖橘的火光透过素纱灯罩自上而下地打在他脸上,眉峰之下一双眼如深潭如墨玉,光影叠错着,仿若谪仙堕世。


    然而看在与他对面而坐的赵冉冉眼里,却只剩阴鸷可怖。


    暴风雨前的平静,他定然是在盘算着,究竟该如何惩治自己,才够解心头之恨。


    长久的沉默几乎让她的精神崩溃。


    那些记忆力晦暗狂乱的画面一幕幕摧残着她最后的心力。


    若说三日前坠入冰冷湖水的那一刻,她还在心中祈求生机,那么此刻,脱逃的最后一丁点希望终于破灭,赵冉冉只觉着舌尖发苦,无边的恐惧与灭顶的愤慨交织,在她心口反复而剧烈地碰撞后,终是叫她头一回真心生了放弃的念头。


    一只手突然伸到她额间,粗粝指腹触到满额冷汗的瞬间,她目色中略过罕见的狠戾,闭上眼狠狠朝舌根咬去。


    电光火石间,那只手捏上她双颊,待确认了她的意图后,对面人瞳孔骤缩,慌乱间俯身而至,一下堵住了她的唇。


    强行闯入的柔软抵挡在她齿间,替她承受了收拾未及的咬合。


    愕然之下,赵冉冉惊异地睁大了双眼,她在他琥珀色的深邃眼底看到了自己的脸,决然中带着威胁。


    既是绝无生路,那她又还多怕些什么呢?


    齿关压紧了,待血腥味漫开,见他仍不放开自己,她狠下心肠,下了死劲咬了下去…


    原是想着激怒于他,也好早早做个了断。


    未料她睁着眼,却只见他不退不避近望着自己,连眉梢都未动一下,眼底却清清楚楚的,悲色渐明。


    舌尖至痛连心,她被溢出嘴角的鲜血刺了,无可奈何地卸下力道。


    齿关松开的一瞬,湿热缱绻的吻便有如洪水溃堤,顷刻间再无收敛。


    被侵略的屈辱感遮蔽了唇齿相依的讨好温热,鲜血瞬息间染遍下颌口鼻,男子的气息强势而压迫,被桎梏的肩背动弹分毫也不能。


    好似要被吸入深渊孽海,她呼吸急促的,开始止不住得遍身发颤。


    还未及流连的欲`念被迫着压下,转作肺间熟悉难挡的痒意,痛彻心扉,他松开些桎梏,不愿叫她看见自己眼中的脆弱,遂抬袖咳尽后,矮了身子将下巴搁去她肩头。


    “写那密信扣我谋逆罪名,可是想着叫我被五马分尸受凌迟酷刑,阿姐,你待旁人从来心善,怎的轮着我了,便一回比一回狠心。”


    他声调放的极弱,渐渐的甚至有了些哑意。


    “勾结崔氏害我也就罢了,竟还排演了那么一场,那么一场!……”调子抖了抖,他到底是没说出口,只觉心口酸胀痛楚到要裂开般,话锋一转,凑到她耳后轻问:“阿姐,你扪心自问,纵使我错得太久,又何至于得你这般刻毒回敬。”


    从未听他这样气弱哀怨地说话,原本还陷在恐惧里的赵冉冉突然怔立着微张了口,血腥味淌动着,她闭口吞了下去,并没有回答。


    平复好心绪,段征起身蹙眉同她平视,捏了她双颊的手没敢放开。


    “为什么?”他眉眼沉沉,卸下平日的杀意戾气,毫不保留地望着她,眼神干净的有如赤子,“就因我强留你吗?赵冉冉!你看着我。”


    突来的呵斥叫她受了惊般得瞪圆了眼,因是双颊被捏着,嘴巴微微朝外嘟着,这样的神色就莫名显得有些好笑。


    呵斥出口的时候,段征就后悔了,见她果然又受了惊,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出言缓和,遂放松了手上力道,身子更左正了,同她离的远了些。


    “密信的事…确是我愧对亏欠你。”褪下腕上木镯,她试探着牵下他挟持着自己的手,将木镯小心放进了他掌间,“只是我绝无置你于死地的念头,崔家早晚会发难,我知你与天子有私交,便是陛下真的被蒙蔽,也应当会因那密信开头的责骂,至少有所感念不会赶尽杀绝的。”


    并不是‘不会’,只是‘或许不会’。


    他两个皆是聪明人,有些事既然都想着了,便总爱堪破而不说破。


    可是这一回,段征转动着掌间秀巧木镯,指腹摩挲着那能启秘宝的十字浮纹,也不知怎么了,就是忍不住轻笑起来,借用先前崔克俭的话,将事实挑明:


    “天家无情,也有可能,陛下信了我与闽地勾连之事,因已有了更好的取代我的人选,便想着索性借机在南边清洗一场。至于曾与他有救命之恩的旧人,或许他原念着情谊要留我一条全尸,为那信上斥骂怨怼所激,念头一转,一道谕旨,便赐我凌迟极刑了。”


    他每说一句,就清楚地觉出她的不安多上一分。


    明明立誓要小心善待她,可及至见了她眼底抵触冰冷慢慢化作惊惧水色,他心底里的裂痛竟才似稍稍有了缓和的迹象。


    催心挠肺般的痒意和诱惑,叫他眉宇皱展数回,依旧是忍无可忍地选择放纵。


    再一次凑身过去,段征苦笑着盯紧了她脸上每一丝微小的情绪变化,用凉薄而恶意的语调一字一顿,有如打趣般地问她:


    “若是那样,是不是如今我该被绑在金陵城北的刑场,受着千刀万剐的酷刑,待我皮肉一寸寸被割下的时候,阿姐你呢?哦,该是在出洋的商船上,不知是在闲谈宴乐,还是在抚琴吃酒呢?”


    泪水从她眸中滑出,顺着两颊坠落轿底。


    烫得他心尖一颤。


    ? 64、重逢2


    这一滴泪, 叫他眼前再次浮现起她在棺椁中的样子,僵冷若死物,便只是回想,一股子尖锐冷涩的剧烈不安就聚上他心头。


    纵是这一生伏尸无数, 段征亦从未料想到过, 除却幼年母兄惨死外, 天下间竟还有人能叫他在乎到这等地步。


    “对、对不起…”


    愧疚后怕的温软语调吞吐着响起,顷刻间就叫他从那等苍凉死寂的幻境里走出来, 先前带了恶意的怨气也是抒发过了,此刻,他握紧手里的木镯,无可奈何般的摇了摇头。


    “你我之间,早已经是牵扯不清, 这三个字太轻, 说也无益。”


    伸手用指腹细细拭去她颊侧泪线, 他竭力温和了眉目去望她。


    段征其实是并不擅长说软话讨好人的。从前作戏讨生活的时候,他揣摩人心, 因着肚肠都是冷的, 脸皮自是堪比城墙。


    可一旦动了真情, 反倒笨嘴拙舌起来。


    很多话, 也不知怎么, 到了嘴边, 也没能说出来。


    见自己说完这一句后, 竟引的她泪水愈坠面上惊惧凝重亦愈发深重起来。


    知道是自己言辞有误,正犹疑着如何袒露心迹时, 马车外头嘶鸣突兀得响起了声勒马停缰的嘶鸣。


    本就有些不知所措, 段征探手一掀轿帘, 正对上霍小蓉的身影,见她身后还跟着阎越山素来带着的心腹李五时,他不由猜着了些端倪,眉头抽动着压下漂亮的眸子,望着亮光渐无的天际,到底是紧蹙了眉心。


    天家无情,他如何不懂。


    “大当家的!你快出来,是二当家的叫我来的。”


    似是被这纷繁诡谲的时局绊住,他就维持着这个凝重深望的动作,直到被霍小蓉爽利飒然的叫声打断。


    早先同他从北边来的这些人,都是十余年共荣辱同生死的交情,是以到如今,霍小蓉依旧不谙虚礼,段征也从来不在乎。


    垂帘再次掀开之时,赵冉冉抬头瞧了眼,却被霍小蓉的眼神吓着了。


    这样的眼神叫她误以为霍小蓉也是知道了密信之事了。


    昔日尚也算好过一场的姊妹,如今瞧她,那天真烂漫的眼眸里,竟似比万年玄冰还要冷,甚至于,更有种要将她剥皮食肉的恨意在,如一把利刃直刺她心口。


    为了出逃,她自作聪明地去构陷镇南王府,却自问便不是她,崔氏亦早晚要发难,揣摩着局势,她在密信里作了些修改,原也只是想使得陛下收了段征的兵权,料想着多半并不会牵累太广才是。


    许久未见,对于霍小蓉的恨意,赵冉冉本是问心无愧,并不愿承受,不过是因了段征先前的假设,叫她亦恍惚心虚起来。


    这等锐利的视线,很快随着段征跳下马车,被垂帘彻底遮蔽了起来。


    许是实在有军情急务,整个车队都停了下来,甲胄列队后退,马车外便只余寥寥数人。


    隔着薄薄的垂帘,纵是山崖旁晚风簌簌,外头人谈话之声还是悉数传了进来。


    “当年监造东华门的几家,除了崔家,旁的都已被夷了三族,云沛山那两家联手顽抗的,已有探子查明了,至多五万士卒凭借山势死守罢了。”


    “南边二百里外,数日前好几个县的百姓忽然举家散逃,”


    “二百里?那一片三月前可是投了闽人。”


    …


    寥寥数句,帘内的赵冉冉却是听的心惊肉跳。


    原来在她假死的这几日里,借着与她出殡的名义,段征竟是将城门都炸塌了,然而这背后却有深意,通过东华门新砌砖石内空荡荡铺散着碎石的夹层,牵扯出江南官场这几十年来盘根错节的勾连。


    而后陛下震怒问罪,浙东数族联手抗旨,退守至云沛山苦战。


    可事情又远没有这般简单。


    为了那封段征‘亲笔’写的密信,陛下究竟还是信了。崔克俭临行前的话没错,如今南边二百里,似已有边境州县征粮调兵。


    内乱未平,外衅又起。而此次京中拨与段征的兵力,是并不够应对外敌的…


    帘外约莫是四五人在说话,这些军务机密说的简练清晰无一字废话。在他们交谈之处,便有人提出要避过轿子内的赵冉冉,却被段征想也不想得撇过了。


    因此垂帘之内的赵冉冉几乎是一字不落地听了个完全。


    越听,她一颗心便愈发光若悬镜。


    多少人看不透彻的时局,亦是顷刻间便在她眼前浮现。


    可她也越发如坐针毡起来。


    朝野时局,这一切,她可并不想知道的这么清楚。


    尤其是从段征那儿知道。


    她才刚联合崔家模仿他的字迹,写的密信诬陷的可是谋逆投敌的大罪,如今一切落空,对于自己的下场,她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的。


    而他又毫不在意地叫她听了机密…


    下意识地咬在发白的唇间,赵冉冉本就虚弱的一张脸上,早已是血色尽失。


    除了死人外,还有什么样的人是绝不会泄密的呢?


    她呼吸急促地俯身摸了摸脚踝,在觉察到脚踝酸痛后,一颗心刀绞般得难受。


    脑子里如遭雷击般的冒出了史书中的一个词来:


    ‘人彘’


    对比上一回迷晕他后不辞而别,这一回她做的事,按他的性子,或许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一颗心哐哐乱跳,正乱想间,外头说话声停了,垂帘一掀,那张俊秀熟悉的脸带着些苍凉浅淡的笑,差点吓得赵冉冉惊叫出声。


    “我要快马先去云沛山,叫小蓉陪着你。”


    赵冉冉木偶似的点了点头,他便卸了笑容,欲言又止的,薄唇抿作一线。


    忽然间,马车略沉,他两步跨上来,倾身探过手去,皱着眉头指腹拨开了她紧咬的下唇。这个动作坚定却轻柔,一触即逝的,他侧头凝眸用幽深若潭的眸子直直地看向她。


    直到外头传来部将的请示,他才收敛起情绪,想着是情志万千反而一时无言,离去前到底是逼着自己低声道了句:“且安心睡一觉,明早便到营帐。”


    言罢,就有厚被褥从帘外被抛进来,借着四周的火把光亮,她看着他策马远去的背影,而霍小蓉也并不进来,只是一脸冷肃地同几个将领并骑着。


    山道上路不平坦,车轮时而颠簸过一些碎石,引得整个轿箱内一阵剧烈的晃动。


    在漫长重复的颠簸里,赵冉冉偎缩着身子拥被席地而坐,混沌骇然的脑袋里,好像才渐渐清明起来。


    假意温柔,应只是漫天骤雨狂风前的平静罢了。


    她该是……彻底完了。


    、


    云沛山地处钱塘江以南,往东有数座中小城池,虽说不堪防御,却都是膏脂千里的富饶地。


    此山连绵不过百余里,山势耸立,算是浙东门户。


    跟随崔氏获罪的那几家望族,几乎占了那些城池九成的田地,此番他们联合私兵,便早早于云沛山布置迎敌。


    一连三日,平乱的六万大军始终驻扎在山脚十里外,毫无异动。


    赵冉冉就被安置在主帐边上,她等着最后的审问惩罚,可始终也未再见到段征一面。


    或许是服了那假死药的缘故,她时常昏沉,一日里总要睡上近十个时辰,有一回夜半惊醒,她捡起床头的拐棍,像是迷了心智一般,咬牙就从营帐的圆窗上翻了出去。


    当剑鞘横过前路时,她忍着剧痛站定了身子,面色平静地要求道:“带我去见霍姑娘。”


    即便她已经觉出了霍小蓉的敌意,穷途末路之际,也依然想着试一试。


    、


    被十余条蛇吐着信子逼到山崖旁时,赵冉冉依旧努力维持着脸上温笑,说话声被就气弱,叫崖边深秋的山风裹挟着,散得凌乱。


    “信确是我写的,可冰冻尺寒,陛下的揣度难道是一日而起的吗?”


    说到这一处,她心有愧疚,视线闪烁着偏开头去。


    未料霍小蓉听了面色一怔,很快想通了一件事,本就如寒霜一般的脸上顷刻间显出滔天的怒气来,她用还有些稚嫩的嗓音大喊了句:“你这毒妇!”随手扬了把粉末过去。


    引蛇的粉末才一沾身,便有数条蛇缠绕而上,赵冉冉胡乱惊恐地应对着,才将三条挑开,便有滑腻冰冷的触感掀过外袍贴着里衣竟游走了进去。


    尖利的蛇牙裂肉而入,她低叫了声,一股子尖锐的疼痛自后腰处传来。


    当霍小蓉抽出铁鞭一步步朝崖边逼近时,她顿时想起了两个人,一个是庶妹月仪另一个便是被段征杀死的赵筱晴。


    看着迎面而来的人,瞬息间,生平种种狼狈薄幸铺天盖地袭来,简直压得她喘不过起来,她奋力一博,便将那条死缠着的蛇扔了出去。


    铁鞭落下的那一刻,她不躲亦不闪,死死咬着牙关,就那么拄着拐棍硬生生受了下来。


    呼啸而落的铁鞭立时在左肩上刀割般留下条极深的血槽。


    “陛下见疑,也不敢在此刻动他…”实在是太疼了,她抽着嗓子哽咽了下,继而朗声直面道:“小蓉,我并不欠你的!”


    听着那断续嗓音,霍小蓉手上几不可见得抖了抖,她两个曾经共同生活过一场,今日她也绝非是真的要怎样伤她。原本见草蛇真的咬了人,自己的鞭子也终是挥了出去,她已经想着作罢了。


    只是听了那句‘不欠’,想着大当家体内的余毒和咳疾,一时间心头火起,怒睁了杏眼,她随□□了句粗话,第二鞭又落了下去。


    力道虽是轻了许多,只依然能叫人疼的皮肉绽开。


    “霍小蓉,我不欠你,亦不欠任何人的!”


    第三鞭落下,鞭尾直接扫过她右侧眼角,将浅褐胎痕划作两半,鲜红的血珠坠下,宛若血泪。


    赵冉冉再也站不住,拐棍脱手,整个人摔在了泥地砾石里。


    这一幕叫执鞭者暂时顿住。


    被锐痛激了,她悲酸不忿到了极点,竟一扑身狠狠曳住了将去的鞭尾,拼尽全力大喊道:“我只不过是要离开,我只不过想过几日安稳日子,凭什么世人皆来欺辱,凭什么我就不能待自己好一些呢?!”


    因是霍小蓉知道她的身世,此刻见她双目赤红着状若疯癫,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她,一时间被问住,喘息着握紧了铁鞭皮质的鞭柄,只觉着,下一鞭,她是打不下去了。


    两人一站一伏,赵冉冉很快从她眼中看出动摇来,她目中闪过些光亮,连忙曳紧了鞭尾,用力扯了扯,忽然慌乱了调子求道:“就差一步,就差一步了,小蓉,你放我走,不!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我们一起走。”


    是那种极为卑微的恳求。


    崖上朔风渐大,忽然一人从林中走到月芒星辉下。


    他左手扣在刀鞘上,被微茫渐渐映亮些的高大身影上,玄色衣袍上好几处被荆棘划破,深一块暗一块的,几乎被污血泡透了。


    “赵冉冉,你走不了。”


    顺着风将浓重的血腥味带了过来,在他开口的一瞬,赵冉冉便无法自控地俯身呕了起来。


    便错过了,男人脸上略带了悲色小心翼翼的神情。


    仿佛这幅场景已在梦中出现了千百回,这人总是这样,要这样满身血腥气地来熏她。


    就在赵冉冉心房崩溃,抓过拐棍朝崖边攀去时,段征猱身两步急奔过去,将人扣住的瞬间,蹙眉轻袭上她后颈。


    铁鞭落地,身后人跪地,是请罪求死的决然。


    他将人横抱而起,却是叹息着先开了口:


    “云沛山了结的差不多了,你将剩下所有寨子里的兄弟悉数带走。”不管霍小蓉的诧异,他直截了当地又加了句,“今夜就走。”


    “她也不走吗?”霍小蓉硬着头皮追上去,“连着上回走的,咱们也有四百多人了,留她在此处…”


    段征足下一顿,神色温柔地瞧了眼昏睡的女子,倒是回了她一句:“阿姐和我往后一直在一处,好也在一处,坏也在一处。后面的事,我心里有数。”说罢,他话锋一转,冷声哼了句:“霍小蓉,离了陆地后,你自去阎越山那儿领三十鞭罢。”


    ? 65、渐醒1


    霍小蓉领命, 刚要离去时,却又被段征叫住。


    黑暗中一只木镯和一卷图纸被抛了过去,她伸手接了,但听男子沉声吩咐:


    “先去趟广陵, 城北观音山, 带五十个最信得过的人去。”


    话音将落, 她只来的及瞧清楚那木镯上精致的十字莲花纹,前头的人影便消失的了无踪迹了。


    、


    再次醒来前, 赵冉冉只觉着周身暖融融的,仿佛是陷在一片柔软的云堆里。


    身体太过疲累虚弱,便一直梦境不断。


    这一夜,她先是梦见自己变作二三岁幼童,被一人言笑晏晏得小心抱着。奇怪的是, 那个人的眉目始终模糊变幻着, 一会儿是乳娘戚氏捏着点心喊她慢些吃, 一会儿又变作桂氏那张明媚艳丽的脸,蔼笑着, 将她托抱到枝头去摘一朵芙蓉花, 阳春三月里, 庭院里, 银铃般的幼童笑声不断。


    突然间, 阳春三月, 晴空一道霹雳, 天空阴云骤然迭起,很快便有流火飞矢不断呼啸着掠过。


    梦里的她似保留些心智, 连忙拉着桂氏的手, 用稚嫩的童音咿咿呀呀对叫:“阿娘, 快走!快走呀!”


    转过头去,但见一把利剑从桂氏肚腹里血淋淋地戳出来。


    “小冉,是阿娘对不起你。”


    她看着桂氏的身子轰然倒伏进满地的尘土里,背上叫人狠狠推了下,‘啊’得一声自己就朝前跌进了冰湖里头。


    才落进冰湖,画面一转,水泽尽数褪去。


    一座巍峨迤逦的江南庭院便出现在眼前。


    她整个人也一下子抽长到了十三四岁的少艾时期,再一细看,自己竟是穿越千里,到了江南俞家的祖宅里。


    耳边听的竟是外祖母同太外祖的唤声,转过头看到外祖母薛俞氏一身道袍风骨熠熠的清冷模样,她顿时便红了眼眶,提起裙摆疾步朝两人奔去。


    然而就在将到之际,一个断臂的男人目恣尽裂地冲了出来,一脚将他年迈的太外祖踢倒在地,那人环视四周,扬着手中匕首大笑道:“我是俞老唯一承认的后人,俞家的一切都是我的!”


    外祖母薛俞氏倒退三步,只口诵了两句道号,朝着自己倒地的老父亲躬身行了个礼,又朝她望了眼,便退身飘然而去。


    那一眼中似有不舍,更多的则是无奈豁然。


    赵冉冉瞪大了眼,想要叫时,那个断臂的男人已然冷笑着走了过来,用仅存的一只左手紧紧扼住她的喉咙。


    最后一刻,火光顷刻间燃遍整座俞府。


    ……


    窒息感太过真实,她低叫着挣扎而起,如垂死惊起般,一下子便从塌上坐了起来。


    呆愣了片刻后,视线很快习惯了周围盈盈的火光。


    手下一抓,便握到了一袭厚重柔软的羊绒垫子。


    “做噩梦了?”一道声音突兀得自身后响起。


    这声调不凉不暖,熟悉到令她心颤,努力平复下呼吸,她渐渐从梦境里抽离出来,回想起先前山崖上的事来。


    “该换药了。”


    白日里将乱党尽数围杀去了一座山坳里,段征想着最后的布防,话音里难得的显出些疲累,他拖着盛药的木托盘转过身来,看清她的脸色后,不由得放了托盘坐了下来:“怎么满头都是汗。”


    被他言辞中十分明显的关切所动,她不由转过头,目色迟疑探究地去看他。


    双肩被人揽住,触到手下一片湿凉,他蹙眉顺势就要去解她衣带:“虚汗出成这样,水里捞起来一般,得擦擦身子了。”


    就是这么一个动作,惹得赵冉冉被蛰了一样,想也不想地一下挥开他的手掌,虚着调子厉声问:“你作什么!”


    为她脸上的悲愤嫌恶所感,段征松开手,无言得静坐于床榻边。


    烛火从一侧打来,将他的影子拉长着投射到墙上,男人微垂着素来冷漠高傲的头颅,显得有些茕茕落寞的孤清感。


    “那你自己先擦干了身子,伤处位置不便,一会儿我再进来换药。”


    这几日朔风渐大,若是此刻在山中再染了风寒,怕是要不好。


    在赵冉冉错愕的视线里,他丢下一套干净衣裙并干湿布巾,起身就朝帐外行去。


    这样的退让,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记忆里,他想要的东西决定的事,从来不会任由她推却置喙。从相识第一面,他还假意驯服之时,也依然从未真正由着她的心性。后来她只是试着逃离了几回,就彻底见识到了此人的蛮横暴戾。


    在他面前,她从来只有挣扎哀求的命数。


    质问他‘作什么’,其实也只是她自个儿情绪的宣泄。若是从前,势必要被他回敬上两句难听的讥讽。


    当营帐内真的只余她一人时,赵冉冉停下深想,虚着手赶忙拿过布巾子,三两下褪了外衣,等她草草了事换上干净衫子时,烛油都几乎未多滴落几滴。


    她的动作实在过快了,便不慎扯动了周身几道伤势。


    足等了二柱□□夫,帐外才传来段征放缓的问话声。


    “可好了,我进来与你换药?”


    得了应声后,他才掀了帐门,快步过去。


    她一共挨了三鞭,也就是左肩处伤的厉害,其余两鞭霍小蓉收了力,都未曾伤至筋骨。脸上那条最浅,只是擦破了些皮。


    伤势虽不重,却到底是自己处理不了的地方。


    这一回,段征未理她的抗拒,解下她一侧外衫,手上动作不停,三两下便将她旧药换了,又仔细摊匀了疮药,绑好了布绷。


    微扬的桃花眼底是细致万分的用心,他手法纯熟干练,是多少次生死场上历练成就的。


    “后腰上的蛇毒还要再拔一次,还是将外衫脱了罢,免得被竹筒烫着。”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像是低到了尘埃里,唯恐要惊碎了面前的玉人。


    然而,这终究不是商量的口气。


    她只是撑着身子刚欲挣扎两下,整个人便被他横抱着离塌,转眼间就倚坐到了他腿上。


    未再出言阻止,虽然明知无用,依然拼尽全力要去格挡开他的手。


    之前她尚有逃亡的计划,有退路,才会与他虚以委蛇,而今既到了这般无可挽回的境地,那她也决不愿再违逆一点自己的本心。


    他克制着劲头,依然是没费什么气力的,便将她的睡衫褪了,只余一件未曾换下的杏色小衣,覆着她的胸腹。


    霍小蓉寻来的并非是致命的毒蛇,只也不是全然无毒的。这类蛇毒只会聚在伤处一寸方圆内,疮处会肿痛难挡。若不每日将毒素适时拔出,拖得久了亦会溃烂流脓,叫人痛苦不已。


    粗粝指腹顺着微凸的脊骨缓缓下滑,先是在疮口肿胀的外沿试探着揉按了两下,判断完伤情后,他便选了一只宽口的竹筒,朝里投了根火信子,手腕翻转,一下将竹筒倒扣上那疮口。


    竹筒扣上的一瞬,后腰处短暂得传来一阵灼痛。


    因是过于紧张,她竟失声低吟了记,很快明白过来他是真的只为治伤,也就顺势缩起身子,避开那交汇的视线,只等着先将蛇毒拔尽了再作分说。


    这一声,听得段征心怀骤热,眼前再次浮现出她从湖水中捞出后惨白发青泛着寒气的冰冷躯体。


    压下心绪,他翻开竹筒往伤处瞧了眼,见那处肿胀只消下一半,眉间立时笼上愁思。


    “忍着点。”


    说完这一句,他想也不想地将人贴着自己肚腹转了半圈,俯身垂眸,腰肢弯到了极处,噙上那细腰上可怖的疮口。


    背上被他有力却轻柔得按着,刺痛传来之际,她却蓦然顿住,再没了一丝挣动。


    烛火将两人交叠重影投刻上营帐浅灰的毡布上,从她的角度,恰好将这一幕影子尽收眼底。


    看不到他的神色,却能看见那弯折到明显不适的脊背。


    有时候,一个人神态可以伪装,可是背影,反倒能叫人看到更多东西。


    她睁大了眼睛,一脸惊疑不可置信地呆望着。


    不是该恨到要将她凌迟的吗,不该是这样的么。


    可如今他又在做什么?


    这副作态又是何必。


    还是说,这一回的报复的残酷程度,会远比她想的还要凶狠。


    他是在酝策着什么新法子?想着将她折磨到生不如死?


    脓血接连数次被吐到了地上,直到疮口吸出了新鲜的红血,段征才直起身子,抹了抹唇,再拿托盘上的烈酒漱了漱口,也就即可替她敷好了清热去疮的良药。


    一切停当,他一手扶在她腰际,想着将人托正起来时,只是垂首望了眼,顿时便觉心头一撞。


    但见她外衫解了大半,纤弱腰间微微半凹下去,虽是清瘦的过分了,似比他的苗刀刀面还要窄上些,却在灯火暖色的明灭映照下,显出些惑人的风流袅娜来。


    他顿觉唇间被烈酒灼得干涩起来,连带着掌下已发烫起来,不由得柔和了语气,出神似地说了句:


    “怎么里衣亦湿着,却未换下?”


    ? 66、渐醒2


    欲念来的突兀, 说是少艾热血的关系,又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鲜活的躯体,烫动的血液,终有一日都会冷透, 化作黄土下的白骨。


    若不论因由, 他的双手, 早已是罪业如山。刀下亡魂何止千数,可都从来未曾触动过他。


    而此刻横卧腿上的人, 仿若契机般点醒了他。


    洪荒宇宙,哪一个人,血肉所铸因缘聚散,也都只得这短短一世。


    若是没了……


    往后凭你过了千年万年,


    日月轮转过多少回,


    沧海桑田海枯石烂,


    都再不能重来。


    没了就是没了, 这世间没有碧落黄泉,只有这寥寥百载春秋。


    从来未有过, 这样狂热却参杂了悲酸后怕的欲念。


    “贴身的衣衫湿着不换, 明早起来, 就得害病。”呼吸急促间, 他将人拉起相对贴抱住, 试探着就要去解她后颈边的系带。


    本不该现下就动她, 可他实在是克制不得, 脑子里尽是她一身艳骨,不仅惑人更叫他唯恐留不住。


    想着这次一定要轻些再轻些, 压下粗喘他一手揽紧那不堪一握的细弱腰肢, 另一只手, 不再犹豫地就要挑开系带。


    肩头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觉出一丝甜腥后,赵冉冉松开了口,凑到男人耳边恨恨地说了两个字:“滚开!”


    暴虐压抑到极处,混杂着玉石俱焚的恨意。


    从未有过的,没有丝毫掩饰的,却是她心底最真实的不甘。


    就是这么一下,如兜头冷水般,彻底浇熄了段征方才的热意。他甚至觉着心口间卷起股寒气,肺里头又不舒服起来,是那种最熟悉不过的痒意。


    果不其然,才露了个苦笑,一阵铺天盖地得剧烈咳嗽连带的那简易的行军床榻亦震了起来。


    是肺里最深处的闷咳,风箱一样连绵不断,听起来直似病人垂死前的模样。


    他早已惯了,眼见的她怔愣,抬手一下就挑断了小衣的系带,而后在人挣动前拉过被褥便将人整个裹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后,胸肺间的咳喘都没有结束。


    他就像听不到咳音一般,猛然间捏紧了拳头,将人紧紧拥在怀里,手上力气不容撼动,一面却又边咳边去抚她脊背,断续道:“不…咳…动你……我不动你。”


    被他连人带被子这么抱着,赵冉冉有些懵,反应过来后觉出这人竟是在安抚自己后,索性挣脱不得,一时间,她也就这么靠着由的他抱。


    听着那咳喘间重复的话语,她只觉着不可思议。


    防备惊疑地蛰伏着,光裸着身子,思绪在方寸间千回百转。


    不得不承认,他的怀抱固执却温暖,恍惚间竟有些同梦中母亲的怀抱有些相似。若非她是这般情状,又动弹不得,便几乎要在这样的怀抱里寻出些久违的动容来。


    呢喃声止息,营帐中烛火融融,凛冽寒风吹在帐顶的围毡上,发出几下‘哐哐’得拍打声。


    外头是深秋肃杀,倒衬出帐内的融暖来。


    这个念头一起,赵冉冉心旌乱起,下意识得晃了晃脑袋。她甚至觉着,或许是在自己假死的这些日子里,朝野变故,许是这人经历了什么她不知的危机动荡,以至于将那本性里的暴虐都改了?


    亦或是,她自己这些年来轮回无常的遭际,终是到了极限,受不住,有了失心疯的前兆?


    见她未再试图挣动,后背桎梏又松懈了些,男人掌心一下下避开她伤处拍抚,乃至于佝偻了身子,搁了下巴在她肩上,挨蹭着一点点将侧脸相贴,半青的胡渣和鬓角磨得她右颊微痒。


    这个动作,哪里还有半分仇人孽债存在,是只有心意交融,情深难抑之人才会有的,自然流露。


    颊侧的微痒,让赵冉冉蓦的睁大了眼。


    这人生生捏断了她的筋脉,她又怎么会对着这样虚假的幻境生起如此妄念。


    或许是经年流离,亲眷背弃,在她空旷无着的内心深处,实在也是渴求温情的。


    即便在横舟港的日子快意无拘,有柳烟和许多村人的陪伴,夜半中宵她也常常听着海潮对影望月,举世茕茕的荒寂感时常而至。


    更何况,稷弟为了大业同她一并被擒入金陵,或许亦曾纠结痛苦,也到底是将错就错的,忍到她得了段征信任,才联合崔克俭一同发难。


    想来也是,再长久的情谊,又非是父母妻儿,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薛稷呢。


    自乳娘去了,这世上怕是再无人会真正将她放在心上。


    烛影微摇,这等温情缱绻,便一时间迷了她的心。


    鼻尖突然有些酸涩起来,她皱起眉忍了忍,终是面色沉重地阖起了眼。


    觉察出她的变化,段征虽然看不到她的神色,却将手上动作愈发放缓了,一对怨偶,此刻就这么默契地相偎相依着。


    手掌抚上她发顶,修长有力的指骨从一捧青丝间穿过,握刀搏杀留下的重茧上,丝丝缕缕如被绸缎缠绕,发堆泼洒坠塌,修长手指被青丝围住,黑白交缠流淌,一念中,似万古岁月都于此刻凝固了。


    “主上!叛军已被围去了北边林子。”


    帐外军报一下子惊碎这幻境,段征什么也未说,抬手将被褥里的人安放至塌上,再拉过条丝被朝她未伤的那侧腰后又垫了个软枕。


    整个过程他都掩着眉睫,再重咳了两下后,就疾步朝帐外去了。


    因这处本就是主帐,这一次,军务机密他也没有避开她。


    帐外交谈响起之际,赵冉冉才从幻境里怅惘而醒,回过神来,只觉脸上冰凉湿漉,抬手一抹,便诧异地看到指尖淌动的水珠。


    “北边山崖环绕,叛军约剩千人,这苦守的功夫,主上交由我等做便是。”


    片刻的沉默,按段征事必躬亲的性子,照理该要回斥才是。然而他没有立刻应答,应该是在犹豫什么更重要的事。


    当另一道声音响起的时候,她亦是凝神细听起来。


    “南边二百里的六处州县近日似在练兵,可怪的是,听说昨日闽地和谈的使节已过淮水了,好像是陛下的意思。”


    这个消息不啻为一道惊雷,似乎是预兆着两国又要大战。


    她靠在软垫上拥抱坐起些,泪痕都不再擦了,蹙眉深思起来。便听帐外段征说了句:“叫尉迟将军去吧,待他剿了叛军,本王必上奏为他请功。”


    尉迟氏是天子母族一系,段征这么说,就是将自己辛苦带出来的将士全权交由那人来调动了。


    平乱实则已到了收尾揽功的时机,他此刻却选择让贤,只怕不仅是要亲自等南边接下来的密报,亦有些向天子表态的意思。


    帐外甲胄铿锵行远,很快又另有一人疾步过来,这一次说话声小了很多,简单说了几句后,恰有医官仆从来送汤药清粥,段征想了想便自接过食盒遣退几人,撩开帐门又回身进去了。


    抬首的一瞬,他蓦得一滞。


    但见赵冉冉面上泪痕未干,眼尾殷红仍蕴着水色一片。


    似乎是未想到他会去而复返,她还维持着他出去前的姿势,未及换上睡衫,就那么裹着被褥丝靠在床榻角落里。


    营中所铺的床铺都较宽大,此刻,她整个人就那么抱膝倚在角落,只占了小小的一块,带着泪痕的眼眶红红的,抬起头就那么愕然地望着他。


    就是这么一眼,叫他彻底从那日冰湖边的荒凉死别里走了出来。


    就这么立在门边望着塌上人,眉峰渐渐皱缩,他眼底不再掩饰的,有疼痛、不忍一点点流淌出来,直到浓到化不开去,亦是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


    在这样灼热的视线里,赵冉冉不仅觉着怪异更是有些不安,她觉着自己该是看错了,遂有些慌乱得偏过头去。


    当他快步塌边走来时,她更是悬起一颗心,忙从被褥底下伸出只手,试图再将滑落的丝被一并盖到身上。


    “为什么哭?”她被人用力裹好了,一只手抚上脸颊,极为用心地将她面上哭过的残痕缓缓抹去。


    浅褐右颊冰凉,而他的手温厚暖和。


    他竭力克制住话音里的颤声,半弯着腰更凑近了几分,眉间依然痕迹深刻更多了分愁苦:“是我叫你生畏……不想看到我?”


    因他语气间实在是柔和到有些卑怯的地步,赵冉冉暂放了顾忌,疑惑地抬了头,这一次,她终是认真看向了他。


    “难道你会放过我吗?上一回你……”唯恐提起往事激怒他,赵冉冉咽下了嘴边的话,直截了当地问:“做了崔家的内应,这一次我确是对不住你……差点害死你的人,依你的性子,难道不该恨到要…挫骨扬灰的地步……”


    后面的话她说的愈发轻了,对着他眼底的情绪,赵冉冉自己都有些觉察猜测到了,一些她怎么都预料不到,也不愿承认的情愫。


    然而这一次,段征没再给她揣测疑惑的机会。


    “你不同!”他忽然低吼了一句,一双眼中染上狂乱,“便是你真的要我的命,我也不会真的伤你!”


    恰如巨石落入心湖,层层涟漪泛开去,听着他几乎有些癫狂的低哑嘶吼,她骇然无措地张了张嘴,忽然动情地嗤笑起来,从丝被下伸出光裸的脚踝,垂眸尖锐怒问:


    “吕雉削戚夫人作人彘,大概也是青眼看她。”


    段征呆愣了下,待明白后,他不仅没有语塞,反倒捏住她的脚踝揉了揉,反问:“医官没有告诉你?你只是筋络扭伤,再擦半月药油,养些日子就不碍事了。”


    赵冉冉一下子懵在塌上,骤然再抬首,这一回,她死死看进他眼底,还能恢复行路的狂喜同解除误会后的惊愕,一丝不落地叫他瞧了去。


    在她收回这种神色前,段征倒是率先了然,他从前不解自个儿的心意,待她确是过于粗暴随意,可也从来没有一回舍得下过狠手,她竟惧他到这个地步,竟真的相信自己会折了她双脚。


    敛起苦涩,他慨然叹了记,忽然低了头去,再抬起时,眼尾微微肆意得上扬着,略勾了薄唇,一张春晓般的明丽俊脸上,七分温和融暖,二分深情笃诚,只余一分锐痛悲怆,淡到不可察觉。


    薄唇翕动,笑着去顺了顺她的鬓发:“那日从冰湖里捞你出来,阿姐,你可知道,我痛到怎样地步?”


    她呼吸顿止,只觉着胸口那处,好像有什么东西,渐渐融化碎裂。


    脸上几乎有些发麻,她状若木偶,只呐呐地顺着那话问:“会痛吗,怎样痛?”


    耳边热气浮动,传来两下明朗若暖阳般的低笑:


    “如何痛?当年我在寨子里夺位,中了人家好几处毒镖,烂得骨头都要见着了,同那日比…竟算不得什么。”他收了笑,再一次小心抚上她的脸,气息颤栗:“怎么说呢,那日见你躺在湖边,我好像瞧见了自己的三魂六魄,我以为,自己的魂魄也痛的裂开飞散了。到底要多谢阿姐,原来人活着,还可以苦到这等地步。”


    ? 67、渐醒3


    “你…”


    赵冉冉不能接受耳朵里听见的, 震惊之下,连诘问的话都问不出口,只是一味地张口呐呐。


    反复‘你’了好几回,却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没能抛出去。


    如今的情势, 困极穷极, 她怎么也思量不出, 自己究竟还有什么价值,要让他一介粗蛮武夫如此煞费苦心地预先备好文辞, 来对自己攻心。


    王府里被禁锢的日子赫然涌上心头,霎时湮灭了惊异,面上霜寒一片。


    “狮猫困鼠,可于我无用。你想要折腾取乐,yan


    说罢, 她偏过头避开了他的手掌, 后仰之际被褥外的丝被再一次滑落下去, 因是双手被一并裹在里头,她也不好掀开去动手扯回来。


    即便方才那些话确是叫她动容过, 亦只是一刹, 便竭力制止自己再去回想, 这一句说罢, 就是一副霜冷模样, 想着好激怒了他, 也好过陪演这种荒诞戏码。


    “没有折腾取乐。”原以为的嗤笑暴戾皆未有, 一只瓷勺递到了她唇边,盛着勺滴了香油的菜粥, “染血的事做的多了, 猫捉老鼠, 那才是吃饱了撑着。”


    “从前种种,我都放下了,阿姐也该…放不下也是应该。”


    见她始终没有张嘴,段征只好再次放轻了些音调,诚恳道:“走到这一步,终究还是我错的太多。算起来,你我都是一样困境里挨出来的人,从前都是孤苦无根的……虽说阿姐长我三岁,可我终归是个男人,却迟迟看不明白自个儿的心,许多事,早就该回头的……连一时义愤都克制不了,竟偏要从你身上讨回来,伤人伤己。”


    这一次他语调诚恳平和,说前事不论,倒越发将两人以前那些并不美好的过往剖挖出来。


    赵冉冉一面听,一面觉着先前的心悸再次不可遏制得催生起来,从假死时,她便有十余日未曾如何好生饮食,此刻面上虽淡淡的,胸间却并同胃肠一起翻搅起来,酸涩不适诧异,全然说不出究竟是何滋味,好像五内作乱搅合成了一团乱麻。


    她不仅没有张嘴,连转头看他一眼都不曾。


    “吃不下粥,那便趁热先喝药吧。”


    医官特意在汤药里加了养胃的食材,段征只以为她伤了胃肠却是吃不下,也就不再勉强,忙换了一只瓷勺,舀起汤药又递了过去。


    然而赵冉冉还陷在方才的话里,一时没醒过神志,依然没有张口去喝喂到嘴边的汤药。


    一股子熟悉的怒火涌了起来,段征微眯了眸子,眼中再次映出不耐与危险来,他垂眸笑了笑,掩下满目的怆然失落,冷然低语道:“药也不肯喝?那我帮你喝。”


    说着话,他收回瓷勺灌进了自己口中,而后,在对面人反应过来前,一手扣住她后脑,倾身贴了上去。


    双唇被撬开,温热汤药缓缓渡了过来。


    这个动作,亲昵而克制,不带任何一丝的欲念。


    汤药渡完,他就放松了掌的间的力道,很快又退了回去。


    “要一直这么喝完,我倒是不嫌麻烦,就怕药冷……”抬头时,他的话蓦然顿住,原本无望落寞的一张脸上再次燃起希冀喜色来。


    因为赵冉冉的脸上,赫然浮现出动摇来。


    哪怕其实并不明显,她也依然没说什么,可他却如拾得了救命稻草一般,只觉一颗心被哄动到热血翻涌,哑然失笑着,下一刻,单手就将人整个圈抱进了怀里。


    在她挣动后退之际,他扯下最后一点傲气和顾忌,咬牙低吼着在他耳边说:“还不明白?我喜欢你,想同你一道活着,不管往后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伤你,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会守着你,待你好。”


    质朴无华的言辞,却犹如实质丝丝缕缕得捆紧了她的心神,赵冉冉没了动静。


    她终于彻底从今夜这场荒谬的剖白里醒悟过来,明白了段征究竟要做什么。


    烛火闪动了两下,照进他眼底的希冀柔和。


    那双眼睛本就是好看至极的,此刻犹如映满繁星千万,薄唇微扬,眉峰稍皱,他左手甚至还端着汤药,只是目光灼灼地望向她。


    斯人如玉,诚若赤子。


    呼吸一滞,赵冉冉只觉着心口似被烫了下,就是这么三两句毫不讲辞藻的话,就已然叫她动容,心底里结成块垒的寒霜也开始悄悄消融。


    顷刻之间,对于密信之事,便有止不住的歉疚感裹了上来。


    对这份动摇和愧疚,赵冉冉又生了些痛恨自己的心思。


    她知道自个儿的弱点,这三年来,也越发痛恨这种与心软良善。


    或许,说她是软弱怯懦才更合适些。


    若非如此,或许命途里的那些凶险无妄,她都是可以早早避过的。


    庶母桂氏不公冷待,她原该趁着太外祖还在时就俱言相告,为了那一点虚幻到可怜的温情,忍了二十年,忍到要乳娘为她枉送性命。


    而表兄俞九尘便更是如自己的一场笑话,不过是一两句没有分量的知心话,在他改名‘九尘’讨好信道的太外祖时,外祖母便玩笑过此人道心不纯。


    再后来,他进士落第后,被赵家看低,却并不回原籍,反倒屡屡私下相邀于她。那时候,戚氏说过些难听的话,一向温良的她却对乳娘摆了脸色,一门心思,只把自个儿当作是慧眼识人的卓文君了。


    “姑娘啊,老太爷早已替您安排了稳妥富贵的人家。这姓俞的能看重您何处?什么君子知己的,就见了几回啊,难不成就能对你这容貌一见倾心了!早知今日,我还不如叫稷儿那臭小子来哄你!”


    她记性好,多年前戚氏哭闹的话还言犹在耳般。


    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那时动了气,喊来好几个仆妇将戚氏架了出去。那年她十六岁,是大乱前最后一次回俞家祖宅。就因为一时赌气,好不容易同戚氏相聚,也没有向俞家还在世的几位尊长陈情,将戚氏一并带回京城去。


    往事历历,叫人一旦涉足,就犹如泥沼难出。


    “你说…你心悦我?”


    只闷声反问了这一句,她便觉着肺腑间堵得厉害,似有千斤巨石压着,鼻间一酸,竟是再忍不得,豆大般的泪珠儿扑漱漱地落了下来。


    一点哭声也无,她只是深蹙娥眉,满目悲色。


    “怎么…是伤处痛了?”段征有些无措,这么说着,倒没有真动手再去看她伤处,“我不说假话,不会欺你,说了要待你好,就绝不会食言。”


    他鲜少见过她这样,从前大多时候,不论他做的如何过分,她始终会藏着心绪,留给外头的,总是清贵诗书人家养出来的那份沉郁蕴籍。


    泪水坠地,却似无形的箭雨般,刺得他心痛茫然。


    “你说你心悦我是吗?”茫然之际,赵冉冉再次重复了一遍。


    这一遍,字调清晰平正,转眼间,她已然收了情绪,变脸一般快,落尽了最后两滴泪。


    见段征颔首,她抬起头,直视向他的眼睛。


    “既然是心悦,那么,待心悦之人,就该要顺遂她的心意。”她顿了顿,终是不多绕圈子:“联合崔氏害你,若是成功,此刻我本该是已离岸登船,二月后,我就该到南洋诸岛……”


    停顿了片刻,她终是鼓起勇气说道:“观音山的东西,还有俞家的产业,都留给你聊作歉意,请你…放我离开。”


    眼看着他的脸色渐渐沉下去,而后俯身靠过来,她不由得呼吸急促,怕他骤然翻脸,到底是移开视线瑟缩了下。


    “药冷了,先把汤药喝了吧。”耳边传来一声叹息,那碗冒着热气丽嘉的汤药被端至她唇边。


    她下意识地便从被褥中抽了只胳膊出来,将汤药端在手里。


    当指尖传来舒适微热的触感时,她才反应过来,方才擦身后,自己一直没来得及换上新衣。


    此时薄肩玉臂半边在外,只险险挡在胸前,再要将手放回去却是不可能了。


    胶着视线只停留了一瞬,塌边的男人忽然起身,转过头去后,声调压着承诺似地说了句:


    “别怕,既然你真的想走,我绝不拦着。不过你现在伤得不轻,怕是得留下养一些时日。待战事结束了,我亲自送你走。”


    出帐前,他弯腰又将横木架上的衣衫抛去塌侧,也不去看她:“夜里冷,多吃些粥点,当心着凉。”


    ? 68、绝境生情1


    两天三夜, 一直到第三日旭阳东升之际,尉迟锦才将困在云沛山中的最后一支叛军剿灭。


    崖边的云雾在日阳的照射下显得飘渺若仙境,段征立在一块巨石上,凝眉肃目地望着脚下, 尺寸之外即是万丈深渊。


    一个时辰前, 崔郑二族的几位族老, 尽皆拒降,便从此处纵身跃下。


    “这些个江南豪绅, 不过是些读书人,倒也有这般气节。”


    他从不哀叹仇敌,今日只是反常。两个亲信立在不远处,虽则诧异也只好立时附和了几句,崖边那人却是再没多说一个字。


    今日这一战, 是他数日前就布局筹谋好的。可以说, 领兵之权交由尉迟锦, 而这些叛军的命却还是应当记在他身上。


    山崖边还有碎肉残血。


    没来由的,段征心底泛起从未有过的一阵倦意厌烦。


    盛极必衰, 月满则亏, 或许到头来, 终究是为他人作嫁衣, 一场幻梦罢了。


    他知道, 这一战, 应当是自己最后一回领兵了。


    就在叛乱被剿的前半夜, 南边几个州县来了确切的消息,是阎越山的信, 证实了那几个州县的确只是小规模的民变, 闽人此次由二皇子亲赴金陵, 两国这一回应是真的要和谈了。


    然而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了。


    耳边回响起女子对域外的向往,他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


    “传令下去,今夜三军同宴。让参将以上先去主帐,我有话对他们说。”


    待亲信离去后,他又在那块巨石上遥望了许久。


    陈璟昏聩多疑,这一次崔氏构陷后,牵连甚广。虽说军中目前还未受影响,可瞧他对这几家豪绅的做法,来路如何,段征自问真的没有多少把握。


    若是从前,他会觉着,大丈夫马革裹尸何惧,出人头地挣一份千秋功业才是正途。


    即便生死一线,他也不甘后退半分。


    倘若逢了昏主厄路,那他就另走一条路,就是弑主另投又何妨。


    可是如今,看着脚下万丈深渊,他却决定要急流勇退。


    红日爬上山头,暗红云雾渐褪,照得整个山麓一派金光浩荡。


    远处一条大河在山脚奔腾东流,依稀遥望,他目送这一条玉带永无止尽地东流入海。


    正出神间,突然眼角撇着崖下一处,垂首一看,段征眉梢微挑。从那暗台再循着小道看过去,视线便被一片密林挡了起来。


    过了密林,此时远处江边忽有一船扬帆,极为突兀地从一片杂乱的芦苇地里驶出。


    若是此刻传书口岸,遣人去追,或许还来得及。


    可是段征却没有动,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帆船顺江而去,突然心情颇好地自语道:“这几条命,不知道世尊菩萨会不会算在我帐上呢。”


    、


    辰时才过,十余位属将便从主帐内议完了事,接连拜别离去。他们品阶各异,平日里亦是明争暗斗,只是这一回脸上神色倒是差的不多,几乎都带着些颓败慨然。


    待主帐内安静下来,段征转过一架木质粗糙的折屏,眸色温和地望向卧塌边坐着的女子。


    “你要交权,叫我将这些都听了去,是何意?”赵冉冉率先开了口。


    也不知是方才听了太多机密,还是对他的惧意已经深入骨髓,问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怯怯的。


    他朝桌案旁走了两步,悬腕磨起了墨,只说:“阿姐是聪明人,文章辞藻皆好,是我要烦劳你写一封上表。”


    叛军的事解决了,今早上见他时,赵冉冉便能明显地觉出他心头枷锁忪了,连语气都显见的轻快了。


    一面想着方才听到的事,她起身才踏了半步,一只手便揽上肩头。


    她下意识地就缩回了身子,见他空着手面色怔了瞬,便又解释道:


    “原不过是小伤,医官的药好,这两步路并没什么疼的。”


    忍着踝间未消的两分酸痛,她疾步到书案旁,又问:“这封上表…并不好写,你若信我,就把同陛下的过往再细细说一遍。”


    赵冉冉不知道,就是自己神色间的一点凝重,就将他方才的空茫失落转换。


    自从想明白了自个儿的心意后,段征才发觉,自己真的是错过了太多。


    乱世飘零,他既动了心,本该是回护珍惜,却因了他的鲁钝莽撞,竟叫她如此怕他。


    即便她已经相信了,他不会再伤她,这种烙印在魂魄深处的惧意怕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彻底放下了。


    见她撑着手还立在案旁,段征提了张椅子快步过去,他将椅子放在她身后,自己隔开两步,负手立着,略想了想,便将三年前同陈璟的第一面说起。


    半个时辰后,外头伙房飘来中午的饭菜香。


    笔锋收尾,赵冉冉却突然将上表用的笺纸揉作一团,她无意间抿嘴轻咬记下唇,沉声道:“这份表,还是你自己写最稳妥。”


    从她唇畔飞速移开视线后,他随口道:“怎么说?”


    “这位人主虽则好杀,却是个极会御心之辈,或许还有些妇人之仁。所以,这封表你只消具陈心中所想,他纵是不念过去,也会想起同你一样的勋旧。你写它时,只要当作故旧辞别之信,陛下只要还顾忌人心,你便无碍。”


    听她说完这一串绕话,段征点点头,是认同了她的想法。


    可他并不急着动笔,只是挑眉望着她,而后状若不解地问:“这又是转了几重心思?想的这般周全,莫不是……”


    赫然放大的俊脸,叫赵冉冉几乎有些仓皇的想要退开。


    然而她脚踝到底伤患未愈,才半起了身子,后仰时就在交椅腿上绊了一下。


    低呼声尚抑在嗓子里,后背就被人稳稳托了把。


    但见那人笑吟吟的,就这么俯着身体,似是丝毫没有为她的动作所扰,反倒接着玩笑似地问:“这般用心,这么怕我不得善终么?”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哪一朝功臣宿将不惧?可这人揣度着自个儿的命数,便譬如是在说牛羊鸡犬一样,十足得儿戏。


    数寸之外,他眉眼含笑,眸间熠熠蕴着挑动揶揄,显得整个人有些痞气。


    然而仗着好颜色,这等痞气却愈发显出他眉宇间惊心动魄的深邃秀雅来。


    他一向都是行动多过言辞,鲜少有这样丰富的表情。


    赵冉冉被他瞧的莫名面热,然而在那鼻尖就要凑过来时,她适时而巧妙地避了过去,顺势扶开他的手,又坐回了交椅上去。


    悬腕磨墨,她很快又恢复了淡然模样,反问了句:“偌大的功业,会不会舍弃的太仓促了?未到绝地,就先回头,这并不像你。”


    段征收起笑,只略想了想,便正色道:“并不是全为了眼下的猜忌危局,只是这风波并非是朝夕之间能结束的,莫说三年五载,怕是十年也未必能太平。这等刀山上的富贵我如今厌了,早些抽身,反倒稳妥。等诏书下来,我们就一起离开,同你一道去南洋,你去别的地方,我也跟着就是。”


    这一番话说的仔细沉稳,对上赵冉冉略带惊异慌乱的目光,段征又赶忙解释道:“是我自己过厌了这种杀伐日子,待离了此地到域外,我是没容身之处的,到时还得请你收留。”


    “你…要跟我去南洋?”


    “是。”


    “得了观音山的那些东西,如何还要人收留。”


    “我说过,想同你过一辈子,往后不管如何,都绝不会再同从前一样对你……实在不行,你只当我是兄弟亲随一般对待,不必顾虑。”


    太过坦诚的对话,一旦对不上线时,便很容易陷入死胡同。


    外头适时传来一阵伙夫放饭的梆子声,段征还要去见尉迟锦,此刻碰了软钉子,欲言又止的。


    他似乎是急着走,便有些烦躁地脱口留了句:“阿姐怕是盼着以后都不见我吧,其实你我早同夫妻无异,我往后绝不欺负强迫你便是,左右只当我是个护卫岂不好?”


    望着帐门落下,赵冉冉啪得一声放下了墨块,先前那些细微的悸动顷刻消散,她捏紧了拳头,思索着晚宴时的计划。


    、


    天色还未擦黑,士卒们便于湖岸边一片开阔地带,依次架起了篝火,很快就有肉汤野味的香气弥散开来。一些人清理着猎物的皮毛,一些人则摘了野菜山菌去岸旁涤荡。


    他们常年征战,吃食上向来粗放,此时能将菌菜并肉块混着煮熟,再大铁锅沸腾之际,再撒一把粗盐,已是足够庆贺。


    酒肉下了肚,各处便有人开始拉胡琴,亦或是口若悬河地说些乱糟糟没首尾的轶闻。


    这些人大多是苦出身,胡琴短笛吹得毫无技法,只是那些长啸短吟的抑扬调子里,总叫人听出些关山月冷的苍茫来,或是泣血思乡,或是豪迈壮阔。


    有品级的将领都不在,这些人很快就几十个围作一堆,吵闹推搡喧闹震天。


    当赵冉冉裹紧军服,沿着湖岸假意寻人之时,突然有两堆人大喝着起身退作一个大圈。她压着提到嗓子眼的心,为怕引人注目,也只好挤在那个圈外,看里头两个汉子对战。


    随着一声声撺掇叫好,其中一个年轻些的满头大汗得被撂倒在地。


    趁着换人吵闹之际,她转身作势离去,忽然胳膊一痛被旁边一个士卒曳住。


    “嘿!没完呢,你快看!”


    这人力气极大,一只手铁钳似地捏在她手肘处,赵冉冉毫不怀疑那里应该是被捏青了,可她一声不吭的,皱眉去瞧战圈。


    但见那被撂倒的年轻人忽然爆喝了句极粗蛮的脏话,‘噗’得吐出口里的血沫,他一下扒了自个儿上衣,狂奔着朝胜利者扑去。


    可那中年军人明显要厉害许多,两个回合下来,年轻人身上已然不知挨了多少拳脚。


    “狗娃子,你兄弟死了,你把气出老子身上算什么!”


    在一众哄笑中,但见那叫狗娃子的年轻人晃着身子再次爬起来,他忽然痛哭着仰天大叫起来,突然发狂似地冲上去一口咬在那中年军人脖子上。


    这一下,旁观的几十人惊呼起来,正混乱间,一支□□破空而来。


    等众人回过神,便看到战圈中的两人当胸被串在一起。


    年轻人蓦然睁大眼,几乎是立刻断了气,那双不甘愤恨的眼睛恰好对着赵冉冉的方向,好像是要说些什么。


    “军规第七,不得殴杀同袍。”侧面的人群分开,一人玄色大氅,暗金祥云纹的袖口昭示着他不同寻常的身份。


    这人一身酒气,面相倒是极为年轻的,他转着手中一把颇重的□□,领着几个衣着华贵的侍从走到了战圈里。


    周遭顿时安静下来,只在她近处传来几声不屑的低嗤。


    从那几个随从的军服式样上,赵冉冉有些猜出了此人的身份,便是当今外戚第一的尉迟家。她有些不忍地瞧了眼地上的两具尸体,朝左右军士身后缩了缩。


    “都别愣着了,继续吃喝吧!待本将回京,自有你们的封赏。”


    待人群散开些,尉迟锦身侧一个内侍笑着讨好道:“奴已精心挑了三名少年,都在帐中备着了,这一回的性子烈,侯爷您莫吃太多酒了。”


    尉迟锦重重地捏了下内侍的白嫩脸皮,正要笑骂时,一抬眼正瞧见不远处低垂着脑袋一道清丽背影。


    他眉梢挑了挑,将□□朝那娟秀内侍怀里重重一拍,用虚音喃喃道:“你的眼光太差,遣了那三个少年,本侯夜里不回来了,别来烦我。”


    说罢,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又威胁似地看了眼几个随从,便稳住步子悄声跟了上去。


    ? 69、绝境生情2


    山道陡峭, 夜冷露重。天上繁星明灿,夜空倒是深秋的高阔澄澈。


    她一路攀着老树枯枝朝山下走,脚下艰涩,心里头也渐渐不安疑惑起来。


    二刻前, 她见段征被几个神色凝重的将领请去, 外头又喧嚣正起, 连犹豫都不曾,翻身而起便将早已准备好的军服套在身上。


    此时隐隐瞧见山下人家灯火, 倒是愈发觉着出来的太容易了些。


    心口砰砰乱跳着,脚下步子也有些乱起来。


    不过同前两回到底不一样,她已经知道,段征再不会舍得对自己下狠手了。


    人的言辞固然善变,可那日提到她躺在冰湖旁的身子时, 他的神色骗不了人。


    那般绝望伤痛的眼眸, 她平生从未见过。


    或者说, 在那夜之前,她从未想过, 一个人会有这样叫人不忍卒睹的眼神, 竟然还是他那样视人命如草芥的。


    星辉月芒为一片密林遮蔽了, 黑黝黝的伸手不见五指。


    她脚下一个踏空, 曳住一丛荆棘喘息。


    指尖刺痛传来, 霎时叫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那双眼睛, 侵略戏虐的、悲痛赤红的、还有言笑晏晏的, 比阳春三月枝头的嫩芽更多几分春色明艳。


    他说,他喜欢她。


    她差点害的他被安上谋逆的重罪, 可他却用那样认真温柔的眼睛告诉她, 他喜欢她, 从前不懂,错待了她。


    似是不惧痛一般,赵冉冉下意识地捏紧了荆棘,仰头望了眼被遮蔽到漆黑的夜空。


    她忽然想着了一种可能。


    到头来,在这世上,或许只有这么一个人,这个令她惧怕厌倦的人,会对她动真情了。


    何其无奈讽刺。


    年岁尚小之时,她就因半面胎痕受尽世人冷眼,便一直希冀着将来能凭着自己的才学,从寒门士人中择一个懂她敬她的人。那人该是个满腹经纶,同她一样聪慧良善之人。


    她不求同他富贵荣耀,但求相伴白头,朝朝暮暮。


    直到后来遇上了表兄……


    四周山道上黑漆漆的一片寂然,而远处是山下人家依稀明灭的灯火,高悬的一颗心松了些,她甚至苦笑着自语了句:


    “再不来的话,我可要就下山了。”


    不过是从掌间拔了几根刺的功夫,赵冉冉便将过去的不安荒凉尽皆暂放了。


    即便这世上再无一人真心待她,她也能自己善待自己。


    正要起身迈步时,身后密林中突然响起一个男子半醉的声音,惊得她顿时倒抽一口凉气,足下生根一般僵立住。


    “本侯还想着是哪个伙房新来的小子,却不知木兰是女郎啊,着实扫兴。”


    待他一句未说完,赵冉冉便反应过来,拔腿就要跑时,下一刻耳旁只听的衣衫翻飞的响动,头上扣住发髻的军帽就被人扯落,头皮传来些微痛楚,惊骇间,她回头同那人视线相撞。


    墨发如瀑四散垂落,盖过两肩又绸缎一样堪堪盖过腰臀。


    “平昌侯恕罪!”因方才见识过此人狠辣,她连忙开口请罪。


    尉迟锦目力颇好,借着林外些许星辉,此刻便将眼前女子的样貌看了个遍。


    “嘁!”不屑地嗤了记,他眯着眼赫然发难,一手扣住她下颌,丝毫没有收着力气地将人拉近了,再开口时带了怒意:“原来是个丑八怪啊,白白浪费本侯时辰!”


    随着他手上力气渐重,赵冉冉本能得从他眼里看出了杀意,她瞳孔骤缩了下,瑟缩着睁大了眼睛,脑子里飞速斟酌着措辞,未及开口时,双眼中便习惯性地染上哀求水色。


    尉迟锦哼笑着一挑眉,忽而又觉出了些兴味来。


    他一手制住身前女子,另一只手则轻佻地朝那半面浅褐上摩挲。


    “女子本就生来力弱无用,偏还生了这么张令人恶心想吐的脸,我若是你,倒不如早早悬梁吊死了事,免得将来一辈子嫁不出去……”


    说到‘嫁不出去’,他忽然顿住,想起了数年前在京城的一些往事。


    凑近了去瞧,这眉目轮廓,尤其是眉梢那一点标志性的殷红血痣。


    细细端详了片刻,他面上慢慢浮现起不可思议的神色来。


    “赵尚书家的嫡小姐?”从她面上得到答案后,尉迟锦唇边不由得漾开些压抑嘲讽的笑,他状似亲昵地将手掌穿过那厚重青丝,潮热的酒气呼到她面上,幽幽问了句:“冀东曹知州家,不知赵大小姐可还记得?”


    “什么?”茫然的神色才稍露,发间就传来一阵刺痛,她被迫着仰首,鼻尖撞在男人侧脸上。


    “家母可是曾把你夸得天上地下都没有,大小姐不是过目不忘吗,这才五年,就不记得被你拒亲的曹家庶子了么?”


    在他咬牙切齿地说出‘拒亲’二字时,赵冉冉就从昏昧琐碎的过往里将五年前的事想了起来。


    五年前,正是表兄进士落第那年。赵尚书便私下遣人授意与京中几户人家合一合八字,却不知桂氏为了她的嫁妆,暗中屡次破坏。再后来,就特意只放了些地方官的子弟八字过来。


    彼时尉迟锦只是曹知州家的庶出次子,除了剑术好些,连举人都未考中。桂氏撺掇着曹家来提亲,又刻意拿些丧气话去激赵尚书,最后曹三公子入了尚书府拜谒,只被赵同甫冷言冷语几句,最终潦草打发了回去。


    五年前,曹家是仕途差不多到头的地方官,而赵尚书乃当世大儒,不仅门生故吏遍天下,政途上亦是一派光明,对赵家来说,纵是嫡女面貌有陋,就是送入庵堂,也绝不会自毁门楣去屈就些没前程的寒门子弟。


    时移事迁,谁又能料到,后来乾坤颠覆,曹家一个小妾的母族突然飞黄腾达,而曹家庶出的三公子,也摇身一变,从母姓尉迟,一无功业,却能封侯赐地。


    “曹…尉迟大人,你我两家也算不上仇怨,婚事皆由父母做主,只当是我福薄配不上大人。”


    确认了她的身份后,尉迟锦依旧没有放手,他只是若有所思地不住打量眼前女子,笑意全无,似乎是在思量什么陈年往事。


    片刻后,酒气上涌,一张还算俊朗的脸上染上邪气,他松了她的头发,转而一下扣上她后颈。


    “听说京城被攻破的那一日,你被人掳走,还做过营伎?”他将手掌放轻了些力道,在她项后摩挲试探,“倒是该换换新口味了,赵大小姐,你若肯好生伺候两回,本侯念旧,许是能救你出火窟给你几口安稳饭吃。”


    “我今日自要下山谋出路。”她反手慌乱地要去挥开他,强自镇定:“侯爷将来是要位极人臣的,我一小民如何…啊!”


    后腰被狠狠抱住的一霎,林子里悉索响动,三名佩刀死士从树上跃下,朝尉迟锦一抱拳,为首一人毫不畏惧地上前两步。


    “给将军添麻烦了,姑娘出来散散心,王爷嘱托我等跟随看护,正要差点跟丢了,好在叫将军遇上了。”


    那人现身之时,赵冉冉和尉迟锦就同时变了脸色。


    她垂首自嘲地苦笑了下,两害相权,正要朝那三个死士过去时,后腰处蓦得被扣紧到发疼。


    尉迟锦捏指作哨,一声短促清亮的哨音过后,几个内侍便背着□□疾步奔入林中,他们面白无须的漂亮脸蛋上,此时沉得看不出一丝表情,一言不发地就将□□上弦对准了那三个死士。


    赶在刀剑出鞘前,尉迟锦抬指捏在了赵冉冉喉间:“本侯同赵大小姐是故旧,回去告诉你们将军,这人我要了!”


    、


    被丢进一处偏帐时,外头叫嚣喧闹正是最纷杂之际。


    在这处偏帐里,赵冉冉见着了三个伙头军打扮的少年,皆是十一二岁的年纪,每一个都是骨肉匀亭眉目清秀,穷苦人家的孩子长得晚,连个头都只才只与她一般高。


    她曾听那南洋的老秀才讲起过闽地有契兄弟之风,可万没想到,世上竟还有人专挑这样未长成的少年以享私欲的。


    一时间,对尉迟锦的惧意便又转作了不屑。


    当尉迟锦从那三个少年里选了一个后,才有随军的两个中年妇人跟着内侍进帐,他说了句:“查验下她的身子。”


    便有一道熟稔至极的声音自帐外响了起来:


    “平昌侯歇了么,段某特来拜谒!”


    还不待帐内几人应答,说着拜谒的某人便一脚踢开了偏帐薄软粗陋的木门。


    木门颇重地来回在毡房一侧撞了数次,倒是出乎意料地还挂在转轴上。当那道灼热视线撇向她时,赵冉冉如遭芒刺,没来由的甚至起了些心虚来,遂同他错开了视线。


    两个男人对峙了片刻,外头闹腾的厉害,帐内气氛压抑,未及走开的那几个少年妇人皆是伙房的人,知道自己的性命在这些贵人面前没比草芥重要多少,此刻走也不是也不敢行礼,唯恐引了贵人怒气,要牵连遭殃。


    直到一个妇人实在忍不得鼻尖的痒意,不慎重重打了个喷嚏出来。


    尉迟锦手里正转着一只酒杯,忽然不快地‘啧’了声,而后想也不想地抬手就朝那妇人砸去。


    ‘镗’得一声玉杯撞碎在刀身上,段征收回尚有些震颤的长刀,终于沉声出言道:“本王同平昌侯商议些事,你们还不快退下。”


    看着那几个不相干的人如获大赦鹌鹑一样朝外头小跑着离去,尉迟锦‘呵呵’怪笑了两记,他上下打量了遍对面握刀之人,忽而提过桌案上的酒壶,朝前扬了扬:


    “段将军用兵如神乃当世第一等的豪杰,鄙人素来仰慕,早已有亲近结交之心了。”他从柜上又另取了两只玉杯,一面斟酒一面又上挑了眼睛笑看过去,“来,先满饮此杯!”


    “我不饮酒,军中人都知道。”段征面无表情,直入正题,“段某来带她回去。”


    “哦,她是你什么人?”


    “是我…夫人。”


    “哈,王爷好像只娶了安和郡主一人。”


    “平昌侯还是趁我尚在的时候多认识几个属将,旁的闲事多管无意!”


    争锋相对的一番话后,两个人都意识到了什么,同时安静了下来。


    尉迟锦的生母曹氏与天子陈璟生母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而段征又毕竟是与天子一同出生入死过的。在陈璟收拾了不听话的浙东士绅后,其实暗中已然同段征达成了默契,要将南边的军权也切实收回自己手里。


    这个过程并不容易,尉迟锦没有军功,而段征务求功成身退。


    是以,他两个心知肚明,原不该是仇敌。


    然而尉迟锦此人,毛病实多,除了在剑术暗器上颇有些造诣,平日里喜怒无常甚至醉后曾以杀人为乐。此刻他酒气上涌,一则对赵家有些泄私愤的打算,更兼想着赵冉冉是俞家唯一的嫡系后人,倘或能得了俞家的祖产,说不定皇兄便不会时常要在他耳旁唠叨了。


    这么想着,尉迟锦转头朝内侍看了眼,那人端过酒盏才要靠近赵冉冉,眼前寒芒一闪,便被一把长刀拦住了去路。


    尉迟锦也不恼,反倒笑呵呵地朝赵冉冉拱了拱手:“段将军是陛下赐婚,如今郡主失踪,若是这档口停妻再娶,恐犯天怒。我看方才赵大小姐也不像是散心的模样,实不相瞒,尉迟锦这些年都一直未娶,你若首肯……”


    “平昌侯不是好男风,况且……她已有了身孕。”段征心中隐怒,几步过去一把揽在女子腰间,话音里已明显有了不耐。


    未料尉迟锦只是微一怔愣,很快咬牙恢复笑意:“孩子生下来打掉都可以,她先前分明是要偷跑弃你!赵大小姐若是愿意,本侯带你回京,对了,回京之前,咱们去趟邬埕,该先叩拜下俞家先祖。”


    这话已然是说的有些失身份了,听的段征心头一阵火起,正要发作,一只微凉的手按在了他腕上。


    “多谢侯爷厚爱了。”先前受了些寒气,赵冉冉低咳了下,迈步走到段征身前,一双眼里古井无波,言辞恳切:“听闻平昌侯剑术超群,想来也该是个爽利人,不是那等爱计较的寻常人。赵冉冉自问不堪良配,只是赵家从前也确是有所得罪……这样,若邬埕祖业还在,您便遣人去一趟,除了俞家老宅,旁的我都与您赔罪了。”


    一席话便将深处缘故挑明了。


    尉迟锦收起错愕,转而朗然大笑起来,笑完了,他饶有趣味地看了眼赵冉冉的肚子:“可惜了,本侯现在反倒不想要俞家的东西了,我母亲下月在宫中做寿,若是走海路坐船将你送去,或许还赶得及。”


    他偷眼看了看段征骤变的神色,提着酒壶一面走一面仰头饮尽,当他走到墙侧挂着的宝剑旁,对面人果然发难,两步之内提刀猱身逼近劈砍而来。


    ? 70、绝境生情3


    赵冉冉被一把推到战圈外, 还未立稳之际,刀剑铿锵相交声就已在帐中响起。


    待她回头去看时,但见长刀接连不断地横劈侧砍,招招皆带着泰山压顶之势, 每一下俱带着千斤之力, 却又速度极快, 对面人才生生抗下前一击,长刀便瞬间收回, 下一击又顷刻而至。


    连贯到让人喘息的功夫都没有。


    几个内侍虽也都是练家子,此刻却一个个变了脸色。那把刀足有半丈长两掌宽,重量不轻,而使刀之人劈砍挥削,十几招连贯若行云流水。


    他们甚至都有些看不清他的动作。


    只是那使剑之人亦不简单, 见他们跃跃欲试着要上前, 只开口呵斥了声“退下!”


    世上的刀法剑术虽习法不一, 然而唯快不破的法则倒是相通的。


    不过转眼的功夫,用剑的便明显落了下风。


    又过了数招后, 情势就更为明显了。


    连赵冉冉这个并不会武的人, 都瞧了出来。


    胜负已然很明显了, 可她一颗心悬着, 心头的焦躁仍丝毫未减。


    就在担心之际, 长刀直取对方咽喉, 段征目露凝重, 他立刻左腕一翻右臂下沉,长刀一偏只削下一缕头发。


    然而顶尖的高手搏命, 便是万万差不得毫厘。


    就在他强行收势之际, 剑气迫向左胸, 他只好立时撑着刀身一个飞旋躲避。


    剑尾浅浅划过右侧胸膛,落地之际,右半边衣襟沁出血沫,肉眼可见的很快整片都染作了红色。


    像是有什么尖锐之物狠狠刺在心口,她面色颤了颤,掩住唇畔,只一言不发地继续看着。


    “想不到连皇兄都忌惮的段将军,也不过如此。”尉迟锦退开两步,醉面上俱是被轻视的怒气,“怕我怕到这等地步?那还上表请辞干什么!”


    “侯爷醉了。”请辞之事怕军心不稳,如今还不能公之于众。段征见他开始口不择言,只是沉着脸,提刀甩了甩不愿再与他纠缠。


    “小心!”他才回头,对上赵冉冉惊慌的一双眼,左肩便是一沉。


    转过头,是尉迟锦一只手亲昵热络地揽在他肩上。见对方并无再战之意,他神色淡漠地瞟了眼肩头那只手,又调转视线看向对方。


    两个手握兵器的男人,就这么只隔一拳地对峙着。


    段征较尉迟锦略高二三寸,此刻因离的近,这点身高差距就被放大了,在他稍稍俯视的目光里,是深潭一般漫无边际的冷漠。


    尉迟锦原本愤怒的一张脸忽而出现了些轻佻古怪的神色。


    身后跟着他时间最长的一个内侍立刻反应过来,当即倒抽一口凉气。


    可那内侍阻止的话还没说出口时,就见尉迟锦搭在段征肩头的那只手刻意拍了拍,而后笑着又凑近了些:


    “‘满面纵横桃花靥’,以前我怎就没看出来呢。”他笑着一连啧了数声,而后语出惊人:“段将军,你陪本侯过一夜,岂不万事皆了了!”


    段征深沉若霜的一张脸上终于有了裂痕,他忽然勾唇笑了笑,却叫尉迟锦心头警觉生寒。


    下一瞬,长刀锵一下在地上滑出到深痕,继而带着雷霆之势不由分说地砍向了那只手。


    饶是尉迟锦躲的快,手背依然落了伤,倘他再慢一分时,显见的那只手就要没了。


    帐内战端再起,只是这一回的势头叫几个旁观的内侍都彻底屏住了呼吸。


    可是还未待他们拉开□□,那头尉迟锦长剑脱手,下一刻,段征一脚将他踢至桌案下,刀尖点地,削铁如泥的寒刃堪堪贴在他项侧。


    “将军不可!高抬贵手!”两个内侍赶忙放下□□,躬身请罪。


    “给我闭嘴。”刀刃离得实在太近,尉迟锦连喝骂都不敢大声,唯恐一用力,就要命丧当场。


    外头狂欢的军士们都已散了场,帐内帐外此时寂然一片,段征不动,帐内旁的人便都不敢造次。


    尉迟锦到底也有两分气性,求饶的话是万万说不出的。他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刀背上自己怒气交织着惧怕的一张脸,酒意全消。


    正僵持间,赵冉冉悄声走上前,她步态悠婉闲静,仿若丝毫觉不出这种场面有什么特别的。


    她先是径直走到营帐正中,蹲下身拾起地上掉落的宝剑,而后才朝那两人走去。


    “侯爷从前未带过兵,却能在三日之间围杀叛军于山崖。”


    素手握上刀刃时,便觉出那把刀立时歇了力道,只是顺着她的动作挪动。


    “想来是英雄相惜,是早等着战事了了,便好来寻王爷切磋比试。”


    话音未落,段征立刻探手过去,将她五指小心从刀背上隔开,而后他一言不发地回刀入鞘。


    尉迟锦顺势退开,立稳后抹了把脖子,见手上并无血痕,一时也没有开口。


    “闽地未收,将来侯爷或许镇守江南,必然要作天子股肱,实则韬略重于剑术,古来御人御心者,侯爷已然是文武俱全的了。”


    一番话说的又快又轻,虽似信口拈来,却已经是既给了台阶又将方才的恶语释作了玩笑。


    两个内侍立刻拱手附和:“是是是,姑娘所言极是,我家侯爷也正是这个意思……”


    “是个屁!”尉迟锦一道狠厉眼神过去,他撑手在案前,说话声却没比赵冉冉大多少。


    一直未开口的段征忽然转头朝他一抱拳,朗然说了句:“剑遇刀吃亏,今日之事得罪。段某不放在心上,还望侯爷也别胡乱生疑。”


    闹了这么一场,多说无意,直到他两个走到帐门口。


    “慢着!”尉迟锦清了清嗓子,“姓段的,我没那么计较。”


    闻言,在外人面前向来惜字如金的段征倒是背着身,郑重点了点头,当他抬手去掀帐门时,后头人却又开了口,却是对着赵冉冉说话,言辞里又带了些不怀好意的试探:


    “赵大小姐,你还未答本侯的问题。家母多年前就颇喜欢你,今日只要你点头,等回了京,尚书府的旧宅我留着给你。”


    这一句话落,赵冉冉便察觉到有数道目光同时汇聚到自己身上。


    她眉角颤了颤,唇边无声凉薄得浅笑了下,她半转过身福了福:“向曹夫人问安。”又含笑扫了其中一个内侍,意味深长地留了句:“春花秋月眼前人,隙驹石火梦中身。”


    帐中无人作答,她反手牵过身旁人的手,径直出帐而去。


    、


    更深露冷,夜空无云,一轮朗月高悬东山。


    甫一出帐,她便松了手,低声说了句:“多谢……”旁的话却又咽回了肚子里去。


    空握了下掌心,段征长吸了口气,两步跟了上去。


    一直到主帐门前,他才突然停步,忽然上前拉过她,迫着她同自己对望。


    “你最后说的那句,是什么意思?”


    赵冉冉愣了下,微弱的灯火透过营帐的毡壁透出来,照的他一双眼深邃中跳动着柔和融暖的光,比夜空中的繁星还要明灿。


    有情众生,虽不及那山河日月壮阔浩瀚,却自有另一番微小鲜活的惊心动魄。


    “只是我随口改了前朝的词胡诹的。”她偏过头,倒是真想了个最通俗的解释:“意思就是百年身苦短,很多事一旦错过,转眼也就是白头翁媪了。”


    “尉迟锦有一句话说对了。”他恍然般笑了笑,拉着她转身就朝马厩去,“邬埕就在山南二十里,走,我陪你去祖宅一趟。”


    想到他身上还有剑伤,赵冉冉立刻出言制止,可段征只说伤不了脏腑,疯魔了一样,执意就要带她下山去。


    被他拉着一路疾走,她蹙眉想了想,试着说了句:“可是我手疼。”


    “伤着了吗?”他立刻止步回头来翻她方才握刀的手。


    赵冉冉只好摊开另一只手:“是先前在山道上被荆棘扎了好多刺。”


    ……


    夜深人静,数盏油灯将塌边人照得温柔清晰。


    结实宽阔的胸膛上,一道剑伤浅浅得横贯而过。


    赵冉冉耐着性子,绣花似地放轻力道,一寸寸朝那伤处抹药。


    对于行伍之人来说,这点伤确实算不上什么。可她动作细致,那皱着眉一错不错的小心模样,实在叫身侧人看痴了去。


    只觉着心若擂鼓有些难以自制时,偏耳边又传来:“此番是我累你。”


    女子淡蹙娥眉,目中是难掩的歉疚不忍。


    他从前还怪她只对旁人仁善,如今就这么坐着看她治伤,便觉着一股子暖意激荡升腾,窜得他五脏百骸都攒动起来。


    其实她的性子,他早已摸透了,只是从前不谙世情,更识不清己心。


    其实从她醒来后,他不过是好生待她,诉了几回衷肠,她便能克制着对他的厌弃惧怕,像寻常旧友似的说话相处。


    良善慈慧之人,最易触动;孤傲清高者,又最难深入。


    而她偏兼具了这二者。


    实则即是固执又心软。


    静下心来,便能发现,对这样人便如驯马磨杵,一则要拿真心去换,二则亦要时时牵引试探。


    布绷缠好了,见她开始收拾药箱瓷瓶时,他突然倾身过去收着力气捏上她下颌。


    凭着这点牵制,他将额头抵在她眉心,垂眸说:“若我幼时逃荒就遇着你,你可会给我口饭吃?”


    被他身子笼在阴影里,赵冉冉觉着有些脸热。气息交缠,怕稍一动弹就会相触,她只好低声‘嗯’了记以示肯定。


    下颌处传来微痒抚触,她听他又继续说:


    “你不仅会给我口饭吃,只要我再想些法子,你还会收留我,甚至还会让人教我读书认字……”


    幻想到动情处,他没再退开,手掌下移在她项侧摩挲,张口含住了近在咫尺的菱唇。


    也不知是不是出于歉疚,赵冉冉一时犹疑,竟难得没有推拒,只是垂下眉睫略略瑟缩了一瞬。


    然而片刻交缠后,男人平复了下喘息,抱着她双肩笑道:“既有了孩子,就该去俞家祖庙上柱香才是。”


    脸热之际,又被他一把扯起身。


    “你不是要下山吗,现下就走。”


    、


    两个时辰后,圆月走过半个天际,明澈耀目地挂在斜斜挂在西半天。


    赵冉冉立在一座占地半顷的园林墙下,幼年少有的记忆里是这处年节下永不停息的门庭若市,而此刻古朴苍劲的‘俞府’匾额下,两个精巧风灯灭着,似乎是许久不点了,看起来破败落灰。


    目光越过石阶,停在黝黑紧闭的包铜木门上,她忽然陷入一阵恍惚,莫名想起三岁那年头一回来此处,她的太外祖竟提着三层八角点心盒子,亲自候在门后长廊边等赵家的轿子。


    她永远也记得,那一日瑞雪天晴,她被太外祖抱起来后,一面吃枣泥酥,一面去揪他胡子的场景。后来她不知怎么的就问了句:“阿太不高兴吗,冉冉乖,不揪您了。”那一句后,她太外祖忽然便哭了。


    “怎么哭了?”段征转过她的身子,神色间有些无措起来,吞吐了两声后,他索性一下将她抗抱上马鞍,自己翻身上去后将人围在双臂间,一面催动骏马,一面说:“今日太晚了,你要追忆往昔也不急,反正等我辞了军务,咱们往后时时都能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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