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师傅的早餐摊上挤满了人,密密麻麻,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张涛挤进人群,从案台上端了两碗豆花,侧着身子退出来,大大喘了口气。
将豆花往桌子上一搁,他扯了扯贴在身上的湿汗衫,不耐:“这天太热了,吃个早餐能流两斤汗,什么时候才能凉下来啊。”
对面没有声音。
张涛自顾自地端起豆花喝了一口,吐出一圈热气,啧啧嘴道:“哦对了,跟你说个事儿,今天下班后我没空陪你去打台球,我得去帮张阔搬家。”
“你说张阔这家伙,平时看着闷不吭声,没想到还挺有魄力,说辞职就辞职了。不过他几斤几两咱们都有数,现在做生意的人那么多,他这个决定真的有点冒险。”
“我爸妈知道张阔辞了职,回家给我做了好几天的工作,生怕我学着张阔瞎折腾,他们怕是太高看我了,我哪有那个心思。”
“再说了,张阔现在成了家,当然有压力,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连个对象都没有,我不急。现在这小日子过得也挺好,我蛮知足的。”
张涛啰嗦一大堆,对面的人没回一句。
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张涛抬眼看了一下对面的归希文,见他神情恍惚,掏出五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怎么,还没睡醒啊?快吃吧,再耽误一会儿你等下去林业局就要迟到了。”
听到张涛的催促,归希文混混噩噩的双眼终于逐渐变得清晰,他抬头缓缓望了一下四周,面带疑惑:“这是王师傅的早餐摊子?”
这一句发问把张涛逗笑了。
张涛埋头一口喝光豆花,“得,看来是真没睡醒。”
望着眼前年轻了好几岁的张涛,归希文一时有些恍惚。
他已经很久没和张涛一起来王师傅摊子上吃早餐,自从和顾樱结婚后,通常是和顾樱一起,或者在家里做了吃。
怎么今天特意和张涛一起?
这感觉,似乎又回到刚毕业那会儿。
归希文正疑惑地望着四周一切既熟悉又不太熟悉的事物,脑海里突然开始回荡张涛刚才的絮絮叨叨。
他听得不太清晰,只隐隐记得张阔的名字被高密度提及。
“张阔?你刚才在说张阔吗?”归希文一脸犹疑地问。
张涛搁下筷子,脸上愤愤然:“行啊希文,我刚才说的话你是一句都没听啊!”
“得得得,不跟你废话了,你只要知道我今天下午要去给张阔搬家,没时间陪你去打台球,下班了别等我,你自己去。”
“对了,听说公交站台那边的台球馆有点乱,你最近别去了,去南边那一家吧,远是远一点,但没那么多事。”
张涛说完,大大咧咧把手边的包子塞进嘴里,迟迟没等到回应的他再次忍不住看向对面。
对面的归希文脸上有些古怪,良久才发声:“张阔还活着?”
噗——
张涛差点被一口包子呛死。
他拿起旁边吊壶里的凉白开,狠狠灌了几口,猛咳几下,平静下来后不可思议地望着归希文:“我说希文呐,虽说他耽误了我陪你去打台球,但你也不用这么咒人家吧?”
归希文沉默了。
张涛似乎不像是在说谎。
周围的一切也都不太对劲,他好像真的回到了才毕业的那一年。
怎么回事?
归希文沉着脸盯着桌面的豆花,脑子里有些乱,一口没喝。
张涛见了,只觉得今天的归希文格外奇怪,他将豆花往归希文面前推了推,“快喝呀,早凉了,不怪我没提醒你哈,你还得骑车去林业局呢,你再不抓紧点时间,今天肯定要迟到!”
林业局?原来他现在还在林业局上班?
归希文思绪飘远,回想起刚毕业那会儿的事情。
是了,当初和顾樱结婚后没多久就去了林业局报到,后来还在林业局家属楼新房子里住了一段时间。
回想起那段时间,说起来和顾樱还有点生疏呢。
归希文不禁笑了。
端起豆花喝了个精光,站起身朝张涛使使眼色:“走吧。”
两人从老王的早餐摊子上离开,在即将分岔的路口,归希文突然问:“你刚才说要帮张阔搬家?他为什么要搬家?”
张涛心梗了,“你刚才真的是一点也没听,全在神游了是不?张阔都从厂里辞职了,他要去做生意,自然没法再跟着他爸妈一起住。”
归希文眉头一皱,“张阔要去做生意?”
这点有些出乎意料。
归希文记得在以前的记忆中,张阔娶了明雪之后,很快从从小组长升为车间主任,再由车间主任升为生产部经理,直到去世前一直老老实实呆在厂里,怎么现在却要去做生意呢?
好像和以后的发展挺不一样啊?
归希文顿时有些恍惚。
他是重生,还是什么状况?
如果是重生,怎么还会发展出与记忆里完全不同的路线?
见归希文又陷入迷迷糊糊的状态,一旁的张涛有些着急:“希文呐,我看你今天不太对劲,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张涛是真的觉得归希文有些不太对劲,张阔从厂里辞职这件事,大院里不是人尽皆知么?
归希文早就知道了的事情,怎么现在反而搞得完全不知情?
“你要不今天就请假吧,回家好好休息,严重的话去医院检查检查。”张涛提建议。
归希文没吭声,只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张涛小心翼翼凑近,猜测:“你是不是又和大嫂吵架了?”
听到“大嫂”二字,归希文立即从烦乱的思绪中抽离。
是了,这个世界还有顾樱呢。
他脸色恢复如常,拍拍张涛的肩膀:“我没事,我先回去看看你大嫂。”
归希文转身潇洒地走了,留下张涛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归希文刚才说什么?说要回去看看明雪?
我的老天爷,归希文不是向来不待见明雪吗?这两口子的感情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张涛一边往厂区走,一边抠着头发深思:“这两口子天天闹矛盾,天天吵架,难不成吵架还吵出感情来了?奇怪。”
——
归希文步伐匆匆地往家里走,大院里一切都没怎么改变,还是从前那副格局,他熟门熟路地拐进家门,却在门口瞧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看着明雪从里面着急忙慌地出来,一时间眼神讳莫如深。
明雪居然在他家里?明雪来他家做什么?
心里这样想,嘴下情不自禁出声:“你来做什么?”
语气不疾不徐,很有一股不欢迎的味道。
明雪瞧见归希文也没打招呼,只按着自己的节奏匆匆检查布包里的东西,听到这一句,她才终于有动静。
缓缓抬头,瞥向归希文:“你又想跟我吵是不是?我赶着去单位,没时间,请你让开一点。”
拨开挡在身前的归希文,明雪抬了抬手中的包,昂首挺胸,迈着大步走出去。
看着明雪走远的背影,归希文面沉如铁。
明雪简直是莫名其妙,来了他家也不给个解释,这么趾高气昂,做给谁看,给他看吗?
归希文心里憋着一股气,不甚满意明雪这样挑衅的语气。
以至于走进屋子里,脸色比煤炭还黑。
张冬玲在厨房里收拾碗筷,听到客厅中有脚步声,连忙走出来查看,一瞧来人是归希文,眉头立即皱起来:“你怎么还没去单位啊,都这个时候了,你再不去就来不及了吧?”
“哎哟,这是新单位呀,你才没去多久,不要给领导和同事留下一个随便迟到的印象,我叮嘱你多少次了,在新单位要好好表现。”
“既然你不愿来厂里和你爸一起做事,你去了新单位就要努力上进嘛,天天迟到可不是事儿。”
张冬玲一出口,归希文立即感受到那股熟悉的唠叨劲,他没接话,依旧沉着脸,指了指门外方向,“明雪刚才过来做什么?”
张冬玲:?
张冬玲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归希文心里还介怀明雪刚才那副高莫名高傲的态度,明明她退了婚约之后两家就没了来往,怎么明雪突然出现在他家里,还一副如此强势的态度?
归希文冷着脸重复一遍:“明雪来家里做什么?”
张冬玲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望向归希文:“你在说什么?明雪不是本来就在家里吗?”
这下轮到归希文犯疑惑了,“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冬玲慌慌张张地在围裙上将沾了水的手擦干,上前拉住归希文的胳膊,仔细盯着:“希文,你是不是昨天和明雪吵架吵糊涂了,明雪不在我们家还能在谁家?”
归希文眸子一颤,从张冬玲的话语隐隐猜到一种可能,心里却始终不敢相信这种可能。
良久,他才鼓气勇气,朝屋里四周扫视一圈,问:“小樱呢?”
张冬玲:?
张冬玲满脸不解:“谁?小樱是谁?你说哪个小樱?”
“希文啊,你今天说话怎么奇奇怪怪的?”
归希文一张脸沉默下来,他没搭理张冬玲的追问,反而抬步走向房间。
房间里和原来的摆设全都不一样,靠床的梳妆柜上立着一张结婚照的相框,照片上面没有顾樱的面容,和他并肩而立的人是明雪。
归希文几乎全身发凉,犹如血液里混着冰,冷气从毛孔中透出来。
他颤抖着将相框拿起来,一双眼沉默地盯着。
陡然间,抬手砸了。
听到卧室里传来一阵噼啪的声音,似乎有东西打碎,张冬玲慌忙赶过去,探出脑袋:“哟,结婚照怎么碎了?”
张冬玲连忙从一片玻璃渣中将完好的底片抽出来,轻轻拭去上面的杂尘,小心翼翼收拾进抽屉:“你们就这一张结婚照,明雪宝贝着呢,要让她知道,准要吵一架。”
“幸好底片没坏,这相框碎了就碎了吧,改明儿重新买一个就是。”
张冬玲没去追问这相框怎么突然碎了,只连忙拿了扫帚过来,准备打扫碎了一地的玻璃渣。
“这玻璃渣得赶紧处理干净,明雪爱干净,回来要是看到了,又得跟你扯皮。”
张冬玲正扫着,一抬头,瞧见归希文拉开抽屉,利索地抽出照片,撕成四片。
“哎哟哟!你这是干嘛!”
张冬玲把扫帚往旁边一扔,着急上前去抢,却没来得及。
照片在她手上时,已是支离破碎的四块残片。
张冬玲气得拎起拳头直往归希文胳膊上砸,边砸边指责:“你这是做什么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明雪的脾气,你是不是不想好好过日子了?”
“你把结婚照都撕了,明雪下班回来知道这事,非得跟你闹,你到时候怎么收场?”
张冬玲一脸为难地将四块残片按着顺序摆在桌上,拼凑出完整的样子,捏着下巴琢磨:“这照片拿去照相馆的话,还可以修复吗?”
都撕成这样了,恐怕是没办法修复了。
张冬玲盯着桌上的照片,想发脾气又发不出来,心里只剩下一片悲哀。
她后悔了,当初不该答应这门亲事,不该逼着归希文去娶明雪。
自从明雪嫁进来之后,家里的争吵就没断过,归希文一直不待见明雪,她是知道的,当初的订亲也是她做主答应下来,归希文一直不同意。
可当时明雪父母已经上门好几趟,而且明雪本人看起来也乖巧懂事,都是一个大院里的人,知根知底,明雪父亲也是副厂长。
论家室论相貌,明雪和归希文处处都相配。
两家结亲不知道承受了多少大院里的祝福,这件事大家都看好,唯独当事人归希文不满意。
张冬玲总觉得归希文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明雪条件这么好的女孩子,归希文还处处挑毛病,真是不惜福。
后来林业局的通知下来,归希文拿着报道文件和她谈过要退亲的事情。
归希文那次态度很坚决,这是她头一次从归希文身上感受到他已经是个大人,是能够为自己将来考虑的大人。
她那次其实也犹豫了,可第二天明雪上门,表示和归希文有过夫妻之实。
归希文为自己辩解过,但她没相信归希文。
因为这事在大院里传开了,她相不相信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归希文就算不想娶也得娶,明雪的名声坏了,归希文从此没有任何可以逃脱的理由。
婚后两人一直不同房,归希文宁愿跟归希武挤在一张床上,也不愿去婚房里。
明雪受不了归希文的冷落,三天两头从小事上找麻烦,归希文不理会明雪,明雪便以此为由头,闹得更凶。
每次闹到最后,还得她这个婆婆出面哄明雪,才能勉强收场。
张冬玲也累了,明明是归希文和明雪的婚姻,她却累得不行。
想想她曾经是个多么脾气暴躁的人,家里三个男人谁敢给她脸色看?如今为了归希文和明雪的婚姻,她要忍着气处处看明雪脸色。
自己受气也就算了,连明雪的母亲杨永梅也来找麻烦,指责她没教好儿子,指责归希文对明雪不上心。
张冬玲只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杨永梅的话不假,的确是归希文不理明雪在先,不怪得人家娘家人来抱怨。
可明雪家里一点错误也没有么?
明雪和归希文到底有没有发生过关系,恐怕明雪心里跟明镜似的,当初这个消息又是如何在大院里传开的,恐怕明雪心里也跟明镜似的。
归希文在不情不愿之下娶了人,依着他的性子,婚后不待见明雪也正常。
所以说到底,这到底是谁的错呢?
张冬玲想来想去,觉得都是她的错。
当初她要是没答应这门婚事,现在也就不会将日子过成这样一团糟。
可是现在后悔,似乎有些来不及了。
张冬玲把桌上残留的照片收起来,满脸痛惜:“无论如何你不该拿照片发脾气。”
她重重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气,但不管怎么说,她是你妻子。”
“她不是。”
归希文俊眉皱起,语气坚决:“她不是我妻子。”
张冬玲一愣,“你说什么胡话?她不是你妻子谁是?”
“顾樱才是我妻子。”归希文丢下这一句,转身往外走。
张冬玲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眼看归希文要走,立马伸手拦住他,“你做什么去?”
“我去找顾樱,我要去找顾樱。”
归希文已经快要无法接受这一切。
他很希望这是一场噩梦,是一场可以醒来的噩梦,可他揪了自己的大腿肉,疼痛感是如此清晰。
这根本不是梦。
这是现实,是一场可怕的现实,他竟然和明雪结了婚!
如果他与明雪结了婚,那顾樱呢?顾樱现在在哪里?
“我要去找顾樱,我要找到顾樱。”归希文嘴里喃喃,宛如疯魔一般。
眼看归希文逐渐不受控,张冬玲拉住他,大斥一声:“你疯啦!”
“顾樱一家早就从大院里搬出去,你去哪里找?”
“再说了,你跟顾樱有交集吗?你无缘无故去找人家,你哪根筋不对劲?”
归希文脚步一顿,回过头怔怔看向张冬玲,“你说什么,顾樱从大院里搬出去?”
张冬玲没接话,只一副如大事来临的紧张模样,“完了完了,这孩子怕不是中邪了,以前的事情竟然都不记得了。”
张冬玲急得在家里直跺脚,“这可怎么办哦,你等下得跟着我去趟医院,不去不行,可能是脑子坏了。”
归希文不信邪地冲出去,直奔顾家。
敲了门,是大院里另一户人家。
果然没有顾樱的身影。
顾长明没在工厂里做员工,顾承志也没在食堂里做大厨,孙兰不再每天守在家里负责一日三餐,顾樱也不知所踪。
这一家人仿佛没来过大院,痕迹消失得很彻底。
归希文站在原先顾家的房子前,耷拉着脑袋,心里万念俱灰。
他就地坐下,颓废地靠着斑驳的墙壁,任烈日照耀,纹丝不动,直到阳光式微。
张涛从厂里下班回来,大老远就瞧见一团黑乎乎的僵硬的背影,起初还在心里纳闷这是个什么东西,走近一瞧,竟然是归希文!
“嘿,希文,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张涛疑惑地往屋子里看两眼,“这家人你很熟悉吗?”
归希文动也不动,声音淡淡:“以前顾樱住这里。”
“是啊,不过没多久就搬走了,这房子马上就分给了别人。”张涛说着说着,突然一愣,“不对啊,你提顾樱做什么?你怎么突然提起她来?”
顾樱以前在大院里住过一段时间,不过很快搬走了,在张涛的记忆中,归希文应该和顾樱毫无交集,怎么突然念叨起人家?
归希文沉静的眸子终于有了动静,他抬头,带着一丝希冀望向张涛:“你还记得顾樱?”
“当然记得。”张涛一屁股挨着归希文坐下,“我可是咱们大院里的万事通,什么事都记得。毕竟顾樱也在咱们大院里待过一段时间,我还和她说过几句话。”
“那你知道她现在搬去哪里了吗?”归希文随口一问,他已不作指望。
在大院里打听一圈,毫无结果之后,他颓废地靠在昔日顾家墙角坐了整整一下午。
大家谁也不知道顾樱一家到底搬去了哪里,宛如人间蒸发。
不料张涛一听,却支支吾吾起来,“其实吧,我知道。”
“你知道?”归希文目光一凛。
张涛的确知道,不过他让归希文充当劳力,先去给张阔搬家。
归希文不大喜欢张阔,张阔临死前将顾樱带走的事情,归希文心里并未释怀。
当初情形那样危险,稍有不慎,顾樱和女儿可能随时会离他而去,他没法原谅张阔。
可张涛卖关子,迟迟不透露顾樱的消息,他只得答应。
归希文压根没有料到会在张阔家里遇见顾樱,以至于走到张阔的新居所,瞧见水池边搓着毛巾的顾樱时,他如傻子般愣在原地。
偏偏张涛还在一旁喋喋不休:“张阔和顾樱结婚啦,大院里的人都不知道,张阔也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让我保密,我就一直没告诉你具体的人,只告诉你他结了婚。”
“他俩结婚结得低调,酒席都没办呢,只去领了证,张阔说以后赚了钱,再给顾樱办个大的。”
“其实说起来,咱俩和顾樱好像没太多交集,以前在大院里基本没和顾樱有交流,我瞧着顾樱和其他人也没有什么交流啊,不知道怎么莫名其妙就和张阔走到一起了。”
“不过他俩感情倒是挺好,张阔以前多求稳的一个人啊,为了让顾樱过得好一点,竟然能离开工厂自己去做生意,挺佩服他。”
“张阔现在是卯足劲上进,我不像他,我得过且过……”
张涛还在耳边唠叨,归希文全然再无心思听下去,他目光深沉地望着前方不远处的顾樱拧干毛巾,一下一下替张阔擦着额头的汗。
彼时的顾樱还没有变漂亮,依旧是从前瘦瘦小小的模样,替人擦汗得将双手高高抬起。
张阔极其配合,半蹲着身子,凑近脑袋,笑得一脸幸福。
两人的互动落在旁人眼里,是夫妻间的恩爱。
落在归希文眼里,是剜骨割肉的利刀。
鬼使神差的,他径直走过去,将顾樱手中的毛巾抢了过来。
这样突兀又极其不合理的举动,让在场三个人全都一脸懵地望着他。
行动先于思想的归希文回过神来,蹩脚地将毛巾往额头上贴,“我也想擦擦汗。”
他额头其实无汗,但背后渗出一身冷汗。
只因他清晰地看见顾樱眼中的陌生、疑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备。
对于现在的顾樱而言,他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是奇怪且毫无理由抢她毛巾的人。
即便事实已经如此明了,归希文仍旧不死心,他灼灼看向顾樱,问出隐藏在心中的问题:“顾樱,你还记得我吗?”
顾樱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记得。”
归希文双眼闪出明亮的光,却在顾樱的下一句立刻熄灭。
她说:“以前在大院里见过你。”
他们这辈子的情分,只缘于在大院里见过几面。
仅此而已。
眼看归希文做些奇怪的动作,说些奇怪的话,张涛急了,连忙将归希文拉到一边,小声责问:“希文,你这是做什么呀?我是瞧见你似乎的确有重要的事情找顾樱,我才肯带你来,你怎么奇奇怪怪的?”
看出归希文的不对劲,生怕归希文再做出更出格的举动,张涛和张阔交代几句之后,立即拉着归希文回了大院。
回到大院后,一切熟悉的事物立即笼罩上来。
归向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归希武躲在自己房间看小人书,张冬玲在厨房里忙活。
看到他回来,张冬玲从厨房里跳出来,指责他今天没去上班,她先给单位请了假,不然郑科长心里要有意见。
归向荣放下报纸,也罕见地开口斥责他做事不够稳重。
归希武从房间里探出小脑袋,凑热闹地看他被父母批评。
一切都是熟悉的人,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
除了婚房里的那位。
明雪端着茶杯从房间里出来,倒了满满一杯凉白开后,端着茶杯站在他面前,抿了几下之后开口质问:“早上上班的时候,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我来做什么?你给我解释一下,我为什么不在这里?我来还需要理由吗?你心里是不是不想我在这里,这次终于说出实话了?”
明雪摆出要吵架的趋势,张冬玲立即将厨房里的火拧小,冲出来做和事佬,安慰明雪:“你别生气哈,希文他今天一天都不太舒服,都没去上班呢,他跟我也说了一些糊涂话,我看他的确不太对劲,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明雪愣了一下,斜眼去打量归希文。
片刻之后,嗤笑一声:“面色红润,精神抖擞,我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太舒服的地方。再说了,生了病就可以随便挤兑人?”
“妈,你是没瞧见希文早上的表情,看见我像见了鬼似的,仿佛我就不该是归家的人。我都嫁进来这么久了,他就没拿正眼瞧过我,这换谁能受得了?”
明雪的指责与告状,归希文全都不在意,他一点也不想搭理明雪。
他甚至理解了当初大院里明雪和张阔吵架,张阔为什么一直闷不吭声不接茬。
面对明雪,的确是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归希文对此无动于衷,张冬玲心里却凉了半截。
归希文今天一看就不对劲,甚至连单位都没有去,作为妻子,明雪得知情况之后不仅没有问候一句,反而追着之前的话找茬。
哪怕明雪稍稍关心问候一句,张冬玲心里都要舒服一些。
可惜一句问候的话语都没有,只有无尽的抱怨以及请求她主持公道的要挟。
张冬玲有一刻想放弃了。
归希文和明雪的婚姻都是她一个婆婆在坚持,如果没有她在中间做协调,一边哄着明雪,一边施压归希文,恐怕这婚姻早就走到尽头。
只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走到底呢?
她也好累啊。
张冬玲几乎快要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她拍拍明雪的肩膀,安慰:“我先去和希文好好聊几句。”
归希文被张冬玲拉进房间里,张冬玲在他耳朵絮絮叨叨说了很久,他一句话也没有听见去,脑海里全是顾樱和张阔的身影。
他来到一个真实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明雪没有和他退婚,他娶了明雪。
而顾樱嫁给了张阔。
除了这一点外,这个世界没什么不同。
可正是这一点不同,他的整个人生全都不一样。
他会从林业局辞职吗?他以后还会去经商吗?他和顾樱的女儿还能出生吗?
那些许许多多快乐的日子,是不是如美梦一场,都不复存在?
他多么希望此刻才是一场梦。
梦醒了,他依旧和顾樱携手与共。
之后的两天,他照例请了假,病假。
他想他的确病了,竟然不知不觉走到张阔的新住所,躲在角落里偷看顾樱。
这样既不光明又不磊落且曾经被他无比鄙视的偷窥行为,如今做起来却如此得心应手。
他看到张阔和顾樱两人的相处,他看到顾樱眼里的笑意与包容。
顾樱过得很好,即便现在物质上的条件还不太足够,但她的笑容发自肺腑。
她一向能过得很好,不管是嫁给谁,她都有能力将日子过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
归希文突然意识一个无比残酷的现实。
他到这辈子和顾樱再无可能。
失魂落魄走出去时,正好碰见魏振华从外面敲响张阔的新居所。
望着许久没见过的魏振华那张尚且年轻的面容,归希文一下子突然想通了很多事情。
这辈子张阔会认识魏振华?会从商?会走上他之前走过的路?
仿佛某种无言的东西在交替着命运。
娶了顾樱的张阔这辈子很幸福,会走上经商致富的道路,一如之前的他。
而娶了明雪的他这辈子家里永无宁日,与当初的张阔无异。
命运的轨迹发生了变化,两人的人生也同样发生了变化。
可是,张阔最后死了,以一种近乎刚烈又疯狂的方式。
所以,他也会死吗?
意识到这个可能,归希文无声地笑了。
当天,他把卓禹驰约出来,两人一起在街边小店外喝酒。
以前上大学的时候,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和卓禹驰找个小店喝两杯,事情就算过去了。
卓禹驰给他倒满一杯酒,笑着问:“所以说,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归希文没吭声,一口灌了整杯酒。
卓禹驰瞧这架势有点大,按住酒瓶没给他继续倒:“喝了酒就不能开出租车,我可是放着大好的生意不做,特意请了半天假来陪你喝酒,你别装闷葫芦,有事快说。”
归希文垂着眸子发呆,好半天才开口:“你有结婚的打算吗?”
“没有,一个人多自在。”卓禹驰想也不想地说。
归希文突然笑了,“有时候我挺羡慕你,你不想结婚便不结婚。”
卓禹驰立即明白归希文话中的含义,宽慰他:“那是因为你尚且对家庭有几分留恋,你面上冷漠,其实对你父母和弟弟都挺关心,这种感情是力量,也是枷锁。”
“你会顾着你父母的压力和其他种种原因结婚,说到底都是因为你对他们有感情。我不同,我从小是保姆带大,和我爸妈根本没什么感情,他们也催我结婚,给我介绍对象,但他们没法逼急我,他们知道逼急了我,我是会彻底撕破脸皮的,我随时做好了打算脱离家庭的准备。”
“所以啊,我想要让我结婚,那得是我心甘情愿结婚。我要心甘情愿结婚,那就得遇到一个能让我心动的姑娘。我觉得可能这辈子都遇不到,所以也没这个打算。”
归希文静静听完,露出些许苦涩:“你说得对,婚姻原本就该是想结婚才结婚,有时候的确是一步错,步步错。”
命运在什么时候彻底发生了转折呢?大概就在他娶了明雪的那一刻吧。
归希文心里苦闷又悲凉,抄起桌底下的酒瓶,开了盖便要往嘴里灌。
卓禹驰眼疾手快地夺过去,呲笑:“你这个喝法,还没下肚就要醉了,今天能不能扛你回去都是个问题。”
卓禹驰一边调侃,一边将桌子底下的酒杯都往自己身边捞。
他躬着腰,背对着路面,自然也就没有瞧见不远处街角一辆疾驰而来近乎失控的小汽车。
归希文是瞧见了的,他两眼有些朦胧,却也及时地感知到危险。
他下意识使劲推了卓禹驰一把,然后正襟危坐,甚至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容,仿佛信徒般虔诚。
是的,归希文是带着笑容离开的。
他飘荡在上空,亲眼目睹了自己的葬礼,然后和骨灰盒一起,埋在小小的坟墓中。
他父母来看过他,母亲在他坟前喋喋不休地忏悔,表示不该同意当初的婚事,表示应该多关心他的状态,表示那天就不该让他出门。
父亲站在一旁沉默不语地听着,眼眶红了一圈又一圈。
弟弟没来,据说弟弟这两天生病了。弟弟暂时还接受不了他的离开,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不愿意见任何人,也不愿意出门,更不愿意来看他。
卓禹驰也来看过他,对于他舍身救己这件事,卓禹驰表示永远铭记于心,会照顾好他的父母和弟弟。
归希文心里终于踏实了,有卓禹驰帮衬一些,想必归希武以后不会太混。
明雪也来看过他,明雪也是流了几滴眼泪的,但那几滴泪多是为她自己而流,她骂他短命鬼
,她可怜自己命苦,怎么才嫁人没多久就做了寡妇。
生前就不爱听明雪的话,现在死了更不爱听。
他哈了一声气,墓碑处平白无故起了一阵风,把明雪吓得仓皇而逃。
后来陆陆续续一些亲朋好友来吊唁,那些大院里的邻居,那些大学同学,以及单位里的同事,或真心或假意,都来和他告别。
他不甚在意,他真正等的人,一直没来。
所以,他也一直没走。
直到一个月后,顾樱出现在墓碑前。
她捧了一束纯洁美好的白百合,端正地放在墓碑前,静静地注视墓碑上的名字,半晌无言。
临走前才轻轻叹了一声,“可惜了。”
此生与顾樱最后的交际,结束于这句“可惜了”。
看着顾樱慢慢走远,归希文觉得,他也该走了。
梦断在这个关键的时刻。
归希文从床上猛然挺直身子坐起来,摸开手边的开关,黑暗的房间里骤然变得清晰明亮。
顾樱从睡梦中惊醒,迷迷糊糊睁开眼,问他:“怎么了?”
偶然触到对方身上湿了一大片,顾樱突然清醒,一脸关切地扯着归希文的衣袖,“怎么回事,你身上怎么全湿了?”
“吓的。”
归希文说完,强劲有力地将顾樱圈在怀中。
顾樱脑袋被蒙在胸膛里,糊了一脸的汗味,她嫌弃:“你先换换衣服,臭。”
“不换,我要先抱一抱你。”感受到怀里真实的重量,归希文从心底发出一句喟叹:“不是做梦,真好。”
察觉到归希文语气中的异样,顾樱心里一软,温柔抚着他的背,语调放缓:“怎么了,做了什么梦?”
归希文没有回应,只加大了手中的力度,将她圈更紧,生怕她跑了似的。
顾樱哄小孩般在他头上揉捏几下,温声:“做噩梦了吗?”
何止噩梦,简直比噩梦还恐怖一百倍!
归希文轻轻摇摇头,将脑袋几乎埋进顾樱颈项,深呼吸几下,贪恋她身上每一寸味道。
良久,才死而后生道:“让我更珍惜当下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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