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希文静静站着,喉结无声滚动。
他颤抖着将双手举起来,覆在顾樱背上,轻轻拍打,仿佛在哄小孩。
“怎么了?”发出的声音轻柔带着哑意。
他大概这辈子都没这样温柔地说过话,可他此刻全然意识不到这一点,继续以温柔得不像话的语调安慰:“没关系,不想说就不说吧。”
周遭又安静下来,房间里除了心跳声,还有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顾樱背部的哄声。
顾樱的确像个小孩,把头埋在他胸膛里,怎么也不肯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归希文僵硬着的身子已然麻木,顾樱才终于放开他,转身愣愣地坐在房间里的木椅上。
她没哭,一双眼睛却发红。
房间里橘黄色的灯光洒下来,在顾樱周围晕成一道光圈。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眼里空洞,仿佛在想着什么事情,又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想。
顾樱有些反常。
归希文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他从来没见过顾樱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刻,竟然不知道怎么去安慰。
他就静静靠着门框站着,在顾樱背影之后,以一种守护者的姿态立在房间门口。
这种姿态并没有保持多久,因为半刻钟之后,顾樱恢复如常。
她起身走到客厅,将归希文刚编好的中国结取下来,笑盈盈望着他:“你这个送给我好不好?”
刚才还担心得要命的归希文这会儿瞧见顾樱恢复如常,心里却没有多高兴。
顾樱调整心态,嬉笑如常,又变成平常那副淡定的模样,可归希文心里却隐隐感到难受。
他不知道顾樱情绪变坏的原因,也不知道顾樱情绪恢复的原因,他目睹全程,却始终如同一个旁观者。
顾樱能够自己调节自己的情绪,懂事又省心,不会让人过多的担心,可他多么希望有一天,顾樱这样的情绪转变中,有他一份功劳。
但是,很显然,顾樱现在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好。”归希文垂眸,掩盖住眼里翻涌的情绪。
顾樱笑着将中国结收进床头柜的抽屉里面,走去客厅打开电视机,招呼他去看晚上九点准时播出的连续剧。
她特意给他腾出一个位置,茶几上还用果盘乘着一撮葵瓜子,他最喜欢在看电视的时候嗑瓜子。
电视机的银幕上发出悠悠的亮光,顾樱掐灭客厅里的灯,朝他招手,“你快过来啊,电视剧要开始了。”
屋子变得温馨又真实,一下子将归希文的思绪抽回到现实中。
这样一起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连续剧的夜晚才是平常每一天真实又平淡的夜晚。
刚才突兀发生的一切都好像虚妄,如同那个似梦似幻的拥抱一般。
归希文呆呆站在房间门口,回味着胸膛的余温,他不太确信地将手放在心口跳动处。
连心跳都开始恢复平静。
归希文自嘲似的将手放下来,走到客厅里坐下,抓了一小把瓜子,笑着问顾樱:“昨天剧情播放到哪儿了?”
顾樱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女主角的哥哥想利用女主角的婚姻谋取自身前途,但是女主角执意要和男主角结婚,女主角哥哥很生气,就故意将男二号从牢里放出来,让男二号来阻止女主角和男主角结婚。”
“哦,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归希文盯着电视机,正要从手中拿起瓜子,顾樱一双小手伸过来,将瓜子从他掌心抢过去。
归希文没在意,正要重新拿,顾樱又提前把他掌心的瓜子抢过去。
顾樱一双小手不停在他掌心抢瓜子,如此四五回,归希文气笑了,“这果盘里这么多瓜子,你就偏抢我手里的啊?你是不是存心……”
不等归希文话说完,顾樱轻轻扬起手中的瓜子仁,“给。”
顾樱小小的掌心中,躺着几粒剥了壳的瓜子仁。
归希文望着顾樱掌心里的瓜子仁,半天没有言语。
昏暗的光线下,顾樱一双眼睛却清澈明亮如同夜晚的璀璨的星空。归希文看看她的眼,又看看她的手,好半天才温声道:“给我剥的?”
“嗯。”顾樱点头。
恰逢此刻,电视机里传出适宜的背景音乐,“未怕罡风吹散了热爱,万水千山总是情……”
呢喃细语般的粤语女声如黄莺出谷,萦绕在耳际,陡然使人心底生出无限柔情,归希文觉得自己四肢快要化了。
正感动得一塌糊涂的时候,顾樱很不合时宜地打断归希文的遐想,“吃瓜子上火。”
归希文低下脑袋将顾樱手掌的瓜子一口吞下,“反正火气已经够旺了,不差这一点。”
“你说什么?”顾樱没听清。
“没什么。”归希文不自在地别过脑袋,扯了扯贴在身上的衣服,散散热。
电视机里的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还在上演相爱却要遭受无数阻拦的戏码,顾樱看得认真,归希文心思却全然不在电视机上。
他偷偷觑着顾樱,脸上的神色逐渐平缓下来。
其实这样也挺好,平平淡淡的日子,有人陪着自己一起看电视剧,也挺好。
当天晚上,归希文做了一晚的好梦。
梦中,他无数次重复顾樱闯入他怀中的场景。
现实里发生这一幕的时候,他内心里关心顾樱的情绪,全然没有细细感受。在梦中,他却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顾樱身上的温度与柔软。
梦中的顾樱更加主动,双手环住他的腰,在他背部上下游走。
可惜归希文怕痒,在这样旖旎的时刻,他竟然笑出了声。
笑着笑着,他突然从梦中惊醒,才发觉自己抱着床上的被子傻笑,而被子的一角,正盖在他腰际随着他的翻身时不时地上下摩擦。
归希文的脸一下子黑了。
难不成他梦里的顾樱,其实是这床被子?他感受到的温度与柔软,全是这套被子?
归希文挣扎着起身,四周一看,不见顾樱。
顾樱听到动静,走进房间叫他:“醒啦?咱们去吃早餐吧,别忘了今天要去魏芳家里拜访。”
归希文想到这件事,立即下床来,刚一挪动步子,他立马察觉到下面的不对劲。
他面不改色地抓过被子拦住下半身,神色如常地回复:“好,我换件衣服。”
趁着顾樱转身出去,归希文翻出一套衣服,迅速走到卫生间,半个钟头之后才换好衣服出来。
两人去商场买了些礼物,骑着自行车,赶往魏芳家里。
经过大院的时候,张冬玲正好出门倒垃圾。
张冬玲瞧见归希文骑着自行车载着顾樱,车把手上还挂着红纸壳包装的礼品,立即叫住他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去我同事家一趟。”归希文将自行车停下,打了声招呼。
“哟,看来你们小两口还挺忙的,刚才有个中年男人来家里拜访了,说是来找你们的。我准备扔完垃圾去你们那里一趟把这件事告诉你们呢,幸好这会儿遇上了,不然我等下过去说不定碰不上你们。”
归希文和顾樱疑惑地对视一眼,问张冬玲:“妈,什么中年男人?”
“我哪知道啊,好像说是姓魏,我也没记住名字,但他有咱们家的具体地址,说是你们给的,我一看这肯定是你们的熟人啊,就准备把他带到你们的新住址,不过他说他也是顺道过来看一看,没那么多时间,就先走了。”
顾樱这下想起来了,如果她没猜错,对方应该是魏振华。
张冬玲小心翼翼地问:“这人应该是你们认识的吧?他会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啊?”
“没事,妈,他可能就是顺道过来看一看,不碍事,应该没什么重要的事情。”
顾樱宽慰完,让归希文继续赶路。
魏芳的住址离林业部并不远,归希文骑着自行车,大概四十分钟后,两人来到一座修建得十分漂亮的小洋房面前。
替他们开门的是家里的阿姨,魏芳和裘翡在客厅里等候着。
顾樱跟着阿姨走进去,一眼便瞧见房屋中央放着的真皮大沙发,以及对面黄花梨木桌上的彩电。
整个屋子装潢得十分漂亮,不像内地的风格,反而有一种电视剧中的港城风格。
魏芳和裘翡从沙发上起身,很客气地欢迎两位客人。
互相介绍之后,顾樱才知道,这位看着比魏芳大不了多少的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竟然是魏芳的母亲。
顾樱莫名想起自己的母亲孙兰,孙兰平时操劳得厉害,四五十岁的年纪,脸上已经爬满岁月的痕迹。
和孙兰差不多年纪的中年妇女中,要属婆婆张冬玲保养得最好,张冬玲平时日操劳少,不用为生计发愁,只偶尔为归希武的成绩发怒。
顾樱第一次看见张冬玲的时候,以为张冬玲小孙兰好几岁,但无论如何,张冬玲看上去依旧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
可裘翡不同,裘翡保养得极好,她和魏芳站在一起,两人走出去,说是两姐妹,别人大概率不会生疑。
裘翡也极会搭配衣服,她的穿着时尚又大气,和顾樱在电视剧里看见的港城都市女郎别无二致。
年轻又漂亮的魏芳站在裘翡的简直优势全无,顾樱一双眼睛在裘翡身上不停打转。
裘翡气势很盛,她微笑着,高挑的眉眼也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她吩咐阿姨去洗水果,沉稳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举手投足之间,无一不在昭示她在整个家庭的地位。
一目了然的权威。
顾樱和归希文被请在沙发上,阿姨端来两杯茶。
“这是港城带过来的普洱,都说好的普洱茶越陈越香,你们尝尝,看看能不能尝出香味来。”
裘翡说着,从冰箱里拿出两瓶橙子汽水,“你们若是喝不习惯茶,也可以喝喝汽水,这大热天的,冰饮消暑。”
这年头,一台冰箱要大好几百,质量好一点的上千块。如果是外国货,价格更贵,好几千才能拿下,而且没路子不容易买到。
裘翡家里的冰箱,就是不容易买到的外国货。
归希文盯着裘翡递过来的冰饮,有一瞬间的怔神。
他从小的生活比大多数小伙伴要好,小时候想吃什么想玩什么,他爸妈都会尽量给他买。他一度觉得自己的生活条件已经算是上乘,只是没想到,魏芳同志家里似乎过着和电视剧里一样的生活。
怔神间,阿姨端来一碟酥香可口的蛋黄酥,一碟奶香四逸的曲奇饼,还有一碟独立包装的巧克力片。
这些拿来招待人的东西,是平常人家过年时候才能吃上的美味。
归希文对魏芳同志家里的生活水平又提高了一个认知。
裘翡坐在一旁,轻轻瞥了一眼归希文的神色,眼眸含笑。
她站起身,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支开魏芳:“小芳啊,你不是给希文准备了感谢礼物么,去楼上拿一下吧。哦,对了,礼物比较重,希文啊,你能帮小芳搬下来吗?”
裘翡这样开口,归希文如论如何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起身,朝顾樱示意一下,便跟着魏芳上楼。
顾樱只微微点头,全程脸上没有表露出任何耐人琢磨的神情。
“真沉得住气啊。”
裘翡看着魏芳和归希文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间,她转过头,笑盈盈地望向顾樱,“我当着你的面把你丈夫支开,给他们创造相处的机会,你难道不生气吗?”
裘翡就这样坦然地看向坐在沙发上的顾樱,客厅里,阿姨正在水槽边洗水果,她明明听得见,但两眼无神,无动于衷,仿佛没有听见任何话。
在这个家里,她已经习惯左耳进右耳出,不该听的绝对不过脑。
顾樱瞥了一眼不远处阿姨的身影,又抬眸看向裘翡。
不得不说,这一家子都挺奇怪。
顾樱没有回答裘翡的问题,她仰起头,定定看向裘翡,“邀请我们过来是你的主意吧?”
裘翡嗤笑:“看来你故意拖后时间,是为了试探魏芳的反应吧?”
顾樱坐着,裘翡站着,两人隔着两米的距离,眼神在空中交汇。
没有激烈的对视,没有暗藏的汹涌,两人眼里都蕴着温润的笑意,只是笑意都不达眼底。
无声无息中,顾樱先开口:“所以,你这么做的理由呢?”
裘翡摊摊手,在顾樱对面坐下,她翘起二郎腿,点燃一支烟。缭绕着的烟雾将她整个五官笼罩,呈现一副若有若无的神秘感。
“你们不相配。”她说。
“哪方面?”顾樱淡笑。
“任何方面。”
裘翡夹着细长的女士烟,在烟灰缸里抖落半截灰白的烟渣,她哂笑:“你心思太深,他心思简单,就该和魏芳这种没多少心思的姑娘在一起。”
顾樱终于明白了,魏芳当初能那么坦然地承认喜欢上已婚之人,看来和这个心思扭曲的母亲脱离不了关系。
“我以为为人父母,多少该有点是非观点,你这样引导,不怕自己的女儿误入歧途么?”
裘翡向后一靠,一双桃花眼眯起来,轻笑:“什么是是非观?什么是歧途?那些不过是约束人的条条框框罢了。”
“人呐,守不住自己的东西,才会借助外界那些条条框框。”
顾樱神色冷下来,“你邀请我们过来,不也是在借助外界的东西么?”
故意在归希文面前展示优越的家庭条件,故意让归希文看到整个家庭的生活水平,以此在他心中激起波澜。
大概心神不定的男人,此刻就已经心猿意马了吧。
“嗯?”裘翡不禁多看顾樱两眼,“你果然是个聪明的人,不过人再聪明,也抵不过人性。”
顾樱眸子一颤,莫名想起张阔。
某种程度上,裘翡的话的确没错。
“可是,人性再怎么拙劣,也不是你随意伤害别人的借口。”顾樱有些气愤。
“伤害别人?no,no,no,我想你搞错了,我从来没有想过伤害别人啊。”裘翡长吁一口气,吐出一圈白烟。
“我只是觉得,这个世界上的男人都靠不住,要是你的男人能够轻易被别人抢走,那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所以啊,我只是在帮你挑选男人而已,要是归希文他禁不住诱惑,被魏芳抢走,那你不是少了一个对自己不忠的男人?这对你可是好事一件啊。”
顾樱望着眼前那张镇定自若的脸,突然明白,裘翡好像是认真的,她真的这样想,她真的认为这并不是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
顾樱冷笑,“如果你的丈夫被别人抢走,你也会觉得别人是在帮助你吗?”
“那当然。”
裘翡重新点燃一支烟,她朱唇轻启:“如果有哪个女人抢走我丈夫,我肯定会感谢她帮我识别一位渣男,能被别的女人抢走的男人我从来不在乎,那样的男人,没了就没了,重新找一个不就得了。”
她话锋一转,“不过,我通常是抢走别人丈夫的人,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个女人能从我手中抢人。”说完这话,裘翡抬眸淡淡瞥了顾樱一眼。
裘翡说得越骄傲,顾樱听着越心寒。
魏芳有这样一位母亲,真是她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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