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皇帝又回到慈宁宫的时候,只见乌云被堵着嘴,绑着手脚,让太监推搡着进了一边的耳房,她不甘和怨恨的目光最随着重锁声落下被隔绝在了屋里。
皇帝知道她在怨恨什么。
他一直都在故意冷待博尔济吉特氏,他在逼着她犯错,好让日后她不能够成为皇后的威胁。
只是他也没想到,博尔济吉特氏不急着和皇后一较高下,也不和钮祜禄氏,马佳氏联手,而是打算从他身上下手。
若不是大清江山此时出不得一点乱子,若不是有瑛宁的药,博尔济吉特氏的筹谋还真有可能成功。
进了正殿,只见太皇太后仍在原处闭目坐着,皇帝就知道她已经预料到自己还会再来,心中又添了几分愧意,恭恭敬敬行礼道:“孙儿给皇玛嬷请安。”
太皇太后神色一如既往,她缓缓睁眼看了看皇帝,“倒是比我想的早了点儿,打哪儿过来的?”
皇帝苦笑着:“从储秀宫过来的。”
看来皇玛嬷先前轻斥他不知道轻重时,就已经知道他心底的那些想法了。当时只顾着揣摩皇玛嬷为什么要回护乌云,竟是忽略了这些最重要的东西。
皇帝低着头,一副诚心认错的样子:“孙儿知错了”,孙儿不该任意妄为,胡乱猜测。
太皇太后盯着他看了半晌,却没有松口叫他起来。
皇帝心下有些不安,等了片刻,才又硬着头皮继续道:“孙儿也不该算计她们三个相互争斗,致使,致使博尔济吉特氏犯下如此大错。”
皇帝说到此处之时,总觉着自己又回到了幼时不好好读书,皇玛嬷考校时他连一个字都答不出来的窘迫处境,还隐隐有些心虚和羞愧,无论怎么说,他什么原因都没有,就去算计自己后宫的嫔妃,跟平白无故地戏弄了她们没有区别,终究有些不合适。
他那时候真的是没有想到,会造成如今这样难以收场的境况。
他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一言一行,不光会让身边的奴才们受到影响,连这些出身勋贵的嫔妃们也不可避免,更甚至,他还差点害了自己的孩子。
太皇太后捻着腕上的佛珠,对这个回答仍有些不满意,她默了片刻问:“玄烨,你把自己当成什么?”
皇帝听了有些诧异,正要开口说话,却发现太皇太后根本也没有让他答话的意思。
“身边的奴才们,外头那些大臣们都是怎么叫你的?嗯?他们一口一个万岁爷的叫着,你就真以为你是上天的儿子,能真的活到一万岁,无所不能?”
皇帝被这一连串的句子砸的有些晕了,他抬眼迷茫着看向太皇太后,却见她神色隐隐有些失望,她道:“玄烨,你得先做好一个人,才能谈做一个好皇帝,一个好皇帝才配叫天子。而人是永远都不可能算无遗策,无所不能的。”
“你了解过乌云的性子吗?你以为她不过是个野心勃勃的女子,她眼里只看得到后宫这一亩三分地,所以你就肆无忌惮地打压她,挑拨她和皇后相争,你连她是个什么秉性都不知道,你就敢把她逼上绝路?”
皇帝垂着头,这确实是他考虑得不够,他只知道乌云直爽,容易被人挑拨,她只是三等台吉之女,出身不算极好,因此一旦到了紫禁城,她一定会舍不得离开,她一旦知道自己只能做一个没有宠爱的嫔妃,她就会不可避免的想坐上皇后的位置。
而正是这样一个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的人,最后差点坏了他的事儿。
太皇太后这时才命他起来,语气逐渐缓和道:“玄烨,你要知道,这世上没人会因为你是皇帝就对你言听计从,前朝的臣子是为了他们的荣耀和利益,后宫的嫔妃虽是女子,可她们也不会只因为皇帝这个身份就真心待你。你戏弄她们,她们只会厌恶你,远离你,你的孩子又如何能把你视为英明神武的阿玛?你难道真的要做一个孤家寡人?普天之下都是你的臣民和奴才的时候,你就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到时候不是你坐这个皇位,是这个皇位坐在了你的头顶!”
离开慈宁宫的时候,皇帝坐在辇驾上,耳边翻来覆去都是皇玛嬷的那些话语,沉吟良久后,他对着梁九功吩咐:“去坤宁宫说一声,明日万寿节,朕准她们和家中亲人相见。还有储秀宫的妆奁也是时候要抬进来了,告诉他们按贵妃仪制备好,要带进来的八名陪嫁女子一并入上三旗包衣。”
听到一开始的几句话,梁九功只是有点意外,难为皇上还能再今天想到这个,听到后头几句时,才实打实地吃了一惊。
后宫位份尚未有个定论,统分下来,一边是按着许久之前的国主福晋,大福晋,福晋,小福晋,格格等,一边则是先帝爷时候的一后二妃九嫔,头顶上顶多再加个专为孝献皇后加上的皇贵妃。
至于贵妃这个说法,也就是太/宗的懿靖大贵妃尊封时用过,具体的仪制只能根据妃位来增添,不算特别正式,但这也是当今皇上后宫里的独一份儿了。
梁九功估摸着,这马上要备下仪制,陪嫁侍女也要送进来,距离储秀宫这位主子正式册封只怕也不远了。
去坤宁宫传完话,梁九功拒绝了小徒弟要代他去储秀宫回话的提议,从前不怎么来往,那是因为不知道这位主子什么时候就像翊坤宫那位一样,忽然就不见了,如今眼看着位份要定下来,一起头儿就是贵妃,再往上就是皇贵妃,皇后,贵不可及。
瑛宁听是梁九功来,也不怎么意外,她现在对皇帝是不是一片诚心,这宫里可谓是人人皆知,皇帝也该到投桃报李的时候了。
“去找个荷包来,装几颗我先前得的珠子,预备赏他。”瑛宁吩咐完荔枝,在桂圆的服侍下换衣裳,还得抿抿鬓角的乱发。
荔枝不情不愿地去了,临出去的时候嘴上还抱怨:“就看不惯这些没根的太监们,狗仗人势才敢不把主子放在眼里,如今想是闻着肉味儿了,又巴巴地上赶着过来讨好!”
瑛宁和桂圆对视着一笑,其实梁九功也没怎么得罪她们,只不过大家同是妃嫔,待遇大体上差不了多少的,但在别人都有人上赶着讨好,进献好东西的对比下,她这里很显然黯然失色了许多。
不过她也不会为此觉得荔枝聒噪,先前膳房有过克扣她吃食的时候,真是多亏了荔枝那张利嘴,才让膳房知道她这儿也不是好惹的,后来就收敛了许多。
梁九功的态度果然比过去的时候好了许多,这态度转变得突兀,纵然是不怎么在乎这个的瑛宁,也被他一句接着一句讨好的话语哄得高兴了不少。
梁九功带来的消息拢共三个,一个是明儿万寿节,她,皇后,马佳氏可以见见家人,说说话。二就是她本来有一个内管领,后来皇帝又赏了一个恩典给她,准她用两个,人选自己挑,这么一来,给她办差事的宫女太监以及外头的人比原先估计的多了一倍,也算是好事儿。
三,就是皇帝允她从家里带更多的妆奁和侍女,不知道能比原先多多少,以前没有这个规定,代表她最多可以比皇后的少一点就行。
这个本是应该送去外头公府的消息,不该在这时候告诉她的,算是梁九功给她的见面礼。
毕竟明日就能见到额娘,到时候妆奁里想带什么,还不是由她说了算。
想到这儿,瑛宁也不客气,问:“皇后娘娘入宫的时候是多少抬嫁妆?”
梁九功心道您还真敢问,然而就凭这位主子对他毫无嘲讽之意的这副性子,越稳得住,他就越不敢得罪,因此如实道:“皇后大婚,妆奁是从内务府出的,一共二百抬。”
瑛宁点头道:“那我总不好越过皇后去,只是这妆奁也不能太寒碜了,梁公公,你回头帮我问问皇上,我让家里送一百五十抬进来如何?”
“一百五十抬!”
皇后失声道,脸色不大好:“只比我大婚时少了五十抬。”
但她也只是愣了片刻,就忙问:“皇上答应了吗?”
也不等宫人回答,皇后就自顾自道:“算了算了,你下去吧,不过是一百五十抬妆奁罢了,我跟她有什么好计较的?”
她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一百五十抬妆奁有什么可在意?与其让皇上在别处贴补她,倒不如就用这些金银珠宝。
夜间皇帝至坤宁宫的时候,皇后已经收拾好了心情,甚至还贴心地问皇帝:“一百五十抬妆奁倒是好,可妾身瞧着,瑛宁的储秀宫只是潦草收拾过,皇上何不借此机会再赐个恩典给她,为她另外修葺宫殿,也算嘉赏。”
皇帝一听就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一百五十抬妆奁已经很惹眼了,再专为她修宫殿,那就太招摇了。
但他想到新修葺的永寿宫是那般精致,再一想略显败落的储秀宫,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儿,因此并没有驳回,点头道:“回头再说吧。”
皇帝本来有些想说的话,也就这么被埋在了心底,皇玛嬷说希望他能有一个说说知心话的人,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当然就是自己的皇后,可是瞧瞧她的样子,他不过是允了瑛宁的妆奁,她就这么迫不及待要给人下绊子。
将来要是能从他嘴里挖出一句真心话,那还不立时用这话给他挖个坑?又或者是再遣人告诉外头的人。
皇后本也不是真心的,也没有继续劝,后来又沉浸在叔父索额图终于从御前侍卫走到了朝堂上的好消息,虽然只是个吏部侍郎,但好歹赫舍里家终于不再是祖父一个人撑着了,以后她能倚靠的人,也终于多了一个。
皇帝看在眼里,却没再说什么。皇后不把他放在心里,他又何必上赶着?
皇玛嬷的话当真在理,没人会因为他是皇帝就真心待他,皇后是为了给家族谋利,马佳氏从前身不由己,如今大概是为了孩子,倒是郭络罗氏,她在自己身边伺候,又不愿意做后宫的嫔妃,她似乎更在乎和自己相处时得到的乐趣。
那么瑛宁,她应当也是为了家族,但是皇帝发现自己心里并不讨厌她,她没有算计过他,反而帮了他很多。
皇帝隐隐有些明白太皇太后说的那些话了,皇后的眼里只有皇帝,她不会在意这个皇帝是谁,她只会在乎皇帝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而其他人不是这样。
——
岁月如流,寒来暑往,转眼已至康熙八年。
储秀宫正殿。
荔枝正执笔在纸上记下瑛宁的衣裳尺寸,又翻出来去年冬天的一看,惊讶道:“主子又长高了不少!”
瑛宁正换好了衣裳从里间出来,在红木酸枝的大穿衣镜前站着,她低头看看自己胸前那几乎发现不了的微弱弧度,确实感觉新做的衣裳有点发紧。
她的个子几乎是一天一个样,蹭蹭蹭长得飞快,但因为皇帝长个子比她还快,所以看起来不大明显,相比起来还是外貌的变化要更大一点儿。
日常饮用的灵泉水不仅让她不易生病,还让她的肤色逐渐莹润起来,远看肤如凝脂,摸着也细腻柔滑,为此皇帝一直没改掉捏她脸的坏习惯。
逐渐长开的五官并没多么出色,但胜在眉眼清丽,瞧着也干净澄澈,鼻梁中规中矩,倒是嘴唇饱满柔润,瞧着就很讨人喜欢。
收拾好之后照例去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翊坤宫的门依旧落着锁,对于乌云最后的归宿,宫里人人都有自己的猜测,但瑛宁知道最有可能的是,她在被送回科尔沁的路上重病身亡了。
马佳氏顺利诞下了一个小阿哥,是皇帝的长子,取了小名叫做承瑞,小时候有点爱生病,现在已经三岁了,似乎渐渐有了好转,也敢带着他去给太皇太后请安了。
而她现在也已经升到了福晋的位置,仍旧住在永寿宫,瑛宁现在和她也算是熟识了,借着这个机会没少给小承瑞喝点灵泉水,当然也是他生得白嫩可爱,又不会乱叫乱哭,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孩子黏着自己,瑛宁也挺乐意的。
瑛宁的辇驾正要起身的时候,只见梁九功身后远远跟着两个小太监跑了过来。
一见梁九功,瑛宁就知道这准没好事儿。
皇帝就是在这一年除掉鳌拜的,但他现在还处于准备时期,用摔跤的法子就能除掉一个权倾朝野,甚至将另一位辅政大臣——苏克萨哈满门抄斩的权臣吗?
虽然这个权臣已经老了。
皇帝自己都不敢确定。
但他知道自己实在是忍够了,他不想再遵照皇玛嬷的意思,用年轻的优势把鳌拜给熬死。他八岁登基,至今已经有九年,做了整整九年不被人放在眼里的皇帝,再有耐心的人也忍不下去了!
最直接促使皇帝做出这个决定的,则是皇后遇喜两个月了,他的嫡子即将出世,难道将来要告诉这个孩子,他出世的那会儿他的汗阿玛还是个傀儡皇帝吗?
这不是皇帝第一次和太皇太后意见相反,但是这是皇帝第一次打定主意要瞒着太后去做这件事,哪怕他已经预料到,一旦失败,君臣之间的矛盾被激化,那么面临的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瑛宁也是第一次和皇帝意见相反,她觉得光凭着皇帝自己掌控不了局面,他从来没有正面独自处理过前朝的大事,动手之前至少要提前知会太皇太后一声。
为着这个,皇帝破天荒跟她闹矛盾了,说什么都不肯见她,送过去的吃的都被赏给了赏人,每隔几日去造办处研究新鲜玩意儿的日子他都缺席了。
今天怎么就又派梁九功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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